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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郝局长关着门流过泪,就开始写检讨。他先是在办公室里写,后来怕打扰,就躲在家里写。他明白,市里不会放过他了。以前他当副职,出了问题他一推就干净了,现在呢,领导肯定要追究他的责任,他得趁早有充分准备。随口说话肯定说不好,领导听了会不高兴。书面检讨材料里,首先查出的原因是政治学习不够,思想觉悟不高;其次是放松思想改造;第三是改革开放意识不强他通宵加班,书面汇报材料整整写了五十页。他反复看了几遍,感到很满意,自从参加工作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这么令自己满意的材料。写完这个长材料,他又把自己那个专用记录本认真地看了几遍,然后才点了点头,把它锁进一个非常保险的抽屉里。连子娟也没有这个抽屉的钥匙。

    可郝局长还是轻松不起来,心里想,自己的名字倒叫个来运,其实一点儿也不来运。好不容易要了个一把手当当,就碰上了这么棘手的事,市里领导那儿怎么交差呢?怎么好意思再和毛副书记见面呢?

    郝局长又想到了自己的后路。现在单位出了这么大的事,批评也好,甚至罚跪他都愿意干,但是,如果要把他的正处级抹掉,把他的级别弄下来,那他就坚决不干!他也不是没有底线的人!

    郝局长预料中的事来了。毛副书记来电话,叫他去汇报一下工作。

    郝局长走进毛副书记办公室一看,见毛副书记满脸乌云。他知道事情严重了,就流着泪抽泣起来。

    毛副书记把门关上,锁死,然后板着脸说:郝来运,你在-扯皮局-里工作了两年,都办了些什么好事儿?杂志被停了,你怎么交差?你是我推荐的人啊!你叫我在常委会上怎么说话?你不仅不给我争气,还割了我的脚后跟啦!

    郝局长两眼热泪地从包里取出那份厚厚的汇报材料,一页一页地往下念,什么学习不够,思想放松

    毛副书记听不下去了,说:来运啊,你都念了二十多分钟了,还没说到底是个什么问题就让杂志被停了。停办通知上说,你们擅自改变刊名,违规做广告,你说,这些问题你为什么不制止?

    郝局长又翻到材料上写原因的地方,接着往下念,刚念了一句不抓办刊人员的政治学习,毛副书记又打断他的话说:别念了!别念了!你就不能说点儿实在的?我问你,是谁把刊名擅自改了?

    郝局长本来想说是于龙会出的主意,但是他没有说,他知道,说了就会惹怒毛副书记,就会重重处理于龙会,于龙会不服就会和他这个当局长的翻脸,就会更加不放过他,就会把事情越闹越大。他本来也想说这事儿跟毛副书记汇报过,是经毛副书记同意过的,但他也没有说。他知道现在不说,还可以落得个不推卸责任的好感,毛副书记还会在关键时候保他一把。想到最后,他只得说:我错了。他想自己先一肩把所有的责任担了,看看毛副书记往下怎么说。

    毛副书记非常愤懑地问了有关原因,最后说:千错万错,最后只有两错,一是用错了局长,二是用错了主编。用人不当万事皆休啊!杂志这么些年来为我市各方面工作都起了很好的作用,现在这个损失你怎么弥补?编辑部这么多人今后干什么?没有了杂志,这个单位还能存在吗?这些人你打算往哪儿安排?他们的老老小小你能养下来吗?

    毛副书记每问一句,郝局长就全身紧缩一阵,他终于扑通一声跪在毛副书记膝下,放声大哭了:毛书记,我对不起您,我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

    毛副书记没有同情他,依旧板着脸说:别哭了,哭什么呢?你能哭得回来杂志吗?好吧,我在常委会上作检讨,你等待处分吧!

    毛副书记说完,就开始翻他桌上的那一大沓文件,翻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对跪在地上的郝局长吼道:你还不快回去,跪在地上干什么?

    郝局长出门时,见毛副书记没有像往常那样送他。他走到门口只好又回过头来说:毛书记,我走了啊。

    毛副书记过来把门关上,关得很重,然后又骂了几句:平庸之辈!无能之辈!我瞎了眼了!都怪我心太软!明明知道是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还重用他!

    郝局长回到自己办公室,也学毛副书记把门关紧起来。他回想着毛副书记说过的话,把毛副书记的原话又记录在那个本子上。毛副书记在反思自己的过错了,他也得好好地反思自己的过错。他想,自己当时要是不动西海牛,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而当时只是因为西海牛为工资的事说过一句让他不爱听的话。现在想起来,西海牛也是被工资问题弄烦了才那么说的,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下,理解一下?

    这些日子以来,他白天东奔西跑,晚上忧虑难眠,人都老了十岁。没想到,这天,组织上的人送来了一份处分材料,要他看了之后签字。他认真看过后,只是捂着脸流泪,不肯签字。组织上的人问他哪儿不符合事实,是不是委屈他了,冤枉他了。他说,没有,都没有,只是请求组织上允许他考虑一下。组织上的人很理解他,就说,那好吧,如果事实上哪儿有出入,什么时候到部里去反映都行,组织上都负责查实和纠正。

    郝局长心想,这个材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签字的,因为最后的处分意见是降职。他这么些年哭哭啼啼为什么?请客送礼为什么?屈膝下跪为什么?何况,这些事他都是请示汇报过的,都是有领导指示的,现在领导说的原话他都还记在本子上,难道出了事就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了吗?如果组织上一定要这样处理他,他最后就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回到办公室后还在想材料上的那些话。他平时记忆力并不太好,但这个材料他只看过两遍,就能把好多原话背下来了。材料上没有哪儿与事实有出入,只是他不能接受这个处分。他正想着这些问题时,有人来了,他抹了抹泪水一看,是于龙会。

    于龙会笑着说:局长闭门思过了?

    郝局长把门关上,他要狠狠地骂一顿这个于龙会!

    郝局长说:你现在把我弄到这个地步,你高兴了?

    于龙会说:一个人啊,幸福和痛苦都是自己酿造的,怎么能说是我把你弄到这个地步呢?

    郝局长说:你为什么要擅自改变刊名,你为什么要违规做广告?你为什么挨了上级批评不告诉我?

    于龙会说:我一定要回答你这些问题吗?

    郝局长说:我找你这么些天,电话都打飞了,你今天跟我好好交代。

    于龙会说:那好,我现在回答你。

    于龙会从兜里取出一个记录本,一页一页地翻,照着记录本上念,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请示郝局长改刊名,他说同意,并说这个办法好;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向郝局长请示广告的事,他说,好,就这么搞;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本想向郝局长报告挨了省里批评,但郝局长表扬说刊物办得好,我就不说了郝局长听得两眼直冒金星,说:于龙会,你别念了!你快给我滚蛋!

    于龙会笑了笑说:郝局长,只要你不开除我公职,我就只在你一个人面前念我这个本子上记的事。如果你要开除我公职,我不仅要到局里所有人面前,还要到市里领导面前去念这些东西!你不保我,我也就不保你了!看是我这个科级重要,还是你那个处级重要!

    于龙会说完就要走。

    郝局长说:看样子你是早有准备!

    于龙会说:我这是跟你学的!

    郝局长坐在那里双手发抖,看着于龙会大摇大摆地走了,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又关上门想着于龙会刚才说的这些话,突然就气得发笑了:于龙会这狗日的聪明呢!看来,是不能把于龙会惹得太恶了。于龙会真要把他本子上记的那些东西向下或向上捅出去,责任就真会全都落到我郝来运一个人头上;不捅出去,这么含糊过关,于人于己都会有好处。

    组织上又来人找过郝局长几次,问他对材料还有什么意见,他一直说没有,但就是不肯在材料上签字。

    最后一次,组织上来的人说了蛮话,说没有不同意见就要签字,即使不签字,也要这么办了。郝局长也是最后才跟组织上的人说,他有话要找刘书记说。

    组织上的人回去后,向刘书记转达了郝局长的意思。刘书记就抽空将郝局长约了过来。

    刘书记面带笑意地对郝局长说:来运同志,坐吧!

    郝局长原以为刘书记也会像毛副书记那样臭骂他,现在见刘书记还这样和蔼地待他,心里就稍稍轻松了些,才敢坐下去回答刘书记的问话。

    刘书记说:你是局里的一把手,我是市委书记,你有话找我说是正常的。你说吧!

    郝局长小声地说:我犯错误了。

    刘书记说:是的。你在工作上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郝局长说:我愿意接受处分。

    刘书记问:处分材料你看了吗?

    郝局长说:我看了。

    刘书记追问一句:听说你不肯签字?

    郝局长说:是的。给我记过,党内警告,甚至更重些,我都愿意接受,但是,要给我降职处分,我不同意。

    刘书记说:来运同志啊,你要知道,你的错误是严重的!

    郝局长说:这我知道。但是,刘书记,我每做一件事,都是向有关领导请示汇报过的,也都是按领导指示办的。

    刘书记说:你说的领导是哪位?能不能说具体点儿?

    郝局长说:当然是我的主管领导。

    刘书记说:你的意思是,你每件事都请示过毛书记?

    郝局长说:是的。

    刘书记不想郝局长说这些对毛副书记不利的话,想把这个话压下去,于是加重语气说:来运同志啊,我们是组织上的人,自己的工作出了差错要勇于承担责任,不要认为把领导扯进来就没事了。

    郝局长说:不是的,刘书记!我是绝对不会在您面前说假话的。

    刘书记说:你现在说不说假话,我也弄不明白,不过你是-扯皮局-的局长啊!一把手啊!

    郝局长说:我知道现在说别的也没有用。刘书记,我想请您看一样东西。

    他将那个藏如珍宝的记录本拿了出来,递给刘书记,说:您看看这个,就知道我郝来运是不是说假话了。

    刘书记一页一页地往下看,记的都是毛副书记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作的什么指示,几乎所有关于杂志的错误做法都有毛副书记的指示。

    刘书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来运同志,你的工作做得很认真嘛!这样吧,你先回去,降职处分的事,我们再复议一下。然后就把那个本子顺手放在一边。

    郝局长站起来准备走了,就去拿那个本子。刘书记挡住他的手说:本子就留在我这儿,我还要仔细看看。

    郝局长一出门,刘书记就打电话把毛副书记叫来了,举重若轻地笑了笑说:老毛啊,-扯皮局-的来运局长刚才到我这儿来过了。他那个降职处分怕是要复议一下了。

    毛副书记很硬地说:还要复议什么?给工作造成这么大损失的人不要可怜他!不给这样的处分怎么能杀一儆百呢?

    刘书记又笑了笑,说:事物都是有普遍联系的,我把他处分重了怕影响到你啊!

    毛副书记说:刘书记你多虑了。我主管的部门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当然要负领导责任,该作的检讨我已经在常委会上作了。

    刘书记还是笑了笑,说:老毛,我刚才看了一个很好看的小记录本,那上面写的都是你给-扯皮局-作的指示。

    毛副书记耳根开始发热了,忙问:那个本子现在哪儿?

    刘书记举起那个本子说:在我这儿。我把这个东西留下来就是要让你亲自看看。

    毛副书记一页一页地看完了自己所作的指示,杂志改刊名,换主编,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作过指示,那上面的时间、地点、内容都记得十分详细。毛副书记咬着牙说:郝来运这个家伙!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绝招啊!其实,我当时的本意就是放手让他开展工作。

    刘书记说:老毛,像郝来运这样的人,不仅你们那个战线有,其他战线也有,这点儿雕虫小技我见得多了。不要紧的,吃一堑长一智嘛!只要不降他的职,他就不会在外面乱说这些内幕。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那样的人。

    毛副书记软了,说:刘书记,这个人看上去老实,其实是非常难对付的。

    刘书记说:老毛啊,你放心,我会让他说不出话来的。我们安排他到白蚁研究所当书记去就是。

    毛副书记说:我们这地方早就没有白蚁了,几乎都没有人记得还有这么个白蚁研究所。他郝来运肯去?

    刘书记说:这就由不得他了!白蚁研究所也是个正处级单位,他去那里当书记属于平调,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我们跟他谈话时,别的都不要谈,只跟他谈白蚁研究工作的重要性,谈白蚁研究所的重要性。他爱怎么作记录就让他怎么作记录。难道他还敢说消灭白蚁不重要?

    毛副书记终于笑了。

    刘书记说:老毛,复议时,我要组织部提方案,你还是先发言,我最后拍板,这样就符合程序了。

    毛副书记想了想说:好,还是刘书记有办法。

    邓宏顺,湖南辰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历任乡政府秘书,县委组织部干事,镇党委书记,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雪峰杂志主编。现任怀化市文联副主席,怀化学院中文系兼职教授。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红魂灵,散文集天意地相凡事,中篇小说苍天有眼、有儿为官、食堂和血嘴杜鹃等。2004年被授予湖南省德艺双馨文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