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饲龙》 第1章 [古装迷情] 《以身饲龙》作者:葛巾【完结】 【文案】 常言道,一入宫门深似海。 这宫里,就是个水深火热,一不留神就小命不保的地儿。 走在刀尖上,赵朴真和他第一次见面,就差点被灭口。 赵朴真一向聪明智慧,但却没有算计心机,一个没有靠山的小宫女想在这宫里要活着,惟有——以身饲龙。 第1章 灭口 博山炉内香烟袅袅,月色如霜,清楚地照着屋内,地上凌乱地散着衣衫,明黄色的袍子上龙形狰狞,黑白棋盘纹丝质道袍上横卧着一柄拂尘,拂尘上的银丝纷乱披散在漆黑的地砖上。 赵朴真紧紧蜷缩在供桌底,身上那借来的小内侍的服装已经沾满了灰,整个人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但她紧紧用袖子捂住了嘴巴,逼着自己一丝声音都不能发出。 从供桌垂下的桌围流苏间看出去,只看见床榻边一双女子一只足赤着落下,踏在榻下的貂皮地垫上,足趾纤细,肌肤细腻,显得分外莹白。 “你要去哪儿?”榻上男人忽然冷哼一声,声音里浓浓地带着威胁和不喜。 一只手垂下来,优雅地捡起了地上散乱的道袍,皓腕如霜,手指纤细修长:“太子还在等我。”声音冷淡,但微微有些嘶哑的嗓子显示着刚刚发生过什么,丝衣窸窣,整衣系带,双足套入了青色翘头丝履中,履头嵌着白玉千叶莲,月光下晶莹温润。 “朕已叫皇后带诸皇子歇息了,过来陪朕。”声音里有着一种威慑。 女子站在原地没有动,许久以后声音里似乎带了一点坚持:“我明日就出宫往太清观清修,从此以后,请皇上善待太子。” “朕自然会好好待他——我的好侄儿……若是不好好待他,东阳公主头一个不答应吧。”男子顿了许久,懒洋洋地说话,声音里满是嘲讽。 “你答应过我!”女子声音冰冷而坚持。 男子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李恭和!你发过誓!”女人的声音带了一丝凄厉。 男子久久不语,空气中仿佛凝滞了一般,许久以后男子笑了一声:“先逼着朕发誓,保住儿子的太子之位,再借着东阳公主之手,保你出宫去太清观清修,皇嫂,你这算盘,打得倒是清楚,真不枉是崔阀之女,名门风范。”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男子已经是咬牙切齿。 “崔氏为了权贵,早已弃你不顾,你既没能替皇兄守贞,我很好奇,你还在坚持什么,难道将来你到了九泉之下,还能有面目见我皇兄?”男子显然被激怒了,开始冷嘲热讽。 女子始终不说话,地上的拂尘被拾起来,重新理顺,许久以后才傲然说了句:“他不会计较,夏虫不可语冰,你这样的人,永远比不上他。”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被这样露骨地讽刺,他并没有发怒,反而软下了口气带了一丝祈求:“皇嫂既然希望如此,朕就依你所愿,只是宫外清苦,朕一想到皇嫂从此要青灯黄卷,孤苦伶仃,着实心里不能相舍,皇嫂若是心意有所回转……只管让人与我说,便是皇后之位……” 女子已迈步走了出去,毫不迟疑,似是完全不在意他的话。 男子最后的话只是落在了空荡荡的禅室中,女子已经走了,男子沉默着一个人坐在床上许久,才自言自语道:“日久天长的,嫂嫂总能知道朕的心……”仿佛落寞得紧,之前那点强势威胁,不过是色厉内荏。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朴真躲在供桌内,尽力缩小自己的身体,只觉得时间分外难熬,许久以后,才看到那男人站起来,将散落在地上的袍子靴子也捡了起来,一件一件穿上了身,门帘一挑,也走了。 屋里静悄悄的,再也没有声音,赵朴真又缩在供桌里一盏茶的功夫,才战战兢兢地从里头爬了出来。 一抬头,她就感觉到了九天雷落,轰得她三魂六魄都从天灵盖飞了出来,头发都根根竖起也似,屋里竟然有人! 一个年约十岁的小少年竟然不知何时已静静站在门口处,身上穿着华丽的龙纹锦袍,头上束着金冠,月光下他脸色灰败,整个人一动不动,犹如失了魂的人偶一般,这静夜里猝然看到,十分骇人,赵朴真吓得往回一缩,却撞到了桌脚,发出了声响,那小男孩霍然转头,看到供桌下竟然爬出来一个小内侍,瞳孔急速紧缩,脸上陡然出现了狠戾之色! 他几步冲了过来,赵朴真脑壳一片空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也”,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过来,一手就将她扯了出来摔在地上,整个人压在她身上,一双冰冷的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这是要灭口! 赵朴真睁大眼睛,嘴巴长大,发出了垂死地咔咔声,整个身子剧烈挣扎,却被那少年牢牢压制着,她挣扎着用双手去拍打那少年的手臂,却并不能撼动分毫。 惨白肃杀的月光下,两个孩子在生死缠斗,虽然占据着主动优势,少年人的身体也是在急剧地颤抖着,双目睁大,牢牢盯着手下那扭曲变形稚气未脱的脸,荏弱纤细得似乎随时要折断的脖子就在他的手指下挣扎。 赵朴真眼睛阵阵发黑,双手已经无力,却仍揪着对方的袖子,做着最后的努力。 “喵!”一只夜游的猫路过,仿佛也被这杀气震惊了,竖起毛倏然窜过,声音凄厉,静夜里分外惊心。 第2章 掐着赵朴真的脖子的手似乎被吓到,忽然松了一下,一线空气挤进了气管,赵朴真仿佛又恢复了一些气力,她睁开眼睛,昏花的视线中仍能看到那少年脸上竟然也都是泪水,仿佛立刻要失去生命的人是他一样。两人四目相对,那少年的眼睛从开始的狠戾,慢慢转成了茫然,手指竟然渐渐松了力气。 求生意志让她继续去掰开那双手臂,这次却掰开了,赵朴真飞快地挣脱了桎梏,不管不顾狠命一推,将那少年推翻在地,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道观,明明已是强弩之末,非凡地求生毅力却让她拼尽了全力一般的逃生。 死里逃生的赵朴真悄悄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床上顾姑姑还在酣眠,听到门声响嘟囔了一声:“起夜吗小真儿。” 赵朴真手还在发抖,解了半天都解不开身上那小内侍的青袍,只是匆匆应道:“是啊。”一开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声音已经嘶哑,喉咙火烧一样疼得要死,冰冷的死神双手仿佛还掐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令人颤栗的触感。 好不容易解开了那袍子,塞到了柜子里,顾喜姑似乎清醒了些,问她:“是不是又肚子饿了?再忍忍,天就亮了。” 赵朴真眼一热,泪水又滚落下来,含糊应了一声:“嗯。” 宫里累,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每天只能吃两餐,长身子的她永远都吃不饱,每天晚上都被饥火烧得夜不能寐。有天她发现在宫里湖边的道观里,每天供着许多果子和糕点,夜里清静,上夜的小丫头往往不注意那禅房,偷偷拿一点吃不会有人发现。 谁知道只偷吃了几次,今夜就出了事。 她钻进了床上被窝里,身子都还在微微打着抖,过度的恐惧让她根本无法入睡,只是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帐顶,脑子里还在飞速地闪过今晚的所见。 那个少年是谁?听说崔娘娘是要出宫去道观清修,为先帝祈福了……那个少年要杀自己……是崔娘娘的亲生子——太子李知璧吗? 他是撞见了自己亲母和皇叔的奸情,所以要杀自己灭口吗? 他还会继续找到自己杀了自己吗? 自己今晚是扮成小内侍,无名无姓的,他找不到吧? 他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吧?但是顾姑姑说过,主子想要惩罚一个下人太容易了,随便说个名头,比如说丢失了东西,打破了东西,偷了东西,甚至只要说是冲撞了主子,都可以随便杀死内侍宫女。 他最后为什么放了自己? 他哭什么? 被惊吓到的赵朴真最后还是疲累交加,进入了乱梦中。而一个念头牢牢地嵌在了她的脑海里,绝对不要出现在任何皇子面前,一定要牢牢保住自己的小命。 第2章 再见 五年后。 天阴沉沉的,雪一片一片轻轻飘在屋顶的琉璃瓦上,窗子上糊的纸被风吹着瑟瑟抖动,远处隐隐传来弦乐声,应该是前边长乐殿的宴请开始了。今夜是大年夜,热闹的曲鼓声穿过漆黑夜里的风雪,遥遥传来。 赵朴真手里拿着拂尘,轻轻拂过书脊上的浮尘。屋里分外安静沉寂,为防火灾,书库内灯火受到严格限制,窗边桌下一灯如豆,摇摇晃晃,书架沉默地投下阴影。忽然有声音在身后响起:“司书呢?” 专心致志的赵朴真吓了一跳,忙忙转身,看到一个少年身着一领胭红圆领团龙纹的皇子冬吉服,外边披着玄色貂皮大氅,漆黑毛锋上还凝着雪珠子,她的心脏顿时仿佛紧缩成一团,虽然三年前的夜里只是混乱扭打中的惊鸿一瞥,但生死关头之时那少年的面容牢牢刻在她的记忆中,以至于虽然过去了五年,她仍然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少年! 她手里拿着的拂尘几乎都要捏不住,背上已经起了一身的白毛汗,却仍是咬着牙低头敛袖施礼,极力掩饰着袍袖里的微微发抖的手:“奴婢见过殿下,今儿宫里大宴,内廷各处女官都应皇后娘娘诏到前边帮忙了,内宫局颜尚宫说了内藏院三库里只各留守一人,殿下,是要看书吗?” 内藏院管着禁中三库,琳琅库藏金玉珍帛,涵古库藏异玩器物,赵朴真这库是嫏嬛库,圣后当政时亲自题名,专藏书籍古画。这里头藏的书籍古画和御书房里的不同,大多是珍品绝品,不予外借,朝廷大臣们得到皇上口谕才得入内赏玩,又得皇上允许才能抄录。当然,论理内廷诸皇子倒是可入内藏书库研读赏玩,但这几年皇子们都小,又都各有功课,这内藏书库里又都是些前代珍贵的藏书,大多是驳杂旁枝,并不如前头御书房里的经义等书全面,因此赵朴真小心翼翼地在这书库里避了五年,才第一次碰上皇子,偏偏就是这么一个避无可避的局面。 今晚禁中国宴,前殿皇上大宴群臣,连后宫也由皇后在宴请朝廷命妇,为什么这个时候这个煞神会来内藏书库?他认得出自己吗?自己当年是个内侍打扮……又过了五年……赵朴真低头偷眼去看那煞神。 那皇子眉目不动,声音平淡:“前边大宴还要很久,我有些乏,到后头歇着,正好听说前儿南边进上一卷难得的乐谱,想看看。” 没认出来……赵朴真一颗心仿佛落回了实处,低头应:“是,年前刚入了库,请殿下这边来浣手。”御书房和内库书画都是贵重书画,为避免毁损,翻阅整理之前必须浣手擦干后方可触摸书画。 第3章 她到旁边提了暖壶往铜盆里注了半盆子水,然后端了雪白纱帕立在一侧,跟在身后的小内侍上前伺候这少年皇子就着银盆洗手。 那皇子上前就着银盆洗了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是这嫏嬛库里当值的宫女?叫什么名字?跟着哪位姑姑当差的?平日里做什么差使?”赵朴真给他递过干燥的布巾道:“奴婢赵朴真,是跟着这里的司书顾喜姑在书库里当差的,平日里就是帮着姑姑点收书画、登记分放,整理书籍。”她说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声音很低,语速很快,含糊着过去,却又特意多说一个名字,多说许多话,只希望这杀神赶紧忘了自己。 果然那皇子不再追问,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自到了窗前几下坐下,跟着他的内侍已斟了热茶过来,她便转身走到一处架子上,从上头捧下来一个暗褐色香楠木函,打开,里头用明黄绸带系着三卷曲谱,边上坠着碧玉牙签。 赵朴真手指灵巧地解开绸带,轻轻将那卷曲谱展开,放在李知珉面前,然后挑亮了桌上的灯。 李知珉低下头看曲谱,全神贯注。赵朴真看他脊背端直,仪态十分优雅严整,灯下看生得十分好,微微有些蹙着的眉毛挺秀,睫毛纤长,给清澈的眼睛投下一片阴影,似有忧郁之感。若不是见过他那狠戾之极的一面,她也一准以为这是一个优雅宽容的主子。 他应该就是太子吧?如今禁中住着的几位皇子,十四五岁的的,太子、秦王、晋王都符合,齐王才十二岁,肯定不是齐王,宫里到处都说太子特别温文雍容,宽仁待下,但凡见过的人,没一个不夸奖的,又十分好学……这几年她也着意留意禁中的消息,先帝和东阳公主都是圣后所出,十分友爱,先帝早逝,留下个遗腹子,外边还有许多王爷虎视眈眈,东阳公主便找了个庶皇子出来拥立为帝,仍封了先帝留下的侄子为太子,又连纵朝中内外,把持朝政,只待太子长大成人,便要归政于圣后嫡枝。 然而如今宫里都暗地里传说,皇上虽然表面待这皇侄儿甚好,却必定是想要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的,秦王、晋王、齐王都是今上的亲子,早早在东阳公主的压力下,分封为亲王,如今随着太子越来越大,眼见着身份也越来越尴尬起来,虽然外有从前圣后的忠心臣子们支持,内有姑母东阳公主扶持,却毕竟是在漩涡中央,如今已换了天子,天子虽然软弱,却也羽翼渐丰,在朝中在天下有了一些拥趸,文臣们大多只希望朝政平稳,又有些忌惮东阳公主挟持着年幼太子更嚣张,因此反而隐隐有些支持如今的皇上,因此太子显然不见得好过。 赵朴真站着不动,心里胡思乱想,只看着这煞神一直静静看着曲谱许久,跟着他的小内侍也十分安静,自进书库一直一语不发,只是替那皇子脱了大氅便抱着肃立在角落,敛声屏气,显然受过严格的规矩调教。 大约过了几盏茶左右,那小内侍低声道:“殿下,宴快要散了,您离席太久怕皇上要问的。” 他点了点头,将桌上曲谱推开,站了起来,身后跟着的内侍连忙替他披上大氅,他拢了拢大氅,也不再看赵朴真,大步走了出去。 赵朴真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雪花中,松了一口气,感觉到这大冷天的,背上的衣服已经被汗透湿,这会儿冷飕飕起来。 第3章 第3章 噩梦 长乐殿灯光明亮,远远就能听到喧嚣之声,李知珉走进殿里,宫中常用的龙涎香与食物的香气、舞姬身上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和着暖风轰然扑了过来,满满当当都是锦天绣地的俗世香火,殿上穿着轻薄舞裙的教坊舞姬撒开广袖在激烈的舞铃中急速旋转,满堂朱紫在光华明亮的殿堂中高声笑谈,最高处的龙座上,一个明黄色身影戴着高高的冕旒高踞其上。 这里聚集着这个盛世帝国的最高层的人,权力巅峰上的人,九天阊阖之上华美宫阙,万国衣冠云集拜服。李知珉皱了皱眉头,按下心里那一种厌恶之感,走了上去。 座上元徽帝李恭和已笑道:“大郎去哪里了?” 李知珉站起来躬身回话:“孩儿适才酒有些多了,到后头去坐了坐,想起年前父皇说过豫南进了一卷曲谱,是难得的南曲,便去嫏嬛库看了下。” 李恭和微微点了头,转头对身后的内侍道:“记着,等宴散了,叫人送到秦王府。” 李知珉起身谢赏,李恭和摆了摆手笑道:“这却不说,只是适才太子和二郎三郎都做了诗,你却是逃过了,这可不行,快快做来。” 李知珉作揖道:“父皇您是知道儿臣的,有太子哥哥珠玉在前,我万不敢献丑了,且让儿臣藏藏拙。” 李恭和哈哈大笑,转头对一侧端坐着的皇太子李知璧笑道:“你看看你弟弟一听作诗就慌了手脚,平日里你也要多教导下你弟弟才是。” 李知璧忙起身笑道:“珉弟过谦了,惭愧。”他姿容甚美,修眉凤目,面若傅粉,酒后面颊红润,显得格外温雅腼腆。 晋王李知珂放了酒杯,低头和旁边坐着的齐王李知璞说了句什么,李知璞年纪尚幼,听了只是笑,什么都没说,却看到上头元徽帝笑着看向李知璧,表情慈爱:“朕听太傅说,太子如今学问上越发长进了,转过年便可留意朝事,当差历练历练,你看你想去六部哪个衙门,和朕说了,朕也好安排,替朕分分忧了。” 第4章 这话一出,宴上大臣们纷纷交换着眼色,李知璧脸上也怔了,忙忙作揖道:“皇叔父器重侄儿感恩在心……只是侄儿学业尚有许多不足之处,恐担不起偌大责任。” 李恭和道:“你是我李家子孙,有什么担不起的这李家天下。”声音里带了一丝傲然,又看了眼愈加不安的李知璧,温声安慰道:“慢慢学着便是了。”话才说完,一个女官从内殿出来,施礼后恭敬道:“奉皇后娘娘钧命,将宴上命妇和各家闺秀所做诗前三呈陛下御览。” 李恭和饶有兴致接过那女官呈上来的诗稿,却不打开,转头向席上上官谦含笑道:“朕不必看,就知道令千金必在前三甲。” 上官谦忙起身谦辞道:“小女拙笨,皇上与娘娘抬爱了。” 李恭和摇头笑道:“令爱若是拙笨,朕的公主更是鱼眼珠一样了。” 上官谦十分不安,连忙告罪不敢,李恭和却打开了那诗稿看了一会儿,又念了一轮,笑道:“果然不出所料,上官筠排第二,正是探花,来人啊,把这女眷那边宴上的诗拿下去给乐府命人唱了。”一边又赞叹道:“好诗,不过稚龄之年就能写出如此气象,字也写得颖锋毕露,真不像稚童所书,果然有乃父之风,真乃京中明珠。” 本朝重文治,上京好风雅,而自圣后起,科举加试诗赋,以诗取仕,广辟贤路。皇帝喜命群臣赋诗,重赏先成者,世家贵族都喜将文雅之士奉为上座,一时之间,擅诗者得到了无与伦比的朝堂实惠,全天下的读书人则更重这诗才来。 上官谦出身河西世家大族,文采斐然,写得文章十分清艳秀婉,今上十分欣赏他的才华,任他为殿阁大学士,时常命他起草诏谕、侍宴赋诗。因膝下只得一女,年近及笄,天资聪颖,分外疼爱,亲自教养,早慧之名远扬,如今又得皇上亲口赞许,虽然这其中未免有过誉之嫌,不过颂圣诗,虽好也是有限,但圣上对上官家的优容眷顾是十分明显的了。 琴瑟鼓乐声响起,宴上群臣同欢,其乐融融,只是歌舞升平下潜流涌动,帝王一发动全局,虽然此帝王一向软弱,这一夜不知多少人家要揣摩圣心,体味太子入朝的意思,又有多少人要趋奉新贵上官家,利益相关者们蠢蠢欲动,伸出手搅弄这朝局。 李知珉看了眼端坐席上仍极力保持沉稳却已掩不住的喜色的上官谦,垂下眼皮,思忖着可叹上官筠一个稚龄少女,被推上这风口浪尖,从此生活在这才女的光环之下,也不知未来如何。 脑海里却又忽然掠过一个身影,双鬟绾绿,宫里统一制发豆绿半旧袄裙,腰间红绡垂地,一双眸子碧清,都是差不多年龄,却是云泥之别。他皱了皱眉头,感觉酒意涌起,其实今日他总觉得那小丫鬟有些眼熟,却一时没想起在哪里见过,不过倒是安静,他在宫里长大,这样年纪就能沉着安静的丫鬟不多。 散宴后李知珉留宿在了宫里,没有出府,他去年开府出宫,结果惹了点篓子,窦皇后就十分埋怨他出府太早,年纪尚幼无人管束,因此十分不喜,常常找了机会留他在宫里留宿,借机调教。 但他不喜留在宫里,宫里总让他做噩梦。这一夜虽然喝了酒,酒却没有让他睡得更沉,他依然还是做了噩梦,惨白月光下,父皇和崔娘娘滚在床上,父皇忽然抬头看向窗外偷窥的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再次从噩梦中惊醒,默默转身看向窗外,窗外并没有月光,冬夜长,离天明还久得很,但是他显然已不可能再睡着。那个噩梦一样的夜晚又回到了他的记忆中,他每一次都希望那真的是噩梦,可惜那一夜的每一分每一秒,历历在目,刻骨铭心,一夜夜他一次次地回到那一个夜晚,或者是被父皇发现,拔了墙上的剑刺向他,或者是被崔娘娘看见,手指紧紧扣着父皇光溜溜的脊背,面向他露出一个诡异而带着杀气的笑容。 又或者是他竭力想要灭口,却反而被小内侍紧紧掐住自己的喉咙,窒息和疼痛……那小内侍的眼睛黑白分明,犹如自己第一次学习射猎,杀死的一只幼鹿,哀恸而清澈……李知珉霍然坐了起来!眼神! 那个眼神! 他脑海中仿佛一道闪电劈过,洞然雪亮! 今日书院那个小丫鬟!她在看到他的时候,眼睛明明有一刹那的骇然,虽然极快地低头了,他当时心里一动,但也只归结于是自己突然出现,吓到了奴仆,然而这个梦让他陡然想起来,那双眼睛,和那时候垂死的双眸一模一样! 竟然是个女的吗?自己后来暗自查小内侍查了许久没查到,应该和上官筠差不多年纪,琅嬛书库,十三四岁的年纪——叫什么名字了?依稀记得,是姓赵的。 是她吗? 第4章 私语 在禁苑深处值夜的赵朴真不知道就在这宫里的深处,她被人认出了,更不知道那煞神根本就不是她所以为的太子。 她只以为自己侥幸再次虎口逃生,整理完书,按平日习惯将灯火熄灭,一一检查过火源,紧闭门户,回了下处。 她和司书顾喜姑住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顾喜姑是女皇那会儿就入宫,中宗的时候得了七品的品职,到了本朝已年过三十,因为宫外也没有亲人了,便禀了皇后想留在宫中侍奉,因着为人规矩老实,便留在宫里做了内库的司书,又自己选了赵朴真在手下调教着,却是把赵朴真当成女儿一般疼爱的。 第5章 顾喜姑今夜在前边帮忙,如今也已回来,正在泡脚,看到赵朴真回来,笑道:“回来了?暖窠里头温着茯苓百合糕和羊乳羹,你吃了便洗洗脚睡了吧。” 赵朴真去接了盖子看,果然整齐码着一碟雪白晶莹的糕点,微微有些热气,清香扑鼻,想必是前头宴席剩下来,便给女官们分了一些,她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如今才觉出了腹中饥饿来,却不忙吃,只问:“姑姑吃了吗?” 顾喜姑笑道:“我不饿,你吃了吧,你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早点吃了睡足了,今晚书库那边没什么事吧?” 赵朴真拈了一块吃,含糊道:“没有,有个皇子来看书。” 顾喜姑一怔,她今夜是在内殿帮忙引内命妇们参加宴会的差事,并不知道前殿的事,忙问:“是哪位皇子?怎么这大过年的还到内库看书吗?” 赵朴真摇头:“不知道,看服色是皇子冬吉服,那皇子后边跟着的小公公看着也眼生。也没和我说是谁,就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我也没好问。”宫里规矩,没有品级的宫人统称答应,贵人不问,不可随意向贵人言语,更不要说发问了。 顾喜姑忙又问了相貌年岁和脾性,想了一会子才道:“如今禁中住着的几位皇子,十来岁的,太子、秦王、晋王都符合,齐王小了点——太子殿下年纪轻,但学问好,这大年夜还念着要读书的,想必是他了。” 赵朴真想着那煞神,心里呵呵了,顾喜姑看赵朴真低头在吃糕,面上并没有羞涩之类的表情,下巴上微微还有些婴儿肥,显出了一分娇憨,便微微敲打:“咱们在内库,以后见着皇子时候还多,你可别和一些轻狂人学,看到皇子生得清俊了,多说了两句话,便生了妄心,想着麻雀变凤凰。你如今也大了,这些话姑姑好心教你,从前内务司让咱们挑人,别的人都爱挑机灵爱说话的,我只爱你踏实守本分,你姑姑我在宫里二十年,见过的聪明人多了,最后下场都如何?”说到这里想到从前宫里的故人,顾喜姑也有些唏嘘,赵朴真平日有些呆憨,其他女官都嫌她不机灵,不会说话,只有自己却独挑了她,这宫里不缺聪明人,只是聪明人又如何呢? 她继续絮叨道:“先圣后那会儿,多少女官读多了几本书,得了圣后宠爱,权倾朝野,多风光啊,满朝文武都争着交好她们,后来呢,下场没一个好的,自尽的自尽,出家的出家,嫁人的嫁人——也不管老的丑的,指一个给你,远远嫁了出去,管你曾多么风光,在婆婆手下也得老实了,年纪又都大了,并不讨丈夫喜欢,嫁过去没儿子,每一分家用都要从婆婆丈夫手里讨……出家的……别以为真的能青灯古佛的念经,那是要日复一日挑水扫地抹佛像的苦修。为道的更不堪了……” 她顿了顿,想着赵朴真也大了,遮掩着还是说了:“名义上是道姑,其实名声都坏了,那些文人捧着,其实都当成教坊歌姬一流轻亵,以为认了几个字,多读了些书,就能和那些男人比肩了呢……女人还是不能太争强好胜了,安安分分的好。”显然很是满意自己如今的现状。 赵朴真看顾喜姑又说起从前的事来,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口吻,不希望她出挑争胜,只是平安守拙便好,也拿出平日里敷衍的派头来,只是顺着她的话头问:“姑姑,我听说顺圣皇后,其实是女帝?” 顾喜姑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这事全天下人谁不知道,当时是正正经经登基为帝,天下臣服,外藩进贡,如今人不在了,大臣们不肯承认事过女主……闭着眼睛把史书上抹掉,封个什么顺圣天照皇后,等过个几十上百年,骗骗后世人罢了,只是咱们在宫里当差的,上边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 她想了下到底不放心,又提点赵朴真:“你别看太子好说话就往前边亲近,太子啊,那可不是今上的亲生子,这根基,不大稳,皇子的身边,那将来都是火上烤的,甭去赶热灶,冷下来的时候,论什么凤子龙孙,也都圈了埋了,咱们就安安稳稳在内库当差就好。” 赵朴真想起那个惊心动魄晚上所听所见,装憨问:“太子不是皇上的儿子?” 顾喜姑叹了口气:“这话说来就长了,顺圣皇后——那会儿叫天照女帝,她自己有三个亲生儿子,名义上的皇子就多了,后来就闹起八王之乱来,那时候到处都乱糟糟的,今天听这个王反了,明天又听到那个王谋反被抓起来了,到了最后,圣后的亲子只剩下中宗一个,闹了好些年,中宗本来身子就不好,殚精竭虑理了几年朝事,到底撑不住早早驾崩了,当时崔皇后身怀有孕,还不知男女,外头还有好几个皇叔乌眼鸡似的看着呢,东阳公主和驸马永平郡王,联合了几个重臣和崔家,拥立了现在的皇上,等崔娘娘生出来果然是个儿子,便让今上下了诏,定中宗儿子为太子……想来当时是做了交换的条件的。东阳公主是中宗的亲妹子,圣后就这一个女儿,宠得很,她和中宗也一向感情好。” 顾喜姑悄声道:“但是啊,小真儿,这皇位啊,没到上去的那一天,永远也说不准,就像圣后三个嫡亲的皇子,杀来杀去,最后一个都没留下,谁想到最后是如今的皇帝坐了皇位呢?当时他不过是个庶皇子,封了个小邑,不起眼的。你看窦皇后就知道了,皇家皇子选妃,娶得就算不是门阀世族的千金,那也得是高门闺秀,窦皇后那出身,不过一小翰林,你就知道皇上当时有多不起眼……东阳公主想必也是觉得选个好拿捏的皇上,把时势给稳住了,等太子殿下长大,再把皇位还给她胞兄的儿子。可惜啊,再不起眼,那也是李家的血脉啊,怎么可能一直甘心让不是自己儿子的人坐上皇位呢?你看这些年,皇上好像对太子一直很看重很慈爱,偏偏越是这样,越让人看不透啊。东阳公主仗着拥立之功,十分跋扈,京里如今看不惯她的人多了——所以现在虽然太子看着稳,谁知道将来呢,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会忍得住被人要挟威逼吗?” 第6章 “皇上是想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大皇子吗?” 顾喜姑道:“人生一世,谁不想自己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后代呢,就是平头百姓,一间房半亩地,也不想便宜了外人呢,便是个女儿也要打算着招赘。皇上如今有三个皇子,大皇子和三皇子是窦皇后生的,分别封为秦王和齐王,秦王年岁和太子差不多,十五了,听说学识上不大行,不如太子,去年听说还出了纵奴欺压良民,强夺民财,以势压人的事引了弹劾,被圣上罚了,朝上风评不大好。齐王今年十二,听说倒是聪明伶俐得很,二皇子晋王,朱贵妃生的,十四岁,几个皇子年纪都还小,如今还看不出什么,再过几年,等皇子们都大了,你且等着看吧,所以你记着了,千万别往皇子跟前凑,哪个都别沾,只管老老实实当差便是。” 赵朴真听了顾喜姑说话,想着那煞神可也不是什么善胚子,虽然眉间仿佛总压着沉重的什么东西,可是那种隐隐的不容人违逆的威仪,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也不知道旁人为何都觉得他是宽和待人来,他如果当皇帝,怕是杀人如麻吧? 赵朴真微微打了个寒噤。 第5章 母训 宫宴后便是皇室祭天,祭天完便辍朝过年了。 雪后难得有个晴天,李知珉入宫给窦皇后请安。到了长乐宫的时候,窦皇后原本斜靠在暖榻上,和十二岁的齐王李知璞、十一岁的临汝公主李若璇在说笑着什么,看到李知珉进来,脸上原本的笑容便敛了,大过年的,却不好和长子置气,只耐了性子看他,但陡然冷下来的目光表现出了她的厌烦。 李知珉上前行礼:“母后近日可安好?” 窦皇后淡淡道:“我有什么安的呢,哪一日不在为你们操心,只望你能和知璞一样上进努力,少给我几分气生,我才能安乐一些呢。” 她出身不高,因此当了皇后以后特别注意自己仪态衣着,怕被人耻笑了去。虽然是在殿里家常,却仍是妆容严整,插戴了金翠花钿,层层叠叠穿了广袖长裙,披着长长的纱披帛。 如今京里男女都好穿半臂,图轻便风流,她却严格按照世家大族要求,认为半臂轻佻,难登大雅之堂,也不许自己宫里的宫人、儿子女儿穿着。如今她冷着脸说话,旁边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齐王李知璞笑着给自己兄长台阶下:“母后别这么说,哥哥也是极孝敬您的,前儿得的新鲜橘子,都送进宫来,给我和妹妹也都送了各一份,味道极好。” 窦皇后冷笑道:“宫里要什么没有?这些外物都是其次,这皇家,母以子贵,人人都说我是有福生了长子,却享不到长子的福气。” 李知珉却没有接话,仿佛不知道母后在生气一般,只是简单说了句:“母后辛苦了。” 窦皇后看他不咸不淡无动于衷的样子,想起皇帝前日和她说的话,心里那股强压下去的火又涌上来,也顾不得小儿子小女儿都在,忍不住教训起来:“去年纵奴强夺古琴那事儿,好不容易才抹平了,你倒好,好端端又跑去内库看什么曲谱,还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说。你父皇赏了你,回头便和我说什么?‘大郎喜欢便赏了,省得他年幼不懂事被底下人撺掇着去又去强夺了别人的,皇家名声不好。’你是怕这事儿你父皇记不住呢?早教过你喜好不要给下人知道,偏偏你就爱什么琴,果然遭了人算计,被人借着名头强夺良民之财,坏了名声,这些日子才好了些,你又招你父皇想起来。你给我好好老实些,别又招了祸事,连累了我和你弟弟,你弟弟这些日子很得你父皇喜欢,写得文章连许学士都夸了两句,你好好的,莫要拖了他后腿。” 李知璞看窦皇后生了真气,已是不安的和李若璇都站了起来道:“母后息怒。”李知珉却只是应了声:“是。” 窦皇后心里越发不痛快,冷声道:“你别嘴上应着,回去又我行我素,这样不受教,你看看东宫那边,都要入朝参政了,东阳公主和前朝司空他们几个联合起来给你父皇施压,你父皇不得不让步。你呢?却被人栽了个恶名,读书上也不用心,竟是样样都比不上东宫那边儿——你若是但凡有点儿气性,也该下点死功夫好好读些文章做些诗文,给我争口气儿,如今连你弟弟都比你写的诗好了,也不知你羞不羞。” 李知珉淡道:“弟弟有出息,我心里也是欢喜的。”只是脸上却并无欢喜之色,也没有因窦皇后所说而露出羞愧神情,睫毛长长垂下,遮住眼里的幽深。 窦皇后看他只如木石一般,扎不痛推不动,心中升起浓浓无力感:“你手下的那些奴才,我在宫里管束不着,不管要了哪个,都让你舅舅看过,莫要再和从前一样,被人安了钉子,算计了都不知道。” 李知珉眉目不动:“母后说的是。” 窦皇后抚了下心口,皱了眉头挥了挥手道:“罢了,你先回去,好自为之吧。”原本膝下二子一女都在,应该留饭,她却完全没有心情。 李知珉恭敬施礼,退了出去。 外边当差的小黄门正扫着雪,路边的雪都已被泥泞脏污了,只有路侧树的高枝上压了些未来得及化的雪,仍纯净晶莹。天空倒是蓝的,空气凛冽中带着清新,李知珉一走出长乐宫,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适才殿里那浊闷沉腻的龙涎香味道被这冷风一吹,胸口不由畅快了一些。 第7章 他出了长乐宫,身后跟着的文竹看他走的方向却不是出宫的方向,有些惊讶,轻轻问道:“殿下不回秦王府?” 李知珉脚步不急不慢,却也没有停留:“去内库看看还有什么好曲谱没。” 文竹一怔,心中哀叹,适才皇后娘娘那句句锋利,就是不喜欢自家王爷这好音律的癖好,结果王爷仿佛一点都没挂在心上,仍然自顾自的继续去看曲谱,这可真是。王爷倒是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了,跟着的人可就惨了,上次纵奴强抢民财的事一出,王爷跟前从小一起长大的文墨被活活打死处置了,王爷从那次起,就再也没有和小厮亲近说话了,他们这些跟着王爷的,也是步步小心,不敢再生差池。 第6章 偷食 正是过年时节,前朝辍朝,却是宫里最忙的时候,难得皇上闲下来了,皇后却要忙着各种赏赐,宫外宫妃亲眷都赶着递了请安的牌子,各宫妃子也忙着挖空心思请皇上过来的。当然这时候,内库三库,反而是嫏嬛书库最安静,毕竟禁中私藏的书乃天子私库,轻易不会赏人,大部分书都是收进来后便无人问津,静静躺在大内禁苑中直到下一任皇帝上任。 院子里静悄悄的,李知珉走进去,却闻到了一阵奇怪的——不应该是这里有的味道。 他微微驻足,站在书库门口往里头看去,屋里暗,一时倒是看不出有人没有,味道倒是浓郁了些……闻着倒像是鱼脍炙烤的香味。 他站着辨了一会儿味道的方向,想了下,举步饶过书库的大屋,到了狭窄的后院子里,果然那日见到的小宫女背对着这头,蹲在树下不知道在鼓捣着什么,她面前的歪脖子树干上蹲着一只黄褐色的大猫,那只猫生得甚为肥硕,高踞在书架上,褐色的眼珠傲慢地看了一眼李知珉,丝毫不惊,又低头去看那小宫女。 小宫女手里拿着双筷子,夹了一片鱼肉夹给那只猫,猫熟练的一叼,便已吃尽那鱼片,满意地呼噜噜地叫,那小宫女又夹了一片给它,看它熟练地吃着。这猫毛色混沌难看,品种想必是极平常的杂种,然而它在这宫女手下,吃得肥壮,冬日里毛又分外丰厚,看过去油光发亮,傲慢尊贵得如同自己是主人一般接受着仆人的伺候。 而李知珉心里忽然也又多了几分肯定……这只猫,似乎就是三年前掠过的那一只猫。 原来,这还有一个活口。 小宫女懵然不觉,仍在鼓捣着什么,李知珉只听到滋滋的似乎是食物炙烤的声音,熟鱼的香味传了出来,然而并没有看到火,再说这宫里也不许私下点明火,这胆大包天的丫头,又在做什么? 想起那一夜这小宫女只怕也才六七岁吧,她扮成小内侍,在那里做什么? 他又走进了些,看清楚了,原来地上点着一个铜灯台,而蜡烛却偏偏点在了下头,烘烤着上头原本用来盛蜡烛油的薄铜托,那浅浅的托里,如今放着一片吸饱了酱醋调料的薄薄鱼脍,在下边烛火的炙烤下,翻滚着变成了白色,然后发出了诱人的食物香气。 那小宫女极快地用筷尾打了将爪子伸向旁边碟子的肥猫一下,嗔道:“抹布!说了要弄熟了吃,这鱼脍已经不新鲜了,前儿御膳房剩下来的,不弄熟了吃会肚子疼的。” 李知珉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笑声落在专心致志偷食吃的赵朴真耳朵里,简直如同九天惊雷一般,她飞快地跳起来,待到看到居然就是前日见到的煞神的时候,她已是吓得低下头,跪了下去,心里暗暗叫苦。 李知珉倒没说什么,看着那只猫弓身轻巧从树上跃下,犹如一阵轻烟轻快地沿着墙根窜走了,饶有兴致问:“这猫叫抹布?” 赵朴真点了点头,低头解释道:“一开始它身上毛色黄黄黑黑的,像抹布一般,所以……” 李知珉嘴角微翘:“这偷吃得油光水滑的,倒是个油抹布了,不过,猫听说不能吃盐太重的食物。” 赵朴真看到说偷食,不敢再说话,只是战战兢兢地跪着。 李知珉却也没有在这问题上继续为难,只道:“这内藏里收有《清和》吗?我记得与上次看的《雪中芭蕉》倒有异曲同工之效,想一起看看。” 赵朴真看他不再纠缠,微微松了一口气,回话:“是云容的《清和》?” 李知珉点了点头,赵朴真微微侧头似乎在回忆:“云容《清和》,应当在诗赋丙三架”说完她微微鞠躬道:“请殿下到前边少坐稍等。” 李知珉转回前殿,坐下看她奉了茶,轻巧往内里转去,过了一会儿果然又捧了一匣子出来,李知珉拈了匣子侧的牙签看,果然上头标着诗赋,丙三架,云容,匣子打开里头数卷曲谱,都垂着牙签,标着曲谱之名,《清和》正在其中,他取了《清和》出来,却不忙看,只是打量了下赵朴真。 还在新年间,宫里想是发了新行头,她头上扎了簇新的宫样鹅黄纱花,鹅黄小袄下扎着豆绿高腰襦裙,眉目如画,颊上浅浅带了粉色,在阴沉沉的书库里乍然见到这样生机勃勃的少女,倒让人眼前一亮,有陋室明娟之感,而这行礼举止,也规矩之极,和刚才偷食喂猫胆大包天的人,简直不是一个人,难怪那日自己就完全没认出她来。 然而低头看这丫头规规矩矩的宫装下,却穿着一双绣满了花样的绣鞋,从微微翘着的履头上绣的莲花到两侧的鲤鱼,连鱼须都绣得满满当当,眼睛还用了两颗珍珠镶在上头,珍珠很小,还不圆,显然只是宫人能找到的最好的珠子了,但宫里这些都是有规矩的。条件如此简陋,管束如此严格,仍然压制不住这丫头一颗不老实的心,偷偷喂猫,穿逾制的珠鞋,还有当年那个夜里,穿着小内侍服装出现在那个要命的房间里。 第8章 他捏着曲谱,想了一会儿缓缓问道:“这嫏嬛库里的书,你都记得吗?” 赵朴真心里仍悬着,只怕他借机找事,生怕若是自己一时答不上,便要被发作,她可记着这位五年前可才不到十岁,就能杀人灭口的狠心人:“是,奴婢平日里要给入库的书包上绢面,制牙牌,录目录,还要时时换芸草,所以能记得一些。” 李知珉心下讶异,面上却一派平静:“那你说说这书库里有多少类书,各有多少卷。” 赵朴真微微屈膝答应,硬着头皮回答:“书库共七大类,其中经义两千四百三十卷、诸子一千三十三卷、诗赋三千四百二十五卷、兵书一千二百四十三卷、术数八百三十一卷、方技九百六十二卷,此外还有字画一千二百六十二轴,书帖拓印五百八十六轴。” 李知珉久久不言,赵朴真做贼心虚,一动不动,许久后才听到李知珉说了句:“相里勤《墨经注疑》,库里有吗?” 赵朴真不假思索:“诸子乙第八架。”说完转身很快又取了一木匣过来,心里却腹诽,明明两次来书库都是看曲谱,可见好乐,这会子又看起“非乐”的墨家书来,这看人果然不能看表面。 李知珉接过书,看她面色有异,心里一思忖,问她:“怎么了?觉得孤不该看这个?” 赵朴真年纪尚幼,忽然被他猜中心中所思,目光闪烁,心虚起来,正绞尽脑汁飞速想着如何编套假话糊弄过去,李知珉已淡淡道:“墨家‘非乐’,但是也有兼爱非攻’‘天志明鬼’。” 赵朴真抿了嘴低了头不敢说话,李知珉没和她计较:“你看过这书?” 赵朴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并没细看,只是粗略翻过,内文学馆讲课的学士有略略说过诸子的著述,都说不必看的。” 宫人和宫妃可在内文学馆由翰林学士授学,但这丫头才多大?就看诸子了?“你在内文学馆读书?你在书库里当差多久了?几岁入的宫?今年几岁了?” 赵朴真道:“奴婢五岁入宫,分在尚宫局,一直跟着司书在书库里当差,六岁的时候司书荐我在内文学馆和诸位姐姐一起学书习字,今年十岁了。” 李知珉沉吟:“五岁就入宫了?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 赵朴真摇头:“不记得了,崇文三年入的宫,听顾姑姑说是连山瑶人。” 李知珉颔首,心下明了,崇文三年,正是中宗八王之乱那会儿,连山那边的蛮族土司趁机作乱,朝廷发兵镇压,当时俘虏了一批当地土司贵族的女子入掖庭当差,这女孩,大概就是当时一起被带入宫里的了。听说瑶乡出美人,这丫头身量未足,面容尚未长开,看着也已十分出色,倒并没有看出有异族的血统,但难得眉目清明,天资……她逃出以后,宫里一点风声都没有,六岁的孩子,是真的那天不懂,还是就知道要守口如瓶? 李知珉踌躇着,手指敲了敲,脑海里居然冒出来一句“君子远庖厨”,这杀牛杀羊,若是知道了这羊原来有名字,有出生的地方,天赋异禀聪慧非凡,甚至还不愿意做一只乖顺的小羊…… 李知珉沉思着又看了一眼赵朴真,忽然觉得有些棘手起来。 第7章 生病 赵朴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自那煞神看完书以后,又安安静静地走了,并没有计较她偷偷喂猫的没规矩的行为,她再次全须全尾地逃生,警戒心稍微有点下降,不过心里依然阿弥陀佛希望这煞神以后千万不要再来。 但是总而言之,能想办法出宫最好了,原本想着在书库里跟着顾姑姑混到放出宫的年纪,如今看来还是要早作打算才好。 “出宫?在宫里要出宫还是有办法的,比如伺候的主子出家为女冠了,那就可以出去在道观里过,不过听说也很辛苦,得看主子,当初跟着崔娘娘出去的宫女听说就过得还不错,事特别少,吃穿和主子也差不多,就是冷清了些,有些当初不愿意跟去的,现在说起来都有些后悔。”花菀一边津津有味地将毛豆剥开,扔到嘴里,一边说话。 花菀和她从小就熟识,两个小宫女在书院后头的小院子里找到了个安静隐秘的角落,平日里就爱凑在一起说八卦。今日是圣寿节,宫里到处大肆庆贺,她们这些小宫女却是恰好没有差使,花菀弄了一篓子的毛豆,央着伙房那边烧熟了,两人悄悄窝在角落里一边吃一边说着体己话,二月二才过,这新鲜的毛豆,又嫩又甜。 “其实你为什么要出宫呢,这差使多轻松,顾姑姑待你又好,比我那边好多了。”花菀是内教坊云韶司的,因父兄获罪而没入的教坊,罪奴籍在身,赵朴真是土司进献,虽说是良籍,比她也只好上一点儿,不过看着温柔乖巧,花菀却是个古灵精怪的,这两人能玩到一起外人也颇为奇怪,只有花菀知道赵朴真那些鬼点子比什么都多。 赵朴真想了一会儿道:“就想看看外边是啥样子……如果有机会,也想回连山看看。”她想回家,想见自己的爹娘,人人都有爹娘,她没有。 花菀看了一眼她脖子上的璎珞,据说那是她入宫就戴着的,应该是她父母给她留的:“你爹娘一定很疼你,回去兴许还能找到你爹娘呢。” 赵朴真摇了摇头,微微有些黯然,花菀想了下轻轻道:“有个消息……听说皇后娘娘在挑十二到十六岁之间的宫女,要进习艺馆修习,听说是要去伺候太子的,东宫当差没宫里规矩那么严,等太子成婚后,太子妃总要放出一批旧宫人,这也是惯例了,若是主子好说,很快就能放出去了,不似宫里太多人,一进宫就没什么机会出宫了。” 第9章 “东宫?”赵朴真想到那煞神,“太子不是皇后娘娘的亲子吧,也是皇后娘娘管?崔娘娘不是还在吗?” 花菀想了下道:“毕竟崔娘娘不在宫里,出家嘛,东宫那边也是要皇后看顾呢。” “再说了,”花菀声音放低:“听说,皇后娘娘放过去的人,太子肯定不会放在房里,兴许很快就能放出去了。” 赵朴真摇了摇头,心事重重,看了眼花菀,心中一动:“这消息不会又是你师傅告诉你的吧。” 花菀点了点头,脸上绯红:“我们两人都是乐籍,在教坊司,不是个头,师父说不如让我谋去王府出宫……在宫里教坊司,说不准哪日就被贵人看上了,便是没有,等到年纪大了,被送去外教坊司,那更是不堪了……如今在云韶司,旁人还不敢怎地……” 赵朴真道:“你年纪还那么小,你师傅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再说你师傅比你大那么多岁……” 花菀道:“师傅待我好,不会害我的,宫里不早点打算,事情临头就来不及了。”说完又剥了一颗毛豆道:“这个听说用茶叶一起煮最好吃,可惜圣寿节,御膳房那边的小寿公公不得空。” 赵朴真知道花菀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也顺着道:“前边不用你去演奏吗?” 花菀道:“师傅说我还没出师,不让我去,说这时候乱,贵人多,我这样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或者不小心吹错了音,那可就招祸了。” 赵朴真点了点头,花菀又想起一事,指了指一旁用包袱包着的东西道:“前儿你问我有没有不要的琴,我找了张旧的,请人帮忙给续弦上了,还能凑合着用,音儿也还准,好好的你怎么也想起要看琴来了?” 赵朴真道:“……就是看书库里好些曲谱,有点好奇,不知道这曲谱到底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能让那个煞神一看就看许久。 花菀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玩玩就好,别认真了,辛苦得很,我看弹琴的姐姐,手指都出血了还要弹,弹得不对,师傅拿起戒尺劈头盖脸地打!还经常不能吃饭,不许睡觉的,弹得好不好,都是师傅说了算。”她又伸了伸舌头:“幸好我学的是萧,师傅对我也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花菀看着天色觉得宴会要结束了,师傅要散场了,便和赵朴真告辞了。 赵朴真收拾了那一堆的毛豆皮,拿了那旧琴回到书库里。今天万寿节,前头热闹得很,内库里却很安静。 院子里静悄悄的,李知珉走进了书库里,便看到小宫女正低着头调弄一把琴,那把琴十分破旧,弦看着是新安上的。 脚步声惊动了赵朴真,抬头看到是他,仍是一身的皇子吉服,脸上似乎喝了酒,透着酡红,心里却破口大骂,这煞神是爱上这里了吗?今儿不是皇帝的万寿吗?他不在前头贺寿,跑来这里作甚?怪的是为何每次来,都是顾姑姑不在,只有她一个人在的时候,虽然心里腹诽,却仍不得不上前施礼:“殿下万福,是要看书吗?” 李知珉看着那琴道:“你这是要学琴?” 赵朴真有些窘迫:“就是粗粗看看,认个宫商角徵羽。” 李知珉看了眼旁边正是自己上次来看过的《雪中芭蕉》,伸手轻轻挑了下那琴弦,琴弦颤动,发出了幽幽有点发涩的声音,睫毛下垂,神情温和淡漠,似乎不太高兴,赵朴真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却看到李知珉忽然道:“雪中芭蕉是吗?”说完也不坐下,只是站在那边,两手放在琴上,流水一般的琴声便响起了。 赵朴真看他修长的手指灵活非凡,琴弦原本只是死物一般静静系在琴柱上,如今却在这人手下跳动着颤抖着发出了美好至极的声音——这双手,当初差点掐死自己。 这一曲并没有多长时间,赵朴真又没有学过,也听不出其中妙处,只觉得一种凛然清洁之意,这个煞神,平日里说话神情总是有些冷,沉默的时候多,但是弹琴起来,脸上神情却有一种难以描摹的神韵,给人一种沉郁柔和之感,叫人差点忘了他当初要杀她灭口。 一曲罢了,李知珉两手却仍按在琴弦上,头微微侧着,赵朴真却觉出不对来,他脸上红得似乎过分了些,额上也出着汗,眼睛也微微有些涣散,赵朴真小心翼翼问道:“殿下要喝口茶吗?” 李知珉反应有些迟滞,只缓缓点了点头。 赵朴真去沏了一碗俨俨的热茶过来,却看到李知珉金冠下的鬓脚尽皆湿透,下边露出的纱中衣领也已尽湿了,吃了一惊,低声道:“殿下?”这天还寒,屋里虽然生着炭火,哪里就热成这样? 李知珉伸手接茶,手指却微微颤抖着,手里的茶杯发出了格格的声音,赵朴真看得心惊肉跳:“殿下,您是不是病了?” 李知珉轻轻咳了声,勉强喝了口茶道:“无妨,招了风寒,有些发热罢了。” 赵朴真忙道:“跟着殿下的人在哪里?让他去请御医吧?” 李知珉轻笑了声,眼珠子黑黝黝的:“今日万寿节,这时候传御医,不是给陛下添晦气吗?” 赵朴真战战兢兢道:“那殿下不如回去歇息?” 李知珉看过她这里,扫视过来的眼神又冷又利:“不必,你怕孤有事连累你问罪?”赵朴真感觉到那个月夜的煞神又回来了,整个人微微打了个寒噤,低声道:“我这里有点御药房制的小柴胡散……您要进一点不?” 第10章 李知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觉得这蠢丫头真的是……他一大早起身便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是皇子不舒服必然要传御医,今日是万寿节,这时候传御医那真是大晦气了,伺候的人不敢做主,只悄悄而禀到母后跟前,结果母后只问了一句,可还能起身不?不严重好歹等给皇上贺寿后再说,别犯了忌讳,惹了皇上不高兴。下人们战战兢兢,唯恐被皇后问个服侍不周的罪过。 最后他勉强起身进宫,一早去过太庙,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又跟着宗室、皇子们一同行礼贺寿,又一整天的繁文缛节下来,他口干欲呕,胸中烦闷,头也隐隐作疼,眼看筵席一时半会还没散,再在又闷又热的宴席上,他只怕自己要吐出来失态,只得说自己醉了,起身出来,无处可去,只能往内藏嫏嬛书库这边来了。 跟着他的人,没一个人敢在没有御医开方,没有皇后嘱咐的情况下,让他用药的,如今这个蠢丫头明明知道自己是皇子,还敢给自己吃来历不明的药,真的是……狗胆包天。 第8章 上官 赵朴真的确没想到这些,她从入宫就跟着顾喜姑在内藏书库里当差,哪里懂得贵人面前伺候的规矩,她记性好,把宫规背全,礼节记清楚,顾喜姑也就满意了。 她只是觉得自己平日里中了风寒,发热起来,顾喜姑就给她吃一剂小柴胡散加几篇姜,睡一觉出一身汗,就好了,如今看着这煞神病成这样,不由也依葫芦画瓢,省得万一这煞神在这里生了什么病,自己逃不掉。 李知珉看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想着这可不是个胆大包天的,不然也不会那个夜晚出现在那道观禅室里了,微微自嘲了下自己,说道:“拿来吧。” 赵朴真在柜子里的小屉子里,果然拿了一包柴胡散出来,就着煎茶的小炭炉的滚水冲了浓浓的一碗来端给李知珉,看他喝下去了,又有些畏缩地道:“您身上也出了不少汗,不如擦一擦……” 李知珉喝了热热的一小碗药下去,觉得舒服许多,索性也宽了外袍,接过她递过来的热手巾擦过一轮身上,又到了榻上,倒下小憩起来,赵朴真拿了一张薄毛毡给他盖在身上,不知不觉药力上来,他站了一天本又十分疲累,竟然就睡过去了,等到一觉醒来,屋里已昏暗了下去,李知珉一动,发现额上敷着一张湿手巾,他伸手拿了下来,赫然发现这又是一张绣满了金黄菊花的手帕子,他揉皱那手帕团在手里,皱眉头心想这丫头长这么一副清丽模样,偏偏爱用这伧俗的花帕子花鞋子,想来没什么人教她什么衣着才是好的。 起身感觉身上出了一身透汗,头也为之一轻,竟是舒服多了,转身看见赵朴真站在门口和人低语:“殿下病着呢,小公公您怎么也不跟好。” 李知珉看过去原来是跟着自己的文桐,想必是宴席上不见了自己着急,找到这里来了,叫了声道:“文桐。” 文桐连忙飞跑过来,小脸煞白:“殿下,您可吓死我了。”李知珉也不说话,站起来将自己外袍拿起来,文桐连忙伺候着给他穿上了,李知珉看了眼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赵朴真,没说话,迈步出去了。 送走李知珉,赵朴真松了一口气,如今这煞神在她心目中还加了个瘟神两个字,总算送走了,合该庆祝才对。 这之后果然好些天没有见到这煞神了,赵朴真松了一口气,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 书库里的日子悠长而清静,没有别的库那样热闹,却也没有别的库的那些勾心斗角,平静而安逸,这很方便赵朴真无聊的时候偷偷看书库里的书。 她年纪尚小,虽然平日里顾喜姑总是循循诱导说什么女人读书多了移了性情,内文学馆的学士们教她们也颇为敷衍,她喜欢看书,又觉得自己这样好像不对,自幼在宫里成长,听话柔顺是所有人对她的要求,她却仍是悄悄地避着喜姑,按图索骥,看起了那些书来。 她没有同龄玩伴,跟着喜姑两人在宫里相依为命,深宫寂寞,她到底是个孩子,不能清心寡欲,仍然有着属于孩子的旺盛的求知心和好奇心,只能去看书。书里写的外边的世界,是这样的吸引人,开始狼吞虎咽,很快便看完了,犹觉不足,又从书里找到提过的书名一一去找来看,嫏嬛书库仿佛一个无穷无尽的宝库,每天顾喜姑在前边候着值守的时候,她都是在后头,在打扫灰尘,消灭虫鼠的闲暇,靠着窗倚着书架,拿着书慢慢阅读,书中世界无限,她心无旁骛,又善强记,竟看下去许多。 这天她在书库里理书,却又来了一位皇子,年岁和之前见过的那位相当,雪青皇子常服衬得面色如玉,眉目清俊腼腆,他身后带着个小内侍,看到赵朴真上前行礼也只是微微点头:“不必伺候,孤自己随意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书。”说完便带着身后的小内侍往书库里头走去,赵朴真不知是哪位皇子,只有静静站立一旁,看那皇子走进去。 书库里极静,那位皇子走进书架深处,过了一会儿赵朴真听到低低的声音:“殿下,您看这卷《六韬》!”声音软脆里带着一丝兴奋,听着那皇子带进去的内侍在说话,想来颇为受宠,说话有些没规矩。 那位殿下也有些喜悦:“啊,这个很难得,先生课上说过,不过这里不许借出去,只能抄录呢。” 那小内侍有些失望:“嗯。”不过一个语气词带上了软绵的尾调,光是听,就能让人感觉到那声音的主人有多么的遗憾和失望,令人不由想要安慰。 第11章 那位皇子想了一会儿道:“要不等国子监放学后,我每天带你来,咱们一起抄录,应该很快的。”居然是一副商量的口吻,赵朴真大为惊奇,这些皇子都是这么平易近人的吗? 那小内侍轻声说话,声音昵哝:“还是不要了,这里抄书都有记录,这样的书……对殿下您不太好,再说您若是总带我来,被有心人借机发作,白白送人把柄——我也就是好奇来看看,能见到圣后娘娘藏书的嫏嬛书库,我愿已足。” 那皇子顿了顿:“上官……”他没继续说下去,那小内侍轻轻嘘了一声,那皇子却温声道:“这有什么打紧的,没人敢说……我听说这里许多书,有皇祖母亲手批注,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书,等我以后打听清楚。” 那小内侍轻声道:“我家家学里专门请了个女先生,就是当年女皇身边任过侍女的,说女皇多年日日读书不辍,再忙也要读书一卷,博闻强记,还能写一笔好字,字态卓荦不群。” 那皇子悄声道:“皇祖母以女子之身揽国事理朝纲,自然学识上远超一般人……听说这里也收了不少禁书……过几天学里放假,我再带你来看看?” 那娇嫩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不行,我爹要带我哥和我去开元寺给亡母做法事。” 少年皇子忙道:“应该的……令堂节烈,宫里定然也有赏赐下去的。” 两人窃窃私语,但说话的内容已显示了那小内侍并不是真的内侍,听起来倒像是哪家官宦子弟。 赵朴真好奇之心大起,轻轻挪了挪脚,从书架间隙里看过去,春日的阳光软而薄,穿过窗子照在那两人身上。那小内侍手里拿着本书,只看到侧脸容貌姣好犹如少女,细腻肌肤上微微一层茸毛在阳光下几近透明,耳垂那儿有一粒鲜红小痣,仿佛耳垂上坠着珊瑚珠一般,阳光透过耳垂,能依稀看到透明孔洞——原来真的是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子。赵朴真心里洞若观火,看那皇子低着头和她说话,鼻梁笔挺,嘴角含笑,目光十分温柔……仿佛对那少女爱重非常。 上官,是京里有名的京城明珠,上官大学士的千金上官筠吗? 虽然是深宫之中,但是各家命妇闺秀的八卦还是有流传的,赵朴真记得宫女们议论过,上官大学士的嫡妻卢氏听说当年为救孩子的命引开乱兵,最后为保贞洁,毅然跳下山崖殒命,事迹传出后士林褒扬,先帝当时特意下了旨意诰赏嘉奖,上官学士夫妻恩爱,心怀亡妻,多年不娶,亲自教养嫡女,嫡女文采斐然,明敏非常,小小年纪便已能口占绝句,得到今上的嘉许,称之为“京城明珠”。 果然才貌俱佳,赵朴真心下微微起了一丝羡慕,听说朝中王公大臣的闺秀,都可以在国子监的女学里入学就读,本朝的皇子、宗室子每个月都会有三日到国子监听大儒与监生们讲学论理,想必这位皇子和她在那里接触认识,然后带着她悄悄进宫来看这嫏嬛书库了。 却不知这是哪一位皇子?是传说中的秦王吗? 等他们走后,赵朴真走到前边来,非年非节,顾喜姑没有别的差使,自然这些时日都在书库里当差,看到她出来,随口道:“适才太子进去,没有惊扰到太子吧?” 赵朴真如遭雷击:“刚才那是太子?” 顾喜姑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之前不是见过吗?” 赵朴真嘴里搪塞着:“我看他带着的小内侍……好像是个女的。”心头却纷乱如麻,这个才是太子,那之前要杀自己的那个煞神是谁?和年纪相似的,是秦王?怎么可能!皇后嫡长子秦王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的? 顾喜姑呵呵了一声:“那就是上官小姐了,她和太子都在国子监就读,自有同学情谊,这种事,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千万别和主子较真儿。” 赵朴真嘴上应着,心里却搅成了一团,理不清楚。 第9章 选侍 赵朴真还没有想清楚那个煞神是秦王,自己应该怎么办,变乱却纷至沓来。 顾喜姑病了,她虽然强撑着当差,最后还是没有坚持住,急病带来的高烧席卷了她,在赵朴真过来时终于表露出了疲态和病容,赵朴真匆匆到内藏院给她告了假,安排了顶值的女官,扶着她回了住着的下处。 宫人生病是大事,贵人前伺候的,小病便要告退以免将病气过给贵人,大病则会迁出住处甚至遣出宫外,这往往会让自己的差使很快被人顶替而且再也回不去原来的职位。顾喜姑不在贵人前伺候,担的算是闲差,算不上肥差,倒没有差使被替换之忧,但是若有大病长期不能当差,那还是会被送出宫外的。 赵朴真如临大敌,在御药房和院子里奔波,服侍顾喜姑的饮食,还不能误了嫏嬛书库的差使,内藏院拨了个女官叫林薇娘的过来暂顶着,毕竟是暂时,库内大部分东西如何归置,还少不得赵朴真奔忙。 但顾喜姑这一病却有些不大好,缠缠绵绵了快七日,烧总是没怎么退,停不住的剧烈咳嗽,琅嬛书院虽不是时时在贵人面前当差,但也是要在贵人面前应对的,这样自然是当差不了,只能开了镇咳的药在院子里静养着,却是惊动了奚宫局女官前来探问,奚宫局掌宫人的疾病死亡事宜,顾喜姑身有品级,卧病在床,一病不起,自然是要来看看情况的。 奚宫局来的尚宫叫黄沅,和顾喜姑算说得上话,赵朴真从御膳房提膳回来时,她正坐在床前和顾喜姑说话,看到她进来,不由眼前一亮,忍不住打量了一番,拉着赵朴真的手问答了几句,心下暗暗点头,转头对顾喜姑道:“这是你之前收的那个孩子?” 第12章 顾喜姑捂着胸口将涌上来的一阵咳嗽压了下去,面上红潮泛起,让赵朴真上来给黄沅施礼,一边轻声道:“我病着,全赖这孩子跟前伺候,书库那边的差使也没耽误,她如今也十二岁了,我想着趁我这次生病,和宫闱局那边递个话儿,给她个正经司书的职务,将来也能顺理成章掌事。” 黄沅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这打算原是不错,只是如今内侍省那边有新规定,宫人病七日不愈,便要上报,这一上报,怕就难说了。您是知道的,宫里一直在削减女官,有品轶的尚宫没几个了,反倒是内侍省那边内侍越来越多——陛下更爱使唤内侍一些,皇后娘娘又什么都听陛下的,如今也更倚重内侍省那边。从前圣后那会儿,爱用女官,内侍大部分都是从事杂役劳役之类的活儿,内藏院更是一直由宫闱局指派,女官全权管理,如今我听风声,内侍省那边打算要安排些内侍进来当差,被宫闱局一直以人手够搪塞过去了,你如今又病了,内藏院的女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你若是不能当差被那边抓了把柄,宫闱局一时安排不出合适的尚宫,怕是要如了内侍省的愿,把御书房那边的内侍安排过来,这孩子孤掌难鸣,怕是……未必能如你的意。” 顾喜姑苦笑一声:“内侍省那边盯着内藏院许久了,如今宫里也只有这么个清静地儿,看来也是不成了。我这身子不争气,你如实上报吧,若是真被送出宫,那也是我的命罢了,只是这孩子还要劳您以后看顾了。” 黄沅摇头道:“您这病不过是一时风寒,好好养着,咱们女官同声连气,无论如何也不至让你被送出宫的。内藏院还是小事,只是长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上次刘尚宫和我们几个商量,内侍省如今势盛,我们还需一些长远打算,培养一些贵人身边能说上话的女官才行,这事还得着落在皇后娘娘身上。” 顾喜姑叹气:“贵人心思莫测,给她们当差福祸一线,我就是怕这些,才专门谋了琅嬛书库的闲差,只图个清静而已,肥水是一点没有的,这里有些本事的人看不上眼,没本事的人却当不好差,我若出宫,还是这孩子能用一用,只是还得你们几个姑姑看顾扶持才行。” 黄沅正色道:“这宫里哪有平静之地,皇后娘娘……出身毕竟和世族出身大家的不同,只想着一心服侍好陛下便好,却不知六局本为皇后娘娘统领,六局式微,便是皇后娘娘势弱,我们这些尚宫合计着,得替皇后娘娘办几件大事,才能让她知道我们这些女官才是她能真正倚重的。”说完她顿了顿,看顾喜姑的神色,显然是要等着顾喜姑问是哪几件大事。 顾喜姑摇头道:“在宫里这些年我只知道,离贵人们远点,反还能享个安然晚年,离贵人太近,反而一不小心便是连命都没了。”却是一心想着远离争斗,连问也不问。 黄沅面色沉郁,知道顾喜姑一贯怕事胆小,板正迂腐,很难争取,看了眼一旁的赵朴真,这事她已筹谋数日,突然看到这么个出挑的,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这等良材美质,仍是开口道:“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命宫闱局和掖庭局牵头,在六局里选十二到十六岁之间的宫女才貌兼备者,进习艺馆修习,这事没有经过内侍省明发晓谕,只是召见了两局宫正,私下安排下来的,这事您有所知吧?” 顾喜姑轻声道:“这事林尚宫和我说过,大概是想着要侍奉贵人的,只是我家小真儿整日在书库里对着书,哪里习惯在贵人面前应答,性情上有些呆,不知变通,且书库里哪里离得她,因此并没有推举。” 黄沅看她一口气拒绝,悄声道:“去岁宫里放出去了一批宫女,如今各处宫女缺得紧,我们估摸着,皇后娘娘这是要为诸皇子选宫女了,朴真这样的才貌,推举出去,定是能入选的,将来服侍在贵人身边,无论是哪位皇子,能说得上话,您晚生也算有靠了……” 顾喜姑摇头:“你才见到她,不知道她是聪明面孔倔肚肠,其实很有几分呆气,说话也不机灵,笨拙得很,在贵人跟前伺候,怕是没多久便要得罪人,到时候不是福倒是祸事呢。”却是一点不让步,不肯将义女推上那风口浪尖,黄沅看她心意已决,叹了口气,只得又安慰了她几句便起身告辞:“你这病我看着过几日定能痊愈,我这边暂压着不报,宽上几日,你静静养着,必是没事的。” 黄沅走后,顾喜姑颇为忧虑,晚上又烧了起来,赵朴真替她用凉毛巾敷额头,顾喜姑看她眼睛熬出了红丝,拉了她的手心疼:“你还是好好休息,别也熬出病来。” 赵朴真道:“没关系的,林姑姑说你的病要紧,如今安排了两个小内侍替我整书,差使并不累的。” 顾喜姑怔了怔:“内侍省动作这么快。” 赵朴真道:“其实内侍也有不少识字的,我看他们整书也很快的。” 顾喜姑低声道:“内侍卑贱,贵人都看不起他们,却又离不开他们,女皇之时重用女官,却也有几个心腹内侍,他们心思坚忍,受过常人不能忍的苦,又没有退路,服侍贵人们更一心一意,做小伏低,什么脏事都肯做。宫闱局的尚宫们总想着和内侍一别苗头,恢复从前女皇在那时候的盛势,其实是打错主意了。窦皇后……和从前崔皇后不同,她们撺掇着窦皇后做这事,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她们是想错了,以为窦皇后小门小户出身势弱,却不知道正是窦皇后势弱,所以才能在皇后位子上,窦皇后若是真的想强起来,反要遭皇上忌讳。” 第13章 顾喜姑病得昏沉,说话其实有些零碎跳跃,赵朴真其实有些迷糊不知道她怎么说到这上头,毕竟之前黄沅也是语焉不详:“姑姑是说给皇子选宫女的事情吗?” 顾喜姑长长叹气:“哪里是给皇子……我听说了,什么才貌双全,其实全是看长相,只拣生得好的,生得差一些的哪怕再有才华也选不上,竟是要绝色才行。若是给自己亲子选宫女,那都是捡老实听话好拿捏的,不多嘴多舌,干活麻利的,如今却只选长得好的——听说今年宫里要放出去许多宫女,东宫那边尤甚,有些岁数并不怎么大的都放出去了,出了许多缺。习艺馆那边,听说把之前给女皇守陵的徐尚宫召回来了——皇后,这是在给东宫选宫女呢。太子今年十五岁,是时候了啊……” 赵朴真想起那煞神,又想起那看起来很和气的太子,心里微微一抖,想着若是能去东宫,像花菀说的一样,是不是真的能有机会放出宫去,这样以后就再也不会遇到那煞神了吧? 顾喜姑拉了她的手,灯下细细端详她的相貌:“你小时候没这么招眼,如今长开来,着实招人了些,难怪黄尚宫见着就上了心——你别听信她的话,如今这时候到太子身前,绝不是什么好差使,窦皇后这是在坑太子,做得太明显了。不管是谁给她出的主意,都太笨了些,只怕就是那些自作聪明的尚宫们了,她们忘了,就算皇帝假装不知道,还有个东阳公主看着呢,皇太子那就是东阳公主的命根,哪里可能让人白白算计了去,窦皇后有皇上保着,到时候遭殃的还是下边办事的……挑出来的那些宫女,更不会有什么好处,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赵朴真低声道:“姑姑说的是。”她知道顾喜姑是真心疼爱自己,说得也很有道理——可是,她并不想圈在这宫里,默默无闻地在书山中度过这一生,她自幼被圈在这一方宫墙中,什么都没有见过,书里写过的那么多地方,那么多物件,她都没有见过…… 第10章 抉择 这日她在书库里理书,那煞神却又来了,仍是只带了一个人,穿着家常袍子,熟门熟路找了地方坐下,挥退了书库里其他人的伺候只留下了赵朴真,打量了几眼问她:“怎么书库里添了人吗?” 赵朴真看到他头皮就有些发炸,背上毛毛的,谨慎而小心地回答:“原本的司书姑姑生病了,内侍省那边遣了人过来顶缺儿。” 李知珉没有继续问下去,赵朴真看他有些萧索的神情,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是要看书吗?” 他点了点头道:“柳公原的《蓝关途记》。” 赵朴真略略曲膝应了,转身走进去不多时果然捧了个匣子出来,李知珉接了书翻了翻,他今日心中不快,有些看不进去,转头看赵朴真站在一侧,目光在屋内逡巡不知道在找什么,心中一动,问她:“这书你看过吗?” 赵朴真回过神来,低声道:“没看过……不过柳公原,是天照年间被贬谪流放,后来圣后没在了,先帝为他平复,亲自三顾茅庐请他,他也不肯入朝。” 李知珉换了个问题:“平日里爱看什么书?内文学馆的学士给你们讲什么书?” 赵朴真依然谨慎地斟酌着回答:“并没什么爱看的书……姑姑说我们认得几个字,贵人找书我们能找到就好,文学馆的学士们教的《女训》《女德》,也不许我们看杂书,说女子看了杂书便是不安于室,经义是进学治世所需,我们女子不必科举,只捡着诗书让我们背诵,将来也可教导儿女……”她没有说自己因为好奇还是在书库里浏览翻阅了许多书——只是书库里的书浩如烟海,她不过是随手翻阅,所得甚小。 李知珉冷笑了声:“不过是咱们大雍出过一个天照女帝,那些腐儒怕再来个牝鸡司晨……”他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天照女帝暮年被迫退位,黯然而终,虽然继位的都是亲子,却在大臣们的劝说下,取消庙号,将之仍归为李家妇。她明明称帝执政数十年,却得不到曾登基为女皇的承认,曾经作为她臣子的老臣,如今提起她,也只是称圣后。天照一朝任用了不少女官,民间女子读书之风大盛,富庶的江南一带和京城都自发兴起了女学,当时差点连女子科举都开了,最后因争议太大,才作罢,只在朝中高官世家里选了知书达礼的女官在身边当差。 圣后身边的女官,个个都是娴诗书,通经义,走出来学问不下男儿的。圣后去世后,几个有名的女官被先帝指婚嫁出,有的不愿嫁人便出了家为道为尼。宫里曾被重用的女官也渐渐放出宫外,之后朝廷大力旌表几个守寡,专心抚育孩儿的节妇,又印了高祖皇后的《女训》发放民间,力倡女子贞静温婉,贤良柔顺之美,民间这给女子读书的风气才渐渐淡了,但大雍因着出过圣后,女子熟诗书、娴弓马,出门抛头露面的风气还颇盛,不似前朝娇弱,只关在闺中。 但是他说这些,做什么?赵朴真不敢接口,李知珉却继续说话:“以史为鉴可以知世事,你可以先读史,先看本朝国史的,再慢慢往前推,通读过一遍,看不懂的不必强求,只记着就好,等看过以后,诸子百家捡能看进去的看一些,至于诗词歌赋么……”他嘴角浮起了一个有些薄凉的笑容:“若是为了今后与夫君唱和教养儿女,学一学是不妨的。” 这是……在指点自己吗?赵朴真战战兢兢地想,只是低声道:“谢殿下指点。” 第14章 李知珉看出了女孩的戒备,微微一哂,这些宫里的女官放出去,多的是人愿意娶,这女子本来可以过一个平凡普通的妇人所应该有的花团锦簇的生活…… 谁教她那个晚上出现在那里? 李知珉敛了心神,挥毫写了一个书单:“这书你看着是艰涩了些,我给你列张书单,你可以按那个慢慢看着……”这丫头的品味糟糕得很,得多读些书慢慢扭过来。 赵朴真几乎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是什么意思?他想做什么?为什么要给自己书单? 李知珉看到眼前少女仿佛一只受惊的猫一般眼睛瞳孔微微紧缩,鼻尖上沁出了汗珠子,她在紧张,她一直记得自己,记得自己要杀她,心里一直埋着秘密的担惊受怕的滋味是怎么样,他再清楚不过了,而对于眼前这个女孩,这还是一个会招致杀身之祸的秘密。 现在多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他饶有兴致地想着。将书单放在桌子上,起身走了,将惶惶不可终日的少女留在了书库。 怎么办?她满心仓皇之时,却有机会递在了她的面前。 顾姑姑虽然一心想着守拙自处,最后还是没有拗过一心想要在皇后面前立功的黄沅以及她背后的宫闱局的女官。她的咳嗽一直断不了根,到后头甚至痰里有些血丝,奚宫局那边虽然替她压着,给宫女们看方诊脉的御药房的大夫们却有医案备案,虽然因为不是贵人跟前的女官,不需要专门上报,若是一直好不起来,却是个可大可小的把柄。 宫闱局宫正刘蓝芷亲自来看了次顾姑姑,又叫了赵朴真过来看过,显然极为满意,和顾喜姑私谈了一阵,顾喜姑终于松了口,赵朴真每日上午去习艺馆学习,下午回书库当差,若是到时候不入选,仍回书库当差,刘尚宫保证到时候必给她一个司书的职司。 刘蓝芷找了赵朴真说话,并不讳言:“你宫外没有亲人,和那些外边选进来的良家女不同,没有根底之忧。顾姑姑抚养你长大,视你为亲女,我们这些尚宫们自然也是对你格外看重的,有我们扶着你,怕什么?你顾姑姑胆子小,只觉得太子势危,去跟前危险,却不知道这其中正是机遇。窦皇后出身寒微,缺人帮扶,我等六局女官们尽心为她谋划,皇后娘娘总有一日知道我们的重要,你好好在太子跟前服侍,为皇后娘娘做事,皇后娘娘必不会忘了你,我们这些尚宫,也必能保住你的。你也别担心服侍不好,在贵人面前,你这样的相貌,反而是笨一些拙一些,少言少语,贵人反才喜欢,只怕那自作聪明的,才是惹贵人嫌弃。你放心去,成不成看天,你去了,你顾姑姑有我们照应着,你只管放心给你顾姑姑挣一个荣养晚年。” 她咬了咬唇,想起那个煞神,她入了他的眼,以后不知如何,倒不如真的去东宫,他总不能去太子宫里要人吧? 于是她轻声道:“愿听尚宫教诲。” 刘蓝芷松了一口气,露出了慈和的笑容:“只管放心便是,你姑姑那边我们会说的。” 顾姑姑不知道她的挣扎和艰难的选择,对着她也只是苦笑:“这事,我如今做不了主……她们是死了心要和内侍省一别苗头了,唉——我也不求你挣什么前途,你只管安心自处,别出头惹事,平平安安就好了。”她沉默过后,眼里带了一丝愧色,叮嘱她:“听皇后的话就是了——就算太子不成,总有退路,若是太子成了,也没你的坏处。” 宫闱局隐隐为六局之首,一直期待压过内侍省,为窦皇后重用,如今给窦皇后办这件大事,自然是尽心尽力。赵朴真原先只以为自己样貌好才入选,入了习艺馆,才发现长得貌美的宫女竟然不少,一比之下,自己反而算不上十分绝色,大概她被宫闱局看上,更重要的还是自己是宫里女官养女的简单根底了。顾姑姑宫外本就没有亲人了,收养的自己也是自幼入宫,不知亲人的,比那些宫外良家入选的宫女,自然是背景简单得多了。 赵朴真身不由己,却也知道其实顾姑姑已经放弃了自己,为了补偿她失去了一个养女,刘蓝芷另外调了个叫柳儿的小宫女来服侍顾喜姑,相貌只能说是清秀,却十分伶俐勤快,前前后后地给顾喜姑擦身倒茶,提膳熬药,赵朴真白天要去习艺馆和书库,后来干脆被要求搬入了习艺馆里受训,顾喜姑跟前只有全靠柳儿服侍,病中人本脆弱,很快顾喜姑便也和这柳儿亲近了几分。 第11章 教习 前途莫测,赵朴真只能随波逐流,专心学习,去东宫,东宫太子不是窦皇后的孩子,对目前的她来说,也是一个好去处,至少能避开那个煞神。 年岁不大的她对宫外边的世界仅从书上和别人述说中了解,但仍然一心想着将来能放出宫去,如今先去了东宫,然后到时候攒一些钱,慢慢着打听外边的情形,有一门立身的技艺,再想法子去连山,打听自己的亲生父母……若是还在,就和父母团圆,若是不行,那就在家乡立个女户,自己过日子…… 习艺馆和内文学馆不同,内文学馆主要教习宫女们书算等实用技能,习艺馆里却开了琴棋书画和歌舞课程,选出来的宫女并不多,不过二十多位,但样貌都十分出色,由徐尚宫统一管着平日教养。 这位徐尚宫年纪和顾喜姑差不多,虽然青春不再,举手投足却有着奇特的韵味,她专门教导的是行事答话的规矩,却和从前学的宫里规矩不一样。 第15章 往往只是让她们长久站立或坐下,或者一个接着一个缓缓行走,然后一个个不厌其烦的纠正站姿、走姿、坐姿,教习得非常具体,什么时候目光应该看哪里,下颔应该收到什么样子的程度,低头脖子的角度,嘴角含笑的角度,声音的大小,行礼应该如何行礼,方方面面全都涵括,而且这门课每日都有,日日都修,犯错了还会被罚得很厉害。与此同时她们还每日练习一个叫“凤引戏”的体术,伸展手足,屈转肢节,时时深深蹲下复又站起,配合绵长的呼吸,做出整套动作。 “这其实是房中术。”花菀七分神秘三分厌恶,悄声和赵朴真说。这次抽选,她自然也被选中,论相貌她在习艺馆诸女中其实并不算很出色,胜在娇憨可爱,又有天然酒涡,笑起来便增了十分光辉,加上在云韶司里受过调教,识得乐理,吹得一手好萧,便入了选。搬过来住时,和管事的姑姑好说歹说,和赵朴真住了同一间房,对她无话不说:“周槿说的,她也是听从前燕喜司的老宫女说,徐尚宫当年魅惑先帝,被圣后打发去守陵了——咱们这群人,是皇后娘娘要送给太子使唤的,备着将来侍寝。” 看来宫里的人全都对窦皇后的打算心照不宣,赵朴真总觉得这样张扬下去对她们并没有好处。花菀蹙着眉头,显然也有些不安,想了一会儿又又和赵朴真道:“也未必就是这样,我师傅说了,太子端庄守礼,只要我们莫要露出轻佻浮浪之态,太子必不会强逼,太子又是个仁善人,到时候伺候个几年,求了恩典放出去……”与其说是在安慰赵朴真,不如是在说服自己。花菀出身罪官家属,自幼没入掖庭,云韶司里的宫人都是世代乐籍,花菀这次若能选去东宫,反有机会脱了乐籍,因此虽然她并不想给太子侍寝成为前途叵测的妃子,却也仍是努力争取机会离开宫中,转为良籍。 练习几个月后,二十几个宫女在这日积月累的教习下,说话韵律优美、抬手投足优雅柔软、走路轻捷,举手投足有如行云流水般的优美,令人赏心悦目,原本这些宫女只是样貌出色,如今却仿佛脱胎换骨,从皮肤下透出了另外一种美。徐姑姑会对每一个人做出不同的提示和调教,说话柔和而坚决,比如赵朴真,她就会对她说:“你看书太多了,眼睛不对,看书会无意识的眯着眼,再这样下去这双眼睛就废了。”她强迫赵朴真每日盯着游鱼飞鸟看数个时辰,并且纠正了她习惯托腮的毛病。 平静的习艺中,有一日却出了一个小小的风波。 这日徐姑姑十分狼狈地脸肿着被小丫鬟抬着回了来,一回来便找了御医,之后几日都没有到习艺馆来。宫女们十分不安,毕竟在这小小的习艺馆内,最高女官徐姑姑的权威毋庸置疑,宫里人,与其说是势利,不如说是在这风向上特别敏感,因为有时候一点行差踏错,很可能就是小命不保。 这宫里小道消息传得最快,很快就有消息灵通的宫女打听了来:“听说是东阳公主下令打的,她还算好保住了一条命,跟着她的小瑶儿活生生被打死了。” “小瑶儿?她才八岁!徐姑姑最疼她,而且那样乖巧的,如何会惹了公主生气?” “哪有什么原因……就是宫宴,徐姑姑本来也只是正好给皇后娘娘回个什么事,东阳公主忽然看到徐姑姑,就问了下皇后娘娘她怎么回宫了,皇后娘娘似乎说有什么差使,东阳公主倒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大家也没注意,东阳公主忽然就让人把小瑶儿给掌嘴了,说她无缘无故看着公主笑,不敬,又说徐姑姑管教不当,也一起罚了,才打了几下小瑶儿脸就烂了……听说拉下去就一直在吐,话也说不出来,翻着白眼,连御医都没撑到就没了……” “别说了……”众宫女都感觉到了身上一阵瘆人,有人弱弱问:“窦娘娘不是一向心善,就没拦一拦,才那么点儿大……” “窦娘娘当时脸都青白的,就说不舒服就下去了……她能怎么样,那可是公主……便是皇上,也不会不给公主面子的。再说那也不是第一次了,听说她喜怒无常,有次有个宫女指甲染了蔻丹,也不知道哪里触了她的眼,她叫人将那倒酒的宫女一根一根手指都砍掉了,后来宫里许久无人敢染蔻丹过了。” 宫女们全都沉默下来,毕竟她们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宫里窦娘娘虽然规矩多,却不会动辄要人性命,东阳公主平常大多是在公主府,偶尔进宫,虽然偶然听过姑姑们耳提面命的要小心谨慎,却万没有想到这位贵主能够残暴无常如此。 在习艺馆学习一年,在次年的春天,她们这批宫女里头,也终于被徐尚宫挑了四个出来,参见窦皇后。大概是尚宫局里早做了安排,赵朴真毫无意外地也在这四个人之中,花菀也选上了,另外两人,其中一人叫丁香,面如满月,肌肤微丰,白腻温雅,性情柔和腼腆,年纪最大,已经十六岁,平日里细心稳妥,爱照顾人,在受训的宫女中是人缘最好的。 另外一人叫罗绮,身段十分纤细曼妙,双眸细长上挑犹如含水,眼角至颧骨处泛红仿佛敷了胭脂,眼角眉梢嘴角都带着尖,天然一段媚态外注,艳冶动人,她还养着一头及地的好头发,光可鉴人,平日里即便挽着,也十分引人注目。她父亲是地方上的一个小都护,赵朴真一看到她就明白了,这才是尚宫局精心挑选要放在太子身边的棋子,自己不过是临时加上的添头罢了。出身良好,有向上封妃的可能性,却又还不够好……需要女儿显贵才能再往上一些,因此家里会倾全力支持她,欲望和野心才是最好的挟制手段。从骨子里都写着媚,却又有着天真无辜的神情,太子,会喜欢上这样的尤物吗? 第16章 窦皇后并没有过多的考问,只是淡淡看了她们一眼,确认这四人个个都是绝色后,连单独问话都没有,似乎连名单都只是一扫而过,就将她们摒退了,退下前赵朴真只听到窦皇后对徐尚宫道:“还不错,选个日子送去东宫吧。” 这让赵朴真更深刻的感觉到了顾喜姑之前说过的话,皇后要的只是年轻的美人,至于其他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够美就可以了。 窦皇后的漫不经心让紧张的四个少女们都有些错愕,毕竟她们经过这几个月的精心调教,总以为会得到更多的重视……然而即便这样,在贵人眼里,似乎她们依然是在花园里被精心挑选下来的几枝花,漫不经心地看过后便随手赠人——这样的玩物罢了。 不过,令她们没有想到的是,很快她们迎来了一场疾风暴雨一般的惊吓,比起这个,窦皇后的漠视其实反更多像是一种幸运。 窦皇后召见她们的次日,习艺馆诸女又再次被召唤到了习艺馆的正殿——皇上召见。 第12章 变生 虽然是在宫里当差,三千宫人,却有人一辈子都有可能见不到皇帝,面圣的机会是这么猝不及防,她们个个几乎忙乱了手脚,但到底是经过严厉调教,还是都按规矩拜见了皇上。 元徽帝李恭和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一名穿着华丽宫装的妇人陪在他身侧,长得十分高挑丰硕,方额广颐,明艳照人,高高的望仙髻上密密簪着黄金累丝花朵。她冷笑着发话,言语十分毫无顾忌:“看看这些宫女的样貌儿——这是选妃还是选宫女呢?听说明日就要送去东宫,皇太子才十五岁,血气方刚,把这样的美人送到太子身边侍奉起居,这居心还用说吗?就是想着蛊惑太子,引着他不上进,若是将来沉迷美色,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皇太子可是先帝唯一的子息……”她声音拖长,意犹未尽。 这便是鼎鼎大名的东阳公主,圣后爱之若宝,她一怒之威,众人慑服,便是皇帝也未能压服,只是以深沉难测的目光扫视着这习艺馆内花枝一般的少女们,外边却又有内侍近前通报,窦皇后驾到。 窦皇后进来对元徽帝施礼,东阳公主不避不让,仍是冷笑道:“皇嫂,来得可真快啊——是心虚吗。”她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徐徐捋着手里握着的孔雀毛扇子,睫毛下的眼光犹如针一般的锐利。 窦皇后脸上有些不好看,看了李恭和一眼,抿了薄唇道:“公主何出此言?” 东阳公主曼声道:“朝廷内外传说皇后挑选绝色美人圈在习艺馆中,细心调教内媚之术,意欲送到东宫太子身边,纵容太子溺于声色,居心不良,今日我请皇兄过来这看,当年明明已被圣后打发去守陵的徐尚宫如何又回到宫里,还有这花一样的绝色美人,皇后可真是处心积虑。” 东阳公主是圣后唯一女儿,千娇万宠,甚至不惜担上恶名,下旨赐死永平侯原配发妻,名正言顺让公主下降。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东阳公主,眼里何曾看得起当时为庶皇妃的窦氏过,之后又有拥立之功,连对李恭和也不太恭敬,平日颐指气使惯了,如今觉得窦皇后在搞小动作,更是跋扈非常,咄咄逼人。 李恭和轻咳了声,没说话,只是看向窦皇后,显然是要听窦皇后的解释。 窦皇后对李恭和是敬爱中带着感激的,她作为李恭和的原配王妃,并不是身份最高的,生了晋王的朱贵妃,出身晋北世家,虽然听说只是个旁枝庶女,却在李恭和登基路上,也成为了至关重要的一股力量,据说当时朱家也有提出让李恭和封自己女儿为后的条件,但李恭和却没有迟疑,仍是定了门第清寒的她为皇后。 为着这一事,虽然李恭和这么多年对窦皇后都是冷淡的,窦皇后却仍是坚信着他对她的回护和尊重,毕竟李恭和对后宫其他妃子也是如此冷淡的。她对李恭和言听计从,既敬且惧,后宫一切事宜,只要李恭和有一点不满意的地方,她会立刻整改,也为此,她对李知珉的不长进不受教深恶痛绝,认为大大辜负了元徽帝的期望,于是比元徽帝更要变本加厉地恨铁不成钢起来,对李知珉越来越严厉冷漠。 东阳公主这一讽刺,窦皇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仍强撑着道:“陛下明鉴,东宫前阵子放出了不少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如今少人伺候,我是精心挑选了才貌兼备,性情温顺的宫女过去伺候着,这几个宫女,都是宫中的佼佼者,且年纪还小,还可以伺候许多年,性情也机灵,长公主还请慎言,陛下一贯将太子视同己出,难道本宫不选些平头正脸的好人儿给太子使唤,反倒要挑选些长得歪瓜赖枣的,才叫心疼太子?” 东阳公主冷笑一声,目光犀利扫向台阶下站着的宫女:“好一个才貌双全,看看是不是空有貌的花瓶,且待本宫一考便知了。”说完也不等李恭和说话,直接便喝问赵朴真这为首四人:“本宫这里有个对子,你们来对对看。”她本是圣后亲自教养过,算得上文思敏捷,一眼看到窗外淡粉色的杏花片片飘落,顺嘴来了一句:“风定花犹落”。这句出自前朝一个不太出名的袁氏文人所谱的《清平乐》,原词中并无对句。 对子一出,殿内寂静,竟无人出言。宫女中已经有胆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犹如筛糠一般,想到东阳公主的残暴无常,这对子对不上,怕是正好给公主送上现成的借口,当初被活活掌嘴而死的无辜小瑶儿人人都还记得,如今人人自危,焉有不怕之理,对不上要死,对得上,只怕也要被东阳公主记恨,她们竟是蝼蚁一样的人,命运全在贵人手里轻轻一拨中。 第17章 窦皇后满脸通红,挣得额上全是汗,看向李恭和,李恭和面上神情莫测,并不说话。 东阳公主笑了声,刚要说话,赵朴真咬了咬牙,心里想:罢了,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下,向前走了一步,微微提高了声音道:“奴婢有对,鸟鸣山更幽。” 她此语一出,殿内再次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少女身上,却看她一身鹅黄宫装,眉目尚有稚气,黛眉明眸,颊粉唇朱,在这样令一般人能窒息颤抖的场合下,却态度坦然,落落大方。 这句却是本朝文人的诗了,偏偏对得极工巧,东阳公主一下子居然语塞,一直沉默着的李恭和却忽然笑了声:“好个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静动相宜,竟是比原句中的蝉噪林逾静更是珠联璧合,果然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了,这宫女倒是有些急智,服侍笔墨使得。” 窦皇后眉目舒展,嘴唇含笑,看向东阳公主那红白交加的脸,心中十分快意道:“陛下说能使唤,臣妾也安心了。” 东阳公主却是很快平息了情绪,冷笑道:“这么多宫女,不过是一个能对出来,又有什么稀奇了,本宫倒不信这所有宫女个个都才貌双全了。”她说完又信手指着前边站着的丁香道:“你也来对个对子看看,本宫再出个对子。” 丁香脸上变得煞白一片,身子微微颤抖着,干脆跪了下来,她是从尚服局抽来的,字都不认识几个,哪里可能对上对子?这些贵人言语之间就能掌握她们的生杀大权,丁香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哪里顶得住这样的压力。只是她这一跪,无异于示弱,给窦皇后打了一巴掌一般,连脸色刚转好的窦皇后脸色也板了起来。 一旁的赵朴真仍站在前边,这时候想着反正已经出了头,她们这些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更何况丁香是个老实人,如何能眼睁睁看她遇险,索性道:“丁香姐姐于针黹上是极好的。” 东阳公主一怔,窦皇后却已反应过来,忙轻笑一声道:“不错,这些宫女,个个都出身良家,本分老实,又各有所长,有擅针黹的,有粗通文墨的,也有通晓些音律,会描几笔画的,毕竟是太子身边伺候的人,又不是朝堂开科取士,自然是选些能干活的本分老实的,哪里个个都非要通晓诗文,舞文弄墨的呢?陛下一贯对太子身边人极重视的,本宫岂会轻忽?挑了又挑,这几个宫女都是特别出挑的,我对秦王、齐王身边使唤的人,都没这么用心。” 东阳公主语塞,但她霸道惯了的,更何况她一心认为窦后就是在算计太子,哪里肯就这么乖乖将这几个宫女安插到太子身边,自然绝不肯让步:“呵呵,却不知是谁连郝姑姑都请出山来调教这些宫女,用心昭然若揭,既然这么好的宫女秦王都没有,那就把这几个宫女都放在秦王身边伺候呀。” 窦皇后不意东阳公主抓住她一句话大加攻击,脸色紫涨,却也一向在这个厉害的小姑面前口拙,索性转头向丈夫寻求支援:“皇上一贯都是什么好的都先尽着太子……” 东阳公主针锋相对:“皇嫂意思是这调教出的如花内媚宫女放在血气方刚的太子身边也是皇兄的意思?”竟索性将这脏水泼皇帝身上,看准了李恭和一贯软弱好面子,定不肯沾这嫌疑。 李恭和面沉似水,低声喝止:“够了,既然是这样,那这几个宫女便放秦王府吧!”说完也不愿在这后宫停留,直接拂袖而出。 东阳公主微微抬起下颌,显然对这帝王的怒气并不在意,十分傲慢看了窦皇后一眼:“皇兄都这么说了,皇嫂还是将这几个宫女送到秦王府,我看知珉定是要感激皇嫂一片慈爱之心的,我听说如今皇嫂待知珉也太过严厉了些,依我说,知珉是凤子龙孙,将来也是富贵亲王,又不用和其他人要拼科举抢路子,学识上不过是锦上添花,非要强压着让孩子学识上有什么出路,有些东西也是天赋定的,何必强求,倒坏了母子情分,皇嫂将来的养老,总还要指着他呢……平安富贵一生,有什么不好……” 窦皇后被她这风凉话气得脸上发白,胸口起伏,看着东阳公主洋洋得意扬长而去,下边八个宫女都只是垂手不语,她们虽然还小,却也都知道这次是窦皇后的打算落了空,说不定要反遭贵人迁怒,全都战战兢兢默默站在下头等候发落。 赵朴真默默站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知道圣旨既下了,她们必是要被打发去秦王府了,一想到竟然自己阴差阳错要去秦王府,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主导这一切,她心里简直已震惊到麻木了,这难道竟是命运? 窦皇后吃了这么个灰头土脸的大瘪,将她们撂在殿里,自转身进去了,直到过了一个时辰,皇后跟前的蓝雨姑姑才出来,果然让人准备了车子,让她们收拾了行李,几个内侍领着去了秦王府……毕竟是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 青油布篷车轧轧地响,四个宫女在车里却默默无言,显然对自己未知的前程十分迷茫和担忧。 第13章 秦王 秦王府并没有想象中的华丽,门口上的朱漆铜钉都十分黯淡,所在的地方也只是个小巷,巷道狭窄,仅供车辆勉强通过,离宫里还挺远。因为是宫里送来的,又带了皇后的口谕,开了正门让车子进去,在大门前庭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里头有内掌事的内侍传话出来说秦王还在宫里,已知道这事儿了,让先将几位宫人送入后院,请宫里传口谕的回宫复旨。 第18章 车子又直送到二门上,换了小内侍赶车,四个宫女之前一直静默,这时终于忍不住悄悄透过车帘缝往外看,小声讨论着:“地方不太大,修整得不大好吧……这廊上的漆都破旧了。” “嘘,秦王府是当今圣上从前的潜坻,听说秦王受封开府的时候,皇后娘娘亲自向陛下求的,陛下当时听说圣心大悦……” 宫女们沉默了,作为宫里生活的人,她们自然知道,当今圣上登基之前,是个毫不起眼的庶皇子,因为八王之乱,皇帝早夭,才被东阳公主和朝廷重臣相中,扶上了帝位,那之前居住的王府,自然是十分不起眼的。 帘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在暮色之中分外嘹亮,花菀忍不住悄悄掀了帘子,四人之中她年纪最小,平日里也最活泼,又是云韶司出身,通晓音律的,她好奇看了一会儿伸了舌头道:“那边花林里亭子里似乎有几个穿儒衫的在吹笛子的……不会是王爷吧?” 只是却有人提醒道:“别看了!”语气却多了几分严肃,众人看去,看到是罗绮在说话,她在宫里认识的人多,平日里消息活络,人缘颇好,这时候却满脸严肃:“王爷好乐,听说王府里供养了许多清客都好雅乐,还养了乐班子的。” 丁香看花菀讪讪放了帘子,安慰道:“看看不妨事吧?这么远。” 罗绮却低声道:“你们不知道,王爷好声乐,礼贤下士,听说养的门客清客有次看上了王爷身边的婢女,王爷就送了那婢女给清客……” 一时几人都有些悚然而惊,花菀忙放了帘子,端端正正坐起来,再也不敢往外看,王府门客也分许多种,若是有权势的王爷看重的门客,那肯定不同,只是若是一个闲王的门客,那可能连一般的秀才文士都不如,至少秀才举子还有可能一朝科举登了龙门,而王府清客却极有可能一辈子寄人篱下托庇在王府吃一口饭。 秦王乃是当今皇长子,亲王府一切该有的都还有,因为秦王还未封皇妃,后院各宫女由秦王的乳母阮月英尚宫统管着,听说宫里皇后娘娘赏下人来,倒是十分高兴,口口声声感谢皇后娘娘的恩德,一边命人给她们安排住处,说着各处规矩,看起来脾气也十分随和。 四个宫女都安排在王爷院里住着,阮姑姑的意思是等秦王回来禀过了,就给她们安排差使:“府里正缺人手得厉害呢,殿下身边也才放出去了两个丫头,几个小公公也都是陪王爷出门的。” 匆匆忙忙地安置下来,这一晚赵朴真居然梦见了秦王,却不是之前那时常做的被杀的噩梦,书库窗纸透过了阳光,光线里翻滚着灰尘,空气中芸香草的香味和久远的书页的味道混在一起,是自己自幼就熟悉的味道,少年皇子坐在那里,眉间微蹙,沉默而忍耐。 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屋檐外大雨滂沱而下,哗啦啦地雨声隔绝了外界,让人觉得似幻非真,赵朴真掀被而起,看到周围陌生的床,记起来自己已经不在宫里,想起梦中情景,讶异梦中为什么会梦见这个煞神,她这些年来,时不时会梦见那个差点被杀的月夜,她一直以为那个杀神是太子,见到皇帝和自己生母通奸,所以杀人灭口,然而如今知道是秦王,那么当他看到自己的生父和伯母通奸,又是什么感想?虽然皇室里乱伦太正常了……皇帝如果和自己皇嫂通奸,那对太子那么好也就说得通了,是爱屋及乌吗?所以秦王觉得难过?他在自己面前说话,似乎总带着一丝郁郁寡欢和薄凉来。但是,再怎么样,秦王也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啊,太子再好,也比不上自己亲生儿子吧? 不想则好,一想起来就更是扑朔迷离,剪不断理还乱,正惘然时,外边传来声音,却是招呼她们起身,王爷要见她们。 廊边雨线不断落下,远处有琴声和着淋漓雨声,断断续续。四位宫女跟着阮姑姑走在走廊上,阮姑姑边走边唠唠叨叨着:“今儿本来说是要去游湖听胡笳,结果雨大了去不了了,便说在园子里雨中听琴,我赶紧禀明了王爷,王爷才同意见见你们,才好把差使分派了,正是巧得很,不然又不知到什么时候……王爷话少,爱安静,伺候他只记着多做事少说话便好。你们是娘娘派来的,王爷看在娘娘面上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们,只是你们须得记牢了自己身份,莫要仗着王爷脾性好,不爱生事,就淘气起来,恃宠而骄了,皇后娘娘可饶不过你们……” 雨中的园子里,花瓣都落下湿漉漉贴在泥地里,绿肥红瘦,然而花香依然有,在饱含着水汽的空气中,花香洗去了春风艳阳中的浓艳熏香,变得清新而难以捉摸,琴声犹如流水,渐渐清晰起来,阮姑姑终于停了唠叨,示意她们安静,走入了一座敞轩中,她们在外边等传。琴声和雨声仍在继续,渐渐琴声慢慢小了下去,只听到沙沙雨声,余韵悠然,久久不绝,等琴声住了,便有小内侍出来引了她们进去。 轩内有文士与王爷相对而坐,垂头弄琴理弦,偶有一两声弦动,想来是适才帘内奏琴之人。能在这个时候见内府宫人,必是王爷亲近心腹的幕僚,宫女们都想起了王爷赠婢的传闻,大气不敢出,低头进去行礼,并不敢直视,只恨不得别引起外客的注意。 阮姑姑笑着禀报:“正是娘娘天恩,知道王府少人,赏了这些姑娘下来,我昨儿问过了,个个都是能干的,我想着,就都放在王爷院子里,就按一等的例儿发放例银,您看如何?” 第19章 一个声音响起:“妈妈安排便是。”他说话有些慢,却很清晰。他穿着月色常袍,袍袖层层叠叠的,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风流蕴藉,许久不见,面目轮廓的线条比从前多了点青年的英美,喉结微微凸起,肩膀也宽阔了些,而曾经弥漫在眉目间的忧郁也被平静沉着取代,他轻轻翻着案上的琴谱,并没有对她们这四个宫女更关注一些。和大部分的宫中贵人一样,有着一股子不容人亲近的那种矜持优雅。 阮姑姑笑道:“那我们就先下去了。” 秦王对阮姑姑点了点头,示意已知道了,目光从四个齐齐行礼的宫女面上扫过,没有丝毫停顿和关注。 一时间,赵朴真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他指点自己并不是带着什么目的,兴许只是一次居高临下兴之所至的指点,犹如天上云落下的雨,不知滋润了哪一片花瓣,云泥之别,原应如此。 四人走后,秦王对面一个中年文士放下了膝上的琴戏谑道:“王爷艳福不浅。” 李知珉淡淡道:“邵先生当知道这四个女子的来历……母后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邵先生笑道:“皇后娘娘也是一心为您打算——这也是后宫惯用手段了,不过遇上了东阳公主直来直往罢了,殿下还是该赶紧进宫给娘娘谢恩才是。” 李知珉微微摇了头,慢慢转着手里的茶杯边:“这时候她在气头上,我进宫少不得又被迁怒。东阳公主幼时是圣后亲手教养,胸中韬略并不低于男儿,当时甚至有人以为她会继承女皇之位,跋扈之名,是她最好的掩护,她和圣后一样,手段看似强横,其实城府极深,母后小看她了,想必是受了宫里人的怂恿。”他语声平静,仿佛评说得不是自己亲生母亲一般。 邵先生挑了挑眉毛:“宫里的女官们吧,那可是见过圣后当朝盛况的,自然都不甘寂寞,还想博一个女相之名,窦娘娘并非出身高门,想必就有了她们施展的空间。后宫宫人,同声共气,互连枝叶,这四个宫女,想必后头也各有根脚,王爷若是用好了,也不错。” 李知珉浅浅饮了一口茶,面上表情仍然淡然:“小人物,有的卑弱与义气同在,有的兼具贪婪与慷慨,可不好用。若是自以为出身尊贵,便可轻而易举让小人物忠诚,那可就差了主意了——看着吧,能有一个能用的就不错了。” 宫女们不知秦王的这番话,阮姑姑一边带着她们在王府各处行走介绍,一边和她们闲聊:“奏琴的客人?那是邵康先生,他于音律上颇有一手,我们王爷有次出行,夜里他在水边船上吹胡笳,王爷听了一夜,天亮后便请人找到吹胡笳的人,请了他回府住下,时时谈曲论谱的,王爷对他很是敬重,你们见到他也要恭敬才是。” 听音求贤,确是雅事,大雍好雅,宫廷里更流传着许多诗乐雅事,这故事让几位宫女都觉得好奇起来,加上适才见到的秦王……相貌俊雅,和传说中的软弱平庸不同,心里本来都怀着疑虑和紧张的宫女们,稍微放松了些心弦,似乎在秦王府,也不是特别差的境地。 第14章 落水 春雨延绵,一连下了数日,不管四个宫女心中如何想,她们都先在秦王起居的明漪院里安顿了下来。明漪院作为主院很大,她们住在后头的抱厦厢房内,因为是宫里赏下来的,所以一人一间小房,各项配给也颇为优容。四人是皇后赐下的,在王府只有阮姑姑有资格管束,阮姑姑又是个脾气好的,比起宫里的宫禁森严,她们在秦王府的日子竟是过得颇为惬意。 王爷身边原来的大宫女去岁放了出去两个,只将原本二等的丫鬟云舟放在屋里贴身伺候,如今一下子多了四个大丫鬟,人手上也就宽松多了,阮姑姑问过后便分派了差使,丁香沉稳,又针黹好,便掌了王爷的衣物被衾穿戴等,罗绮灵活机变,掌了王爷的衣食用度等,花菀擅音律,则掌着王爷的琴棋萧管等物,赵朴真因管过书库,则管着内院里王爷的书柬画帖等。四人各司其职,带着小丫鬟上夜排班,轮着在王爷身边伺候。 秦王没有娶王妃,内院的事务并不多,他的起居又十分简单,听阮姑姑说他平时常常和府里的清客出外游玩,听音赏乐,平时好静,大多数时候不太说话,待下人虽算不上亲切和气,但也算得上是难得好伺候的主子了,几个宫女们渐渐也都去了之前的敬畏和紧张,都是少女年纪,再怎么沉稳,也有着一股生机勃勃,没几日便和原本院子里的几个丫鬟混熟了,内院里莺啭鹂啼,娇声软语,充满了少女们独有的活泼青春气息。 这日难得晴朗天,王爷忽然要钓鱼,正好赵朴真当值,只能伺候了一番,王爷好静,等鱼饵这些弄好后,他便挥退了下人,只留了赵朴真一个在一旁伺候茶水,然后一个人静静的垂钓起来。 春池边春草茂盛,明净的水倒映云天一色,偶有涟漪泛起,许久都没有鱼上钩,王爷一个人就那样静静坐在池的中心石岛上垂钓。那池心岛只以野趣为主,上头只修了一檐遮头的茅草亭,下边则是白石铺地,从池心岛到池边有一条栈桥,桥下是木桩打在池子中,在桥上漫步,脚边便是莲叶尖尖,想来等莲花盛开时节,必然很是风雅。 远处偶有一两声鸟鸣,树叶簌簌而动,赵朴真在池边烹茶,远远看着李知珉一动不动,感觉他大概也不是为了钓鱼,倒像是借着垂钓在想什么事。这些日子王爷对她和对其他几个丫鬟一视同仁,对她并无特殊之处,几个姐妹也不知道她从前是认得王爷的。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然也是能不在王爷面前出现,就不在王爷面前出现。秦王李知珉,平日里面上静如古井,决不是旁人看的那般肤浅平庸,犹如古井之下的深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想必自有波澜。五年前他不过十岁出头,撞见宫闱秘事,却没有嚷开,惊见有目击者,就能痛下杀手,谁知道他如果有朝一日发现自己就是那个目击者,只怕处死她不会有二话。 第20章 赵朴真默默想着心事,看到水开了,便轻轻走过去,在习艺馆里她学过烹茶,便熟练地将茶叶撒入壶中烹茶,眼看火候够了,倒出茶汤来,拿了茶托放好,再放上两碟子细茶点和时鲜樱桃果子,便端了起来往池心岛走去。 走在栈桥上之上,春风吹来,微微有些寒凉,意外忽然就在这时发生了。那栈桥之上的一根圆木不知为何忽然松动,赵朴真脚下一滑,已是没有保持平衡,整个人就滑入了水中,她自幼在宫中长大,哪里会游水,仓促之中落水惊呼,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她立刻呛了几口水,鼻子耳朵嘴巴里都涌进了刺痛的火辣辣的感觉,整个人只是在水里扑腾挣扎着,只看到池心岛那边王爷站了起来,看向了这边水里,一双眼睛虽然吃惊,却仍然幽深犹如寒潭水一般,脸上表情是贵人式的一贯矜持,几乎算得上是无动于衷的冷漠。 水里还冷得很,赵朴真挣扎了几下就有些手脚脱力,却无论如何都摸不到任何能扶持的地方,慌乱绝望和恐怖的感觉充斥在心中,肺也火辣辣的疼,天空蓝得刺眼,温柔的碧水如今却是可怖的杀人之地,她只觉得自己在水里似乎挣扎了十分漫长的时间。 实际上这时间很短,李知珉垂头看了一会儿这垂死的羔羊,确定自己如果不救,这五年前曾经在那噩梦一样的深夜和自己一样知道这天下最高处之人最隐秘的秘密的人,就要死去了。他不知为何,嗤地冷笑了一声,心里慢慢却忽然生了一层悲哀,似乎那在水里挣扎的人是自己一般,强烈的窒息的感觉涌了上来。 终于他脱了外套,跃入了水中,将那还在扑腾着拼命想活下去的丫头拉了上岸,溺水的小丫头求生欲望太过强烈,一发现有人拉住她,立刻用尽了全身力气来抱住他。 他不得不绕到她背后将她打晕,才将人拉上了岸边。而边上看门的小内侍也终于听到了动静疯跑了过来,很快下人们都赶了过来,簇拥过来个个吓得唇紫脸青,煮姜汤的拿布巾的拿干衣服的,阮姑姑也赶了过来,两眼含着眼泪:“王爷!落水您让下人救就是了,如何亲身下水,若是有个万一,叫我如何和娘娘交代!” 他漠然转头看人群外躺在地上的小丫头,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青白色的脸上眼睛紧闭,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几个粗使婆子扶起她来,在替她按压腹部控水。李知珉转过眼光,被下人们簇拥着回了房,外边已飞跑着去请了大夫来。 他身子健壮,御医来把过脉也没说什么,只开了点驱寒保气的药丸子吃不吃都行,阮姑姑这才松了口气,宫里中宫知道王府传了御医,也遣了人来问,李知珉只回说是钓鱼不慎弄湿了衣服,没说救人落水的事。 晚间阮姑姑那边才说了赵朴真救治的情况:“喝了点水受了惊吓,还有点风寒,大夫给开了药,说是吃几剂就好了。” 倒是命大,他理了理桌子上的书,心想。 阮姑姑絮絮叨叨:“这春天的水还凉,怕是带了病气,我索性让她歇着别到王爷跟前伺候了,过几日身体好了再说,到时候再让丫头到王爷跟前磕头谢恩。” 这一歇也就歇了半个月,赵朴真养了许久才算养回了元气,到前头去谢恩。谢恩过了,李知珉也只是淡淡的。但她心里有鬼,事后回想着不免疑心,侧面打听了下自己落水的事。 “负责看院子的几个管家妈妈都被打了二十板子罚去了庄子,听说是看着下雨,平日里王爷本也去的少,就偷懒了,幸而那天是你踩到那木板了,若是王爷不防备,那可是大祸事。虽则王爷会游泳,但自己跳下去救人那又不一样,不管怎么说,这次多亏了王爷。”花菀说起来还是一串一串的,这些天她一直很是照顾着赵朴真,这会儿看到她恢复元气了,也很是高兴。 “想不到王爷平日里冷冷淡淡的,居然能不管自身安危亲自跳水救你,可见真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儿,外边王府里许多人都猜,王爷是不是对你青眼有加,我看这起子小人真是胡嚼舌的,王爷的名声就是给这起子小人给败坏了。” 面冷——心热吗?赵朴真微微有些发怔,自己在水里挣扎的时候,看着李知珉那冰冷无情的眼神……是自己看错了吗? 五年前,他才十一岁,就能下死手要灭口,谁知道呢? 花菀还在说话:“听阮姑姑说,那天传了御医,宫里立时就打发了人来问了,王爷没让人如实禀报,只说自己钓鱼不小心弄湿了衣裳,不然若是这事传到宫里,王府里不知要处置多少人……”她想了下微微打了个寒噤:“如今只是处置几个婆子还算小了,若是认真追究起来,连你也有不是……幸好王爷没为着救你生病,真是上天保佑。” 赵朴真沉默了,不错,果然是自己多心了吗?贵人想要她们这样的下人死,那就是一句话的事,犯得着要制造一次落水吗?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把自己救起来,若是为了施恩……这些时日也并未有一字一句地姿态,竟像真的就是一次偶然的落水和一次无心的救助。 纯然的救助吗? 赵朴真想起宫里他给自己列的书单,他到底还认得自己吗? 如果没有五年前的那一夜,只看现在,给素不相识的宫里丫鬟指点,救一个低微的落水丫鬟,似乎真的是一个宽仁的主子。 毕竟自己当年,看到的是不得了的事情啊,他要杀自己灭口,也是不得已……平日里他待下人,好像还算不错……她戒备森严的心墙,微微开了一线。 第21章 第15章 理书 这日又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王爷今日进宫,四人手上没什么正经差事,便聚在后院暖阁里边做针线边聊天。 花菀长得甜美,性格又可人,缠着云舟问:“都说殿下好乐,府里会请乐班子来唱曲儿不?” 云舟在炕边上低头裁着一幅湖水绿的缎子,笑着摇头道:“殿下好乐没错,但是平日里却极好静的,听曲儿也是,平日里跟着清客们还会召乐班子合奏,但自在府里赏乐的时候,只喜欢远远的命人吹一只笛、萧什么的,若是看书习字时,屋里便要静,伺候的人要少,也不喜有大动静。” 是的,这些日子丫鬟们对秦王的感觉,大概就是静了,用膳、入寝、看书习字,往往竟日无言,便是闲暇时一个人坐着对着曲谱,有时候按弦而奏,有时候拿着一管横笛低低吹着,也不让人觉得吵闹,反更显出静来。这实在是叫人觉得罕见,毕竟王爷今年也不过才十六岁,虽说静以修身,这在少年人身上的性子实在也是太过少有了。 皇子日常活动自然不仅仅是看书听曲,弓马骑射也是必须的课程,大部分贵族子弟都不喜欢枯燥的拉弓习射,骑马走山,而是喜欢呼朋唤友,架鹰走狗,一同去打猎跑马,射靶为赌,马球赌赛等等。京城本就游猎成风,王爷却几乎不去,除了皇家游猎,大部分时间他都只在王府的后园里和骑射师傅默默练着千篇一律的拉弓、射箭、骑马跑圈等枯燥的练习。这真的和别的皇子、贵族子弟太不相似,听说便是温文尔雅的太子,也时常和宗室子弟游猎,参加马球赛,不过按众人的揣测,是秦王平庸,所以藏拙。 花菀放了手里分好的绣线,吐了吐舌头:“是啊……那日我给王爷倒茶,声音大了些,王爷抬头看了我一眼,就让我下去,虽然没责罚,还是把我吓了一跳,后来阮姑姑说若是王爷在看书,手脚都得轻快……可是,王爷每天,也太静了吧,我听其他姐姐说,殿下不是在看书习字,就是一个人坐着看乐谱一个人奏曲儿,那天朴真姐姐伺候,还赶上殿下去钓鱼,一坐就是大半天,可真是……殿下年纪轻轻的,怎的就这么冷清性儿的,简直和皇庙里那些和尚一般整天参禅苦修清心寡欲似的,从前也这样吗?” 赵朴真正在替云舟按着另外一边的缎子,听到花菀说到自己,抬头微笑了下,心里想起那日的遭遇,却是十分心悸。 丁香正在纳着鞋底,听到轻叱道:“你这孩子,又在这里编排主子。”花菀微微吐了舌头,知道丁香为人和气,也不过是白提醒一句。 云舟笑道:“这不是总下雨么,等天晴了,王爷要练骑射,开宴会,府里就热闹了,到时候咱们可就没这么闲了……”她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有些事儿,说给你们知道也是个提醒,从前听几个从幼时就伺候过殿下的姐姐说过,皇后娘娘管得严,不许殿下和下人调笑狎昵,行为要贵重端庄,殿下从小就文静得很,不过刚开府出来的时候,外边规矩不比宫里严,王爷才出来,也还挺爱热闹的,常常带着文桐文竹几个出去看戏听曲儿什么的……后来出了个事儿,皇上皇后责怪王爷御下不严,纵奴太过,跟前最看重的文墨被杖毙了,那事后,王爷对下人,就没从前那么亲切和气了。” 赵朴真一怔,想起顾喜姑从前说过的秦王纵奴强抢民财的事,旁边罗绮也想起来了轻声道:“是听说那纵奴抢了百姓琴,引来御史弹劾的那事吗?王爷看起来这般温温雅雅的,不像是那等穷凶极恶的人啊。” 云舟忙摇头,压低声音道:“王爷那会儿才开府出来,才多大呢!都是那起子小人,做了圈套,知道王爷好乐,引了王爷去看那好琴,等王爷夸了,便引了王爷跟前的文墨去买,文墨和王爷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很得王爷看重,一心想讨好殿下,被人挑唆着便带着人打了殿下名头去和人家买琴,弄了来给殿下说是花了钱买的,殿下也不知道,便收了下来,结果那起子小人就去京兆尹那边告了殿下,说殿下纵奴强抢,说是不肯卖的,王府奴才强行扔了点银子就抢了琴来,明摆着就是往殿下身上泼脏水,御史们闻风而动,风闻奏事,巴不得自己出名,可怜殿下当时百口莫辩的,你不知道文墨被活活打死的,死后连殓葬都不许,一卷破席扔乱葬岗去了,殿下难过了许久,从那以后,待下人,就只是淡淡了。” 一席话说完,屋里的丫鬟们都沉默了,也不知是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还是想起了在宫里见过的窦皇后,知道宫里的贵人要惩治她们这些奴才,那的确都是一句话的事——而自己伺候的这个王爷,是当今的嫡长子,却不是太子,这也意味着他身处于漩涡之中,她们在他身边伺候,已经可以想见不会平静的未来。 正沉默着,却见阮姑姑走了进来笑问:“都在这儿呢?谁手上没大差使,又识字的?” 众人都笑道:“妈妈来了?”丁香忙放了手上正在纳的鞋底站起来给阮姑姑倒茶,笑道:“妈妈快坐下来喝口茶。” 罗绮也放了正在描花样子的炭笔,笑道:“妈妈这是有什么差使需要咱们做的?要说识字,咱们多少能认几个大字,要是要做什么大文章,那可不能了。” 阮姑姑含笑道:“王爷今儿出府前吩咐,让我找个识字又细心的丫头,去帮忙整理书房的一些文书材料。” 第22章 罗绮眨了眨眼没说话,花菀已经心直口快道:“外书房?那边岂不是会遇见外客,王爷怎么不让文桐他们去理呢。” 阮姑姑却也脾气好,只解释道:“并不是绛雪轩那边的书房,是华章楼那边的旧书斋,那院子如今不通外客,收着许多圣上在潜坻那会儿就留下来的旧邸报、文书什么的,需得水磨功夫慢慢理了备查的,王爷从前就说爱那边的树荫和水廊。今儿说天快热了,让人收拾了那边楼准备到时候去那边读书,正好把这些旧文书也给清理一番,文桐文竹几个时常要跟着王爷出门的,也不得便,王爷说了得找个识字心细的,一口气儿理完,分门别类整理好了方便以后查的。” 丁香皱了眉头,罗绮看了赵朴真一眼,含笑道:“听起来,倒是只有朴真妹妹这细致人儿才能做好这差使呢。” 阮姑姑看向赵朴真,赵朴真忙站起来道:“我曾在宫里嫏嬛书库当差,大概能试试理一理。”心里却正中下怀,去理书,那正好可以不在秦王跟前当差,最好慢慢地他忘了自己,那才好呢。 阮姑姑笑道:“那最好不过了,你且和我来吧。” 华章楼果然有几株极老的槐树,树高冠大,可想而知夏日到必是浓荫深重,楼房内的厅堂还好,存放文书材料的房间却是年久未理,箱子里存放着一摞一摞的文书材料,外边架上也有大量的文书未曾归置,虽然有着防腐的芸草四处放着,仍是积了不少灰尘,闻着还有经年的霉味和尘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昏暗逼仄。想来这些文书也并非十分重要的材料,只是皇家传统,敬惜字纸,不许随意丢弃文书,所以长年累月堆积在那里,竟是不少。她翻了一些,发现很多都是邸报,还有一些是王府清客们给韩王爷的折子,韩王,正是今上在潜坻时的封号,他当时封地极贫瘠,又不受重视,折子里也并没有什么正经事,无非一些王府琐事和一些时文罢了。 赵朴真带了几个小丫鬟,让小丫鬟负责除灰擦尘,然后搬出那一箱一箱的文书材料来慢慢整理。她原就是个十分有耐心的人,又有经验,竟是一个人慢慢将那些纷乱的邸报、书信、折子,按时间按类别,分门别类的整理过,甚至还另外用了玉堂纸,将书目一行一行的录抄目录,以待今后查询。 这是个水磨功夫,因为这差使,阮姑姑也免了她上夜的轮值,只让她专心理华章楼这边的书房,好好收拾出来,需要买什么只管开了单子来,她也就索性每日都过来,细细地收拾,还指挥着把楼里的房间都换了豆绿色的窗纱,青灰的帐幔,糊上雪白的墙纸,再挑了几样朴拙简单的摆件给摆上,屋内又全换了青绿色的蒲草席铺地,窗边苇编的草帘半卷,露出楼外绿意盎然的树影,不过数日,倒是把一幢小楼的精室收拾得洁无纤尘,明亮雅致。 其实按她自己的想法,必是不愿意如此简洁宽敞,但她在宫里伺候过,知道贵人们讲究风雅,俗物扰心,而秦王,又是个所在之地要求静、简、安的人,所虽然面上安静平庸,却对自己所在的地方有着极强的控制欲,有的东西必有秩序,所在的空间不容人侵入,她才到王府没多久,却莫名地知道这个人。 也许是曾经几乎被这个人杀死过,命运又阴差阳错让她来到秦王府,她不得不花了太多的心思关注这个人。 第16章 碎语 文书材料还是需要慢慢整理,她也不急,只是细细做来,跟着她的小丫鬟却有些耐不住了,因为自春雨住了以后,春日洋洋,京里进入了赏花宴的高潮中,这宴会讲究有来有往,别人请你了,你也该回请才是,因此即便是秦王好静,也举办了几场大小赏花宴赏乐宴诗会,他贵为亲王,自然客人也都是京里权贵高门,达官贵人,更有不少文人雅士前来作诗唱赋,名伶红妓被召来唱戏跳舞,教坊唱得好的歌姬们也应召而来,她们这些丫鬟们都是青春年少,哪有不爱热闹的,日日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乐曲,听着其他丫头们说着宴会上的风流富贵,眼馋得不行,再看赵朴真不为所动,仍然日日到华章楼来整理文书邸报,不免便心里生了怨气来。 “樱桃都卖断货了!听说内教坊云韶司最红的楼月娘如今只接宫里的差使,不然嗓子顶不住,各家都得罪不起。”赵朴真在楼上收拾文书,手不小心弄脏了,下楼想弄点水,便看到几个丫头在花池阑干边一边擦一边咕哝。楼心月善歌,听说歌声破云而出,十分动听,等闲人家的确请不到她。 “东阳公主那边的牡丹宴还是请到她了,听说使了三百人跳了一支万年欢,她在中间花台献歌,跳舞的都是云韶司的伶人,平时只有宫宴才出来演舞的,为着这次出来,公主府听说提供了新舞衣,全是用的整幅的绡金薄纱,跳起来的时候,日头打在上头,连眼睛都睁不开!这次牡丹宴,光是给女客插戴和跳舞的伶人头上戴的,剪了有数千朵,满园都是粉蝶追着花……”这声音听着像是扣儿,她父亲在王府门房当差,平日里消息极灵。 “东阳公主那自然是不一样……楼心月再有名,那也还是一教坊歌妓,敢不去吗?再说那样的宴会,京里也算独一份儿了吧。”有个叫燕儿的小丫鬟艳羡的说。 “公主府那是没的比了,不过我听说今年还有上官家千金的及笄礼,也是极盛大的,上官丞相真正疼爱那个女儿,据说在游仙别业办的及笄宴,京里高门全都去了……连我们王爷和上官家的千金在国子监也有同学之谊,也去了,备了厚礼。”这声音微微有些沙哑,是芳草,她和王爷身边的文桐有亲,平日里有些来往,她也总以知道王爷跟前的消息为得意,时常炫耀。 第23章 “游仙别业?就是那湖里有三座岛,犹如传说中三仙山,先帝题过词的那个?那不是崔家的吗?听说崔娘娘就是在那边清修呢……那边不好进去赏玩的吧。” “可不就是太子去央了先皇后娘娘,才出借给上官家办及笄宴的,太子殿下也是和上官千金在国子监同学的,听说也极欣赏上官小姐的才华的。湖里三座山岛,听说崔娘娘是在其中的小蓬莱上清修,及笄礼是在小方丈上办的,然后在小瀛洲吃席作诗,船都用了几百支,诗成立刻命歌姬唱来,办得极雅的,连清修中的崔娘娘都召上官小姐进去见了见,赏了礼。” “崔娘娘从前做皇后时,诗才也是极好的。” 几个小丫鬟又七嘴八舌闲聊了几句,说的都是京里传说的各种风流,终于有人嗟叹:“可惜我们王爷还没有王妃,赴宴也只带了文砚文桐几个,只能指望咱们府里自己举办的宴会热闹热闹,见见世面了。” “府里没女主人,来的也是男客,宴客都用得鹂院那边的女乐,哪里会用到咱们……就算用,也轮不到咱们这位……宫里派了这四位来,谁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的,那几位巴得王爷死死的,风都不漏一丝进去,就咱们这位傻乎乎的被人找个由头支使出来整什么书楼……一整就十天半个月的,连王爷的衣角都见不着。”声音压低了,赵朴真还是听出来那是个叫玉烟的丫头,平日里还算伶俐,在她面前也算勤快,没想到心里居然这么大怨气。 扣儿道:“听我爹说,等定了王妃,才会封侧妃妾室,如今府里没王妃,也只能都是丫头含糊着罢了。” 玉烟轻笑了声:“等有了王妃,还有她们什么事儿,瞅的就是这个空儿,咱们这位本来长相算是出挑,果然这么快就被挑着来理书,远远离着王爷……” 芳草可惜道:“本来听云舟姐姐说了,要提您上去的,结果宫里忽然放下来四个姐姐,一下子一等丫头的位次就满了,倒是白耽误了你了。” 玉烟冷笑:“云舟那个木头人一样的性子,如今自身难保呢。” 芳草道:“也是,四个人听说都是宫里千挑万选的,自然和咱们这些不同……” 玉烟听了心中不服:“不过是正好在宫里好运道罢了。” 燕儿道:“我看那个罗绮,长得极好,想必在王爷身边伺候,是个有前程的。” 玉烟嗤道:“就那狐媚子的出挑样子,将来聘了王妃,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她。” 芳草笑道:“我看花菀好,王爷好乐,那花菀姑娘,那天吹了一曲萧,连我都听住了,听文桐说,王爷也夸过,说她下了苦功夫了。” 玉烟又冷笑了声:“别看是宫里赐下来的,咱们看在皇后娘娘份上姐姐的叫着,你可打听过?她可是正经乐籍出身,论出身比你我还差!前程再怎么挣也有限得很。四个人里,丁香倒是京里良民出身,可惜样貌上比不得其他几个,只得个稳妥老实罢了,咱们这位是南边土司进的,说是学问好,学问再好,能好过外边男人?长相是不错了,可比罗绮又差上一截儿了,我看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深意了,这四个人,就是长得好看,想就是给王爷内院里备着,省得王爷被拿起子小人勾引着上外头去,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然后跟脚都不怎么样,这是给将来王妃娘娘留着余地拿捏,将来正头王妃进来,必是高门里头的,要处置也好处置呢。” 几个小丫鬟登时都被玉烟这一番话给折服了,不由又说了几句,赵朴真听着好笑,立在柱子后又听了一回,才放重了脚步,只做急急走下的样子,没注意听话,果然几个小丫鬟看她急急走来,都住了嘴迎上来不提。 赵朴真不管她们,吩咐了一会儿便回了房中,却想起适才小丫鬟们提起的崔娘娘,她出宫在外,还和元徽帝有来往吗?她想到往事,心里又扑扑跳了起来,觉得自己步步凶险,也不知如何才能离开这秦王府。 却见花菀才从外边回来,外边天色已暗了许多,赵朴真看她面带喜色,想起她今日告了假说去看家人的,揶揄她道:“你这是又去见过你师傅了?” 花菀脸一红,轻轻点头道:“嗯,师傅说叫我好好当差,说去太子府里,又是皇后娘娘赐下,其实凶险,如今阴差阳错到了王爷府,反倒好多了,只要谨慎小心,莫要行差踏错,就是这两三年,王爷必是要纳妃的,到时候求个恩典,应该不是难事。”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低声和赵朴真道:“我师傅还说……说王爷和太子不同,在王爷这边伺候,还得格外的循规蹈矩的,否则皇后娘娘必是不饶的。还说了,若是在太子身边,太子妃是皇后挑选,我们可能还有余地,如今在王爷身边,皇后必要给王爷挑个门第高贵的王妃,到时候我们必是要难过,因此还是老老实实做个丫头的好。”她在宫里看赵朴真就不太热衷于名利,如今在王府看又一头扎在书楼里,便也觉得她和自己是同道中人,并不想依附权贵。 赵朴真点了点头,知道花菀因为父母双亡,对一直悉心教导她的师傅极为孺慕敬重,安慰她道:“咱们这几个人宫里赐下来这些日子了,王爷一个也都没收……想必不会强求的。”这人心中只怕有大志向,哪里会将目光停留在她们这些小丫头身上。 花菀今日得见了师傅,心情正好,点头笑道:“我也说王爷也不是那等轻狂之人,待我们也很尊重,稳重好静,若是无心,想必不会强求的,但是师傅说了……说王爷年纪还小,怕是还未开窍……还是让我小心点。”语未必脸已飞红。 第24章 赵朴真见她娇憨天真,事事都听师傅的,倒有些替她忧虑,但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她自小没入宫中,万事都是师傅照拂,再加上师傅着意引导,岂有不沦陷的,也只有希望等她再长大些,多见些人,想清楚自己要什么才好。 第17章 考问 书楼收拾好后,端午也快到了,赵朴真和丁香她们在后院里用五色彩线编着小粽子,预备着端午用,却看到阮姑姑走过来对赵朴真道:“朴真快到华章楼去,殿下找你呢,想是要找什么文书,你之前整理的,熟一些。” 赵朴真放了线赶过去,果然看到李知珉带着之前见过的邵康先生坐在席上,李知珉今日却没有穿王服,只是一身青衣,头上戴着青纱幞头,似乎是才从外边回来,和邵先生在说着什么,看到赵朴真进来行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把先帝时几次涉及京里火灾的邸报都拿过来。” 赵朴真曲膝应了声是,转进去大约一盏茶时间,果然取了几卷邸报出来,邵先生接了过去,翻看了一会儿,以惊异的目光看了下赵朴真,问李知珉道:“王爷怎知我今日是要说火灾的事?” 李知珉摇头:“我并不知……只是前些日子命人收拾了下王府从前存着的旧邸报和文书罢了,如今朝廷各部凡事都喜循旧例守成规,这些旧邸报整理出来,倒是能让人猜到六部下一步会做什么,而且……” 他顿了顿,拿了其中一张邸报,指着上头的字说了句:“孙乙君当年是父皇潜邸的长史,这些邸报上很多他的注解——如今他为相,正可一窥他的思路,揣测下一步动作。” 邵先生看了眼赵朴真:“这邸报……涉及许多年月,整理起来不容易吧。” 李知珉并没有看赵朴真:“让这丫头整的,她不错,记性很好。”嘴角却微微翘起,邵先生和他算是相熟,仍然听出了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得意来,忍不住便想挫挫他的得意,拿了那邸报在手问赵朴真:“你可记得载有京中地动的邸报?” 赵朴真微微曲膝应道:“容奴婢找找。”说完回身进去,不多时果然又拿了几卷邸报出来,邵康接了过来看,果然和记忆中的地动年份对上了,十分吃惊道:“你果然记得?” 赵朴真道:“并不完全……只是奴婢前些日子整理时,曾将每份邸报的大致内容做过节略,录在外本上,按着那节略查询,还是方便的。” 邵康又看了两眼赵朴真,知道这节略必也不少,不是说的如此简单,必是需要惊人的记忆力方能查找,他又看了眼泰然自若的李知珉,仍是有些不可置信,李知珉却命她再去找文书,支开她后,才淡淡道:“去岁我在嫏嬛书库遇见她,当时她不过十一二岁,并没有受过名师教习,就已能记得书库内所有书的位置,对答如流,悟性极强,这样的天赋,先生不知见过几人。” 邵康若有所思:“这就是王爷前些日子所说的可用之人?这次宫里这事,难道王爷……早就知道这几个宫女,送不到太子跟前?” 李知珉摇了摇头,薄唇微勾:“并没有,不过是顺势而为,稍稍插了一手……也省得明珠暗投了。不过,能不能用,还得再看看。” 邵康看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得意之色,摇头大笑道:“能让王爷费心,可知必是良材美质了。” 李知珉笑了下,过了一会儿又说:“前日我钓鱼,命她随侍,她静立一旁,竟日无语,十来岁的小丫头,竟然有如此定力。” 邵康微微侧目,十来岁的人好静寡言,多思沉着,眼前不就有一个?这样一副看破红尘的老头子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等邵康走后,李知珉仍坐在席上,命赵朴真过来磨墨,提了那小软羊毛笔,在那熟宣白纸上提笔写了两行:“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 字很好,匀整秀挺,饱满润泽,漂亮得很,仿佛这两句里风中花落,空山鸟飞的五月天一般——赵朴真却偏偏从中看出了一股肃杀之气。 她心中微微一跳,抬了眼睛去看秦王,少年王爷素白的脸宁静如玉石,无波无澜,仿佛对她的目光没有丝毫感觉,垂着眼睫毛仍然在凝视着自己写下的字,仿佛是在端详写得如何,“为什么要去对公主的这对子?” 赵朴真的背上微微起了一层薄汗,隐约知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的回答非常关键,而这些天仿若不认识一般的疏远、冷置以及忽如其来的书楼收拾的差事,仿佛也有了答案……为什么要出头,去对公主的对子? 她们原本是要送去东宫的,东阳公主不想让她们去,出题为难她们,她却出头答了问题。 为什么要出头?因为你想去东宫?你想到太子身边——做什么?真的是要成为窦皇后的耳目,对付太子,还是想在太子身边,飞黄腾达,攀上高枝条? 简单的一句话,却含着多少意思。 所以才这么冷着她,晾着她,如果她回答想去东宫,他会怎么做?他救了她,却也可以轻易摧毁她。 要怎么回答? 应该怎么回答,才能让眼前这少年皇子满意?答错了,会不会就是杀身之祸! 虽然电光火石之间,心头万千思绪纷纭,实际上她并没有想太久:“我以为您是太子。” 这答案没头没脑,并无逻辑,然而偏偏就是这仿佛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脱口而出的答案,却让空气中无形的压力陡然一轻,少年皇子眉梢微微一动,便又复为宁静一如从前,但是那漆黑眼珠中掩藏得很好的错愕还是让赵朴真感觉到了,之后是一种几乎可以称为严厉的审视,然后……那乌沉沉的眸子里仿佛薄冰融化,转为了柔和。 第25章 她过关了。 赵朴真松了口气,莫名的,她就是知道他满意了——而且还挺高兴。 因为以为你是太子,所以才出头,想到东宫去。她心思百转,想着自己和他有限的几次见面,的确都是误以为他是太子的,虽然后来她有了机会发现了真正的太子,但是他应该不知道…… 少年皇子轻轻将笔搁下,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而是继续了另外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抹布怎么样了?” 赵朴真偷偷看他一眼:“它生了一窝的小猫,御膳房那边有个老公公养着呢。” 少年皇子抬眼,眼睛里似乎带了一丝满意:“以后你也可以在这里养一只猫,或者,找人从宫里把那只抹布带出来这华章楼里养着也行。” 赵朴真松了一口气:“是,谢谢殿下恩典。” 李知珉却又肃了眉眼:“以前的书单看完了?” 赵朴真点头:“看完了。” 李知珉淡淡道:“我可是要考的……瞎说是不行的。” 赵朴真并不畏惧:“但凭殿下考问。” 李知珉点点头,抽出桌上一张雪浪纸,挥笔又写了三本书名,递给她道:“这个月读完,每日我会抽考。”赵朴真接过纸张,李知珉继续吩咐:“今后这华章楼的差事就是你主管,规矩你自己列一列,当值的小丫鬟你也选几个可靠老实有根底的,平日里若是我在,屋里不许外人进入,我写的东西,一字一纸都要收好,不管要不要,你都亲自看着,不许外人碰,楼里的书你自己看看,有什么市面上能补充的,你可列了书单让他们去采办,其他一应所需事物,都可随时命人递了单子给我身边的文桐,让他安排人去采办便是。” 赵朴真屈膝一一应了,李知珉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忽然又道:“每天用这小羊毫笔练二十个字,不要再用硬锋笔写了,对笔力没有好处。” 赵朴真心里又一跳,书法讲究用指掌和手腕的力量来运转,因此连练字要多用羊毫软笔,才能练出笔力,运转如意,可是她在抄写节略,制作目录时,为了贪方便,用的硬锋狼毫笔,这样写小字方便,但是可就没有什么韵味书法可言了——只是这些天她一个人在书楼里默默写着节略,他怎么知道的? 他看过自己写的东西吧。 这些天他都在暗暗考察自己? 他到底认出自己来没有?不,应该没有,他应该只是单纯觉得自己有用,所以才放在书房,是想借自己的才能做点事吗?他分析邸报的口气,显然胸有成竹蓄谋已久,这人志绝不在小,自己应该踏入这是非圈吗?她背上湿漉漉的,内层纱衣已尽贴在背上,从前宫里过节有耍杂耍的进来耍给宫妃们看,她见过高空走索的,风里飘飘荡荡,双足立在索上,进退皆难,只有咬了牙闭了眼,一口气往前走去。 李知珉却不知这丫头心里的惊天动地战战兢兢,他嘱咐完后,便自去了前边,走出门看到春阳下的繁花缓缓盛开,花团锦簇,压下了自己心里竟然生出的一点欢喜来,算了,反正已经调到王府里了,什么时候处置都行,看她还有点用,先用一用好了。 第18章 宝珠 赵朴真回院子的时候,丁香她们几个在用纱布拧凤仙花的汁子,花菀看到她过来笑道:“快来,这有现成的,给你包一包,明儿起来就鲜亮艳红了。” 赵朴真其实一贯不染指甲,但不好直说,只笑道:“不用,我明儿还要理书,指甲如今都没留,染了也不好看,你们弄,我来帮你们包。”罗绮道:“不是有小丫头们帮忙么,哪里真让你动手呢。屋里给你留了一碗槐花羹,你快尝尝去。”她这些天对赵朴真有些卖好,显然对那日自己一句话推荐了赵朴真去理书有些歉疚。 赵朴真并不在意,虽然一贯平静内敛,但大概仍有些死里逃生的轻松和喜悦,就连丁香也都敏感的感觉到了她心情颇好,将纱条递给她:“你帮花菀包上吧,一屋子也就她的爪子最伶俐,什么东西给她摸摸就坏了,早点包上了也消停消停。” 花菀龇牙咧嘴:“丁香姐……我不就弄坏了个沙漏吗,怎么就记着我这一桩呢。” 赵朴真忍着笑替花菀将白矾撒上去,用捣碎的花汁和花瓣碎片揉上去细细提替她扎好:“前边是谁伺候着?怎么你们都在这里。” 丁香道:“宫里赐宴,殿下进宫去见娘娘了,从前今晚娘娘留着宫里宿,屋里云舟看着呢,咱们几个进了王府,好些日子没好好聊聊了,趁今晚王爷不在,咱们也松快松快。” 花菀动了动被赵朴真细细捆扎上的手指头:“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娘娘赐宴呢。” 丁香摇头道:“太子生辰,宫里规矩,长辈在,小辈生日就不能大办,也就宫里一家人请吃个饭罢了。崔娘娘出家,在道观清修,皇后娘娘少不得要主持一下。” 花菀道:“要我说,王爷未必留宿,这一年来娘娘似乎更偏宠齐王一些……再说了,这顿饭吃得也没意思,都是面上一派和气,背后乌眼鸡儿似的。上次东阳公主那简直就是指着娘娘鼻子骂了,也难得娘娘还摆出一份宽慈的样儿。”她仍然记恨着被东阳公主吓的那一次。 罗绮笑了声:“宫里贵人,谁不是一副尊贵宽慈的样子,只有东阳公主——独一份儿的傲,如今还有人爱说她像圣后,其实我听说圣后对身边伺候的底下人,反而是极和气宽大的。”她鼻子哼了声,显然也有些不屑。 第26章 平时丁香最爱提醒她们注意说话的,难得这时也沉默了。四个被东阳公主狠狠吓过的人,似乎这一刻达成了同仇敌忾,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同经过教习,又一同出了宫在王府呆了这些日子,这时候没有外人在,忍不住都有些撤了戒心。 果然李知珉没有留多久就回来了,赵朴真得了命说王爷要找份东西,急匆匆到了华章楼的时候,他一个人静静地在写字。 赵朴真便上前倒茶,磨墨,直磨得砚台里浓浓的一汪墨,李知珉才搁笔,自己看了一会儿自己写的字,开口说话:“父皇写得一手好字,也极喜欢赏玩名家书法,因此小时候,我们皇子,个个都努力练字,想着能在父皇面前得一次夸奖——可惜,不管我们怎么努力,父皇只夸过太子一个人的字写得好。” 赵朴真怔了怔,烛光晕黄,李知珉在这昏暗光里看着孩子气了许多,她终于想起为什么当初自己会将李知珉误以为是父死母出家,有着尴尬身份的太子——秦王李知珉,明明是今上的嫡长子,凤子龙孙,理应得到父母的千娇万宠,有着丰沛的慈爱,无论做了什么错事,都得到父母的原谅和包容,这样的身份,合该是长安城里最逍遥自在的纨绔子,最高傲娇贵的少年皇子,斗鸡走狗,肆无忌惮,意气飞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然而从一开始,她见到的那个少年皇子,就是用安静来掩盖孤独,用平庸来遮掩骨子里的刻薄,她见过他真正的一面,流泪却狠绝地杀人,默默隐忍地生病,悄无声息地读书习字,他就像静夜里独行的狼,没有得到过爱和关注,这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现任皇帝的嫡长子,秦王所应该有的境遇。 皇帝不喜欢他吗?是因为窦皇后比不上崔娘娘吗?她想。 她也没有父母,从小生活在宫中,在宫里严格的规矩下成长,顾喜姑又是个板正的人,她没有机会任性过,可是正因此,她对传说中会无限宠溺孩子的父母,产生了无限的向往和孺慕,年龄比较大才进宫的宫人们会描述在自己回忆中美化的父母,有的管教严厉,有的无限宠溺,但无一例外都是孩子们永远都能回头能投入怀抱的归路,家,父母,这是多么让人羡慕和向往的一个词。 李知珉没有继续说话,他放了笔,动了动手,似乎袖子里头有东西硌到他了,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右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一粒绀色的明珠来,十分随意地道:“这个赏你。” 珠子有拇指大小,黑中透蓝,幽蓝珠光犹如深蓝夜空,李知珉漫不经心地抬眼,却看到对面的小丫头眼睛里仿佛升起了一簇小火苗,亮得让他十分明确地感受到了对方那一刹那的喜欢,然而很快就被睫毛遮住低下了头:“婢子无功,不敢受赏……” 宫里宫妃们只有有些品级的才敢配珍珠,但不过是些普通的小珠,听说唯有在那深深的海里,才能有这样大的珠子,这珠子圆而大,还有珠光,不是凡品。 李知珉开始的确是随口而赏,其实平日里他也知道不能无功赏下人,否则下人就会窥伺主人心思,迎合主人以讨赏——但这小丫头那一刹那的喜欢戳中了他,就为那瞬间燃起的亮光……他按下心里奇怪的想法,轻描淡写将珠子放在她的手中:“可以托文桐拿出去让人打个孔装个纽,就能挂起来了。” 赵朴真低头去看那滚圆珠子,有些舍不得:“打孔多可惜。” 李知珉笑了声:“那就让工匠镶个银托子就好,这珠有名字的,叫记事珠,前朝宰相收藏的,说是拿在手中可令神思爽静,心神开悟,事无巨细,一无所忘。” 赵朴真一听是如此至宝,忙推却:“这样宝贝,是陛下赏赐吧?殿下还是留着自用……” 李知珉看了她一眼:“拿着吧,你记性本来就好,戴上这个兴许如虎添翼,你替我做事,拿着能为我多记些东西吗——再说,我猜这所谓的事无巨细一无所忘,其实言过其实了。” 赵朴真握着珠子,看李知珉眉头又有郁色,凝视着远方,神思早已不在她这里。也不知这珠子究竟是如何得来,不敢再说。 窗外初夏的暖风带着虫鸣灌了进来,屋里傍晚刚用艾草熏过蚊子,还有着淡淡的艾草香,李知珉没有再说话,心里却想着,这个人已经知道了自己最大的秘密,倒不必遮掩什么……反正,自己将来总要找机会杀了她的。 第二日文桐得了吩咐来找赵朴真:“王爷说姑娘这边有个珠子要请人镶了戴,姑娘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好和外边说,保证做得好好的叫姑娘满意。” 赵朴真忙笑道:“怎好劳驾哥哥。” 文桐道:“王爷有交代,自然得办好了,还请姑娘不要客气,你出门不便,让我们办便是了,若是不放心,等珠子送过去,我让他们画了样子来给姑娘选。” 赵朴真忙拿了个盒子出来递给文桐,文桐打开盒子,整个人都怔了怔,神色变幻,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原来这珠子王爷赏了姑娘。”他是知道王爷专门收拾了华章楼出来,让赵朴真掌着,如今才知道这真的是额外的看重了。 赵朴真看他神色,问道:“这珠子王爷只说戴着好赏下来的,却不知有何来历?” 文桐如今却是不敢再对赵朴真轻忽,笑着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是王爷昨儿进宫,皇上考校诸位皇子学问,因为各位皇子都对答如流,皇上心悦,让诸位皇子在内库自己挑选,王爷便挑了这珠子,想不到才回来便赏了姑娘,可见对姑娘看重得很。” 第27章 那怎么王爷回来是那样的神色? 赵朴真看了眼文桐神色,觉得他还没有说完,想了下试探道:“哥哥说笑了……王爷还没有王妃,这珠子,怕是王爷是想拿了孝敬娘娘的吧?却不知为何又带了回来。” 文桐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赔笑道:“姑娘冰雪聪明……王爷拿了赏,席散了,便说要孝敬娘娘,不过皇后娘娘没收,让王爷送给临汝公主,临汝公主说她那边珠子多得很,让王爷自己收着以后赏给未来的嫂子,王爷后来就带回来了。” 赵朴真追问:“娘娘为什么不收?” 文桐面有难色,委婉道:“皇后娘娘大概是觉得,王爷御前对答,不如太子殿下,这学业上,还需要努力罢……” 原来——是这样。 赵朴真看文桐神色,知道他还有许多不好说的……但是想必也能想出来,窦皇后不仅不要,怕是还训诫了王爷,巴巴地选了个珠子,想送给母后,结果母后却没有收,最后连自己胞妹也不肯收,一番好意,被泼了凉水——难怪回来的时候神色是那样子的。 以她粗见,王爷学识不低,为什么窦皇后还是不高兴?太子真的这么优秀?赵朴真想起那一次在书房碰到的太子和“上官”,皇帝是真的更喜欢他一些吗?还有,王爷,难道在自己亲生母亲面前,都还要装着平庸? 文桐看她沉思着,小心地笑着提醒她:“姑娘还有什么首饰一起给我拿出去炸一炸或是重新拾掇翻新过?银楼是我们王府的产业,顺便给姑娘弄好。” 赵朴真回过神来,还真想起自己自幼戴着的璎珞,因为从前在宫里,一直没有翻新过,已经发乌黯淡,便伸手摘了下来问文桐道:“这璎珞我入宫时就戴着的,能拾掇过吗?” 文桐细看那璎珞,见是金银链上编织镶嵌着美玉、珍珠、玛瑙、琉璃等八宝,因是给婴儿佩戴的,所以做得极为精致细巧,但是虽然都是细碎珠玉,却粒粒饱满剔透,毫无杂色,显然是将大块宝石切开琢磨成小粒,并非那种粗糙的下脚料所制。 京里风俗,喜欢给满月孩子佩戴璎珞,取其无量光明之美意,他也没多想,只笑道:“这璎珞既是姑娘随身携带的,不如就请匠人将这珠子也替您缀在正中,也方便姑娘随身佩戴。” 这璎珞赵朴真入宫时就已戴着,想是自己父母留给自己的唯一纪念,因此这些年一直随身戴着,但李知珉如今赏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又对她有救命之恩,文桐是他贴身的内侍,在他面前,不能有一毫轻忽,她不过略一犹豫,便做了决断:“好,只是……莫要弄坏了。” 文桐笑道:“姑娘只管放心,一准儿能替姑娘办妥了。” 第19章 买珠 没几日,文桐来传话:“璎珞那边已经替您清洗翻新过,珠子也按您选的花样给镶好了,店里那边想请您看看合意不,问您有没有空亲自过去试戴,也好给您调整。” 赵朴真微微有些意外:“可以出府过去看吗?” 文桐笑了:“自然可以,王府里可比宫里松快多了,不当值的时候,禀报阮尚宫一声,让门房那边备下车马和跟着的侍卫、丫头,便成了。”他想了下道:“若是姑娘不放心,和王爷那边禀一声也使得。” 赵朴真想了下道:“正好华章楼书房那边的旧书缺了一些,我还想着要补齐,只是印版不同,又怕和采办的人说不清楚,正好借着这次机会一块儿出府办了。等我晚上和王爷、阮尚宫那边禀报一声儿。” 文桐笑道:“好,姑娘有了确信,明儿我陪着姑娘去也使得。” 赵朴真笑道:“怎么敢劳烦文桐哥。” 文桐笑道:“王爷亲自交代的差事,不敢轻忽了,姑娘只管赏我个面子借光逛逛。” 第二日清晨,赵朴真禀过阮姑姑,果然带了人出来办差,文桐也换了衣服骑了马陪同。 书坊在京城东侧,王府马车有侍卫陪同,因为这日天气难得新雨初晴,赵朴真这还是第一次走出宫门到大街上,长安城里到处都有胡人,她却是第一次见,十分新鲜,不由东张西望,和书上和从前别人说的一一印证。 跟着她出去的丫鬟芳草看她是第一次逛,忙一边给她介绍:“这边都是贵人住的地方,一般小买卖人不能进来,不够逛的,等咱们办完差使,时间还早,可以去东市那边逛逛,那边有胡姬跳胡旋舞,可好看了,比咱们府上的舞娘们跳得好——还可以趁热尝尝胡饼,又香又脆的,还能带蒸饼什么的回去。” 赵朴真饶有兴致地听着,果然真的去了书坊将所需的书单一一采购齐全后,和文桐去了七宝楼。 七宝楼是城里数得上的银楼,原本是从前王府的产业,算不上起眼,秦王开府封王后,这产业一同转过来给了秦王,毕竟是皇子家的产业,总要给皇上皇后娘娘些面子,因此渐渐也就红火起来了。 赵朴真被迎进了雅间里,文桐出来引着掌柜和老师傅,捧了东西往里送,却在走廊上遇到两个贵人刚入店来被人引进雅间,却正是上官丞相的长子上官麟,幼女上官筠。 文桐常跟在李知珉身边的,自然认得他们,忙站在一侧躬身施礼让路,上官麟站住笑问:“文公公啊,和你家王爷出来吗?” 文桐忙上前施礼道:“小的见过上官公子、上官小姐,回上官公子话,小的今日是出来办差的。” 第28章 上官筠笑道:“你给你们王爷办差到了七宝楼里?” 上官麟哈哈一笑:“别是你们王爷的姬妾吧,你小子一看就是个机灵的,这是拍马屁呢。” 文桐脸一红忙笑道:“上官公子取笑了,是王府里的尚宫有件老首饰需要翻新,前儿送过来请他们这边翻新过了。” 上官筠饶有兴致看向旁边老匠人捧着的托盘道:“老首饰翻新?怎么个翻新法?真的能和新打的一样吗?咦?这璎珞是老物件儿?真的和新打的一样。”又转头对上官麟道:“哥哥从前送我的璎珞,我正想着哪里能给我拾掇拾掇就好了,看来倒是可以送来这里翻新一二。” 上官麟笑道:“不值甚么,费那功夫,我再给你送一个,不是快到你生辰了,一会子你看到什么好的只管和哥哥说。”说完他也看向那深红锦缎上托着的那串璎珞,忽然一怔,伸手便拿起了那串宝光灿烂的璎珞细看。 上官筠看他忽然如此认真起来,少不得也细看了那串璎珞一眼,笑道:“哥哥果然好眼光,这颗镶的大珠子居然是记事珠,前儿听太子殿下说皇上赏赐了几位皇子东西,奖赏他们学里有进益,其中就有这颗珠子,前朝张悦宰相收藏过的记事珠,说是赏给了秦王。” 上官麟怔了许久,细看了下那珠子,才有些迟缓地转头问上官筠:“记事珠?” 上官筠在上官麟手里赏玩了一阵那珠子,含笑道:“是啊,传说佩戴赏玩此宝珠,可神清目爽,万事不忘。”又问文桐:“这珠子镶在璎珞上,想是你们王爷赏了女眷了?也难怪要您亲自跑来办差。”所谓尚宫,也就是宫里侍婢的尊称,其实皇子身边的尚宫,除了皇子乳母,没几个能有品级的。她一边笑一边点头,似是看透了文桐那点小心思。 文桐有些窘迫笑道:“上官小姐真是慧眼识珠。”却也不说是与不是,上官麟却转头问道:“你们王爷把这珠子赏给了一位侍婢,这侍婢便将这珠子镶在这璎珞上?这璎珞是那位侍婢的?” 文桐面上有些尴尬,只是笑,不敢回话,上官筠笑道:“哥哥您这是为难人家文公公了,这涉及女眷呢,能让秦王将御赐之物赏下的,想必是极看重的了。” 上官麟语塞了下,沉思了一会儿问文桐道:“我想和你们王爷买这珠子,麻烦你能转告下王爷。” 文桐低头道:“小的回去必如实禀报王爷。” 上官筠看过几样首饰,抬头看到上官麟还在发呆,眼睛一眨不眨得看着远处,忍不住笑道:“哥哥还在想那记事珠?其实那些功效都是夸大其辞的多,哥哥犯不着为此去求秦王,皇家人心思莫测,若是惹了麻烦倒不好。” 上官麟回过神来,有些心神不宁地道:“又不是不给钱,他既能随手就赏了人,想必也不是特别吝惜看重那珠子……” 上官筠抿嘴笑道:“王爷自然见过多了好东西不稀罕,但是那侍婢得了这样贵重的赏,岂有不珍惜的。” 上官麟喃喃道:“最好可以见见那位尚宫,多许些钱财看看……” 上官筠笑道:“你没看到那文桐和掌柜是要往雅座里头走么,我猜那王府的侍婢怕是就在里头,只是王府内眷,文公公不好说罢了,若是你非要和她买,她卖还是不卖?倒是不美……”一番话未落旁边陪客的七宝楼侍女已是脸上有些不自在,显然是被猜中了,上官麟问她道:“果然就在里头?” 那侍女有些为难地回道:“文公公的确是陪着女客前来看货,用的王府的车。” 上官麟霍然站了起来,竟像是立刻就要去找人,上官筠连忙扯住他的手道:“哥哥!莫要唐突了!那是王府女眷,就算只是侍婢,背后也要看王爷面子,他们回去必不敢瞒的,到时候看王府回音便是了!” 上官麟一贯对这个妹妹言听计从的,如今微微迟疑了下,上官筠忙接着道:“莫要给爹爹落下话柄了。” 上官麟这才勉强坐了下来,上官筠才松了口气,又和他看了几样新鲜首饰,上官麟才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一样道:“妹妹再看看,有什么看上的只管让人送去府里,都挂在我账上,我忽然想起前儿我答应了王慕松要教他训他新买的那只猎狗的,明天后天都有事儿,我还是先去给他看看。” 说完忙忙的便起身叫跟着的小厮,上官筠看他忙成这样,忍不住抿嘴笑道:“就知道你今天好端端的陪我来买首饰定有缘由,果然是又和你那些狐朋狗友有约,去吧,别让阿爹知道了又要训你。” 上官麟笑了下道:“妹妹多担待着些,要是爹爹问你给我遮掩下。”说着忙忙地走了出去。 却说赵朴真试过那璎珞,觉得镶得极好,收了后便又带了芳草去了东市那边,好好地逛了逛,因着人流密集,加上文桐一贯忙,便让文桐先回了王府,又让侍卫和马车都在街头候着,只带了芳草,戴了帷帽,缓缓而行,慢慢逛去,时近端午,不少小摊子上挂着一串一串的五彩小粽子,一捆一捆的艾草、菖蒲等端午用品,虽然王府不用这外边卖的,却难得一股野趣在,赵朴真看了许久,才和一样兴致勃勃的芳草买了一提篮的东西,回了马车那儿。 正除了幂离要登车之时,忽然有人问道:“这是秦王府的马车?”赵朴真闻声回头,看到一名高大紫袍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看年纪甚为年轻,提着马鞭,身后背着长弓,腰间佩着宝刀,肩上蹲着一只通身玉白的俊异鹞子,似是才从城外游猎归来,那马极为神骏,是一匹玉總马,佩着华贵鞍鞯,马后也有小厮模样的跟随着,一看便知是贵族子弟,十分引人注目。 第29章 那年轻男子看到赵朴真,却是仿佛惊呆了一般,眼珠子紧紧盯着赵朴真,手里本来拿着的马鞭竟然跌落在地上犹不觉,兀自盯着赵朴真看,芳草看到这男子如此发呆,噗哧一笑,捂着嘴轻声道:“哪里来的呆鸟如此冒撞。” 赵朴真忍不住也掩了嘴,却知道这必是贵族子弟,不敢在外招摇怕给王府招祸,忙忙地掀了帘子登入马车,侍卫们看她们上车了,便吆喝着马夫驱车而行,赵朴真在车内,还听到他在追问:“这是秦王府的女眷?” 芳草忍不住轻啐道:“真是太失礼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狂浪之徒,姑娘别担心,王府马车,任他是哪家高门子弟,也不敢冒撞的。” 赵朴真笑道:“看着倒有些眼熟,也不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芳草笑道:“姑娘记性这样好的,见过如何会不记得,想是哪里见过长得像的人吧。” 两人谈笑着等回了王府,她指挥着小丫鬟们将书都归置到书架上,很快便已忘了此人。 第20章 同情 自赏珠后,秦王又收起了那股消沉软弱,一如既往的安静沉稳。不过他似乎在教导赵朴真的过程中得到了乐子,在华章楼的时间多了起来,有时候拿了邸报给赵朴真说些政事: “邸报从前又叫宫门抄,这里头学问多得很,只是如今很少人还喜欢看从前的旧邸报——却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就和我让你读史一样,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特别是皇家,颠来倒去,历史往往都是惊人的重复。” “你要注意看孙乙君的批字,还有一些王府内院他的处理——王府当年也走水过,这个折子我也让你找出来了,孙乙君当时借走水,换了一批人,没有受到阻碍,而这些人,如今都放在六部不起眼的位子……你可以翻翻从前的邸报,仔细找找这一批王府潜邸出身的官员的升迁履历,他们在这短短的十几年,已经在六部重要的位子上站稳了脚跟,履历是很耐人寻味的。” “孙乙君从父皇开府就在王府任长史一做就是二十年,没有换过人,也没有什么惊人的成就,一直默默无闻,唯一一次,就是让父皇在东阳公主前露了脸,让东阳公主发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一举将父皇送上了皇位。” “如今他在宰相之位多年,政事上几无建树,仍然既不如大学士上官谦学识渊博,又不如严荪学生遍天下,连东阳公主也看不上他,曾经面斥他是政事堂泥塑的宰相,然而即便如此——父皇仍然让他在宰相位上呆着,高永甫你知道吧?” 赵朴真不知他为何忽然转到此人:“知道,高公公是陛下最宠信的御前大总管。” 李知珉点了点头:“他是父皇最宠信的内侍,如今也算得上有些地位了,但在孙乙君跟前,却总是恭恭敬敬的。”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赵朴真:“上官谦是先帝重用的朝臣,父皇用他是要拉拢先帝曾经重用过的朝臣,严荪则是士林之首,半朝学士几乎尽出其门下,因此父皇也要笼络于他,而这些人,东阳公主同样也在笼络着——因此,孙乙君,其实才是父皇真正的心腹,他要做什么,往往就是父皇想要做的。” 赵朴真想了一会儿道:“其他人难道不知道这些人是陛下的人吗?都是出自王府潜邸旧人,应该很明显。还有……他怎么当上丞相的。” 李知珉嘴角带了一丝嘲讽:“当然看得出,但是他们看不起,或者说,东阳公主,根本就没有把父皇看在眼里过——政事堂里能说得上话的人,一大半都是东阳公主的人,另外还有一些如上官谦者,是从前先帝的人,而严荪者,他羽翼丰满,自然不屑屈居东阳公主之下,但却也不会和东阳公主冒险。尚书右丞相,不过副相而已,总要给父皇点面子……这是一个很恰当的官位,如果是左丞,未必会给父皇这个面子,在他们心目中,父皇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不过她们得意久了,却忽视了,这君臣大义的名分,有时候有着天然优势,傀儡就是在那至尊无敌的宝座上久了,一样会有听从他的人,呵呵,名实悖之,权之丧也。” 赵朴真忽然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殿下,您也想要坐那个位子吗?”不然为什么要长篇大论地和自己说这些?他到底想做什么? 李知珉微一错愕,看了眼小丫头,一双碧清的眸子凝视着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真是狗胆包天的丫头啊,他哂道:“怀璧其罪,我是嫡长子,没有别的路可以退。”她会怎么做?会怕死吗? 赵朴真装作懵然不觉:“陛下应该会支持你。” 仿佛窗外的风吹云过,李知珉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他很久没说话,心里却很想抓住这试探的小爪子,将她胆大包天却微不足道的小心思剪切,如同修剪不听话的小猫利爪一般。但他还是忍住了,摇了摇头道:“你要记着,人贵自立,不要以为谁会无缘无故无条件的支持你。” 赵朴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那句话吞了下去——可是,父母亲不都是无条件支持自己孩子的吗? 对了,这是皇家。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皇家无父子兄弟,只有君臣,父疑子,子弑父,兄弟相残,不绝于史。 赵朴真不由有些同情起这个煞神来,看他还为他父亲遮盖奸情杀人呢,结果呢?还不是什么都没有。 第30章 李知珉其实看得出赵朴真眼里的同情的,他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好笑,这胆大包天的丫头,父母不知在何方,自幼入宫为奴,在宫里不过比那些因罪入宫的奴籍们稍微好点,被女官为了养老而收养。她在书库中长大,对宫外的世界只能从书中窥见,却从来没有享受过真正的父母亲情,在宫外过过一天普通平民老百姓的生活,这样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人,还不小心看到了宫闱密事惹来杀身之祸,如今朝不保夕,却在同情自己。 就像屠刀下的羊羔,居然还在同情屠夫,他觉得很新鲜,而调教这个小丫鬟,看她一天一天成长,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他也觉得很有点意思。 文桐来回复差事:“鸽舍建在华章楼后,管鸽舍的两个小太监也已交代好了,即刻便能启用。另外华章楼外的一溜厢房也都已修整好,另外设了出府的角门,小厨房也设了个,只说是方便殿下平日里宵夜用的,菜肴每日从大厨房调用,观澄亭的荷花等也已修剪好,并新放了两千尾锦鲤进去,等过了端午,便可举办诗会了。” 李知珉点头:“华章楼那边一应事——都列上折子给赵朴真那边收着。”他忽然想起一事,又问:“上次让你给赵朴真镶的珠子,你可办好了?” 文桐道:“正要和爷禀报,珠子真姑娘想要嵌在她自幼戴着的璎珞上,小的便连珠子一同送到七宝楼去让那边的老师傅亲自给镶好,那边也极重视的,老师傅亲自描了几个新鲜花样儿让人送了来给真姑娘挑选,让人镶了起来了。谁知道昨儿我陪真姑娘去七宝楼那边,偏巧遇上了上官家的公子和小姐,上官家小姐看到那珠子,识得是有名的记事珠,很是喜欢,上官公子就想买了送妹子,一直打听王爷赏了谁,想是还想买,我怕给爷招了是非,并不敢乱说,只应了说回来转报王爷——也是请王爷示下,此事该如何答复上官公子。” 李知珉有些意外:“上官家的公子?是上官麟?” 文桐道:“是。” 李知珉笑道:“传说他爱妹成痴,平日里有什么好的都买给妹子,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就告诉他那珠子我已赏了人了。” 文桐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按理,若是想要拉拢上官家,知道上官家喜欢这珠子,王爷主动卖个人情,将珠子送也好卖也好给上官麟,那就是桩美事,这也是上官兄妹通过七宝楼这边传递风声的意思。若是王爷无心,或是看重真姑娘,那只管让七宝楼那边回复说王爷要留给王妃的,那边自然也就闻歌知雅意,拒绝得也不伤情面,如今王爷让七宝楼说实话,这珠子是王爷赏了一个丫鬟的,这究竟是让上官兄妹是继续买还是不买呢?更奇怪的就是真姑娘了,王爷将宫里受赏的宝珠随意赠给身边丫鬟,是真的宠爱这位姑娘呢,还是只是负气随手而赐?若是真宠爱,这次就不会将这样的消息透漏给上官家,若是不宠爱,这整个华章楼经过一番改建修整,如今俨然是王府里的一个特别之处,由真姑娘掌事,伺候的也都是女侍和内侍,看着似是内院,但却又自有厨房和出府的通道,和内院又大不相同,王爷隐隐是要将那边当成议事的重地,鲜见对这位姑娘也是极为信重的。 他看李知珉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头,知道这位爷虽然年轻,却如宫中贵人一般做派,言谈举止不肯让下人随意揣摩了去,便也只能应了下去。 过了两日,他却自认为明白了李知珉的用意。秦王府诗会,上官家居然接了秦王府的请柬,正儿八经回了帖,上官公子和小姐都参加端午诗会,这可是大稀罕了。 上官谦如今圣眷正隆,众人默认他是下一任宰相,也因此,他就更需要小心和皇室宗亲们的结交,平日里秦王府或是其他宗亲府这一类的诗酒闲宴,上官家是委婉推辞的,秦王的诗会之类的,大部分也就是些翰林小官,文人骚士乐呵乐呵凑个热闹,上官小姐在太学里一贯和太子交好,也只是小辈们的交情,如今上官家兄妹却都要来秦王府参加一贯都不参加的宴会,想必是为了那颗珠子,但在外界不明就里的人眼里,却是意味深长。 果然,上官家同意参加秦王宴会后,很快东宫也来了内侍传话,太子亲自书了回帖,也来赴宴。 太子要来,身为秦王胞弟胞妹又岂能不来,很快,齐王府、临汝公主也都回了帖子要来,再然后二皇子晋王也凑热闹一般回了帖子说到那日也要来给皇兄捧场。 秦王府上下犹如油锅里头进了水珠子一般,沸沸汤汤地忙乱起来,因为雪片一样的回帖都来了,要来秦王府赴宴,王府原本备的吃食、坐席全都铺排不开,又全部重新来过,连陪客的清客都嫌位次不够,重新换过,秦王府长史和内院管家立时忙得如同陀螺一般,居然是秦王府开府以来,最盛大的一次宴会了。 第21章 赌书 端午宫里会有赐宴,直到过了午时才散了,这才各自回家各自家宴,而今年秦王府的端午宴,则是最引人注目的,因为京里许多高门贵族子弟,以东宫太子为首,都齐聚了秦王府上。 赵朴真当的是后院的差使,也不是个好凑热闹的人,所以并没有到宴会那边凑热闹,只是远远听到有乐声响起。 只是宴会大概进行了没多久,文桐就喘着气到了后院来传她:“真姑娘,快收拾收拾,王爷召您出去见客。” 第31章 赵朴真吃了一惊,见客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她是王府的内侍婢,说的好听是有品级的尚宫,说得不好听,却仍然是皇家的家婢而已,出去侍客,很可能就身不由己了。她低声问道:“文桐哥可知道如何让我出去见客吗?” 文桐低声到:“听说是席上博彩为乐,一方指定彩头,另外一方便指定赌法,上官家的公子指定了彩头为记事珠,邀请王爷对赌,王爷说已赏了人,让你出去应赌。” “上官公子?记事珠?”赵朴真有些疑惑。伸手按住自己胸前的璎珞,那璎珞前日已送来,珠子好好地镶在正中央,用了一圈的银累丝莲花围着,和之前的那些细碎珠玉缀联在一起,仿佛本来就是一体,原本黯淡的璎珞经过重新细心的清洗翻新,流转着细碎的光亮,围在她的脖子上。 文桐看了一眼,有些难以直视地转过眼神,这女孩生得是真的美,璎珞围在她如玉脖颈上,宝光晶莹,肌肤比璎珞上的碎玉还要晶莹,令人只觉得相得益彰……甚至比刚才席上见到的上官家的小姐要美得多,可惜……就因为身份,上官公子偏偏就想要这珠子送给他亲妹子,王爷虽说是凤子龙孙,身份金贵是金贵,有时候却不得不讨好朝廷重臣。他悄声将前些日子上官家打听珠子的事说了,低声道:“我看今天这博彩,怕还是冲着那珠子来的,上官家如今势头正盛——兴许……” 他顿了顿,看赵朴真的双眼,有些婉转道:“咱们毕竟只是王爷身边伺候的人,这样的宝珠,本来也未必留得住……所谓怀璧其罪……你,要有心理准备。反正,也就是名气大罢了……有时候你让一让,王爷内疚,自然给你更多实惠……”文桐有些结结巴巴地安慰她。 赵朴真微微一笑:“好的。”她手里轻轻按着那颗宝珠,却是生了一股不服气来。这些贵人,生杀予夺,无论东西还是奴婢,都能随手送走或是放弃,凭什么? 赵朴真和文桐到堂下的时候,席上却正是热闹之极,一名男子站在席中央,趁着酒兴大步踏足旋臂应着鼓点节拍跳胡旋舞,动作矫健有力,身形魁梧健美,身上穿着玄色半臂,露出了结实的胸膛肌肉,手臂上肌肉隆起,充满了阳刚之气。 胡旋舞风靡京城,然而大多是女子舞之,宽袖窄腰,翠冠彩衣,急急旋转犹如流风回雪,然而这名男子舞起来,却是雄壮有力,疾转如风。 满堂宾客都被他这充满力度的舞蹈和急急的鼓点带动起了情绪,大声鼓掌,满堂喧哗。 赵朴真这才看清楚这名年轻男子的面容,剑眉星目,汗珠飞扬,赫然却是那日在东坊看到她的轻浮纨绔子,这居然就是上官麟,名满京华的上官筠的长兄。 文桐引着她到了李知珉身后,李知珉看起来脸上已有了几分酒意,看到她来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站在他身后侍奉,她得以看清席上之人。 李知珉是主人,坐在主位,但在他之上仍坐着一名姜黄袍子的年轻皇子,正是当年她在嫏嬛书库见过的那位皇子,想必这就是太子了,赵朴真忍不住在席上寻找上官筠。 上官筠果然也在席上,她穿着一身深青色儒袍,脂粉不施,虽然男装打扮,却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清丽非常,耳垂那一点红痣鲜红欲滴,更给她清水面庞衬出了一分风流,生生将席上那些浓妆艳抹的歌姬们比得犹如尘土。身后跟着一双鬟青衣小丫鬟,这也是圣后一朝后兴的风气,稍有些身份的贵族女子或是女官出门,索性便做了男装打扮骑马而行,靴衫鞭帽都是男子式样,众人也都习以为常。 上官麟一曲舞罢,停了下来,大笑着对席上道:“跳完了!输了我认,下一注呢?” 如今贵人宴上喜欢赌斗博彩为乐,一般一方提出赌注彩头,另外一方便提赌斗方式,或是赛马、或是斗鸡斗狗、或是赌棋赌琴,总之但凡能想到的,都能赌,不过一般贵人之间都是图个兴头,一般提出的彩头不会特别为难对方,只是热闹气氛罢了。上官麟估计上一盘和人对赌了什么,赌输了跳舞,他果然跳了支胡旋舞来,让席上的气氛为之达到了一个高潮。 上官麟看向李知珉,一眼便看到他身后站着的赵朴真,眼前一亮,对李知珉道:“王爷,这就是你赏了珠子的那丫鬟?果然不错——王爷送给我如何?我拿我刚得的那只雪白的鹰鹘和你换!” 席上一静,随后哗然,一只好的鹰鹘,价值连城,在如今游猎之风大盛的世家子看来,却是比美人要珍贵得多,当年听说太宗当年玩耍一只玉白鹰鹘之时被诤臣所撞见,匆忙塞入衣袖,最后活活闷死,帝皇尚且爱不释手,其余人可知了。然而如今上官麟却要用来换一名第一次见的美人,一时赵朴真身上聚集了满堂宾客审视打量目光。 一旁的上官筠脸上涨红轻嗔道:“哥哥,您喝多了吧,这是王爷得用的人,如何轻言索要。”能赠御赐的珠子,又如此容色,显然是秦王内宠的侍婢,上官麟如此贸然开口,的确十分唐突。上官筠知道自己哥哥一向对女色并不在意,如今如此作为,实在有些奇怪,却不得不替他缓颊。 李知珉微微一笑:“上官兄开口,本不应吝惜,只是赵尚宫为母后所赐下的尚宫,上官兄若不介意,本王再挑几个美人给上官兄送过府去。”不知为何,本该对这个宫婢不甚在意的,不过是抛出来看看上官家到底意欲何为,但刚才人人打量赵朴真的时候,他却深深感觉到了自己所有物被人觊觎和冒犯了。他看着上官麟,仍然压下了这一时心中的不快。 第32章 上官麟摆了摆手:“不必了,仔细我爹揭了我的皮。”又目光炯炯看向赵朴真:“那赌珠子吗?” 李知珉招手示意赵朴真上前:“话我可说在前边,这珠子我已赏了她,赌不赌,那可由着她,她若不愿意赌,你可不能勉强。” 上官麟脸上忽然红了一红:“这位尚宫,和我赌吗?”他明明前边说话十分豪爽大气,偏偏和赵朴真一对视就立刻挪开了视线,说话也忽然变得言简意赅起来,似乎也知道自己偏要和人家赌宝珠有恃强凌弱之嫌。 赵朴真曲膝行了个礼:“公子要怎么赌?”说话也直截了当。 上官麟道:“既然是我提出彩头,按规矩自然是你提出方式,若是你输了,这珠子我也不白要,只是买下来,价只由你开便是了。” 赵朴真抬起眼看他:“若是公子输了呢?” 上官麟和她四目相对,忽然极快地垂下眼皮道:“若是我输了……你只管提个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就尽量给你办了。” 席上一个穿着鹦哥绿袍子的贵公子忽然拊掌笑道:“本王怎么听着,无论输赢,这位尚宫可都亏不了呢?上官家的麒麟儿,果然心系美人了?” 上官麟面红过耳:“王爷取笑了。”原来这位王爷正是晋王李知珂,他生母朱氏如今封为贵妃,和李知珉只差了半岁,平日里也只是面上情儿,不过对上官家的嫡长子,还是颇为客气的。 上头太子李知璧笑道解围道:“上官大郎也是爱妹心切,又不想以势压人,记事珠名声在外,今日一赌,也算一桩雅事,这位尚宫,你只管放心赌来,无论输赢,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他笑得犹如春风和暖,和蔼可亲,赵朴真却知道,若是她不应赌,就着实有些不识抬举,不知成人之美,为这桩雅事抹了黑了。 赵朴真曲膝向太子施了个礼表示应诺,看了眼李知珉,李知珉只是嘴角含笑,看着桌子上的茶杯出神,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赵朴真毫不怀疑,真的有必要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将她放弃。 赵朴真心下一横,咬牙道:“既然如此,奴婢只好托大和上官公子赌一赌书了。” 席上一静,上官麟轻咳了声:“如何赌书?” 赵朴真道:“奴婢大胆,敢便请席上诸公四书五经中任选一本书,再劳动太子殿下和我家王爷,一人翻页码,一人读上句,我与对方轮流接句,若是有人接不上了,那便是输了,如何?” 席中安静了一瞬,就忽然喧闹起来,有的笑有的交头接耳的议论,有位公子大概和上官麟颇为亲厚,只是大笑道:“这位小娘子好胆量,想必学识也颇佳,你大概也是知道上官公子不爱读书吧哈哈,只是这赌,是可以派人应赌的,你却不知,上官小姐可是学识超过男儿的,这要赌书,怕是未必能赌赢。” 第22章 应赌 上首太子转头对上官筠笑了笑,显然是征询的神色,上官筠摇头对上官麟笑道:“哥哥还是另请旁人吧。”众人一笑,显然知道上官筠之意是胜之不武。 五经和说文、字林、尔雅都是国子监和太学必学的,这席上大部分人都是国子监读过的,自然大部分都通读过,但要说只要读出上句便要背出下句,却非下苦功不可,这些贵族子弟,又有多少个敢夸口,但上官筠却不同,她生在世家,上官谦一手教养长大,又在国子监里读书,学识算得上佼佼者。但这名侍婢既然敢提出来,那必也是有几分把握的,上官筠若是赢了,众人只道他们兄妹联手哄人家的珠子,若是不慎输了,就更让人踩着上官筠的名声上位,上官筠一贯明敏聪慧,自然不会出面去和一个侍婢对赌。 只是上官筠不出面,这满堂宾客,又有谁会愿意和一个女子对赌? 上官麟摸了摸头,有些为难道:“那我出去找个清客来?” 席上忽然一个青衣书生站起来道:“愿为上官公子应赌。”这人年约四五十岁,两边颧骨甚高,薄唇利眼,身上枯瘦,看起来不甚可亲,似是有些恃才兀傲的样子。 李知璧显然怔了怔,笑道:“原来是宋霑先生,宋先生能出面,那是最好不过的。”上官麟也大喜上前一作揖道:“劳烦宋公出面!无论输赢,事后必有重酬!” 赵朴真没听过他的名字,但看旁人窃窃私语:“今儿这个拗棍怎么也来了,平时不是一贯又臭又硬么。” 果然只看到那宋先生傲然道:“我可不是为了你那劳什子珠子,我看这小娃娃有点意思,这满堂朱紫,我看通读过四书五经的也没几个,更别说背出来,可怜女娃娃,得个珠子被人说明珠暗投,和人赌书又配不上,输了合该给贵人垫脚,赢了怕人说有心计。”居然一副悖谬乖张的样子。 一时堂上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上官筠窘得满脸通红,李知璧温和解释道:“宋先生误会了。” 宋先生却也不给李知璧面子,直接转头对赵朴真道:“女娃娃也别以为我就会让你,书我可是倒背如流,你若是输了,那是你学艺不精自取其辱,下去自己好好再学学,下次知道遇到这种事就别想着出头露脸,乖乖把宝物捧出来,你家主子也不为难假装慈善,大家皆大欢喜。” 赵朴真向前一步作揖:“请先生指教。” 宋先生手一抬:“请太子和王爷选书出题吧。” 第33章 李知璧显然也是早听说过这位名声在外的宋先生,看向李知珉道:“珉弟看选什么书?” 李知珉谦让:“是我府上的侍女提出的赌书,这书还是由太子殿下选吧。” 李知璧也不再推让,只是笑着让人送来了五经来,看了下道:“《春秋左氏传》有些晦涩,不如就还是《礼记》吧?” 李知珉点头:“就依太子所言。” 李知璧拿起其中一册,随手一翻翻到一页,递给身侧的李知珉,李知珉就着上头的内容念道:“君子之居恒当户,寝恒东首——” 宋先生扬眉道:“——若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虽夜必兴,衣服冠而坐。” 李知珉点头,又随手翻了一页,转给李知璧,李知璧也依样念道:“士不衣织,无君者不贰采——” 赵朴真站前一步,扬眉诵道:“——衣正色,裳间色。非列采不入公门,振絺绤不公门,表裘不入公门,袭裘不入公门。” 如此轮换,不多时,上首太子和秦王轮流考问,下边轮流应答,都是应声而诵,琅琅熟极,竟没一丝停顿,渐渐满堂都安静了下来,只看他们二人轮流背诵,太子和秦王显然也开始意外,有意识的挑一些艰涩冷僻的句子考问,然而竟然也未难住他们,后来太子看难不住他们,索性也把《春秋左氏传》也拿出来考问起来,却仍然并未难住他们。 “等等”,宋霑忽然说道,“皋陶、庭坚之祀,这里的‘之’不应该是‘不’吗?” 堂下也人人交头接耳,赵朴真略一思忖:“《左传会笺》注疏此处应为形近讹误,我也以为如此。” 宋霑诧异:“《左传会笺》?传言扶桑游学大儒竹添光鸿有著述传世,却未见得其全书,你在那里看过?”他看向秦王:“王爷得藏此书?” 李知珉摇了摇头。 赵朴真坦然道:“我曾在内藏嫏嬛书库当差,有幸看过此书。” 宋霑忽然仿佛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传言圣后有嫏嬛书库,内藏珍籍无数,可惜!此生只怕无缘得见!” 李知璧道:“先生如有意,孤可禀告皇上。”宋霑摇了摇头,赵朴真在一旁道:“先生若不嫌弃,我可默诵抄写给您”。她若是之前没有赌书之前说这话,众人只不会信,她如今一说,众人却都不由相信她真有此本事。 宋霑眼前一亮,点头道:“那就有劳姑娘了!”一边又温和道:“竹添光鸿虽然在左氏春秋上考证良多,颇有名望,但未必都是全对,此处虽有争议,但姑娘不必科考,只管存疑,待来日见多识广,再确定是否是讹误。” 赵朴真微微曲膝道:“多谢先生指教。” 宋霑却又回头对太子和上官麟说道:“此赌我不如她,已是输了,我甘愿认输。上官公子若是不服,可再另请高明。” 一时堂上愕然,宋霑却也不再继续,只是团团一揖便下去,此时上官筠已站起来对李知璧和李知珉施礼道:“太子殿下、王爷殿下,这赌约就此作罢,我和哥哥认输了,这位尚宫兰质蕙心,秦王殿下赐珠,正是慧眼识人,还请秦王殿下和这位尚宫莫要怪罪哥哥莽撞唐突。” 一番话说得落落大方,她耳廓微红,想其实已是极窘,但是仍是忍着羞替兄长道歉,而上官麟之前一直微微有些发呆的样子看着赵朴真出神,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笑道:“愿赌服输,珠子不要便是了,只是这位尚宫……能否也替我抄一本刚才提到的这书?” 众人忍不住捂嘴,他又忙忙描补:“我会给报酬的!我就是……最近惹了我爹不快活,看宋先生既然如此推崇这本书,弄来孝敬我爹也好。” 赵朴真转头看向李知珉,看他点头赞许,便曲膝点头道:“上官公子有命,自当遵从。”说完又向李知珉屈膝告退,自下去回了华章楼。 宴散后太子却没有走,和上官筠留了下来,李知珉便请了他们在华章楼处,赵朴真安排着茶水之时,听到上官筠在对李知珉说话:“今儿是我哥哥冒撞了,还请秦王殿下莫要和他莽人一般计较,他平日里也没这么鲁莽,只是这些日子呆性子发了,整日里在家发作下边人,那日还和我爹爹冲撞,也不知为了什么事吵了起来,书房听说都摔坏了一套瓷器……” 李知珉微笑道:“上官公子赤子之心,天真烂漫,本王见之心喜,如何会怪罪?上官小姐切莫自责太甚。” 上官筠微笑:“感谢王爷不罪之恩。” 李知璧笑道:“珉弟为人谦厚,最是和气不过的。”一边又转头对李知珉笑道:“上官麟这性子也是鲁直随性得很,上官家世家子弟,代代都是诗书风流,性子也都极是斯文儒雅的,偏偏出来这么个人,不爱读书,整日里臂鹰走狗,骋马斗鸡的,这次虽然莽撞了些,却也实是一片爱妹之心。” 上官筠摇头笑道:“因着母亲过世时他已懂事,猝然失了母亲,病了一场,家里长辈当时怜惜他,也就纵容了他些,没想到后来却渐渐恣意随性起来,只不爱读书,看到书就头疼,爹爹下死手管过几次,打得动不了也没改过来,祖母护着哭了几次,加上爹爹也没有续弦的心,就这一根独苗,到底最后还是由着他了,只求他不犯法,好好安生便好了。” 李知珉笑道:“读书虽是正道,但若是为国效劳,也未必只看读书,我看上官公子极有习武的天分,来日从戎也是可以的。” 第34章 上官筠道:“是,我爹也是打算给他谋个荫职,打算送他去羽林营里去管束管束,也省的他在京里和其他浪荡子弟整日闲着生事。” 李知璧笑道:“我看令尊也是太严了些,其实令兄虽然随性些,却十分有孝心,平日里也是一心护着你,并没有什么坏心,何至于如此苛责。” 才说了几句,门口却有人通禀:“王爷,齐王殿下和临汝公主听说太子殿下和上官小姐还在,想进来叙话。” 李知珉看向李知璧,他是太子,合该他同意,李知璧已笑道:“快请。” 齐王李知璞和临汝公主李若璇走了进来向李知璧行礼,上官筠也连忙站起来,李知璧制止他们,笑道:“自家兄弟姐妹,也都是熟惯的,不必拘礼了。” 李若璇果然十分亲热地拉了正要行礼的上官筠笑道:“今儿都没找到和姐姐说话的机会,好不容易散了宴想和姐姐说句话,他们又说你和太子哥哥来找皇兄了。” 上官筠和她交好,笑道:“劳公主牵挂了,还不是我那哥哥,莽撞冒犯了秦王殿下,我只能央了太子殿下居中搭桥,给殿下赔罪呢。” 李若璇道:“早知道你喜欢这珠子,那天皇兄给我我就拿了送你——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上官筠满脸惭愧笑道:“公主莫要再提,总是哥哥和我的不是。” 李若璇看了眼李知珉,心里微微有些不满,御赐之物,何等珍贵,居然真的就随手赏给身边侍婢,上官世家大族,更该着意结交,偏偏任由太子和上官筠交好,大好机会轻轻放过,难怪母后恨铁不成钢,气得日日忧心。但这话不好当着太子面说,她年纪尚幼,却颇为老成,直接道:“皇兄在这上头不太留心,心又软,一贯纵容下人惯了。”又看了眼赵朴真,冷冷道:“叫我说,别以为是母后赐下的女官,自己有那么几分才气,皇兄又心软宽厚,便自恃才高起来,再怎么也是皇家婢罢了,莫说一颗珠子,就是你整个人都是我们皇家的,才高又如何,能高过外边的相公们吗?不要给你点面子,便就自高自大,辖制起主子来了。” 赵朴真垂头不语,上官筠忙笑道:“这又怎么说,公主万万别为我又生了气,更别发作,原是我们的不是,倒连累了这位尚宫。” 李若璇冷笑了声,到底没有继续,李知珉只不说话,李知璧看气氛又僵了,笑着又问齐王李知璞功课,李知璞性子也是极随和的,一应一答,把话题说开不提。 第23章 拜师 端午宴散后,赵朴真在宴上大出风头的事传开,几个从宫里一起来的女官都有些反应不一,虽然面上仍是和从前一样,但到底有了些生分。 花菀背后悄悄和她说:“罗绮说你是运气好罢了!王爷本来那珠子是要给皇后,被皇后娘娘训斥他耽于玩乐,整日里念头只用在这上头,王爷受了训斥不舒服,才顺手把那珠子顺手赏了跟前人。还说你赌书那事儿,是人家上官家懒得计较,其实上官小姐才名远播,哪可能背不过你,不过是看你舍不得,不好当面让你丢丑,其实王爷本意也是要让上官家赢了去,没想到你没体会主子意思,争强好胜,王爷虽然面上没说什么,心里肯定不喜欢。” 赵朴真点头道:“兴许是吧。”心里却想着,这煞神心里的弯弯绕,谁知道呢? 花菀却又提醒她:“听说那个宋霑说要到华章楼和你抄书,王爷同意了,你要小心,万一他和王爷要你……这可和上官公子那不同,上官公子用鹰换美人,王爷顾忌名声没许,这宋霑可是正经举子,又有才华,她们说,若是他开口要,王爷给了,那是重才赠美……可是那可是个老头子,你可小心了……” 这王府里消息传得真快,小人们自有小人们的消息渠道,但是整个王府却仿佛漏风一般,下人们肆无忌惮评论主子,连她们几个宫里来的,在宫里规矩森严,现在却也开始随波逐流起来。 李知珉倒没有什么不喜的神色,他给赵朴真说宋霑的来历:“宋霑少有神童之名,在乡里曾连第榜首,文采斐然,文如青钱万选,后来得中举子,便不肯参加科举,圣后之时曾下诏召他入朝,他辞了,说不欲事女主,圣后当时很是没面子,却也拿他没办法。到先帝之时,严荪曾召他入朝,他又以母病辞官,到了父皇这一朝,因东阳公主不喜他,以为他以拒官求名,沽名钓誉,实无才干。” “他说要亲自来抄书,我已许了他每日来华章楼,你到时候接待他便是了,华章楼上下尽你调配。” 邵康却对赵朴真道:“抄慢些,让他多来几次,”他面有喜色:“此人在士林中颇有名望,便是不肯投效王爷,只要有来往,千金买骨,王爷不愁没有人才来投。” 李知珉微微一笑:“宋霑性情乖张,嘴巴刻薄,亲近反易招其辱,到时候又被他拿去做名声,太也划不来,还是顺其自然,不必刻意结交。” 赵朴真听他说得促狭,不由好笑,李知珉看她嘴角微弯,不由也多说两句:“但有才学之人,总不肯愿意胸中所学就此埋没,少不得喜欢炫耀一二,此人又兀傲清高,你多哄哄他拿出些真才实学来,和他多学点儿。” 时近六月,华章楼如今槐树上正开花开得热闹,宋霑进了华章楼,看到庭前累累的槐花,已是精神一振,毫不见外地叫赵朴真:“丫头不忙别的,先把这槐花扯上几把,蒸上再说,不要叫别人做,不干净,你自己来。还有,叫人去井西巷那边沽的重阳酒来,和他说是我老宋要的,要冬天酿的,不要最近的,不许掺水了。” 第35章 赵朴真叫了个小内侍来交代人摘花买酒,又问宋霑:“先生,房里已在房里抄书?” 宋霑不以为然道:“急什么,就设在这廊下敞亮,还可以吹风。”又亲自站在树底下指点着小幺儿摘花:“树顶上的太嫩,向阳那边又太老了,这边,这边。”之后又指点赵朴真洗净沥干水,洒上面粉,上屉蒸好,拌上酱油香醋蒜泥等作料,眼看着正好重阳酒也买来,便自己坐在书楼廊下,自斟自饮,看着赵朴真写了几张,又就着写下的内容,或赞许或批驳,激扬文字一番,眼看太阳偏西,才酒酣面热心满意足地去了。 这一日下来,也不过写了几段,这么看来,一本书等赵朴真默完,却也不知哪年哪月了。第二日来,赵朴真乖觉,算好了时辰摘了槐花蒸上,又提前让人沽了酒来,没想到宋霑却自己带了一包袱的榆钱过来:“路上看到新鲜的,买的,丫头蒸上,蒸上,和昨天一样。” 又喝了几段,宋霑喝多了,一旁高谈阔论,又叫赵朴真找了另外一本书来,指点着评论,说得酒兴起了对赵朴真道:“琴棋书画,哪样我不会,教你一样,包你就算离开王府,也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赵朴真想到李知珉果然说中了,忍不住抿嘴笑,宋霑看她没有说话,急了:“你以为我是胡夸口?我告诉你,多少人找我拜师,我都没有教,要不是看你女娃娃天资不错,勉强能学到老夫一两成本事吧,奈何身处低位,白白糟蹋了这天分,我才愿意教你。我告诉你,你学会我的本事,王爷不敢再以婢待你,对你有好处。” 赵朴真笑道:“我听先生曾拒为妇人臣?” 宋霑一怔,却已明白她的含义,喝了一口酒道:“你是疑我既看不起妇人,教你是别有用心?” 赵朴真道:“听说圣后学问很好。” 宋霑道:“高宗多病,奏折全是她一手批阅,一批就是十数年,中宗博学多才,诸臣拜服,而他的学问,也是圣后亲自教出来的,你说呢?若是她不称帝,也算得上是一代贤后,惜乎她非要逆流而上,逆天而为,强求正位,为此斩杀忠良,豢养酷吏,罗织罪名,排除异己,这执念一起,便已非凡妇,而是枭雄,枭雄既出,天下大乱,豺狼当道,生民涂炭。” 赵朴真想了下道:“她比之列朝代皇帝,可有逊色?” 宋霑肃然道:“列朝列代皇帝,多有庸者,大不如她。” 赵朴真又沉默了,宋霑喝了口酒笑道:“我非看不起妇人,只是朝堂之上能操权柄者,其心志狠辣本就非常人,而一妇人,竟能于须眉之中,超然而出,斩除异己,独握朝纲,已非普通妇人,其身侧更是环绕虎狼之徒、谄媚无行之徒,当时若是出仕,不是同流合污,便是没了初心。” 赵朴真好奇问道:“那中宗之时,先生为何又拒官?” 宋霑摇头笑道:“严荪此人……自许甚高,不可共事。” 赵朴真想了下问:“听说东阳公主很像圣后。” 宋霑摇头:“志大才疏,不过得其形,难得其意,猖狂独断学了十成,御人内才却差得远了。圣后之后,无才女矣。” “听说上官家小姐才华过人。” 宋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是庸人太多,致凡女成名,上官世家大族,吹捧的人还少吗,不过都是看她老子面上罢了。” 宋霑一番臧否人物后,又哄赵朴真:“怎么样?和我学点东西?天文历法?琴棋书画?上林许多树,不借一枝栖,你会得越多,能走的路就越多。” 赵朴真想了下道:“你会画画?” 宋霑傲然道:“自然,多少人捧着千金求我一幅画一副字呢!”他忽然反应过来,奇道:“怎么会是画画?” 赵朴真有些诧异:“我从前在内藏书库当差,里头许多名家的画,看着很是羡慕,只是内文学馆不教这些,只教鉴赏,如今既有机会,能和先生学得点也好……就是恐怕没什么天赋,坏了先生的名气。”她不是男子,不能凭科举进身,将来出宫,如何立足?只有多会一些技艺傍身。 宋霑上下打量了半天赵朴真:“我听说你们王爷好乐,还以为你会选琴道。” 赵朴真怔了怔:“可是我想学画画啊,听宫里姐妹说,在外边过年过节,替人画几笔年画,都能挣好多钱呢。” 宋霑喷饭:“不错不错……你一个依附王府的侍婢,有这种想法,难得,难得。”又正色道:“希望来日你能记得你这句话,你是自己想学,而不是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这是学之大道,如今天下男儿读书,不为名利,便为显达,倒不如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娃娃懂得道理。” 赵朴真抿了嘴,觉得宋霑这话似有深意,但她只想着自己那点小心思,画画还能画个年画什么的,托在店里摊子上让人卖,弹琴下棋,却是只能娱人娱己,换不得钱来。 但是这画还真学起来了,颜料纸张,华章楼里都是现成的,说学便学了起来。学画这事赵朴真禀报了李知珉,李知珉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平日里也不太来打扰,但也并没有刻意回避,有时候还是和清客们在华章楼商量些事情,见到宋霑也是客气得很,并不亲近。 这日李知珉却带了上官麟过来:“上官公子一直说嚷嚷说要抄书,又说要和宋霑先生也学点东西,本王想着抄书容易,等朴真默诵出来,送一本到上官家容易得很,但想要亲近宋先生,这却要和宋先生说说了。” 第36章 宋霑可无可不无:“老夫听闻上官公子一贯并不好书,如今这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端午宴上上官麟对赵朴真的兴趣一望即知,也不知道是真的被美色吸引,还是对那珠子没有死心,按说上官家世家大族,好东西不少,何至于就对这珠子如此执着。 上官麟涎着脸笑道:“我父亲生日快到了,前儿我惹了他生气,想着好歹抄一本书给他,平息他老人家的怒气,这本书既然宋先生都稀罕,想必我爹也必是喜欢的。宋先生好歹帮我一帮,还有赵姑娘。”他连连作揖,“上次是我不对,给我个机会吧。” 他一眼看到桌上摆着的榆钱,又立刻道:“这样吧,只要宋先生和赵姑娘答应,每天我都送精致饭食来,保证都不重样!行不?我们上官家的大师傅,可是圣后尝了都赞不绝口的!” 宋霑听到这里,已是有些意动,看了眼李知珉也只是含笑,仿佛全不在意。又看了眼赵朴真,她一双明眸十分好奇地看着上官麟,显然常年在宫内,没有见过如此惫懒之人,心中一动,觉得虽然秦王意图不明,但这上官麟虽然纨绔任性,却并无劣迹……且看看这些贵人到底想做的便点头应道:“好吧,若是赵姑娘不反对,我没意见。” 第24章 习画 上官麟一得了允许,果然日日都跑过来,还让人提了食盒过来,果然世族大家,吃穿虽然低调却都有着奢华之处。这样时节,就已有不少南方的珍异鲜果送来,天气略热点,便有鲜果冰碗子挤上乳酪,再配上冰镇着的清酒,又提了新鲜活鱼来现做鱼脍,薄薄片鱼脍堆在晶莹雪堆上,新鲜清脆,无与伦比,更有不少十分稀罕的瓜果藕笋,菌菇莼露,样样讲究,外边绝吃不着的,上官麟本又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更是变本加厉地铺张浪费。 宋霑吃得痛快,看上官麟也顺眼了许多,对他死皮赖脸逗着赵朴真说话也不再那么排斥。 兴许是乐极生悲,又或者是宋霑的穷人肚子受不了,换着花样吃了一个月后,宋霑却闹起了肚子,肠胃有些虚起来,只得托了书童到秦王府传话,要在家里清汤淡水好好休养几日,让赵朴真自己先抄书和画画。 上官麟这日却偏偏带了刚从山上游猎打来的一只极大山鸡和野兔过来,看到宋霑没来,便命厨房整治过,又叫人去邀秦王。 李知珉过来笑道:“本王听说你们这些日子把我这里变成食肆了,过得好日子,让我看看你们书抄得如何了?”就着案上翻了翻,看到上官麟字写得十分粗豪不羁,不由莞尔一笑,又看赵朴真所抄,赞道:“字有进益了,只是意思还差了点。” 上官麟道:“王爷也太苛了,我看宋先生也夸她字好。” 李知珉知他不懂,也不理他,又去翻赵朴真学画练手的画稿,翻到最新的一张春闺美人图,不由哑然失笑。端看那美人图里,水墨里头偏偏用细笔勾画出许多琐碎,美人床上的帐钩,银瓶上的花朵,鞋头上的珍珠,屏风上的雕琢,便是窗外还要描上一簇簇海棠,海棠下还要伏了一只猫,猫脖子上还要系着铃铛,美人身上更是满头珠翠,璎珞珠玉点缀,裙边袖子上满满当当都是文绣,林林总总,不厌其烦。 上官麟大声喝彩道:“这画得多好看!活灵活现!美人果然美。” 李知珉只是摇头对赵朴真笑道:“宋先生就没说你?这画讲究意态无穷,留留白,简洁,你这满满当当画的热闹,哪里还有一点意态?” 上官麟驳道:“看这闺中本来就是该有这许多东西的,和真的一样!” 赵朴真窘迫了:“先生一开始也说来着,但后来也说也有秀丽细致中见柔靡动人的,让我只捡想画的画了,慢慢就有样子了。” 李知珉失笑,赵朴真微微有些赧然,这些日子李知珉待她甚是宽和,她也有些随意起来,低声嘀咕:“从前在宫里,自己没房间,什么都得听顾姑姑说的摆,宫里规矩忌讳又多,那时候就想着若是将来有了自己的房间,该怎么怎么摆,就得要鲜亮的桃红啊姜黄啊,要满满当当的花儿,帐子一定不能素了,得绣满蝴蝶啊虫草啊牡丹啊……” 李知珉怔了怔,笑容微敛,宫里……自己母后也是如此,严苛利害,带着他的妈妈也不敢造次,每日晨昏定省、吃喝穿住、功课,每样都要按规矩按时辰来,一步不能乱走,绝不能造次。自己作为皇子尚且如此,想必宫婢更不得自由了,他想起当时看到赵朴真在裙下那斑斓的绣鞋和彩帕,自幼入宫吗…… 上官麟一旁却忽然问道:“宫里……辛苦吗?是不是都不许玩耍的?” 赵朴真笑道:“也不算辛苦,当差完便能歇息,只是规矩多些罢了,和宫里的姐妹们,节令的时候常常能玩的,比如乞巧捉捉蜘蛛呀,斗斗陀螺什么的。” 这时厨房派了人来禀报,说是山鸡和兔子都整治好了,请入席。李知珉和上官麟入席,上官麟抬头看到赵朴真执了壶侍立在李知珉旁边,恍然想起虽然秦王对赵朴真颇为优容,但她仍是秦王府婢女,主人在,她自然是要一旁服侍,毕竟是凤子龙孙,他自己在家里,丫鬟管家妈妈,再得脸也没有和主子同桌吃饭的,自己不好乱开口失礼冒撞。平日里他有求于赵朴真,宋霑又是个不羁豪放之人,三人在华章楼里并不太拘礼,只是随意吃喝说笑,今日变成这样,却是大不自在,不由心下暗悔多事邀了秦王过来。自己今日特地上山打的好野味,挑的最肥美的带来,结果如今却变成这般,竟是食之无味了。 第37章 上官麟是世家公子,宰相嫡长子,李知珉自然不会让自家侍婢共桌而食,失礼得罪于人,客客气气地吃了一顿饭,上官麟犹如席上有针一般,忙忙地告辞了。 骑马回去路上路过市集,忍不住驱马进去,买了一堆东西,却又被许久不见的贺兰家的三公子看到,拉了他去喝酒,喝了个醉醺醺才回家,一回屋,屋里的大丫头栀子迎了出来,笑道:“爷今天怎么买了那么多女孩儿用的东西?外边铺子里送进来,也不知道爷要用来做什么的,我便让她们都收在那里,还等爷交代要送谁的,我们好处置。” 上官麟满脸胀红口舌缠绵道:“都送去秦王府!” 栀子一头雾水:“秦王府?” 上官麟却已是醉得厉害,直接进去倒在床上,含糊着道:“都给妹妹送去……” 栀子扑哧一笑:“爷这宠妹的心,也是京里头一份儿了。”又上前替他解靴嗔道:“爷又喝多了,前儿被老爷打得还不够么?明儿老爷仔细又要考你学问,还有字也没写……” 上官麟也不管,到了早晨头疼之极,上房那边却又传话来说上官谦要见他,他急急忙忙梳洗漱口,栀子一边替他梳头一边笑道:“我就说今儿老爷休沐,怕是要考你,你昨儿偏喝了那么大醉,话也说不清楚,买的东西今天一早我已让修竹她们送到姑娘房里了。” 上官麟顺口问:“什么东西?” 栀子掩嘴笑道:“就知道爷喝糊涂了,说什么送去秦王府,又说送去给妹妹,要我说姑娘房里,听说公中采办的东西都嫌不好不要,都是自己挑的,你买的那些呀,怕是姑娘看不上,白花那功夫,爷一准儿是喝醉了又被谁撺掇了。” 上官麟脸色有些难看,没说什么,只是忙忙换了衣服往书房去,却遇见上官筠也在书房候着,看到他笑道:“哥哥昨儿怎么忽然买那么多的帐子花瓶帕子给我呢?” 上官麟脸上一僵道:“也就是出街看到,觉得好,给妹妹屋里摆着用。” 上官筠摇头笑道:“哥哥又是被那个狐朋狗友给哄去去给哪家新开的店捧场吧?这都是贵得厉害又卖不出去的货都卖给你了,那什么五彩折枝花纹瓜棱花瓶,真的是……花哨得厉害,商人家也不买这样的货了,也就能哄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庄户人家了,还有那叠手帕子,满满当当绣的折枝花,真叫人怎么拿出手……扇子也是,居然还镶了金边……” 数落到一半,上官筠看上官麟脸色有些难看,连忙住了口,笑道:“不过正好我房里的橙绿正要打发出去嫁人了,正好赏她,给她做面子,只是哥哥可别生气了,哥哥这份心意我是领了,我那边正给哥哥做了一领中衣,用的软云纱的料子,如今天热正好给哥哥穿。” 上官麟勉强笑道:“怎么会呢,既送了妹妹,便由妹妹做主吧。衣服我屋里栀子也做了不少,妹妹少做些针线活,仔细眼睛坏了。” 过了一会儿又问上官筠:“妹妹说,如今世家小姐香闺里,喜欢摆什么?” 上官筠细细打量上官麟神色,笑道:“哥哥这是看上哪家小姐了?要我说哥哥,这闺中摆设,您还真不能送,外男送这个太失礼冒撞了,不如投其所好,看她喜欢什么诗啊画啊,花点钱买个真迹,又或者猫儿狗儿鸟儿之类的顽意儿,寻个机会托人父兄转送,或是让我替您送过去,必是妥当的。” 上官麟摇了摇头,脸上有些颓然,这时上官谦进来了,他和上官筠都站起来施礼,上官谦问了几句功课后便开始教训上官麟:“昨儿听门房禀了,说你又喝醉回来的?还有你姨娘说你这些日子总往厨房要东西,支出大得很,每个月店铺来要账,你都是你妹妹的几倍,如今又变着法子往厨房要吃要喝的,奢靡过甚,不习典坟,整日里斗鸡走狗,畋猎郊游,交接又尽是些纨绔浪荡子……” 上官筠连忙居中调和道:“哥哥也是替我买了些东西,还有前儿端午各家都有宴会,走礼多了些,爹爹莫怪。” 上官谦断喝道:“你看看你妹妹还护着你!你如今是我们这一枝的嫡长子,这般浪荡下去,咱们上官家竟是败亡指日可待!” 上官麟听了一会儿忽然鼻子哼了声,阴阳怪气说了句:“爹您现在赶紧再纳个过来,再生个儿子还来得及,何必费心做那痴心模样呢。”又看了眼上官筠道:“有妹妹这等人才,来日成鸾成凤,咱们上官家总还能再屹立不倒,爹爹深谋远虑,孩儿驽钝,爹爹就不必指望了!”说完也不待上官谦发怒,一整袖子竟是不拜,径直出门去了。 第25章 逆子 上官谦气得脸色青白手指发抖:“逆子!”上官筠连忙上前扶着他替他顺气:“阿爹莫要生气,哥哥定是昨日的酒性没过,脑子发昏了。” 上官谦气得胸口起伏了许久,喘了一会儿转头看上官筠,她其实听了上官麟的混账话,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上官谦温声安慰她道:“好孩子,你哥哥说这样混帐话,你也莫要记在心上,他是个糊涂混账性子。” 上官筠被他一安慰,眼圈登时也红了,勉强笑道:“哥哥对我一贯好的,昨儿还给我买了礼物,我如何会记在心上。” 上官谦叹息道:“你哥哥这牛心左性的,你别理他,我已给兵部那边打过招呼,就这几日兵部那边的关文就要下来,让他去兵部那边拘一拘性子。”他蹙眉撑头,十分颓然,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今日本是趁休沐要找上官麟谈谈,却是没有叫女儿过来,便问上官筠道:“你今天是来做什么?” 第38章 上官筠忙道:“一是给爹爹请安,二是问问阿爹,姨娘如何将奶娘打发回河西老家去了。这山高路远的,她老人家体衰多病,怕是经受不住……这些日子连奶娘都不许进府了,我打听过跟着奶娘的小丫鬟,说是姨娘说了不许她进府,也不许给我传话传东西,奶娘一贯性情柔善的,想是姨娘有甚么误会……只是我去给姨娘陪情,想着给奶娘求个情儿,姨娘却也说没法子是您定的事,说府里的家人太多了要打发些人回老家,只是奶娘和别人不同,我想着……” 上官谦断然道:“你奶娘的事你莫要管了,京里是断不能留了。”他看了眼上官筠,她眼圈还是红的,犹如雨后芍药,十分可怜,不由又放软了声音道:“知道你从小和你奶娘长大,有感情,只是她年纪也大了,不经伺候,这边也不止打发了她一个,也有几家年纪大不堪使唤的家人回老家去了,京里如今不比从前,花费甚大,需得解约开支,她是上官家的老仆,那边也不会苛待于她,你厚厚赏她,便是了。” 平日里上官谦待上官筠是千依百顺无一不允的,如今上官筠察言观色知道不可再说,便也不再说下去,只站起来道:“父亲这么说想必自有道理,那女儿先告退了。” 上官谦面色有些疲惫:“下去吧……有空多劝劝你哥哥,他,也就还听你一点了。” 上官筠回了房,心神不定,想了一会儿叫过自己身边的丫鬟朱碧道:“你把我前些日子给哥哥做的中衣和鞋子都拿过来,我去哥哥的院子那儿走走。” 栀子看到上官筠带了朱碧过来,笑容满面迎出来:“姑娘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先让个妹妹过来看看,可巧公子才出门,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上官筠奇道:“怎么又出去了?早晨不是刚见过阿爹。” 栀子轻蹙眉道:“可不是,这些日子哪日不是早早就走,晚上好晚才回,竟是没一日闲的,适才过来正好看到青山庄的庄头送来的一笼子小猫小狗小鹿,听那庄头说得有意思,捉了一只提着笼子急着就出门了,说是给朋友去,也不知又是哪里的朋友了。” 上官筠想到今天上官麟的问话,试探着问道:“哥哥在外边,有遇到什么心仪的女子吗?” 栀子唬了一跳:“心仪的女子?不曾听说过,爷在外边见到什么,回来从来不说,倒是前儿听跟着爷的福生说,王爷最近总往秦王府跑,听说是要给老爷准备寿礼。” 上官筠长眉蹙起,倒是想起了赵朴真来,若是寿礼,秦王府送个抄本来不是难事,用不着每日过去,结交宗室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哥哥在大事上还是很清楚的。难道哥哥还没有死心那珠子?又或者是真的迷上了那个侍女?不太像,哥哥这些年虽说有些贪玩,却是绝迹于花街柳巷的,饮宴都只在各府上,不曾对女子有过留心,便是房里的侍女,听说也不见对哪个特别留心的,并不是个好女色的。 栀子看上官筠凝眉沉思,有些犹豫地问:“姑娘,是听到什么风声吗?” 上官筠摇了摇头,知道这栀子其实就是家里给哥哥备下的通房人选,不好在她跟前说太多,只是道:“等哥哥回来和他说,就说我有要紧事儿找他,请他好歹见见我。” 栀子忙陪笑道:“必是要和爷说的,只不知这要紧是多要紧,若是十分紧要,我让人到二门上看着,一看到跟着他的小幺儿回来便立刻请他回来。” 上官筠道:“说与你不妨,就是我奶娘,不知为何姨娘打发她回河西老家去,我想着奶娘也才四十多,也不是当差不了的,她奶我一场,就算当不了差了,好歹也让她看我出嫁才是,如何就这样急急打发走了?” 栀子原是家生子,听了忙道:“可是稀奇,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我还想着,历来姑娘们的奶娘,那都是荣养着,等姑娘出嫁了,还要跟着姑娘一同过去夫家当差的,如何这就打发回去了?我们底下人想着许是生了什么急病,怕过给姑娘吧。” 上官筠蹙眉道:“便是急病,也合该知会我一声,如何急急便打发出去了。姨娘一贯都疼我,如何这事上却又不肯和我说明白了。” 栀子想了一会儿道:“我记下了,等大爷一回来,我立刻通传去,姑娘莫要担心,咱们府上也没有苛待奴才的事儿,又是奶过姑娘的,就算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姑娘只管厚厚赏了,也算尽了心了。” 上官筠点了点头,一路思忖着回去不提。 上官麟原是带着一股气头脑发热出了府,待到提着装着小猫的笼子骑马到了秦王府门口,又觉得通传进去很是没道理,想了想没从门房入,转过了华章楼那儿的侧门,将那只小奶猫揣进了怀里叩了门,那侧门看门的原和宋霑、上官麟熟得很,这段时间吃了不少上官麟赏的东西,更是热络得很,看他只以为是来找赵朴真抄书的,只说:“真姑娘在呢,公子请进。” 上官麟进去的时候,赵朴真正在廊下他们抄书的地方凝神写字,清晨阳光下,绿荫浓重,少女只是简单挽着双鬟,袍袖下露出一截玉一样的手臂,眉目专注,那一股浓浓的书卷气与明娟的相貌糅合在一起,叫人心折,上官麟呆呆站着看住了。 也不知看了多久,一声猫叫唤醒了两人,赵朴真抬头看到上官麟站在树下,胸口一只小猫探头出来,睁着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看过来,忍不住噗哧一笑。 第39章 上官麟低头看了看小猫,人也傻笑起来,伸手拎起小猫的后颈:“这只猫是我们庄头送过来的,我看着可爱,想着你说过宫里也有只猫,大概你喜欢,便送了过来。” 他说话语无伦次,很是不通畅,但赵朴真已全身心被那只猫吸引,放了笔伸手去接过那只小猫,看它吐出湿润粉红的舌头轻轻舔着她的掌心:“真漂亮的小东西。” 上官麟看她喜欢,喜不自禁:“这猫有个名头,你看它额头上的这黑印,还有尾巴上这截黑的,这叫‘挂印拖枪’,这猫主贵呢,养的人来日必贵。” 赵朴真低头逗弄着小猫的脖子,看它舒服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笑道:“那可委屈它了,奴仆之身,可不配做它的主人。” 上官麟冲口而出:“谁说的!我替你赎身吧!” 赵朴真一怔,心里居然忽然狂跳起来,如果赎身了,是不是真的能离开这王府,逃出生天?上官麟脸上涨红:“我和王爷说,要了你过去,然后就放你自由,以后都不必伺候人了。” 赵朴真试探着问:“公子有所不知,我是宫里拨过来当差的……” 上官麟急得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涨起:“只要王爷同意,从宫里放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宫里很多女官放出来的……王爷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吃亏,也不会让你伺候人,你只要同意,我保管让你舒舒服服的什么都不用做,我买两个小丫鬟伺候你,你想看书就看书,想学什么都行,想买什么,只管和我说……” 赵朴真兴奋过后,却渐渐冷静下来:“王爷待我很好,我无意离开王府,多谢公子好意了。”天上哪里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处,她不知道上官麟这些日子究竟有何目的,但是一个青年男子,无缘无故示好,自然不是没有目的。而她一个皇家婢,除了身子,还有什么能给人的?若是冲着王爷来……那就更不能去了,卷进这些旋涡中,她一个小婢女,能有什么好下场?她是想离开王府,却是想着过平头百姓清清白白安安静静的生活,去找自己的父母…… 上官麟整个肩膀都仿佛垮下来了一般,表情犹如想哭一样,似乎鼓足了勇气,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们两人却没有发现,小楼上不知何时,李知珉和邵康已站在楼上,将这一幕尽看在眼内。邵康点头笑道:“难怪王爷同意上官麟来抄书,王爷这一步走得妙啊,若是此女能嫁入上官家为妾,那王爷又得一绝妙臂助,上官丞相这位长子虽然不大成器,但却仅有这一子。” 李知珉道:“本王一开始,只不过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罢了,上官谦这个老狐狸,到底是不是想分开押注,这所谓的混世魔王,是不是又是装的。” 邵康笑道:“上官公子一贯随心所欲,直人一个,如今看来,也是钟情于此女,王爷不如玉成好事,顺水推舟。” 李知珉沉默许久才道:“待本王问过她的意思吧——此女本来……我有别的大用。”声音很平和,似乎无所谓,眉间却带了一丝煞气。 第26章 再问 李知珉虽说是要自己问,然而却一连拖了几日也没有问。 他心里不高兴,本来这只羔羊已是自己的禁脔,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如今却有人觊觎,又像是自己从无人问津的深山中,移栽了一株珍异的香花,辛勤栽培,终于含苞欲放之时,却有人要坐享其成。 属于他的东西不多。 他生在皇家,算起来竟没有一样是凭他自己夺得,而是一切荣光来自父母,也因此随时能被夺走,无论是爱,期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直耽搁了几日,宋霑病好了恢复了抄书,上官麟被拒绝后并不气馁,仍然变着法子讨好赵朴真,赵朴真觉得有些不安,索性熬了几夜,将那书默了出来,直接交给了上官麟。 上官麟没了抄书的借口,加兵部那边的关文也到了羽林营,限期到羽林营报到。上官麟煞费心思,又大费周章给李知珉送了些东西,只说是感谢王爷提供方便,父亲收到书十分高兴,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抄到珍本云云——言下之意希望李知珉待赵朴真好一些。 他是粗人,这份曲里拐弯的含义也是难为他了,偏偏李知珉一眼看透他的作为,又好笑又好气,更有一份难言滋味。 本王的人,用他关心吗? 这么一想,竟然有了一分酸溜溜。而回味到自己竟然介意起来,又觉得滋味复杂,索性远了赵朴真一些。 他性子好静,本又不爱亲近后院的主,因此丫鬟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有赵朴真敏感的感觉到了。 也说不准是哪里不对,写好的字一张一张码在那里,他偶尔也会看看,在写得好的地方用朱笔点个圈,有时候和邵康商量些事,也并没有避着她,一样会让她查找邸报,翻找地方志。 但是赵朴真却还是感觉到了不对。 就像是从前可以很顺利地猜测到他的情绪,比如开心、不开心,喜欢,不喜欢,厌烦,疲倦,眉眼的动静,端坐时脊梁的角度,写字时的目光。但是现在仿佛单方面关闭了这个渠道,她感觉不到了,似乎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又偏偏不一样。这让她有些仓惶,毕竟她心里有鬼,心里这份不安全的感觉,会随着摸不清楚王爷的想法,而越发严重。 宋霑看出自己的女学生不对来,画的画少了那些琐琐碎碎的东西,倒是看出来些潦草地空白来……草上不再有蚱蜢,花前不再描蜜蜂,美人也不再妆扮精细,而只是懒懒地倚着阑干数着白蘋州上的千帆。 第40章 老先生自以为了解女娃的心事,只觉得叫人发噱,都说少年强说愁,却不知少年的愁和老年的愁,也并没有什么区别,细校起来,少年人心思纯净,那点愁倒比历尽千帆到了晚年不是为了前程名利,就是为了儿孙发愁的人更纯粹了。 于是问她:“女娃娃最近怎么回事?” 赵朴真恍悟:“没什么,画得不好吗?” 宋霑捋着胡须:“倒是长进了些……”知道女孩子面皮薄,宋霑没点破,只是笑道:“上官家那小子去了羽林营,少了好多好吃的啊。” 赵朴真想起那天上官麟的剖白,微微有些不自在。 宋霑继续道:“其实那小子看着鲁莽,人品倒是不错,看得出来待人赤诚,上官谦教子,还是正得很的。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包括你们王爷,最混账的时候,其实才是最真的时候,等到再大些,进了名利场,那可就不一样了。” “到时候,他们要的,不是名,就是利,而站在他们身边的人,总得对他们有帮助,才值得让他们看上一眼,而少年时候喜欢过的那些东西,譬如清晨的一枝兰花也好,黑暗里一粒明珠也好,虽然曾经确确实实让他们心动过,喜欢过,甚至写过诗,宠爱过,和家里闹过……” 宋霑言若有深意,赵朴真不说话,只是低头在纸上轻轻描着。宋霑又自言自语道:“我干干净净了一辈子,如今却给你一个小丫头教画,在王府混吃混喝,沾上王府皇家,老夫这一身清名,就已经有些不干净了。” 赵朴真其实也一直觉得好奇,不由看向宋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先生这是要出山吗?” 宋霑却笑了笑,道:“我与开元寺的净衣法师是棋友,有次和他手谈到一半,我有事暂时离开。回来之时,却看到一个少年人在寺院游览到了那里,看到净衣法师对着残局苦思,一时兴起,便与对弈至终局……这少年人腼腆安静,下起棋来虽时有长考,却一落子便动若脱兔,大开大合,纵横捭阖,似是每次长考已想到数子之后,且一旦落子,只管一心下去,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便是失利,也绝无悔意,看他落子,宠辱不惊,胸有格局,已非凡手,然而京城棋道年轻高手,却不曾见过此少年,我们原以为是哪家大师的子弟,他却不肯留名,含笑而去。” 赵朴真听他娓娓道来,十分吸引,说到最后,想起那煞神经常一人对着空白棋盘沉思许久,不许任何人打扰,有次她好奇问了句,李知珉只道:“我在自己和自己下棋。”一个人怎么下棋? 她看向宋霑,觉得自己已经猜中了:“那位少年,就是我们王爷?” 宋霑微笑:“我后来有次无意在一文会上见到这位少年,才知道居然就是秦王殿下,令人想不通的是,秦王殿下身怀如此棋艺,不该寂寂无名,身为皇长子,却只有着好乐之名,偏偏弹出来的曲子也平常之极,平日只以听曲赏歌,制琴买笛为名,庸庸碌碌,明明胸有韬略,偏偏遮掩起来做一颗凡石,反而是太子殿下,颖悟绝人、书法精绝的美名早早就传扬在外,又有东阳公主帮扶,声名无两,这实在是非常耐人寻味。于是老夫又特意参加了王爷的宴会,再看王爷身边一名婢女,竟然也非同凡响,主不凡,婢又特异,有意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老夫真的对秦王究竟想做什么很是好奇啊。” 赵朴真看了眼宋霑,很是直接道:“其实,先生只是不想和东阳公主为伍,才看中我们王爷吧。”太子身后有东阳公主支持,宋霑又年纪不轻了,怀才不遇,再不选个良主施展下手段,那的确是憋屈得很,白白担了个名士的名头。 宋霑轻轻咳嗽了声,有些尴尬道:“你也莫要以为老夫接近你是别有用心,老夫收你做女学生还是真心实意的,你们王爷,我还要看看咧。” 赵朴真想起那煞神,不由很是为宋霑担心,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早就落入李知珉算计也未可知,便回嘴:“说不准我们王爷也还要看看呢。” 宋霑哈哈笑起来,却是误以为赵朴真护着秦王,也不以为忤:“小丫头还挺护着你家王爷。”又过了一会儿才又叹道:“兴许,你还真是一个鱼饵,钓了上官家的小子,钓了老夫,老夫入彀中而不自知呢。” 这一句话却戳中了赵朴真这些天的疑心,抿了嘴不说话。 宋霑摇头道:“总之,皇家子弟,若是无志,那是无妨,若是有志,那必然就是大志向,所以小丫头,你若是想让你们王爷看到你,你就得一直跟着他走在路上,不能掉队,你若是想让别的人看到你,不把你看成随时可以抛弃放弃,随意丢弃的东西,那也是要跟着人,走到更高的地方,那样,才不会轻易被放弃。” 赵朴真道:“多谢先生教我。”宋霑笑笑,知道小丫头想得多,嘿嘿一下,自去找厨房要酒要菜不提。 赵朴真想着宋霑说的下棋的故事,遥想那个煞神下棋的样子,不由暗暗点头,论心思深沉,一步算十步,的确少人能算计得过这个煞神。说他有大志,又有什么奇怪的,赵朴真悄悄地想,那个位子,怕是也就这城府深的人能坐上。 看过的那么多的史书,里头的皇帝哪个不是杀人如杀鸡……挡在自己跟前的,杀掉就是了。只是,王爷既然早就见过宋霑,应该也知道宋霑来王府的目的吧?他是怎么想的呢?自己果然,真的只是个鱼饵吗? 第41章 王爷的心太深了,她看不懂。 于是没有等李知珉问,赵朴真反而先问了。 “下棋?”李知珉微微扬起眉毛,似乎有些意外:“有些印象,但是我的棋艺,应该没那么高吧。” 赵朴真笑了下,李知珉敲了敲桌子,想了下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这句诗你知道吧?” 赵朴真点头:“卢升之的诗,他也做过邓王府的典签,很得当时邓王的爱重。” 李知珉道:“此人才华横溢,还从医于神医孙思邈,却时运不济,高宗时尚吏,他却倡儒;圣后尚法,他又提黄老,以至于仕宦不顺,最后得罪了圣后的侄儿入狱,之后老病交加,忧愤成疾,沉江而死。” 赵朴真少年人心性,卢升之的诗并不十分合她脾性,因此不曾留意过此人生平,轻声啊了一声。 李知珉道:“怀才不遇,明珠暗投,于有天赋之人身上,那是人世之大悲,因此古今多少人,为得遇明主而肝脑涂地。宋霑,大概也在寻机吧。”说完,他沉默着,似乎在想着什么,许久以后又突然漫不经心地问赵朴真:“上官世子有意替你赎身,你意下如何?” 窗外风暖,有飞鸟在书斋外的树枝上啾啾而鸣,远处蝉声噪闹,一切都似乎是盛夏时的午后闲聊。 李知珉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里慢条斯理地理着象牙骨山水折扇,睫毛垂下,看不见眼神,赵朴真却本能地寒毛立起,感觉到了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后隐藏着的杀气,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睁大眼睛,摇头道:“我不去,我要跟着王爷。” 李知珉刷的一下打开扇子,面上平静如波:“为什么?他看起来很认真,应该待你会很好。” 背后粘腻湿透,赵朴真按下心里那一阵阵颤栗,缓缓地说:“大概,是因为觉得跟着王爷,能看到更多的地方……知道更多的东西。我没有父母兄弟,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做什么,将来应该去那里。上官公子,不过是一时兴起,又不能自主,谈什么能待人好呢?” 她的语言有些琐碎,其实是惊慌之下语言组织不及的缘故,但在李知珉眼里,却看作了羞涩,于是宽宏大量地点了点头,放过了眼前的小丫头。 第27章 闲话 临汝公主到长乐宫的时候,窦皇后正在召见几个女官,看到临汝公主进来,便挥手让她们下去,李若璇依偎到窦皇后身边,看到那几个年轻宫女穿着颇为鲜亮,相貌却只是平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问窦皇后:“母后在做什么呢?” 窦皇后一边替她扶正头上的簪子,一边道:“给你大皇兄挑几个宫女使唤。”其实是李知珉已经十七了,按皇家规矩,皇子十五就该挑选几个侍寝的女官,教导皇子男女之事,她怕儿子乱了心志,压着没安排,拖到如今,才开始挑选,这是一等大事,她自然挑得精细,长得太妖艳的不要,轻浮的不要,没有福相的也不要,反复挑了数次都没有满意。 李若璇笑道:“又给大皇兄挑宫女?你不是才赏过吗?我看这几个都不如上次的生得好。” 窦皇后一怔:“我什么时候赏过宫女?”原来她那日被东阳公主截了人,大失面子,又为了这事,元徽帝又有些生气她处置不当,好些日子都有些不冷不热的,以至于她自动将这难堪的事抹到脑后,不肯再提再想,更是浑然忘了那几个只见过两面名字都不记得的宫女已真的按圣旨,被赐入秦王府。而女官们又因为办差了这件事吃了窦皇后冷脸,更不敢提,因此窦皇后竟是早已将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窦皇后下首站着伺候的黄沅连忙笑道:“娘娘忘了,去年习艺馆调教的那一批宫女,当时选了四个,奉了皇命,送去秦王府上了。” 窦皇后怔了怔,才想起当时那尴尬情形,登时脸上阴晴不定,李若璇却没注意窦皇后的脸色,笑道:“有个姓赵的宫女,生得是美,皇兄好像挺喜欢的,前儿得的那珠子,后来赏那宫女了,后来上官公子想买了送筠姐姐,皇兄都没让。” 窦皇后自然记得那珠子,后来还有些后悔那日没有接受儿子的孝心,反训斥了他一顿,这些日子母子关系远了些,她心里也有些不得劲,如今听到女儿这么说,脸色一沉:“还有这样轻狂的宫女?” 黄沅一听已知道是赵朴真,连忙描补道:“姓赵的宫女,那是从内藏书库里抽的女官,那天对上东阳公主对子的那个。”她也不求情,也不多说,只是轻轻点出事实。 窦皇后想起那日是有个丫鬟站出来对上了对子,免了自己特别尴尬的境地,脸色缓了缓,李若璇笑道:“还会对对子呢?说是记性好,背书背得厉害,所以皇兄特别看重,端午宴会那天还出了个风头。”说完将那日端午宴的情形说了说,然后又说道:“要我说皇兄也是木讷了些,上官丞相如今父皇正看重,他顺水做个人情多好,偏要护着那宫女,就算真疼那宫女,再赏别的东西不成吗?” 窦皇后满脸阴云,显然也极不高兴,但她自当了皇后后,因知自己见识有限,极为慎言,绝不肯在事态未明前轻易开口。黄沅这些日子却早已摸透她的性情,知道她耳根极软,但脸上却是极固执的,凡事她没有表态或是决定之前,都还有机会影响她的决定。于是笑道:“宋霑,是那个拒为女主臣的那个宋霑吗?” 第42章 李若璇好奇道:“拒为女主臣?我看他好像挺狂的样子,很是刻薄骄傲,但是太子哥哥和皇兄都很是容忍他,他名气很大吗?学问如何?” 黄沅笑道:“这人学问可不得了,少时就有神童之名了,天文地理、音律棋理,样样精通,后来圣后当朝,有人举荐他,他辞以不愿为女主臣,很是有名。为着这事,东阳公主很是厌恶他,因此本朝也有人举荐过他,被东阳公主压住了。他若是赞许赵尚宫,那是真的欣赏她的才华了,若是能因此让王爷与宋霑结交一二,将来也是有好处的,那种场面,若是王爷为了结交上官世家,将珠子送过去,反倒落了下乘,倒不如显出一副重才的样子,都说千金买骨,王爷能对一有才华的侍婢都如此看重,那待读书人,自然又更是不同。” 她说话极伶俐,句句点中痛处,窦皇后面色缓和了过来,尤其点到东阳公主讨厌宋霑,这敌人的敌人自然是朋友,窦皇后这时也觉得儿子做得不错。 李若璇冷哼了声道:“筠姐姐才华不比那宫女强多了?只是不忍欺负宫女,才没上场,那什么宋霑的定也是容让了,不然怎么可能那等学问还比不过一个年纪轻轻的宫女?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要我说啊,那珠子送了上官家,一举数得,如今倒像是皇兄爱色轻才,连个珠子都舍不得给人呢。母后这两年也在给皇兄物色王妃了,我看筠姐姐就很好,皇兄却连顺水推舟地讨好一下人家都不会,反而护着自己的侍婢……” 这却正戳中了窦皇后的心事,她给李知珉物色王妃已许久,在她心目中,自然是按着太子妃的标准来挑选的,她自己出身不好,在给儿子挑王妃上,在门第这一条上就特别注重。满京城的闺秀看来看去,不是不够清贵,就是长得丑了,要么德行不好,挑来挑去,门第品性相貌年龄,样样都好的,也不过两三个,而这其中,自然是上官筠是其中的佼佼者,出身世族门阀,才华品性那是得过皇上赞许的,更不要说那相貌也是佼佼者了,然而如今儿子却偏偏不懂事。 黄沅笑道:“王爷是老实了些,不会哄女人。要我说,上官家的小姐,无论是门第品性才华,那的确是没的挑。不过,依奴婢看来,这选妃,最主要的,还是得看性情合宜,德行匹配,这王妃选好了,那可是大福气,譬如我们娘娘,这德行、品性、心性、气度,哪一点比出身世族门阀的闺秀们差了?要不怎么说皇上英明呢,若不是圣心知道我们娘娘这是天生的凤命,知道我们娘娘的好处,怎么就从潜坻到得登大宝,都敬着我们娘娘呢?这在民间啊,叫帮夫命,在天家,那就是天定真凤啊。” 这一句话才是真正说到窦皇后心里去了,她心中就一直隐隐觉得自己出身小家小户,却最终成了真凤,可知命该如此,说不得,也是自己多年贤惠操持后院,替皇上分忧解难,生儿育女,皇上才顺顺当当地登基为皇,而皇上也是看到了自己的好处,才一直对自己分外敬重,不肯教别人欺了自己去。 李若璇道:“筠姐姐品性好,又不贪图富贵,才华又是一等一的,连父皇都夸奖过她,难道还配不起皇兄?” 黄沅恭敬赔笑道:“公主说得是,上官小姐才华,听说那是不少男儿都比不过的,还弹得一手好琴,正好秦王爷也是好乐的,想必两人真相处起来,以上官小姐的聪慧,定是能让王爷高高兴兴的,学问上也定是能有进益。河西上官家,听说前朝,也是出过皇后的,世家小姐,那矜贵娇养起来,听说前朝公主都比不上的。” 李若璇诧异道:“连公主都比不上?” 黄沅轻轻笑道:“论前朝时,咱们李家也是河东门阀世家,因是武将世家,饮食上倒还罢了。河西上官家,那可是衣食住行,都是讲究得不行,我听说修了个园子,因怕泥泞,便用青钱千万枚,串起铺路,再在钱间种绵草,让茸茸细草从钱孔缝隙中长起,这般下雨也不怕滑和泥泞,又特别清雅,就有个名头叫什么青钱路,还说这是视钱如土的意思呢。还有,夏日之时,上官家设宴,凿了冰山解暑,用侍女持巨扇扇风,赴宴的宾客居然要穿棉衣。其他衣食上的讲究,就更不必说,只说一条,上次上官小姐进宫系着的那条素裙子,那是白孔雀毛挑了蚕丝慢慢织出来的,公主不知,那白孔雀,十只里头也未必能找出一只白的来……洗不了几水就不能穿了。” 李若璇道:“难怪我说那裙子又轻又软又滑的,没见过这料子,原来是这般大的来头,怎不见贡给皇家?” 窦皇后冷嗤了声:“什么青钱铺路,冰山度暑,前朝这奢靡之风,就是亡国之种。你父皇一直要后宫勤俭节约,不许铺张,那一条裙子,也不知杀了多少孔雀,怎么忍心穿在身上?如石崇之流,架子铺得再大,倾覆也是瞬间的事。” 李若璇看窦皇后教训,也不敢再说,只是笑道:“我看筠姐姐不是那等人,怕是也不知道那裙子的来历。” 窦皇后不说话,却是也撞到了她长久以来的一桩心病,自己门第不高,若是挑个门第太高的儿媳妇,将来不服管教,儿子又是个木讷性子,若是被妻子拿住了,怕是日子过得不痛快,但若是挑个门第比自己低的,那就十分不般配,更是不喜,想到这里,索性也觉得再细细挑选的好,这下连挑选侍寝宫女的事都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第43章 第28章 蓝筝 到底是自己长子,选妃的事情还可以拖一拖,毕竟太子也尚未封妃,然而侍寝的宫女却是不能再拖了。 知道儿子身边已经有自己赐下的四个宫女后,她心里很快做了决断,把之前选的那些老实、懦弱、颜色平平的宫女都抹掉了,想着便要把身边伺候的蓝筝派到秦王府。 “你在我身边伺候着,也算是看着王爷长大的。如今王爷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阮妈妈我是知道的,绵软得很,辖制不住,保不住身边就有些心大的狐媚子,你一贯是个懂事妥帖的,且去王爷身边管束一二,至于名分,等王妃进了门,亏不了你的。” 蓝筝本是窦皇后身边得用的,长相还算出挑,十分心细,让窦皇后很是省心,大到宫里诸宫杂事,小到长乐宫内殿娘娘的东西存摆,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时时记得提醒窦皇后,在宫里人缘又好,做事总是能妥帖周到上下,上上下下都叫她一声蓝姐姐。年纪却是大了些,已经二十,比李知珉大了四岁,论年纪已该放出宫去了,窦皇后原本觉得她好用,再用个一年两年,挑个好的嫁出去,厚厚赏了,如今却为着放心不下,还是叫了蓝筝来交代。 蓝筝从王府时就已在窦皇后身边伺候,李知珉小时候也叫着她姐姐的,她原本只想着办好差使,以后嫁人上也能择个好人家。只是如今皇上皇后,人人都知道不过是东阳公主架出来的幌子,窦皇后又出身低微,她在窦皇后身边伺候,哪里有机会遇到什么良人,但凡有些前程的,都不会趟浑水招惹皇后身边的女官,所以也只是胡乱混着日子等多拿些嫁妆出宫再找人家。没想到临出宫了,窦皇后忽然有此安排,细想了想,竟也算是自己目前最好的出路了,也没敢说什么,只是笑道:“娘娘有命,奴婢不敢辞,只是公主毕竟年纪还小,这王爷房里事,娘娘不如先问过阮姑姑,才好计较。” 经她提醒,窦皇后也想起来:“是了,这宫里派下去人也有一年多了,也没看阮妈妈说过一二,想是年纪大了,竟没上心。”说完也便命人去传阮姑姑进宫。 待到阮姑姑进了宫,窦皇后劈面就问:“大郎身边那几个伺候的丫头,如何不见你提过?我原本说过等大郎大一些才安排侍寝侍诏的,如今却听说大郎身边有个十分得脸的丫头,很是招蜂引蝶,连上官家的公子也来讨要的?” 阮姑姑被她一问也懵了,想了一会儿才笑道:“原来是赵朴真、丁香那几个丫头,她们不是去年娘娘念着王府缺人,赐下来的吗?正好王爷院子里缺人伺候,几个丫头也很是能干,我就和王爷商量过,分派了差使。如今几个人也都兢兢业业当差着,并没有什么幺蛾子。至于侍寝一事,这是从何说起的?王爷如今身边并没有安排通房侍寝的丫头,娘娘想想,王爷自小就是老实孩子,长辈没开口,怎会和那等不入流的人家没出息的公子一样,馋猫似的动嘴偷吃的?娘娘就算不信我,也该信王爷才是。” 阮姑姑想了下又道:“何曾和哪个丫头有什么了了,若是说的那个赵朴真,那是个老实孩子,王爷看重她,是因为这孩子是宫里内藏书库出来的,整理文书很有一手,过目不忘的,王府内院那有着从前皇上留下来的文书,王爷正需要个得力人重新整理,可巧娘娘就赐下来这么个合用的,再合适不过。那孩子如今正和宋霑先生学画,我听王爷说的那宋霑先生很是孤傲,多少达官贵人要拉拢他都看不上的,如今为着朴真丫头记得的那本书,欠了咱们王府一个大大人情,正要借着这层,以后好招揽人才呢,娘娘可别冤枉了王爷。至于上官家的公子讨要丫头,那其实是想要珠子,后来听说其实是想借着这机会结交宋先生,上官家那也是世族大家,哪里就缺这一点东西,依我看,定是也觉得我们王爷好,顺着梯子结交一二,铺个路子。” 一番话说完,窦皇后心里也舒服了些,脸上神情也缓和多了,她个性强,因此孩子乳母但凡有些性子的,肯定都被打发了,留下来的,自然都是柔顺听话的。阮姑姑虽然一心只偏着李知珉说话,她却听着还算中听,是了,自己挑的那几个丫头,本来就是挺出挑的,儿子也是听自己话才用起来的,虽然平时儿子有些木讷,少了份机灵上进心,但还是听自己话的,哪里会随便收用丫鬟不和自己说一声呢?阮姑姑管着王府内院,既然说没有,那必然是不曾收用过丫头了。 既如此,那也就先不动那几个狐媚子,窦皇后想了想,还是敲打了阮姑姑几句,又叫了蓝筝过来,交代了一轮,便要打发蓝筝去秦王府。 蓝筝接了懿旨,自然是早就打听清楚了秦王府如今的情形,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到了王府,先笑着打了招呼:“王爷开府在外,娘娘日日悬心,这才派了我过来伺候王爷,咱们都是宫里过来的,我虚长几岁,又在娘娘身边伺候过,如今身负娘娘嘱托,不敢轻忽,还请妹妹们鼎力相助才是。” 丁香等几个人都是知道蓝筝平日是娘娘身边得脸的人,如今下来自然是别有任务,不敢轻忽,都笑着和她介绍王府的情况。 到了晚上李知珉回来,阮姑姑忙带了她去见李知珉。 李知珉看到蓝筝是有些意外的:“母后可是有什么重要事请姐姐来传话?” 阮姑姑笑道:“王爷有所不知,眼看就要给王爷议亲选妃了,按规矩王爷如今屋里也该放上一个两个屋里人伺候了,今儿娘娘专门叫了我去,说蓝筝姑娘性子温顺,模样也好,又是自小和王爷也熟识的,是个妥当人儿,就想着把蓝筝姑娘给了您,以后就在王爷屋里伺候着。” 第44章 李知珉微微诧异,抬头看蓝筝一双耳朵烧得通红,迟疑了一会儿,温声道:“母后身边伺候的姐姐们,我一贯是十分尊重的,妈妈先安排姐姐住下吧……我最近接了个差使,没什么空往后院来,姐姐只管在王府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的,和阮妈妈说就好了。” 这之后一连数日,李知珉仿佛忘记了蓝筝是来侍寝一般,根本没有回过后院,偶尔回来,也只是和从前一般规规矩矩上了床就睡了,蓝筝值了几晚夜,李知珉对她仍是客客气气的,并没有别的逾礼举止。 这么一来,原本也是宫里来的几个丫头私下忍不住私下议论起来,她们都是宫里出身,自然多少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便是顾喜姑,在黄沅那边得了消息,都想法子透了点消息给赵朴真,让她好生当差,别惹了蓝筝。本来调教她们,就是没安好心,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安排到自己亲生子旁边了,就担心她们狐媚子起来,要说她们几个心里没有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以为我们是狐媚子,怕我们勾引王爷,巴巴地派了个端庄妥当的来……如今靠近王爷点的差事都不好沾手了,就怕以为我们有什么歪心思,结果王爷碰都没有碰一下,呵呵。”花菀有些愤愤道。 罗绮梳着长长的头发,眼睛眯着,曼声道:“要我说,妥当端庄是真的,只是王爷一看到她就想起娘娘来……何必呢。” 几个人听罗绮一说,想起蓝筝那说话口气,的确俨然若皇后娘娘一般,她们都知道平日里王爷是被娘娘管得很是苛刻严厉的,选这么个人作为屋里人,实在也是,忍不住都笑起来。 正笑着,却看到蓝筝带了几个抱着十来个尺头的小丫头进来,看到她们在说笑,也笑问:“笑什么呢?今儿外边送进来一些尺头,说是前儿王爷忽然交代说让人送进来给内院让我们做衣服的,我正奇怪,这不年不节的,如何就想起要让我们做衣服的?且这料子要么是满绣的四季折枝花,要么是织的满满的鸟蝶花草,花成这样,还净是些鲜艳的颜色,哪里是我们伺候的人平日里穿的,不过既是王爷恩典,我便说带来给姐妹们挑一挑。” 花菀已是飞扑过去笑道:“我就喜欢这花样这颜色,在宫里素净够了,好容易有几样艳的,你们别拦我,我得好好挑挑。” 罗绮嘴角一抿眼睛里都带了笑意,看了眼蓝筝,笑道:“咱们自幼进宫当差惯了,年纪轻点的,谁不爱几样鲜明颜色呢,就因为平时被拘得紧了什么都穿不了,才特别稀罕,要说最爱穿花衣服的,还是朴真妹妹……虽然名字上带个朴,平时可最喜欢那些花枝招展的花衣了,如今王爷又不管束,只让我们随便穿着,那可不是本性都出来了,也幸好她长得骨架小,这花衣服旁人穿了臃肿肥胖,脸都不显,她却压得住,我还记得她前几日系了件百蝶穿花的裙子,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连王爷都抬眼看了她好几眼呢。” 赵朴真脸上微红,十分窘迫:“罗绮姐姐快别笑我了。”花菀却看不得罗绮拿赵朴真做筏子,插嘴道:“我看王爷也喜欢好颜色的,要不怎么挑的都是这些尺头?宫里一力简朴,窦娘娘又是带头的,几位皇子公主,穿得也太简朴了些,要我说,便是外边老百姓,逢个年节,也喜欢给孩子穿几件颜色衣裳,又讨喜又吉祥,每日里净是暗沉沉的,难怪王爷如今这么个好静的性子,怕就是打这上头来的。” 丁香轻嗔道:“又编排主子,纵得你,有衣服还不够你挑的。” 云舟一旁打圆场道:“王爷那是贵人稳重,不过一贯他待侍婢都是极宽容的,怕是看蓝筝姐姐从宫里才出来,错过了前边制衣的季节,索性便一起赏了吧。” 罗绮几乎要笑出来,瞄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蓝筝,声音拉长长道:“云舟姐姐说得极是,想来咱们可都是沾了蓝筝姐姐的光了。” 蓝筝忙笑道:“这怎么说,王爷每日里事那么多的,哪里会注意这等小事,咱们只管选了尺头做衣裳便是了。”几人一笑而过,然而蓝筝却到底听进去了,一颗心仿佛一张纸揉来揉去,找不出个 自己毕竟是奉了娘娘懿旨来的,别看如今王爷没有王妃,真的要定下王妃,那也是很快的事,她这样的屋里人,若是不能让王爷纳妃前宠幸她,那封妃以后,王妃再安排屋里人,就是王妃带来的丫头了,那时候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只是如今却有些无从下手,内院没有王妃,王爷每日或是去太学,或是在外边赴宴、文会,便是在府里,也是在华章楼和清客们说话,竟是连见王爷一面都难。 第29章 书楼 蓝筝身份不同,阖府俱知,因此这日她到华章楼,门口看门的内侍也并未阻拦,只进去时看到几个小丫鬟在下头指挥着内侍们搭着防蚊蝇的天棚,其中一个叫玉烟的,看到她忙笑着蹲身道:“蓝大姐姐怎么过来了,我去禀朴真姐姐一声儿。” 蓝筝忙笑道:“别扰了她当差,我就是过来看看,这儿从前是当今的书斋,如今听说王爷收拾出来了?” 玉烟笑道:“可不是,我们刚过来收拾那会儿可真够乱的,大摞大摞的全是文书,到处都是灰,赵姐姐带着我们足足收拾了一个多月才算理清爽了,如今天热,王爷就爱来这边,觉得阴凉,不过今儿王爷不在,真姐姐在跟着宋先生学画呢。” 第45章 蓝筝道:“学画?” 玉烟笑道:“是,宋先生今儿听说布置了个极琐碎的活儿,朴真姐姐画了好几日了都没入宋先生的眼。” 蓝筝笑道:“宋先生看来很是器重朴真妹妹?” 玉烟捂着嘴巴笑道:“不是我们下人编排,我们几个猜着,宋大先生怕是还是为了喝酒呢,这画学得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毕竟朴真姐姐还要当差,宋先生也不急,今儿教画个猫儿,明儿又说要画个虫儿,也不知画到啥时候才能出师,这里的小厨房可是一天一天都可着为宋先生做菜送酒的,您还没见到上官公子也在的时候,我们托福,也见着了许多平时吃不着的东西。” 蓝筝含笑,走过去,果然看到一中年文士正伏案酣眠,酒气冲天,赵朴真倒是在画画,不过看墙上挂起来的纸上的画,便是她水平粗浅,也看出来那是初学水平,不成样子,忍不住抿嘴笑道:“王爷这安排必有深意,你们可要伺候好宋先生,莫要编排促狭了。” 玉烟道:“伺候哪敢不周到呢,这华章楼的银子,都是从王府帐房上走的,没从内院走。” 蓝筝点头不语,里头赵朴真却听到声音抬头看到她,忙迎了出来,蓝筝拉了她的手,笑道:“我就是好奇过来看看,你不知道,这王府我从前是住过的,那时候这儿还是今上的书斋,轻易不许人进来,如今重游旧地,王府里许多地方都没大改,连这儿王爷也用起来了。” 赵朴真只是笑着,命个小丫鬟一旁伺候宋霑,带着蓝筝上下走了一圈,正走着却看到李知珉身边的侍卫统领高灵钧在小内侍引领下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鸟笼,看到赵朴真十分熟络笑道:“赵娘子,王爷说今儿得了一对鸽子,很难得的种,让我亲自拿回来交给你。” 赵朴真忙上前亲自接了那鸽笼,打开看果然是一对雪白鸽子,鲜红爪子,十分俊异,赞道:“果然好生漂亮。”蓝筝笑道:“是哪里给的?我刚才进来看到湖边上砌了个鸽舍,王爷什么时候又喜欢起玩鸟来,仔细娘娘知道了又要怪王爷不务正业了。” 高灵钧笑着行了个礼道:“这位尚宫姐姐看着眼生,还未请教这位姐姐姓名。” 蓝筝看他嘴甜,人又长得昂然英挺,肌肤晒成浅褐色,一笑牙齿雪白,十分讨人喜欢,一时却也忘了问那鸽子哪里来的,忙也笑着回礼道:“我唤蓝筝,奉了娘娘之命,才从宫里出来伺候王爷的。” 高灵钧道:“原来是蓝姐姐,蓝姐姐从宫里来,见多识广自不必说,必是娘娘和王爷看重的人,以后还要多多指教咱们,若是有甚么没做好的地方,千万给咱们提个醒,也多在主子面前美言几句。”蓝筝被他几句甜话哄得心里极为熨贴,觑了他几眼笑道:“有赵妹妹替你说话还不够么?” 高灵钧笑道:“闲时总要多拜几尊佛,指不定啥时候就管用了,姐姐今后可要多多照管我。”说完举起手做拜佛状,蓝筝被逗得哈哈大笑,看着高灵钧交了鸽舍,又讨好地问两位姐姐需要买什么只管交代,才说王爷身边还有事,忙着出去了。 蓝筝看他走了笑着问赵朴真:“王府的侍卫统领,必是勋贵人家了,却不知这高统领是哪家的子弟?看着倒机灵,我却一时想不出哪家勋贵姓高的了。” 赵朴真道:“依稀记得是齐国公府上的嫡系子弟。” 蓝筝想了下笑道:“原来是齐国公府上,他家爵位只传到现在这一代,又一贯人才凋零,现任齐国公也不大成器,除了领着爵位那点俸禄,竟无差使,想来他们这一辈儿再不自己找点差使,那可真是门庭衰落了,难怪这高统领也不管拜的是不是真佛,见人就上赶着呢。”想想秦王府如今也不是热灶头,朝廷门户高些的好的子弟,自然是不会放过来这里陪着王爷整日里斗鸡走狗的蹉跎岁月,叹了口气,也将这人扔到后脑勺去了,自又和赵朴真说话闲聊。 等晚间李知珉也知道蓝筝来过华章楼,闲话间问赵朴真。赵朴真心里一番打点,笑道:“只是走了一圈,说了些从前住在王府时候当差的事儿,还说王爷小时候还挺顽皮的,喜欢和人玩藏猫猫,有次藏在假山里让伺候的人找了好久,也爱听戏看杂耍,没想到如今这样好静。” 李知珉笑而不语,赵朴真道:“蓝姐姐还说这王府没怎么变?” 李知珉道:“是,母后不许改动太大,她觉得这样能取悦圣心。” 赵朴真点头,李知珉看着窗外灰扑扑的屋檐,忽然却又凉凉道:“豪杰大多对微时的人与物特别珍惜,因为那些表示了自己的成功,从前认识的人越低贱,用过的东西越微贱,越证明了自己取得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母后因此为我求了父皇潜坻作为王府,以为这样便能让父皇高兴……其实,她却忘记了,父皇这个皇位,是被人拥立而起,对他而言,那低微的过去以及低微之时的人和物,象征的,却偏偏是自己一无所有卑微的任人号令的过去……而那皇位,是靠了旁人的拥立才得到的,在大臣和天下人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因为英明的皇兄早逝才填上,等着皇侄长大传位的桥梁……他如何甘心?你说,他会对这座证明他卑微不甘庶皇子生涯的王府有任何好感吗?” 赵朴真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李知珉,不理解为什么这位煞神总喜欢用这样薄凉的口气说自己的生身父母。李知珉又笑了声:“自我开府后,父王从来就没有来过我王府看看,倒是去太子东宫那边行幸过。” 第46章 赵朴真只小心翼翼地采取了保守的沉默,李知珉也不再说这个话题,而是转了个话头:“去岁在东坊那儿,有家书坊做不下去,王府买了下来,我让人重新修整了下,打算做个书楼,楼名春明,如今陆续已收了藏书万卷,书拟供众览,也可外借,可让人传抄,你和宋先生说说,看他愿意为春明楼掌楼的不,若有意,请他拟个对外的章程来。” 赵朴真抬眼看李知珉,李知珉微微一笑:“不论他愿意不愿意,这楼的整理和平日细事,都要靠你了,不过他名头大,借他名头一用。” “藏书楼?”宋霑果然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拊掌而笑:“蓄天下图籍,延四方之士,此子果然胸中自有丘壑!”又细看了下赵朴真,思忖道:“一个藏书楼的筹措,绝不是一日两日可成,再看你这人,看来竟是早就准备好的人,难怪上官家如此人家,索要一婢竟不可得,这于你也是大机遇。” 赵朴真低头不语,宋霑兴致勃勃:“明岁便是大考之年,这时间竟是早就计算好了。这章程是得好好设计,观书可以免费,楼下设个观书斋,供人观书,借阅出楼却需交钱,如无钱者,可提供纸墨,抄书为抵,一本书便可……也可再设一层,为珍稀书籍,若要借阅,先抄书即可。” “斋内还要多留纸笔供人留书留画,若是来日哪个中举成名,那可是稳赚不赔了。” 宋霑想了想,口述了几则,让赵朴真誊了,又想了下道:“和王爷说说,我们得去春明楼先看看,一则看书有多少了,还要补充什么,二则再看看地方,若是地方够大,甚至可提供短宿,穷困士子届时必感王爷之恩。” “不必遮掩太多,王爷本是今上嫡长子,若是一点野心都没有,倒似作伪,倒不如坦坦荡荡,上若疑他,什么不做都疑,此事大利寒士,功德无量的好事,正所谓有为才有位,古今皆然。” 宋霑兴致极高,果然当日就带了赵朴真去看过书楼,上上下下看过一轮,叫了管事的来一阵指摘批驳,又重新修整过。宋霑既肯接了,李知珉也就直接将书楼的事交给了他,自己没再过问,但凡支银子,都由赵朴真做帐给王府帐房支。 而赵朴真则带着几个小丫头一头扎进了书库里,一连整了一个月,才把整个书库按经史子集、医书、稗官野史、小说词曲、名公时文,地方志书,蒙学教材甚至年谱家谱都给理整齐了,这其中居然还有个十分齐全的曲谱库,收罗了许多地方曲谱。 万事俱备,择了个吉日,宋霑直接在春明楼邀了几起诗社,他本就交友广阔,又是名头大的,很快京城文人士子,就知道有了这么个书画齐备,茶水免费的好去处,不多时就已日日士子满座,索性又将每层楼窗台下增加了许多条凳,供士子随意坐着观书。 第30章 羽林 不提春明楼那边的忙碌,眼看中元节近,李知珉这日却又进宫给皇后问安。窦皇后知道他数日来都没有招蓝筝侍寝,正要找他不自在,看到他来,果然又开始教训:“从前就听说你招了一堆没什么用的门客清客,骗吃骗喝不干正事儿,只引着主子日日在外,流荡优伶,荒疏学业,听说还让婢女跟着门客学画?竟是不成体统!”她本来还想说蓝筝的事,但是看到女儿也在,不好说这房里事,只好拿别的事发作。 李知珉只是站了起来听训,旁边齐王李知璞已笑道:“母后这可真是冤枉哥哥了,哥哥最近可是做了件大事,我听说哥哥让宋先生开了家书楼叫春明楼的,里头藏书万卷供士子免费借阅观看,这书楼也不知造福了多少家境贫寒、无力入学、无力买书的学子,如今京中哪里不传颂哥哥是贤王呢。” 窦皇后一怔,李知璞又笑道:“我也悄悄去看过一次,宋先生名头大,连齐嵩、宋韵好几个名士都去了那边题了诗,还有人央了我和哥哥说说,想借藏书楼里的白石的画一观,我记得那画还是母后赏大哥的吧?就给推了,让他们要看只管去书楼里看去,借出那是万万不能的,他们知道是皇后赏的,又是一番赞叹呢。” 窦皇后本就宠着李知璞的,听他说这话,脸色稍霁,仍是责骂李知珉道:“这般大事,为何也不先和我商议商议?” 李知珉只淡淡道:“原也只是让门客们收集各地曲谱,门客们顺手也收了不少各地的书,堆在那儿挺多了,去岁七宝楼旁边的书坊做不下去了,店主要返乡,便问了七宝楼看有心买下不,七宝楼掌柜那边同我说了,我想着买下来也方便,便连书坊剩下的书也买了下来,前儿宋霑先生看了这许多书觉得可惜,便提议开个书楼供人借阅,我想着那地儿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便许了他,一应事也都是宋先生操办的,我只是出银子罢了。” 窦皇后道:“合该多去走走,结交些士子才是,明年正是大考之年……”她已是想到这书楼的好处来,脸色又好了许多。” 这时临汝公主也道:“上官姐姐那边也和我说,说哥哥那个很能背书的丫头在书楼里当差,因此国子监那边不少女学生都去了借书,很是方便,我还说哪日让哥哥带我也去瞧瞧呢。”她从前对哥哥是恨铁不成钢,如今发现这个闷声不吭的哥哥忽然干了件还成样子的大事,不由的也替他说起话来。 李知珉道:“妹妹哪日想出宫,叫人去我那边说一声,我陪妹妹去逛便是。” 第47章 窦皇后想起一事来,忙问:“可是上次说赏了珠子,和宋先生学画的那个丫头?” 临汝公主道:“是啊,听说是母后赏给王爷的女史,又在宫里嫏嬛书库当过差的,那些女学生都很是尊重。” 窦皇后点了点头,却又问李知珉:“既然派了丫头去,何不把蓝筝也派过去?她一贯稳妥细心的,我听说你如今后院都不大回。” 李知珉还没说话,临汝公主已是冷笑了声:“这几日没见蓝筝,后来才知道原来母后赏给大哥做屋里人了,那书楼整日多少士子来来去去,放个哥哥的屋里人在哪里,算什么呢?” 窦皇后一时只想着李知珉没理蓝筝的事,倒是想岔了,这么一听女儿说,也反应过来,笑道:“我也是听说你哥哥时常在外不回,想着有蓝筝伺候稳妥些。” 李知璇本来就对母后身边这个爱管闲事的大宫女不大喜欢,这时候更是说了两句:“哥哥脾气软和,不爱说话,但主子就是主子,既是屋里人,自然好生在家里伺候着,整日管着爷们儿的行踪算什么呢,想是以为自己还是母后身边伺候,管东管西惯了。” 窦皇后被女儿说得脸上有些下不来,到底又疼爱这个女儿,只好跳过那话题,又问了些书楼的情况,又说中元节的一些安排。 隔日果然就是中元节,李知珉晚上入宫,宫里举办法会,法会后宫里有赐宴,自皇上登基后,每年中元节都会祭祀一番中宗,华阳公主也进了宫参加宴会。 因着窦皇后与华阳公主不合,因此这宫宴就实在有些没什么意思,皇子公主们也大多沉默的多,只有华阳公主目中无人,仍是笑谈自如,和太子李知璧说话,又去问李知珉:“听说你开了个书楼?” 李知珉站起来躬身道:“是。” 华阳公主笑道:“你小孩家家的,能藏有多少书,咱们皇家要做便做大些,也省得连那寺院的藏书都不如,依我说不如把书楼转给你太子哥哥,他那边有不少书,又交结不少名士,声威也壮大些。” 一语未完,窦皇后脸色已是沉了下来,待要发作,华阳公主却已又转头向元徽帝笑道:“陛下说是也不是?就那点子书,没的折了皇家的名头。” 元徽帝含糊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太子能帮忙自然最好。” 李知珉道:“父皇容禀,那书楼虽然是王府产业,却并不是我在主事,原是那宋霑借了我的地方弄起来的,那人有些孤傲古怪,我想着也是现成的旧书,也不差那点子钱,便随他鼓捣去了,我并没有出面,外人也只道是宋霑掌着那书楼,如太子哥哥若是要去,怕是不美——那宋霑姑母也是知道的,拒官都拒出美名来,我平日也不和他交接,怕惹了是非。” 窦皇后前些日子已得了小儿子提点,说了那个宋霑的光辉事迹,尤其是华阳公主也吃过他的瘪,这时笑道:“是那个不肯为妇人臣的宋霑吗?我听说这人惯爱踩着皇家做筏子博名声的,偏偏这种人在士林里名声好得很,你和他计较,还真的是把皇家名声送上去给他踩,何必呢。” 华阳公主也是依稀听说秦王府那边弄了个书楼,因着她厌恶宋霑,底下人也没有和她详说备细,如今说起来居然是那老厌物,果然皱起眉头:“为什么要交给那老厌物做?” 李知珉道:“本也是无心插柳的事,若是知道太子哥哥要开书楼,那侄儿肯定不会随便指出去。” 华阳公主冷笑一声,刚要说话,这时李知璧有些尴尬地笑道:“若是书不够,我给春明楼再赠些书便好,如今皇伯父还交给我不少差使,侄儿能力有限,不好再忙别的。” 元徽帝笑道:“内藏也赐上一千册书好了,到时候和东宫那边的赐书一起送过去,也算一桩美事。文人好名,少不得沽名钓誉,皇家治理天下,无为而治,心怀天下便好,犯不着和百姓争名夺利的。” 李知珉起身谢恩,窦皇后却心里憋着一股气,等宴散后,元徽帝果然又要去给皇兄致祭,窦皇后一肚子气没地方发,又抓了李知珉发泄了一通:“笨嘴拙舌,做了好事也不会妆点一二,哪像人家,先推个幌子出来争,眼看不好争,就说自己忙着朝政,这事是沽名钓誉,真是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你但凡也会说上几句,让你父皇给你点差使当,那我也不必日日这般忧心。” 赵朴真并不知道王爷在宫里的遭遇,傍晚的时候她正好从王府过书楼,才下马车时,却是在门口遇到了许久不见的上官麟,一见她就大呼小叫着:“小真儿,听说你如今在这边忙呢!” 赵朴真看到他穿着一身团花闪金缎的胡袍,袖子高高掳起,露出了结实的手臂肌肉,人黑了许多,不过黑了倒显得他身上那股浮夸浪荡气去了许多,多了几分沉稳,忍不住噗哧一笑:“上官公子您怎么来了?不是说您去羽林营去训练去了吗?” 上官麟满脸不耐烦:“羽林营那些小子,全被哥哥我打服了,一点儿没用,今儿中元节,大营放假。”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道:“你们王爷怎么叫你来这儿,这事多吗?”他打量了下赵朴真:“脸色倒好许多,好像也长高了些?” 赵朴真笑道:“还好。”她在藏书楼这边这些日子一直忙得紧,来往的士子们对她颇为尊重,有的叫她赵女史,有的称她赵尚宫,有的请她找一个不知书名只记得内容的书,有的和她谈论哪一版本的书最值得借。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也从来没有过得这般匆忙而快乐。 第48章 上官麟道:“过几日我就要到宫里当差了,到时候你有什么事或者谁敢在你这里闹事,只管找我,我给你摆平了。” 赵朴真点头:“有劳上官公子关心。” 忽然后头来了一群人,大呼小叫道:“上官麟!你怎么有空出来了!又带着你妹子耍?”赵朴真回头看到几个衣着华丽地少年公子呼喝着带着奴仆们过来,一看就都是豪门纨绔的行头,和从前的上官麟倒是一路人。 第31章 邀宴 为首的一个青年男子穿着件闪闪发光的袍子,上头绣的全是金钱纹,他上来一手揽住上官麟的脖子,显然极亲热:“听说你在羽林大营里和人打了不少架?” 上官麟斜着眼看他:“王慕松,你最近没爷爷教训你皮痒是吧。”两人你损一句我损一句,很是亲热,几个帮闲更是嘻嘻哈哈起来,一时书斋外闹哄哄起来,赵朴真皱起了眉头,十分不喜,却听到门后头当的一声,响亮而突然地打断了这不合时宜的喧闹。 众人转头去看,只看到一个青年男子,一身黑袍短打,手里拿着一把剑,剑鞘正敲在门边悬挂的铜钟上,那是平日里备着藏书楼将要关门之时敲钟三声,以示意楼内的士子做好准备的。本朝民间游侠成风,携剑佩刀甚是寻常,这男子身姿笔挺仿佛一把剑也似,细眼薄唇,整个人都尖锐冷酷:“请勿大声喧哗,影响旁人观书。” 几个纨绔公子面面相觑,帮闲们涌了上来声音大了些:“你算老几!管到你爷爷头上来了……”那男子眉目紧蹙,眼里流露出厌恶来,脸上凛如寒霜,一旁的赵朴真却听到他拿着剑的手臂微动,一声轻响,却是剑已微微弹出了鞘,眼见立时便要拔剑出鞘,她吃了一惊,抢先站了出来站在那男子跟前道:“书楼里许多士子在看书,还请各位公子移步别处叙旧。” 上官麟看到她出面,忙也拉了王慕松低声道:“这书楼是秦王开的,须得给秦王点面子,大家先出去,尽是我的不是,晚上我请客,醉仙楼,不醉不归,现在我有事,你们先走。” 王慕松斜眼打量了几眼赵朴真,又看了下上官麟,脸上露出了了然的样子,抬了抬下巴,示意了其他人先走,似笑非笑地又拍了拍上官麟的肩膀,才扬长而去,只见那闪闪发亮的袍子在夕阳里倒是独有的一套。 打发走了人,眼看又安静了下来,那青年男子满脸冷冰冰地转头回去观书大厅里了。上官麟笑嘻嘻自来熟的跟着赵朴真进了门,边走边打量着这书斋里的陈设。这藏书楼楼台甚高,书楼进门穿过看书的花厅上了一段楼梯,便有个游廊,游廊一侧是个大的理书斋,可以透过镶嵌大块琉璃窗,居高临下地随时看到下方阅书大厅里士子们的举动,很是方便。一只肥壮白猫窝在玻璃旁小憩,额头和尾巴上有着黑印,正是上次上官麟送给赵朴真的那只挂印拖枪的猫。 上官麟心中一喜,接过赵朴真斟的茶,笑嘻嘻道:“这猫养得还真不错!今儿是我的不是,好久没见到了,所以多说了两句,倒扰了这里的清静,你别见怪……你知道刚才那是谁吗?那是永平郡王的长子。” 永平郡王,那不是东阳公主下降嫁的那位吗?赵朴真道:“是东阳公主的儿子?” 上官麟摇头,神秘兮兮地轻声道:“不是,你应该听说过,永平郡王本来是有原配的,后来东阳公主看上了他,圣后下旨命永平郡王休了原配,这才尚了东阳公主,王慕松是原配生的长子,如今在王府里就和个透明人似的,一直混着,东阳公主生的那位,如今早就得了世子位,如今就在羽林大营里当个中郎将,将来前程大着呢。” 赵朴真低声问:“那原配夫人呢?” 上官麟摇头道:“休回去住在家庙,没多久就病逝了。” 赵朴真不说话了,上官麟看她面色不由暗自后悔本来是要找话题的,没想到倒有些不合时宜了,忙指着琉璃窗下的两个男子转移话题:“欸?那不是刚才那个男的吗?他是什么人,推着的那轮椅上坐的又是什么人?我看他不是个善茬,带着刀剑的,怕是不好惹,你可是要小心。这书楼里可有侍卫在保护的?不行你让人去叫羽林郎里的人,那些都是我的兄弟!你只管报我的名字就好!” 赵朴真看下去看着刚才那站出来制止喧闹的黑袍仗剑男子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个天蓝色儒衫的年轻男人,道:“那应该是兄弟俩,复姓公孙的,轮椅上的是哥哥,叫公孙锷,藏书楼开了以后他就时常来借医书看,最近天天都来,说话特别和气有礼,看起来脾气就特别好,似乎是个大夫,我看他都随身携带医囊的,弟弟叫公孙刃,虽然冷漠了些,但是特别照顾哥哥,兄弟感情很好。” 上官麟问:“你从小入宫……还记得家里有什么人吗?” 赵朴真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那时候还不记事。”她现在不想和上官麟讨论这些,直接笑问他道:“上官公子在羽林营那边过得辛苦吗?要训练的吗?是不是十八般武艺都要操练起来的。”和这些贵人们相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翻脸,还是说些能让这混世魔王开心的话题好了。 上官麟却不知道眼前这小丫头心里的弯弯绕,只以为她是真的有兴趣,笑道:“哪里用十八般武艺,进了先练疾行一百里,这疾行一百里可有讲究,不是空手,得手持长矛、背弓箭,佩短剑,全副甲胄疾行,可不得了……才第一天就有人晕倒了,嗬!真是没用,再后来还有骑射什么的,每天都训练得跟死狗似的。” 第49章 赵朴真捂嘴笑道:“真的?不是说羽林郎都是贵族子弟的?这样辛苦他们不会做反?” 上官麟摇头笑道:“羽林营的中郎将王慕岩,郡王世子,是东阳公主的亲生子,要资历有资历要靠山有靠山,谁敢惹他?都乖乖的咬牙顶下来了,倒是有人吃不消想央人说情回去,结果被王慕岩把整个新兵营都拉去西山了,离京城路可远,还派了人把守营门,结果一群人再不情愿,也只能窝在那里训练……每天伸着舌头当死狗……” 赵朴真听他说得好玩,忍不住偷笑:“听起来这世子倒像有些威望,不是那等世家骄矜之徒。” 上官麟道:“世子……性子倒不像公主,为人不错,便是王慕松和他关系也不错,别人都以为他们兄弟关系肯定不和,后来看着倒像是真不错,不过也有人说都是维持着面上情儿罢了,但王慕松这人,倒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赵朴真知道上官麟都这般说,不由有些好奇起来,王慕松生身母亲是因为东阳公主而逝世,王慕岩这个正牌嫡长子也没能被封世子,按理说王慕岩应该会讨厌东阳公主所生的这个弟弟才是,居然能相处得好像不错……不过看刚才那个吊儿郎当的纨绔样子,想必不过是慑于东阳公主淫威之下,不得不维持个面上情? 上官麟看她有兴趣,更兴致勃勃:“我们还要结阵操练,那王慕岩确实是个带兵的好手,咱们新兵才操练了三十天,结阵就像模像样了,光靠他用旗子和号角吹,就能走出样子来……”说到兴头他忍不住手舞足蹈。 这时李知珉刚好走进来,正看到赵朴真正笑颜如花,和上官麟说话,小丫头今日梳着双丫鬟,袖子挽起来,说话的时候都还在手指灵巧地缝着包书的缎封,眼睛熠熠有神,整个人都比在王府里放松多了, 李知珉刚从宫里受了一番母后的挂落回来,心中正不痛快,看到上官麟这混不吝地又在勾搭自己的丫头,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倒还是一派沉静:“上官公子?许久不见了。” 上官麟上来施礼,脸上笑道:“前些日子被我老子送去羽林军里头去了,好不容易得歇几日,听说王爷这春明楼是个好去处,正好顺路来瞧瞧,王爷这书楼,开支可大?” 李知珉温温和和地道:“哦,前儿是听父皇说羽林军将换一批新人入宫值守,听说你也在名单上,宫里规矩多,当差很是辛苦,还日夜轮值,当值不能出宫,上官大人也是舍得让你吃这个苦。” 上官麟叹了口气,一想到宫里那些规矩,也苦了张脸,适才那点好心情已不翼而飞,只好勉强笑了声,也断然不敢在外抱怨自己父亲,只好转移话题:“不提这个,正要和王爷说,眼看中秋就要到了,今年我们家在京城外的庄子,有株古桂树,听说怕是都有百年了,高得都看不到顶,树干一个人都抱不过来,今年开了花,说是香得紧,站在树下,桂花落下来,和下香雨似的,我妹子说难得好看,要邀人一起赏,我想着也好,和我爹说了,中秋邀些朋友去赏桂游湖,过几天舒爽日子,太子听说了也很是有兴趣,说要去看看,却不知王爷有空去吗?” 上官百年世族,虽然近年有些低调,但底蕴比起皇家那可不同,他们的庄子,自然也和外边普通庄子不一样,很是能看看的,李知珉看了眼自己来以后就敛眉静静装不存在只是拿着书缝皮的赵朴真,想了下道:“去看看好了。” 上官麟笑道:“王爷能来那最好不过,我明儿便给王府送帖子去。”又看了眼赵朴真,挤眉弄眼道:“王爷能带上宋先生和赵尚宫不?” 李知珉其实偏不想遂了上官麟的意,但是一眼看到那丫头按着书皮半天都没缝上,话到嘴边却又改了主意:“等我问过宋先生的意思再说。” 第32章 折桂 古桂树果然名不虚传,车子离庄子还有十里远,车里的人就已闻到了芳冽的桂香,令人心神为之一振。 蓝筝掀开帘子望了望外边,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一望无垠的高天下,风吹草树摇动,一派萧爽,十分喜悦道:“我们整日在京里,可见不到这样景色。”这次李知珉要去庄子邀宴,阮姑姑知道后,还是安排了蓝筝和赵朴真随侍,她得了窦皇后教训,自然是尽量给蓝筝创造机会,李知珉一贯在这上头也不在意,因此蓝筝和赵朴真便共乘了一车出行。 赵朴真也是知事起第一次出京城,她从小在宫里长大,许多树草都不认识,一路问着蓝筝,蓝筝总算比她多懂些,一路指指点点,正开心,忽然听到车队后边有嘈杂声。 蓝筝伸头去问车旁护送的侍卫道:“吴大哥,出了什么事?”这王府侍卫也时常保护女眷,因此也认得蓝筝和赵朴真,笑道:“路上有人骡子病了行不了,车上有人双腿不便不能行走,想借搭顺风车,只是这是王府车驾,哪敢让他们搭车,只有让他们等后边有空的车了,我们只能替他们把车挪一挪,让出路来。” 听到双腿不便赵朴真心中一动,也掀了帘子张望,果然看到路边两个男子,一个站着身姿似枪,面沉似水,手里给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打着伞遮阳,坏了的车子已挪在了路边,一匹骡子卧在路边,萎靡不振,想来是突生急病,一旁的马车夫则愁容满面,轮椅上的男子微微抬头看着正从路中央过的车队,虽然困于路上,脸上仍然一派从容。 第50章 这两人正是常去春明楼看书的公孙兄弟,赵朴真忙叫道:“等等。”侍卫看她叫停,忙叫停了前边马夫,赵朴真掀了车帘和公孙锷笑道:“公孙先生,您这事这是要去哪里呢?” 公孙锷怔了怔,定睛看到是赵朴真,微笑点头道:“原来是赵女史,我们是去大榕庄,那边有位病人旧病不愈,请我去庄上住些时日替他调养诊治。” 赵朴真转头问随着的侍卫:“大榕庄在哪里?” 那吴姓侍卫笑道:“就在我们要去的折桂庄再行十里就差不多了。” 赵朴真忙笑道:“两位先生时常也到春明楼看书的,这儿反正离得也不远了,吴大哥您看看不拘哪里能不能匀一匹马出来借给他们,我做担保,公孙先生是出诊,也算是积福的美事。” 吴侍卫笑道:“既然是赵女官认识的人,自然是无碍的,我去和侍卫长说一声,匀一匹马给这两位先生好了。”说罢果然纵马向前,过了一会儿文桐跟着侍卫骑马过来笑道:“王爷听到禀报,说这是救人的事,不可不帮,马套来套去费事,让小的将乘着的马车腾空了,让马夫送这两位先生到地头,再回折桂庄复命便好了。” 公孙锷忙致谢道:“多谢王爷援手。”又向赵朴真鞠躬致谢,赵朴真忙笑着推却,看着文桐将马车赶了过来,便放了帘子不提。 蓝筝看她这安排,有些羡慕道:“看来你在春明楼倒是认识不少士子。”赵朴真道:“不过是他们来看书的时候见过几次罢了,谈不上熟识。” 蓝筝便笑着问春明楼的一些事,赵朴真便捡着回答了,说了些闲话,眼看着也到了折桂庄。 庄子以桂为名,一株高大的桂树挺拔地伫立在湖水边,十分引人注目,想必就是那百年的古桂树了,树干雄壮,枝繁叶茂,湖水清碧,可以想见夜里必是星光倒映,桂香沁鼻。 上官麟亲自出来迎接李知珉:“太子和公主昨日就来了,王爷一路可安?”一边偷眼去看李知珉后边的车子里跟着的仆从们,一眼看到系着蓝色宫裙的赵朴真,她正和蓝筝一起,在庄子的奴仆导引下先将李知珉所带的东西往里头客院里安置,上官麟松了一口气,伸手给李知珉引路:“王爷往这边走。” 上官家是百年世家,待客起来也是分外豪爽,李知珉又是亲王,庄子里直接安置了一整个客院供他歇息,院名三秋院,十分轩敞阔大。 “真美。”蓝筝进门看到李知珉的屋里进门就是一株玉桂,低声轻叹,赵朴真走上前去看,发现那玉桂居然是玉雕成半人高的盆景玉雕,上边纷披的叶子都是碧玉雕成,通透碧绿,一粒一粒桂花是和田玉雕成,惟妙惟肖,最神奇的是靠近之时居然也有淡淡的桂花香气。仔细看看,原来是那树干里有孔洞,想是在里头放了桂花香,于是散发出天然花香来。 客院负责的管事在一旁笑道:“哪位是赵尚宫?我们公子特意交代,院子里专门备下了您的房间。” 赵朴真诧异地抬了头,心里暗自骂那个混不吝这般安排岂不是让自己在蓝筝面前立靶子呢,蓝筝笑指赵朴真道:“这位就是,上官公子这般有心?” 管事的妈妈笑道:“这位尚宫我们也是安排下了房间的,只是我们公子说这位尚宫和他都曾受教于宋霑先生门下,算是也有同学之谊,让我们一定安排好的。” 赵朴真曲膝应道:“有劳管事妈妈们安排了,请上复上官公子,多谢他的美意。” 几位妈妈又打量了她一眼,才笑着引着她过去看了房间,她和蓝筝都有独立的房间一左一右在主房来,房里十分轩敞清爽,摆设也是一式一样十分精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她的房间窗外对着的是湖水,而蓝筝那边的窗外对着的是一片红枫,相较之下,蓝筝那边的风景还要美一些,料想上官家这些管事妈妈们不是傻子,虽然自家公子有命给她专门安排房间,管事的却不会薄了其他相同的女侍,蓝筝笑道:“看来我可是托了你的福——竟是到哪里都能遇到认识你的。” 赵朴真笑道:“管事妈妈们客气罢了,姐姐别打趣我了。” 才说完便看到文桐回来拿了换的衣袍,又和她们说:“王爷在前边饮宴了,听说太子也在,大概要好久才回院子,两位姐姐可自便,或者随处逛逛也可以,只别往前边去就好。” 赵朴真将屋里收拾着,窗子那儿忽然冒出了个人影,赵朴真吓了一跳,那男子笑了:“是我!屋子里住着好不?缺什么的?只管和我说,我让人给你添补齐全。” 居然是上官麟,他一身华丽锦袍,头上戴着银冠,十分正式的会客的装束,脸上红红的想是喝了不少酒,赵朴真抚着胸口奇道:“上官公子您不在前边陪客吗?您可是主人。” 上官麟笑咪咪:“有我妹在呢,他们作诗起来没个一个时辰不算完,那边还备下船了要游湖,我觉得无聊,出来逛逛,真儿妹妹,你没逛过吧?我带你逛逛去。” 赵朴真笑道:“公子还是自己逛吧,迟些不当值了我自己去逛。”心里想这个混世魔王只会生事,跟他出去怕又要生什么事儿出来。 上官麟道:“你放心,你们王爷在前边和太子饮宴作诗,得好久才会散,这园子大,你自己逛哪里看得到精妙之处,你看到那边的红枫没,后边有个马场,里头好多马,我带你去看看去,还有旁边有个异兽园,有好些异兽珍禽,孔雀你见过吗?咱们这还有白色的孔雀!尾巴开屏的时候可美了,你自己去看没人带着可看不着。” 第51章 白色的孔雀会是什么样?赵朴真心动了,双眼里带上了渴望,然而长期在宫里养成的谨慎小心阻拦着她,上官麟忍着笑伸手拉她:“走吧,别想太多,和你哥客气啥?哥不会害你。” 天上蓝的和琉璃一般通透,白云扯成了一丝丝棉絮也似,上官麟带了赵朴真直接从窗子翻了出去,熟门熟路地沿着小道到了湖边,过了一道小木桥,穿过红得如同燃烧一般的红枫林,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静谧得只听到蝉声和偶尔一声两声的鸟鸣。 小道想是很少人行走,长满了杂草,上官麟身子高大,在前边用穿着牛皮硬底长靴使劲踩开杂草,给她引路,茂盛的长草折断,草汁散发出了草香,一些杂花也纷纷被扯开,倒卧在路旁,赵朴真也感觉到了轻松,难得的调侃上官麟:“上官公子看来很轻车熟路呀。”难怪做贼也这般娴熟。 “我字子正,你可以叫我子正哥。”上官麟背后沁了汗,薄薄的袍子贴在背上,显出了劲瘦的腰身和宽阔的背肌来。 “取麒麟公正之意吗?” “嗯,我娘给我取的小名正哥儿,后来她去世了,父亲就用这个给我取了字。” “对不起。”赵朴真不由道歉。 “没什么,这儿我很熟,小时候天热我娘就带着我在这儿歇夏,我爹忙,庄子上就我娘带着我们玩儿,这里每个地方我娘都带着我玩过的,我小时候淘气,有次摘了这红草果塞嘴里去了,把我娘和乳娘都吓了个半死,抠了半天才从嘴巴里掏了出来,后来我娘把我揍得好几天都坐不稳。” 赵朴真听他说得好笑:“你那时候才几岁?”,想必还是个奶娃娃,上官麟没回答,只是忽然站住,她跟在后边不妨差点一头撞上他,上官麟转过头笑:“到了,异兽园。” 园子是个老汉看着,显然很熟悉上官麟,开了门就走了,让上官麟自己带着赵朴真四下里逛,天热,动物都躲在阴凉处。白孔雀也蔫蔫地并不理人,上官麟在它面前晃个花锦帕又叫又跳了许久,孔雀才终于仿佛受不了一般哗的一下开了屏,流光溢彩的玉白羽毛骄傲地围成一个圆形也似,阳光下几乎叫人眩晕,赵朴真几乎屏住了呼吸,上官麟转头张开嘴笑:“好看吧?”简直像炫耀什么一般得意洋洋,烈日下青年男子笑容很是有些炫目,一时赵朴真也被晃了下,心里微微升起了一点感动,那一点对贵人的森严戒备和高度提防微微有了些松动。 第33章 丫鬟 逗过孔雀,上官麟又带着她去了马场,教她骑马,又训猎狗给她看,直玩到太阳靠西了,才送了她回院子,又嬉皮笑脸地再三叮咛:“想去哪里玩,需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和我说,我住在桂子院里,你让院子里的下人过来通报就行。” 赵朴真回了院子,便看到蓝筝从屋里端水出来,往屋里努嘴:“酒多回来歇着了,问过你,我只说你出去看看厨房,他没继续问。” 赵朴真小心翼翼走进门,看到李知珉果然宽了外袍,身上只穿了件宽松的丝袍斜倚在榻上闭着眼睛养神,头发也除了冠,只用了根玉簪簪子,脸上晕着薄薄一层红,是酒多了的样子,窗子大开着,有风吹进来,送进湖水上的桂香阵阵,赵朴真怕他酒后着了风,便走过去将窗子关上。 转头看到李知珉开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却说话了:“和上官麟出去逛园子了?” 他怎么知道了?赵朴真提着心:“是。” 李知珉问:“逛了哪里?” 赵朴真低低道:“看了下异兽园,又去跑马场看了看——傍晚宋先生说要我用过饭后去观心亭那边画几笔,上官公子说也会过去。” 半天没有再说话,赵朴真偷眼去看李知珉,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浓睫长长的一动不动,只胸口微微起伏着。 她便蹑手蹑脚悄悄走了出来,蓝筝看她出来也只是轻声笑道:“睡着了?还以为你在房里歇着呢,没想到你出去逛了,这园子里好看吧?都说上官世家风范,如今看来果然好生排场。” 赵朴真笑着敷衍了她两句,自回房洗澡收拾不提。 桂子院里,栀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绣着帕子,一边留心着院门动静,却只不见上官麟回院子,一连绣错了几针,心头微微有些焦躁。忽然听见院门响,她抬眼看去,不由起了身去迎接,一边笑道:“你身子重,怎么过来了?果然过得好,看你脸色比从前在府里好多了。” 原来院门里走进来的便是上官筠身边伺候过的橙绿,她去年才放了出来,蒙了恩典,嫁了这庄子上的一个青年管事,并领了一份庄子内院的差事,只是如今已身怀六甲,眼看分娩在即,并没有在内院当差。她身上穿着墨绿襦裙,肚子高高隆起,一只手扶了腰一只手提着个包袱笑道:“小姐过来,我自然是要进来请安的,听说你也来了,顺路来看看你,本来想带点新鲜果子过来,又想着你必是跟着公子过来的,庄子上什么新鲜出产不是尽供着,所以只带了两瓶子新渍的果子过来,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我亲自做的,干净放心,你尝个鲜儿。” 栀子忙接过来笑道:“你有心看我我已十分感激了,真不必再拿东西来,看这月份也是要生了,反应可大?你家那位对你可好?” 橙绿眉目间十分羞涩:“从前多得姐姐照顾,应该的,反应不大,就是总觉得饿,幸而在庄子上,不像从前府里规矩多,要弄吃的也方便,有时候半夜我家那位都起来生火给我煮面的,也不知怎的这么能吃,明明晚饭也吃了不少。” 第52章 栀子拍掌笑道:“可见是个男孩无疑,还没出来就知道给自己挣口粮呢。”又端详橙绿:“看来你家这位对你很不错,你这胖了许多。” 橙绿有些腼腆:“婆婆和我们住,每天还嫌我身子骨太单薄,让我多吃点,一点活儿都不许我沾手,只说让我好好的养胎就好,要不是今天小姐来庄子上,我还没机会出来好好逛逛,如今家里人只把我当成易碎的玉佛一般,总怕我磕着碰着。” 栀子微微有些羡慕道:“小姐待你就是好,当初听说给你选人家,她亲自挑了又挑,本来听说老爷是想把你配宅子里当差的,到时候你也方便在小姐身边当差,结果宅子里没有合适人家,小姐还是给你挑了这儿,这庄子上真不错,差使轻省,每年就秋天老爷们才会过来,吃的住的真是极好的。当初咱们是同一批家生的被选进来当差的,那会子很多人都不愿意去小姐身边,怕到时候随小姐嫁出去,没想到如今你先有了好造化,我们还不知如何呢。” 橙绿关心道:“如今你在公子房里,应该也不错吧?我听说公子已得了官职,眼见着就要出息了。” 栀子脸上微微有些黯然,虽然府里上下无人不知她是公子的屋里人,但苦自己知,公子完全就和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般,心性不定,一月倒有二十日在外边,如今去了营里,更是全不着家了,哪里见着,她苦笑一声道:“公子那脾气你是懂的,从前虽然混账,但姑娘说他几句他还听着,如今一天天长大了,去了营里,反而是牛心左性起来,哪里都不听劝了,不说别的,只说前一日刚来庄子上,他整天跑马场那边跑马,太子殿下和公主都来了,他也不管,只丢给小姐应酬,姑娘晚上过来和公子说,他毕竟是长公子,又是下了帖子邀了来的,还该出面多陪陪太子殿下,结果公子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太子本来就不在意他在不在,您看看这说的什么混帐话,姑娘后来眼圈都红了,公子看姑娘要哭了,才又作揖又赔礼的,把姑娘才算哄好了,结果今天陪客陪了一会儿,听说人又不见了,宴上作诗,前边跟着的小厮都找人找到内院来了,说也不知道公子去哪里了,到处都找不到。” 橙绿含笑道:“公子定是觉得憋闷了,在贵人面前,那肯定拘束,听说太子好文,宴上定然是各种谈诗论赋的,我们公子哪里坐得住?也不能怪公子,依我瞧公子如今既然既承了武职,又是嫡枝唯一的嫡子,将来前程尽有的,便是太子,不也要笼络咱们家么,你也别担心太过了。再说我看公子也是一贯很是敬重你的,昨儿还听厨房李妈妈说,公子昨儿一气点了雪霞羹、玉粒脍、翠冰心等好几样特别难做的菜和点心,只说是给个丫头吃的,我想着必是给你没错的,可知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栀子一怔,却没带出来在脸上,仍是和橙绿一路又说了些闲话,将橙绿送了出去,才起身找了个小丫头来交代:“去厨房你李妈妈那里问,就说前儿公子让做的那几样点心,没见送来。” 小丫头应了,很快来回话:“李妈妈说了公子让做的那几样菜已送去三秋院了,因着公子当时说全送去那边,又想着公子多半也是在前头宴席的,所以没留,若是如今要吃得现做,只是如今厨房还备着前边宴席的膳,怕是做不及,让问问姐姐是不是先用点现成的。” 栀子笑道:“不妨事,我也就是听公子随口说过一嘴儿,以为是公子要吃的,既是吩咐过送三秋院的,那就还是按公子吩咐来,不知道三秋院那边是住着哪位贵客?” 小丫头笑道:“听说是秦王殿下。” 栀子一怔,小丫头还站着等她指令,她摇了摇头让她下去了,自出了一会子神,却见外边上官麟回来了,她连忙迎上去笑道:“爷可回来了,前边姑娘那边派人来请了几次……” 上官麟挥手道:“备水,我要洗澡。”说着一边说一边解腰带甩头冠自走到屏风后,栀子忙指挥着人备水整衣:“爷还要出去吗?要喝点鲜梨汁解酒不?” 上官麟摇头:“不用,换个家常袍就好。”急急地跳进浴盆里冲了冲,栀子看他靴子上全是草汁灰尘,连袍子也皱得不成样子,上边还沾满了草籽花絮,吃惊地笑道:“爷这是去哪的野地里滚去了?弄成这样子。” 上官麟从水里站起身,拉过布巾随便擦了擦水,也不让栀子替他穿衣服,扯过衣服自己随便一套衣服都穿好了,鞋子一蹬,又急着出门去了,栀子追在后头问:“爷晚上不在院子里吃了?您是要去哪里,姑娘若是来问总知道个去处。” 上官麟只是忙忙道:“和宋先生约了画画,妹妹忙着应付太子他们呢,不会管我去哪里的。”话没说完,人已走出去了。 栀子有些无奈地站在门口,看他走远,想了下找了个小丫头来道:“去姑娘院子里看看姑娘身边伺候的朱碧得空不,得空的话我过去找她聊聊。” 第34章 分娩 观心亭并不是简单的一座亭,而是一座长亭,类似敞轩一般,湖水上灿金点点,夕阳中风里送来的桂花的香气似乎更浓了。 宋霑只指点了赵朴真如何画这湖水桂香,上官麟就到了,嘻嘻笑着夸了一会儿赵朴真画的画:“难为真儿妹子怎么画来,看着就觉得香。” 赵朴真早已习惯上官麟这种无脑夸好的话了,反正不能当真,只是专心一个人画着,上官麟又忙着叫人送吃的喝的:“我不在就没伺候好,这冰都化了,藕不脆,这果子也小了。” 第53章 宋霑忙道:“别的不用,叫人送碗面来吃了,今天宴席上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什么雪霞羹,就是个芙蓉花炖豆腐,青龙脍,萝卜切片,全都是些中看不中吃,不填肚子的东西,我老人家还是得吃点实实在在的粮食进去才觉得吃过了。” 上官麟笑了下:“今儿太子王爷公主都在,菜单我妹妹定的,本来就是个雅为主,谁又是认真去吃饭的呢,您老人家要吃啥,只管和院子里的人说就是了。”一边果然叫人去下几碗面送过来。 不多时厨房那边果然整了几碗面过来,眼看着汤清面素,只有几翠绿的葱花带着油星浮在上头,却香得很,另外一碟子鹿肉脯和几样小食配着,宋霑拿了筷子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津津有味赞叹:“难怪人家说,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你看这普普通通一碗清水面,鲜成这样。” 赵朴真道:“怕是面里揉了鱼肉?宫里也有这种做法。” 宋霑摇头:“揉了鱼肉就没这劲道了,这面是正经今年新打的麦面,关键还是在这汤头上。” 上官麟一边拿了配着的雪亮小刀削着肉脯,一边道:“是用鱼,虾,鸡,菌子,笋,香蕈,芝麻,花椒等十几样晒干都打成细粉做成的汤料,先生觉得好吃就我让厨房给你包上一坛子,回去下面随便怎么做都好吃。”又讨好地冲着赵朴真笑:“真儿妹妹也带点?晚上若是在书楼里看书,肚子饿了,只用个热锅子烫一烫就是好汤了,就着馒头吃。” 赵朴真只是抿嘴笑,摇头不要,上官麟又和她扯着些军营的趣事,宋霑这时插嘴道:“你是和王慕岩一个营的?” 上官麟点头道:“不错,他人不错。” 宋霑道:“东阳公主放他在羽林营,也是用心长远了。” 上官麟不说话,宋霑也不再问,只是看着赵朴真画的桂花,指点了几句,忽然看到有个年轻仆从跑了过来,喘息着就跪了下来不断磕头对着上官麟道:“爷!小的吴青,我妻子生产,生不下来,产婆说危险,得请大夫来看看,庄子离京城太远,请不到大夫,庄子如今有贵人在,想求爷开恩出面问问,可有随行良医,救我妻儿一命!” 那仆从脸上苍白,嘴唇颤抖,眼圈通红:“求爷好歹开恩,橙绿是之前伺候过小姐的,只是天晚了,内院禀报不及……”说到后头,已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上官麟吃了一惊,起身道:“橙绿嫁在这庄上?那妮子要生了?”一边转头叫人:“去姑娘那边禀报一声,顺便问问太子、公主那边,可带有大夫。”又转头看赵朴真,赵朴真摇了摇头:“王爷只说来消夏几日,并没有让王府大夫随行。” 宋霑摇了摇头:“难,妇人生产就是鬼门关,一般大夫还不如好些的产婆有用,这时候京城城门都关了,便是去请太医院妇科圣手,也未必赶得上。我倒是略通岐黄之术,虽能过去诊诊脉,但未必有用。” 那仆从只是磕头:“求爷开恩,看贱内伺候小姐一场……她才十六岁……” 上官麟叹了口气道:“橙绿这妮子也算是和筠儿一同长大的,你是住在青竹院那边吧?我随你过去看看吧。”那仆从哽咽道:“妇人生产血光之地,不敢劳烦少爷千金贵体……” 上官麟摆了摆手:“我不讲究这些,快去看看吧。”又转头对宋霑道:“劳烦先生您给看看了。” 宋霑站起来道:“不敢当,承蒙招待,略尽绵力。” 青竹院在庄子外围,都是庄上仆役住的地方,如今他们住的家门外已围了一些仆役,婆子们都来帮忙,七嘴八舌地在安慰家人,门里头时不时传出了产妇的呻吟和啼哭声,外边的人看到上官麟来忙不迭地都来施礼,上官麟只是摆手道:“不用多礼,救人要紧。”又叫宋霑进去把脉,里头早放了帐子来请了宋霑进去隔了帘子把脉,出来宋霑摇头道:“我只能出个方子止血,这胎下不利,还得请产婆想法。”说完果然写了个方子,着人立时去拿药。 上官麟也大方:“叫药房只捡好的药给,也别管什么主子下人了,救命第一。” 吴青家的父母也都是上官家的老仆了,闻言都上来含泪磕头,正说话间院门外头又涌来了几个人,竟是上官筠抢了进来,身后跟着太子李知璧、临汝公主李知璇,最后是李知珉跟在后头,面无表情,进来以后,却漫不经心地看了赵朴真一眼。 上官麟站了起来拱手施礼道:“下仆之地,又是生产血光之所,怎敢劳动各位贵人……” 李知璧摇手温声道:“不必拘礼,原是他们去禀报之时我们正泛舟,上官小姐一听就急了,说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奴婢,感情十分深厚,不比旁人,只是这次出来原没打算呆久,因此竟没带随侍的大夫,帮不上忙,只能过来看看。” 上官筠眼圈通红进来问:“如今如何了?” 上官麟摇头道:“请了宋先生诊了脉,只开了一方药让人抓去了,让里头说了,等得点空,让产婆来回话。” 不多时里头产婆洗了手匆匆出来拜见贵人,上官筠忙问道:“如何了?” 那产婆跪下来行了个礼道:“回贵人话,难产,胎儿太大了,产妇没力气,血出得多,情况不大妙,还得请家人早做决定,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声音一出,场中一片静谧,上官筠脸色一白:“今天她还来见过我,身子很是健壮,如何就到这等地步?不能再试试吗?” 第54章 旁边临汝公主却已问道:“保大人怎么做,保孩子怎么做?” 那产婆有些迟疑,转头看了眼还站在一旁的人,犹豫着道:“这事不好详细与贵人说知,只有产妇家人做了决定,我们便依着施为……” 上官筠已断然道:“橙绿与我从小一同长大,与姐妹无异,你只管详细说来。” 那产婆又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道:“胎儿太大,产道狭窄,若是保大人,那就只能将胎儿用剪刀取出来,这样胎儿必不能保了……若是保胎儿,那就剪开产道取出胎儿,只是这般大人也会因流血不止而性命不保……因此此事只能让丈夫家人做决定,一旦定了,不能反悔的。” 产婆说话已是十分含蓄,但话语中蕴含着血淋淋的意味却让上官筠脸色刷白,连一旁拉着她手的临汝公主也变了脸色,抓紧了上官筠的手,上官筠声音微微颤抖问道:“非要如此吗?” 那产婆道:“若是继续这般听天由命,多半是大人小孩都保不住的。” 上官筠咬牙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自然是保……”这时太子李知璧忽然说话拦断了上官筠:“这事还是让产妇的丈夫做决定比较好,产妇的丈夫何在?” 吴青已跪下含泪道:“橙绿嫁到我家,兢兢业业,十分情厚,着实难舍……留得青山在……” 这时他身后一个圆脸婆子已站出来跪下道:“小姐,这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哪个妇人不走这一遭儿?小的当年生青儿,也是难产的!自橙绿嫁到我们吴家,我们也是当成亲女儿一般疼爱的,只是这大人性命固然贵重,那孩子也是无辜的啊!总不能投胎一遭儿,连眼睛也没睁开我们就这样贸然放弃了他,我虽然没有读过书,却也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也不敢说就要牺牲大人保住孩子,咱们一家人世世代代为上官家为仆,都是尽心尽力不敢有一分怠慢,平日里也是行善积德的人家,只求小姐慈悲,听天由命,由老天爷判定吧,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绝不怨恨——再说橙绿一直能吃能睡的,上午都还在园子里逛,未必就到这样关头了,菩萨保佑,兴许最后大人小孩都能平安呢,如今早早就放弃了那孩子,有伤天和,将来那孩子记恨,再不来我家如何是好?那王善家的媳妇不就是难产过一次后,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产婆在一旁冷道:“这时间拖太久,孩子在产道里憋气,就算生出来,也是保不住的……” “那是他的命!我们也怪不得,但是若是我们自己就做主取了他的命,那又不同!”圆脸婆子凄声道:“这也是我们的命,是橙绿的命,小姐,命由天定,改不得啊!” 第35章 生产 上官筠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想和这愚妇做口舌之争,只转头看向旁边的太子,太子安抚地对她点了点头,问吴青道:“既已嫁给你了,合该由丈夫做主,若是今后生不出,你家小姐自然也不会委屈了你。” 吴青看向身旁的母亲,那婆子含泪道:“我的儿,我何尝不疼媳妇,只是这都是命,我当年生你,何尝不是九死一生,最后也是伤了身子,只得了你一个,再也没怀上过,这也是命定的,当初家里也问保大保小,我挣着命咬着牙就说了,一定要保住我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心肝宝贝!若是没了你,我是宁愿命都不要!若是当初我自私一些,哪里还有今天的你!我相信如今你去问橙绿,她若是真心喜欢你,真心为你,为孩子打算,一定不会同意为了保命杀了孩子的!十月怀胎,咱们做母亲的心,那都是一样的!菩萨保佑,孩子和媳妇一定都好好的!” 上官筠霍然站起来,脸上通红,双眼发亮,怒问吴青道:“当初府里求娶橙绿的,比你条件好的有许多,唯有橙绿觉得你为人重情义,一心只愿嫁你!你且说怎么办!难道为了保命不要孩子,就是不爱你了?” 吴青额上渗出了亮晶晶的汗,十分彷徨道:“这,我也是很看重橙绿的……但是,孩子也是她的亲骨肉,再说兴许菩萨保佑……” 上官筠双眉竖起,已是一副怒极的表情,上官麟忙上前拉住妹妹的手道:“那就问问橙绿吧!问问她本人意见!” 吴青如释重负,仿佛终于有人给他做了主一般,附和道:“少爷既然说了,那就按少爷说的办,问问橙绿吧,一切都听她的。” 上官筠扬眉怒极反笑,竟是不顾身旁的丫鬟婆子们拦着,直冲进了里头血房内,外边的人都听到她清清楚楚说话:“橙绿,你和我一同长大,情同姐妹,你活了十八年,也是父母所生,琴棋书画样样都和我学来,不是容易到今天,如今保大还是保小,你自己做主,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站在你身后支持你,谁敢为此不要你,我就再给你找别的男人。” 一时院子里都安静得犹如落针一般,竟是都被上官筠这惊世骇俗的话给吓到了,只听到里头呻吟声停,一个哽咽着的声音道:“小姐待我的恩情,橙绿来世再报,只是怀胎十月,绝难割舍,只求小姐看在我的面上,今后善待我儿……莫教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任人欺负……”说到后头,已是声嘶力竭,泣不成声。 里头上官筠没有说话,外边吴青的母亲却已含泪道:“看我说什么来,天下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为了孩子,谁不是愿意连自己命都不要的……”吴青也哭成一团。 第55章 上官筠在里头说话,却是十分冷静:“你与我从小一同长大,我只道你柔中带刚,原和凡妇不同,料不到你也是如此软弱之人,罢了,念在主仆一场,你孩子我自会照拂,其他的不必再说。” 说完,她从里头出来,脸上怒容已敛,冰冷如霜,只有眼里似有泪光,太子李知璧叹了口气,这里他位最高,自然要由他处置,他便刚要说话,这时李知珉忽然说话:“且慢。” 李知璧转头看他道:“珉弟可有话说?” 李知珉指了指下边侍立的赵朴真道:“我这婢女,认识个大夫,听说医术不错,正好在附近大榕庄行医,适才看情况危急,已遣了下人去附近大榕庄找人,如今接到禀报,那大夫已经接来,或可一试。”原来刚听到宋霑说不行后,赵朴真就已想起路上偶遇的公孙锷来,忙叫过文桐,轻声让他去找人,文桐忙又去请了李知珉示下,得了许可,忙奔出去派侍卫去大榕庄接人,天幸侍卫们办事利索,很快倒是将公孙兄弟都接了过来。 李知璧忙道:“快快有请。” 李知珉身边的文桐立刻离开,过了一会儿果然引了公孙兄弟进来行礼,众人本以为会是什么名医,没想到却是进来两个青年男子,那文士大夫模样的男子,还是坐在轮椅上,看起来竟是个残废之人,不由都有些失望,上头临汝公主轻声嘟囔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却见下头那站着的玄衣青年竟似能听到一般,锐眼一扫,教人身上一寒,竟是无人敢非议。 上官筠面沉似水,也不说话,李知璧忙忙挥手不教他们行礼了,直引进去放下帐子给产妇诊脉,不多时公孙刃又推着公孙锷走出来,公孙锷道:“胎位不正且胎儿太大,脉象显示产妇已是强弩之末,应是没有力气再生,时间拖下去,产妇和胎儿都有危险。” 这诊断和前头一样,众人都已不再说话,只有李知璧强打精神问道:“先生可有方法?” 公孙锷道:“方法是有的,但要看妇人的家人是否同意。” 众人精神一振,都看向公孙锷,只见他温文尔雅,并无一丝动容之色,李知璧道:“先生请说!” 公孙锷淡淡道:“如今是胎位不正,胎儿卡在产道,幸而头还在内里,因此虽已生了许久,尚有一线生机,可用推拿之术,将孩子推回腹中,复为头向下胎位,同时下当归、川芎、当归、生地、党参、白术、茯苓等固本方给孕妇服下,待其止血恢复力气,然后再开开骨助产散服下,佐以针灸合谷、三阴交等穴位,令其再用力生产,或有一线生机。” 李知璧大喜道:“既如此,可造方开来,令接生婆如法而施。” 那产婆已是跪下磕头道:“贵人容禀,用手推拿胎儿复位,此事绝难,民妇也只是听说过,却不曾学过此术,一个不慎,那就是血崩,民妇愚钝,没有学过,万不敢试!” 李知璧啊了一声,问道:“附近可有产婆会此术的?” 那产婆摇头:“不曾听闻有人会此术,倒是听说太医院有位妇科圣手会此术。” 李知珉一旁道:“公孙先生可会?” 公孙锷脸色不变,淡淡道:“草民会,但施术必须接触产妇身体,却需产妇家人同意,产后绝不以妇人失了清白来追究于我。”他身后的公孙刃面如寒霜,毫不掩饰地看向李知璧,眼中竟似有杀气。 众人竟然都不约而同看向吴青,吴青脸上泪痕宛然,在众人的视线畏缩而不知所措的茫然了,上官筠已再次霍然站起逼视吴青:“吴青!你说话啊!那里头垂死的是你的妻子,你的孩子!她为了你的孩子可以去死!你身为一个男人!怎么说!” 吴青一咬牙,向公孙锷施礼道:“生死事大!还请先生尽管施术,若是能救我妻儿,定以重金相谢!” 公孙锷脸上浮现出一丝有些讥诮的笑容:“不必重金,有不追究的承诺即可。”说完也不让公孙刃推自己,而是拿了医囊出来,命那产婆将自己推入屋里,呼唤热水,点艾条,不多时里头呻吟声变小了些,过了一会儿又高声起来,众人在旁边听着都屏息着,只觉得漫漫长夜,众人都在一场不知结局的战场上,无能为力,却都屏息以待命运的裁决。 也不知等了许久,上官麟命人送了饮食点心进来,又上前劝太子、王爷、公主等人回去歇息,但几位贵人倒都不介意,只是含笑点头,并未回去。 里头呻吟声一直不绝,直到天将明之时,忽然一声孩啼打破了屋里难言的宁静,众人不由都一喜,里头又传来了水声,迟迟不见有消息出来,众人翘首许久,才看到屋里头门帘挑起,公孙锷被里头的婆子推了出来,后头跟着接生婆抱着个襁褓,公孙锷好整以暇地将卷起的衣袖放下,脸上带了一丝疲惫之色:“母女平安,产妇失血过多,但性命不妨,好生调养,应可无碍。” 一时屋里人人都浮上了欢容,“神医”等赞颂的话不绝于耳,就连临汝公主都抱着上官筠的手臂带着泪花笑道:“可算救回来了,把我吓坏了,生孩子这么可怕。” 李知璧笑着上前道:“公孙大夫妙手回春,还请庄上歇息,稍后必重酬。” 公孙锷微微一笑,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不敢当,草民本是在大榕庄行医,病人还在等着我,就不留了,重酬也不必了,昨日我马车坏了,困于路上,得了秦王之助,本是欠了赵女史及秦王殿下的人情,如今只当还了这人情罢了。”他身后的公孙刃抱着剑,仍是冷若冰霜,李知璧看向李知珉笑道:“还得多谢珉弟和这位赵尚宫了。” 第56章 李知珉含笑道:“我也不过是顺手罢了,不敢居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生功德甚大,又不收报酬,着实品德高尚。”又微微向公孙锷点头:“我派人送先生回大榕庄。” 公孙锷拱手回礼:“有劳王爷。” 第36章 道谢 熬了一夜的贵人们各自回房歇息,直到了下午,才又起来开始了度假休闲活动。 虽然此事出力是赵朴真,但是她是秦王府的侍婢,自然这功劳是得计在李知珉身上的。不知是不是因为一贯默默无闻的李知珉在关键时刻解决了问题,存在感强了起来,临汝公主便拉了上官筠直接来了三秋院这里,笑着对李知珉道:“筠姐姐说要谢大哥,我就说了哥哥这样好性子,一贯特别照应我们,有什么能帮的,都是尽量帮的。” 上官筠看得出还有些萎靡,眼睛里都是血丝,但仍是肃容给李知珉施礼致谢:“此事多有劳王爷做主。” 李知珉微微点头致意道:“不必客气,受你们款待,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主要还是靠那大夫妙手为之。” 之后场面就冷了下来,李知珉本来就寡言,上官筠今日也不知有什么事,少了日常的灵动,有些神思不属,公主好不容易带了上官筠来,冷场了有些着急,只好勉强扯话题:“大哥也来了这园子两天了,觉得这院子景致如何?” 李知珉点了点头:“挺好。”惜言如金,一旁正在烹茶伺候的赵朴真看到又冷场,几乎要笑出来,可怜李若璇还在努力地活跃气氛:“上官姐姐,听说你们家有个青钱路,是用铜钱铺成的?” 上官筠勉强笑了下:“是有位老祖宗年纪大了,因怕摔,住的院子里有断路临着湖,下雨怕滑到水里去,又住惯了不肯换别的地方,因是铺子里收的历年不能用的铜钱,才拿来让人缀起来铺了防滑,就一段路,怕是都没乡宦人家过年打赏戏班子的多,只是被好事之徒传了出去说我们奢靡罢了,实是误传。” 李若璇:“看来也是那起子小人不怀好意,见不得人好。”一边尴尬笑了声只好再次换话题:“要我说这园子住的舒爽,都不想回宫了,是不是大哥。” 李知珉道:“嗯。” 这次连上官筠都有些尴尬起来了,悄悄抬眼看这位据说木讷平庸的王爷,天热,又是在园子里消夏,他只穿着一身银灰色单绸便袍,手指修长握着杯子在沉思,眉目静默,单看长相并不差,总是沉默寡言大概也是得了高人指点,藏拙为上。性情上听李若璇说很是软和,从前还听说受奴才撺掇过,想必耳根子也软。 这时一旁的蓝筝端了一个大水晶碟过来,上头是晶莹的雪冰,里头缀着去皮了削成一片片的雪梨、梅子、藕片、蜜瓜等新鲜果子,笑道:“请公主、小姐吃果子,我亲自洗手削的,很是干净。” 上官筠时常随着上官老夫人进宫,认得蓝筝,忙站起来笑道:“怎么姐姐如今在殿下身边伺候?我竟不知,可怠慢了姐姐了。” 蓝筝笑道:“前儿窦娘娘担心王爷身边无人伺候,把我拨到了秦王府伺候,托福能到园子里玩,还没谢过上官小姐。” 上官筠笑着又客气了几句,蓝筝本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左右逢源,先问了上官老夫人的身子一番,再和上官筠说起这院子的景致和掌故,又说起京里其他人家的事情,渐渐场面上不再似之前冷场,李知珉就慢慢吃着果子,偶尔也说几句,一时蓝筝看到李知珉吃过几个冰果子后,又去伸手拿那冰盘子里卧着的冰酪杯,忙道:“王爷您适才饭后才吃过了,如今天气也转凉了,昨晚您还熬了夜,怕是肠胃弱,还是少吃些凉的。” 李知珉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又转手去端一旁赵朴真才沏好的热茶,蓝筝忙又道:“王爷才吃了冰的,还是再缓缓再喝热茶,若是口渴,不如先用一碗银耳羹?我早上盯着泡了煮的,因王爷嫌甜,没放多少糖。” 李知珉放了茶碗,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看蓝筝又下去过了一会果然端了碗银耳羹来,上官筠看这般便也起身告辞,李若璇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哥哥一眼,起身也拉了上官筠的手亲亲热热地出去。 出去时李若璇拉着上官筠的手说悄悄话:“蓝筝去大哥那边我挺高兴的,她在母后身边,整天借着母后的名头管我,母后偏偏就是信她。” 上官筠含笑:“蓝女官年纪大点,为人稳重,看来您母后是关心殿下。”心里却明白这时候给秦王忽然放个身边女官,怕是房里人了,秦王平庸却是嫡长子,齐王听说聪慧,但到底没有嫡长子的名头,窦皇后多半也寄希望于秦王能生出个优秀的皇长孙……真是蠢而不自知。 李若璇撇了撇嘴:“大哥也是脾气好,被她这样管着一点也没脾气,依我说大哥就是性情太软和了,别的不说就说那赵朴真,也是能背几个书,就宠上天了,巴巴地还给她去春明楼里当差。” 上官筠笑道:“殿下也是惜才。” 李若璇道:“大哥是心好,昨儿那样情况,若是和太子哥哥一样,真的听之任之,由丈夫做主,偏偏又碰上个没主见的,岂不是就没命了?筠姐姐,生孩子这么可怕,女人为什么要嫁人?真的到时候会为了孩子连命都不要吗,我觉得我还没有活够啊,到时候我若下降哪家,生孩子的时候一定要母后盯着,不然随便丈夫婆母就能害了我!不……”李若璇又喃喃自语,她昨日是真的被那血淋淋的场景给吓到了:“还是不要生好了,我看东阳姑母,也是只生了一个就不生了,听说侯爷根本见不着她……” 第57章 上官筠第一次听说,十分吃惊:“不是说她有很多面首吗?”她到底未嫁,说起来脸上飞红。 李若璇摇头道,悄悄道:“听说有什么秘法,不生子的,以前我好奇打听过,被我母后骂了,说不管什么秘法,都是极伤身的,生子是天赋女人的责任,若是以外力扭之,则有伤天和,上天要惩罚的,那些不生孩子的秘药,大多是外边花楼不正经的女人用的……” 李若璇想了下又道:“听宫里的嬷嬷说,圣后二十八岁才生了先帝,之后四十一岁才生了东阳公主,六十七岁称帝,称帝之后再也没有生育,听宫里伺候过圣后的女官说,圣后一直在服用避子药,会不会真的有什么不伤身子的秘方啊……”她和上官筠关系好,倒也无所不谈,上官筠喃喃道:“连圣后都不敢生吗……” 李若璇道:“可不是,后来圣后宁愿不侍寝,扶了好几个听话又门第低微的妃子起来……”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有些难堪,毕竟自己父皇,正是那所谓“听话有门第低微的妃子”所生的,又因为“听话”,身份微贱而被东阳公主选作新帝,这正是她的耻辱。 她匆匆转换话题:“听说世家小姐嫁人,都有备下媵妾的习惯?” 上官筠淡淡道:“差不多吧,我母亲嫁到上官家的时候,外家也陪嫁了个庶妹,就是如今的卢姨娘了。” 李若璇是知道她家如今是卢姨娘打理内宅的,点头道:“范阳卢氏,也是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了,不过如今你没有庶妹,不会要从远房里挑吧?” 上官筠忽然觉得这个公主真的和窦皇后一般,讨嫌而不自知,淡淡回道:“兴许吧,公主来了这两日,想是没有去泡过我们庄子上的热泉池吧?不如我们一会儿去泡一泡。” “好啊!”李若璇迅速被转移了注意力,拍掌笑着说起别的来:“之前想让父皇带我去华清池,父皇老说不能奢靡,要俭省,不然言官要上谏的。宫里就那么点东西,吃的也总有讲究,不当时不许吃,过了饭时也不许再叫,菜还不许叫多了,御膳房做的那都是些什么不温不火的东西……” 上官筠觉得这公主真的有些缺心眼,啼笑皆非道:“宫里规矩大,也是有道理的,若是随时随地生火做饭,那么大的地方,起火可不得了……”两人正说话,忽然看到前边站着个月黄袍子的男子,原来是太子李知璧站在树下,看到她们过来,看到他都曲膝行礼,李知璧忙挥手免礼,温声道:“本来想着昨晚熬了一晚上你们要休息,没想到后来问伺候的下人,说你去找皇弟道谢了,我想着我过去怕是大家拘礼不自在,所以在外边等你。” 上官筠端端正正曲膝行礼:“多谢殿下。” 李知璧张了张口,看了眼李若璇,犹豫着开口道:“昨天那事,我知道那丫头是从小伺候你长大的,你看重,只是她若还在你房里,那自然生死都由你,这既已出嫁,这事又涉及到子嗣上,道理上原该由她丈夫决定,偏偏昨日遇上个糊涂的,我本意是他们夫妻恩爱,他无论如何都该保住妻子才对,孩子以后总还会有。你们上官家也是大族了,自然是知道的,这等大族的世仆,也是厉害得很,将来为官的也不少,你开了先例,又是女子,将来是要出嫁的,被仆佣非议,怕是对你不好,若是上官大人出面,那又还好一些……” 上官筠神色清淡,甚至还带着些微笑:“太子殿下不必自责,也是那丫头的命,丈夫是她自己挑的,生死关头,她又选了孩子,既然她自己都不在意自己,那我们也不必再介意,妻子为丈夫的私人财产,为丈夫决定生死,原是该的。” 李知璧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知道的……昨日只是那丫鬟的丈夫没甚担当,咱们和仆佣又不同……你是上官丞相的千金,将来……自然是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急得脸上发红,鼻尖上起了薄薄的一层汗珠子,就差说出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不会如此罔顾人命来,但又知道不能说得直白,急得汗都出来了。 上官筠嫣然一笑:“说这些做什么,后来不是母女平安了吗?再说一个丫头罢了,我和公主殿下正说到我们庄子上的热汤泉,不知道殿下可和我大哥去试过了吗?” 李知璧看她神色果然像是全无芥蒂的样子,松了一口气:“我适才也命人问过令兄的下落,结果他们说他出了庄子,好像听说是哪里有好酒,要去找来尝尝。” 李若璇扑哧一声笑了:“上官大哥真是天马行空,我行我素。”上官筠微微有些歉然:“我大哥如今进了军营,越发有些混不吝了,殿下别在意。” 李知璧看着少女笑起来明媚如春光的脸蛋,脸一红:“没关系。” 第37章 夜会 “言贵姓者莫如崔卢李郑王,五姓互相通婚,如今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陇西李氏有胡人血脉,从前大族不大看得上,不过到底也坐拥天下两百年,无论如何,订个望族女为太子妃或是王妃还是行的。崔卢等世家仍是有些看不上,高祖之时求娶崔氏女不得,之后高祖便一力打压五姓,上官氏便是这之后渐起,自高祖起,先后有八位上官氏成员官至宰相,进入政事堂议事。因此上官谦嫡女上官筠的婚事,非常重要,早早就有听说她可能是太子妃的人选之一,如今秦王殿下也开始结交上官氏,怕也是有此打算。”宋霑一边吃鱼,一边教导着赵朴真。 第58章 赵朴真在专心致志地描着一朵芍药,一边问:“我们王爷想娶上官小姐吗?”那煞神城府深得很,说他来庄子别有目的,她是相信的,那日上官筠为了伺候过自己的丫鬟据理力争,她觉得很有好感,虽然之前她对上官两兄弟强买珠子有些恶感,却在这些日子上官麟持续不停的示好以及上官筠的表现中,渐渐褪去。 “他虽然身为嫡长子,但却不是太子,母族低微,要斗过东阳公主,娶一门门第高贵的妻子是必须的……不过我看上官小姐多半是要押太子的,那么也有可能,你们王爷另辟蹊径,看上官麟对你感兴趣,考虑的是拉拢上官麟……所以你也要小心。” 赵朴真放下笔,微微叹气:“这些世家太麻烦了。” 宋霑呵呵一笑:“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建功立业,是男人的雄心。” 赵朴真知道他的意思,相比之下,若是耽于情爱或是溺于小家小业的,那就算不上大丈夫,但是……赵朴真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才十岁的秦王目睹自己父亲与伯母通奸的皇室丑闻,那时候他就想当皇帝吗?见过这样事情的他,对自己的王妃,会有什么样的要求呢?大概也只有上官筠这样才貌俱佳,家世高贵的女子吧? 宋霑点到为止,也不再说了,倒是专心又指教了一回她的画画,眼看天色黄昏,美滋滋地叫了人送酒和下酒菜到他住的院子,自己回院子去乐呵了。 赵朴真留下来收拾了一会儿画具,有个小丫头走了进来,十分利落地对她蹲了蹲身:“是赵尚宫吗?奴婢小米,我们家公子爷让奴婢来请您过去,说得了个好东西,请您看看。” 赵朴真笑了下,知道这位公子真是够随心所欲,也不知又弄了什么来,看那小丫头上来替她收拾,又殷勤道:“姐姐收拾好了放在这里,一会儿我让其他姐姐给您送回院子去,咱们公子爷请您赶紧过去呢,怕是迟了就不好看了。” 赵朴真笑道:“怕是我们王爷一会儿要找我呢。” 小米笑道:“知道姐姐是王爷身边得用的人儿,我们公子已遣人去了王爷院子里和王爷说了,烦劳姐姐帮个忙,一会儿就能回去。” 赵朴真看她说得伶俐妥帖,笑道:“既如此还请妹妹带路。” 赵朴真起身跟着她曲曲折折,小米看起来是这庄子上长大的,很是熟悉庄子上的路,一路给赵朴真介绍着风景说这掌故,什么这梧桐树是那一辈老祖宗手栽的,那井有多少年历史了旱年也不干的传说通着海里头镇着龙,言语十分风趣,让赵朴真暗暗赞叹这世家大族的仆婢果然也和外边气象不同。 曲径通幽,她一路被引着走到了个颇深远的大院子,院子上写着青芷园。赵朴真在外边就闻到了一股清香,却和前头笼罩着的桂香不同,凛冽芳香的,小米笑道:“是九里香,这花是晒了日头,越到傍晚越香的,早上带了露水就清甜了。” 她走进去果然看到用九里香砌成的一人高的花墙,上头碧绿的叶子里全是一簇一簇的白花,小米道:“这院子里种的都是九里香、栀子、玉簪、玉兰、茉莉、冬青,还有绿牡丹,白茶等等,全是白里带了点碧色的花,四时不同,都有花开,香得也清。” 赵朴真转头四顾,果然见四面草木葱笼,枝叶纷披,到处参差开着各种各样的花,都是玉白色里隐隐带着碧色,不由赞叹道:“难怪叫青芷院,真有心了,要收集这样齐全,可不容易。” 小米抿嘴笑道:“可不是,这在外头可见不着。”一边带着她走到花丛中的一座小小凉亭内,亭中石桌上摆着茶水和水果点心,一个剥了一半的橘子扔着,石桌上横摆着几枝带着水珠的碧色茶花,似是被人折了下来随手放着,不甚爱惜,几瓣花瓣掉落在一侧,看着就是上官麟大大咧咧不在意的手笔。 小米轻声啊了一声:“想是公子等久了走开了,我进去找找,这花必是公子折的,我进去找个花瓶来供上。” 赵朴真笑道:“您自便。” 小米笑着上前看了下:“这茶水也凉了,我先撤下去,赵尚宫稍坐。”说着端起那茶水托盘,轻快利落地沿着花径走了下去。 赵朴真坐了一会儿,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那几枝茶花枝娇嫩欲滴,花瓣透着碧色,还有着饱满的花苞,眼看就要开放,心里觉得十分可惜,这季节茶花已不是盛花季,可怜开这几朵花都被折了下来,上官麟可真是暴殄天物。她拿起那花枝小心地摆弄了下,想着一会儿还是找个花瓶插上清水,大概还能开放。 暮色渐深,始终不见人来,也不知道上官麟那没定性的是不是又跑去什么地方了,到底是贵人,任性妄为,随意使唤,赵朴真心里暗自生气,又坐了一会儿,觉得这院子里静悄悄的,风吹来,暗下来的园子里乱影摇曳,白花香得有些瘆人,她毕竟年纪小,心里微微有些害怕,便站了起来,沿着小米适才走过的花径,看着房舍,慢慢走了出去。 这园子里草木似乎许久没有修剪一般,长得都是枝繁叶茂,路几乎都被两侧的花枝都遮住了,赵朴真走了一会儿,忽然看到前边影影绰绰似有一角男子衣袍,心中一喜,以为是上官麟总算来了,忙几步走上前唤道:“上官公子。” 前头身影顿了顿,转过头来,站定了不动,赵朴真快步走上前道:“这里没有人,我有些怕。”她走了几步看清了暮色中的那男子,却发现自己认错了人,那男子身着青袍,面容清矍,颔下有几缕微须,却是一名中年文士,他凝视着赵朴真,整个人也似乎也吃了一吓,张嘴欲言又止,却又看向她手里拿着的茶花,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惊吓。 第59章 赵朴真忙曲膝行礼:“冲撞了先生,真对不起,我以为是上官公子。”她手里还拿着茶花,却又没地方放,只好仍是拿在手里。 那位先生也不答言,以一种十分惊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夜色中他神色十分突兀,看得赵朴真心里发毛,刚刚因为发现人而放下的心又再次提了起来。好在那位先生还是说话了:“没什么……你是来这里找上官麟的?” 赵朴真低声道:“是上官公子遣了人让我到这儿来的,但是来了又没有看到他,引路的侍婢让我候着,但是天色暗了,园子里没人……” “不用害怕。”中年文士温声道:“你……是秦王殿下身边的尚宫吧?”他又补充了句:“看你服色,是宫里的服色。” 知道秦王,看来不是什么鬼怪,赵朴真松了一口气,声音也更流利了些:“是,敢问先生贵姓,如何称呼?” 中年文士嘴边带了一丝微笑:“引路的侍婢大概是带你走错路了,这里是我住着的地方,我今天刚到,上官麟不会在这里会客的,我猜他是说的青箬院,这园子大,走错路时常的,所以两下里错开了,我适才刚问过,他不在园子里,出去有事了,他没什么定性,一贯是这般的,你别怪罪他。我带你走一段路,出去再走一截,找人带你过去。” 赵朴真曲膝道:“不敢当。”心里却半信半疑,毕竟适才带着的那小米看上去熟门熟路,轻巧利落,可不像是办错差使带错路的样子,但是面前这位先生面容清矍,言谈举止隐隐中有着那种久居人上不容人违抗的神态,又直呼上官麟的名字,显然身份不低,自称住在这院子里,怕是上官族中的长辈,便也不敢冒撞,但是夜色中她的犹疑似乎也被对方感受到了,微笑着安抚她:“不必着急,那边大路上点着灯的,我和秦王殿下也认识的,他前些日子刚得了张好琴是不是。” 赵朴真轻轻曲膝答是,看着那先生迈步向前走去,夜色越发浓重,她不敢一个人留在这里,连忙紧跟着向前,听到他笑着和她说话:“你们王爷从前和我求抄过一个谱子,后来找人弹了起来,他为人倒是和气,你们在他身边伺候的,日子可好过?” 赵朴真一个人吃了半天惊吓,看着这男子背影宽厚,说话声音和气,慢慢也放松了下来:“王爷待下很和气。”却也不肯多说。 那先生似乎知道她很紧张,也不再细说,只是慢慢说着一些闲话:“来这园子也有几日了吧?逛过几处了?这边客院里都有桂花油,你们可以用这里的桂花油来梳头,头发又黑又亮,还带着香味,比外边卖的要好。” 赵朴真看他如此严肃,却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细枝末节的话,只觉得好笑,一边回答他的问题,只听他又问:“你喜欢手里那花吗?” 赵朴真低头看到自己因为紧张,手里还一直拿着适才拿着的花枝,笑道:“挺好看的,这碧色的茶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文士笑道:“还好,和绿牡丹一样,不断地挑带有碧色的来选种,一代一代的挑,渐渐就有了这样的碧色,你手里这枝,有个名字,叫‘碧荷’。先夫人小字碧菡,因此修了这个院子,只挑碧色和白色的花种上。” 赵朴真轻轻呀了一声:“啊,这样难得,要花这般多心血。”不由非常惋惜,也不知是什么人折了下来下来放在那里,难道就是住在这院子的文士?又或者是仆妇折下来要放在房里,后来却遗忘了?这上官家如此豪阔,也不是不可能的。 果然听到那文士轻描淡写道:“再难得,也不过是悦人的花罢了,能让人欢喜一刹那,那就值得了,这里还有绿色的菊花,用来插戴也不错的,如今也是当季,你若是喜欢,我让人折了来与你插戴。” 赵朴真慌忙摇头,心想果然是这世族大家的派头,眼见着走了一会儿果然豁然开朗,看到几处大的花厅房舍,里头点着灯十分明亮,外边也都有仆妇屏声静气的伺候着,那先生招了招手,有仆妇静静地上来施礼:“大人。” “带这位尚宫回秦王殿下住的客院。” 那仆妇目不斜视,应声后垂手请道:“尚宫请。”赵朴真忙曲膝感谢,那文士微微摆手道:“快去吧,回去叫厨房送点吃的,别饿着了,麟儿就是胡闹,等我教训他。” 赵朴真不敢问他到底是谁,只是跟着那仆妇沿着大路走去,走了颇远后回头看,看到暮色中那文士还站在那里不动,看到她回头,还又摆了摆手示意她快走。 第38章 父女 上官谦站在暮色中一动不动,周围仆妇尽皆屏息凝神,并不敢上前打扰。 忽然一个少女在仆妇丫鬟簇拥下行来,看到他轻快地加快了脚步:“阿爹!”乳白色的披帛仿佛鸟儿张开的双翼,上官谦仿佛被惊醒一般地转头:“筠儿?” 上官筠面上带了笑容:“阿爹今儿怎么突然过来了,大哥偏巧这会子出去了。” 上官谦看着一直宠在掌心的娇女,即便是暮色中容色也并不稍减,百感交集:“没事,就是听说庄子上出了点事儿,正好明儿休沐,就过来看看,只是天黑了,明天再去拜见太子殿下和秦王、公主殿下了。”说完一边携着上官筠的手臂往花厅里走。 上官筠道:“是哪个多事的又去爹爹跟前嚼舌根了,不过是从前在我跟前伺候的丫头,嫁在这庄子上,生孩子难产了,幸而秦王认识个神医,妙手回春,已是救回来了。” 第60章 上官谦道:“我听说你为这事哭了,还和太子闹别扭了?” 上官筠到底年轻,被上官谦这么一说,眼圈一红:“爹……”过了一会儿又十分不悦道:“定又是姨娘说的,我房里的人,又是哪个是姨娘的?” 上官谦看着茶上来了,摒退了屋里伺候的人,问她道:“你姨娘也是关心你。” 上官筠冷笑一声:“什么关心我,不过是指望我嫁给太子殿下罢了。”她抿了抿嘴,上官谦用十分复杂地神色打量着她倔强的神态:“你难道不是一直希望将来成为皇后吗?” 上官筠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父亲,我觉得……齐大非偶。” 上官谦讶然:“从小你拿定的主意,很少更改,这是为什么?太子殿下对你不好?” 上官筠摇了摇头,低声道:“父亲,我一向知道女子在这世上生存不易,但前日才知道,便是履行天授予女人繁衍子嗣的职责之时,竟然也是九死一生鬼门关上过一遭!” 上官谦怔了,上官筠的声音却有些激烈起来:“自幼父亲就教我,女儿也能做得和男儿一样好,读书,作诗,写字,画画,弹琴,下棋,我样样也都学得比大部分的太学生好。然而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在生孩子这一事上,我和那些民间村妇一样,同样要经历鬼门关,甚至可能我的身子还不如她们壮健,产婆后来告诉我,大家的小姐因为走动少,吃得好孩子大,更容易难产,就算生了孩子,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病跟着。父亲,您辛辛苦苦教我读书作诗,养我这般大,女儿苦学这十来年,却有可能因为一个尚未出世的胎儿,将胸中苦学一切付诸流水!才女也好愚妇也罢,在生孩子这事上,却是不能努力完全看命的!甚至在拼死生子之时,女子的命竟然也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在夫家!” 上官谦看着上官筠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的红霞,忍不住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犹如自幼照顾安抚她一般:“没关系,到时候我给你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医女……我的筠儿一定不会有事的。” 上官筠却微微有些哽咽:“太子虽温雅,却不能自主,背后另有东阳势大。”她不过微微一点,上官谦已明白她的意思,温声道:“我儿从前都是遇强则强的,怎的现在倒软弱起来了?东阳虽势大,我上官家的嫡女,也不是轻易可以牺牲的。” 上官筠摇头:“不是怕了她,而是觉得这样白白授人以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太糟糕了。倒不如……秦王。” “秦王?”上官谦一怔,然后温柔的提醒:“我儿,父亲还是希望你嫁给你真心欢喜之人。” 上官筠眼里掠过一丝决然:“感情使人软弱……皇家又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太子接近我,未必就是真的喜欢女儿,不过是为了上官家罢了。” 上官谦摇头不赞许道:“筠儿你才几岁,如何作此看透世情之语,大为不详,以后不可再说。女子一生喜乐由人,为父不能陪你到最后,你的丈夫,还得是心心相印之人,方得长久。太子殿下纯善温良,待人真诚,也不是你说的那等趋炎附势之人。” 上官筠看父亲不喜,转了话头:“父亲说得是,女儿以后不提便是。但秦王人虽软弱没主见,却也有优点,他安静少语,稳重过人,又颇为尊重优待身边下人,甚至许丫鬟拜师读书。” 上官谦摇头笑道:“皇家之人,太软弱平庸,难御下人,且易为下人所辖制,非为人主之材,我儿如此优秀,嫁与此人,岂不可惜。” 上官筠却道:“父亲差矣,刘备虽庸,却能用一诸葛亮以御众人,再说了,以如今形式,与东阳相抗者,严荪也,严荪其人门生无数,士林之中极高威望,他那一派,一贯是主张君王垂拱而治,无为而无不为的,如今天下太平,四夷拜服,一个平庸却温和的仁君,再合适不过了。” 上官谦有些欣赏地看着女儿,这个女儿不仅仅有着绝高的天分,其不下男儿的胆略和敏锐的政治眼光一直让他骄傲,他温和地提醒女儿:“温和的仁君,太子殿下也是的,东阳公主,未必能一直控制太子殿下,更何况太子殿下乃正朔一派,又有从前圣后的臣下拥趸,名正言顺,将来登基以后,东阳公主未必还能一直这般嚣张下去。” 上官筠张了张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如今朝臣不少经过圣后一朝,又经历了东阳公主的霸道,怕是等太子登基以后,不会再容许女子有丝毫的议政和干政,当年圣后倡导的女学已经在倒退,女子科举、做官也没有可能实行的一日,包括自己的父亲,虽然对她寄予厚望,却也并不会希望她和男子一样科举、做官、议政,而只是希望她嫁入贵门,夫贵妻荣,子孙满堂,但是,这些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可能不嫁人,而她的丈夫,是否支持她,将成为非常重要的关键。 上官筠也知道父亲并非那么三言两语就容易说服之人,他毕竟是整个上官家位最高之人,表示的是整个上官家的利益,只得道:“父亲再多看看好了,女儿觉得,秦王也并非传说中的那般庸无大志,倒是有些守拙的智慧。” 上官谦沉思了一会儿道:“再看看吧,就怕庸却有大志,反受其乱。”话没说完,外边一位管事妈妈站在外边帘子下声音颤抖地回禀:“禀老爷,那株‘碧荷’刚开的几枝花下午不知被谁折了,管园子的张瑞媳妇看管不严,正跪在门外领罚。” 第61章 上官筠吃了一惊:“可是母亲亲手植的那株茶花?前儿我来还特意和哥哥来看过,说这几日就开了。因这几日庄子上有外客,还专门叮嘱了门户上看紧些,如何反让人折了?是谁折的?合该重重罚了才是!” 上官谦道:“罢了,花就算我折的,不必追究了,不过这看园子不严是得罚一罚,让刘家的看着革了米粮,罚几板子便是了。” 上官筠有些讶异,但她一贯听话,听罢也只是站了起来辞退:“阿爹从京里赶来,一路辛苦,夜也深了,请先歇息,孩儿明天再同哥哥来请安。” 上官谦点头,没说什么,叫了外边伺候的妈妈们进来送女儿出去不提。 上官筠回了自己院子却叫过了身边的朱碧:“你去打听下,阿爹这些年多宝贝这株花,谁不知道,那院子里这些年也从来不接外客的,今儿到底是谁折了花,如何竟不追究?如今庄子上是我和哥哥过来,又有贵人在,竟然还出了这事,活生生打脸,必得打听清楚了才行。” 朱碧应了出去,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笑道:“这事打听到了,说是今儿老爷到了自己一个人用了点热羹,就去院子里的花园里一个人散步赏花。不知如何后来就从园子里送了位姑娘出来,年岁听说和小姐差不多,手里正拿着那几支茶花,那么几位伺候的妈妈,竟没有一人看到那姑娘是从哪里进去的,因着是老爷亲自送出来的,因此也并没人敢问。后来听说是迷路的,老爷亲自吩咐的让人送去了秦王住的院子那边。我想着秦王这次带了两个丫头,和小姐年岁差不多的,相必就是那位姓赵的女官了,听说秦王宠她得很,每日也不叫她伺候身边,时常让她要么跟着那宋先生在园子里逛,有时是我们大爷带着逛,许是自己逛进去了迷了路,要说那看园子的张瑞媳妇是该打几板子,这么大个人进去了还摘了花,还遇见了老爷,就没一个人看到,必是吃酒去了。” 上官筠听说是赵朴真,讶异道:“那女史是宫里出来的,我看着并不像是这么没规矩的啊。” 朱碧笑道:“谁一开始就是有规矩呢?还不都是板子打出来妈妈们姐姐们耳提面命出来的,这位女官毕竟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又极受秦王的宠,咱们家大爷如今又一心哄着她,娇贵些也不奇怪了,您看咱们老爷不也一句话没说吗?毕竟皇子身边人,计较不来。” 上官筠怔了下有些惋惜道:“父亲很是喜欢那株花,可惜了。” 朱碧笑道:“可不是吗,宫里也没有这样稀罕的花。但是就算不看秦王面子,也要看大爷面子么,我想着这事您肯定不能去大爷面前说,伤了大爷颜面,又坏了你们兄妹感情,但是不提醒下大爷,明儿怕是老爷又要迁怒大爷身上,大爷没有防备倒吃了亏,因此就自作主张,和大爷身边的栀子透了个风儿,只教大爷有个提防。” 上官筠道:“也罢了,我看阿爹脸上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大哥不会还想着和那女官买那珠子吧?如何又说大哥哄那女官玩儿?” 朱碧笑道:“应该不是为买珠子,我听栀子说大爷一到庄子上就让人看着给她安排房间,吃食,又见天带着她逛园子,出尽百宝的,看着竟像是被迷住了。” 上官筠摇了摇头笑道:“这也没什么,万一秦王答应了,也不过多个妾侍罢了,我看那女官学识不错,兴许能让大哥长进些呢。栀子是大哥房里人,怕是吃醋了言过其实。” 朱碧笑道:“姑娘明察。”主仆一笑,竟是将这事也撂到一边了。 第39章 茶花 上官麟直到深夜才回院子,栀子一边帮他换衣服一边抱怨:“大爷您这去哪里还是和咱们内院说一声吧?今儿老爷来了,姑娘遣了人来请,说要一起过去给老爷请安,结果您却不在,姑娘着人四处打听不到你下落,也不知您什么时候回来,等不下了才自己去请安了。爷看看您办的这事儿,仔细明儿一大早老爷找你晦气。” 上官麟带着几分醉意:“随便他骂就是了,又不是第一次了!” 栀子道:“爷可别不放在心上,我听说秦王身边那姓赵的女官折了夫人从前手植的那本绿萼茶花,老爷看在秦王殿下面子上没计较,还送走那女官了,就怕明儿又有小人在老爷面前嚼舌,你又人影不见,仔细老爷心里带着气,又找你晦气呢。” 上官麟一怔,酒倒清醒了几分:“你说谁折了母亲手植的花?” 栀子道:“还不是秦王殿下身边那姓赵的女官,今天还是小姐身边的朱碧和我说的,说她逛园子不知怎么逛迷路了,进了院子,许是看那花稀罕,摘了下来,正好老爷在园子里撞见了,带了出来,让人送回客院了。” 上官麟忽然嗤笑了一声:“我爹没生气吧?” 栀子摇头道:“那到底是王爷身边的人么,如何会发作呢。” 上官麟脸上带了丝冷笑:“摘得好!”竟然也不再说话,直接翻在床上,靴子也不脱,呼呼大睡。 栀子听他只是说醉话,也没法子和他理论,只得服侍他睡下不提。 第二日清晨起来洗脸梳头,栀子看他一点不提之前的事,也拿不准他是不是还记得,但这位爷翻脸如翻书,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也不敢问,小心翼翼问:“爷是不是让人去和姑娘说一声,一起过去给老爷请安。” 第62章 上官麟嗯了一声,仍是一句不提折花的事,栀子心里翻腾,却不敢再问,伺候着他出去,和上官筠一同去请安后,又陪着上官谦去给太子、秦王请安,设宴相陪,过午上官谦便要回城了,太子和秦王又是一番客气相送,将上官谦送回城。 送走上官谦,上官麟兴致勃勃找了宋霑和赵朴真去了:“你们知道那天来的那兄弟俩是谁吗?” 宋霑看他精神奕奕地样子就牙疼:“那天来看病的那公孙兄弟?你小子又打听到什么了?” 上官麟看一眼一双妙目已经看过来的赵朴真,得意洋洋:“我家里有个门客,从前在江湖上混过的,那天听我说了这事,告诉我,那公孙兄弟很可能就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鬼杀!’” “神医鬼杀?”宋霑拍着手里的扇子饶有兴致:“那哥哥就是神医,弟弟就是鬼杀了?” 上官麟道:“可不是,公孙锷,乃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那天来接生,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听说可是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尤其精于毒术,那弟弟公孙刃,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冷血无情,收钱很高,杀人无一失手!兄弟两人一人杀人一人救人,所以被成为神医鬼杀!江湖上没人敢惹他们!” 宋霑听着直牙疼:“你这是志异小说看多了吧!还杀人无数,这名字都摆在这里,官府还不把他们抓起来了?还让他们大摇大摆用着这样的姓名和特征,到处走?” 上官麟嗤了一声:“宋先生你这就不知道了,人根本不直接接受委托,听说过万花楼不,那里就能收委托,你要抓他,得有证据啊,根本没证据,只靠传说,也没苦主,谁知道呢,只有道上的人真真知道。”又靠着赵朴真笑道:“我昨儿带了几个门客又跑去那庄子上找他们,听说那庄子上的病人从前是他们朋友来着,我花了不少钱才问出来,他们如今就落脚在京城的淼云寺里……” 宋霑耻笑:“拉倒吧你,还是别给上官家添麻烦了,若是真的是杀手,你贴近他们只会招祸,若是不是杀手,你无端猜疑也要给人添麻烦,何苦来哉。” 上官麟冷哼了一声:“老头子你身上的血都已经冷了吧,知道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个弟弟年纪轻轻,就有那么高的身手,定然有什么诀窍,若是学会了……” 宋霑反唇相讥:“你的脑子和豆腐脑差不多吧?这世上没有任何不努力就能得到的技能,天赋再高也一样……世家子弟们居然有如此可笑的想法,可知上官家没落就在你这一代……” 两人这些日子,已经俨然忘年交,上官麟开始还先生先生的客气几句,后头熟惯了互损起来那就是老头子,没脑子的世家纨绔的你来我往,赵朴真被他们逗得只是笑,已是忘了问昨日上官麟好端端遣个丫鬟来带错路的事,心想着定是他听说了那神医鬼杀的事情,一时兴奋就忘了已经让人来叫自己的事了。 晚膳时刻,上官麟才回了院子,吃饱喝足后,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神游。 栀子端了雪梨冰水过来给他道:“可算有一日歇在院子里了,就这两日您可是要回营里了,难得这几日,你还不正经做点事儿。” 上官麟不由有些烦,手一抬将那水晶瓶而全都扫到了水磨青石地板上,噼里啪啦全摔碎了:“管太宽了吧?爷是出来度假找乐子的,你算什么,整天地叨叨烦人。”说完也懒得瞅她,起身便出门去了,剩下栀子一脸红白交加,站在那里发呆。 上官麟走了出来却又有些无聊,想到真的度假不剩下几日了,今天又陪了父亲一天,觉得真的有些遗憾,一时冲动,又跑去了秦王住着的客院里,结果才进院子,就感觉到了不对。 院子下都站着自己家的仆人们,神情颇为严肃,看到上官麟进来,脸上神情就更怪了,上官麟讶异道:“都站在这里做什么,不进去伺候王爷吗?进去说一声,说我来了,求见王爷。” 下人低声道:“蓝女官和王爷禀事情,后来叫了赵女官进去说有事要问,不许我们近前伺候。”上官麟一听事情关赵朴真的事,已是追问:“知道是什么事不?” 到底是自己主家,那管事妈妈轻声道:“听说是折花的事,听见蓝筝女官说什么眼皮子浅,给王爷丢人之类的话,后来王爷就没让我们伺候了。” 上官麟一听立刻跳了起来,连忙推了门大步走了进去,走进去看到李知珉坐在上头面沉似水,旁边侍立着蓝筝,赵朴真立在下头背对着门口,心里一缩,已是大声道:“那花没关系的!请王爷不要问罪小真儿!” 上头李知珉听到上官麟这声小真儿,嘴角绷紧了起来,而下头赵朴真转过身,十分意外而尴尬地看向上官麟,蓝筝扬起眉毛,向前一步道:“上官公子,虽然这里是你们庄子,不经王爷允许,您失礼了。” 上官麟大大咧咧笑道:“我是听说王爷要问那折花的事情,这事和我有关,我当然要来说清楚,省得冤枉了人。”他想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揽下来再说。没想到倒是误打误撞了,李知珉开口道:“和上官公子有关?” 上官麟道:“是啊是啊。”李知珉扬起一根眉毛继续问:“这么说赵朴真说是上官公子遣了人带她走错路,进错了园子里,此事当真?” 上官麟一口答应:“是啊是啊……”忽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什么?我遣的人?” 第63章 上头蓝筝已是笑起来:“朴真妹妹说是您遣了人带她说有差使要办,结果到了那园子就不见了,然后桌子上有折下来的花,她看着好看就拾了起来,看天色晚了,自己走出来,便遇到了上官大人,并不知道那花很珍贵。”这话实在有些荒诞不经,然而上官麟却丝毫没有怀疑,声音大起来了:“有人打着我的旗号带你去了那园子?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赵朴真道:“一个叫小米的丫头,年岁不过十一二岁,穿着月白襦衫,青绸线裙,装束和园子里其他伺候的丫鬟们一样,又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对园子里也很熟悉。” 上官麟已是跳起来:“我昨日一大早就和门客出了门,何曾遣过什么人?这事定是有人要栽赃弄鬼,一定要一查到底!” 蓝筝看他居然不假思索地相信赵朴真说的话,微微有些愕然:“朴真妹妹不过第一次来这庄子上,谁会无缘无故来害她?”按她猜想,赵朴真多半是为保自己而顺手扯出上官麟来挡,但是上官麟若要为她撒谎,就不该是这样反应,说是有人假冒啊?他这神态,还真不似作伪。 她十分疑惑转头看向李知珉,李知珉凝视着上官麟,眼里也有着疑惑和沉思,上官麟却已气破了胸膛,大叫着外头客院管事的婆子:“叫这庄园里伺候的所有十五岁以下丫头全都到这院子来集合!” 他暴跳如雷:“我非得查出来谁在弄鬼!” 第40章 自证 外边伺候着的管事婆子已经小步跑了进来,听到上官麟这般吩咐,已吃了一惊,低声道:“大爷,这庄子上伺候的奴婢就有几百不说,这下边没进来当差的家生子以及佃农的女儿更是不计其数,一时之间,如何叫得齐全?便是叫来了,也不知道全了没有。” 蓝筝笑道:“若是真有人蓄意而为,怕也是不会来的。” 上官麟立起双眉怒喝那婆子道:“你说不全就不全,我叫你叫人你就赶紧去叫,少一个看我大耳光扇你!” 那婆子噤若寒蝉,上头李知珉温声道:“是我们叨扰了,不要为难管事妈妈。”上官麟十分恼怒:“这些人平日里在庄子上自由自在,并无主子拘束,一年不过这十来日伺候主子,倒让她们懒散成这样,居然连这园子里当差多少人都不知数,如今又是太子、王爷驾临,竟然让人混了进来,冒名顶替,如今不过是折了花,若是混进刺客来,殿下、王爷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我上官家灭族之祸就在眼前!王爷仁善不计较,小的可是惭愧无地了!” 李知珉听他盛怒之下一席话居然说得有条有理,心下暗自意外这人粗中有细,竟不是表面上看的粗疏鲁莽,那婆子被他一番话说得已是跪地磕头,面白如纸。他心念微转,仍是笑道:“上官公子实在太过严苛了,庄园自我们做客以来,内外森严,法度严谨,并没有失察之处。我问过朴真,她是在外院和宋先生学画之时,被小丫头叫走的,当时看守内院的侍卫和管事的,都知道她是我的随侍女官,所以未曾多问,而看这手法,倒像是内宅里头妇人倾轧常用的小手段,想是我这丫头粗心,得罪了人不自知罢了。” 又转过头对着赵朴真道:“你再细想想,此事因你而起,不可能有人无缘无故害你,引你去那园子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一路上可还遇见什么人?那丫头和你说了什么?你且细细说来。” 赵朴真只好从头到尾再细细说了一遍,她记性甚好,连那丫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十分清楚,就连后来遇见上官谦的情形,也说了一遍。这下连上官麟心里有鬼,忽然想到不会是父亲所差遣的吧?这么一想,冷汗就流下来了,连忙看向李知珉,李知珉却偏偏也正好想到此处,不会是上官大人知道自己儿子最近痴迷自己这名女官,因此设计看一看吧?却不知为何没有借这花发作,两人想到一处,竟然都诡异的沉默了。 只有赵朴真说完,看两人都沉默着,便大着胆子道:“奴婢有个办法,可否拿纸笔来,奴婢还记得那引路丫鬟的相貌,可以试试画出来。” 李知珉看了眼上官麟,点头道:“你试试看吧。”倒也不信赵朴真真能画出来,毕竟她学画时间不长,在这画画上的天赋也稀松平常得很,远不及她记诵书本的功夫。 那边蓝筝见状拿了文房四宝过来铺开,赵朴真过去,拿了笔果然就画了起来,不多时画了出来,蓝筝先拿了过来给李知珉看,李知珉一看,颇觉意外,看了眼赵朴真,又让蓝筝拿给上官麟看,上官麟看了眼,叫那婆子上来认人,心里却暗自期待若是真是自己父亲做下的,可别让人一眼认出来了。 结果那婆子一眼就看出来了:“啊呀!这不就是外边庄农老张头的孙女儿茉莉吗?她年纪小,时常随老张头进来送菜,没人的时候会让她进园子逛逛。” 上官麟倒是松了口气,什么老张头的孙女儿,想必父亲要差使人不会差使到这庄农身上来,忙道:“立刻带上外边庄丁,把人带进来,小心别让人寻死了,我倒要问问,是谁指使的她。” 茉莉被带进来的时候,已经哭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毕竟是个小姑娘,赵朴真几乎看不出她那日的伶俐机变,她跪下来根本不必上官麟喝问,就一五一十全说了:“是栀子姐姐说差遣我办件事儿,若是办得好就让我到京城府里当差,我阿爹养我这么大,正指望我能进府里当差,我想着能进京城里当差那就更好了,听说栀子姐姐是少爷的房里人,说话管用,说是有个王府的侍婢不知好歹,引诱少爷……就说要教训教训她,本来也只是要吓吓她,才带她去了很少有人去的园子里,折了夫人的花儿,没想到我出来后就听说老爷忽然到了,我就没敢回去了……” 第64章 听到房里人的词,李知珉意味深长地看向上官麟,上官麟面红耳赤,站起来拱手对李知珉道:“王爷,这是我御下不严,容我下去处置。”李知珉含笑道:“既然查清楚了,那还请自便。” 上官麟又对赵朴真作揖:“妹妹万万不要生气,此事都是愚兄的不是,等我下去处置那贱婢与你出气。” 赵朴真慌忙道:“不……”李知珉截断了她的话,温和地提醒上官麟:“此事还是不要和赵尚宫联上关系的好,毕竟都是误会。” 上官麟反应过来,若是这般处置栀子,那正是坐实了被赵朴真迷上的谣言,他叹了口气道:“好吧,此事我会处置好,多谢王爷提醒,请朴真妹子只管放心。”说完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只有李知珉又拿过了那张画,反复端详了许久,又以那种毛骨悚然的眼光打量着赵朴真,看得赵朴真背上发毛:“这是宋霑教你画的?” 赵朴真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教过一点画法,我自己琢磨着画的人物小像,后来他说我画的人像形貌通真,却不够传神,太过取巧了,让我再仔细揣摩,形神兼备才是上佳,但是我没学好。” 李知珉又仔细看了一会儿,问她:“再给你多画些时间,上色的画,能画得更相似吗?须发,肌肤,神态。” 赵朴真道:“我琢磨过,若是上色自然会更像,但是费时也多,还得和那人相处多日才行。” 李知珉放下手里的画,徐徐吐了一口气,才见过一面的人,神态特征,都能抓住,言行举止,都能记住,这样的人,民间不是没有,捏泥人捏糖人的也能做到,但就是民间,也要说这是绝活儿,宫廷画师给帝王画像,也只能以传神为主,教他怎么舍得就这么杀掉——宋霑这傻子,只想着教她画那些什么雅画,却完全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见过一次就能画出人像的才能,是多么可怕的才能。 赵朴真却懵然不觉,她怕李知珉为了上官家将自己处置了去示好,于是努力自证清白,李知珉招了招手示意她和蓝筝下去:“下去歇息吧,明日就回京了。” 赵朴真松了口气,看了眼十分不自在的蓝筝,转身下去了。 ===== 上官筠听见上官麟发作了房里人的时候还十分惊奇:“好好的怎么放出去了?” 朱碧脸上有些不自在,毕竟昨天她还自作主张给栀子透风,没想到反是被人计算了一把:“对外只说她大了,放出去配人,但其中自然有周折。姑娘不知道,听说前儿夫人的花,就是栀子折的,引了那赵尚宫过去,想栽给那赵尚宫,没想到可巧老爷回来了,看到了也没计较,好好的将人送走了,原本这事儿也就过了,没人知道,偏巧她还心不甘,又撺掇着把消息传给秦王身边的女官,想借秦王惩治人家,结果万万想不到那赵女官是个会画画的,一画就把那给她带路的小丫头给画出来了,按图索骥,找到那小丫头,一审,就全清楚了。大爷气得没法,在秦王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气得不行,到底没当时发作,回了京城,才放出去了。” 上官筠先是微微生嗔:“好大的胆子,连母亲种的花儿也敢打主意,这还是房里人就敢这么兴风作浪,以为大哥好哄吗?” 朱碧叹道:“这些事情说了脏了小姐的耳朵,还不是为着大爷,怕大爷喜欢了别的人,那赵尚宫有品级,又有秦王撑腰,纳进来眼看就要在她之上,她自然是怕了……” 上官筠愠怒道:“那也不能拿着大哥当傻子啊,她好好伺候着大哥,大哥难道还会亏待她不成?” 朱碧脸一红,轻轻道:“小姐不知,栀子这事我们懂一些,听说虽然名头上说是放在大爷房里,其实大爷没碰过她一手指,前边还想着大爷还年轻,顽心重,结果呼喇吧的突然出来个赵女官迷得大爷神魂颠倒的,她没服侍过大爷,自然是怕的,她如今这个年纪,放出去又太大了,已是不好嫁人了……” 上官筠一怔,朱碧有些物伤其类的感觉,但她知道这时候不能再替栀子说话:“也是自作自受,品行不正。说起来秦王待下真是宽厚,若是一般主子,听说自己的侍婢折了人家的花,丢了面子,大概问都不问一声直接就处置了,他倒还让人自辩,事后也一点都没怪人……兴许是看在我们大爷的面子上吧,但也算是难得仁厚的主子了,听说那赵尚宫学画,还是他让人学的……” 上官筠若有所思:“宽厚的主子吗……” 第41章 表妹 回京不多久,李知珉不仅仅忽然列了一长串书单要求赵朴真看,还另外给她请了个画画的师父,是御画院里供奉的画师,他画画也稀松平常,却有一手画人像的绝活,听说从前给官府画通缉令的。 宋霑则不知有啥事,偶尔才来次书楼看看,由着她自学。赵朴真索性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楼里了,因为自从从庄子上回去,蓝筝就已不再和从前一样做出亲密无间的样子,而是若隐若现的排斥,而同样是宫里来的丁香、花菀、罗绮夹在中间就有些尴尬了,搞得气氛怪怪的。 花菀和她好,被蓝筝针对了几回,气得不行,夜里和她发牢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难道真以为王爷是她的?咱们都看出来王爷是不想搭理她,她居然还觉得王爷敬她爱她,真是笑死人了,咱们正高兴不必干杂活,王爷身边的活,都交给她一个人最好!” 第65章 赵朴真笑道:“你理她做甚么,随她呗。” 花菀冷笑一声:“看她能得意到几时。你不知道吧,宫里已经开始筹备选秀了,这一次,听说真的是要给太子和秦王选妃了。” 赵朴真许久没有和宫里联络,因此听到这个消息也吃了一惊:“消息可真?” 花菀悄声道:“宫里都知道了,皇后想给秦王找个五姓女做王妃,已经透过渠道给世家都透了风儿,只看明年开春选秀,世家那边的动静,就知道了。” 赵朴真想到宋霑之前说的话,原来人家也都猜到了窦皇后的打算,有些迟疑道:“我听说五姓通婚,连皇室都看不上……” 花菀道:“如今宫里这种情形,怕是五姓不愿意搅这浑水,也不知道窦皇后为什么这么自信,听了谁的迷魂汤,不过我听说,五姓也要给皇家点面子,皇后身后毕竟是皇上,再说了这次也要选太子妃呢,华阳公主那边听说也在使力。” 赵朴真想起这次度假,太子对上官筠似乎十分在意,低声道:“太子妃的人选,华阳公主也想在五姓女里挑?不是听说上官家的小姐……” 花菀悄悄道:“这个你问别人不一定知道,我偏偏知道,听说前几日华阳公主府的赏花宴,上官小姐好像惹了公主不快。” 赵朴真诧异:“上官小姐很是知礼聪慧的,怎的会得罪公主?” 花菀道:“谁知道呢,隐约听说好像是做的诗被华阳公主指摘,她和公主争论了两句,大概还是自恃才高吧……华阳公主好像有些下不来台。” 赵朴真和花菀又议论了一轮,花菀却又想起一事,低声道:“说起来,我觉得,罗绮好像喜欢高统领。” 高统领?赵朴真一怔,想起那个英姿飒爽有些跳脱的侍卫,却实打实的是秦王的心腹,仅她知道的,鸽舍、亲卫训练这些事,都是他经手,绝非表面上看的那样肤浅。罗绮……那可不知是哪里安插进来的棋子,那样的貌美……她会和门第凋零的高统领有些什么?她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这事儿可不能瞎说。” 花菀哼道:“我也没和别人说,要我看这事儿就有八九成,咱们在云韶司那边见多了,男女之间那点儿事,谁遮得住呢,那眉那眼,全是马脚。罗绮这些时候总争着往前边书房去,后来我看好几次都是那高统领在旁边服侍王爷……” 赵朴真知道花菀在云韶司长大,在男女情事方面也算十分早熟,一般不会无缘无故瞎说,心下暗暗也留了个心。 眼见着几场秋雨下过,天渐寒凉,春明楼里开始修补窗纸,准备过冬。这日赵朴真又在春明楼看着人整书,小丫头来报:“赵姐姐,上官小姐来了,还带了两位小姐,指明要见您。” 赵朴真起身出去,看到上官筠穿着一身杏黄色罗绣折枝菊花家常裙,发上一套明珠簪珥,身后跟着两位妙龄少女,一个一身浅绿色水仙花襦裙,一个是月白色梅纹襦裙,长得眉目略相似,都正看着会客厅上的山水画在品评。 上官筠看到她出来,站起来笑道:“叨扰赵女史了,这两位是我表妹,卢一薇,卢一茹,刚刚抵京,家里长辈让我带着她们京里逛逛,略进地主之谊,如今天也凉有了,我们大相国寺也逛过了,今日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歇歇,我想着你这里好,便来叨扰。”她言笑可亲,仿佛和赵朴真十分熟悉且一点架子都没有。 那两位姑娘中圆脸浅绿衣的叫卢一薇的,一直大胆而高傲地打量着赵朴真,赵朴真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但面上也没表现出来,只是笑着蹲身见礼道:“上官小姐客气了,见过两位卢小姐,有什么吩咐只管提便是。”一边又吩咐小丫头上茶。 上官筠笑着又客气了几句,那圆脸的卢小婉说话了:“赵女史,听说你这春明楼里书很全,不知你这里有《茶记》吗?” 赵朴真微笑道:“有的,您稍等。”说完出去不多时果然拿了本《茶记》过来,在门口就听到那卢一薇在说话:“这茶,还是用橄榄炭烧最入味,可惜这边没有,不知道表姐可尝过?” 上官筠笑道:“听说宫里橄榄是很珍贵的贡品,也见过一两件用橄榄核雕成的核舟,十分巧夺天工,烧成炭的倒没听说过,只用过银骨炭。” 卢一薇笑道:“银骨炭还是普通了,烧茶中规中矩罢了……”这时看到赵朴真掀了帘子进来,笑着接过书翻了下又道:“啊对不起,赵女史,我适才忘了问,不知道刘沅的《茶艺》您这里有吗?我听说京里的版本与我们那边的不同,一直念着这次进京要看看的。” 赵朴真含笑道:“有的,卢小姐稍等。”然后又退了出来,却并没有和之前一样忙着去找书,扣儿跟着她低声道:“姐姐坐着,我去找书。” 赵朴真也不着急,出去便找了一壶茶喝了起来,不慌不忙道:“不必,那是来找茬儿显摆的,你找得越快,她越要为难你,支使你,到时候收书回去,不还得是咱们的活儿,你只去里头,端一碟子那钱串儿饼过去,要有芝麻的那种。”说完自端了一壶茶,拿了本书自看起来。 扣儿抿了嘴笑了,果然进去端了一碟子刚贴好的饼子进去,卢氏姐妹鼻子闻到香味,抬眼去看,看到一碟子黄澄澄的小圆饼子,外圆内方,仿佛铜钱也似,用一根稻草串过中间方孔,成一串一串的,卢一薇惊讶笑道:“这是什么点心,做成这般俗物。” 第66章 上官筠笑道:“这春明楼有许多贫寒士子来看书,听说是每抄十页书,便可免费得一串饼子,倒是让不少贫寒士子勉强疗饥,这饼子因似铜钱,都叫它钱串子饼。” 卢一茹赞道:“好巧心思。”捏了一块起来吃了,只见又酥又香,还微微有着一些酸味,饼里似还夹了些红色果馅在内,酸甜中带了一股奇香,流连齿颊,小小一块刚好一口,不会掉下饼屑弄脏书页,又让人意犹未尽,忍不住又吃了几口,旁边的卢一薇看她赞许,也尝了一个,果然欲罢不能,又一连吃了几块,觉得口干,又喝了点茶水,一边笑问上官筠:“表姐,看来说这书多,也不尽然吧,看来连我们卢家的书社都不如。” 上官筠笑道:“卢家诗书传家,自然不同。” 卢一薇面露得色,仍按捺着:“表姐自幼在京里长大,还没有回过外祖父家吧,什么时候也该回去看看。” 上官筠微笑着应了,聊了几句,几人说笑了几句,卢一薇不知不觉将那碟饼子吃了将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惊觉赵朴真去找书一去便去了这许久,问道:“怎的这么久还没找到书吗?” 上官筠张嘴正要答,却见外边忽然有小丫头急急进来禀报:“禀上官小姐,太子殿下、秦王殿下到了。” 上官筠一怔,卢一薇喜形于色,站起来笑道:“原来太子殿下真的会来这楼里读书。” 卢一茹也站了起来,便看到帘子一掀,李知璧身后带着李知珉走了进来,上官筠忙带着两位表妹上前行礼,外头赵朴真得了通报,也赶了过来行礼,李知珉淡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李知璧倒是和言细语:“无事,就是今日我和秦王刚好一同上课,同路散了学,一时兴起顺路来这儿走走。” 上官筠微笑着将两位表妹也给太子和秦王都引荐了一番,卢一薇脸上通红,激动得很,大着胆子和太子说话:“我们姐妹初到京城,表姐带着我们四处逛逛,听说这春明楼书多,特意来瞧瞧,没想到今日居然遇到两位殿下,真是侥幸。 李知璧看她一番话说得露骨且不伦不类,不好应,只好望着上官筠微笑,上官筠知道这两个表妹其实是庶生,见识不多,只好描补道:“今日太学不休息吗?” 李知璧道:“崔博士要返乡过年了,今儿叫我们去布置了几个题,让我们闲时写了策论,等他回来要看。” 卢一薇忙追问:“不知是什么题目?等年下闲了围炉,我们姐妹也试着做做。” 李知璧笑道:“都是些治国、兵马的策论题,想必不适合小姐们围炉聚话。”卢一茹脸上羞得通红,卢一薇却睁大眼睛反驳道:“殿下这话,岂不是看轻女子?” 卢一茹已是站起来拉了拉她,低声向李知璧道:“妹妹冒撞了,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李知璧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会被一个小丫头顶撞,有些尴尬,看向上官筠,上官筠却淡淡道:“‘鲁大夫之忧,妇人何与焉’殿下是想说这吗?” 卢一薇此时也想起这典故来,又得了表姐支持,整个人也兴奋起来,不顾一旁姐姐阻拦,兴致勃勃道:“表姐说得对,当年漆室女之思,鲁国有患者,君臣父子皆被其辱,祸及众庶,妇人独安所避乎!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她说到一半,忽然肚子咕噜一声,发出了声音,她住了嘴,面红耳赤,众人正安静下来,却又再次听到她肚子里清晰地咕噜一声,她按住肚子,脸上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这时赵朴真站出来禀报李知珉道:“禀太子、王爷殿下,眼看天要凉了,春明楼按我们王爷的意思添了些设施,好让士子们过冬,可要四处看看?” 李知璧如释重负,连忙道:“四处逛逛也好,适才正和珉弟说还没来这里仔细逛过呢。”他十分赞许地看了眼赵朴真,觉得秦王这侍婢着实知趣,正好解了这一时的尴尬窘迫。李知珉却扫了桌上的饼和茶水一眼,然后看了眼赵朴真,看到她下意识回避的眼神,心里已有数,淡淡道:“好吧。” 李知璧没注意李知珉神色的异样,只急着和上官筠解释和解,站了起来笑道:“听说这里有一面墙,专门留着各士子的墨宝、留诗?不如我们去看看。” 第42章 促狭 春明楼前后其实有着园子,园子里修了游廊,砌了假山和池水,搭了海棠架子,种了香蕉葡萄,春日里景致盎然,只是如今已是初冬,菊花已谢,梅花却还未开,蕉叶萎黄,荼蘼架上秃了,园子里颇为萧索。但仍有不少士子拿着书坐在游廊下苦读,塘边也有几个士子小声在谈着经义,看到赵朴真过来,不少书生都微微躬身致意,有些好奇地看一眼太子、秦王等衣着不凡的贵人,有的却目不斜视,自顾自地看书。 而园侧的抄书厅里,埋头苦抄的书生不少,有些人桌子上果然都摆着一串一串的钱串子饼和茶水,有挽着双鬟的小侍婢提着茶壶穿行,轻手轻脚地给人添茶水,四处走起来,但见贫苦者衣上补丁摞补丁,却面无悲苦卑微之色,华衣绸缎的士子也并无骄傲之色,甚至还有不少身穿短打一看便知道不是读书人的,也在阅书大厅里拿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最为别开生面的是妇孺读书间和女子读书间,专门在一侧辟了个童子读书间,不少妇人带着孩子在内观书,若是孩子啼哭,则立刻有人过来请妇人抱着孩子出外,安抚哄好后才回到其中,妇孺观书厅里明显对赵朴真十分熟悉和热情,看到赵朴真都是笑脸相迎,不少孩子还直接扑过来拉着赵朴真的衣角,却又都十分乖巧的不发出声音来打扰其他人,只是搬着赵朴真的耳朵说悄悄话。 第67章 李知璧带着众人走过一圈后,十分欣赏,拍着李知珉的肩膀道:“珉弟真是功德无量,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啊。” 李知珉笑道:“太子殿下过誉了,我可没做什么,只是出了个场地,都是宋霑先生弄的。” 李知璧笑问:“是了,怎不见宋先生?” “说是要去辽阳探友,已是出发了半个月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上官筠一直沉思着,不太说话,卢一薇出了个大丑,不敢再说话,李知璧小心翼翼问了上官筠几句上官麟的现状,上官筠也只是言简意赅道:“回来就去了营里了,家里只托人送过几次东西,听说管得严。”她看春明楼走过一圈,便辞行:“也出来大半日了,恐家里人担心,还是带着表妹回去了。” 李知璧好不容易逮到个和上官筠相处的时机,却还是被自己弄砸了,十分挫败,看上官筠走后,和李知珉说了几句话,也起身告辞。 李知珉送走李知璧,坐在后院花厅里,慢慢得喝茶出神,赵朴真却知道他这是要发作的前兆,立在一旁提着心屏着呼吸心惊胆颤。 自从上次从折桂园回来后,她已经许多天没有见到李知珉了,但她可一点都没忘记这是个煞神,表面上他仍然平庸得只剩下相貌,实际上肚子里也不知多少弯弯绕,只说宋霑访友这一事,她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走之前宋霑在书库里找了许多那边的书来看,又特意找了堪舆来看,还和李知珉密谈过,以赵朴真的了解,那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访友,出行的时候还带了侍卫的,肯定是派出去干活了。 她心里一边暗自腹诽着,李知珉突然将茶杯一放,开口了:“今天那卢家小姐,吃的饼有问题吧?” 单刀直入,却一针见血,赵朴真背上起了一身的白毛汗,眼睛偷偷去看李知珉,看他双眼似笑非笑正盯着他,数日不见,他好像又变了些,气色不错,眼珠子黝黑黝黑的,盯着人看的时候叫人背后升起阵阵寒意,和刚才太子在的时候那种半眯着眼睛的平庸样子截然不同。 赵朴真心里凛然,知道在贵人饮食里动手脚是大忌,况且那里头还有上官小姐,这要是答不好,小命不保。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一来就使唤人找这书那书,显摆她们卢家的书多,我想着贵人难伺候,就让人上了那消食的焦三仙儿饼,想着她们逛了这么久,吃点消食的饼,肚子饿了自然就会走了……” 李知珉紧紧盯着她:“焦三仙?” 赵朴真道:“是,宋先生让做的,说是吃多了鱼肉积食伤身,日常吃点这个消消食,身子才好。用的是焦麦芽、焦山楂、焦神曲,还混了点鸡内金磨成的粉,味道还不错,就是空腹吃了饿得快……” 空气中似乎松动了下来,李知珉终于不再盯着他看,而是拿起了茶杯,只说了句。“太促狭了,以后不许这么做了。”这丫头太蔫儿坏了,李知珉心里想着,不能太放纵了,一刻不见就要惹出事来,上次在折桂园的事还没消停,这又惹事起来——看在上官麟那么卖力,她也没转头背叛自己份上……还是得看紧点儿。 赵朴真微微松了口气:“是。”其实她后来也有些后悔,看那卢一薇和太子争辩,显然只是个刚到京城,急着想证明自己的小女孩罢了,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不当时,看得出来是新作的,想必是为了京城准备的,做的人估摸到京城是冬日,所以选的腊梅水仙,这样就可以在京城过年的时候穿了,然而现在这个时节上身,却又太早了,京城里的那些贵族小姐们个个眼睛利着呢,估计上官筠也知道不合适,所以没带她们往小姐圈子里走,只是逛寺院啊书楼啊这些地方。 她心里默默想着,李知珉却又问话:“前些日子给你列的书单,看了多少了?这些日子写的字呢?都拿来给我看看。” 赵朴真心里又重新提了起来,老老实实去拿了写的字过来,看这煞神竟然真的拿了笔来,一张一张的看起来,写得好的下头画个小圈,写得不好的直接将那字圈了出来,翻完以后,修长的手指按着那纸道:“把我圈的都拿出来重新各写十张,字懈怠了,书单大概也没看多少,楼里的事交给下边人做,你老老实实把书都给看完,还有画呢?学得怎么样了?” 赵朴真老老实实道:“书单看到《西行记》了,画画的师傅说让我多看人,说这是女子通病,看人不敢看,看的人脸少了,让我多看看不同的人,要能一照面就记住脸上的特征,不同的地方,还说人脸既相似又不相似,让我多揣摩相似的地方和不相似的地方,看的人足够多了,画得也足够多了,就练出来了,关在屋里没用。” 李知珉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又忽然问她:“今天上官小姐说的那个漆室女的典故,知道不?” 赵朴真心里想但凡读书的谁不知道,这是在想上官小姐?但嘴上仍老老实实道:“知道,有个过了年龄未嫁人的女子倚柱而哭,旁人问她原因,知道她是担忧君主年老体衰,少主幼弱,国将有外患,就笑话她一个女子担忧这些做什么,这应该是大夫担忧之事,她就说:国有患者,君臣父子皆被其辱,祸及众庶,妇人独安所避乎!” 李知珉唇角微翘:“记得还算清楚,你觉得如何?” 什么我觉的如何!我应该觉得如何!你不就是觉得上官小姐与众不同聪慧过人吗!赵朴真心里暗骂,嘴上却道:“奴婢觉得上官小姐说得很有道理。”心里却暗自撇嘴,想着什么鬼典故,说是承认女子所虑有道理,偏偏还要强调别人“过时未适人”,就好像圣后统领皇朝数年,偏偏仍有人指着她侍奉过两代君王,私下有多少男宠说话,忒没意思了。 第68章 李知珉又出了一会儿神,道:“李知璧……与上官筠,性情上不大相宜。” 赵朴真忍不住笑了下,李知珉问道:“笑什么?” 赵朴真被他吓了一跳,也没来得及掩饰,只得如实道:“我是想,他大概对东阳公主也有些不满,所以不喜女子干政。” 李知珉冷笑了声:“东阳公主……别人恭维她似圣后,她还真深信不疑,以为自己能成为圣后。” 赵朴真暗悔自己心直口快了,不再说话,李知珉却看了看她,觉得这丫头倒也不太笨,居然还能看到这点,心里却定了个主意,站起来道:“我这就要进宫,你跟着。” 进宫? 让自己跟进宫做什么?赵朴真提起心来,却也不敢违抗,只是老老实实跟着他上了车,果然进了宫去。 窦皇后宫里的女官侍婢尽皆屏声静气垂手站着,李知珉一路走进去,才到阶下就听到里头窦皇后在说话:“卢家来的是庶女也罢了!毕竟和上官家连着姻亲,上官家嫡女今年必是要选的,不好抢风头,随便送两个庶女进京敷衍也就算了,反正范阳卢氏如今也没落得很,给那庶女封个妾都算抬举了。王家这算什么意思!说的是嫡女,那是什么长相!都是你们出的什么主意!这年一过完选秀一开,到时候五姓世家来的都是这样的货色,我的脸都往哪里放!”说到后头她显然气急了,都丢了平日里极力维持的风度仪态,声音尖利起来。 下边有声音小小的似乎在解释着什么,窦皇后却仍是不悦:“崔家是太子外家,本来就没甚么指望,上官家那就更不必说了,东阳又不是傻子,哪里会因为上官筠那一点点忤逆就真放过这么强的助力,王皇后当初被圣后打压,与圣后有仇,正该投向我们才对……” 这时阶下的女官看到李知珉来,松了一口气,忙高声道:“秦王殿下求见娘娘!” 里头声音立刻停了,过了一会儿里头的蓝雨走了出来,低声道:“娘娘请殿下进去。” 第43章 进宫 窦皇后看到李知珉进去,横眉冷对:“可想到进宫请安了?我还以为你翅膀硬了,安心在外边自在了?听说你还腆着脸去上官家的庄园度假?你到底还有点自尊不,别人请太子,你凑什么热闹……” 赵朴真侍立在下头,她是第一次看到窦皇后批评秦王,知道窦皇后不待见秦王,却万万没想到居然会这样,在她印象中,窦皇后一直是端庄大方,仪态严整的,如今却犹如市井妇人一般的刻薄尖酸,赤裸裸地辱骂自己已经十六岁的长子。 李知珉站在那里身材颀长,衣冠俨然,已经不是个孩子,却只说了一句“母后息怒”,之后便一言不发,直直站在那里听窦皇后训斥:“你如今是连你弟弟都不如了,你弟弟尚还知道谨言慎行,刻苦读书,你却整日里庸庸碌碌,若是知道藏拙,安心在王府里呆着,便是不看书我也认了,却还去往人家眼前戳,愣要去陪衬别人……你父皇对你是一点指望都没了……” 赵朴真站在那里越听越难受,她自幼在宫里长大,便是宫里的姑姑和掌事的公公们训示人,那也都是轻声细语,按着规矩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保证罚得你下次再也不敢,却绝没有这样一句一句地侮辱和损人,这还是亲儿子……她低着头盯着李知珉一动不动的靴子,心想,这些年他都是这样子过来的吗?难怪……这样的母后,还不如太子呢,她心里一跳,想起崔娘娘来,那一夜的情形又跳到她的心里,皇后知道皇上和崔娘娘通奸吗?看上去应该不知道,若是知道应该对撞破这个秘密的儿子更怜爱些吧?若是不知道,岂不是李知珉这些年,一直担负着这沉重的秘密,却没有告诉生身母亲?他现在装着韬光养晦,是因为这个秘密吗? 她心里砰砰跳着,觉得窦皇后又可怜又可恨,可怜在丈夫和皇嫂通奸,亲儿子明明很有才能,却也瞒着她,可恨在这般折辱自己的亲生子,却不知道自己亲儿子背负着什么样子的秘密……她若是李知珉,也不愿意进宫啊。 这时窦皇后终于训斥累了:“罢了,说来说去你总是这样,油盐不进,虚心认错,偏就不改!你进宫来做什么?” 赵朴真几乎要笑出来,李知珉却仍是仿佛被训斥了半天的人不是他一般,平静无波地开口:“孩儿听说母后有意为孩儿谋大姓世族女。” 窦皇后脸上一虚,又正色道:“什么人又在你面前胡吣,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李知珉慢慢道:“母后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操心,此事其实交给父皇做主便好,儿子也志不在此,实不必勉强,非要娶什么大姓世族之女。” 窦皇后怒道:“你懂什么!选秀之事,自然是皇后之责,你父亲耳根子软,到时候被东阳公主在里头弄鬼,给你弄个十分不得力的妻族,那就再不能翻身了!便是朱贵妃,如今也打点着其中捣鬼呢,这些天都在请见朱国舅夫人,谁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呢!” 李知珉道:“世家大族,圈着地雄踞为一方豪强,鱼肉乡里,从圣后起就一力打压,提拔寒门学子,如今五姓七望听着好听,实则近些年人才凋零,场面上看着大,不过是吃着祖宗的老本罢了,便是出几个读书人,也大多是墨守成规的陈腐之人,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可想而知,母后实不必拘泥于此,更不需为之操心,白费心思。” 第69章 窦皇后完全不听:“你懂什么,世家大族的排场,你是不知,旁的不说,就说太原王氏,那可是煊赫得很!若是真娶了王氏嫡女,聘礼自是不必说,钱财上那是完全不愁了!王皇后当初被圣后害死……可恨这次进京的嫡女实在……我之前也打听过,适龄嫡女太少了!不行只有看过两年你弟弟……”她忽然戛然而止,飞快地看了李知珉一眼,然后断然道:“总之你别想这些,一切由我安排便是了!你这些时日在京里乖乖的,切莫惹是生非,管好王府的下仆!” 李知珉徐徐吐出一口气,看着声色俱厉的窦皇后,终于放弃了劝说:“是。”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窦皇后莫名对这个总是不爱说话今日却难得进宫来说了一通的长子有些怵,甚至有了一种不知所起的内疚,于是留了李知珉在宫里吃饭后才放了他出宫回王府。 赵朴真莫名其妙地陪了他进宫,又回了王府,什么都没有做,天又晚了,只好就留在了王府里住着。 花菀笑得直打跌:“你没看到蓝筝知道你陪了王爷进宫,那个样子,坐立不安,先去找文桐公公打听,王爷怎么忽然就带了你进宫,进宫做什么,娘娘说了什么,留饭了吗?文桐公公笑眯眯的,偏偏一点儿没透露,她就又去问别人,小厮们哪里能跟进宫!就只知道今儿王爷本来是去太学的,后来和太子出来,就去了春明楼,再后来太子走了,王爷就忽然决定进宫了。” 赵朴真一想到无微不至面面俱到的蓝筝发现有事情不在自己控制中的感觉,也忍不住笑:“你又知道得这么清楚,太促狭了吧?” 花菀哈哈大笑:“她倒是遮掩来着,打着关心王爷的旗号,可惜人人都知道她是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她是娘娘身边人,所以每次王爷进宫都带她,这次偏偏没带她吗,她那样子就差直接去问王爷了。” 赵朴真被她感染得也抿着嘴笑,这时房门响了两声:“朴真妹妹在吗?”说曹操曹操到,听声音竟然正是蓝筝,花菀几乎要笑出来,赵朴真摆了摆手不许她笑,起身开门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蓝筝走进来笑道:“是我,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听王爷说如今你在春明楼那边有差事,王府回来得少,我想着这几日就要发例银了,怕你明儿出去又不得空回,便先给你送过来。”说完将手里拿着的手帕包着的几个碎银子递给她:“你数数。” 赵朴真忙笑道:“谢谢蓝姐姐,不值甚么,劳烦走一趟。” 蓝筝长叹一声:“我这也是心中有愧,前儿去折桂园,是我错怪了妹妹,原来中了别人的算计不自知,上官家势大,我也是怕王爷失礼于人,才提醒了王爷一声,没想到倒冤了妹妹,我心里一直很是难过,想着要和妹妹说声对不住。” 赵朴真笑道:“这怎么说,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那都是小人作祟,我都忘了,姐姐也别在意了。” 蓝筝舒展眉头笑道:“妹妹是个豁达人儿,是我想多了,总想着妹妹怕是心里怨我,所以也不敢往妹妹跟前站,怕妹妹看到我烦心,只是这些日子我想着,咱们都是伺候王爷的,自己先不合了,旁人看着也不像,人心不齐,伺候王爷也必是要有差错,若是有个闪失差错,到时候娘娘问罪下来,如何承担得起呢。所以我也就厚着脸皮,来和妹妹说和,只求妹妹看在王爷份上,莫要和我计较。” 赵朴真看她一番话伶伶俐俐又是娘娘又是王爷的大帽子,心里又好笑又好气,嘴上只道:“我人笨,全没在意,何曾对姐姐有什么意见?倒累着姐姐操心,都是我的不对了。” 蓝筝拉了她的手,目光盯在她胸前那镶嵌宝珠的璎珞笑:“你若是笨,咱们就没一个聪明人了,我听说你记诵书本,便是王爷也赞不绝口,要不怎么把偌大一个春明楼都给你管着,连内院的华章楼,你不在,也并没有拨其他人去管,问王爷,王爷也只说换了人怕书找不到,只教原来的内侍和奴婢按你说的管着。我想着,咱们几个宫里来的,竟只你一个得王爷青眼,替换不得,我们几个,那都是拙笨不堪使唤的。” 赵朴真看她越说越过火,只好微笑:“姐姐说的哪里话,姐妹们都是各有各的差使,缺了哪个都不成的。” 蓝筝笑道:“哎唷,我都很是后悔当初在宫里内讲堂没好好用心学些东西,只想着办好差使就行,竟是想差了。说起来听说今儿太子和王爷去了春明楼了?” 可算讲到正题了,赵朴真心里暗笑,只道:“是,说是下了学太子殿下想着去逛逛,便和王爷来了,来得正巧上官小姐也带了她的两个表妹在楼里,正好一起逛了逛,后来太子殿下和上官小姐乏了就都走了,王爷喝了点茶,便突然想进宫,身旁正好只有我伺候,便叫我陪着进宫了。”倒是不厌其烦把细节说给蓝筝听,省得她一个人瞎想。 蓝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眉毛舒展开来:“原来是遇到了上官小姐,她的表妹?是卢家的吗?” 赵朴真笑道:“姐姐真是聪慧,正是她母家卢家的两位表小姐,说是才到京城,上官小姐带着四处逛逛呢。” 蓝筝已是了然:“保定卢氏,也是大族,和上官家联了姻的,大概是送女儿进京参选的了,只是这次选秀,上官小姐也在选,卢家大概送的也只是旁支或是庶女,要么是陪媵,要么是谋侧妃了。” 第70章 赵朴真只是微笑,知道可算把蓝筝的注意力给转移到这上头去了,否则总盯着自己记恨使绊子,那谁受得了呢。 蓝筝满面笑容又问了几句:“我也有些日子没进宫见娘娘了,不知道皇后娘娘身子如何?” 赵朴真道:“娘娘自然是极好的,也只是问了几句王爷的起居,说了些家常,留了饭,便出来了。” 蓝筝心神领会,她在窦皇后身边伺候多年,自然知道窦皇后见了长子会怎么样,而秦王见了上官家小姐的两位表妹,大概也是为了选秀的事情,进宫和窦皇后通气罢了,这前后事一串联,她自以为算是想通了,知道赵朴真只是巧合在身边伺候所以被带进宫去的,这下看赵朴真也顺眼多了,又和颜悦色地和赵朴真说了几句闲话,才起身告辞了。 第44章 王家 后宫选秀波涛暗涌,而不久之后,赵朴真居然又得见了太原王氏此次送进京待选的嫡女,王彤。也随之知道了为什么窦皇后一提起她就咬牙切齿觉得受了轻视。 因为王彤,年方十五,却肌肤丰满,整个人珠圆玉润犹如球一般,面如满月贴着最流行的花靥,双眼眯缝,肌肤如雪,却丰满得将薄薄的缎衣几乎要撑破,她到春明楼里看书,下车上楼梯,尽皆由四个侍女一路扶着进出,娇喘细细,汗珠微微,丰满的肌肤颤颤巍巍,粗腰结结实实,再加上那满身的四时花不落地的织锦花衣,更显得整个人犹如一座雪堆玉山也似,王家豪阔是真的,因此一出手,也直接订了楼里最贵最好的包间。 赵朴真上前施礼,她微笑着说话:“不必多礼,听说你这儿书多,不拘什么有趣的,给我弄几本看看,消磨下时间就好。” 赵朴真便捡了几本志异书,看她的侍女在桌子上摆了许多精美的小点心,想着她大概是好美食的,又捡了几本《食珍录》《京城食单》之类写得有趣的给她送了过去,果然她翻了翻脸上便笑了起来:“甚好。” 王小姐想来是个和气的,静静看了一个时辰的书,便起身走了,走之前吩咐侍女在书楼钱捐钱的大篮子里赏了不少赏金,此后隔三差五的来,每次来都撒不少钱,还自带小食,往往还都是现买来的,有时候是新烤好的胡饼,有时候是大块蜜煎的果子,手面豪阔,脾气也好,从来不为难人。 才来了春明楼几次,就开始引来人了,晋王李知珂,之前从来没有来过春明楼的,这日却也大驾光临,笑吟吟请了赵朴真传话,求见王小姐。得了应允后,喜滋滋在赵朴真引路之下,给王小姐施礼:“今日来春明楼观书,听说王小姐也在,太原王氏,人才荟萃,想必小姐也是诗才敏捷,学识渊博之人,特来请教。” 王彤脸上飞红,小声道:“王爷过誉……小女子自幼家中娇惯,并没怎么习诗书,只粗粗认得几个字罢了,学过几本《女德》《女诫》罢了,万不敢说指点二字。” 李知珂深情凝视王彤,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位身骄肉贵的小姐一身的丰满身材:“王氏果然名不虚传,男儿重才,女儿重德,名门闺秀,本王今日才算见识到了,只有王小姐这般稳重大方,娴静有礼的世家小姐,才称得上是世家女。” 王彤脸上羞得通红,眼睛却带了兴奋激动:“王爷和我阿爹说的一样,阿爹说我们王家女,重德重品,经义策论,男儿才当学,诗书词曲,移了性情,算数经营,又是商贾所为,都不必学,我们王家有的是嫁妆,只需好好的养着,将来找个真心待我好的夫君,相夫教子就好。” 李知珂鼓掌叫绝:“果然是世家大族,正是字字珠玑,王小姐将来必是贤妻良母,何人娶之,真正三生有幸,福荫子孙。” 王彤细细道:“不敢当,王爷实在是过誉了……只是阿爹说让我嫁个对我好的夫君,门第官职名声,统统不必讲究,只要对我好就行……”虽然本朝风气开放,但当着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子说终身大事,她还是羞红了脸,声如蚊讷。 李知珂点头:“以王家门庭,自是无需太过注重官职门第了,不过依小王拙见,小姐自幼娇养,又是脾气和软善良之人,于这择偶上,还需多看人品心性才佳。”他似是看出王彤十分窘迫,便笑问:“不知王小姐看的什么书?正要请教什么书有意思些。” 王彤低声道:“并没什么,只是到了京城无聊,也没什么小姐邀我一同玩,我便每日来看些闲书,打发时间罢了。譬如这本京城风物,说的鲤鱼巷有家店,有卖做得极好的青红冰酪羹,用的青红丝和各色果干、冰酪制的,每日只卖一百碗,很想尝尝,奈何奴仆无能,竟都买不到。” 李知珂忙道:“这有何难!贵仆想必初到京城不知道,这热门的店铺,都有黄牛掮客代排,只管花点银子,就能买到了,明儿我让人给你买了送到府上?” 王彤小声道:“不必……府里有长辈拘管,知道了要骂我的,明日我还来春明楼……”李知珂看她一脸单纯,喜不自禁:“那就好,我还知道有一家做的极好的杏仁豆腐,也掺了冰酪入内,吃着绵密细腻,滑润柔软,杏仁的味儿特别浓厚,明儿一起带给你?” 王彤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好,杏仁豆腐,我记着了,王爷可别忘了。” 果然这之后数日,晋王竟然真的日日带了好吃的来送给王彤,王彤到底也是世族女,虽然单纯天真,但也不白收了晋王的,大手笔赏了奴仆外,也送了晋王好几样贵重的文房用具,直教赵朴真想起当初上官麟讨好她和宋霑的套路来,简直是不忍直视。 第71章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这日眼看寒风凛冽,竟像是要下雪了,春明楼里人也几乎绝迹,只有王彤仍是坚持到了。眼看着天阴沉沉下来,赵朴真有些担心,便亲自端了炭盆进去,想着给她添个炭盆,以免着凉,才走到门口,便听到里头王彤的侍女说话:“今天这看来要下雪,想必晋王那呆鹅是不会来了。” 看那侍女这般直接称晋王呆鹅,赵朴真心下暗惊,不敢就直接进去,却听到王彤那柔软婉约的声音道:“别瞎说话,晋王殿下人好着呢,这几天你们也托福吃了不少好东西了,还这般不知足。” 那侍女噗哧一声笑了:“堂堂王爷,竟然为了小姐这王家嫡女的身份,如此不择手段地谄媚,做出这么多肉麻手段来,真真儿地教小的们都看不过去了,便是咱们太远府,讨好小姐的名士也不少,到底也都要些面皮呢。” 王彤懒洋洋道:“越是上边人,越是不需要顾什么姿态,胜者为王,你们懂什么……可惜了,都说这春明楼是秦王开的,我来这一个月,偏偏就没见着一面,看来这条龙,我是钓不着了。他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平庸无能,高贵却软弱,嫁给他做王妃,想必自在得很,没准还能夫妻和谐,有志一同的吃喝玩乐,混吃等死。” 赵朴真屏住了呼吸,软底鞋脚步无声,缓缓向后退,只在转角处贴近了窗边,里头的侍女笑吟吟:“小姐真是何苦来哉,这晋王虽然皮相也还行,人品却实在低劣了些,您若是在太原,比他人品好的佳婿可不少,何苦千里迢迢来京里趟这浑水。” 王彤呵呵一笑:“你们懂什么,世人重色相,女子不嫁人又不行。我这样子不论嫁了谁,能不轻忽都已算是不错了,几乎不可能得夫婿欢心,不过是看着王家的门第,面上敬着罢了。我这门第,若是嫁到一般人家,不过是配上差不多的嫁妆,就算夫家的人了,一样要随夫家沉浮,若是一不小心夫家的人站错了队伍,那我一样要共沉沦,到时候王家也救不了我这个出嫁女。倒不如直接站到高处谋一个王妃,王家不敢轻忽我,嫁妆肯定不能少了,至于夺嫡么……以王家之势,夺嫡未必成,但是想要做个富贵闲王,坏了他夺嫡的心,那还是很轻松的……把住夫婿的脉门,他一切都只能听我的,吃的喝的用的,样样都要用我王家的钱财,就连纳个妾侍,那也要看我脸色,又是一品命妇,除了皇后,谁都脸色都不必看,这样的好日子,怎能放过?不怕他有所求,就怕他无所求啊哈哈哈。” 几个侍女也呵呵地笑起来,赵朴真几乎忍不住笑出来,悄悄地退到了楼梯口,看到外边雪珠子纷飞,阴沉沉的风中,风雪无阻的晋王李知珂还是骑着马赶到了,手里提着一屉子的食笼,兴冲冲地冲上了楼,远远只听到他说话:“王小姐,看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可怜这位王爷一心想着借助王家一飞冲天,却不知自己也是人家眼里要钓上来的绝好肥婿,这位王小姐,可真是个妙人儿! 赵朴真眼见着这出闹剧,实在好笑,到晚上王府那边来了令,说让她回去收拾下华章楼,下了雪,府里也发放了冬衣,让回去领取。 赵朴真回了王府,闻风而来的就是蓝筝,抓了她打听消息:“我听说,那王家小姐在春明楼天天看书,晋王殿下每日的去献殷勤?” 赵朴真笑道:“姐姐可真是消息灵通。” 蓝筝看她不肯多说,知道自己得贡献出一些消息才行,忙笑道:“哪里是什么消息灵通,还不是王爷进宫给娘娘请安,娘娘责怪王爷不主动,春明楼明明是王爷的地盘,倒让晋王殿下抢了先去,你是知道的,当年王皇后死得极惨,太原王氏已是许久不参加选秀,这次送了个嫡女进京,显然不会争太子妃的位了,原是我们王爷最有机会才是,王爷平时也时常去春明楼的,这些日子反而绝迹了,我猜着这其中必有缘故,是不是那王家小姐,脾性不大好?” 赵朴真一想到王彤这妙人儿,就有些忍不住想笑,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那位王小姐脾气倒是不错的,就是稍嫌体丰了些,腰身不大苗条罢了。” 蓝筝诧异:“体丰?” 赵朴真含笑:“嗯,总有两个姐姐这般重了吧。” 蓝筝睁大了眼睛,终于忍俊不禁:“难怪……我听宫里人编排说什么硕人,原来竟是如此,难怪我们王爷不肯去春明楼,要找本书还巴巴地把你叫回来呢……晋王殿下……也太不挑食了。” 第45章 弹劾 简单收拾了下,赵朴真就去了华章楼见李知珉,李知珉也颇有些兴致问她:“听说二弟整日去给那王家嫡女献殷勤?” 自从那日从宫里回来后,赵朴真对李知珉就有了些微妙的同情,一想到窦皇后明明看不上王彤,却还要逼着李知珉也去献殷勤,就觉得他这父母还不如自己这没有父母的,怪可怜的,不由将从前那点戒备提防放松了些,这次虽说晋王是自找的,但王彤的确也是将秦王当成目标猎物来,若是李知珉真蓄有大志——那简直是一定的,那迫于窦皇后压力真的去讨好王彤,可就麻烦了。 于是她也不遮掩,只将这些时日的见闻以及王彤和丫鬟的对话,都说了一通,李知珉眉毛高高抬起:“来钓龙的?” “胆子倒是大,眼界也与众不同,二弟兴许还真斗不过她。”李知珉嘴角含笑,似是觉得十分有意思:“王皇后死于圣后之手,王氏子弟因此不入朝,此次送嫡女入京参选……未必就这么简单,就算王彤有自己的打算,王家也未必也是这样打算。” 第72章 赵朴真似乎被李知珉稍微惯出了一点胆子,大着胆子问:“那殿下觉得,王家女如何?”他也会为了王家的门第,去讨好王彤吗?不知为何,虽然她觉得王彤那样待晋王挺解气的,但是若是对象变成秦王,她就有些不舒服起来。 李知珉唇角含着微笑:“女子悲哀之处在于无论多有才,都只能借助男人之手实现,所谓百年苦乐由他人,便是圣后也不能免俗。因此嫁给什么样的丈夫,就非常重要,王氏嫡女的想法其实没错,要么被人掌控,要么自己掌控,这一局妙就妙在她夹在娘家和夫家之前,借娘家的势来挟制夫家,又反过来借控制夫家来迫使娘家支持她,是个聪明人,倒是不愧王氏女,可惜世人多以皮相取人,倒耽误了她。” 赵朴真若有所思问:“那王爷的意思是,您要娶王彤吗?” 李知珉摇了摇头:“若是一个人的婚姻,只是为了控制对方,那有什么意思?夫妻……总该是更好一些的关系……”他若有所思着,却又摇了摇头笑道:“这需要女子太多的智慧和男子更多的尊重……” 赵朴真怔怔看着李知珉,竟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多么奇妙,一个年幼的时候就目睹过自己生身父亲与皇嫂通奸,始终被生身母亲轻视、辱骂着长大的皇家子,竟然对夫妻关系,有着这样的奢望。 李知珉看到小丫头一双眼睛瞪得大大,忍不住也笑了:“行了,这些日子有好好看书吗?字写了没?” 赵朴真回过神来,敷衍了几句,又替李知珉找了一些邸报,替他誊了几个节略,才有些迟疑地问:“王爷,朝廷要用兵吗?” 李知珉淡淡看了她几眼:“怎么问这些?” 赵朴真道:“您最近看的邸报,都是有边乱发生……还有一些吏部对边将的调动……还有宋先生出去了……” 李知珉面无表情,看着像是鼓励的样子:“然后?” 赵朴真道:“丁香姐姐说您的鞋袜靴子特别费,很快就要换。从前您每天早晨拉弓三十下,前几天我回府,看到您拉弓一百下,举石锁二十下,还绑了沙袋爬假山,府里的骑射师傅都没能回家……听说王爷经常请教……” 李知珉打量了赵朴真几眼,手指敲了敲那抄好的节略:“让你做什么你就好好做,问那么多作甚。” 赵朴真吃了个瘪,不敢再问,心里却暗暗留意朝廷邸报。 天越来越冷,忽大忽小下过几场雪,年底近除夕,朝廷也快要放假了,这时候却忽然沸沸扬扬爆出了大事。 殿中侍御史郑靖,弹劾东阳公主擅权专制、任用亲信,滥任官员,请奏罢免斜封官,令东阳公主出居东都洛阳,不许干政。 此劾章一上,犹如石块落入平静的池塘中,涟漪泛起,四方侧目。 “斜封官就是墨敕斜封以授的官,不是正经从中书令下的,都是东阳公主的亲识、裙带,也有些小官,都是屠夫商贩之流花钱买的,内外员外官及左右台御史如今泛滥成灾,不给职田,禄俸与正官同,如今斜封的员外官,单单京城,就有数千众,政出多门,滥权贪脏,数不胜数,但人人慑于东阳之势,无人敢如此大胆过……”邵康拿着邸报对赵朴真解释,时不时看李知珉一眼。 赵朴真是华章楼书房常侍,王府僚属、门客相公们,见惯她了,都尊她一声赵尚宫,赵女史,因着李知珉历来议事不避她,偶尔还对赵朴真教导两句,所以各位先生们也都十分乐于指点她两句,顺便炫耀自己的学识。 李知珉慢悠悠喝着茶,并不说话。 赵朴真道:“那这个郑靖就不怕吗?” “郑靖是荥阳郑氏的子孙,娶了平阳侯的小女儿。”邵康继续道:“平阳侯薛棂,祖上是开国,如今嫡长子薛闰,任幽州节度使、左武卫大将军,幽州都督,次子薛留,御林军神道军总管,最小的儿子薛统,在兵部任郎中。” “所以这其实是平阳侯在指使?”赵朴真问。 “东阳公主吃相太难看,这些年把持朝政,严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有科举在,他只管笼着文官那边就行,东阳公主手伸不进科举,靠斜封官卖官鬻爵,斜封官难任要职,也就是面上好看,但是勋贵那边就不舒服了,本来勋贵子弟,大多也都靠着世袭荫封、恩典任闲职,如今贩夫走卒的暴发户,靠着钱也进了来,还把价格给炒高了,勋贵子弟,若是门庭沦落,没几个钱,不认识路子的,那是连贩夫走卒都比不上了,公侯爵位本就降级以袭,开国元老,几代后连谋个小官都谋不到,这些年怨声载道,不过平阳侯敢站出来,我也很意外,毕竟平阳侯门第颇高,他不招惹东阳公主,东阳公主其实也不会去惹他。”邵康十分疑惑:“还有郑氏,好端端来趟这趟浑水。” 李知珉将茶杯放下,淡淡道:“有风声,说太子如今已进上书房议事,朝政上颇有作为,东阳公主想等太子大婚后,就让太子监国。” “太子监国?”邵康脸色骤变:“当今陛下尚壮年,东阳公主就如此等不及了?” 李知珉嘴角含着讽刺的微笑,眼角眉峰凛冽得惊人:“父皇这些年来对东阳公主几乎是百依百顺,似乎做太上皇,也是毫不介意的。” “幼稚!”邵康也冷笑了声,“今上胸中自有丘壑,只看这些年不言不语,朝中已然形成东阳公主、严荪、军方三派互相制衡,就知道他绝不会那么轻易还政退位。” 第73章 “再说东阳公主这睚眦必报的刻毒性子,真做了太上皇,怕是活不到老。”李知珉凉凉地说,眼珠子黑沉沉的,似乎在议论的太上皇,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般。 邵康道:“但这也不是郑氏迫不及待的理由,如今朝中如严荪之流,大多是坐山观虎斗,东阳公主和今上,迟早必有一决,为何平阳侯坐不住了?” “他再不还击,就等不到决战了。”李知珉淡淡道:“羽林军如今是永平郡王世子王慕岩掌着,听说要将御林军并入,你忘了,年前朝廷在议,要新设节度使,增加五地节度使。” 邵康诧道:“藩镇不受朝命,不输贡赋,增加节度使几乎就是和朝廷分利,于朝廷没有好处,此奏折兵部不是驳回了吗?” 李知珉淡淡道:“边地十镇,平阳侯和他儿子,就掌了五镇,北边这两年犬戎、土浑都有异动,怕是将有战事,如今此奏虽被驳回,一旦战事一起,怕是就由不了他了,到时候朝廷必然重新划分藩镇,分封领兵将领,平阳侯是领兵积年的,自然是深知其中猫腻,东阳公主那边自然也是有高人在指点,年前那奏章,不过是投石问路,让大臣们有个印象罢了,一旦战事一起,人人立刻都会想起这奏章,到时候再议增设藩镇,那就顺水推舟,东阳公主掌了兵权,此消彼长,平阳侯如今是不得不站在东阳公主对面了。” 邵康微微抬头,看了李知珉一眼,眼里充满了意外,低声道:“见小曰明,殿下明鉴,可有打算?” 李知珉淡淡道:“有为才有位,等着看吧。”邵康笑道:“王爷雄才大略,果然不凡。” 李知珉不说话,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眼神若有若无扫过了赵朴真,赵朴真之前一直在认真听他们说话,被他这眼神扫得浑身发凉,心里暗自忖度:“怪事,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像是想杀人的样子。” 第46章 罢免 郑靖挑了头,很快朝廷也有不少人联名也上了弹章,弹劾斜封官以钱买官,无才无德,无功无绩,以至于官职冗滥,乌烟瘴气,权宠用事,又弹劾了不少斜封官因以钱买官,便将做官当成做生意,大肆鱼肉百姓,仗势欺人,因有实据,弹章上有名有姓者数十人之多,均有人证物证,查有实据,不是凭空捏造的,混混闹闹一过,皇帝震怒,先命御史台详查严办,然后召中书省议事,将所有斜封官都停了职。 几千名斜封官同时停职,不是小事,东阳公主当晚就进了宫,皇帝也只是两手一摊:“中书省议的,事实俱在,劣迹实多,朕不好说什么。”又规劝东阳公主:“如今群情沸腾,斜封官毕竟也都是些七品九品的芝麻官,能闹出点什么来,立刻就要过年罢朝了,转过年就要给太子选妃,皇妹不如多花些心思在那上头,给太子选门好亲才是正事。” 东阳公主几乎要气破肚皮,回去找太子一问,太子反过来规劝姑母:“这斜封官积患已多,引了众怒,不少人还假借姑母名头行奸患事,实该整整。再说卖官鬻爵,暴敛横征,本就是国之患也,长久不得,姑母自有封邑,何苦白白留个把柄引人攻讦……” 东阳公主本就被皇帝敷衍过来憋了一肚子火,回来看到太子又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大道理,隐隐竟是指责自己卖官之举,霍然站起来冷笑道:“太子殿下是读书读傻了吧?这斜封官并非我首创,从前就有,为何屡禁不止?不过都是为着钱罢了,皇家例钱,够做什么?那点封邑,说出来好笑死人,连节度使都比不上!如今太平盛世,那些芝麻闲职,又没有封田,人也不稀罕那点俸禄,不过要个名头好看,说不好听的,便是我不安排,同样是别的人来卖,世宗朝那还不就是皇帝自己卖?连皇帝也是缺钱的!太子殿下高坐府中,大概不知道什么都要钱吧?不说别的,只说东宫门下的三百门客,日日花用就过万钱,去岁以殿下名义赈灾,就用了五千万,这五千万里崔家只出了两千万,倒顺便让我安排了崔家三个子弟的官,更不要说殿下三不五时赴宴走礼了,眼看这又过年了,殿下难道只收礼不还礼吗?这礼一走,又是几万钱……” 李知璧听她隐隐扯到自己母家,面红耳赤,他本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又还年少,本就不欲和长辈强辩,被东阳公主一番抢白,已是噎得说不出话来,东阳公主却还不停,打量他两眼冷笑道:“太子如今翅膀硬了,又或是嫌我这老婆子碍了你的事儿,我知道你怎么想,如今上官家那小姑娘和你好,想必整日给你吹些仁义道德的风,教你读书读傻了,以后好被他们摆布,这次中书省议事,上官谦和严荪也是勾连一气,沽名钓誉,故意停了这斜封官的职,必是想要从老娘手里掏些好处来!他们想得美!打量我是个好欺负的呢!以为我奈何不了他们吗!” 李知璧又是气又是惭,手微微发抖,正好陪着东阳公主的女官看太子面皮颜色都变了,忙居中打岔,将话给圆了过去,东阳公主却是气急了,她颐指气使多年,何曾被人这般狠狠打过脸,前些日子太子进了上书房议事,隐隐有着和她分庭抗礼的意思,如今又是这般打脸,不免让她恼了,又疑到上官筠挑唆太子身上,上官家别有用心,于是越发恼怒,平日里极是溺爱太子,今日却是冷嘲热讽,又数落了一通,才愤愤地散了。 东阳公主虽然又气又急,因为此事一过,立刻便是春节宫里大宴,然后元旦日大朝会后,朝臣大朝恭贺陛下,各方使节觐见,赏赐后,然后便要罢朝歇息了,整个朝堂所有事都暂时撇到了一边,只忙着大朝会的各项事,大年下的,无人再提那些斜封官的事了,东阳公主自然更不好就中操作。 第74章 前朝纷纷扰扰,自然是没有李知珉这个“平庸无能”的闲王什么事的,他自然也是好端端地窝在王府里过冬,只除了除夕时进宫给父皇母后守岁过年过,大年的,窦皇后虽然仍是看不惯自己的嫡长子,但一则大过年的,二则东阳公主吃了个大亏,灰头土脸的,连春节宫宴都称病没来,她自然是心里称快,心里舒畅了,脸色也好多了,倒也平平稳稳地过了个年,还给秦王、晋王和公主身边的人都赏了些银子。 元旦大朝会就这么表面花团锦簇,暗地里暗流汹涌的过了,然后这就过节罢朝了期间,京里才出了大事,交际自然也没停,走亲串友拜年访友之时,少不得都嚼嚼舌根。 就连王府的侍婢们少不得也得了恩典回去见过亲友,陆续回来。因着过年府里事儿少,几个丫头无事,闲了说起八卦来。 “听说朱贵妃已经召见了王彤。”罗绮一边缝着个手筒子,一边说话,眼睛微微眯着,风情无限:“赏了许多东西,显然对王家是势在必得了。” 蓝筝笑吟吟:“王娘子进宫时也去拜见了皇后娘娘,我们娘娘倒是很和气,赏了点东西,两位王爷和公主当时也都在,就说了几句话。”她亲眼见了王彤,又看到窦皇后和李之珉待王彤只是淡淡,心里大定,她服侍窦皇后多年,自然知道王家一直是窦皇后最寄予厚望的,如今因为王家态度的暧昧不明,朱贵妃的插了一手,让王家女嫁给李知珉做秦王妃的可能变小,她也松了一口气。虽然窦皇后也并没有放弃这个可能,但是王彤即便是做了秦王妃,这样的容色……看着又颇为脾气好,可以预见李知珉应该不会被她迷住。 这时花菀笑道:“其实我听说王家大娘子脾气特别好,待下又十分宽容,赏钱给得特别多,若是真的成了王妃,对我们可是好事儿,京里别的贵家小娘子,难相处的可多了。” 赵朴真也竖起耳朵听着,心里想着不知道窦娘娘还会逼李知珉讨好王小姐不,那个王彤可不简单。 蓝筝却没有理花菀若有若无的针对,只是笑着又对赵朴真说话:“听说王爷给妹妹请了个画画的先生?不知可有空也给我画张小像。” 花菀道:“那可麻烦吧?” 赵朴真如今学画人物小像,倒是缺人练习,笑道:“不麻烦,就怕画得不好,若是姐姐不嫌弃,我闲了就都画上。” 罗绮已笑道:“太好了,替我也画一张,就画我穿月白色蝶穿花的那件裙子,我让人捎回去给我爹娘。” 花菀也急忙道:“我要那身儿四季花不落地的,还有那累丝金楼阁的簪子,还有手帕子要那石榴花红的,鞋子要凤头的那双……” 丁香已是掌不住笑了:“满屋子就听她一个人罗唣,你说这许多,倒让朴真妹子如何记得?且等画的时候你再说好了。” 赵朴真也笑:“好了我都记住了,到时候丁香姐姐、云舟姐姐,我都画便是了。” 蓝筝也打趣花菀道:“这会子又活泼得似个猴精了,前几日也不知是谁来了月事,哭着鼻子找丁香,说自己流了许多血要死了,要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请人转给云韶司的师傅去。” 花菀大窘:“不许取笑我!”几个丫头都笑起来,赵朴真看花菀脸上通红,窘迫得不行,安慰她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哭了许久,不敢和姑姑说,只是悄悄地用裤子垫着,晚上一个人在被子里悄悄哭,后来流了几日血好了,顾姑姑看到我弄脏了床单才知道了,才拉了我说,拿了钱让厨房给我炖红豆汤喝。” 花菀看到个和自己一般的,不由心里一松:“姐姐原来也吓到过。”蓝筝笑道:“可也没要死要活要将自己那几两字的碎银子都要托付了啊……”几个丫头正打趣着,忽然外边看门的小丫头跑进来道:“外边跟着王爷的文竹公公在二门上立等,说让几位姐姐把进宫的衣服收拾出来,立刻就要带进宫。” 几个人吃了一惊,连忙都动了起来,好在也都是能干的,动起来也快,一边收拾,蓝筝一边让人请了文竹进来问:“皇上召王爷进宫做甚么?” 文竹先施礼后才笑道:“好教几位姐姐知道,听了传旨的公公说,不止咱们王府上派了人,听说齐王府、晋王府也派了人,依着小的拙见,怕不是不用上朝理事,皇上闲了,要考问考问几位王爷的功课?” 云舟有些担忧道:“大年下的,倒让王爷过个好年才是。” 蓝筝宽慰道:“兴许是赏花喝酒也未可知呢。”说着手上不停,很快点清楚了两套衣服、头巾、鞋袜、汗巾、佩戴的玉佩坠子及笔匣等物,又细细点过后,才包了包袱命人随着文竹出去。 几人这下也没什么心情闲聊,揣测了几句,各自回了房。 第47章 微服 李恭和披着斗篷,慢悠悠走在大雪后的大街上,身后跟着李知珉、李知珂、李知璞三兄弟,都穿着便装,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恭和身后,再后边点,是几个家丁模样的奴仆和侍卫,倒是京城里常见的贵人出行的模样。 大雪方停,四处琼楼玉宇一般,但房檐下仍有乞丐缩在那里取暖,李恭和边走边叹气:“京城中尚有如此多的饥馁者,盛世还太远啊,也不知京兆尹在做甚么。” 李知珂笑道:“父皇仁德,这京里的乞儿其实我是知道的,不能怪京城府尹,年前还没下雪,京兆尹就已派人将京里乞丐游民,体健者遣送还乡,老残妇孺者则送往安乐堂安置,但有些乞儿不肯还乡,拿了还乡的几个钱出去很快又赌掉吃酒用尽了,又悄悄返回京城,父皇可不知,这在京里乞讨甚至偷抢,或是做些杂事,得的钱可比回乡种地多多了,旁的不说,只看天降大雪,不知多少富贵人家慈善心肠,在道旁施粥、舍衣的,连相国寺那边也开了法会做了施舍道场的,因此这些人宁愿留在京城天子脚下,做一乞丐,也不肯回去呢。” 第75章 李知璞睁大眼睛道:“但留在京城行此没有尊严之事,流离失所,无妻无子,人生又有什么意思?” 李知珂笑了声:“三弟年幼,不知世事人性,偏就有那等极懒之人,不思上进,成家育儿为男儿在世本应承担的责任,这等人是教化不了,合该统统捉起来发往边疆充军才对。” 李恭和笑了一声,转头问李知珉:“大郎觉得如何?” 李知珉道:“有田有房,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若真能如此,谁愿雪天流落于房檐下乞食,想必是返乡生活之难,甚于雪天乞食。” 李知珂呵呵一声:“大哥的意思是,苛政猛于虎了?”竟是含沙射影起来,何为苛政?谁的苛政?在皇帝面前说苛政,自然是诛心的。 李知璞护着长兄,自然敏感地觉察到了恶意:“大哥哪有这意思!” 李知珉却淡淡道:“皇令不出大明宫,又不是第一日了,都是自家人在,二弟何必自欺欺人。” 李恭和放声大笑:“不错,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说什么,大郎这点不见外很好!” 李知珂笑道:“阿爹说得是,是孩儿太过谨慎了。”李知璞转过脸,不屑地撇了撇嘴,这时父子四人却走到了一个小巷内,大雪方停,巷子里的雪才扫过堆在巷口,一角赭红色的招子上边绣着大字“汪家羊肉馆”,边上两行小字,一行“煮有好羊汤”,另一行“蒸有香羊头。” 店面还放着新漆了红漆的桃符,插着喜庆的过节幡子,店门板擦得铮亮,里头穿出白腾腾的雾气和香味来,李恭和笑道:“到了,这家老店,已多年没喝过了,从前我时常来这里喝羊肉汤。”说完自己一马当先先进了店里,高声叫道:“老汪!来四碗熬够火候的羊肉汤!多撒些花椒胡荽!你们秘制的韭菜酱也来一份儿!再来十个刚烤好的胡饼!” 里头应声跑出来个年轻小伙子,身上穿着羊皮袄,双眼明亮,却有着一个红鼻头,他出来就忙着作揖笑道:“来了!羊肉汤马上就好!是老客官吗?我爹在家歇着带孙呢,您老贵姓?” 李恭和上下打量他一眼,已笑了:“老汪这就服老歇家里逗孙儿了?一看这鼻子就知道果然是亲儿子,好一个子承父业!却不知这羊肉汤还能和过去一个味儿不!” 小汪掌柜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鼻子越发红起来,闪闪发光:“老爷只管尝尝!若是不好,小的不收钱!咱们这也是祖宗传下来的家业了,不怕老爷笑话,就这一间儿小店,祖辈守下来,在这皇城里扎下根来,那也不容易啊!” 话才说完果然伙计送上来一大托盘托着的四大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来,奶白色浓稠的羊肉汤里洒着碧绿细碎的胡荽和小葱,喷香扑鼻,又有一托盘的金黄色酥脆的胡饼,上边撒着焦香的芝麻,然后小汪掌柜亲自端了一盘蒸羊头上来:“难得老爷还惦记着照应我们这小店,又是今儿的开门第一单儿生意,请老爷尝尝这蒸羊头,算我替我们家老爷子请贵客的!” 三位皇子一大早就被皇帝拉了出来在京里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饥肠辘辘在雪地里走了许久,吃了半天冷风,一闻到这香味,不由都精神一振,却都望向李恭和,李恭和毫不介意地将袖子挽了挽,拿了伙计送上来的热手巾擦了擦手,先喝了一口热汤,撕了一条羊头肉蘸了蒜汁蒜泥酱,尝了一口,笑道:“不错!味儿还是那个味儿!” 然后也不讲究仪态,就像个普普通通来用早点的百姓一般拿起饼子就大口就着羊汤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招呼儿子们:“快趁热喝了,一大早的都没吃饭,饿了吧?” 三位皇子得了他招呼,才也都擦了手,也开始喝羊汤,却都斯文讲究仪态多了,有些放不开,个个喝得端整拘谨的,一旁还站着伺候的小汪掌柜已笑道:“老爷好福气,这三位少爷都是一身贵气,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将来有的是福享了。” 李恭和被他简单一句恭维说得笑容满面:“都是家里妇人娇养着,没吃过苦,不知你这一辈儿,有兄弟几个?我记得从前来喝羊肉汤的时候,看到你在店里跑来跑去玩儿来着。” 小汪掌柜搓手笑道:“哪有老爷这么大福气!我母亲身子不好,只生了我一个,并无兄弟姐妹。” 李恭和笑吟吟看了眼自己几个儿子道:“那倒好,这家产店面都是你一个人的了,没人和你争。” 小汪掌柜一拍掌瞪眼,吐起苦水来:“贵人说笑呢!我们这小小店面,我巴不得我爹娘多个兄弟来替我支持呢!我一个人多辛苦!天天半夜就要起床备着,哪一日不深夜才睡,盘账收羊,杀羊熬汤,这身上那一日不是那羊骚味!这关门一日,多少老主顾都要问!什么家产,你看这这小家小户的!你道是那皇城里的皇老爷,有个皇位要继承咧?” 说到这里,李知璞已忍不住笑了出来,却忍住,悄悄看李恭和,李恭和笑吟吟道:“你这小掌柜,倒是能说会道。” 小汪掌柜也不好意思地笑:“我们平日里说话粗俗惯了,老爷莫怪,咱们小门小户的,谁不希望多几个儿子撑门面,不然别个要欺负上来呢,似老爷这般人丁旺盛,那是积了多大的福呢,几位公子娶妻生子,老爷那可是子孙满堂!” 李恭和看了眼几个儿子,笑得很是满意:“还好,就是都还没娶妻呢,孙辈都一个还没有。”说着嘴上有了些遗憾。 第76章 小汪掌柜搓着手:“公子个个一表人才人中龙凤,自然是要好好挑的,还能多纳几门贵妾,很快就能抱上大胖小子了!” 李恭和笑道:“却不知小汪掌柜有了几个儿子?” 小汪掌柜脸上满是腼腆和幸福:“一个小子,去年十月才生的,我爹喜欢得不得了,店也不管了,整天在家里看着呢。” 李恭和诧异:“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何才生了一个?” 小汪掌柜一脸唏嘘:“说起话就长了,老爷若是不嫌小的啰嗦,我就多说两句,我们祖辈都是单传的多,一贯的子嗣艰难,我爹到四十岁上才得了我,之后就没兄弟了,到我这一辈儿,我爹早早就给我娶了媳妇儿,十六岁上圆了房,结果还是眼看着要三十了,媳妇儿都没怀上,我爹那会儿可着急啊,又是求神拜佛,又是请人看家里的阴宅,怎么都没用。” 这下连三个皇子都听住了,李知璞忙追问:“后来呢?” 小汪掌柜一拍掌道:“去年年初,我爹就给我张罗着纳一房良妾,想着再试试,媒人到店里的时候被媳妇家里看到了,我丈母娘是个暴脾气,立时就带了人杀上店里来骂,咱们家做小本生意的,哪里经得起闹,只能在店里和丈母娘解释,不是看不起他们家,糟践人家闺女,这不是一直要不上孩子吗?丈母娘也不听,只说她家女儿都是能生的,这一定是我家的问题,两边在店里掰扯起来了……” 三个皇子第一次见到这民间活生生的闹剧一般的家事,不由大开眼界,李知珂都忍不住大皱眉头道:“如此彪悍的女家,怎的如此不讲理?这妇人无出,不让纳妾,难倒叫人家绝后?” 小汪掌柜叹气道:“这也不能怪她家生气,实在我父亲给我议亲的时候,也想着我们家子嗣艰难,三代单传,便专门找了子嗣兴旺的人家,打听了丈母娘生了八个,五男三女,三女中两位姐姐都已出嫁,也是一出嫁就三年抱俩的宜生养人家,我爹不放心,又请了有经验的妈妈去相看,回来也打包票说是宜子之相,再没错的,我们家才厚厚的下了聘礼娶了来家,绝没有一丝怠慢的,我家也是忠厚人家,若不是实在没办法,哪里会出此下策,小门小户的,妻妾多了,那是给自己找事闹心呢。” 李知璞心急,已追问:“那后来如何解决的?你现在这孙子还是你原配生的吗?” 第48章 忆苦 “当然是我家娘子生的。”小汪掌柜一拍掌神秘兮兮道:“就是那一日我们在店里闹得不可开交,我娘都哭了,丈母娘不依不饶,只说要和离,我家娘子过来也哭了,只说和我感情甚笃,不舍得离开,我丈母娘就骂她不识好人心,闹哄哄的一团糟,结果当时店里一位客人就说话了,说我家子嗣不利,不是人的问题,是店子风水不对,利财不利子。” 三位皇子脸上一怔,没想到画风急转,李知璞笑道:“这又怎么说?真不是那骗钱的风水先生?” 小汪掌柜道:“那怎么能!那位先生是大夫,有时候出诊路过我们这里就爱进来吃顿羊汤,平日里也算是认识的,极文质彬彬的,他只看病,倒从来不给人相面说风水过的,那日却给我家点了一句,真正再生贵人!我们汪家这店祖上传下来,可不是没改过格局!这三代单传,竟是打从这店上来的!店里自祖辈开始,就生意甚是红火顺利,想着定是好的,我们只想着请人看祖坟风水,竟没想到和这店有关!” 李知璞追问:“那先生怎么说?怎么叫利财不利子?” 小汪掌柜皱了眉头:“总之他说了一堆易卦上的道理,什么山主人丁水主财,说店里灶台和水缸摆的不对,我也记不住,最后只指点我们将灶台改过方向,垫高了两尺,把水缸挪过位置,此外,还叮嘱我,如想要生子,最好是三月不进店,选一山清水秀之地和娘子歇养,莫要找人声鼎沸嘈杂之地,以免财货冲了子星,又休养之时,长辈莫要在旁,因着我家开店时常杀羊,血光重,只说请个稳重眼睛清的小丫头在旁伺候就好,另外又开了些养气补肾的药给我和我娘子同服。” 李恭和兴味也起了,站起身来带着三位皇子往灶台看了看,果然见那灶台比一般人家似是要高许多,笑道:“然后你们依言行事,果然怀上了?” 小汪掌柜拍掌笑道:“可不是!反正要改灶台挪水缸,我和娘子索性回了乡下住了一段时间,果然一月不到,娘子就怀上了!” 李恭和道:“你也说那位先生是位大夫,焉知不是那药的用处?” 小汪掌柜道:“老爷你有所不知,我家因子嗣不利,也看过不少大夫抓过药,什么名医没看过!便是太医院那边都托了人请了妇科圣手娄老太医给亲自把过脉开过千金方,多少药吃下去没用!那位先生因着年轻,我家娘子又腼腆,所以没请他看过,那日他也并不曾把脉,只开了几样补血养神益气的茶饮罢了!若是那茶饮有用,我们早该就有了!偏偏就是灶台改好了重新开张那日,我娘子喜酸呕吐,可不是就是这风水行对了!去年我儿子生下来后,我们家老爷子拉住那先生要他留了名姓好立长生牌,那先生反倒推却,说堪舆是泄露天机之举,他不欲为,平日里还是以治病救人为主,如今也是看我家眼看要破家,他于心不忍,才出言指点一二罢了,最后连名姓都没留,只收了一份烤羊饭,我家老头子说他来吃饭一律不收钱,结果他干脆不来了!唉!好人啊!” 第77章 李恭和饶有兴味:“听你说,他还很年轻?” 小汪掌柜道:“是啊,可惜了,年纪轻得很,三十不到的样子,可惜好人没好报,听说身子不大好,腿脚不大好,进出都是他兄弟推着木车椅送他……我爹说啊……”他压低了声音:“怕就是有些真本事,泄漏天机,才不是个完人,可惜啊。” 这下李知珉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一旁李知珂却是看出来了,笑道:“大哥是不是认得此人?” 李知珉收了脸色,淡淡道:“春明楼似乎见过一对兄弟有些相似罢了。”一副不欲深谈的样子,李知珂虽然巴不得揭这个嫡兄的短,但却也知道今日父皇带他们三人出来,显然是要拉近关系,教他们团结之意,如今东阳公主四面楚歌,这会儿若是给父皇留下不团结兄弟的印象,那可不好,笑道:“还以为大哥也想找个风水先生给看看呢。”这话说得越发没意思,李知璞一旁翻了个大白眼,也没说啥。 只有李恭和兴致勃勃打赏了掌柜走,和三个儿子说闲话:“这就是寻常百姓的味儿,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你们三人自幼长在王府深院,后来又入了宫,哪里见识过这些。” 他渐渐想起过去来,不得宠的皇子那是连宗正寺也敢欺负的,更何况当时还是圣后当朝:“宗正寺一拖就能拖上半年的禄米,那时候府里奴婢都减到最少,能不用人就不用人,你们的娘经常自己做针工,身上穿的戴的,都是你们娘亲自给我做的……奴大欺主,过了时间叫吃的,那是一律没有的,我有时候就自己出来吃一碗羊肉汤,然后给你们的娘带一斤炙羊肉回去,记得王妃怀着珉儿的时候,总是觉得饿,有次我给她带了个蒸羊头回去,她一个人尽吃净了。”窦氏出身寒门,嫁妆也少,和朱氏不同,跟他在王府的时候,的确吃了不少苦头,李恭和想到这里,眼圈红了起来。 李知珉睫毛垂下,掩住了眼睛,默不作声,李知璞却眼圈都红了:“阿爹。”李知珂笑道:“如今也是苦尽甘来。” 李恭和长叹一声,看着三个儿子,平日里深沉莫测的脸上带了一丝慈爱:“你们的娘,都是和我吃过苦的,所以我待你们三个,自是与别个不同,十分寄予厚望,如今我身上担子不轻,普通老百姓家里,尚要靠儿子顶门立户,继承家业,有道是福善之门莫美于和睦,患咎之首莫大于内离,为父只是想着,你们几兄弟齐心协力,给为父分一分担子。”这话里的涵义十分明显,和平日里那朝臣前阴晴不定的样子截然不同,李知珂精神一振,忙忙表态:“父亲所言甚是,我们都是一家人,自是一条心的。”要不是在外头,几乎要跪下大表忠心了,然后又就绞脑汁想了一句:“都说糜鹿成群,虎豹避之,飞鸟成列,鹰鹫不击,儿子心里自是明白的。” 这句话说得实在有些尴尬了,这意思是连皇帝在内,都是什么麋鹿飞鸟,连李知璞都替二哥臊得慌,看了大哥一眼,却看到大哥一如往常的寡言少语,睫毛向下,倒像在这难得的亲情聚会中,也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心下暗自叹了口气,想起母后时常骂大哥木头性子,针扎不动,连忙替大哥遮掩道:“大哥二哥平日里对我都十分爱护,儿子只恨年幼学浅,帮不上阿爹的忙。” 李恭和转眼也看向李知珉,伸手轻轻拍长子的手背:“大郎是我第一个儿子,当时忙得很,疏忽了,如今养成这么个寡言少语不好撒娇的性子,我心里时时愧疚,觉得亏待大郎得很。”又转头对齐王晋王道:“你们两人年纪小,后来都在宫里了,没过过几日苦日子,唯有大郎,实打实跟我在王府长大,我还记得有一年天也是这么寒,宗正寺配的炭都是烟极大的,你哥哥当时年纪小,肺弱,咳嗽咳了一冬,一咳就整夜整夜的哭,当时我心疼,抱着睡,当时皮子不够,衣服都是用我的狐皮披风改小了给大郎用,饶是这样,还是时常生病。” 说到这里,李知珉眼角也红了,低声道:“孩儿记得,阿爹大冷天的不知哪里找了个梨来,炖了冰糖哄我吃,说润肺。” 李恭和笑道:“那是去公主府赴宴,当时东阳公主宴上,什么果子都有,想着大郎咳嗽一直不好,太医说要慢慢养着,多吃润肺的燕窝银耳,雪梨羹,当时王府里哪里有钱吃得起燕窝银耳,想着这宴上真是奢侈,东阳公主府上的奴婢都能吃,我的儿子,病了那么久,却一个梨都吃不起,我就袖了个回来……” 说到东阳公主,大家都沉默了,显然知道即使是现在,东阳公主依然是他们的阴影,圣后一脉,仍然死死压着他们。 李恭和笑了下,又拍了拍李知珉的手:“你们几个孩子,我心里都是疼的。”又看向李知珂:“二郎听说最近和王家的大娘子走得很近?你娘说那孩子不错。” 李知珂脸都涨红了:“孩儿只是偶遇……王家嫡女……挺有才华的……” 李恭和十分温和地笑:“你也长大了,眼光不错。” 李知珂得了父皇赞许,眼睛都亮了,整个人精神一振:“京里那些贵女,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会写那么几首酸诗,就以为自己才华无匹,竟是将男子都当成粪土一般,等闲不入眼……倒是王家大娘子,没有那等世家小姐的坏脾气,十分温柔贤淑,平易近人……”他原本在朱贵妃逼迫下讨好接近王彤,然而这些日子接近下,倒发现王彤脾气软和,谈话句句能说到他心上,为人妥帖,有钱却不张扬,十分顾及旁人感受,和她相处,倒不像开始那般抗拒了,竟觉得有这么个多金又一心向着自己的贤惠王妃,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也挺不错。 第78章 李恭和笑吟吟:“我听皇后和贵妃说不错,想来世族嫡女,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 一顿羊肉汤,吃得大家身子都暖了,眼看人也多起来,陪同圣驾出宫的侍卫统领过来低声请各位贵人回宫,这才都陆续登车,回了宫去。 一回宫,三位皇子也都又去了后宫给皇后请了安,窦皇后把晋王打发走了,自拉了秦王齐王问今日皇帝带他们出去作甚。待到知道皇帝是带了他们去喝羊肉汤,说到从前在王府的事情,窦皇后眼圈也红了:“你们父皇一直心里苦,我是知道的,那时候莫说公主府,便是大点的世家,满城的勋贵,哪个把你父皇看在眼里?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今天,谁知道哪一日又打回原形?你们父皇的意思,你们回去细想想,平日里不要总怪为娘的严苛,其实你们父皇对你们那是期望高着呢,这天家的事……谁说得清,退一步就是死。”又拉着两个亲儿子数说了一回从前吃的苦,教训了一番,才算放了他们回王府。 第49章 上钩 李知珉回到王府,并没有回房,而是径直去了华章楼,赵朴真正在那里习画,猛然看到他回来,吓了一跳,站起来要施礼,李知珉摆了摆手:“不必伺候,画你的画。” 赵朴真看他阴着张脸,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凑上前去讨没趣儿,自一个人果然仍是缩在角落里画画。 就看着李知珉自己坐在案前,文桐给他斟了茶,便也悄悄退了下去。书房里只剩下两人,外边的风声又大起来,想来雪又下起来了,窗子上的纸抖动着,赵朴真虽然还在画着画,却心神不宁,隔一会儿就偷偷瞄一眼李知珉。 烛光昏暗,李知珉侧脸隐在角落里,光影摇晃在他脸上,倒像是他神情变幻,等定睛细看,却仍是一贯的平静内敛,仿佛多少深重的惊涛骇浪,都掩埋在了这眸光沉沉里,然而赵朴真却又感觉到了一丝期待。 他在等什么? 赵朴真给笔下画的花菀唇上的唇珠点了一笔,却没有点好,整张画要重来了,她有些懊恼地将画扯到了一边,重新取了张玉堂纸来,也不再画花菀,而是随手勾起来,心里胡思乱想着。 眼见夜深下来,李知珉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赵朴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过了一会儿,忽然门边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她抬头一怔,李知珉却已发话:“讲。” 阴影里站着个人,低着头,身上穿着玄色服装,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他低而简短地禀报道:“公孙兄弟已被带走,鱼上钩了。” 李知珉的下颚绷紧了,眼睛里阴沉沉的,他冷冷说了句:“知道了,下去吧。” 外边风雪交加,那人却静悄悄地退下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赵朴真看过去只看到地板上有小小一滩水,想必是那人从外边进来,身上的雪落在地上,化了。 李知珉沉默地坐在黑暗中,过了许久站起来,走了两步,看向她的案上,却一怔,赵朴真之前没留意,看到他看过来,眼中神情诧异,不由也看过去,整个人大窘起来,原来自己适才胡乱勾勒,竟然顺手画了李知珉的侧脸在上头,虽然不过寥寥几笔,但她学的这画法,特别注重光线明暗,只见半明半暗之中,画上男子俊秀脸上,神情阴郁而挣扎,眼里似有戾气,仿佛有着一种压抑着的疯狂。 赵朴真慌忙拿起那张画想要收起,李知珉却抢先一步伸手按在了上头,拿了起来,细细看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眼赵朴真:“我刚才,是这样的神情?” 赵朴真被他眼光看得微微有些畏缩,但仍是开口:“因着和新学的师傅刚学,并不是画得很对……” 李知珉忽然笑了声:“英雄之道……”脸上又带了一丝冷笑和讥诮,也不知道是在讥诮什么,英雄之道,先狂后亡,这句话赵朴真是知道的,在这时候,却丝毫不敢卖弄聪明接话,眼看王爷居然将那画叠了叠,收入了自己袖中,驱赶她道:“你先下去吧,我再坐一会儿看一会儿书,不必你伺候了。” 赵朴真退下了,但是刚才听到的一句话却教她十分介意,公孙兄弟?是公孙锷、公孙刃两位先生吗?带走是什么意思?鱼上钩了又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有些悬心,但是与公孙兄弟俩人却没有深交,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而且听这意思,倒像是早已在李知珉意料中……他在做什么?和皇上昨日急召几位皇子入宫有关吗? 被赵朴真悬心的公孙锷如今正被关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因着他的腿不方便无法逃脱,所以也没有被捆着,只是将他关在狭小黑暗的屋子里。天气冷,又没有灯,时间便过得分外慢,等有人推门进来,屋里仍然漆黑一片,不知道外边到底是天亮还是天黑,被困在此处,他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 来人在黑暗中开口了:“你就是会堪舆的公孙锷?” 公孙锷沉默了一会儿道:“不知你们有什么误会,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夫罢了。” “如果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鬼杀也是普通的大夫的话,那这天下的大夫,大概都算得上是庸医了——为了请贵兄弟,我手下缠斗了半夜,损失过半,被令弟杀伤不少,又被你的毒药放倒了不少……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神医……原来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堪舆术?” 公孙锷淡淡道:“原来阁下是误听传言,是说的那羊肉馆子吧?其实我是大夫,那家掌柜因为是祖传手艺,日日在炉前炙烤羊肉,男子阴囊不可受热,日日受热,必致不育,因此他们数代单传,子嗣艰难人丁稀少。因着市井小民,说了他们不懂,且怕传出去倒坏了他家姻缘婚事,所以索性以风水为名,教他改了灶台,少近火炉,又开点益气养肾的药来替他调养,自然很快便生了孩子,其他的话不过是哄他罢了,阁下若是想让我看风水,却是找错人了,若是看病,那倒还能为君诊治一番。” 第79章 来人轻笑了声:“公孙先生果然能说善道,难怪令弟对你死心塌地,一看到你被制住,就束手就缚,也不肯你被伤一点。” 公孙锷沉默了,黑暗中那男子继续道:“听说秦王殿下曾使人去招揽你们,你却不应,反给了秦王一句劝?” 公孙锷依然保持着沉默。 那男子却也并不逼他,自言自语道:“有德堪居福地,无功勿窥宝穴,王爷无福之人,却住在潜龙之地,反受其祸,若不及早迁出,必有血光之灾……” 公孙锷没有说话,袖子中的手却握紧了,那男子呵呵一笑:“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这么机密的事,我居然能知道?” “师不受钱,神不饮食乃盟威清约,不得为人图山立冢宅起屋,不得上知星文,卜相天时”,那男子来回踱步,侃侃而谈:“你家门不幸,你们兄弟却得以逃脱,之后似有奇遇,得了名师传授,然而你到底还是双足无法行走,之后令弟为了你的病,不得不受制于暗楼,以杀人赚取高额佣金,以满足你治病所需的名贵药材,然而即便是这样,你在外也仍然只是行医,丝毫不涉及堪舆卜算,前些时日因偶然得了秦王侍婢的一点恩惠,时机巧合,便点了秦王一句,是也不是?” “市面上的风水算命先生,大多是招摇撞骗之徒,倒是真正能看破天机之人,却是绝不随便透漏天机的。” 男子回过头看了一直沉默的公孙锷,笑道:“先生不必担忧,令弟安好,甚至只要先生为我家主人看几个地方,我家主人必有重赏,你们兄弟俩也能全身而退,安享尊荣——您,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们的意思吧?” 公孙锷知道,若是不答应,意思便是公孙刃自然就谈不上平安了,他们兄弟两人,互为弱点,如今被人拿捏,想来也是无法可想。 他沉思许久,才淡淡道:“堪破天机,必受反噬,到时一样保不住命。” 那男子笑道:“先生放心,那种鸡零狗碎的小宅子自然不会劳烦您出山,您只需要看几处地方便好。” 第50章 鹬蚌 御书房,天又刚下了一场雪,整个深宫仿佛都被掩埋在冰冷的雪下,暗红宫墙,金黄琉璃瓦在灰沉沉的天穹下也黯淡了几分。 李恭和坐在御书房里,手里拿着本书,一页一页看着。 孙乙君脚下无声,缓缓走进书房,行了个大礼,李恭和抬眼看到他,温声道:“次卿请起”,他叫着孙乙君的字,十分熟稔的样子:“怎么样了?” 孙乙君脸上仍是一派沉稳,然而眼里却到底难掩激动:“蒙着眼带他在车上走了几个地方,着重看了您说的几个点,天阴,又是晚上看的,应是没认出来地方。” 李恭和将书放下:“哦?怎么说?” 孙乙君道:“第一处,他看过后说是下接廊房,几与主楼高相似,为“副凌主”,主屋主为下所凌,或是受制于手下,或是依赖于下人、儿孙。” 李恭和眼角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可有破解之法?” 孙乙君道:“有,将下边的廊房中间加盖一二层小楼,断开廊房,便破了这局。” 李恭和淡淡道:“第二处呢?” 孙乙君道:“明堂倾斜,白虎紧仄,逼虎跳墙,必生女祸,屋主易被女子所胁或是从近身的女子身上生出祸事。” 李恭和揉了揉眉心:“继续。” 孙乙君道:“大堂前右白虎位修了房,因此白虎位太满,拆掉那房或是搬走即可。” “第三处明堂有水,本聚气韵,是极好的风水,合该财运甚佳,偏偏引水太近,犯了割脚煞,虽有财运,却易受疾病困扰,年寿不永。” 李恭和脸上阴郁:“最后一处呢?” 孙乙君十分谨慎道:“第四处,从山往下看的,说那府邸显然被高人指点过,府邸中修的水池,中间穿心而过一道廊桥贯穿府邸前后,导致整个府邸犹如一把弓弩,正对着龙首原,则龙首的运势,都必将被此地方夺走,运势极强。”孙乙君过了一会儿又道:“我后来到含元殿看了下,居高临下观京城,果然见那长桥之势正对着龙首原的龙头之处,也就是含元殿。” 李恭和冷哼了一声:“宅子是圣后在时修的,但是池子却是近年才挖的,真是狼子野心——所谓的高人,无非也就是褚时渊。” 孙乙君不说话,李恭和神色变幻,过了一会儿才问:“可有破解之法?” 孙乙君道:“有几个解法,一是将弓所对着的大道想法子变成断头道,则会遭反噬,二是对着的府邸起一山,以阻长弓之势……” 李恭和道:“动静太大。” 孙乙君缓缓道:“有个法子,动静不大,但是见效慢,得几年功夫。” 李恭和道:“说来听听。” 孙乙君上前施礼恕罪,就着御书房的龙案,简单画了下:“那先生道,这宅子前的官道,若是能设法种上一排树,三五年后,此树长高,便破了这风水局了,只是时间太长了些。” 李恭和森冷道:“十几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几年?” 孙乙君已心领神会:“既如此,臣这些日子就找工部议一议。” 李恭和点了点头,孙乙君迟疑了一会儿,缓缓道:“可要连秦王府一同修葺……给王爷再择一处府邸……” 李恭和却极快道:“不必。”他抬眼看到孙乙君深深低着头,顿了顿:“公孙兄弟出现的时间太巧,之前又与秦王、太子都有接触,听说上官家那小子也试图去招揽过他们?” 第80章 孙乙君道:“陛下是疑心公孙兄弟有人指使?但是若是一开始有指使,就不该事先让那么多人看到公孙兄弟与太子、王爷的接触,更何况,臣派人查问过,当日在上官家的庄园里,一切事都事发突然。” 李恭和淡淡道:“且让时间来证明吧。” 大概是天气太森冷,李恭和的脸上也有些阴郁,仿佛前一日刚和三个儿子微服出宫言笑晏晏的那个慈父,在踏进宫后,又重新变成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寡人。 孙乙君低头,帝王多疑,他一向是个聪明人,从来不擅加揣测帝心,也不会妄自行动,每一步的分寸他都拿捏得极好——既要将工作做在前头,又不会让主上觉得冒犯。皇帝到底在想什么?他想让你知道的时候,你就该知道,他不想让你知道的时候,你就得糊涂。他谨慎这些年,成为拥帝登基的功臣,从未有一日看低过眼前这位不起眼的庶皇子。 孙乙君刚要施礼告退,李恭和却问道:“东阳那边如何了?” 孙乙君道:“过完年……应当会有反击,听说其党羽日日进公主府,计谋不休。” 李恭和微微一笑:“这一步棋,已布得太久了……朕,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一天。” “我主英明。”孙乙君躬身施礼。 年后第一次大朝会,东阳公主果然拔刀亮刃,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反击。 先是纠结了千名斜封官签名静坐,历数这些年的功绩,要求朝廷重新给他们个清白,皇上便叫了丞相议事,最后收回了罢免的命令,只说暂且停职,重新考核后再行任用。 之后又有御史单刀直入弹劾幽州节度使、左武卫大将军,幽州都督薛闰冒占朝廷军功,侵吞粮草,制造军械时联合奸商私肥己囊等十大罪。边将被弹劾,朝中却有平阳侯替他坐镇,因此皇帝倒也没怎么,只是准其上折子自辩。 然后朝堂物议喧然,进入了疯狂状态,御史台内左右肃政台的上百名御史,分成了数派,犹如疯狗一般撕咬着对方阵营里的官员。开始还只是不守定制、挟妓出游、朋比为奸等小事,之后便是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盗权窃柄、误国殃民甚至谋逆大罪都扯了出来。每一日邸报传出,都有数名官员或被停职查办,或被罢免调任,或被问罪下狱,战况愈演愈烈,咬出来的官员职务也越来越高。 这场战争卷入的官员数量越来越大,朝堂几乎已无法正常议事,日日攻讦不休,便是连春闱开考,也并没有冲淡这氛围,反而是略有些才名的士子们,遭到了多方势力的招揽。 前朝选才,后宫选秀,悄没声息中,到各地担任“花鸟使”的宦官纷纷回宫,载回了从各地采选回来的良家童女,而这些良家女,大部分只是选为低级嫔妃,世族嫡女、高官贵女们若是入宫,却大多由皇家礼聘为有品阶的皇妃或是皇子妃,不需参选的。 虽然比起前朝的白刃相见,后宫这点响动着实安静得很,但是后宫后院,历来是女人的战场,各方势力自然不会忽略选秀一事,太子、秦王、晋王,都已到了封妃的年龄了,人们纷纷都揣测着这次究竟谁会被选为皇子妃。 然而在这关节上,皇帝却给了秦王府一道口谕,命秦王巡视封地,体察民生。 众所周知宗室子弟们的封邑只有一个功能,就是给龙子龙孙们送钱的地方,至于什么民生官治,那自有地方刺史等长官管理,没皇子啥事儿,当然若是封地里有什么名胜古迹,风景秀丽的地方,皇子什么的想要玩玩,那倒是可以去玩玩,治理封邑,安抚民生,这却不是皇子们该做的事情,犯忌讳。 然而如今皇帝为什么要李知珉巡视封邑? 这实在是太耐人寻味了。 结合窦皇后征选世族女的举动,人们揣测着今上,是否终于在这一次东阳公主分身乏术的关头,也开始想为自己的长子选一个门第高贵的王妃,铺铺路,历练一二了? 第51章 密诏 “你父皇对你寄予厚望,太子如今已参议国事,又笼络了不少朝臣,你父皇只好先让你从封邑理起,你不可辜负了你父皇的期望,不要又去游山玩水,听音赏乐的,得做些实事来才是,带上几个能干的门客给你参谋一二……对了,你表哥如今在工部也历练出来了,听你舅舅说很是有些见识,你带上他。” 窦皇后絮絮叨叨说着,一边打量下边垂手站着听训的长子,许久没怎么看过自己儿子,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一无是处,皮相看着还不错,虽然平庸点,配点精明的人帮忙也不错的,上次嫂子进宫递的哥哥的话有道理,让家里的人帮一帮,也还是可以挽救的。 “我听说崔氏那边送了个嫡女到了崔皇后的道观那边,怕是有意推出个太子妃了,崔皇后是太子生身母亲,太子必不能推拒,上官家的嫡女也必不会去给太子做妾,倒是可以争取一番……” 李知珉看了眼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生母,微微有些叹气,仍是开口道:“母后还是不要抱太大期望,世家大族一贯是心高气傲的,上官谦对自己女儿爱若至宝,若是太子妃定了崔氏,上官家一定是会给嫡女定另一门世家婚事,挑选有才华的年轻人为婿,不会再嫁入皇家的。” 窦皇后蹙眉抿了嘴唇,十分不容抗拒:“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只管等着就是了,别想太多,我自会替你筹谋,你只管办好这次差事,我一会儿赏你舅舅些东西,你回去送过去,然后让你表哥这次出巡帮帮你,好歹做几件事来,让朝臣们看看你这个皇长子也是有几分能耐的,让你父皇也高兴高兴。” 第81章 李知珉不再说话,听她又长篇大论数落他,这是外边却有女官小跑进来回话:“娘娘,柳常侍过来传陛下口谕,说是知道秦王殿下在娘娘这请安,请王爷过去他有些话交代,在外边立等请王爷即刻过去。” 窦皇后又惊又喜:“想是你父皇如今有空,你快快过去了,莫要耽搁了,不管你父皇教训交代你什么,只管应下,莫要顶嘴。” 李知珉垂手应了,出去看果然父皇身边的内侍柳一常站在下头给他行礼,身侧有四个小内侍抬着肩舆,柳一常也是潜邸之时就在李恭和身边伺候的老人儿了,待几位小皇子都极亲切的,李知珉幼时还骑在他肩膀摘果子过。他点头道:“怎的劳烦柳爷爷过来传话,这天还有些凉,叫个小的过来便好了。” 柳常侍笑得脸上皱纹都开了:“皇上亲自交代的,又是来请王爷,那可不能让其他人来,万一出了差池,我这老脸可没脸见皇上。” 李知珉微笑:“柳爷爷真是太过小心了,您是父皇跟前得用的人儿,谁敢为难,父皇如今在哪里呢?” 柳常侍一边扶着李知珉上肩舆,一边笑道:“在南书房那边,正和孙大人烹茶呢,听说您进宫给娘娘请安,想起您这就要去封地巡查了,正好有几句话要嘱咐您,便让小的过来请您过去。” 皇上跟前有心腹孙乙君,那想必交代的是很隐秘的东西,李知珉知道柳常侍这是在含蓄地提点他,含笑道:“多谢柳爷爷提点,您如今腿可还疼?我前儿得了包海盐,听说炒热了敷腿有用,迟些让人送去您外宅那儿。” 柳常侍笑得更高兴了:“多谢王爷挂心,前儿皇上也问起我的腿,我也说了好多了,还是吃了王爷推荐的方子,皇上笑说您如今开着春明楼,想必这些杂书偏方的知道得也多呢。” 内侍不可和外官、皇子私交,柳常侍这意思是皇上跟前也挂号过了,这就是过了明路,并非私下交接,李知珉知道这位柳爷爷在父皇跟前伺候多年,就是谨慎小心这一条入了父皇的眼,平日里自己和他来往也都是正大光明的,并无私下来往,微微一笑,又和他说了几句话,眼看着便到了南书房,他下了肩舆,等柳常侍进去通传后便径入内。 李恭和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蓝袍,倚在榻上,孙乙君在下头烹茶,看到他进来已恭敬地站了起来,李恭和看到他也笑了,挥手免礼命他进前来坐到脚踏边上道:“从你娘那边过来?她怎么说?” 李知珉垂下眼皮道:“母后只是叮嘱我多带些人路上好照应,还有莫要辜负了父皇的厚望。” 这时孙乙君给李知珉沏茶过来,李知珉站了起来恭敬接过,李恭和看他知礼,满意地笑道:“你母亲是关心你,只是这次命你巡视封地,表面上是让你观民情知民生,其实另有任务。” 李知珉微微错愕,李恭和笑着吩咐孙乙君:“次卿你来说。” 孙乙君微微鞠躬,就着一旁案上打开了一卷地图:“王爷请看,这是您的封地冀州的舆图,这里……”他指着上边一片山纹道:“这是是青罗山,您名下的庄子,因为有温泉,因此一贯借着地热和水暖种了不少蔬菜瓜果,每年都供王府,然后王府也会以王爷名义孝敬宫中,给皇上和娘娘都进献一些。” 李知珉点头:“不错,但去年开始庄头写了折子进来,说不知道为何温泉水变少了,干涸了许多,地也没从前那么热,因此蔬菜瓜果减产了许多,难以和从前一般进贡,我想着父皇一贯也让我们体恤民力,惜福养身,这四时自有天定,没有也不必强求,既然也没多少,专程耗费人力车马送进京,不大好,所以就免了他们庄上的蔬果供,只在当地卖了折银上缴便是了,至于宫里父皇母后的,仍从王府俸禄中采买了送进宫去好了。” 孙乙君微微一笑,点了点道:“王爷仁孝,只是,王爷可想过,好端端的,为何这山庄上的温泉,就干涸了呢?” 李知珉摇头:“这可不知,只想着是造化所为,我们不过是顺应造化罢了,先生若是知道,可教我。” 孙乙君慢条斯理地掖了掖袖子,伸出手指在地图上划着,他的袖子上补丁油污都有,平日里生活极不讲究,在朝堂上,也很少发言,虽然身为右相,却被同样位高权重、出身世族大家的官员们看不起,然而他泰然自处地做着他的透明宰相,极为耐心而缓慢地蛰伏着,偶尔布下一两招的闲棋,不动声色地等待着惊雷一声。 李知珉低头看着孙乙君的手指直接划到了山的后头:“这后头,是罗成县,并非王爷的封地了,但因为紧临着王爷的封地,因此挨着王爷这座山庄的山,也封了起来,说是怕有人进来冒犯了王爷,之后县衙又在这里建了个铁石工场,由犯人服劳役,打造铁器,采石雕刻。” 李知珉静静听着,孙乙君继续道:“我后来请了善堪舆的先生看过那山势,温泉水无端变小,只能是泉水上游山中有变动,有人挖断或是堵塞了水源。” 李知珉终于开口:“孙先生的意思是,有人挖山导致影响了温泉水源?” 孙乙君微微一笑,以循循善诱地语气说话:“殿下可知道,罗成县所属的豫州刺史孙绍璋,是褚时渊的同乡,两人平日里交结不多,但我却知道,孙绍璋与褚时渊少年时曾在同一家学堂求学,褚时渊出身世族,孙绍璋却出身寒族,有次孙绍璋母亲病中,褚时渊曾替他延医治疗,虽然后来其母病重不治,但孙绍璋此人品性刚直,风评不错,想必定然仍记着这份情。” 第82章 这时李恭和开口了:“大郎,朕怀疑东阳在私造武器。”一语却石破天惊。 李知珉震惊抬头,李恭和却伸手轻拍他的手背表示安抚:“次卿查过豫州那边的出入,他们做得很小心,盐铁账上并无不妥,石场也确有石材运出,甚至还给东阳府上运过石雕,据说是东阳喜欢那青石雕的狮子。但正因为账太平了,反而不妥,九州刺史,大多盐铁运转被当地世族、节度使把持着,交到朝廷的税大多不足,孙绍璋在任上倒是居官有声,颇为清廉,清廉又为能吏,背后还无世族支持,何德何能,竟能收齐?这在如今朝廷中,几乎做不到,这其中定有猫腻,朕不是贪恋权位,但东阳气焰跋扈,只怕图穷匕见之日,我们一家竟连退守清贫不可得,皇家权位,退一步便是生死之交。你是我长子,如今年岁渐长,是时候替为父分担一下肩上的担子了,你这次去封地,可敢去查一查此事底里?” 李知珉低头:“父皇有命,自是遵从,但恐孩儿驽钝,办不好差使。” 李恭和以手放在李知珉背上,叹息:“大郎,朕于这朝堂之上,不过是尊泥塑的像,心腹可用之人,几乎没有,你是我的骨血,朕不信你,还能信谁?” 李知珉眼圈微微发红,李恭和似是也动了情:“朕知道你不是那等庸才,为父平日多有掣肘,委屈了我儿了。” 李知珉终于忍不住,一滴眼泪落了下来,他以袖遮面,不想流露出脆弱之态,李恭和长叹一声,只是默默抚摸,不再说话。 临出宫前,李恭和命孙乙君捧过一把宝剑来赐给李知珉:“此剑为我日常所佩,今赐与我儿,愿我们父子齐心,斩奸除恶,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昭昭日月。” 第52章 纵容 李知珉从宫里回到王府的时候,阮妈妈和几个大丫头正在王爷寝院里张罗着,看到李知珉进来,阮妈妈笑道:“王爷从宫里回来了?娘娘今儿也才叫了我和蓝筝姑娘进宫交待,说您要去巡视封地,叮嘱了一番叫我们列好单子,准备好要带上的东西,如今天还冷,又赏了好几件又轻又软的大毛衣服下来,我们这忙了一下午才理了个大概,好在蓝筝姑娘细心,想到派人去御药房那边包了些常用药丸子,路上吃的用的都已打包好,王爷您可还要看看?” 李知珉一边张着手臂让丁香替他宽了进宫穿的大衣裳,换上了家常便袍,一边漫不经心道:“妈妈一贯妥当的,这些东西妈妈定就可以了。”又叫赵朴真:“去叫文墨去请邵长史到华章楼那儿,我有事商议,你也去把冀州那边这几年青罗庄上来的折子找出来一会儿我有用——再叫人写个帖子给窦家,请表哥有空过来一叙。” 阮妈妈看他这又要出去议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内院了,忙笑着继续补充适才未说完的话头:“娘娘还吩咐让蓝筝姑娘跟着您出巡,一路上也好伺候您……” 李知珉已经自己扣好了斜襟上的扣子,急匆匆地往外走:“不必了,这次出巡不能带太多人,让赵朴真伺候就行了,其他人不必带了。” 阮妈妈愕然:“可这是娘娘交待的……” “母后那边我自会去解释。”李知珉语气和平时一样温和却不容违逆,已是出了门去,赵朴真看了一眼脸上笑容僵硬的蓝筝,低了头也匆忙跟了出去。 眼看着李知珉和赵朴真走远了,阮妈妈还有些转不过弯来站着怔了一会儿拍掌道:“嗐,我还是让人去宫里传一句话,不然将来娘娘知道了又要怪罪下来。”说着忙忙地走了。 罗绮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她生得美,笑起来花枝招展,丁香看她笑得高兴,忍不住问道:“姐姐笑什么呢这样高兴。” 罗绮伸了手指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秤砣掉进棉花堆,我是笑咱们这中间,最后竟然是个不声不响的拔了尖儿,那百伶百俐的,倒要排后边了。” 花菀看了眼脸色更是难看的蓝筝,却也依稀知道说的是赵朴真,她自然是要帮赵朴真说话的:“罗姐姐又说笑了,赵姐姐只是在书房里伺候,又记性好,想是王爷要问她事,所以才要她跟着伺候的。” 罗绮呵呵笑了一声:“你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花菀哼了一声:“那你倒是说说看啊?” 罗绮看了眼蓝筝,伸了手指摇了摇,轻笑道:“别的不多说,我只问你,落水被王爷亲自救起,又安排在华章楼那边伺候,一应杂事都不必应,赏了御赐的宝珠,拜了名士为师,还在弄了春明楼让她掌着,如今又请了个画师来教画画……这还罢了,外边还引得个上官公子神魂颠倒——不是我说,花菀呀,你没有你那赵姐姐心机手段,那就还是抱紧她的大腿,将来也能挣个好前程出来。” 这时蓝筝勉强笑道:“花菀年纪还小呢,绮妹妹莫要打趣了,一会子真妹妹还真的以为你编排她,那倒是不妥,王爷礼贤下士,想是用得上真妹妹,我们这赶紧打点好是正经,省得误了王爷的事。” 罗绮冷笑一声:“这贤惠架子撑起来,可真累得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位多么识大体的王妃娘娘呢。” 蓝筝本就是强撑着,被她这样一讥讽,脸上登时就涨得通红,罗绮也不看她,自甩了下手帕子,也不管那些包袱了,只洋洋走了去,回房歇息去了。 赵朴真不知道这些,她开始还在为李知珉干脆利落拒绝了蓝筝,选了她陪侍而感到有些窘,但是很快就被书房里的谈话给吸引了全副精神。 第83章 东阳公主可能在私制武器,皇上命秦王去私下调查?李知珉和邵康计划了半日,拟定了跟去的人和行动计划,直到深夜才让邵康离开。 邵康走后,李知珉也并未就回内院歇息,而是仍坐在书房里,默默练字。皇子自开蒙起,每日都要习字,而今上于书法上也颇有些造诣,对诸皇子的字要求也甚严,因此李知珉多年以来习字不辍,赵朴真替他在一旁磨墨,看他一张一张,竟然比往日写的字还多,且没了从前的规整浓重,而是恣意纵横的草书。 夜里安静,李知珉凝视了自己写的字一会儿,忽然说话:“邵康是父皇的人。” 赵朴真吃了一惊,浓重的夜里,李知珉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睛里似乎凝结着冰凌子:“也是意料之中,我是父皇的嫡长子,王府长史若不是他的人,那才是奇怪了,这些年他若有若无地引导我习弓马,习攻伐,习谋略,习领军……应该都是父皇的意思。” 赵朴真已经看不懂这对父子的相处方式了,皇帝让他修习这些,不是关心自己嫡长子吗?为何李知珉反倒是如此反应?一向冷落自己的父皇待自己原来如此器重,不应该因此而感觉到感恩涕零吗?怎么反而是这般神态,就因为皇帝背叛了自己的母后?可是窦娘娘待这个儿子,也实在是不怎么样,秦王殿下,也太难以捉摸了吧? 她大着胆子开口:“皇上……如今让您查东阳公主,应该还是器重您吧?希望您能有所作为。” 李知珉嘴角噙了一丝冷笑:“筹谋这些年,东阳公主,父皇必然是会要除掉的,而除掉她,只有掌握兵权,朝堂上文官不可靠,严荪是个老油条,勋贵也大多被东阳公主以及圣后的旧臣掌着,兵权并不容易夺,他需要一个真正他的人来掌握大局,他隐忍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等我这个嫡长子,成为一把尖锐的宝剑,执掌在他的手里,替他斩却障碍,斩除荆棘,除去东阳公主,斩出朗朗乾坤,为他真正的君临天下,执掌宝玺,作为最尊贵的一人。” 赵朴真怔怔看着他,李知珉看了眼墙上挂着那柄御赐的宝剑,又低笑了声:“父子同心,锄奸斩恶吗?敢不从命?” 这一晚太多古怪了,赵朴真回到房间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有些消化不过来今日所接触到的事,房里花菀已睡下,她也没点灯,自己换了衣服漱洗就要歇息,花菀却忽然坐起来:“朴真!” 赵朴真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睡?”看花菀拥被坐了起来,索性便点了灯,屋里亮了起来,花菀抱着被子披着头发,坐在床上,看着她:“王爷又留你伺候这么晚?” 赵朴真点了点头:“嗯,有些出巡的事须安排。” 花菀又犹豫了一会儿,问道:“论理我不该问,可是咱们一块儿在宫里长大……” 赵朴真却错会了意,有些为难:“书房里的事,规矩却是不许我说出去的……”花菀道:“想什么呢,我还不知道伺候的规矩吗?我是问……王爷真的,要收用你做房里人了吗?” “啊?”赵朴真愕然:“这从何说起?” 花菀看她神情:“罗绮她们都这么说……”她把今天罗绮的话又说了遍,小心翼翼看着她的神色:“你看,她不说我都没发现,王爷……还真的挺宠你的。” 赵朴真感觉到一道天雷仿佛劈在自己头上:“宠?王爷怎么可能宠我?” 花菀低声道:“救你,赏珠子,给你请师傅,这些都不说,只说前些天吧,我记得你那水仙花的裙子被树枝子勾破了,当时王爷在旁边写字,看了你一眼,过了两天,不年不节的,就赏下来好多布匹,让我们做衣服……” 赵朴真整个人都啼笑皆非了:“这怎么说,赏东西人人都有的。”秦王宠她?她才是时时怕被他拿住短处给罚了呢,哪天不是伴君如伴虎如履薄冰的。 花菀小声道:“可是罗绮姐姐和丁香姐姐都喜欢素淡的,只有你喜欢那种花色鲜明的。” “还有文桐文墨他们几个,伺候王爷多年了,平日里我们几个哪个敢指使他们呢,就连阮妈妈也轻易不使唤他们,但他们几个在你面前,那可是赵姑娘长赵姑娘短,便是要出去办个什么事,也要问你一声可有什么要带的,连蓝筝都知道,叫你去给前头几位公公传话,定然回音最快……” “王爷好静,前儿你不在府里,听说你养的那猫前阵子打翻了王爷的砚台,王爷只让人抱开了,一句不是没问过。” “你练的字,我听说还是王爷给你圈改的。” “还有你在外边,有次王爷有事传你,你却说那边有事,没回来,王爷虽说脾气好吧,再没有这样回主子的规矩,咱们也是从宫里出来的,谁敢在王爷跟前这般造次。” …… 最后花菀意犹未尽:“怎么看你都像被王爷纵出了点性子来了……” 赵朴真开始只觉得可笑,驳了几句,渐渐却也沉默下来。那些不经意的指点,一步步地让她看更合适的书,学习更多的技能,知道更多的世事,那些漫不经心却绝不可能被外人透露的诛心话语,只在她跟前倾诉,这些花菀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私密细节,这时候回闪在眼前。 两人慢慢都不说话了,花菀偷偷看她的脸色在烛光中明明暗暗,低声问:“王爷,是不是真的挺喜欢你的。” 第84章 赵朴真张了张嘴,想否认,但最后却只是迟疑着道:“我……也不知道……” “那,如果王爷要收你为房里人呢?” 赵朴真把烛光吹灭了,黑暗中,许久才传来一句:“睡吧。” 第53章 路途 圣命在上,没等赵朴真想清楚,李知珉就出发了。 冀州离京城也有数天的行程,但这次奉皇命出巡,王驾一应依仗侍从自然是齐全的,出了京才收了那些累赘的依仗,上了车一路前行,等出了官道,就开始有些颠簸了。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赵朴真开始还有些新鲜,然后很快就被冬日里千篇一律的冬景一级颠簸的马车给晃晕了,她是唯一的随行女官,独自有一辆马车乘坐,出行之前她也听了文桐他们的建议,专程带了厚厚的棉褥子,但收效甚微,晃了一天,赵朴真虽然没有吐,却也憋闷得够呛。 晚上到了驿站的时候,赵朴真强撑着伺候了李知珉用了饭,自己却一点儿都吃不下,文桐这次也跟着出来了,看到她这样很是同情地问:“之前让您带的陈皮紫雪丸,您没吃吗?” 赵朴真面如土色,摇了摇头:“吃了,没用。” 文桐道:“我那里有些藿香丸,您就着热茶服一丸进去,多少吃一点儿,出门在外,这驿站可和王府不同,过了饭点,再要点热水都难。” 赵朴真点了点头,勉强吃了点东西,便去歇息了,因为是王驾,驿站自然是尽其所有最好的奉承着,因此歇了一晚上,可算是好多了。 第二日又要上车时,文桐从前边一路小跑过来,笑着对赵朴真道:“真姑娘,王爷请您到他车里伺候。” 赵朴真一怔:“不是公公跟着伺候吗?” 文桐笑道:“想是王爷有什么事要问您?窦大人也在陪着王爷说话呢。”说着便上来替她拿她的随身小包袱。 前一夜花菀问过的问题还纠结在脑中,赵朴真真的不愿意再见到李知珉,但文桐已笑着在前边引路了,她硬着头皮还是上了车。 王驾果然足够宽大,三个人在内仍然显得十分宽敞,车子里还铺上了厚而柔软的貂皮毯子,放着暖盆,李知珉靠在宽大舒适的榻上,身后垫着软垫,正在和对面的窦清、邵康说着闲话,窦清是国舅爷窦理林的嫡长子,和李知珉是表兄弟,年节时常会到王府来,因此赵朴真也识得他,他看到赵朴真登车,欠身行了个礼笑道:“赵尚宫。” 赵朴真连忙回礼,李知珉眼皮子只往她这个方向撩了撩,也没说话,只是继续和窦清说话:“冀州那边听说有好的鹿茸,这次可以买一些回去给舅舅。” 窦清笑道:“还是先办好差使为上,王爷可想好如何视察民情了?” 李知珉道:“朝中这阵子乱得紧,有些人病急乱投医,连我这里都来拜上了,只往门上递牌子请见,这些官场里的老油子,一不小心就栽了他们的道,母后索性和父皇讨了个差使,让我出来散散心,避开京城这浑水。只是这大冷天的巡视封地,实在有些吃不消,倒是叫你们跟着我吃苦了,父皇不会太苛责的,到时候让冀州刺史找几个能干的书吏,写好奏章就是了。” 窦清有些不赞同的:“谈什么苦,姑母也是为了王爷好,王爷还是上点心的好,难得的体察民情的机会,王爷在宫中不知民间疾苦,如今正合多看看才是。” 邵康看窦清又要长篇大论说道理,忙笑着居中转圜:“常年在京里,还真有些好奇冀州如何,窦大人如今也在六部任职,了解那边的地方官任职情况?” 窦清皱了皱眉头,一本正经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不屑:“冀州刺史彭定枫,是个奸猾小人,一边和严荪的学生拉拢关系,一边又在东阳公主门下卑躬屈膝,八面玲珑,正人君子都耻于与他为伍。” 邵康笑吟吟:“左右逢源能做到地方大员,那也是有几分本事……” 正说话时,马车忽然剧烈抖动了下,赵朴真正在一旁斟茶,身不由己地向前扑倒,旁边正和窦清邵康说话的李知珉忽然手一伸,将她扶住了,但手里提的银壶却向前一倾,壶中热水尽倒在了前边李知珉袖子上的毛皮边上,赵朴真啊了一声十分懊恼拿了自己的帕子去擦。 旁边邵康与窦清也都吓了一跳忙问:“王爷可烫到了吗?”“可要换衣服?” 李知珉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袖子道:“无事,冬天穿得厚,并没湿到。”又问邵康:“彭定枫今年多少年纪?” 邵康道:“倒有四十多了……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窦清道:“可惜心机都花在旁门左道上,无益于社稷。” 邵康又说了些官场典故,窦清则时不时忍不住规劝自己这“不务正业”、“执迷不悟”的表弟几句,看在心知肚明这次另有任务的几人眼里,倒觉得好笑,赵朴真心里也觉得怪,按说窦清应该算得上是王爷的自己人了,这次出差也是皇命,为何偏偏就瞒着他呢? 晚上到了驿站歇息,赵朴真替李知珉铺床之时,听到文桐轻呼:“王爷您这手怎么红了一块?” 赵朴真转头去看,视线与李知珉碰上,他却迅速低下眼皮,将手收回袖内,淡淡道:“没什么的,明天就好了。” 赵朴真看他眉眼低垂依然仿若无事,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将被褥匆匆铺好,等李知珉睡下后,回了房里,这一夜大概是白天太累,驿站床席太差,又或是屋外的风呜咽着吵了,她翻来覆去的直到天快亮才睡着了。 第85章 这之后几日,赵朴真都是在王驾上服侍,窦清、邵康也日日陪着王爷说闲话,这么下来路途也显得不那么无聊寂寞,终于到了冀州。 这日倒是个大晴天,冀州刺史彭定枫果然热情洋溢地来迎驾王驾,即便是对这个不受宠的皇子闲王,他也是极尽周到,八面玲珑,王驾所住的是当地最好的富商的园子,早就清过园子,妥妥帖帖地设了接风宴,当地地方官一一介绍,知道王爷爱乐,请的最好的乐班子来唱,宾客尽欢,绝无一丝不妥不周到的地方。 伸手不打笑脸人,就连窦清这样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也得了他热情洋溢的攀谈:“窦兄弟一路辛苦了,国舅爷老人家可好?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鹿角胶,市面上买不到,上了年纪的老人吃了养身最好不过,等你回去带上些算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这亲热成这样,窦清实在也摆不出那副嫉恶如仇的样子来,只得唯唯应酬着。 接风宴一摆就是三天,各地地方官、知名乡绅都来了,这巡视封地,体察民情的事,自有乡绅们给王爷细细的讲,保证回京不缺说的,王爷想要走走?好办,刺史亲自陪着王爷去了几个大镇,吃吃饭,当地地方官接待好,然后去梅花开的好的胜景之地赏赏花,听听乐,这又过了几日,不过王爷一路劳累,又有些水土不服,终于一次回来觉得有些不适,闭门不见客,在别馆中休养起来,只有邵康与窦青两人带着几名清客自去各地代王爷看一看……众人都心领神会,大冷天的,王爷能到冀州就不错了,哪还能让天子骄子真的坐个一天半天的车子走那颠簸的土路然后真的去看那穷得没裤子穿的山村吗? 然而,在众人眼里应该是拥着暖裘窝在园子里赏乐听戏歇息“养病”的王爷,如今正穿着一身翻皮裘衣,犹如一个远行的走方郎中,坐在了颠簸的车子上,车子外风呜呜的吹,李知珉盘腿坐在褥子上,垂着眼皮子一如既往的稳如泰山。 只有一旁换了青棉布面棉袄扎着总角的赵朴真,仿佛个眉清目秀的小医童,心里却非常不淡定:“爷……不多带几个人吗?” 李知珉掀了掀眼皮子:“人多了招眼,就走走附近,查点消息,没什么问题的。” 赵朴真仍然很是不踏实:“这大冷天的,爷出来……” 李知珉淡淡道:“这时候一般家里生病的人见到铃医,就会如获至宝,毫无防备,打探消息最方便不过。” 赵朴真低头看着拿着的医囊:“爷会看病吗?”她可没见过李知珉正经看过医术学过医术的…… 李知珉道:“不会。” 赵朴真脸上表情一片空白,李知珉抬眼看小丫头脸上那种想谴责又纠结的表情,忽然嘴角微微翘了翘:“略懂些脉象,知道点君臣佐使,识几个要穴用针,医囊里有不少现成的验方和药丸子,多是大部分民间常见病,且药效也不是那等虎狼药,不至于贻误病情,你只管放心便是了——我可比有些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靠谱多了。” 赵朴真松了口大气,李知珉含笑:“怎么,怕我做庸医把人治死,拿你抵了?” 赵朴真脸上微微发红,觉得在外边的王爷和在王府的王爷有了些不同,似乎身上那种被拘在宫里沉重规矩的拘束感一下子没了,多了点活泼出来,但她却不敢接这玩笑话,只是遮掩着拿起那圆环状一样的黄铜铃铛问:“怎的做成这般模样?” 李知珉道:“虎撑,传说中药王孙思邈用来给老虎嘴巴咬着,从中间的环中给虎喉咙里取出卡着的骨头,因此得名。” 车子忽然停了下来,李知珉微微抬了头,赵朴真忙扶了他掀了车帘子下车,看到小小两进的小青砖瓦房,赶车的人甩了个响亮的鞭子:“宋大夫!您的学生,给您送到了!” 院子里应声出来个人,褐色袍子上打着补丁,满脸精瘦,赫然正是去访亲探友许久未归的宋霑! 第54章 乔装 宋霑大口大口吃着李知珉带来的肉干和酒:“可把我饿坏了,这都吃的什么东西,有钱都买不到一口好的,真是穷山恶水。” 赵朴真这时候已经飞快地反应过来了,宋霑这么傲慢的人,在秦王府比客卿待遇还要高三分,谁想到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早就已经被李知珉遣了出来,在这里隐名埋姓做一个游方大夫? 可是,这案子,明明是皇上发现了不对,才密诏了秦王来查的啊。 秦王是怎么未卜先知,提前请了面上几乎没有来往的宋霑来这里微服私访?难道,这根本就是秦王早就设计好,现出端倪,引起皇帝注意,而皇帝手里几乎没有多少能用的人,这里又临着王爷封地,自然是要用上自己的儿子。 电光火石之间,赵朴真已经想清楚了前因后果,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早知道这位王爷深藏不露,可那上头的到底是他的生身父亲,一国之君啊,他竟然也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不露痕迹?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将这件事最终着落在了自己头上,看着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要达成这样的目的,却需要对人心对事态对形势把握得深刻到位一丝不错。 李知珉却仍是那样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查出什么来吗?” 宋霑摇头:“工坊里招的短工都是正常干活,并没有什么异样,给他们不少人家看过病,以问病由为名问过他们杂活的内容,大多是搬运,劈柴之类的,听说采石熔炼等苦活都是用的犯人干的,圈在另外一处,而雕刻石材、打铁这些匠人,又是官家集中征调的匠人,另外有工钱,看起来一切都非常正常,只除了山上不能乱走——也有正当理由,山后边就是王爷您的庄子……采石场因为有重犯死刑犯在,因此官兵把守十分森严,短工们都只许在外围,并不能进去。” 第86章 李知珉道:“运出的东西没有异样?” 宋霑摇头:“查不出,看上去倒都是正常的石狮子等石雕,看大小并不好藏武器……但是这工坊最近三年才开始,就近藏在山洞里也是有可能的……但查无实据,没用。” 李知珉道:“东阳公主疯狂敛财数年,卖官鬻爵,收受贿赂,气焰嚣张,朝上走狗甚多,如今斜封官这事父皇虽然下手了,却有些招架不住,急切间想找个别的地方切入,我们将这事的苗头通过邵康之手递到父皇跟前,他自然正中下怀,这私造兵器的事若是能查实了,就算扳倒不了东阳,也可大大伤其元气,你我这些年查下来,也只有这一处有嫌疑,只能下点苦功夫细查了。” 宋霑道:“这天寒地冻的,王爷何必亲自来,我想着过几日想法子能混进去,为工坊里头的人看病,然后再慢慢谋之。” 李知珉摇了摇头:“来不及了,突厥那边不断滋扰边界,我预料着大战即起,范阳节度使应钦多次上奏章要求扩充边备,兵部却压着不报,只以为应钦是夸大其辞,生事邀功,想要巩固其势力,应钦此人草莽绿林出身,匪徒出身招安为将,虽然粗俗不文,却是一员悍将,战功累累得任节度使,于战事上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又手握重兵,他既上疏,应不是虚言。我若不在今冬尽快做成一件大事,进入父皇和朝堂视野中,就要错过掌握军权的时机了,一步错步步错。” 宋霑叹了口气:“东阳公主身边有褚时渊这名谋士在,自然是策划周密,不是容易查到。” 李知珉道:“明日我与你出诊,看看再说。”他言语简短,却十分坚决,宋霑摇了摇头,大概仍是觉得这短短时间内难有突破,不过他是达观之人,很快又逗着赵朴真说起京里的事情来,哄着赵朴真做饭吃去了。 第二日果然宋霑带了李知珉和赵朴真出诊,只说李知珉是自己的徒弟,赵朴真则扮成了医童,一路摇铃看诊,这边乡间甚为困苦,又是天寒,对铃医十分欢迎,也基本都认识宋霑了,见面都十分热情地招呼:“宋大夫!您又来啦?这是您的徒弟?一看就是个聪明的!看这眼睛机灵得很!” “平庸无能”,时常被皇后娘娘嫌弃“木讷”的李知珉面无表情地替宋霑打开诊箱拿针,赵朴真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被宋霑指挥着:“去端点热水进来。” 老乡忙笑:“这小哥儿这样小身板,不必了,我们自己来。”说完跑前跑后,还给赵朴真抓了一把大枣。 这家的病人是小儿子,去工场里打短工,因着不娴熟不小心被石头砸断了腿,没舍得去省城接骨,在乡下随便请了个游方郎中接上,结果没接好伤口还肿起来了,人也发热起来,家里上下全都着急起来。多亏天冷伤口没有进一步恶化,又遇上了宋霑这个有点儿真医术的假郎中,给他重新接好了骨头,又给他御药房几十两银子的膏药给他用上,立竿见影地退了烧消了肿,今天来再复诊一次,眼看开春就能下地了,儿子眼看有救,一家子感恩戴德,对宋霑也是无话不说,聊着聊着就聊到生计上来: “早些年咱们这逃荒的多,动不动卖儿卖女的,幸好如今来了孙大人,孙大人是好人啊,清正廉洁!一来咱们这儿,就想着法子造福百姓,免了税赋,修了水渠,办了学堂,春耕给我们赊欠种子,冬天还想方设法给咱们百姓找活计,修渠修桥修路挖井的,这些从前都是折徭役的,如今却是官府给钱让咱们修!都是现钱,一文不少,真是好官啊……” 宋霑和李知珉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宋霑替那小儿子看完病,开了几副便宜的药方,又留了三帖膏药,起了身便告辞,老乡忙留饭,宋霑摇了摇头,这家他前后诊治了数次,该探听过的都探听过了,这小儿子进去没两天就砸伤了腿,路数都不知呢,留着吃饭倒折腾人家,况且今日他还带着个金贵的龙子龙孙在,哪里能让他吃这饭菜,推辞了便带了人出来,那家老头给赵朴真塞了一串钱做诊费:“这是昨儿才发下来的工钱,正好当作诊费了,宋大夫仁心仁术啊……” 赵朴真看宋霑,宋霑挥了挥手示意她收下——光那几帖药就不止这几个钱,京里太医院配的专供宗室御用的跌打药膏,拿钱都没处买去,贴了这许多药钱这些日子,却没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说起来宋霑也是心塞得很。 三人又走了几户人家,零零碎碎也听了些消息,但都没什么用,不过倒是看出孙绍璋果然官声甚好,百姓赞不绝口。 眼看晌午了,宋霑便带着两人去了个官道边上的茶棚里点了三碗热油茶。这里茶棚里用的胡椒、葱姜、糜子面等物,煮了滚热茶汤,撒了些芝麻花生,大冷天里香味四溢,三人就着茶汤吃着早晨带出来的白面馒头,味道居然不错,全身都暖了起来。 天冷,这路边的茶棚里也没人,只有小二来倒了热茶,便又缩着脖子躲到了避风处。 宋霑低声和李知珉说话:“孙一贯清廉,这地方又没什么出产,他又免了赋税徭役,去哪里弄钱来办学堂修水渠修路修桥付工钱?这可不是小数,我一直也是想不通这一点,我猜着大概是东阳公主那边有所补贴。” 李知珉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远远有雷鸣一般的马蹄声,两人都微微变了色看向官道,只见远远有三位骑手自远而近疾驰而来,马极神骏,马上的男子身材也都极为高大,身着胡服和硬皮长靴,背上背着弓箭,腰间佩着一式的短刀,不过倏忽间三骑都到了跟前,只见当头的骑手勒马看了眼茶棚,翻身下马,沉声道:“店家!来三碗热茶!”后边两人也紧接着翻身下马笑道:“可算看到一个茶摊,喉咙都要冒烟了。”然后围坐在了一张圆桌旁,三人虎背熊腰,大腿粗壮,走时龙行虎步大步流星,坐下时又大马金刀大大咧咧,登时都显得那张圆桌极为局促。 第87章 店家连忙跑了过来,提了大壶给三人斟上了热茶,只看其中一人歇下马背上一个包裹,将里头的炒面倒入了热茶内,冲着吃。 这却是行军的吃法,宋霑神色微动,看了眼李知珉,果然看到李知珉在盯着那马蹄看,这马蹄的马掌,也是军中制式,这三人想必是边军,如何会在此出现? 赵朴真倒没留心这几位,道旁不知何时有了个小乞丐,衣衫褴褛,瑟瑟发抖,手指红肿,端着个破碗畏畏缩缩地过了来,却是想讨饭吃,小二一眼看到,已大声呵斥:“走开!” 赵朴真看那小乞丐不过六七岁,满脸漆黑,十分心软,忙道:“小二,给他上一碗热茶汤吧,我付钱。” 她声音圆润软糯,这一发话,那边三名骑手不由自主都看向她,小二满心不高兴,看了眼宋霑和李知珉,看他们都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嘟嘟囔囔着还是端了一碗热茶过来。 赵朴真将手里的白面馒头递给那小乞丐,那小乞丐伸手就要拿,她却皱了皱眉头缩了回来:“等等,你这手脏,吃了会生病。”说完拿了袖子里的手绢,蘸了点茶水,替那小乞丐擦手,她虽然乔装成个医童,但却忘了将自己的手绢也换个素的,用的还是自己那百花手绢,小乞丐的手漆黑的,一擦就把那手绢染脏了,她也没嫌弃,仍是将那手绢掖了回去,将白馒头递给了那小乞丐。 这一幕尽皆落在了旁边桌子三名骑手的眼里,其中带头的那个方面紫膛凝视着赵朴真,若有所思,连茶汤都忘了喝,他旁边年纪稍幼些的忽然笑道:“大哥好眼光,这小娘子好颜色,不若出些聘礼,纳回家去。” 第55章 路遇 此话一出,宋霑、李知珉、赵朴真三人都变了颜色,只见那当头的“大哥”脸色微变,低喝道:“不要惹事!” 只见那男子却仍嬉皮笑脸对着赵朴真笑:“小娘子大冷天跟着大夫出来出诊多辛苦啊,只要你跟了我大哥,吃香的喝辣的自不用说,自有大宅子给你住,有侍婢给你使唤,保管你手里不沾阳春水,天天有人伺候着,你说好不好?” 赵朴真把脸别过一边去,那“大哥”却又沉默了,看起来竟也像是在看他们的意向。 宋霑笑着拱手道:“几位爷,这孩子是朋友托我照顾,年纪尚幼,不懂事,还请几位爷高抬贵手,另寻别家。” 这时另外个男子有些斯文的也开口了:“这位先生看来是位大夫,这天寒地冻的带着这小娘子在外看病出诊,可见家境有限,我们也不是那等霸道人家,我大哥尚未婚娶,你家小娘子若是跟了我们大哥,那我们也自然是当小嫂子看待的,绝不会亏待了,这聘礼上也只管开口,我们都好商量。” 李知珉忽然开口,语气硬梆梆的:“拿多少聘礼来都不嫁!”脸上冷若冰霜,眼神冷冰冰刮过那“大哥”脸上,更是带着一丝讥诮不屑。 那“大哥”还没怎么着,却是激怒了之前那嬉皮笑脸的男子:“怎么着!还蹬鼻子上脸了?别给脸不要脸啊!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家吗?多少达官贵人想把闺女嫁给我们大哥,我们大哥还看不上呢!这一表人才,还配不上你们家小娘子了?”他转过头冲着赵朴真恶意道:“小娘子,我劝你一句,你年纪轻,别光看样貌,有些小白脸就会吃软饭,中看不中用,你看我大哥,样貌威猛,提枪上马,弯弓射箭,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行,又有军职在身,嫁过来就是官夫人,绝不会亏待了你!” 他又看了眼李知珉,恶意满满道:“像这等小白脸,你跟着,怕是到时候连口饭都吃不着。” 只看到李知珉霍然站起来,那男子还在讥笑:“怎么着!就你这弱鸡样子,还想逞能?” 李知珉不言语,直接上前,却是伸手抄起那男子之前坐下卸了下来摆在桌上的巨弓和箭。 男子却也不阻拦,只是笑道:“倒有几分胆气,可惜这弓你怕是拉不开……”话声未落,只看李知珉已搭箭上弦,轻轻松松拉开了那张弓,弦成满月,箭倏忽而去,白羽一闪,犹如流星划过,一只飞鸟应声而落,在地上扑啦啦地扑扇了几下翅膀,不动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李知珉将那弓掷回桌上,一声不吭,眼眸垂下,和之前一般沉默安静,人人却都没有忘记适才那一刹那的杀意峻烈。 只见那“大哥”站起身拱手施礼道:“舍弟鲁莽无礼,造次了,在下替他致歉,之前只是觉得这位小娘子与家母语态有些相似之处,因此有所冒犯,只是误会一场,并无他意,还请几位担待。” 他言语恳切,李知珉只是坐回座位,不再说话,宋霑忙起身施礼笑道:“只是误会就好,不敢当。” 那男子也不再逗留,只是轻轻叱责那两位:“父亲母亲一再叮嘱出门在外不许生事,你们又造次了!还不赶紧起身赶路!” 只见那两男子勉强起身,拿了弓箭包裹,果然起身上马而去,远远还听到老二在抱怨:“大哥你平日里对女人都是不假辞色,难得今日看上个,就算聘回去又怎么样……”“那小娘子哪里像娘了?” 眼看三骑走远,宋霑才松了一口气,也不敢逗留,带了李知珉和赵朴真匆匆离开,只上了马车,才不赞同地看向李知珉:“王爷平日里极是稳重,如何今日倒冲冠一怒为红颜起来了?咱们还有事在身,你这般节外生枝,被有心人识破,如何是好?” 第88章 李知珉仍是一副淡定样子:“这三人明明是军人,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事有蹊跷,我看了他们马上的烙印,分明是边军,所以我故意激怒他们,想着兴许能突破打探些什么。” 宋霑微微有些无语,看了眼赵朴真,小丫头摸着刚收到的那一串铜钱在玩,仿佛毫不在意,宋霑十分哀愁地叹了口气,红颜祸水啊,王爷果然平日里再稳重,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啊。 只好言归正传:“天气冷,王爷您在这里太久也不合适,不如您还是回冀州,等我查出个端倪来,再给您送个信?这里和京里吃喝住都相差太远了,只怕王爷您住不惯,万一生了病还耽搁事儿。”也不知道这位爷还会生出什么事来,不如还是支远了的好。 李知珉其实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宋霑嫌他碍事,却抿了嘴不说话,赵朴真不好再装木偶,只好接着话头,想缓解这尴尬:“怪道书上说十里不同俗呢,这几天过来的确吃喝说话口音都大不相同,不说别的,只说这钱也和京里的制钱不太同。” 宋霑和李知珉双双一怔,转头看向赵朴真,赵朴真看到他们看她,有些不明所以,拿了手上那串铜钱微微发愣,那是农家刚刚支付的诊金,一串崭新的铜钱都用红丝线串了起来,想必甚是爱惜,宋霑开口问:“如何不同?” 赵朴真皱了眉头道:“也说不上哪里不同……就是拿在手里就觉得和京里用惯的制钱不一样。”她从自己腰包也拿出了一文制钱出来道:“这是过年宫里刚赏下来的钱,也是宝泉司刚铸好的新钱,宫里人都喜欢留一枚藏在荷包里讨个好彩头,说是可以引来更多的钱……” 宋霑急不可待道:“拿给我看看!” 赵朴真递了过去,宋霑拿过赵朴真手里的两枚钱,对着车窗漏进来的光线仔细看了半日,又都掂了掂,将两枚铜钱都递给了李知珉:“铸的字都是一样的……但是确实感觉不同,似乎边缘不太一样,新钱感觉出来,估计用一段时间磨损过就看不出了——重量等回去找个专门秤银子的秤量一量。那乡户说过,是才发下来的工钱……”他意味深长地沉默了。 李知珉捏着那两枚铜钱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眼赵朴真没说话,赵朴真总算回味出了点什么来:“这钱,不对?” 宋霑道:“自我朝开国以来,立了钱法,全国制钱均由京里宝泉司统一制成,不许私炉盗铸,私铸钱大多会比官制的钱轻一些,民间私炉,大多制作粗略,很是容易辨别,且一般做得不多,危害不大……这钱做得和官家制钱几乎一模一样,显然用的同样的模具……”他与李知珉对视一眼:“怕是东阳公主才能弄到了朝廷宝泉司的模具。” 宋霑想了下,又转了几个地方,再次收了些诊金回来,说的都是工场刚发的工钱,等回到了茅屋里,宋霑果然急不可待的拿了秤来秤那两枚铜钱:“果然重量不同,官钱是一枚一钱四分,这枚钱是一钱二分,实际使用中,一般百姓也看不大出这重量,就算觉得不对,看这花纹精美,铸得如此细致,又经过民间流传磨损,也不大在意了,只要不在京中使用,谁也不会注意这其中差距。” “一枚钱就轻二分,则一贯钱,千枚可赚得铜二十两……若是铸上百万钱……这利,可不薄啊!更何况还可私下收铜,甚至可以将市面上的官钱直接回收后重新熔铸!不对……官方收铜是百斤九两,东阳在朝中爪牙甚多,直接勾结铜矿厂收铜,也不奇怪!那利润就惊人了!” 李知珉淡淡道:“未必需要这般麻烦,每年宝泉司上报的铜料损耗都颇为惊人,户部也熟视无睹,我之前听太子曾抱怨过,说觉得工部此项亏空有异常,想要查一查,后来就不见下文了,怕本就是东阳公主的首尾,压着太子不许他办。” 宋霑一拍掌:“所以那山洞里头,根本不是私造武器,而是私铸铜钱?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武器不能藏入石雕内,铜钱却可以!只要运出后,在别的地方悄悄取出,根本无人知觉!而孙绍璋的钱,也是从此而来!” 宋霑站起来,十分激动地在屋内来回走着:“难怪,孙绍璋官声虽好,却一直有传说他严刑峻法,十分严苛,些许小事便断人犯死刑,从他上任后,死刑甚多,倒是重典之下,境内犯法之事少了许多,因此百姓倒是称道的多。这些秋后处刑的死刑犯苦役犯,怕是都被拉到了这里来制钱了!” “只是,当如何查起?”宋霑又犯了难:“无论是查人犯去向,或是宝泉司铜料亏空,又或是私铸钱泛滥,都会惊动东阳公主,褚时渊此人不好打交道,一旦他们将炉毁掉,钱币转移,此事就白白查了这许久了!” 宋霑来回又走了几步,一拍掌:“王爷!只需借上一队兵士,兵分两路,一路侯着这石材运出之时,在山路上埋伏,一查便知里头有没有钱,一旦有钱,便可通知另一队包围查办石场,必可一举查实,出奇制胜,狠狠挫了东阳公主的锐气!” 李知珉淡淡道:“兵将从何而来?没有实据,父皇绝不肯借我一兵一将,再说京里调动禁军,万众瞩目,便是禁军统领,就有东阳公主的嫡子王慕岩任着,不是证据确凿的谋逆大案,怎可能一丝端倪不漏地秘遣大军?说白了,父皇其实也不过就是抛出我这把刀子来试试锋利,成不成也不过是静观其成罢了,绝不可能真的下场和人拉扯比斗。” 第89章 第56章 官媒 宋霑哑然:“那之前王爷是如何考虑的?” 李知珉淡淡道:“当初以为是制造兵器,此为谋逆,则一旦查实,就算不能扳倒东阳,也能将她的党羽除去一批,这样才便于行事,没想到居然只是铸钱,私铸钱这事,各世族其实私下干的也不少,只是都没有如此猖獗,大多也只是为了族内使用自便,钱的重量上并不会出入,因此这事就算查实了,也就是查办一些党羽罢了,这种事情,大张旗鼓地派军队来,那和东阳公主撕破脸也差不多了——更何况一旦打草惊蛇,怕是一点证据都拿不到,反倒白白递了把柄在人手里。” 宋霑摇头:“这么说来这事不好处理,不如以钦命为由,命冀州刺史彭定枫调军协助?这样倒是更合适。” 李知珉仍然摇头:“彭定枫此人滑不留手八面玲珑,要他协助,必须得有实打实的证据在他跟前,即便如此,我料他也必定是瞻前顾后,首鼠两端,以图自便的。” 宋霑发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王爷我本以为你是谋而后定,如今看来,您除了前边安排妥当了,这后边全都得看天啊。”他究竟是上了什么贼船,这位看起来老成老谋深算的年轻王爷,竟然也是个绝大赌徒。 李知珉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至少到如今,天是眷顾我的。”他又看了眼赵朴真,小丫头虽然是童子装扮,却唇红齿白,鸦青的头发衬得皮肤雪白,垂着睫毛在玩着那串铜钱,看到他看她,诧异回望,宋霑道:“这丫头是个福星,不是她发现铜钱有异,我们还想不到这上头。” 李知珉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却又很快消失:“学画总算有些用处,观人察事,细致入微,我带她在身边,也是怕以我们二人,尚有看不到的地方。” 宋霑笑道:“王爷倒肯承认自己也有不足之处。” 李知珉道:“我长于深宫,所知所见有限,只说这次铜钱这种事,我日常生活,连摸的机会都没有,如何能发现此处不对。” 宋霑赞同道:“老夫倒是常见,但日日这青蚨来去,也不曾注意这其中细微差别,想来百姓也多是如此,倒是这丫头细心。” 赵朴真赧然:“宫里年年赏新钱,挺稀罕的,所以时常赏玩……” 李知珉道:“我见过宝泉司的官员,习惯在腰间挂个古钱,据说招财辟邪……” 几人说起闲话来,竟像是忘记了横亘在跟前的危机,聊得颇为融洽,这时外边有个妇人声音高喊:“宋大夫在吗!喜事到了!” 门户浅窄,说话间那妇人已经掀了帘子进门,一进门便迎面撞上对面的年轻人凛如霜雪的目光,她一怔,满脸笑容凝固在脸上,居然一下子忘了自己兴高采烈进来是要说什么,好在那年轻人迅速垂下了眼皮,宋霑已站了起来笑道:“原来是刘大娘,不知喜从何来?” 刘大娘心里掠过了一丝怪异,她并没有来得及想出这怪异其实是出自那原本应该是学徒的年轻人居然坐在上首,已被旁边坐着的那稚颜韶齿的小丫头吸引了目光,十分亲热地上前拉了赵朴真的手,口角春风:“原来宋大夫这儿藏了个这样水灵的丫头,怪道呢,这样天大的喜事落下来,县太尊亲自做的媒,吩咐官媒上门,我接了这差事,一点都没敢耽搁,赶紧来给宋大夫您报喜了!” 宋霑不动声色请了刘大娘入座道:“还请刘大娘详细说来,是哪里人家遣媒,如何劳动县太爷出面做媒?” 刘大娘笑道:“好教先生得知,今儿县太尊传了我去问话,得知咱们乡上果然有这么位大夫,出身清白,医术好,很有威望,很是满意,说范阳节度使应大人的大公子,因军令出来办差,路过咱们县,看上了宋先生家里的闺女儿,让我来探探路,看看父母可还在?想要多少聘礼?” 宋霑看了眼李知珉冰冰冷的脸,笑道:“我家这女娃娃年纪还小得很,况且父母从小娇养,不肯给人家做小的。” 刘大娘一拍掌:“这可不是做小!实话说,老身第一次见到,也说这等人家,必是要讨小,谁知道竟然不是!不然老身也不敢厚颜上门了,这应节度使膝下无子,因此收养了九个义子,分领诸军,都是威风凛凛的将军!如今提亲的这位大公子叫应无咎,长得是一表人才,龙威虎猛!年纪三十有一,俗语说:‘男人三十一枝花。’正是壮年,因着多年征战,并不曾娶过妻室,那位将军亲自叫了我去细细交代,说是昨日路过,因为兄弟鲁莽冒撞,吓坏了小娘子,如今遣了老身来好好说道,他义父义母婚事都由他自己做主,看中的就是小娘子品格和自己义母有些像,十分仁慈贵重,所以看对眼了,这次是要娶去做正头娘子,住在城里节度使府上,里里外外有人伺候,一点活不需要小娘子干,只要对义父义母孝顺就好,人家还和我说了,那应节度使和节度使夫人,十分慈善,收养这许多孩子,可不是大善积德人家!自然更不是挫磨媳妇的人家了!聘礼上更不必说,进门就按长媳来,聘礼房地店铺,都是齐全,绝不会亏待的!要我说,这等人家,再不能寻得第二个,先生家的闺女,若不配这等人家,还配谁人呢!怕是只有皇家才比得过了!” 宋霑又看了眼李知珉,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这位将军是过来办什么差?昨日我们是路旁遇到了,看他们几位势头,倒是和悍匪差不多,吓到我们家小闺女了。” 第90章 那刘大娘微微有些尴尬,笑道:“听说是过来买些马鞍、马蹄铁之类的军需,因着用量大,这路上匪徒又多,所以亲自带了兵过来押送军备,已来了十来日了,昨日是听说是去省城办事,回来官道上见到小娘子,这就留了心,要我说,这可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这样好的人家,又是正头娘子,男方也是有四品军职在身,年青有为,相貌堂堂,公婆也是仁善人家,哪一桩不齐全了?” 宋霑笑了下,开口拒绝道:“主要是我家这小娘子从小娇惯了,年纪又小……”这时李知珉却忽然开口了:“我这妹子年纪尚小,什么资财名份都是虚的,我们还是得看为人,这位将军若是真有意娶我妹子,那就必须亲自上门来谈谈,谈过以后,我们才要看看诚意。” 宋霑愕然,刘大娘大喜道:“这后生说得有道理,这才是个真心疼女儿的人家!我这就回去上覆你家的意思去!” 说完也不顾得上喝口茶水,直接起了身匆匆忙忙出去了,想来这桩事她作为官媒的抽成不低,因此十分热切。 送走刘大娘,宋霑问李知珉:“王爷这是想要借应钦这一股力?应钦此人草莽出身,当年率山寨匪兵投诚归顺了当年的范阳都督罗云非,在当年八王之乱中随着罗云飞剿寇有功,又将兵有道,一步步走到今日,听说其人刚烈暴躁,却畏妻如虎,膝下无子,收养了许多义子,俱都忠心耿耿,且都悍勇非凡,养子应无咎原是孤儿,十来岁时被他收养,之后随父征战四方,十来岁便能领军平边,在军中颇有威望,这里并非范阳地界,恐怕这位应无咎,并不会如王爷的意,王爷总不会以为——”他看了眼赵朴真,小丫头垂着眼皮,面无表情,他继续道:“总不会以为,靠美女就能引得应无咎听王爷的话吧?” 李知珉面无表情:“应钦应该是太子那一派的。” 宋霑吃了一惊:“王爷如何得知?四方节度使,大多在这上头十分谨慎,绝不肯站队的,除非那种原本就是一派的。” 李知珉淡淡道:“有次父皇圣寿,节度使进京贺寿,太子那次微服与国子监一些学生在寺庙游玩赏花,我也在内,偶遇应钦与其夫人,按说平日这种事,节度使若是早知道,会不动声色避开皇子,不会打照面,以避结交皇子的嫌疑,那日应钦却偏偏上前给太子请安,还说了几句闲话,言谈甚为和气,太子很是意外,也应酬了几句,应钦才携了夫人离去。” 宋霑默然,地方军政大员,任何时候在京中,都会尽量避免与宗藩、皇子们私下照面,这位应钦就算出身草莽,也在官场中历练了十来年,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这样情况下还要上前打招呼,那必然是意味深长的举动,最至少是释放了一定的善意。 话说回来,当今朝廷,支持太子的人本也不在少数,一则太子为嫡脉正朔,占了大义,二则仁善渊博,虽则书生气重了些,有些柔弱,却是个守成的好天子,太平日子,没有大臣喜欢一个独断刚烈的天子,而天下刚刚安定,也没人会希望政权再次翻覆,毕竟政权更迭,都意味着腥风血雨。 然而,他看了眼李知珉,这位秦王,却不能不争,因为太子上位,东阳公主必然会除掉他们这一支,永绝后患,这是生死之战,没有退路。 他终于开了口:“那么,王爷究竟打算如何说动应无咎?” “自然是以利动之了。”李知珉放了杯子,看了眼明明紧张,却隐在一旁仿佛不存在一样的赵朴真,说了句:“难道还能指望以色诱之?” 赵朴真嘴巴紧紧抿上,李知珉站了起来:“应家想娶我这丫头,还够不上格呢。” 宋霑哈哈笑了声:“王爷明鉴!” 李知珉冷笑一声:“你不是号称善谋么?如何说服应无咎,你也想想法子。” 宋霑苦了脸不说话了。 第57章 借力 夜深了,窗外依然落了雪粒子,赵朴真端了热水上来,刚要替李知珉脱鞋,李知珉摇了摇手,自己脱了鞋将双足泡入热水中,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坐在旁边嘎吱嘎吱响的椅子上,凝视了她一会儿,问:“那制钱,你知道那是私铸的吧?” 赵朴真被他漆黑的眼珠子一盯,不由错开了眼神:“王爷说笑了。” 李知珉却道:“在我面前不需要装傻,你在我书房看过那么多邸报,不可能没看过查办私铸钱的案子,宫里的钱是宝泉司的新钱,那自然是真的,和真钱有异,自是私铸无疑,你看出那钱是私铸的,却不知道和如今我们查的案子有没有关系,所以就装作不经意提了一句,让我们关注,这也没什么……我好奇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开始学会装傻的。” “我不是那种会嫌弃下属比我聪明的主子。”他凝视着赵朴真,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可以把在宫里和那些奴才学的那套收起来,在我面前,你可以有什么说什么,不必避讳。” 赵朴真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尖又忽然微微颤抖,她低声道:“王爷有大志……我到了王府服侍王爷也有两年了,竟不知王爷能力开强弓,百步穿杨,想必连皇后娘娘也不知……朴真,自幼就在宫里,最大的希望是能出宫找自己的父母,过点平凡的小日子,并不想什么滔天的荣华富贵,也并没有什么大志向……” 她眼睛里几乎涌上了泪水,整个心都恐惧得微微颤抖,她已经知道了这个王爷的太多秘事,又得到了太多不同寻常的重用,花菀的话这些天一直在她心中徘徊,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她却又没办法再这样混着越陷越深,再也没办法脱身,她想回连山,她想找到她的生身父母,过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女子的生活,而不是这样每天犹如踏足薄冰之上,步步惊心。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有勇气在这个十岁就敢杀人,城府极深的王爷面前说出这种几乎等于不忠的话,然而她的心却隐隐又觉得,他不会杀她。 第91章 李知珉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赵朴真连背上都颤栗着冒出了一层薄汗,却硬着头皮说了下去:“王爷重用奴婢,又救过奴婢,奴婢本该奋勉向前,粉身碎骨报答王爷深恩,但是……” 李知珉忽然截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将双足从水里拿出,自己拿了旁边搭着的布巾几下擦干水,不再看赵朴真,淡淡道:“你帮我完成三件大事,我便放你自由便是。” 赵朴真背上已经湿漉漉的,有一种逃出生天的脱力感,双足虚软几乎要跪下,李知珉却也不给她口头谢恩的机会,冷冷道:“这第一件事,就是明天劝应无咎协助我,伏击工场运货车队,查办证据。” 李知珉面无表情,似是早有打算:“应无咎此人粗中有细,为应钦所倚重,他出来办事,必带精兵,他身边的两人,一人应为老二应无誉,有些谋略,但也不足为虑,一人莽撞且年轻,应是最小的老九应无悔,三人应当会一同前来,你只管以利动之,不妨透漏本王身份。此次伏击所得战利品,一律归他们所有,虽是伪钱,重新熔铸也能赚不少,算得上一本万利……” 他神情冷淡,却事无巨细一一交代:“明日我与宋霑将会回冀州,和冀州刺史借兵,此间事就交由你负责。” 他深深看向赵朴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许成,不许败。” “你出去吧,这里不必你伺候。”李知珉最后冷冷道。 等那个有些仓惶的丫头退了出去,蜡烛灭了,浓黑的黑暗涌了上来,在这样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的冬夜里,他闭上眼睛,仿佛整个人的魂灵都飘了出去,蔓延在这雪夜里无边无际的旷野,四野无人,唯有他一人。 他一直是寂寞而孤单的,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刀尖上,一个人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虽然之前有过一丝错觉,以为能够控制这么一个和自己一样知道宫闱秘密的人,原来还是和一开始一样,这个人还是想要拼命逃离他的控制。 果然,还是一个人啊,早就知道的事实而已。 他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冷笑,没人知道,他是最为疯狂的赌徒,一无所有,没有赌注,却将自己的全部都押上了这场天下之主的赌台上。 有时候他觉得他其实很像父皇,骨子里就有着疯狂的血缘。 ====== 第二日,应无咎带着两个兄弟到的时候,院子里空无一人,为了害怕吓到人家,三人专门换掉了那一身煞气的装束,个个都穿了一领青衫丝袍,戴了太平冠,看着总算没那么凶神恶煞了。 敲门没有反应,却应手而开,应无咎试探地问了句:“有人吗?” 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却并无反应,应无悔嘀咕了句:“该不会缓兵之计,然后合家逃跑了吧。” 应无咎黑了张脸,应无誉推了下应无悔,低声道:“大哥好不容易愿意谈婚事,你就别裹乱了。” 三人走了进门,掀了门帘,便看到赵朴真端然坐在正堂,看到三人,起身微微欠身行了个礼:“三位应将军请。” 她已经不是医童妆扮,而是挽了望仙髻,淡扫蛾眉,轻点绛唇,穿了高腰袄裙,广袖曳地,腰间佩玉,腰杆笔直,气度雍容,望之自有一股清华高贵之气。 应无悔张开了嘴巴:“乖乖,大哥果然好眼光,还真是个绝色的。”应无咎微微呆了下,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轻喝道:“不得无礼。” 他端端正正施礼道:“不知小娘子的父兄长辈可在?应某今日特来拜访,还请贵家长辈出来一叙。” 赵朴真微微欠身回礼:“奴家赵朴真,京城秦王府正六品侍诏,自幼入宫,并无长辈在此。” 应家三兄弟脸色齐齐变了,应无悔按着腰间藏着的腰刀,警觉后退,看向窗外,应无誉则轻喝:“秦王?他设此陷阱,诱我等来此,有何意图!” 唯有应无咎不动声色,却双目如电,直视着赵朴真,赵朴真面色不变,安然道:“三位应将军稍安勿躁,我们与诸位将军相逢,全属偶然,昨日我与家主人有事微服私访,却路遇三位将军,为着避嫌,未曾表露身份,没想到妾陋颜却得了将军青眼,遣媒上门,正好我家主人正探得一桩密事,因着本是偶然访得,又没有兵丁在手,因此并不想多管闲事,然而昨日刚巧正好遇见几位将军,我家主人想着,能与诸位将军结下这桩善缘,也不错,因此留下奴婢,为三位将军通风报信,至于做不做,则全凭三位将军做主。” 应无誉笑了声:“好个巧舌如簧的刁婢,我等边军将领,你家主人蓄意结交,只怕居心不良,传说秦王平庸无能,昨日却力开强弓,箭术如神,此中怕是有诈,我们岂会上你们的当!” 赵朴真微微一笑,一双碧清眸子却望向应无咎,应无咎被那眼神一望,想起昨日正是被这双酷似养母的双眸所吸引,心下一动,淡淡道:“赵尚宫且先说说,是什么事?” 赵朴真道:“三日之后的午时,有一队车队会从青门崖穿谷而过,车队上装着的都是石雕,而这些石雕内,却别有洞天,藏着许多铜钱。” 应无悔一怔:“铜钱?” 赵朴真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串红绳串成的铜钱,递给应无咎,应无咎上前拿起看了看,手一掂,一双眼睛犹如鹰目,锐利地扫过赵朴真:“这是伪钱,重量不够。” 第92章 赵朴真微微一笑:“应将军果然明察秋毫,我家主人查访得知这是有人私铸制钱,然后将钱流向边疆等远离京城之地的地方,借此牟利,但我家主人一则手下无兵,二则这些伪钱的主人势太大,我家主人不欲多管闲事,因此本想当成不知道,只是如今巧遇三位将军,也算有缘,索性便将这桩大买卖送给将军,只怕将军惧势,也不敢取。” 应无誉冷笑了声:“少用激将法,安知这不是你们设了陷阱,故意害我们应家?” 赵朴真讶然:“我家主人奉皇命巡视封邑,无意间至此,无意间遇到三位将军,如果三位将军不遣媒前来,我们也就此分道扬镳,不会再相遇,将军奈何如此多疑?如今这桩大买卖,我们王爷是无力也无心取之,让与几位将军,既可不使此等伪钱流入民间,物价腾贵,祸害百姓,又可解了几位将军边备之匮乏,正是为国为民为将军,无一不好。” 应无悔早已忍不住问道:“你说那势大之人,究竟是谁?” 赵朴真淡淡道:“日出东方。” 三人面上了然,却都浮起了更深重的戒备和警觉,赵朴真却恍如未觉:“因着押送石材,十分沉重,无人觊觎,因此车队只请了一些官兵守备,十分稀松,几位将军只要蒙面扮成山匪,劫了货物,当场启封,取走当中铜币,便可轻装逃跑,一旦离开此处地界,而因着丢失的是伪钱,对方不敢大张旗鼓搜索,则天高地远,几位将军将伪钱带回去重新熔铸成铜,怕不是一笔横财?却不知三位将军,年轻有为,有没有此胆量去拿了。” 应无咎深深看了一眼赵朴真:“你家主人为何不当面和我们说?” 赵朴真嫣然一笑:“皇子不宜结交边将,此事本来我家主人也不欲多管闲事,只是遣了小婢多嘴一句,无论三位将军取与不取,都与我家主人无关,自然三位将军凭本事取得的,那也不算我们家主人什么功劳,不过是随缘罢了。” 应无咎却步步紧逼:“我若留你在身边为质呢?” 赵朴真面上含笑:“将军但有使唤,奴婢自当听从差遣。” 第58章 打力 应无咎此次出来办差,的确带着亲兵数十人,不算多,但住在驿站已是满满当当,应家三兄弟一早出门,回来的时候却带着个披着斗篷,带着昭君套,只露出一双妙目的神秘女子,亲兵们纷纷投以心领神会的目光,目送着三位将军将女子送入房中,派兵把守。 人留下了,各方消息也陆续查探回来:“秦王在冀州休养,这些日子说是身子不适闭门休养,不过昨日似乎召见了冀州刺史彭定枫。查问秦王随行人员,听说为长史邵康以及几位清客,还有窦国舅家的嫡子窦清也跟来了,都在外替王爷巡查民情,随行女官没法具体打听,只知道有。” “石料场属实,每个月十五会将刻好的石料等运出售卖,路线确然会通过青门崖,也的确押送的人就是应个景,只派了一队十人的兵士,每次都必然会在乌林镇停留一夜,说是清点石料,如此沉重的东西,无端在中间停留,多出不少费用,确然蹊跷,然而却依然一直为惯例。另外虽然是官办的石料场,刺史孙绍璋,与东阳公主氅下谋士褚时渊同乡,母亲从前分析朝中形势时也说过,此人很可能是东阳公主的人,在这不起眼的边地弄个工场,用的人全是死刑犯和苦役犯,很符合褚时渊的行事。东阳公主这些年也是够贪的了,朝廷那些文官又都苟且为安,腐烂如此,边军边备更是稀烂。” 消息似乎越来越像是个真的,然而做不做,应家三兄弟却有了分歧。 “大哥!你是不是真的被那女人给迷住了!这事明摆着是个陷阱!万一劫了,秦王转手就把我们卖了,倒要连累家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事情办完了就赶紧回去了,父亲母亲都说了让我们在外边不要生事。”应无悔嚷嚷着。 应无咎冷静道:“秦王构陷我们应家,有什么好处?他作为皇子,拉拢边将自然要比闹崩了强,他如今又是不得势的,若是想要个证据以后拿捏我们,他就一个不得势的皇子,说白了,想要拿捏,也要看用的上力不。”他这话倒不是虚,历来没落宗室、皇室旁枝,过得比一般有些实权的官员不如是常事,只看当今圣上在庶皇子时的落魄就知道了,如今秦王虽然是今上嫡长子,却不是太子,这个时候还太年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就直接怼上手握重兵连皇上、东阳公主都要忌惮一二的边将。 应无悔语塞:“那就这么肯定这位就是秦王?看他拉弓那样子,只怕是别的什么冒名顶替的,就骗我们入彀的。” 应无誉道:“秦王的确奉旨巡视封邑,邸报我见过,还和母亲说过,是不是当今开始想重用秦王,如果昨天那年轻人真的是秦王,年岁上也算对得上,只是,当今有此佳儿,怕是接下去这皇城,又不太平了。” 他看了眼应无咎:“皇家的事搅合进去没什么好处,的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还是放那女子离开,我们当作没有发生过此事便是。” 应无咎道:“边备吃紧,父亲母亲这些日子为了钱都在发愁,如今这一大笔钱如果属实,又是不义之财,合该取之,行大事者,不拘小节。” 应无誉道:“大哥就真如此相信那女子?” 应无咎顿了顿,领军之人,当身处战事之时,四方纷纭,往往决策者得到的信息也未必是最可靠的,却必须要当机立断,因此领军年岁越长,越依仗直觉,这种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莫名自信,很难解释给下属听,于是只是和从前一般来了一句:“这是军令。” 第93章 应无誉和应无悔站了起来肃然道:“得令!” 这就是应家一贯的家风,讨论只是可以各抒己见甚至可以吵架干架,但一旦主帅做出了军令,那么军令如山倒,下边的人无条件服从,当然,若是战败,主帅也要引咎负责。 应家九名养子,跟随义父母征战四方,自然而然已将这种令行禁止,主帅负责的作风灌输到了骨子里,因此即便对此事疑虑重重,他们仍然按应无咎的要求,做起前期侦查,统筹安排来。 冀州刺史府,刺史彭定枫大马金刀坐在上首,下边的心腹谋士吕岩正在团团转:“此乃借刀杀人之计,大人万万不能中了秦王之计啊,到时候和东阳公主对上,那可了不得!听说京里那参劾东阳公主,罢了数千斜封官的郑靖,如今已被数人参了下来,罢免流放了,连累了不少人,罢免的斜封官如今重新考试叙用,听说严相和东阳公主显然已达成一致,双方互让了一步,上头那位呢!和泥塑木雕的木偶有什么区别?根本无所作为。” 彭定枫嘴角微微翘起:“可不是木偶啊,我可看到了剑身七星北斗的天子剑,赐给秦王——下场的人,越来越多了啊。” 吕岩撇嘴:“这些大人物不过是拿着朝堂的政令来当作交易,自私自利,哪里有什么为国为民,说白了东阳公主这次犹如疯狗一般,还不是因为郑靖那是断了人家的财路!这次私铸钱的工场,又不在咱们冀州界内,大人您借兵给秦王,那是得罪定东阳公主了!” 彭定枫若有所思摸了摸自己胡须:“为国为民啊……说起来我刚出仕时,也挺有志向的——大概也就和秦王这年纪的时候吧,再回头已百年身啊!” 已跟了彭定枫数年的吕岩眼前一黑,已是向前扑倒:“我的大人啊!您可别这个时候犯了浑啊!咱们之前不是挺好的?这小人身边,也需打点,咱们这些年可算是把事儿办妥当了,在地方上舒服得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大人您已尽力了啊!” 彭定枫卷了卷袖子,总算正经起来:“开玩笑呢,我其实是想,东阳公主这一次,其实挺伤的,为了斜封官的事,不得不让了许多利益给了严荪那厮,皇上这一招,其实高明得很啊,先让下头斗起来,东阳经营数年,身边又有高人在,树大根深,如今旁人看来似乎她不疼不痒,其实根基已动,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敢一撸虎须,这次郑靖代表世家、勋贵悍然下场,最后也不过是停职流放罢了,你说,以后人们还会觉得,东阳公主是不可撼动,难以得罪的吗?” 吕岩若有所思:“便是如此,大人也万不能做这马前卒,郑靖乃是世家嫡子,又有勋贵作为后台,一时的落魄不算什么,但是大人您寒门出身,有今日不容易啊。” 彭定枫眯起了眼睛:“寒门……呵呵,如此苟且一生,和之前鄙视的世族们,又有什么两样……” 吕岩的汗又冒出来了:“大人!您可千万别冲动,想想家小……” 彭定枫悠悠叹了口气:“一有了家小,人就怂了啊,酒凉血冷,刀锈枪钝,老咯……”看了眼满脸着急的吕岩:“行了,我只是觉得,这实在也是个投机的好时候啊,实话说,严荪他们站太子,是觉得太子好操控又仁善,还是正朔,我却觉得太子墨守成规,缺乏点血气,破不开如今大雍这僵死的僵局……反倒是一贯有平庸之称的秦王,倒是怪招迭出,令人刮目相看啊。” 吕岩汗毛都竖起来了:“大人……现在还不是站队的时候啊!” 彭定枫挑起了一根眉毛,懒洋洋道:“谁说我要站队……王爷说天太冷身子不舒服要去庄子上泡泡温泉解解乏休养下身子,又听说路上匪徒多,所以和我借点府兵,虽然借得多了点嘛,毕竟是王爷嘛!我一贯都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不肯得罪人的,多奉承一下,也是可以的嘛。” 吕岩微微擦汗:“领兵的将领派的是谁?” 彭定枫笑吟吟:“杨一凡。” 吕岩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是个稳重人儿,老成持重,应该不会生事——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叫他千万别乱来,只是保卫王爷安全,其他一律莫管,将来出了什么事,只管推到王爷身上去。” 彭定枫笑:“杨一凡是个天生做副手的料,凡事做不出决定,唯唯诺诺,只会遵从,没人指挥,他就会陷入混乱,甚至索性放弃职责……为人又懦弱,约束不了手下的兵,手下那些兵好赌的玩女人的,只要扯个谎,他就信了,我烦他很久了,我给他们说的是,王爷去那边是去耍子的,必然也不会亏待他们,让他们去放松放松。” 吕岩十分混乱:“大人的意思是……” 彭定枫满脸笑得似一朵花:“我就想看看短短的时间内,王爷究竟有没有办法能收服这个人——以及这支队伍。”他饶有兴致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我可是十分好奇和期盼啊。” 第59章 爱猫 “收服?为什么要收服。”李知珉冷冷地将手里的笔扔进笔筒,“有些人,以利以禄驱使即可,不需要费心去收服,也没有收服的价值。” 宋霑看了眼李知珉,觉得自从那日将小丫头一个人留在那宅子里自己走了以后,他就是这么冷冰冰的一股神态,虽然平日里他也都是这样冷淡的表情,但熟悉他的人依然感觉到了他的不悦和压抑得很好的一股愤怒——完全不知来由。 第94章 宋霑感觉到十分头疼:“如今竟连我也不知道王爷究竟有什么办法了,彭定枫显然是要推脱的,王爷又将赵女官留给应家兄弟,不怕事情也搞砸吗?”他开玩笑道:“也不怕就被应家兄弟给拐走了,那可折了大本了。” 李知珉冷哼了声:“她有主意得很呢,宋先生教出来的高徒,心气高得很,就应家兄弟,可搞不定她。”他心里默默加了一句,就是本王,人家也看不上呢。 宋霑看了眼李知珉,脸色墨黑,叹了口气,没再敢说下去。 与此同时,刺史府兵杨一凡心情十分轻松愉快,他被派了个美差,带了五百名府兵沿途保卫秦王。 第一天过来王爷就赏了不少赏钱,还赏了顿宴会,竟然还不禁酒,王爷身边的侍卫统领高灵钧直接问哪里的最好吃,先请了府兵几个将领都去好好吃了一顿,还赏了不少饭食给普通兵士,甚至还有美酒:“肯定不能喝醉,咱们要当值的,但是这当冷天的,喝一点暖暖手脚这才更好当差呢!王爷是个仁厚主子,只要他吩咐下来的差使别误了,别的都不妨!” 高灵钧喝得满脸红光,并不忌讳,回去的时候正好碰到王爷有事吩咐,他就这么脸上醺醺然的去了,倒让杨一凡替他捏了一把汗,回来的时候却丝毫没有被问罪的样子,脸上十分平常:“王爷说这边实在冷得厉害,让兄弟们明天就启程去温泉庄子上,因着时间紧了,还赏了我一吊钱,说让我赏兄弟们,明儿大家好歹给兄弟点面子,好好伺候着王爷赶到庄子上,那边听说种有蔬菜棚子,还有些新鲜瓜果,定然会赏的!”说完也有些不在意的将一串钱全扔给了杨一凡:“兄弟拿去吃酒去!” 杨一凡有些十分不好意思道:“这怎么好意思,今天才叨扰了兄弟您一顿……” “嗐,客气啥!王爷时常赏下来的!这不算啥——咱们王爷可是今上的嫡长子!虽然不是太子,但是……”高灵钧凑近杨一凡,酒气直喷到他的脸上,自以为声音很小却嗓子奇大的说道:“太子有什么好做的!京里那班大人们就盯着看,稍微有一点点不对就要弹劾!咱们王爷那就不同了!吃喝玩乐,那都随便!想做啥就做啥!咱们兄弟们在王府当差,在京里,那还不是横着走的,便是京兆尹,也不敢把咱们怎么着!兄弟下次去京城,我们请你去最好的窑子逛逛去!”高灵钧拍着胸膛,大声说着,一副肝胆相照心心相映的样子。 杨一凡十分尴尬地四处看,却看到高灵钧身后的其他侍卫们都一副习以为常不觉为怪的样子,还都笑着起哄道:“高统领!您那俸禄都输光了,又想哄人给您结账呢!” 高灵钧挥手:“你们懂个屁!小柳儿是真心喜欢我的,都是鸨儿可恶!王爷说了,若是我真喜欢,可以为我做媒,和京兆尹说将小柳儿的乐籍给去了,再给我厚厚赏一份家什,给我赐婚!” 几个侍卫掩着嘴笑:“您就欺负王爷好性儿吧,去年还为了小云儿要死要活呢,今年又是小柳儿,明年没准又是个什么牡丹儿,王爷要都给你赐婚了,得赐几次呢。” 高灵钧呵呵地笑着,杨一凡也笑了起来,倒是对之前那总是不太说话的王爷有了好感,原来这少年王爷是这么平易近人的。说来也是啊,既然不要继承皇位,自然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怎么自在怎么来,怎么说也是凤子龙孙嘛,对跟着的人大方点也不奇怪了,反正钱花不完。 这之后果然王爷就起了驾往温泉山庄去了,也不远,傍晚便已到了山庄,果然庄头早就准备好了接驾,急急忙忙上来迎接王爷进去歇息,他们这些跟着的兵丁将领自然更是妥帖安排,上好的肥鸡大鹅杀了几只,又杀了只羊奉上来,庄上酿的极好的酒,虽然并没什么新鲜蔬菜,但却也有难得的几样南瓜、豆芽和干笋,很是鲜美。另外庄上还急急送来了许多虽然做得粗但却十分保暖的兵袍来,只说是王爷交代下来不能亏待了跟着的兵丁们,崭新的粗蓝布袍,再披上官府的兵丁补子,登时气概都不一样了,几个人站一起,顿时就有了一种气壮之感。 刺史的府兵们,大多是由本地贫民应征,三丁选一丁,平日种地,官府有召便要服兵役,装备武器甚至马匹都要自备,如今天下太平,官府给的兵备钱粮更是稀少,当差基本都是属于苦差赔本的,远远比不上各节度使手下自养的兵,如今忽然遇上这么个开明体下的王爷,好吃好喝,还发衣服,又有赏钱,个个都乐得笑开了花,真心巴不得王爷在这里再多停留久一些,好让他们痛快痛快。 温泉庄子特别温暖,在庄子上睡了个安稳的觉,第二天一大早府兵们就被吵醒了。 杨一凡起身出去的时候,看到王府侍卫们乱糟糟的在庄子里找着什么,杨一凡随手拦了个侍卫问:“这位大哥,敢问发生了啥事?” 那侍卫大声道:“找猫呢!王爷的猫不见了!”说完又匆匆跑开到处翻找去了。 猫?杨一凡满脸疑问,茫然走了一会儿,感觉侍卫们都在忙乎着仿佛什么大事一样,自己这么站着不大好,只好又走了几步,这回好了,看到高灵钧正叉着腰在骂人:“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你们,这么大只猫跑了都没看到!养你们有什么用!再不找出来,回了京里,个个都退回南衙去!哥们儿啊!长点心吧!如今都说要用北衙禁军了,说咱们南衙十二卫不成事儿!如今好了,一只猫都没看好!” 第95章 杨一凡硬着头皮上去小心翼翼问:“高统领……您这是……” 高灵钧又骂了句:“都是些酒囊饭袋!”才十分不甘地看向杨一凡:“甭提了!王爷身边有个十分受宠的女官,这次也随驾出巡了,她养了只猫,养了许多年,昨晚到了新地方,大概不安稳,那么大只猫,不见了!这都什么事儿啊!当值那么多人,竟然都没看住一只猫!” 杨一凡整个人都呆了:“王爷身边的女官养的猫?”他十分小心翼翼道:“这猫,不都是到处走的吗?一晚上不见太正常了,饿了它自然就回来了吧。再说……王爷身边的女官,不能就为了这点事儿使唤高大人您吧。” 高灵钧十分不耐烦摆了摆手:“你不懂!宫里那些贵人养的猫,那都是洗得干干净净养在笼子里,脖子上系着铃儿,不会乱跑的,那只猫听说十分名贵,是上官家的长公子送的,上官谦你懂吧?他家嫡长子送的,那和外边的野猫不一样,再说之前都关在笼子里的,不知怎的跑脱了,赵尚宫正恼得在里头抹眼泪呢,那可是王爷宠得很的人,你懂吗?不找出来,咱们这趟差得完,回去统统被退回去给守宫门去!” 杨一凡十分同情地看了眼高灵钧,又觉得自己忽然想通了,这跟着一个闲王的,每天没啥事做,可不就是整天为贵人找猫找狗,跑个腿凑个趣儿吗?都不算啥苦差事,俸禄这般优厚,又时不时有赏金的,这点事儿,还是值得的。 这时旁边跑来了个侍卫大嗓门报道:“高统领!听庄子上一个洗衣服的佃农说,好像看到个白猫跑到后山去了!额头上有个黑印子的,尾巴好像也是黑的!” 高灵钧一拍掌:“没错了!就是那只,叫什么挂印拖枪的!叫兄弟们都去后山找去!” 那侍卫道:“后山地方有点儿大……” 杨一凡这时搓着手道:“这好办,咱们兄弟们也帮着去找找好了。” 高灵钧大喜道:“那可多谢杨统领了!”看着杨一凡果然派了亲兵去点了自己的人,留了一百人守着庄子,其他人都到后山去帮忙找猫,高灵钧携着杨一凡的手亲亲热热道:“有兄弟帮忙,就好办了,等这猫找到了,里头必有赏下来的,到时候老哥我必不敢隐瞒老兄的功劳,赏金全给你们!”又叫人拿酒来:“昨晚喝多了,今天头疼不?咱们烫点热酒,喝一点儿,这叫回魂酒,早上才好解酒,我让厨房又炖上了只鸡,如今想必酥烂了,正好下酒。”果然拉着他找了个房间坐下来喝起小酒来,一边说着京城里的花花世界:“京里好,老兄你这次若是入了王爷的眼,我和王爷说,让你们再护送王爷进京,说不定顺势就留下了,不比你们这里强?”杨一凡皱着眉头道:“南衙是兵部管着的,听说都是勋贵子弟,我进不去的,况且我听说那不是东阳公主的亲儿子掌着南衙吗?” 高灵钧冷哼了声:“咱们王爷的人情,谁会不卖?” 说得正欢实,只见又有个侍卫跑来,喘着气道:“高统领,后山有座工场,里头有县衙的兵围着,说里头有重犯,要进去得找县衙要个照会。” 高灵钧一巴掌就过去了:“照会?一个小县令,敢和咱们王爷挺腰子?京兆尹都不敢和咱们王府要照会!找个猫而已!要什么照会!那些犯人,万一把贵人的猫拿去炖了怎么办?贵人的猫有个闪失,他们拿命来赔也赔不起!点齐咱们的人,这就过去找去!找着了王爷一高兴,咱们兄弟们就有好日子过,若是找不到……”高灵钧阴森森冷笑了声:“哥几个就等着回去守宫门去吧!” 那侍卫被打了一个趔趄,捂了脸低头不动,高灵钧吼道:“还不点人!”那侍卫低声道:“大人,咱们早说过了,结果那几个兵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说管你什么秦王唐王,他们只认县衙的照会,咱们兄弟和他们理论,因为人有点少,吃了点亏……咱们这次跟来才五十人……怕真干起来,干不过人家,要吃亏啊……” 高灵钧气得脖子都粗了:“咱们南衙十二卫的人,在京里哪里不是横着走的,连北衙那堆土鳖都不敢和咱们对着来,你现在和我说,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干不过几个兵蛋子!你们饭都吃到哪里去了?”说完已是站了起来,拿了腰刀,大马金刀道:“老子倒要看看,是哪里的土鳖子,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第60章 劫道 天色萧索,青门崖下,一队押送石料的车队辘辘而过,忽然一声高喝,路边杀出两路黑衣蒙面强人!为首那人身高约有八尺,身子宛如一座小山一般,手持一把雪亮戒刀,气沉丹田大喝了一声,好似轰雷震,手起刀落,唰的一刀!就将马头斩下! 好像过了许久,鲜血从马颈上喷薄而出,马的身躯沉重倒下,押送的兵丁呆若木鸡,耳朵边尚还被那声大吼震得嗡嗡作响,只看那铁塔一样的人阴森森的饱含杀气咆哮道:“一个不留,杀光!” 马血已经迅速被冻住,恐惧呼啸着攫取了车队每个人的心尖,看着精壮的黑衣人们狼奔豕突,手里持着雪亮的刀子扑上来,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颤抖着丢下了手里的长矛,转身迈开大步慌乱地冲向了山林深处,有了第一个逃跑的人,立即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兵士都丧失了斗志,窄窄的路旁只余下横七竖八的枪械,就连带队的都尉也没了踪影,一哄而散。 第96章 这些县衙府兵是从农民里征募来的,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再加上这样一支简单押送石料的小队,并没有将领指挥,因此一旦见血,人一逃跑,对死亡的本能恐惧立刻就占了上风,兵败如山倒,完全没有任何抵抗,就已四散溃败而走。 就连应家兄弟也万万没有想到官兵居然如此不堪一击,从隐蔽处纵马走了出来,面面相觑,有些无语,之前他们虽然也说了尽量少伤人命,但如果对方真的负隅顽抗,那也少不得要见血立威,没想到兵事竟然稀烂如是,早知道地方府兵如今已是名存实亡,如今亲眼见到,仍是一声唏嘘。 只见那高大的汉子一刀劈开石料上简单包扎着的布,露出里头的石狮子来,伸出强壮的手臂,哈的一声,赫然一个人就将那石狮子从车上推翻到地上。 赵朴真全身披着黑色斗篷和幂离,一直跟在应无咎身边,看到此人如此神力,轻轻发出了一声惊噫,应无咎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带了一丝微笑,仿佛解释一般说话:“昔日燕人张翼德一喝,桥断水流退六军,尚宫觉得我麾下此将比之张翼德如何?” 赵朴真看出他炫耀的神色,不由也觉得好笑:“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将军麾下,果然猛将如云。” 应无咎面有得色,含笑转过头去看那石狮子翻倒在地,露出了底部,那里赫然钉着几块薄木板,兵士们上前劈哩啪啦一顿劈开,果然里头崭新的铜钱流了出来,虽然众人心里已有准备,霍然看到,也忍不住都发出了惊叹和喝彩声,而其他几座车上的石狮子等石材也都被翻开,同样都流出了数目不小的铜钱来。 如此之多的铜钱犹如小山一般在雪地里闪闪发光,却没有一人擅自拾取,都看向应无咎等待主帅的命令,应无咎又回头看了眼赵朴真,轻喝道:“全带走,立刻撤。” 数十人动作干练,极快地一人打开一张包袱皮,将地上的钱装了起来打成包袱,放到了马上,不过数息时间,所有钱都化整为零,被打包上马,应无咎轻喝一声撤!他们有序地分散开来,往四个方向飞驰而去。 想来即便是有伏军陷阱,此一刻也万万不可能再有人追上他们。 应无咎转身对赵朴真笑道:“多谢赵尚宫提供此一桩横财,此去一别,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了!” 赵朴真拿下了幂离,微微一笑:“应将军一路好走。” 雪光下少女一身玄衣,素簪鸦髻,清丽绝伦,应无咎又微微有些错神,终于还是找回了理智,知道秦王的人,自己已不可能染指,只是深深地看了少女一眼,转头打马,飞驰而去。 眼看人都走光了,赵朴真从发上取下一支长簪,轻巧一折,含入嘴中,使劲一吹,一阵高亢嘹亮的哨音响起,三长一短,接连三次,然后停顿,听到远处也传来了相同的笛音,她松了一口气,纵马而驰,也不敢再继续停留在此处。 石场里,军士们对峙着,高灵钧满脸不耐烦按着刀:“你们打伤了我们兄弟,又将我们王爷的猫藏起来了,还想抵赖?我告诉你们,可别惹爷爷恼了,到时候,你们担得起吗!”旁边的杨一凡劝解道:“和气为上,和气为上,各让一步得了。” 对面的工场督官已经出来,额上透着汗,上来就给杨一凡塞银子,一边作揖:“将军,将军,是手下不懂事,咱们这里不少苦役犯和死刑犯,责任重大,因此不敢轻易放人进去,这点汤药费给将军的手下诊治养伤,这样,我立刻让手下到处找猫,一旦找到,立刻全须全尾给您送过去,还请将军稍安勿躁,在这里歇一会儿,您看可好?或者,您高抬贵手,让我派个手下立刻去县衙那边,替您请个照会回来,从这里快马到县衙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绝不能耽搁了军爷的事儿。” 高灵钧哼了一声:“一个人都不能放走了!这阵势咱们在京城可见多了,之前仗着人多,欺负人,等看到咱们占了上风,就假装服软,却是派人去叫人来,这天高皇帝远的,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这天下,也得是皇上的天下!咱们王爷是什么人,今上的嫡长子!还能给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给欺负了?今儿不说个明白,里里外外给我找到猫,一个人也别想出去!大不了咱们在这里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那督官一边擦汗一边软中带硬地回道:“将军有所不知,咱们这隶属豫州,却不是王爷的封地,咱们刺史大人是孙绍璋大人,这石场就是他点着建起来的,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等咱们孙大人过来,亲自给王爷赔罪去,料想王爷也会给孙大人这点面子,您看如何?” 高灵钧哈哈一笑,四顾看着周围的人,十分痞气地笑了:“哥们儿,听到了吗?这是在威胁咱们呢!听懂了没?意思是他孙绍璋一州刺史,地方大员,封疆大吏,咱们王爷是个没前途的王爷,教咱们别不识相呢!”他笑道一半,忽然变脸,一刀鞘就砸向那督官鼻子上,登时两道鼻血就喷了出来,那督官捂着鼻子,眼泪都被打了出来,高灵钧已破口大骂:“威胁你爷爷我?你爷爷我是吓大的!你不打听打听,咱们王爷再不得势,他亲爹如今还在皇位上!太子殿下还得叫他一声皇弟!谁敢不给咱们王爷脸面?孙绍璋算个什么东西!呸!谁不知道谁啊!那就是那褚家的家奴,伺候得好,主子给点面子让他出来读书,算是个什么呢!” 第97章 他骂得正是痛快淋漓,远远也不知是哪里,传来了哨笛声,短促的三下,又长长的来了一下,高灵钧凶神恶煞看着还捂着鼻子的督官,拔刀大喝道:“兄弟们!给我进去里里外外尽皆搜了!谁敢阻拦,一律杀了!有什么事,老子担着!王爷自会给你们兜底儿!” 杨一凡一怔,十分犹豫,却听到那一群侍卫们已是立定肃然大喝:“得令!”说完已带着一群人冲了上去,工场上的兵士们群龙无首,有些无力地抵挡了一会儿,王府的侍卫们个个高大威猛,身披鱼鳞甲,手里长枪腰刀雪亮,个个气势如虹得冲上去,果然都是打惯架的样子,而杨一凡带着的府兵们也刚换了一身新袍,被侍卫们带着一冲,虽有有个别还有些犹豫,看着杨一凡,想确定要不要真的一起惹事。 却看到那工场督官擦了满脸的鼻血,面目狰狞:“给我挡住了!一步不许退!有什么事,孙大人自会给你们做主!”只见工场的兵们得了令,已是冲了上来打起来,哪里还管他们谁是侍卫谁是府兵,一概先下手为强,后边的督兵们看到如此,也驱赶着苦役犯死刑犯们冲上来:“上去打!” 场面混乱起来,但到底是高灵钧这边人多又悍勇无畏,只看到打着打着就已有人四处冲进了工场里,又目标明确地冲进了重重把守着的山洞里,这时候那工场督官如何还不知道这是冲着什么来的,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只看到过了一会儿边有人冲了出来禀报:“高统领!这山洞里边有玄机!您快来看看!” 高灵钧转过头,对那督官意味不明地一笑,带着人大步走向了那山洞里,督官面目青白,浑身瘫软,知道大势已去,倒在旁边保护他的兵士身上,泪流满面。 第61章 震动 二月,秦王飞奏朝廷,言幽州刺史孙绍璋,以死刑犯、苦役犯为役,潜于山洞内私铸轻钱,秦王因因缘际会撞破其罪行,今查获铸钱炉二十座,经查问工场罪官,每月竟铸轻钱八千串,每枚铜钱仅有一钱二分,以石材掩饰运出,大量流入市面,造成物价腾贵,百姓民不聊生。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罪无可恕,请皇上降旨彻查。 此奏一上,朝廷震动,要知道即便是宝泉司,也不过是有铸钱炉五十座,民间就算有胆大妄为的商人私铸铜钱,那也不过是一座两座,这究竟是有多大的胆子,敢如此大规模的私铸轻钱啊! 皇上震怒,御旨批复,即逮捕孙绍璋,革职查办,拿解京城,交九卿会审,严察议奏。 然而御旨尚未传到幽州,孙绍璋已服毒自尽。 主犯虽死,其余人犯审问之下,有的自杀,有的则将罪过全推往已死的孙绍璋身上,有的则大呼冤枉,只道丝毫不知。 而孙绍璋的寡母,又早已在年前病逝,待抄了其家,却是一贫如洗,并无一丝一毫贪赃,令人费解。 最终也只是流放的流放,降级的降级,革职的革职,问罪了一批官员告终。秦王查案有功,皇上龙颜大悦,朝廷褒奖其公忠体国,赏了三百户食邑,又许他进上书房议事,而冀州刺史彭定枫,协助秦王查案有功, 纷纷扬扬之下,那工场当日的石材被劫,也无人注意,就此掩埋过了。 遥远的范阳节度使府上,应无咎长叹一声:“到底还是被这些皇子们利用了一次,想来那石场戒备森严,他们只是疑心,却没有证据,无法确认里头究竟是否有铸钱炉,他一个闲王,比我们还不如,因此借了我们之力,劫了货,确认里头果然有钱,才将那石场一锅端了,好手段,好心计,好气概!” 他也不知是在夸秦王,还是在夸那冷冷静静有着一双妙目的少女,坐在上头的范阳节度使应钦看了他一眼道:“你阿娘说你这次还是太冒撞了些,幸亏这次人家算计你只是借你兵力一用,并无歹意,只是你下次还须更谨慎些,勿要再为美色所迷。” 应无咎满脸胀红:“母亲误会了……” 应钦难得看到自己这个沉稳的义子如此局促不安,笑道:“罢了,你知慕少艾的时候,却和我在东征西战,如今年龄不小了,本就该成家立业。你母亲就是太严格了,依我说,看上了,直接抢回来便是了,到时候一副嫁妆送去京里,我料秦王也不会拒绝,反要厚厚添上嫁妆嫁过来呢!” 应无咎眼神犹疑,但仍是低沉道:“罢了,她是秦王的人,咱们既已……就莫要首鼠两端了。” 应钦微微有些不赞同道:“莫要将话说死了,我觉得太子,还是少了那么点儿刚性,我不喜欢。倒是这次秦王这手段,颇为高明啊。” 应无咎道:“母亲总是不会错的。” 应钦叹了口气:“罢了,反正总听你母亲的便是了,反正咱们军权在手,不必管朝廷那些污糟事。”又想到这次来,微微喟叹道:“可惜了孙绍璋,这人实实在在为地方上做了不少事的,可惜寒门出身,到底掣肘太多,身不由己,受人摆布,最后一身污名而去,可惜,可叹!文官出身,便是科举挣出一条路来,又如何?也不过是如此下场,还是你母亲当年让我死死掌住军权,才得以不受人摆布。” 应无咎微微出神:“东阳公主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想必气得很,接下来秦王可不好受。”也不知道那赵尚宫,会不会受牵连。 应钦道:“宫里的人,哪个不多几个心眼,秦王这个时候站出来,自有他的道理。” 第98章 东阳公主的确在大发雷霆,精美的锦缎地锦上,凌乱地丢满了银壶酒杯,整个人都气得发抖:“反了!真是反了!找人参秦王!就参他滥差兵役,擅入别境,骚扰地方,聚众滋事,居心叵测!” 一个素簪白袍的男子静静坐在一旁,淡淡道:“已无济于事,孙绍璋以死了解了此事,没必要再起波澜。” 东阳公主犹如一头被触犯的母狮,转过头怒目而视:“这些人都如同恶心的鬣狗一般,虎视眈眈,等着我被撕下来,才一拥而上,我若轻轻饶过,以后还会有更多恶心的事!都是你非要对严荪让步!斜封官这事,就该穷追猛打,诛了郑靖全家!只有血,才能清洗这耻辱!” “你杀不了郑靖,郑氏一族在荥阳经营多年,杀了一个还有无数子弟等着以血还血——更不要说平阳侯了,幽州节度使薛闰手握重兵,你只会将他们逼到另外一边去。”男子轻描淡写地诉说着。 “可是他们已经在我对面!母亲当年何曾有这许多顾虑!世族又如何!便是王皇后死了,王氏也不敢怎么样!” 男子眉毛微微挑起,琥珀色的眼珠子里满满地都是讽刺:“圣后当年有高宗,公主呢?不过控制着一个太子罢了,更何况这个太子背后还有着崔家、有着严荪。公主和圣后,差之太远。谁若说你像圣后,必为谄媚小人,别有居心,你当处死他。” 东阳公主暴怒:“褚时渊!” 男子眉目冰冷,面如寒霜,即便身处于这个帝国最荣耀尊贵,又最喜怒无常的公主盛怒范围内,依然无动于衷,东阳公主深呼吸了一下,反而软化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孙绍璋的事和我赌气,我也不想的,过年缺钱缺得厉害,我才让他再铸一批顶过去,谁想到秦王居然扮猪吃老虎,大过年的跑过去查,这必是那个庶种的主意!我必不能饶了他!” 褚时渊冷冷道:“这事不出,公主还是会忍不住,不断的瞒着我,叫人开炉铸钱,因为钱来得太容易了。之前我就已说过,那是权宜之计,铸过一批,解了燃眉之急,便该收手毁炉,绝不能再做。否则大量轻钱流入民间,必然会引起注意,同样也会对百姓对社稷不利,孙绍璋在幽州刺史位上,又是个能吏,前程无限,还能牵制薛闰,如今却为了公主过年想开个奢侈宴会,折在了里头!”他声音微微颤抖,丹凤眼角都透了红,显是极为愤慨, 东阳公主心虚了,走到褚时渊身旁,从他身后轻轻拥抱他,屋里炭火极盛,温暖如春,她轻薄的披帛下薄绸抹胸里雪白的肌肤微微颤抖着,紧紧贴在了褚时渊的肩膀上,她轻轻张开了柔嫩丰润的双唇,和平时一样等待褚时渊的吻落下。 然而褚时渊却冷冷推开了她,站了起来:“孙绍璋与我多年好友,我不能替他办后事,只能遥祭于他,我先回去了。”说完也不再看东阳公主,大步行了出去,身上宽大的素丝袍带当风急急而动,竟像是一刻也不想呆在这屋里。 东阳公主僵在地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待要生气,又拿褚时渊没办法,站了起来,想要叫别人来陪着喝酒排解怒气,又怕褚时渊知道了更生气,最后也只能跺了跺脚,一肚子火没地方发,便叫人牵了马,叫人打马球。 宫里窦皇后却十分舒心,留了两儿一女在宫里用膳:“你这次做得不错,幸而叫了你表哥陪你去,他老成得很。”一边又叫人准备赏赐:“这次跟着王爷去的,无论是王府属官、清客还是奴婢,一律都有赏。”一眼又看到旁边伺候着的蓝筝:“好孩子,你这次陪着王爷出去也辛苦了,我上次得了个玉玲珑,赏你拿回去玩玩。” 蓝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了眼李知珉,却没有上去谢恩,李知珉开口道:“此次是出去办差的,不好带太多人,这次她没跟去。”窦皇后一怔:“我不是之前让她跟着你去好伺候你身边起居吗?谁跟去了?” 李知珉不说话,窦皇后脸一沉,李知璞忙开解道:“这次大哥出去,乃是奉旨办差,带侍婢哪能办这样圆满呢,连父皇都夸大哥办得好。” 窦皇后却觉得这个儿子始终不听自己的话,她总有种错觉,觉得儿子若是样样都听自己的,何至于到现在才崭露头角呢,她张嘴又想要说话,李若璇却开口笑道:“说起来我刚才听母后身边的姐姐们说,母后正筹备赏花宴?怎的不和我说呢,我得裁新衣服啊,我都没有好料子,母后这边有没有?” 窦皇后被转移了注意力:“年前不是刚给了你两匹。” 李若璇嗔道:“那花样太老气了,不鲜艳。” 窦皇后忍不住抱怨:“这宫里谁不知道,尚服局拿到的各地进上的贡品,都是华阳公主挑过的?再之后皇上又说了,每次也要先紧着崔皇后的道观那边送过去,到我手里,还能剩下些什么好东西。”她一贯以贤惠大度,勤俭不争为荣,如今眼看着女儿也长大了,她这个皇后却忍了太久,不由也开始不满起来。 第62章 自由 李若璇看窦皇后怅然,连忙上前打趣道:“母后不怪我,我可就说实话了,前些天大哥才让人送了我两匹极好的丝料,我怕母后到时候看到又怪我和哥哥奢侈,不敢就裁了,如今既然在母后跟前过了明路,那我可大胆地裁起新衣服了?” 窦皇后被她逗笑了:“我何曾这般苛刻,你也大了,喜欢个颜色鲜亮点的,又有什么的,你可是嫡公主呢,旁人那金山银山的花着,满朝文武大臣们,个个都睁眼瞎了一般当没看作,可怜见我儿还是嫡公主,竟连穿个鲜亮点的衣服也怕人说。”说着又心酸了起来,看着大儿子眼色又柔和了些:“亏着你念着你妹妹弟弟,你也大了,也算能为为娘的分忧了,若是再娶个合意的儿媳妇,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第99章 李知珉仍然,似乎对母亲这难得地感情流露并没有什么反应,不过他一贯如此,李知璞和李若璇连忙都上前温言抚慰母后,倒也难得地其乐融融起来。 难得今日窦皇后没有再教训长子,弟妹们也都对哥哥十分亲昵,但李知珉却仍然一副神游的样子,时时出神,好在他一向如此,窦皇后也不以为意,又叮嘱了让他多和窦家联系,才算放了他出宫,李若璇和李知璞起身送了李知珉一段。 宫里上元节过得没多久,尚且还有许多彩灯并未完全撤掉,影影绰绰地转着,李若璇对李知珉说话:“前些天大哥不在,我也替大哥放了盏河灯,那天父皇母后破例让我出宫玩儿了,可好玩了,大街上好多人。” 李若璇眼睛亮晶晶地,和李知珉说话,她渐渐长大了,亲兄弟本就是自己的依仗,如今大哥有了长进,她自然也是十分喜悦,滔滔不绝地说着宫外的见闻。 李知珉却盯着下头正在收着花灯的宫女出神,过了许久才缓缓问李若璇:“你觉得,是不是做一个民间的凡妇,会更自在一些?宫里拘束这样多。” 李若璇一怔,看了眼大哥,捂了嘴笑:“大哥如何这般说?宫里虽然拘束多,但规以求圆,矩以划方,否则如何成就万器?咱们生在帝皇家,自然和凡人不同,说民间自由自在的,那是不晓事的,奶嬷嬷和我说过,民间妇人,无以自主,能读书认字的没几个,大多生下来养大就订婚,嫁过去服侍翁姑,抚育孩儿,哪有一日自在的?百年苦乐由他人,若是困顿些的家境,那是一针一线,一饭一汤,都要亲自操劳,岂有悠闲之日,便是世族家里的女子,也只是闺中那几日痛快日子罢了——身份荣耀这些外物,对女子来说,更为重要,我身为公主,虽则不能完全恣意,却出入有人伺候,嫁人无需侍奉翁姑,已比凡女好太多了。不说别的,只说大哥前些日子送给我的丝绸,略动动便要勾丝,一下水就容易洗坏,您想想,民间凡女,可不敢穿这等娇贵衣物。”她敛了眉,想起自己,显然也有些自伤。 李知璞一旁笑着安慰她道:“妹妹不必担忧,有我和大哥护着你呢。” 李若璇扑哧一笑,又看了眼李知珉,看灯下他眉目冰冷深峻,仿佛担着无数心事,恍然和从前那个庸庸碌碌寡言少语的大哥截然不同,心里忽然暗悔从前被母后絮絮叨叨影响,和大哥的不亲,如今渐渐大了些,发现大哥并非一无是处,母后也并非一切都对,然而再怎么努力,也和大哥生分了,亲热不起来,大哥身上总有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和至亲之人,也仍然藏得极深,她心里微微叹气,努力和大哥修复关系:“大哥您也注意些身子,有些事情,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李知珉回过神来,看了眼李若璇:“妹妹说的是。”又和李若璇、李知璞问了几句功课的事,又说:“这次从封邑那边也带了不少土产,我已让人送过去给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和我说。” 李知璞和李若璇忙笑着称谢,又客套了两句,才出了宫去,李知珉回到王府,蓝筝伺候着他换了大衣服,她今天在宫里得了个大没脸,虽则修炼多年,却到底也有着羞耻心,僵着面换了衣服看丁香她们上来伺候了,便寻了个由头下去了。 李知珉也不在意,看了眼没见赵朴真,顺嘴问道:“赵朴真呢?” 几个近婢对视了一眼,颇为惊异,自李知珉从封地回来后,对赵朴真就十分冷落,按说这次王爷得立了大功,随行之人应该也得赏功才是,只是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次不知道赵尚宫如何得罪了王爷了,回来除了宫里赏下来以外,王爷这边赏了跟去的仆从,却独独没有没有论赏赵朴真,赵朴真自己也避着不到王爷跟前来,而一同跟去的文桐,则守口如瓶讳莫如深,谁都不知道赵朴真是如何失宠的。 丁香犹豫着开了口:“似乎是华章楼那边要清理书,她过去整书了。” 李知珉没说什么,只是换了衣服,没在内院里歇,又出去了。他没有让人相陪,自己一个人走到了华章楼里。 灯果然亮着,楼里轮值的婢女们应该都已歇下,李知珉走进去,听到赵朴真在低低说话,靠近窗棂,听到的是她在念书。 “基山有兽焉,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其名曰猼訑,佩之不畏。” “背上有眼睛呀,长得有点像羊,九只尾巴,四只耳朵……你看看像不像?”小丫头忽然一个人忍不住咕咕咕地笑起来,是谁在里头?李知珉透过窗棂缝隙看过去,却见赵朴真一人在内,凭案执笔而画,在案头却盘踞着一只白猫,额头黑印,尾巴漆黑,盯着主人画下的东西,满不在乎地喵喵了两声。 李知珉推门而入,小猫喵喵了两声,轻悄地跃开了,赵朴真回头,看到他,忙要行礼,李知珉也不说话,自去看案上的画,寥寥几笔,果然画的是一只羊形怪兽,九尾四耳,却低头抵角,果然一副大无畏的样子,他翻了翻,看到案头一卷纸,画的都是《山海经》上的异兽,笔画有些简练得不过几笔,显然是随手而画,有的却一鳞一爪,极尽细致,连身侧的花草也要工笔描绘,有的则浓墨重彩,有一张毕方,浓烈的火焰里一只鸟雀犹如会发光一般的飞翔,他翻了翻画,嘴里带了一丝嘲讽:“倒是很自得其乐么?” 第100章 赵朴真低着头不说话,李知珉却压抑了这许多天,那股火重新涌了上来,一贯冷静的人,却被这把火烧得五脏六腑,尽皆暴出火星来,压也压不住,连自己的妹妹,一国公主都知道,民间凡妇不好当,这个小丫头,却推开了自己为她铺就的锦绣大道,想要逃离自己身边——到底是真的想做一名凡妇,还是只是觉得自己不成气候,跟着自己太危险,所以想要另择高就?可惜她以为就这么容易逃得开?她就这么笃定自己不会杀了她? 猜疑和恼怒充斥着心胸,他嘲道:“你可知道,到了民间,这一张玉堂纸,便要十文钱,因此举家之力,往往只能供一子读书,女儿往往不过教些针黹功夫,也好侍奉翁姑,抚育儿女。”他看了眼赵朴真身上穿的丝衣,颈上佩的璎珞,继续道:“不说衣食首饰,一般人佩戴不起,只说你这些年读的这些书,若是到了民间,可有什么用?岂不是白白学了这些年的书?难道你还真心甘情愿去做个凡妇,每日操持家务,侍奉翁姑,抚育孩儿?人生在世,不做几样事情,留下点痕迹,倒如此糟蹋上天赐予的天赋?” 赵朴真低着头,知道王爷在气头上,一句话不敢说,李知珉却又冷静了下来,觉得自己失态了,看了眼在附在窗棂上瞪着他们的小猫,深呼吸了一口气,没说话,拂袖而出。 唉,赵朴真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心态也纠结了,整个人又低落了下来。 宋霑终于“探亲访友”归来,看到小丫头一蹶不振的样子,逗她:“小丫头立了这等大功,如何还是不高兴?” 赵朴真愁眉苦脸地画着画,不搭理他,又过了一会儿,才问宋霑:“先生,您读书是为了有用吗?” 宋霑一怔:“什么有用?” 赵朴真道:“难道读书,不是因为喜欢才读吗?你读书的时候,难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用得上才读的?”她这些日子觉得对王爷有愧疚,但本心却又隐隐抗拒着,为什么非要一展所才才叫不误此生,难道读书之时的喜欢,开心,就不算收获了? 这简单的一个问题竟然问住了宋霑,他皱了眉头竟然陷入了苦思之中,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读书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许久以后才迟疑道:“自然是喜欢才读书……但是这胸中习了韬略,那也希望要一展所学……而为了一展所学,又会去学更多的东西……” 赵朴真迟疑了许久:“可是,非要站在高处,才是一展所才吗?我就不能读书娱人娱己,学画画俗画世,做一个普通的俗人,难道就没有丝毫价值吗?这样的人生,没有可取之处吗?譬如涧户芙蓉,无人欣赏,开落之间,也自有芳华,何必非要开于人前,得人人称许,才算一段人生?” 宋霑总算反应过来,捋着胡须摇头晃脑自以为猜到了症结:“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可是,王爷教导培养你,可不是为了你深山中孤芳自赏啊!你得有用,小丫头,上位之人,自然是希望下属尽展才华,人尽其用,此为御人之术……若是悉心培养了,你却不愿意尽展所学,那自然是有些划不来啊。” 赵朴真心里想着:三件大事,是他给出的要求,足以偿还他这些年的悉心培养吗? 只说这第一件,实际上也是王爷与宋霑布局多时,才完成,她不过在其中起了微不足道的一环。如果之后两件事都是这般的事,说能回报了这几年秦王对她的栽培之恩,她是有些心虚的。 如此一来,她对秦王,多多少少愧疚心虚了起来。 第63章 赏花 冬日在喧嚣中褪去,转眼便是开春了,春日烂漫,牡丹盛放之时,科举放榜,中举的举子们春风得意,御旨下在太液池边的清晖阁举办了盛大的赏花宴。 御花园中牡丹盛放,褐绿色的叶子里,雪白到晶莹剔透的玉版,嫩如少女腮上胭脂的魏紫,娇嫩耀眼的黄姚,精心栽培的名品们仿佛只为这一日的到来而盛放,似乎在待价而沽,春光里灿如锦缎,明媚妖艳,鸟儿婉转长鸣短叫,水边怒放的牡丹花瓣硕大,层层叠叠,将花香毫不吝惜地迸发在空气中。 云韶院的一班最好的乐班子端坐在太液池中心搭起的台子上,萧管齐奏,琴瑟共鸣,楼月娘盛装站在席下茵毯之上,高高的忘仙髻上簪着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她轻启朱唇,在唱一支时新曲子,声音高亢,歌遏行云。 清晖阁里除了新科举子,还有翰林官员以及主持这次考试的考官们参宴,皇帝自然是高坐其上,太子和诸王也都有参宴。而就在清晖阁紧接着的望仙台,却围上了精美的步障和五彩缤纷的帷幔,却是窦皇后在宴请内命妇以及世族、勋贵的贵女们, 因着只有短短的一溪之隔,在清晖阁能看到对面衣彩辉煌的女子,宽大的薄纱袖子和衣摆层层叠叠的迤逦着,高高发髻上簪着的牡丹花以及贵重的钗簪在风中光彩耀目,依稀还能听到女子清脆地笑声。本朝风气开放,女子们也都十分大方,明明知道桥对面的士子翰林们能看到这边,却也都并不忸怩,反而好奇大胆地看过来,甚至三五成群粘在一块儿,指指点点着这头的年轻俊彦,品头论足的,反教这些朝廷栋梁们坐立不安,忍不住时不时要理一下自己的衣带,扶一扶纱帽上的簪花,怕自己在贵女面前丢了丑。 酒过三巡后,李恭和命新科三甲作诗应了景,也就让宾客们随意赏花场合,不再拘泥于阁中,然后起身到备好的下处歇息。皇帝一退场,场面上立刻就不似之前拘谨,而剩下下来位最高但却极亲和的太子自然就成了场中的焦点。 第101章 李知珉懒洋洋斜靠在一处山石边的石椅上,拿着个银杯有一口没一口的啜饮着,看着远处簇拥着太子的新科各位士子们正指点诗文,高谈阔论着。赵朴真今日男装打扮,持着银壶立在旁边给他斟酒,却也被这难得看到的盛宴吸引住了心神。 今日李知珉难得带了她随侍,虽然如今京中时兴给侍女扮成男子模样出外行走办事,但李知珉却很少如此,大多数时候还是带着文桐文竹等内侍。自上次李知珉发火后,两人又重新微妙地调整了自己的位子,又仿佛一对齐心协力的上下属一般相处着。 赵朴真正胡思乱想之时,李知珉却忽然喝了一口酒,对赵朴真道:“圣后时就打压世族勋贵,压制宗室,大力通过科举提拔寒门士子,如今严相门下,不少这类人,他们也习惯从寒门中收取门生,座师门生之间,同年士子之间,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势力,而这些人虽然许多因圣后得惠,却绝不会坐视再出现一个圣后,所以只有一些以幸进的侥幸之徒,没有真才实学,才会围绕在东阳公主身边。” 赵朴真知道他将教导自己当成了个习惯,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好为人师,还是只是太无聊……她看了眼在人群中温雅端整的太子,士子们围在他身边,有些人迫不及待地展露着自己的才华,有些人虽然表面清高,却也难掩能出席这皇家宴席的激动,她低声道:“他们是不是都支持太子?” 李知珉懒洋洋道:“差不多吧,他们是不可能再接受一任女主出现的,但却对圣后提拔赏识寒门学子的做法很是赞同,其实东阳公主大概心里也清楚,所以不得不支持自己的侄儿——也正因如此,她才能控制如今的大部分朝局,严荪他们也想努力争取太子。”他眉眼柔软,漫不经心,似乎全不在意,真的只是一个闲王在这种不得不参加的皇家宴席中百无聊赖地赏乐。 赵朴真给他满上酒,仍然有些好奇,试探着问:“那……是不是等太子登基以后,东阳公主迟早就会被清算?” 李知珉一笑:“自然,这点就是东阳公主也心知肚明——所以她会努力想要掌控太子,包括未来的太子妃,东阳公主身边有高人在……”他指了指席上一个男子:“中书郎褚时渊。” 赵朴真看过去,只见到一个身披鹤氅头戴高冠的男子,虽然年已过三十,却风神落落如同鹤立鸡群,更不要说那面貌的的确确可称得上是个美男子,不觉眼前一亮:“这人……”她微微有些犹疑,李知珉道:“正是你所想,此人风神俱佳,乃公主的入幕之宾,出身寒门,却因缘际会得拜隐士为师,很有才华,先帝年间的探花,他很得公主信重,自从他到了东阳公主身边,东阳公主就渐渐掌握了朝局——欲除公主,必先除此人。” 赵朴真被他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吓了一跳,脱口而问:“要怎么除?” 李知珉嘴角含着冷笑:“还不是时候……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其实最脆弱且不堪一击,因为每个人都只看着自己,每日都想着自己付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只要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那么要破坏,真的太容易了。”他将那漂亮的珐琅杯子放下,碰在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三年之内,父皇必会除东阳公主,因为他已经越来越忍不下去了。” 赵朴真心中微微一跳,竟觉得他意有所指似有双关,又想到了当年偷窥到的宫闱秘史……适才看到皇帝如此道貌岸然,谁能想到他和自己的皇嫂会有奸情呢? 她并不敢再插嘴,却看到帷幔边有两名着豆青色袄子桃红色宫裙的女官走了过来,打前的女官她却认识,正是许久不见的黄沅,她如今已到了窦皇后跟前伺候,十分得重用,她到了太子跟前微微曲膝施礼,李知璧笑问:“原来是黄尚宫,可是皇伯母有何吩咐?” 黄沅笑道:“太子殿下英明,原是娘娘那边的各位闺秀小姐们也在写诗,因着看这花好景好,难得这般帝国才子齐聚的盛会,不可不做点雅事,几位公主和贵女们说,不若来个‘落花流水’,将她们写的诗匿名誊抄,系在花枝之上,放在纸船上顺着溪流飘下,请列位大人们随缘而拾,然后和之,若是和上了,则由贵女亲斟酒一杯赠饮,若是和不上,则自罚酒一杯,再将纸船放回溪水之中,之后捡和得好的,请云韶院的教坊乐班子唱来,却不知太子这边意下如何?” 一言既出,旁边原本就被对面闺秀贵女们的炯炯目光盯得心潮澎湃的士子们都难掩眉目间的激动跃跃欲试,毕竟科举中寒门士子居多,寒窗苦读十数年,谁不希望自己能被世族贵女看上,被豪族高官招为东床快婿?就算是已有婚配的,那也希望能借此一展才华。 李知璧拍掌笑道:“这果然雅得紧,我知这必是上官家小娘子的主意,只有她这七巧玲珑心才想得如此妙法。” 黄沅笑而不答,只是曲膝道:“殿下若是同意,奴婢这便回去回话。” 从望仙台到清晖阁,中间是一段小山坡,山坡上种着桃李梨花等树,又引了一道清溪自上而下缓缓流入太液池中,春日桃李花瓣被风吹落入水中,又随水流下,便是美不胜收,而这时候,除了花瓣,又多了一只一只的黑漆小木托,托盘上架了不同的花枝,花枝上系了写着诗的丝缎,一路随着细细碎碎的花瓣顺水飘下,犹如曲水流觞,美而且雅。这般雅事,翰林学子们自然是欣然踊跃相就,纷纷挽起袖子拾取托盘,将上边的花枝取下,大声念出上边的诗句来,然后皱着眉头想着如何和之。 第102章 李知珉一直只是懒懒在一旁看着那些士子们兴致勃勃地挑选花枝,像是完全不想上前,这时李知璧看到他在一旁,笑道:“此等雅事,珉弟不该错过,来,你我兄弟都来选一支花枝。”说完便伸手来把臂邀请,李知珉嘴角含笑,无可无不可地跟着李知璧上前,溪边诸人早已给太子让开路,又都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位皇帝的嫡长子,刚刚巡查封邑出了个风头的秦王爷。 李知璧盯着水里顺流而下盛着花枝的木盘,却也不忙挑选,而是注目着,只见那花盘里的花,大多是各色的牡丹、芍药花枝,也有着桃花梨花等花枝,显然都是淑女们精心挑选后放入的,却在这五彩缤纷中显得十分普通,这时溪流中顺水流下一个木盘,里头一枝碧色兰花,在花团锦簇中很是与众不同,李知璧心中一喜,忙伸了手去取,太子要拿,自然无人会这么不识趣的要抢,众人便看着他将那枝柔弱清丽的兰花取到手里,也不忙展开那写着诗句的锦缎,而是转头让李知珉,眉目舒展:“珉弟请。” 李知珉点头含笑,看了看溪里挨挨擦擦已经聚了不少的花木盘,随手取下一枝姚黄,看那明黄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分外耀目,笑道:“这姚黄开得好,就这枝吧。” 第64章 崔氏 李知璧笑着赞道:“这姚黄乃是天赐黄衣,因此为花中之王,自是非凡,珉弟好眼光。”李知珉却已解下那上头的彩缎,展开看了一眼,眉毛高高扬起,李知璧在一旁已看到这七绝,笑着念了一句:“原为昔年违后诏,百花低首拜芳尘。果然气魄不同,倒是配得上这枝姚黄。” 旁边的士子听到太子念出这句诗,脸上微微都有些异色,原来这却是有典故的,昔年圣后欲游上苑,作诗一首“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此诗一出,其中霸气自是不凡,很快便流传开来,百姓无知,便编出些故事戏曲传唱,道是女主要求百花齐发,唯有牡丹不肯应诏,遂被圣后以烈火炙烤,枝条焦枯却仍能花发。其实这褒贬圣后,盛赞牡丹风骨的典故,若是别个看到还好,偏偏太子乃是圣后嫡孙,却不知是那位贵女做出此诗来,着实有些不大巧,只是这诗笺都是由女官们誊抄出来,这也是宫里规矩,贵人的手迹极少流出。 然而众人看太子面上神色自然,毫无愠怒之色,反倒微微有些欣赏之色,心下又颇赞赏,觉得太子殿下温良恭让,虚怀若谷,着实为社稷之福。只看李知璧含笑对李知珉道:“切看看我拿到的。”说完也拆开手里兰花的白缎子,上边却是一首五绝:“苑里寻春早,苔生白露微。兰香轻染袖,好向故园归。” 他也笑道:“倒是女子手笔。”也并不点评,只命人来铺了纸笔,一笔挥就,也和了一首五言,命人送了回去,又看着李知珉也作了个十分中庸的诗,只是用些国色天香等绮丽富贵的词,不由笑道:“我看那女子写下这等手笔的诗,想必心气甚高,怕是珉弟这平和圆满的诗难入她眼。” 李知珉微微一笑:“我一贯于诗书上稀松平常,殿下也是知道的,不过应付罢了”将自己写的诗和之前那封诗也封了,交给赵朴真道:“你送过去吧。” 赵朴真拿了托盘将那两卷诗托起,沿着山道往望仙台走去。 窦皇后果然在那儿,一身皇后大妆,看起来是经过精心准备的,神态矜持,微微下垂的嘴角却显示出她有些不喜的神色,她右侧坐着东阳公主,仍然和从前一样衣装辉煌,钗环璀璨,她面容却绷得紧紧的,显然也不是很开心。 这倒奇了,按说东阳公主不高兴,窦皇后多半就有些开心了,赵朴真微微抬头偷看席上,贵女们如上官筠、王彤等人倒都是意料之中,世家讲究格调,赏花宴一般不会穿成花枝招展去和花争奇斗艳,反倒要穿素淡或是暗沉来衬托娇花,却在首饰衣料穿戴上分外讲究,和那平头百姓的闺秀们大不一样。 不过赵朴真一贯是对这些所谓的配色和格调不大欣赏的,自幼就拘在宫里生活匮乏的她,就喜欢满满当当的花样,鲜明热闹的颜色,若是哪一日她不必伺候人了,那一定要红的紫的,要多艳就穿多艳。赵朴真捧了诗卷上前递给负责的女官,心里暗自揣测着,转眼却豁然发现窦皇后左侧竟然坐着一位道姑,这道姑身披浅青色蚕丝道袍,头上戴着整块的碧玉雕琢的莲花道冠,眉目极清美,赫然正是道号知非的前任皇后,崔婉。 她为什么来了? 赵朴真心里大诧,却看席上一个声音清脆的女官正在念一首诗,正是适才太子和那首寻兰的,念完席上纷纷赞赏道:“太子殿下果然诗才横溢,格调甚高,与崔娘子这首诗正相得益彰。” 崔娘子?和崔皇后同姓,赵朴真心里存了个小心眼,往席上望去,果然看到贵女席上有一名面生的少女,年方及笄,淡眉细眼,削肩细腰,整个人似有不足之证,纤细柔弱,她大概喜欢珍珠首饰,发上珠簪,耳边及脖子上都佩戴明珠,显得整个人十分温婉,如今被人注目,微微侧了脸低头,露出透红的耳根,拘谨却仍姿态优雅,看上十分腼腆羞怯。 原来太子和的是这位崔娘子吗?赵朴真想起适才太子那认真的样子,不由想笑,太子——是想拿到上官筠的诗的吧?选的兰花,是了,上次去上官家的园子,好像就有很多兰花,后来听说是上官娘子的亡母所喜欢的,结果却偏偏拿到的是这位崔娘子的诗,也不知上官筠的诗是谁拿到了,最后拿到的人会不会被太子记一笔。 第103章 正胡思乱想着,上首的崔娘娘开口道:“柔波自幼身子有些不足,因此家里人便不忍在功课上过苛了,诗赋上没怎么经心,闺阁之作,格局小了些,太子和这一首,倒没什么处,只‘临风缟衣人’‘空山倦游晚’、这两句太过萧索,春日本是万物生发之日,少年人理当蓬勃生气才是,实不该为赋新词写这些伤春之语。” 赵朴真心里大惊,原来适才她听到太子和诗,心中也觉得作为一国储君,在这热热闹闹的宫宴上,作此萧索老成的诗,实在有些不合适,还不如秦王索性写个圆圆满满花团锦簇的应制诗,四平八稳的格律,说不上好,却也挑不出错儿,如今崔娘娘一针见血,显然这话也只有太子的亲生母亲才有资格说,别的人倒不好说什么。 只见东阳公主扬眉笑道:“我听着倒很好,太子自幼就是这持重冷清的性格,无为而治,随心即可,知非道长如今在清静之地修道,应该讲究清静无为才是,如何倒还讲这人间锦绣繁华呢,苟无金骨相,不列丹台名,这凡心偶炽,孽火齐攻的,对修道可大大不利呢……”语气夹枪带棒,连讥带讽的,竟是毫不遮掩。 赵朴真心中洞然,东阳公主早已视太子为自己的傀儡,太子妃的人选自然是要她来决定,如今太子的生母却忽然出现,还带着个崔家的贵女赴宴,似是要干涉太子的婚事,这显然大大触及了她的逆鳞——然而作为太子的生母,她要管自己亲儿子的婚事,那显然是天经地义的,崔姓又是五姓中的第一姓,崔氏贵女,可没有什么配不上太子的,东阳公主这口恶气出不来,只能暗讽崔婉出家了还要插手凡间事多管闲事了,她本就跋扈惯的,说起话来也是任性得很。 东阳公主这话一说,席上一静,本来窦皇后作为主宴之人,这时候该在中间调停才是,毕竟这两位,一般贵女命妇是没有资格插嘴的,但窦皇后如今木着脸仿佛不存在一般,只看崔娘娘微微一笑:“庄老尚且梦蝶,我如今所眷恋凡尘者,不过这一点血肉之情,清静无为后,可还有一句顺其自然——游心于淡,合气于漠,我自随心,方合于天地大道。” 东阳公主轻哼了一声,竟也没有继续纠缠,只是有些不耐烦看向下首女官:“其他诗呢?” 这时负责拆诗笺的女官忙笑着转呈:“这是秦王殿下和的上官小姐的诗。” 王爷竟然抽到的是上官筠的诗?席上蓦的一静,都看向上官筠,上官筠显然也微微有些错愕,这时上首一直仿佛不存在的窦皇后忽然含笑道:“居然是秦王拿到了上官娘子的诗吗?快快念来。” 只看女官抑扬顿挫地读来,明明很普通的花团锦簇的一首诗,却仿佛也读出了些滋味来,让席上的氛围一松,人人都争着尽量在那首四平八稳的诗里头找出闪光点,想缓解适才那尴尬紧张,窦皇后成为了席上被奉承的焦点,上官筠的诗因着有些褒贬圣后之处,贵女们则都十分含蓄而委婉地避开了,只拿着秦王的诗来夸:天香染衣不忍拂,王爷真是惜花之人啊。”“雄厚雍容,闲适风流,王爷果然不愧为凤子龙孙,天家气派。” 窦皇后被夸得满面春风:“秦王平常功课上一般,这首诗倒是用心做了。”她看了眼上官筠,想了想到底没敢夸,只是含笑着和其他人笑着聊天,接下来又有人送了齐王晋王的诗过来,果不其然晋王也和了王彤的诗,也不知是花钱还是仗势弄到了王彤的诗来,王彤依然是穿着繁花密布的襦裙,面上贴着绮丽的花靥,头上簪着同样饱满艳丽的牡丹,显得整个人丰满非常,但她面上一丝不安自卑都没有,而是谈笑自若,泰然安稳。而晋王的母妃朱贵妃则拉着她的手在说话,一点都没掩饰那股亲近劲儿。 朱贵妃出身晋北朱家旁枝,离着主枝甚远,但从前也少不得上赶着认亲的。当初嫁给还是王爷的今上,也不过是家里做生意,手里有些资财,便想着能攀附权贵,听说是宗室选妃,便送了女儿待选,结果偏偏只选中做个不起眼的庶皇子的妾,也只能罢了。没想到一朝不起眼的王爷竟然成了皇帝,又因平日里朱贵妃家里也有些资财,陪嫁丰厚,平日里也有有些帮扶,在登基之事上多有帮助,因此后来得了个贵妃为酬,她娘家也因此得了个爵位,一下子就抖了起来,朱氏主支少不得也高看一眼,来往也勤了些,她如今更是心心念念要给自己儿子讨一门五姓女了,如今王家娘子,虽说丰满了些,但脾性好,出身贵,哪里还有这般好拿捏嫁妆丰厚的好媳妇?相比之下不过是胖了些,五官还是不错的嘛。 只有知道王彤性情的赵朴真看过去,看到朱贵妃这般热络,心里暗暗发笑,他们只将儿媳妇当成一块好拿捏的肥肉,却不知道这儿媳妇绵里藏针,别有心思呢。 第65章 册封 赏花宴完回去,赵朴真将在皇后那里见到的都上报李知珉了,李知珉仍然那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崔柔波,崔家三房最小的幼女,从小说身子不大好养在深闺,很少见人,崔家是太子的外家,安排一个嫡女嫁给太子做太子妃,十分顺理成章,公主最后应该也不会反对。” 赵朴真道:“为什么?今天看东阳公主很不高兴的样子。” 李知珉淡淡道:“她自然要生气,毕竟她一直以为太子在自己控制之下,如何容得旁人来染指,但崔氏大族,推出这个人选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东阳公主是太子十分重要的助力,他们自然不会明着和东阳公主过不去,一个嫡幼女,身体不好,性情柔弱,但身份贵重,再合适不过了。东阳公主,是不会容许太子娶一个有着强势外家,又有主见的太子妃的。如此看来,崔家嫡幼女,反而是最合适的,东阳公主同样也还需要崔家的支持,只是这其中自然又有一番利益交换……” 第104章 赵朴真看了一眼李知珉,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王爷的意思是,上官娘子大概做不成太子妃了?” 李知珉没答话,过了一会儿喃喃道:“我本以为皇上会插一手,没想到居然是崔家……上官氏……只怕要对太子离心了……” 赵朴真看他一直沉思,心里却想到了崔氏和皇上的关系上,皇上应该是强迫了崔氏,崔氏为了孩子不得不隐忍,而皇上大概看在她面子上,也不会干涉崔氏女成为太子妃?可是,太子不是也挺喜欢上官筠的吗?他能拗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吗? 果然册封很快就下来了,崔氏嫡女封为太子妃。 旨意一日之内遍传京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太子与上官筠同为国子监同学,青梅竹马,上官谦又是炙手可热的下一任宰相人选,东阳公主对上官筠也还算认可,时不时有赏,人们几乎都已认为上官筠就是众人首肯的太子妃人选。崔皇后自先帝死后离宫出家,入了道观清修,清心寡欲,许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守在道观内,极少出现在众人视野内,连对亲儿子也极少召见,崔家也极为低调,很少看到出现在社交场所,没想到这一出手,就是自己亲生儿子的封妃大事。 然而细细一想,却也在众人意料之内,毕竟崔氏为太子生身母亲,崔家再出一任太子妃,再合情合理不过,再怎么出家,也没个对自己亲血肉的婚事不闻不问的。而东阳公主,毕竟也不能完全无视崔家,想必也和崔氏达成了一致意见。 然而这么一来,上官家却就尴尬了。 窦皇后十分喜悦,眉目间尽是春风得意。前日赏花宴上崔皇后与东阳公主的针锋相对,她就憋屈得不行,当年她是不起眼的庶子王妃,连在她们跟前说话的份儿都没有,如今自己已经是皇后了,却仍然还是在这两人面前渺小得连抬眼看看都不屑,太子的婚事她管不着,自己嫡亲儿子的婚事,她却非要争一口气不可! “太子妃已定了崔家小娘子,上官家这次脸丢得有点大,这些世族的人,特别要面子,绝不肯将自己嫡女送去做太子侧妃,上官筠年纪也不小了,等不起,那天赏花宴我赏了上官筠一些东西,你可以和上官家再走走,探探看,五姓女如今都没什么好选择,不如想法子娶了上官筠,你也得了上官家襄助。” “上官谦一直没有续弦,后宅一直是老夫人掌着,我召上官老夫人进宫聊聊好了!”窦皇后迫不及待,一旁李若璇终于忍不住轻声道:“母后,我看上官姐姐自封太子妃的旨意下了以后,都没到国子监上学过,听说是上官老夫人病了,她要在家侍疾,上官家也闭门谢客,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太着急吧。” 窦皇后道:“这会子病,想来也是个借口罢了,我们若是不表态,怕是上官家会尽快将女儿订出去。” 不得不说窦皇后还是看透了世家这些弯弯绕,但是却到底还是耿直了些,李若璇委婉劝道:“母后,您若是有意,不如借别的口委婉致意,若是太直接了,一则若是拒绝了不好看,二则这个时候召人进宫,东阳那边想必也要伸手作梗的。” 窦皇后道:“她自己耍了人家上官家,这会子还好意思拦着人?” 李知珉终于开口:“母后还是等着父皇的意思吧。” 窦皇后一怔,李知珉再次道:“母后若是给上官家递话,上官家不答应也就算了,若是答应了,那就是要和东阳公主、太子站到台面上,打擂台了——这就是站队,母后可知道父皇心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窦皇后怔怔看着自己的长子:“你父皇……自然是支持你的……再说进来闹的这两出,又是斜封官,又是私铸钱的,咱们和东阳公主,已是势不两立了吧。” 李知珉道:“中间还有严相,时机不到,原本是为太子、我和二弟选妃,若是父皇有意让上官嫡女做秦王妃,那就该让太子妃与秦王妃、晋王妃同时册封,然而如今却先封了太子妃,这个时候,还是什么都别做的好。” 窦皇后几乎不认识这个一向被自己叱责嫌弃的长子,迟疑了一会儿,想起了这些年威严愈重的丈夫,难得地没有再驳他的话,却转头看了眼李知珉身后老老实实侍立的赵朴真,仔细看了两眼,又问:“今儿怎么不是蓝筝跟着你进宫?前儿得了些燕窝,我正想着教她好好炖了给你早晚吃,养养身子。” 李知珉道:“她有些咳嗽,怕进宫带了病气,所以没敢进宫伺候。” 窦皇后听了倒也罢了,这时李若璇却缠着窦皇后道:“过几日就是浴佛节,我想去开元寺烧香看法会去。” 窦皇后倒也不舍得十分拘着女儿,只是转头对李知珉、李知璞道:“叫你哥哥不拘哪个有空的带着你去便是了,只是不许在宫外过夜,仔细让人知道了不好。”大雍公主地位超然,因此她倒也没怎么避讳,前边有个养着面首奢侈骄淫的东阳公主呢,别的公主略有些出格的,也没人专门去揪着不放,就怕一不小心就得罪了心胸狭窄的东阳公主。 李知璞忙道:“别叫我,先生布置了个题有些难,我得写出来,再说浴佛节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人,挨挨擦擦的,还是劳烦大哥吧。” 李若璇道:“你们男子自然是不稀罕,我在宫里那么久,公主出行一次不容易,好歹趁我未嫁,多带我耍耍啊。” 第105章 李知珉倒也没拒绝:“到那日我派车接妹妹。” 浴佛日很快就到了,一早赵朴真就不得不带了马车去宫门接了公主出来,李若璇看到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问了几句去封地的事,看赵朴真中规中矩,问什么答什么,也失了兴致,没继续问下去,不过倒也没有和从前一样冷言冷语的刻薄,想来时移势易,大哥不似原来想的这般没用,身边的宠婢,身份也水涨船高起来,赵朴真着实有些感慨。 好在很快便到了寺庙,李知珉早已在那边穿着便服,候着妹妹。看到妹妹来,上前接她下了马车,然后缓缓步行进入了开元寺,寺庙里人山人海,外边的店里更是五彩缤纷的招子凤里摇摆,男男女女们都衣着簇新鲜明,手里捏着敬献佛祖的香花,鲜果,檀香,花灯等物,春风满面,十分喜悦。 李若璇心情也甚好,紧紧跟在李知珉身边,不断发问,李知珉身旁几个便衣侍卫则若即若离地保护着他们,李若璇身边又有两个贴身侍婢跟着,一行人虽然身着便衣,却也是衣袍华美,贵气逼人,因此一般人也不敢冲撞他们,王府下人也占了个极好的凉棚,簇拥着他们上了凉棚里做好,眼看着法会这就开始了。 人声鼎沸,万人欢呼声中,庄严的法钟敲响,法会开始了,佛号声声,梵乐阵阵,赵朴真站在后头,看凉棚下李知珉和李若璇身边几个内侍和公主身边的侍婢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没她插手的余地,文桐看她站在一旁,笑着悄悄道:“今儿热闹,不如真姑娘自己逛逛去?这儿不缺人伺候呢,一会儿王爷若是找你,我给您遮掩两句。” 赵朴真并不敢擅自便走,摇了摇头,却看到里头李若璇身边一个叫玲珑的宫女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银子对赵朴真笑道:“姐姐,公主听说那边有比丘卖难得的莲花,敬献佛祖是极好的,说要买了献佛祖跟前去,侍卫内侍粗鲁,怕选不好花,我们又得伺候在公主身边,省得她要个什么找不到,只有劳烦姐姐您去办一下了。” 文桐一怔,贵人忌讳多,既然说了不许内侍侍卫去献花,他自然不敢凑上前,赵朴真却不大在意,她本来也觉得站在这儿实在枯燥,便拿了钱依言到前边去买莲花献佛去了。 第66章 火灾 春天并非莲花盛放的季节,然而传说佛国之地,洁净之莲花遍地盛放,清净法身,自然得无暇不染最好最洁净的莲花供上。开元寺于是请了高人精心选种,培育出提前盛放的莲花来,然后专门在法会之日放出来,当然不是卖,您得认捐,十两银子,便替你写上姓名,由僧人替您供在佛前。 公主自然是替父皇母后、兄弟俩加上自己都供上了,赵朴真选了几朵,请僧人写好名字,看着僧人亲手供到佛前,站在那里怔怔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后头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小真儿。” 她转头,看到许久不见的上官麟,他一身羽林郎的常服,整个人威风凛凛,看到她显然十分惊喜意外:“怎么今儿有空出来看法会?”又看了眼背后的莲花台,笑道:“是给你主子供佛吗?这人山人海的,放你一个人出来走,也不怕挤到你了。” 赵朴真许久不见他,也有些惊喜,蹲身施礼后笑道:“大人今日是来办差?” 上官麟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再三才说:“也不是,舍妹今日要来给祖母祈福,我护送她过来。” 赵朴真点头,本想问如何不见上官小姐,看上官麟不欲多说的样子,加上前些日子太子妃的选定,上官筠的尴尬,倒不好造次细问,便只能笑着叙些寒温道:“令祖母身子可好些了?” 上官麟道:“好多了……”他打起精神笑道:“前儿听说你和你们家王爷做了件大事?可刺激不?快给我说说,你们怎么搞定彭定枫那老狐狸的?” 赵朴真微微发怔,上官麟平日里纨绔放荡,原来对朝局也是如此清楚的吗,果然世家子弟,并不能小觑,她收起心神,笑道:“说来话长,您还要去护送上官小姐的吧?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上官麟摇了摇头:“我过几日就要护送祖母和舍妹回河西老家了,下次再见你又不知啥时候了。”指了指旁边一处月洞门,那边站了两个侍卫在把守,显然里头有着不能冲撞的贵人,他道:“那里头清净,我们去里边喝点茶,这闹哄哄的。” 赵朴真听说上官小姐要回河西老家去了,心里微微一动,想了下还是和上官麟走了进去,两个侍卫显然并非上官家的家丁,但却仍是非常客气地让上官麟进去了,院子里果然十分安静,看起来像是开元寺招待贵客的地方,外边的凉亭上摆着上好的茶水和糕点,上官麟忙着替赵朴真倒茶,十分娴熟,显然之前上官麟已坐在那儿颇久的时间,以他的性子,大概有些坐不住,于是走出来碰巧遇上了赵朴真。 但是,为什么这里头竟然没有伺候的知客僧呢,还有门口把守的侍卫,一直没见到的上官小姐……蛛丝马迹让一贯心细的赵朴真暗自留意着,听上官麟在唠叨:“冀州那么冷,你们主子带你过去,还办那么凶险的事,真不把人当人啊,我看你可清减了许多……妹子啊,你还是听哥一句,让哥哥给你赎身了吧,皇家奴才哪那么好待,你相信哥,哥不会害你……你认识哥这么久,哥是有歹心的吗?只不肯相信哥,你那主子,面冷心深,跟在这样主子身边,太凶险了……” 第106章 赵朴真心微微暖了,虽然仍然不能接受这莫名其妙的好意,她却能体会到了这其中的真诚,她不想再和他说这些话题,索性便说起陪同王爷出巡的事来,她瞒过了应家兄弟一节,只说了些路上见闻,也没说制钱的事,只是轻描淡写说发现了那边的钱都是私铸的云云。 上官麟听得颇为认真,之后沉吟了一会儿道:“丫头,你家主子这次去冀州,怕是早就已知道那边有鬼,应该是……”他指了指天上“上边的意思。” 他皱起了眉头:“太早了,奇怪,不该这么早。” 他冥思苦想着,脸上难得的出现了正经模样,赵朴真倒觉得有些发噱,又不敢真笑出来,只好持了壶替他倒茶,只是坐了一会儿,她起了身微微红了脸道:“大人稍坐,我去更衣洗手。”出来了半日,公主要方便自然能在马车上用香桶,她们这些跟着伺候的奴婢,却只能尽量少喝水。只是她和上官麟喝了些茶,若是不找地方如厕解手,等回到王爷身边,可就只能忍着了,外边可没有女客如厕的地方。她毕竟和上官麟也算熟识,因此也就不客气了。 上官麟忙道:“这边走过去,往后头,有专供女客的净房,你只管去。” 赵朴真微微施礼后,快步走了过去,果然穿过一处抄手游廊,便见到了专供贵人女客使用的净房,她使用后便往回走,才堪堪走回院子时,却看到院子里一间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少女从里头匆匆奔跑了出来,却正是上官筠! 赵朴真从未见过一贯冷静自持,充满优雅自信的上官筠是这般的神色,脆弱而茫然,眼圈甚至红着,她背后有男子在急切地说话:“筠儿!你这般才华,不在京城,只会埋没掉的。”赫然却是太子李知璧的声音。 赵朴真略一犹豫,往后退了退,将身体隐藏在了一丛灌木后,今日上官麟的行为举止本就蹊跷,不过,如果是护送上官筠来和太子密谈,那这一切举动就说得过去了,联想到此前听到的消息以及上官麟说的要回河西老家的事,想来上官家这是要将上官筠送回河西老家,那么今日,是来告别了? 不管是什么,她这个秦王的侍婢,都不适合出现。 上官麟已站了起来迈开长腿几步迎上前去,那房间里的男子也抢步而出,看着上官筠两兄妹,恻然道:“你宁愿离开京城,也不肯试试相信我吗?” 上官筠淡淡道:“圣旨已下,殿下不必强求。”她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怅然。 太子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紧紧盯着上官筠满脸不舍,上官筠看了眼上官麟:“哥,我要回家。”她一颗心冰凉的,轻轻地说:“殿下保重,我先走了。” 太子只是忙着上前要去拉上官筠的手。 上官麟脸上沉了下来,站前一步拦在上官筠前,冰冷道:“卑职和舍妹这就告退了,还请留步。” 太子脸上微微带着恸色看住上官麟:“上官兄,还请再多多为令妹考虑一下,令妹如此才华,岂能埋没于乡野之中,囿于深闺后院?若是回老家,仓促择人嫁之,才是误了终身啊!” 上官麟也不废话,施了个礼:“蒙殿下抬爱,上官家自有分数,殿下不必担忧。” 太子急声道:“崔氏柔弱,不过是名分上略有差,你将终身托付于我,我绝不会辜负你这一时的忍让,我们来日方长!筠儿!” 上官麟脸上已升起了厉色,将上官筠揽在身后,怒视道:“我们上官家的女儿,安能做小!” 只看外边两名侍卫看到上官麟上前,已抢入护着太子,按剑而立,只见院子里剑拔弩张,忽然听到外头喧闹声忽然大了起来,隐隐似乎还有叫喊声,依稀喊了句“失火了!快跑啊!” 只看院子中的人脸上都变了色,看出去果然看到外边天上已有浓烟升起,这寺院里都是木制结构,禅院紧密相连,又有大量的香烛灯火,幔帐藤垫,一旦失火,那必然是火势增长飞快,今日浴佛节,人又多,到时候逃不出去,倒是要连累贵人。 侍卫连忙上前道:“太子殿下,不知火势如何,您还是尽速离开为妙!” 太子看向上官筠,脸上仍然带着迟疑,远处火中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已经能听到,但侍卫们不敢再拖下去,一拥而上,簇拥着太子往外走,上官麟也忙拉着上官筠跑了出去,唤了声,他带着的家丁侍婢仆妇们也都拥了上来,慌乱不安地扶着上官筠往外跑。 却看到外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远处火势蔓延得极其快,浓烟滚滚中火光冲天,他们一出去立刻便已陷入了逃亡的人群海洋之中,而人太多了,惊恐的人们挤成一团,往寺庙门口涌去,大家都想走快点,却走不掉,上官麟只能指挥着家丁护好上官筠,忽然想起赵朴真还在禅院里,跺了跺脚,大声道:“你们护好娘子!”一边忙忙地转身往回冲了过去,上官筠吃惊大叫道:“大哥!你要去哪里?” 人太多,上官筠的声音淹没在了嘈杂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上官麟冲进了人堆里,消失了身影。 赵朴真没见过火灾,宫里都是严防灯火的,因此一开始对火灾并没有十分害怕的心理,还等着太子和上官筠等人走了,才敢出来,然而这时候门口已堵上,而身后的禅房已经迅速的燃烧了起来,她一下子茫然起来,犹豫着看着前边乱跑的人群,也不知道往那边跑合适——起火了,王爷公主想必也应该不在原地了,这边到前边还有些路,却不知还能不能走通,看起来这么多的人,她一个弱女子,极难在人群中保持平衡。 第107章 正犹豫间,人群之中忽然被挤开,上官麟被挤得冠帽都歪了,身上簇新的袍子也揉成一团,上来看到她松了一口气不由分说上来拉住她的手,护着她高声道:“跟我走!” 第67章 怀才 上官麟身材十分高大,又很有力,一路护着她沿着墙走,不让人群挤压到她,一边大声吼道:“不要挤!跌倒了会踩伤人的!”但是惊慌地人群还在互相推搡着,上官麟怒吼道:“不要惊慌!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惊慌的人群中已经有弱小地人倒下,后边的人却身不由己地踏了上去,人群中骚乱开始,眼看悲剧就要发生,不知多少老弱妇孺要葬身这寺庙之内,上官麟双目充血,愤怒地大吼了一声,正是惊心动魄之时,忽然听到一阵铜锣乱响,众人忙忙抬头去看,只见寺庙外边的小山坡上,有十数名玄衣护卫手持铜锣,边整齐地敲了几次,齐声高喊:“秦王在此,稍安勿躁,原地莫动,违令者斩!” 铜锣声音迅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而十数人雄浑的声音高喊也让人安稳了下来,人人都知道秩序一乱会形成什么样子的惨剧,但是又慌乱着想离开这火场,而高喊的内容,秦王在此,皇权的威慑力直接地压了下来,维持秩序的人来了,而且是大人物,老百姓们迅速地安静下来,等待下一个指令,只见一声锣响,有人在寺庙山门出口处引导:“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不许推搡!不许忙乱!保护妇孺!扶老携幼!” 声音整齐而充满权威,渐渐有僧人也加入了其中,之后京城守军也赶到了,有了他们的共同喝令指挥,极好的维持了场面,没有人再敢乱来,人群开始被疏散,沉默安静以及迅速地离开,后头的人也不再慌乱,火场仍在燃烧着,但飞快撤离的人群让后边的刚逃离火场的人感觉到了希望,毕竟有秩序地撤退,比慌乱拥挤地逃跑更让百姓们安心。 上官麟松了一口气,护送着赵朴真飞快往前,路上还抱起了和亲人走散人矮力微正在哇哇大哭地一个娃娃,赵朴真跟着他一路向前,很快就出了山门,一旦出了那狭小的山门,外边就瞬间广阔起来,一些亲人失散的人焦虑地站在路边的山坡上,呼唤着自己的亲人,上官麟手里抱着的娃娃很快也找到了亲娘,扑到了娘的怀里嚎啕大哭。 而赵朴真很快也看到了山坡边上仍然停着的王府马车,李知珉肃颜站在一侧,一双利眼正扫视着坡下撤离的人群,身后仅有一名侍卫和文桐,显然是派出了所有的侍卫去维持秩序,帮助民众撤离,他身边还有着一个女子,发髻凌乱,身后有数名仆妇扶着她,目光慌乱,竟是上官筠,却不见公主李若璇,想必已护送回宫了。 这时文桐却是先看到赵朴真了,大声招呼道:“赵娘子!这边!这边!”李知珉迅速转过目光看过来,却看到文桐欢天喜地道:“太好了,上官公子也在这里。” 上官麟护送着赵朴真往山坡上走去,上官筠已十分着急冲上前,扑在上官麟怀中,眼圈发红,声音发抖道:“大哥!您可让我着急坏了!适才那场面,若是您出了事,我可……”她再说不下去,显然十分后怕,上官麟道:“我没事没事,你还好吗?” 上官筠含泪道:“幸亏遇见了秦王殿下,命侍卫护着我们到了安全之地。”上官麟忙上前给李知珉施礼道谢,李知珉淡淡道:“不必客气,顺手为之,不费什么事,倒要多谢你护着我这丫头了。” 上官麟转头看了眼赵朴真向他施礼,忙摆手道:“原是怪我……等卑职回去,定禀明父亲,备上厚礼给王府致谢。”他却不好当着李知珉的面说是自己拐走了她才导致她身处险地,只好说别的客套话。 李知珉看了眼上官筠:“不必了,这边还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上官娘子今日受惊了,上官公子还是赶紧护送她回去才是,你们的马车应该是找不到了,我这里匀一辆马车送你们——京兆尹也快来了,我看着他们善后了就走。” 上官麟看赵朴真已低眉回到了侍从人群中,便也整了下队,护送着上官筠回府,他之前骑马来的,如今这乱糟糟的自然也找不到了,只有上了车陪着上官筠乘车。 上官筠仍处在惊吓之中,过了许久才算镇静了下来,低声对上官麟道:“哥哥以后还是稳重些吧,是我央着哥哥悄悄护送我出来见太子的,您是上官家的嫡长子,若是您出了点什么事,叫我怎么好呢,将来等我回了河西老家,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到哥哥了……”说到这里,悲从心来,泪水滚落下来,太子托人不断给她递信想要见她,她与太子自幼情笃,以为尚有什么转圜之处,抱着一线希望求了哥哥以给祖母祈福之名到了法会,哪里料到,不仅遇人不淑,天老爷也和她过不去,弄了一场大火,吃了一场惊吓。 上官麟和她自幼长大,一贯是极疼这个妹妹的,闻言心里一软,又想到适才太子的话来,温声安慰她道:“哥哥我皮糙肉厚的,没关系的,你回老家,好生安置,哥哥一有空就去看你,到时候我专门请那些往河西去的差使,去看你可简单。” 上官筠苦笑一声:“祖母的意思很清楚,只能回家乡,然后再挑一户高姓人家嫁了,怕是哥哥去看我的时候,就是去送嫁了。”她也不想回那她从来没有回去过的河西老家,但世族之人,何曾能自己做主?她既然没有嫁入皇室,那自然是要再择一世家联姻,但肯定不能在留在京城,京城很大,京城也很小,那么多人知道她在太子妃一位上折戟沉沙,这些年多少人心照不宣认为她是太子妃,最后却犹如败犬逃离京城,因为只要她还在京城里,迟早还要进宫,她如今是上官家活生生的耻辱,只有回老家,挑一门高贵的门第,结一门好亲,才算抹过这桩笑柄。 第108章 但是这一回去,大概此生都很难再回到京城了。 上官麟安慰她:“皇室其实不如何,还有胡族血统呢,五族之间适龄的好儿郎不少,我看太子脸忒厚了,居然敢开口叫你做侧妃,他还不是皇帝呢,就这么脸大?若是他一日不登基,难道你就在后院做小伏低居于那崔氏之下?崔氏虽贵,我上官家也不是什么贱姓,岂容欺侮!” 上官筠眼圈也红了,她已受够了所有荣辱都不得不受制于人的感觉,当年圣后被遣送至感业寺出家,想必也是如此感觉吧。若是太子真能凡事自主——然而太子软弱,东阳公主他拗不过,生身母亲他不能违,崔柔波他不能负,这个人,并不值得那样大的冒险下注。忍辱含垢做侧妃,没有意义, 然而现在她的确没有路可走了,不做太子侧妃,又不想遵从长辈之意回乡议亲,她应该怎么办? 上官麟却沉浸在自己思路中自言自语:“火一起,太子逃得恁快,连你都不顾,昔日多少恩深情重,生死关头倒也知了,倒是秦王今日所为颇见魄力,连我都捏一把汗适才那场面,一旦失控,那必然是死伤无数,有一年京城上元夜,也是失火引起拥堵踩踏,死了上千人!圣后当时当政,震怒,一口气撤了几十个官员,都流放到边疆了。今日这要不是秦王命侍卫维持秩序,京兆尹这乌纱帽,必是没了,真是……功德无量啊。” 他感叹了一番,转头看到上官筠在沉思着什么,微微有些后怕道:“还得多亏他照应你,不然人山人海的,光靠几个奴才还真有些护不住你,我托大了,回去还真要厚厚备上一份厚礼。” 上官筠忽然道:“秦王殿下平日里看着不太显,最近却办了那样一件大事,和东阳公主对上了,今日又这般果断……倒有些看不出来,大哥,您说,他是不是也有大志。” 上官麟一怔:“大志不好说……那私铸钱场的事,父亲不是分析过了么,多半出自上意,今儿这事……”他想了下今日李知珉牢牢盯着赵朴真的目光,道:“我觉着他大概是紧张他那侍婢吧。” “侍婢?”上官筠蹙起长眉:“大哥是说那赵娘子吗?说起来,您今日转身,该不会是去接应她吧?” 上官麟干笑了一声:“秦王殿下对那赵娘子颇为看重是真的,这次去冀州,也独独带上了她,还把偌大个春明楼给她掌着,要说为了她才派出侍卫来维持秩序,撤离人流,我是信的,若说什么仁德,那样场合,你看一贯说仁义忠孝的太子都跑得那么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若是真有大志,合该惜命些,如何倒是停留在火场,还流传出许多纵容手下的名声来。” 上官筠含笑道:“哥哥不也对那赵尚宫念念不忘?可见那女子必有过人之处,能让秦王和哥哥如此待她。” 上官麟闹了个大红脸:“不是……我就是把她当妹妹……就是觉得,她那才华,为奴婢,可惜了……”他声音越来越小。 上官筠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觉得冰凉冰凉的,一个有些才华和小聪明的侍婢,就让秦王和自己大哥怜香惜玉,而自己这十数年的苦读,胸中所习学识韬略,眼看就要全无用处,将来默默无言在后院中,最大的作用不过是生子教子……秦王……对一个有才的侍婢就能如此…… 她若有所思,久久不言。 第68章 提亲 开元寺火灾轰动了京城,毕竟本朝崇佛,浴佛节那日不少高官家眷都去了,不幸中的大幸是死伤不多,伤者数十人,重伤不治者三名,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而这其中秦王表现堪称亮眼,元徽帝十分喜悦,在朝上欣悦赞赏道:“我儿真仁义贤王也。”又赏下了不少金银。 王府长史邵康十分喜悦,摇着扇子对李知珉道:“王爷这次当机立断,十分果断,皇上高兴得紧,朝堂对王爷也是刮目相看啊。”尤其是隐隐约约有那日太子也在,却只是惜身离开的传言,虽然不曾大肆流传,这却让许多文臣觉得不舒服,毕竟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太子还不是君呢,却忍看子民惨祸于前,这着实和从前一贯的仁义之名有些不符,教一些迂腐的文臣有些犹豫起来。 天气渐热,秦王一贯对自己王府的属官、清客们很是优待。王府书房里已经上了冰,宋霑和邵康都在书房里和李知珉闲话着。 李知珉不说话,只是不由看向旁边正在磨墨润笔的赵朴真,天气热了,王府又才裁下了新装,她穿了一身浅绿色丝衫,上边织了一朵一朵的梨花,犹如溶溶月色下清静婉约,薄透的衫子拦腰用一根玉白色的腰带系住了,纤腰一束。她还是喜欢花衣裳,虽然在跟前伺候,不能穿太过鲜明出挑的,她就选上清雅的颜色,却仍是满满当当的花纹,也亏她容色夺目,才镇得住衣裳,若是容貌差上那么一点,都会淹没在这些花衣裳。 像她这样爱花巧的,真到了民间,哪个供养得起她?李知珉心中冷笑。那天失火,他知道妹妹使唤她去买莲花走散了,便大动干戈命侍卫疏散人群稳定局势……其实这些日子他才出了风头,应该低调一阵子,韬光养晦才是,这样的风头他本不该出,事后更有人污蔑他踩着太子清名想要收买人心的流言,这并不是最好的时机,说不清当时的百姓大义,仁义道德底下,是不是也有一点私心,是为了那失散在人群里不知下落胆大妄为的奴婢…… 第109章 “今年不太平啊。”邵康可不知道王爷已经神游千里,仍在闲谈着,今年先是南蛮一代有楚苗纠众入境,八寨苗民暴动,之后又有越人瑶人聚集千人滋事,扰害村庄,肆行不法,而地方官员失机贻误,导致寇匪成患,朝廷先裁撤了一批贻误不奏的地方官员,另命官员前往抚谕,又调兵清剿,剪除寇贼,忙乱未定,东南沿海的海寇又起,朝廷又是一阵调兵遣将。 “怕是边疆突厥,也要趁着四方不太平,蠢蠢欲动了。范阳节度使应钦数次上奏折,说边疆时有异动,还是要钱要粮,兵部那边只是压着不理。有谣传他是太子的人,所以皇上这边不喜欢他,但我看不像。”宋霑拿着一幅画对着光在赏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话。 一旁磨墨的赵朴真听到说到应家,不由抬了头看向宋霑,李知珉觉察到她的动作,看了一眼她,仍是开口问:“先生何出此言?”在他心目中,应家当初忽然和太子示好,十分蹊跷,没想到今日宋霑忽出此言。 “前个月,太子妃纳聘那会儿,东宫那边为示诚意,备了厚礼,结果有一队货物都是在边境办的毛皮人参等贵重聘礼,从范阳那边过的,竟然被匪盗掠走……应家本就是匪盗头子,经营范阳多年,他经营的地界,哪里还有匪盗,就算有匪盗,那也是小股,哪有这么大胆子连东宫的货都敢截的,被抢以后,地方官府请节度使协助盘查,居然也说查不到,这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试问范阳那地方都被应家管得铁桶也似,手下九个义子,各个勇力非凡,哪来吃了这熊心豹子胆的匪盗敢往范阳地界伸手吃肉?” 赵朴真想到那日见到的应家兄弟抢劫事宜,忍不住就抿嘴而笑,看来这应家兄弟,是当“匪盗”吃到甜头,上瘾了? 李知珉道:“难道应家和东宫闹翻了?” 宋霑摇头道:“应钦虽然勇武,却并非有勇无谋之辈,况且听说其夫人智谋过人,此举着实令人疑惑,简直是恨不得告诉东宫,我应家和你过不去一般,特别是前些日子邸报上,范阳太守汪隆,竟然被弹劾挪移库银,所动钱粮竟有十万两之巨——汪隆此人,说好听是和平老成,其实谨小慎微,哪来那么大胆子,这钱粮亏空,我却知道一二,乃是从前先帝那会儿,前任太守施天因与蛮夷征战,缺少军饷,从库银中挪用的,后来施天战死,此项亏空便一直挂在范阳账上,难以补足,多年至今,汪隆虽然上折自辩,却耐不住范阳那边有其他官员弹劾,他平日也蒙混销算了不少账目,有许多账目说不清楚,被革职降级了,汪隆,却是崔家的人,算得上是东宫的人了,多年来在范阳当太守,与节度使应钦相安无事,如今忽然被罢免,难说不是应钦的手笔。” 这下连邵康都起了兴致:“我知道汪隆被罢黜的事,但还以为是东阳在和崔氏较劲,原来竟有应钦的手笔?” 宋霑道:“范阳边疆重镇,何等重要,东阳身边有褚时渊,岂会轻易拿这种地方来较劲?要再换一任能与节度使合得来,又忠心朝廷的地方官,可不容易,不是人人都能在应钦这强盗头子手下主持地方政务的,如今那边依然空缺着,廷议始终议不出合适的人选,东阳这会若是想要安排自己的人,可还得去找严荪,她前些日子为了斜封官的事在严荪那里吃亏了不少……” 几个人聊了一会儿,便有文桐进来笑道:“马车已安排好,请王爷、几位大人移步。” 今日原是约了个文会,李知珉便带了几名清客一同出去不提,一直到晚间才归来,回来却也不回内院,而是来了华章楼这边。 想必喝了不少酒,李知珉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润,身上也带着酒气,文桐扶着他靠在榻上的大软枕上,前前后后地端了热水来,轻声对赵朴真笑道:“劳烦姐姐一旁伺候着,我去熬碗梨子汁来给王爷解解酒。”赵朴真点了点头,上前去拧热巾子给王爷擦脸。 如今赵朴真也回过味来,李知珉不喜欢往后院走,显然是因为后院的那些侍女们,不是窦皇后的人,就是别的什么人的人,如同筛子一般处处漏风,他弄这么个华章楼,让她管着,表面上似乎是宠着她,其实却是弄了一处其他人插手不进来,打听不了的地方。也因此,窦皇后一直以为自己的亲儿子,是平庸闲散之人,因为她不过只有后宫、后院这一点地方罢了。前朝之纵横连理,便是一般的清客也看不清楚朝局变化,更何况是本来就出身清简,缺乏政治素养,一直长于后宫的窦皇后? 李知珉,作为一点优势都没有的皇长子,既没有背景雄厚的外家辅佐,也没有强势的母后扶助,更重要的是连太子的名分都没有,天心难测,可以说一个支持他的人都不会有,他从小到大,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样局面的?又是怎么变成这样隐忍的性格的? 孤立无援啊……就连想要笼络自己这么一个奴婢,也并没有得到真心的忠诚,赵朴真一边替他擦着脸,一边心里默默想着。 年轻的秦王闭着眼睛看更小一些,浓黑的眉毛蹙着,仿佛仍然有着多少深重的担忧,挺直的鼻梁让他显得颇为英俊,嘴唇红润,紧紧抿着——真奇怪,看着像个薄情冷漠的面相,虽然从一开始认识他就想杀了她,然而,赵朴真已经发现了眼前这个薄情煞神皮相下的色厉内荏,母亲那样对待他,他仍然要为了母后,弟弟妹妹而努力…… 第110章 赵朴真怔怔地想着,忽然看到秦王睁开了眼睛,和她四目相对,她一怔,李知珉眼睛先茫然了一会儿,才仿佛清醒了些,坐了起来,赵朴真忙倒了杯茶给他。 他拿在手里,喝了一口,开口道:“今儿刚听到个消息,范阳节度使夫人居然亲自进京,向上官家提亲,为义子应无咎求娶上官筠。” 赵朴真吃了一惊:“应无咎?上官家答应了没?” 李知珉自顾自道:“世家最看重门第,就算太子妃没有选上官筠,上官筠也仍然能嫁入其他高姓中,应钦出身草莽,虽然如今是节度使,却没什么好人家肯与他做亲,更何况还是义子,几乎和匪徒差不多——竟然就敢求娶百年世族的高贵嫡女,京城十分哗然,这几乎与侮辱无异,上官谦应该会大怒直接回绝才是。” 赵朴真也被这峰回路转给震住了,虽然她对应无咎还有些好感,但上官筠嫁他?她总觉得上官筠不会喜欢,历来世家大族求亲,都是先自己掂量下双方门第,觉得对等了,又请双方都交好的人家,中间缓缓递话,若双方有意,男方才提亲,若是无意,则委婉回绝,两边都不伤情面,外边更是一丝风声都没有,绝不会影响别的议亲,这才是世家贵族、高门贵人家的做派。哪有这般门第悬殊都还罢了,还直接大愣愣地上门提亲……她问:“王爷这意思,上官谦没回绝?” “上官家老夫人如今正生病,听闻应夫人是直接带着义子上门,求见上官谦的……上官谦不但没有立刻回绝,听说还收下了厚礼,看起来竟像真的要考虑考虑。”李知珉显然也觉得这桩事十分意外,说起来十分清楚。 赵朴真茫然道:“上官娘子……会同意吗?” 上官谦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选择的余地,但上官家这一举措着实十分耐人寻味。还有前些日子应家针对东宫的行为,若是想到是为上官家出气泄愤的话,倒也说得通了,武人没那么多弯弯绕,为着讨好上官家,先出手替他出口气,再上门提亲,倒是合乎应钦一贯的性子。” 正说话者,文桐已捧了一杯梨子汁来给李知珉,李知珉接过来喝了,赵朴真仍然有些没转过弯来,站在哪里想这提亲的事。文桐服侍着李知珉喝了梨子汁,看天气极热,低声道:“王爷可要洗一洗?我传热水放在里间了。” 李知珉点了点头,他今日穿着丝绸长袍,极为宽松,文桐一替他解开腰带,袍子便直接滑落,露出了沁着汗的脊背来。 赵朴真冷不防忽然看到李知珉背脊,旁边打开的窗子里斜阳照进来,只看到腰上的肌肉紧实,汗涔涔的反射着光,她轰的一下脸涨得通红,忙忙地端了桌子上的空碗避了出去。 文桐看到她这般忍不住笑了下,李知珉看了他一眼,他不敢再笑,却是知道自己王爷不会怪罪她的,只开玩笑道:“内院哪位姐姐不想着能近身伺候王爷,只有赵姐姐羞成这样。” 李知珉不说话,自顾自地将衣服脱尽了,往内里走去。 第69章 劝父 “父亲不推掉应家的提亲,可是有何考量?”上官筠匆匆施礼,抬眼问一贯最崇敬的父亲。 应无咎是个粗俗莽夫,土匪头子收养的义子,上官家与应家素无来往,一个京中文官一个地方武官,一个掌军豪强,一个是百年世族,无论如何想,上官筠都完全不明白上官谦没有立时拒婚的立场。 上官谦正拿着书再看,迟疑了一阵才道:“应无咎我考问了一番学识,并非传说中的粗俗无文之徒,倒是个文武双全的,相貌也颇不错,足配我儿,你若不放心我可安排你见见他。另外应夫人是我昔日旧识,对你……定如自己女儿一般对待,太子元妃已定,你回河西择婿,也未必能择到什么好人家,为父私心觉得,倒不如你嫁去范阳,倒能过些好日子,一辈子也算安顺平静。” 上官筠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惊诧:“父亲竟是真的想把我嫁与应家?可是应家拿到了父亲的什么把柄阴私,以此相胁?母亲丧身于山匪之手,父亲难倒忘了这血海深仇?”在她心目中,父亲一贯尊重宠爱自己,父亲没有一时拒婚,或者是有什么政治考量,没想到如今竟然是真想将她嫁出,定是应家土匪出身,不知拿到了父亲什么把柄,她双膝跪下,含泪道:“父亲若有什么苦衷,只管和女儿说,女儿为了父亲,是可以粉身碎骨的。” 上官谦看着膝下女儿,心中一软,这个女儿冰雪聪明,天赋极高,又对他极为孝顺,他也一直寄予厚望希望女儿能成为非凡女子,然而时势弄人,造化弄人,他拉起女儿,叹道:“正是为我儿考虑,才要将你嫁去范阳,如今世族,大多是表面好看,内里不堪的,四姓中的适龄儿郎,大多不中看,从前世族自命清高,不肯参加科举,然而如今真让他们参加科举,怕是连普通百姓人家的学生都考不过了,大多是一肚子的精致玩法,嘴上附庸风雅,放浪形骸,服散的,风流纳妾的,比比皆是,主妇进门,倒要先替他奉养公婆,打理产业,听说上次谢家女儿,嫁进卢家,日日操心家务,奉养公婆,教养弟妹,那等人家,规矩又大,一点不能踏错,日日晨昏即起,三更才歇,没几年就积劳成疾,呕血而死,她在闺中,何尝不是文名远扬的才女!谢家也是大族,尚且无奈,我儿读书多年,岂能嫁进这等人家,我正是心疼你,才不肯要这等虚名,反要给你些实惠,范阳那边地界,都是应家做主,你过去便是内宅掌家的主妇,想写文章也得,想自在过日子都成,应夫人是我旧识,断会把你当女儿一般看待,应无咎又是应夫人收养的,待父母十分孝顺,绝不会有一字违逆,他如今房中无人,也应承了绝不纳妾的,你嫁过去,才是舒心日子。应家也没有世家那些繁文缛节,我儿只管尽兴过日子便是了。” 第111章 上官筠一颗心冰凉,说得再好,那应无咎也不过是个强盗义子,她原本可是能入东宫元妃的人,如今父亲,竟然要将自己嫁给一个草莽出身的人,不过是为了结交讨好节度使罢了!地方世族的确如今不堪看,嫁过去也就是名声好听罢了,哪有与节度使结亲来得实惠!自己这个女儿,因为当初自己有可能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元妃,来日母仪天下,上官族出了一任皇后,飞黄腾达,如今嫁不成太子,就已失去了价值,只能退而求其次,拿去结交豪强了。 然而父亲如今已拿定主意,连祖母开始大发雷霆,最后也不再说话,可知自己再不努力,便要真的嫁给那强盗义子了! 上官筠满脸泪水,抬头道:“父亲,京官与节度使结亲,对父亲养望不利,父亲如何糊涂了?” 上官谦摇头道:“我却不是为了这等虚名,耽误了女儿的幸福,这次却是着实为你终身着想,你在京里久了,年纪还轻,见事少了,不知世族妇人的苦处,真嫁过去,你方明白为父的一片苦心。” 上官筠心中惊涛骇浪,却不敢当面顶撞父亲,只有抱住父亲膝盖,将这些日子在心中盘算的事脱口而出,:“父亲!却不如为女儿谋秦王妃,女儿定能为上官家,再谋百年富贵安泰!” 上官谦吃了一惊:“秦王妃?你想嫁给秦王?” 上官筠牙一咬,如今破釜沉舟,唯有这最后一条险路了!她也不管太多,只是笼着父亲的膝盖道:“父亲再想想这些日子秦王的表现,贤名始显,天子岂是庸人?太子懦弱,秦王并非扶不起,又是今上嫡长子……” 上官谦吃了一惊:“皇家夺位,何其凶险,这和嫁给太子又不同,大义不在、民心不在,我们身系一族百年荣枯,说不好就是诛九族的,岂能随便卷入!” 上官筠在此决定自己人生重大关节的时刻,脑筋却极为便捷:“父亲糊涂了,太子被东阳公主和崔氏辖制,为人懦弱,臣下又有严荪等强臣,何曾有一日能自主,而这三股势力都以太子一子,方可伸张,于是都下了功夫,在太子元妃上,只想着牢牢把住这嫡脉,却没想过,当今圣上,子嗣颇丰,秦王也并非平庸无能,来日究竟在哪一些占上风,还未可知,此乱向,却正是我上官一族的机会!太子那边,如今我们也插不进手,可知东阳、崔氏、以及严荪等人,都忌惮父亲,忌惮我上官一族,如今我上官一族,受此侮辱,为何还要受太子笼络?站在太子这一方?再说,经过太子妃这一嫌隙在,阿爹以为,太子一派的人,还会毫无芥蒂待阿爹吗?嫌隙已生,后患不过是旦夕之间!东阳心胸狭隘,严荪贪婪,崔氏则只为其一族谋利,如何还容得下父亲,容得下上官一族?太子登基以后,上官族衰败,只在十年内了!” 上官谦听女儿分析正切中自己最近所深虑的症结上,就算自己能够不计前嫌辅佐太子,东阳公主、崔家、严荪等人,又怎会果真相信自己的确毫无怨怼?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女儿嫁入秦王府,毕竟今上受制于东阳公主等人甚多罢了,秦王又一贯平庸,夺嫡胜算太小,还有……他心乱如麻,看上官筠期盼地看向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可是对秦王……” 上官筠摇头:“父亲想哪里去了,就算是太子,女儿也一贯以礼待之,谨言慎行,何况是秦王?女儿只是观秦王此人,忠厚正直,仁义有德,孝悌友爱——也是……”她狠了狠心,咬牙道:“也是可托付终身之人,更何况,此已是我上官族最后的机会了!”她快速对父亲道:“父亲以为结交节度使,便可防范东阳公主、严荪等人吗?岂不知暗箭难防?父亲又一贯在太子阵营中,到时候我上官族白白吃了暗亏,何苦?倒不如索性嫁给秦王,秦王若无大志,女儿大不了做个富贵王妃,但世事无常,若是太子将来有甚么不忍言之处,这却是上官族的一线机会了!” 她急急喘气着道:“父亲,您也是熟读史书的,似太子这般主弱臣强,将来只怕会重用奸佞,驱逐良臣,这等没有主见的主君,可能长久?如今天下,并未太平,北边夷狄,南边百蛮,各地节度使做大,国库空虚,谈什么自欺欺人的河清海晏,一统天下?” 她一贯说话谨慎,今日生死存亡之际,竟也毫不忌讳,口无遮拦起来,上官谦震惊之余,却也陷入了沉思之中,倒不是上官筠所说他没有想过,实则这些隐忧,他也时常思考,然而却从来没有想过女儿成为秦王妃这样的一条路。 他沉思良久,终于用手拍了拍上官筠的手背:“此事事关重大,我再想想,只是……应无咎这一门亲,确实不错,你要相信,父亲不会害你。” 上官筠知道父亲已被自己说动,这时候不能再紧逼,否则适得其反,于是含泪抬头再补了几句:“孩儿岂敢猜忌父亲!只是岁月静好,白头偕老,福寿绵长,儿孙满堂,确然是凡女之幸福,但女儿被父亲当男儿教养,自幼读的是那青史,看的是这天下,女儿想要的,不在那后院之中!” 上官谦轻叹了一口气,道:“让为父再好好想想,你且先回去歇息吧。” 上官筠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眼圈仍有些红,迎头撞见上官麟手里持着马鞭走出来穿着胡服,看着像是才从外边骑马回来,整个人还沉浸在兴奋中,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妹子眼圈发红,反而喜洋洋对上官筠笑道:“妹妹,今儿我应邀和那应无咎出去打猎,倒是端的一条好汉子!” 第112章 上官筠看一贯自己宠爱自己的父兄,在自己没了价值之后,竟然都偏向将自己远嫁,虽然知道自己哥哥一贯是糊涂莽撞的,仍是忍不住再次眼泪夺眶而出:“哥哥就如此希望妹妹赶紧嫁入那强盗窝中吗!咱们自幼的情分,难道都是假的?您忘了母亲是因为匪盗而丧身的吗?” 上官麟眼看她哭了,手忙脚乱无措道:“别哭啊!是哥哥不对!哥哥待你的心那都是一样的!太子有什么好的,咱们上官家的女儿看不上他呢,那应家也不是什么强盗窝啊,应无咎谈吐举止都不输世家,学问上比我还强些儿,弓马娴熟自不必说,带兵的一把好手!说起兵事来头头是道,来日并非池中物!还有今儿我和应无咎游猎,正好遇见节度使夫人,隔着轿子请安,听那应夫人,谈吐优雅,和祥慈霭,很是亲切,并不是那等无礼之人,他们在京城也有好大个庄园,不输咱们家!我看阿爹是有考量的,绝不会耽误了你的终身,你只管放心才是。” 上官筠心力交瘁,拉了上官麟的手,看左右无人,含泪道:“大哥,我不要嫁到范阳去,我要嫁秦王!” 第70章 屠户 “秦王!”上官麟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那小真儿怎么办?” 上官筠几乎气笑了,她一贯知道大哥是混世魔王,但适才看他说话还头头是道,有了长进,一遇上女人,就立刻原形毕露混账起来:“大哥,我是你的亲妹子!你倒去关心一个宫婢?这等,我嫁过去做王妃,就替你把那婢子讨来,赏与你如何?” 上官麟却被这前景给吓坏一般双手摇晃:“不不不!这不对……”他双目茫然,不知所措,胡乱地安慰妹子:“你别想太多,我去和阿爹聊聊,我得和阿爹聊聊……” 上官筠本想说父亲在静思,但又转念一想大哥到底是嫡长子,再怎么混账,也和自己有着情分,便肃容低声道:“大哥,我们兄妹一体,我要嫁秦王,也不是为着我自己,而是为了上官家,我不想嫁应家,求大哥替我说服父亲!” 上官筠含泪犹如梨花带雨,十分可怜,但上官麟却神思不属,整个人仿佛惊呆一般,嘴上只是胡乱应着,往书房而去。 上官麟和上官谦的谈话却并不融洽,父子在书房密谈了一个时辰,伺候的人一个都没有能进去,之后上官麟就摔了门而去,然后当晚便回了北营,没回府过。 京城人都关心的应家向上官家提亲的事,最后却没有了下文。 因为西北有变。 突厥犯边,本来是没事的,偏偏隶属幽州地界,称得上是西北大门的高岗城守将,竟然不战而逃,群龙无首,守军一击即溃散,城守自尽,门户大开,突厥只用了三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连占五城,其中还屠了一座城,因为这座城抵抗比较久,突厥干脆利落地屠了满城妇孺子民,以此震慑后来,血腥手段很快吓坏了老百姓们,战报传到京城之时,突厥又已占了一城,他们闪电一般地劫掠,用大乾的马,大乾的粮草,补充了自己的军队,驱使大乾的民夫来建造工事,用俘虏的兵士挡在前边作为肉盾,冰冷而血腥地斩开了一道血路,悍然直指京城!距离京城,最近也不过只剩下三座城而已。 应无咎和应夫人连夜赶回了范阳,京城这点儿女婚姻和阴谋,都已不值一提,朝堂震动,皇帝震怒,下旨三法司议罪,问责起最开始不战而逃的城守,不仅要抄没其族,全家问罪,还要问责提拔推荐他的人。 然而待到把那没骨气渎职的城守全家抓来后,朝廷上下尽皆无语,原来这城守全家,就是一屠户!家里上下老小,个个慌得没脚鸡一般,细问下来,原来这何姓屠户,祖传杀猪的手艺,也有一把子力气悍勇,家里杀猪赚了点钱,就有些想着荣耀门楣来,但一家子都没有读书过,科举进身,那也不知要几代人才供出来,武举倒是有希望,奈何人家大字不识几个,连武举最基础的策论都过不去,市井听说朝廷能花钱买官,便凑吧凑吧,一家子将攒下来的三十万钱,都拿去走了门路,想着买个官当当,听说当官赚钱,走的东阳公主的门路。 偏偏这么巧正经历了年前斜封官罢官那一遭儿,虽然最后还是重新任命了斜封官,说是可量才叙用,到底严格了许多,一个屠户,又是常年在京里杀猪的,认识的人不少,若是和别的斜封官一样,在京里冷衙门里头任个文职,大字不识的屠贩量高位,实在太招眼了,然而有钱不赚又舍不得,这公主府上经手的人煞费苦心,秉着不给公主招麻烦的道理,索性便往兵部插去,想着这人长得高大凶悍,安排个军职,管管军需马匹,多少也有点油水,也不当回事。 边境高岗城,油水最少,风沙又大,没什么油水可言,这屠户安插进来,就被人一杆子支到了那边,他长得威武,又有一股悍勇之气,到了那边报到,因着平日里见人多了,并不怯场,好吹牛,说起话来高声壮气,言必称某某国公府去过做客,园子如何,某某侯爷爱喝鹿血,又不许那鹿立刻就死,必要让人开的小口子,慢慢啜饮,京里各高门贵族八卦,他如数家珍,说得宛如亲见。边境的守将又听说是京里贵人特意安排下来的,只以为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勋贵之家的子弟,到边境镀金的,年纪轻却品级高,小心翼翼地奉承着,但凡有个什么立功的机会就给他添补上,没多时竟也得了不少战功,偏偏机缘巧合,那高岗城的城守突然病死了出了缺,这边揣摩上意,将他名字添进了备选名里,兵部接了奏报,也没细查履历,只看了下功劳还不错,倒也没就升了城守,只提了个游击将军,又另外调了名够资历的老将去任守将,这老将却不高兴了,高岗城出了名的事多油水少,于是磨磨蹭蹭地去上任,就是这么巧,就这空档,突厥人来了。 第113章 本来,高岗城有驻军三千,城池坚固,易守难攻,便是没有守将,副将一边防守,一边立刻命人飞报附近的箭林城、高原城守将驰援,阻上几日,朝廷再派大军,完全来得及的。然而山中无人,猴子称大王,守军最高的军衔竟然就是那刚提拔为七品游击将军何屠户,何屠户杀猪不怕,真遇到突厥凶恶之极的杀人不眨眼却吓破了苦胆,他一心奔着赚钱去当的官,何曾知道什么尽忠报国?自然腿软撒腿就跑。 于是高岗城全无抵抗,连附近的箭林城、高原城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突厥人一锅端了,中原门户大开。 奇耻大辱!朝堂衮衮诸公知道这一切的发端,都不过是因为一位屠户花了三十万钱,买了一个小官而已,全都无语了。斜封官本来就遭人诟病,这一次再次到了风口浪尖上,朝堂一片沸反盈天,妇人参政,卖官鬻爵,误国殃民,这些劾章雪片一样地飞向朝廷,朝廷一连撤了数名兵部官员,又降级使用,待立功赎罪,那倒霉的屠户一家子都被连坐下狱论罪,东阳公主一系官员以及其他斜封官们全都龟缩不语。 如今只有另发大军迎战,将突厥堵住,然而如今地方节度使坐大,在突厥路上就有范阳、幽州节度使在,若无一强有力的统帅为兵马大元帅,代表朝廷下去统帅联军,调兵遣将,使地方节度使们配合策应,则无以拒敌,但这兵马大元帅,应该由谁任命?朝廷议了几日,竟无合适的人选,几位老国公,不是称病,就是腿疾,其他的资历不足,难以节制诸节度使,若是随便任命个人去,只怕突厥未灭,反让节度使坐大,朝廷危如悬卵。 如今战局大为不利,各地节度使更不是好欺负的,若是战事失利,那责任就大了!弄不好可就是夷族的罪名,若是赢了,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众人心知肚明,此事因东阳公主而起,如今东阳公主理屈龟缩,严荪等人也因为前些日子对东阳的退让而灰头土脸,无形之中皇帝已经胜了一局,东阳公主和严荪被狠狠地打了脸。然而皇帝毕竟历来不言不语仿佛只以东阳公主为尊,最近一年却忽然露了锋芒,屡屡掠了东阳的风头,显然其志不在小,这是要抓军权了,这个时候谁站出来担任这个兵马大元帅,谁就代表了皇帝,如今大敌尚在,众人苟且,尚可周全,一旦突厥打退后,这兵马大元帅之位,安能安坐?必遭清算!。 朝廷诸人,不少是经过圣后一朝的大清洗的,那一回上上下下的清洗,早就将许多文人的脊骨敲断,将武人的胆子吓寒,勋贵武将们,当初不免也有不少站队错误的被清洗掉的,如今硕果仅存屹立不倒的,不是本来就是混日子的糊涂虫,就是心里清楚的,谁肯来做这倒霉催吃力不讨好的兵马大元帅? 又议了两日,悬而未决,前线接连不利,秦王李知珉终于站了出来,请命出兵抗击突厥。 朝上诸人,是万万没想过秦王会站出来的,毕竟年纪尚及冠,没听说过弓马兵事上有何知兵之处,又一贯平庸,上次虽然查私铸铜钱一事得了些风头,近年来建书楼、疏散百姓一事上也有点名声,却大多数人认为是皇帝在替儿子铺路,背后教的。 但如今转念一想,却发现秦王居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国家危难之际,朝廷必是要出兵的,总不能真的内斗把天下给丢了,秦王本就是皇帝的嫡长子,天然同盟,不存在站队,正儿八经的一品亲王身份,名分也算贵重压得住,好歹凤子龙孙,使唤几个节度使还不错,封邑也在幽州,理上也说得过去,虽然年纪轻点儿,谁还指望真上阵杀呢?细细地挑上几个知兵的老将替他压阵便好了,而皇帝推出自己嫡长子,自然是有打算的,但这都什么时候了,甭管哪一派,救国最重要啊。 秦王上表没多久,上官谦嫡长子,羽林中郎将上官麟以及东阳公主嫡长子王慕岩上了表,自请出征救国。 皇上大喜,称朝廷有此生机勃勃年青一代,公忠体国,奋勇争先,报效朝廷,着实可嘉,一律准了,着兵部议授军职,随大军出征。 朝廷心知肚明,这是各方都派了年轻一代进军,东阳公主那边这次算是闯了大祸,只能以亲子入军去找补回来,而上官谦这边想必是前些日子女儿选妃失利,于是另辟蹊径,只是上官谦就这一子,都能舍得真送到前线去,可见其决心了,朝臣们却不知上官麟上表自请出征,乃是自作主张,上官谦却是拿这个长子毫无办法,总不能儿子上表,老子倒拦着儿子报国的。 各方利益微妙地达成了一致,秦王一轮调兵遣将、运筹粮草,点发民夫,不多时,便领了大军出征去了。 第71章 边城 赵朴真也在王驾的随扈当中,只是扮成了个小内侍的样子。出征本来是不能带女子的,但她身量纤小,五官清丽,穿了内侍服色,看着也只是个样貌清秀的小内侍,秦王乃是亲王,身边有内侍服侍也不奇怪,况且这次出征还带了文桐,有着文桐替她遮掩,也并不打眼。 一路急行军,赵朴真再次晕起车来,但是她别无选择,因为,伴秦王出征,正是李知珉要求她办的第二件大事。 她总算知道之前强行让她强记背下的堪舆、风物志等书是怎么用的了,每到一城,参赞军务之时,赵朴真都侍立一侧,随时给秦王提供相应信息,大到山川河流,小至村镇民俗,人口物产,矿藏粮食,驻兵装备,秦王一问,她必对答如流,不过数日,与秦王随行的数名军中老将,都已对秦王身边这位小内侍肃然起敬,虽然年幼又是内侍之身,却渊博如是。 第114章 出征第十天,朝廷大军正面迎击上了突厥的第一支先锋军。 大捷。 朝廷大军在取得了一次大捷,夺回一城后,与退守天里城的突厥遥遥相对,对峙起来,两边显然都无必胜把握,突厥这次是乌索可汗带了九部落联军,来势汹汹,但也有些各自为政,调动起来也需要些时间。 行军速度总算缓慢了一些,这日选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扎了营,赵朴真这日提了水桶去水边清洗些衣物,洗到一半忽然身上被敲了块石头,她转头一看,看到上官麟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军袍笑得欢:“听说王爷身边有个特别俊的内侍,我就嘀咕不会是你吧,这么辛苦,你们王爷也舍得带你出来!” 赵朴真将搓洗好的衣服拧了放进盆子里一边拿到一旁大石头上晒,正是日头猛烈的时候,铺上去晒一会儿想必就能干了,一边笑着问上官麟:“听说上官公子自动请缨?可辛苦吧?”想想看上官家吃的用的,再看看这些日子吃的用的,她对上官麟居然真的愿意出来征战而感到肃然起敬。 上官麟将袖子卷了上来就替她晾晒,一边道:“替你们王爷洗袍子呢?身边的亲卫干嘛去了,这样粗活怎么叫你做。”一边又悄声和她说:“这些日子你也没吃什么好的吧?我那边烤着只兔子呢!快好了,刚刚猎的,你也加加餐!” 赵朴真忍俊不禁,真心觉得上官麟有着不管在哪里都能过得自在的个性,从前觉得他这是纨绔任性,如今看来倒是另一种洒脱,果然衣服晒完上官麟就赶着冲进了林子里,里头果然用黄土块砌了个黄土窑,想必里头就封着他说的兔子,火堆在外边烤着,这倒是个新做法,赵朴真十分好奇地观摩了一会儿,上官麟却又逮了几只河里的小鱼穿了棍子在火上烤,小鱼不过柳叶粗细,略略一烤就金黄色了,洒上盐,香味就出来了。 眼看着火候到了,火慢慢熄灭,上官麟将那火热的土块敲开,从里头掏出了大叶子和着泥巴裹得严实烤得焦黄的兔子,敲开外壳,热腾腾的肉香味就扑出来,想必佐料香料都已经事先腌制好,香味,多日没吃过热食,只喝过点热水的赵朴真都忍不住馋起来。 上官麟就手先撕了只最丰腴香嫩的腿下来,用大叶子裹了递给赵朴真,赵朴真接了尝了一片,上官麟从腰间拿出一把雪亮的小刀,一边分解一边得意洋洋道:“味道不错吧?” 这时后边也传来个声音:“也撕个腿给我。” 赵朴真转过头,却认得是从前见过的王慕松,永平郡王的长子,生母因为东阳公主的下嫁而被圣后强令休回娘家,在家庙中抑郁而死,他既不能继承爵位,平日里都是纨绔一个在京里混着,这次自告奋勇出征,既出乎京里人的意料之外,细想却也是对的,毕竟东阳公主压着他,如今老大年纪了,连婚事也无人过问,必是不可能有什么前程的,他拼着出来挣个军功,也算是给自己挣个前程了。 王慕松伸手就抢了只兔腿,也不怕烫,嘶啦嘶啦的吃着,一副饿极了的样子,一边含混道:“可饿坏我了,才去找了幽州那边薛闰讨军需,拿了圣旨,愣是给了一堆垃圾来,连饭都没给好好吃,就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我回来了,这一路他妈可真饿死我了,好想念我的桑落酒、野猪酢、鲤鱼脍……” 上官麟呵呵地冷笑:“活该吧,那差使合该是王慕岩的,结果你猛地跳出来自告奋勇,要我说薛闰还能让你全须全尾回来不错了,他可恨毒了东阳公主,这次本来也没打算能从他手里拿到啥,虽说沿路需供给军需吧,节度使哪时候不是爷!” 王慕松目光闪烁,含糊道:“你也说他恨毒了东阳,王慕岩可是东阳亲生子,过去岂不是白白送菜上门么,犯不着,咱们这仗还得打很久呢。” 上官麟冷哼:“你当王慕岩是傻的?堂堂羽林营中郎将,那次训练不把人操得哭爹喊娘个个看到他都腿肚子打抖的,你以为他是三岁小孩?当然会自保,再说了,就算王慕岩是傻的,薛闰也不是傻的啊!再怎么也不可能和东阳硬杠上好吗?” 他又撕了一只腿洒上盐递给赵朴真,絮絮叨叨:“我是看不懂你们两兄弟了,平日里也不见来往,你这样,他难道领你情?再怎么样那也是他亲生母亲,你若是想打着人家能大义灭亲,那是不可能的,再说了我看他那一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脾气,不是你那点小恩小惠能打动的。” 王慕松不说话,只是啃着兔肉,又道:“亏你也能逮到兔子,我前儿看到有鸽子飞过去,还想着射了下来烤了吃呢。” 上官麟看了眼赵朴真:“你可别真打了,那是信鸽,卖了你都未必能买上一羽。” 王慕松一怔:“信鸽?谁带的?”他看了眼赵朴真,也反应过来了:“难道是王爷?” 他忽然恍然大悟:“怪道我看高灵钧那混球,平日里最是好不正经的,如今出征,基本不离那车子,那是鸽舍吧!” 他毕竟不是表面的纨绔,一经点拨已是一通百通:“我说那车子看着不对呢!这必是专门训练过的军鸽!那鸽子会盯准了那鸽舍的!这样的鸽子,那真得是千金供养,多年训练,小心伺候……难怪这些天京城各种派遣消息,咱们这里可没断过!秦王,不简单啊!今上,这可是绸缪了多久啊!”他一拍三叹,连肉都忘了吃。秦王年轻,众人都还觉得多半还是如今上头皇帝的意思,为自己亲儿子铺路。 第115章 赵朴真默不作声,上官麟呵呵一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如今可算得上是图穷匕见之时了……”两人正说话,却正是说曹操曹操到,只看到高灵钧和一个年轻将领走了过来,看到他们在这里烤兔子已是大笑道:“好小子,在这里打牙祭也不叫哥哥。”看到王慕松,又扯了扯他身边那年轻将领指着这个方向说着什么。 这边王慕松却已是放下了兔肉道:“高灵钧那二货还带着舍弟,定没好事,我先走了!”说完已是飞快地起身,也不等那两人近前,就匆匆跑了,对这好吃的肉竟是一点流连都没有,仿佛屁股着火一般。 原来那年轻将领赫然正是适才说到的王慕岩,东阳公主的亲生子,羽林营的中郎将,赵朴真看那年轻将领身材瘦长,肌肤并不是贵族们流行的白皙,而是小麦色,五官却颇为斯文,长着一双凤眼,依稀和东阳公主相似,但目光沉静清亮,举止稳重,一点母亲的骄横傲气没有的。 高灵钧已拉着那年轻将领走了过来,大概也是知道这两兄弟和一般豪门同父异母的兄弟情况不同,也不提刚刚仓惶遁走的王慕松,只笑道:“上官兄弟在这里整治什么好东西?拉着我们王爷的身边人吃,倒是好打算!” 行军途中本就不拘礼,这几人看起来在京里也算熟识,更是全不叙礼,直来直往,上官麟已是又掏出一包烤得滚热开裂的大叶泥包来,笑道:“算你们运气,这东西没被王慕松带走,给你们。”他看了眼王慕岩,显然有些故意道:“王慕松去幽州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回来,骂了一轮薛闰,诉苦了半日,结果东西都没敢吃,看到王统领过来,飞也似的跑了。” 王慕岩眼神微动,却仍是维持着沉稳:“幽州薛闰那边不遵圣旨,供给军需吗?”上官麟笑道:“地方节度使搪塞敷衍都是意料中事,不过若是你去,怕是有办法能要回来些军需,也不知王慕松那小子蹦出来抢这差使做什么,又办不好,王爷虽然没计较,但这面上可不好看。” 赵朴真看到他们也全都不避讳自己,便也将自己当成个默默无闻的小内侍,将那包泥包轻轻掀开,又有喷香涌出,高灵钧已拿了柄小银刀,十分熟练地替她分割,并不让她烫手,两人分肉之时,只听王慕岩说话:“薛家和我母亲誓不两立,我去更讨不到好。” 上官麟大笑:“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倒觉得王爷当时若是差你去,以将军的谋略,定能交换些实打实的利益回来,赵朴真心一动,知道上官麟不愧是世家子弟,看问题果然不是从面上看,利益交换,是世家和贵族们最擅长做的事情了,王慕岩可不是一般人,他掌羽林营已经数年,又有那么个权势倾天的生母,去做利益交换自然是得心应手,想必秦王当时也是有此意让王慕岩去幽州,结果却被王慕松跳出来拦了一下…… 王慕岩淡淡道:“你想多了,王爷运筹帷幄,自有安排。” 上官麟只是笑道:“也就王慕松那傻子,真把你当弟弟一般老母鸡一样的护着。”这话说得颇有些过了,京里谁不知道永平郡王府那点儿事,这俩兄弟顶多也就是面上情儿,上官麟这么说,若是王慕岩对王慕松有嫌隙,不肯承这人情的话,必是要反驳或是否认的。 结果王慕岩只是看了眼上官麟,不说话,上官麟心下大诧,难道这两兄弟,还真的相亲相爱起来?这怎么可能?上官麟自然不相信,正想要再探两句,却听营帐有军号响起,却是紧急集合,几人都是军职在身,自然都微微变了色,肃容整衣站起来便要回去,上官麟匆匆和赵朴真交代了句让她收拾,也急急而去了。 第72章 骑马 到了晚上,营帐里,赵朴真仍是忍不住问了李知珉。 “王家两兄弟?”李知珉用毛巾擦了擦脸,用热毛巾捂了捂有些困乏的眼睛,回答道:“那个不相干,地方节度使肯定不会真心支援朝廷军队,帝国军备一塌糊涂,本就是意料之中,否则也不会让突厥深入腹地了,他们两兄弟谁去幽州,带回来多少军需,都并不重要,那不是我的重点所在。” 他将毛巾扔回铜盆,看了眼赵朴真好奇的双眼:“你是对这两兄弟的关系好奇吧?按说的确应该是仇敌,不过王慕岩这人,虽然是东阳公主的儿子,难得却有个好风评,也有人说是歹竹出好笋吧。” “大概十年前吧,那会儿我还小,也是听说的,东平郡王府按例会有一个名额进国子监,不过王慕岩是东阳公主的儿子,按说只要东阳公主想进,讨个恩监的名额还是很简单的,因此本来这个荫监的名额,给王慕松比较合适,永平郡王的意思就是想给王慕松,但东阳公主那会儿也是年轻气盛,做事不大留余地,只是一味的贪胜好强,偏要占了这个名额要给王慕岩,王慕岩那会儿听说才学也不错,算是个读书种子,王慕松倒是听说母亲死后一蹶不振,很是不成器,若是没那个监生名额,基本上前程也就是毁了——大概东阳本来也是这个意思。” “后来呢?” 李知珉接过文桐拿着的茶水,看文桐也一副听进去了的样子,两人都殷切看着他,不由笑了下,又接着说:“后来不知怎的,王慕岩忽然进宫讨了父皇的恩典,做千牛备身去了。” “千牛备身,你们也知道的,那是必须高官子弟,姿容秀丽的少年才能御前伺候,而且前程光明高贵,勋贵家庭里,不少子弟也是争着上的,不过他本来可是诗文上很是不错的,这却是弃文从武了,东阳公主知道那会儿,圣旨也下了,父皇也只说以为王慕岩得了公主、郡王的授意进宫讨的恩典,东阳公主本就宠爱这儿子,看儿子执意不肯再读书,非要进宫做千牛备身,想着能执掌宫卫也不错,也就顺水推舟。后来王慕松就顺利进了国子监继续学业,而王慕岩做了几年的千牛备身,就顺利执掌宫禁,又去了羽林卫任了中郎将。” 第116章 文桐插嘴道:“王爷这意思是,王慕岩当时是为了兄长能进国子监,才弃文从武,进宫当千牛备身的?” 李知珉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也许是东阳公主觉得,宫禁里还是得有自己人掌握更可靠呢。” 文桐摇头:“天下父母的心,那都是一样的,谁都希望自己孩子平安喜乐,谁愿意当大兵如今跑来打突厥啊,更何况东阳公主就这一个儿子……” 赵朴真若有所思,将铜盆里的水倒到木桶里,又添了些掺了藏红花的热水,让李知珉解靴泡脚。 李知珉双足浸入热水中,听文桐一个人絮絮叨叨,看了眼赵朴真,她低垂着眼睫毛,穿着有些宽大的内侍服,热气氤氲里看着年纪分外小,本来有些肥起来的脸也削瘦了下去,尖尖的下巴看着多了分楚楚可怜。 想也知道一名少女混迹在军伍中有多么艰难,吃不好睡不好,体力不支,休息不足,别说洗漱,连解手都要避着人……又遇上了大战,那天看到死人,听文桐说她吐了,想必晚上也睡不好,眼圈里带着青黑色,但她却一点苦楚之色都没有在他面前露出来,仿佛,真的急着要完成那三件大事——好赶紧去做她那凡妇生活,找她那不知在哪里的亲生父母,想必那上官麟也知道她辛苦,上赶着悄悄烤肉来献殷勤。 想到此处,他心里又冷笑了声,压下了心底的那一丝怜惜。 过了两日,他们抵达了归原城,秦王将后勤随扈包括赵朴真留在了城里,自带了一支一千人的骑兵出去了,这一去,便是数日不归,倒是让留在城里的赵朴真得了点歇息的闲暇。 归原城这日秋高气爽,赵朴真却是在城守府前的校场上,央着文桐教她学骑马,这马车她坐一次晕一次,在宫里也没有学骑马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她想着还是学了骑马,来日更好出行。 马是一匹很温顺的小马,城里军需官一听说是王爷身边的内侍要,立刻就选了一匹最好最温顺的母马来,赵朴真战战兢兢,开始的时候几乎爬不上马,文桐说了半日的要点,她看着那母马琥珀一般的眼珠子,还是紧张非凡,好不容易爬上马,她已经气喘吁吁,紧紧趴在那马背上不敢直起腰来,两股战战,不敢动。 秋日夕阳的阳光清亮得很,少女脸蛋犹如剥壳也似,却红润非常,嘴唇微微张开气喘吁吁,额上全是密密的汗,她全神贯注盯着马背,鼻尖上都沁着汗珠子,紧张得两股战战,李知珉带着一队亲兵纵马进城到府门口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子。 牵马的内侍文桐也紧张万分,大气不敢喘,只是宽慰她:“放松些,这马很温顺的,你得放松些。”却缩手缩脚根本不敢上前指腿托脚,只会拉着缰绳口里嚷嚷:“别怕,您越怕这马就越欺生。” 这怎么可能学会骑马!因为战局胶着而郁闷着的李知珉忍不住就笑了下,直接下马将马鞭扔给后边的亲兵,径直上前,文桐看到王爷来,慌慌张张拉着马缰施礼,赵朴真也紧张着要下马,却一时并不能下,只看李知珉长腿一抬已跨上了马背,坐在她身后,说话:“稳住身子,背挺直,稍微往后倾,下颔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前方,腿放松。” 赵朴真本来紧张得手足无措,心里只想着读书时见过的笑话,当年南朝士子见到马,惊呼“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她如今于心戚戚正有此感,觉得这畜生奔放跳达,全不听指挥,一颗心突突跳着几欲跳出胸口。听到他充满权威冷静沉着的声音,一颗心就稳定下来了,而本来有些躁动不安的马,在他骑上来拉住马匹以后,就乖顺稳定下来,让她更是安心许多,“脚掌前踩马镫,脚尖向前,后跟向下压,用膝盖夹马肚子。” 赵朴真依言坐稳,忽然李知珉长腿一夹,策马飞奔起来,赵朴真不由自主往后一倒,啊地脱口而出,然后就感觉自己后背撞到了一个坚硬安全的胸怀里,那是李知珉的胸甲。 她心里一闪而过,却更快地被又稳又快跑动的马而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颠簸得实在太厉害了,连肠子都快要颠出来,风从耳边刮过,速度越来越快,这是从来没有的体验,她的心砰砰跳动,却莫名觉得兴奋。身后李知珉却说话了:“别坐实了,两腿夹紧了,不要害怕马,马很聪明,你怕它,它就不会服你,你要严厉、要坚定、要果断,要让马服从你。” 归原城并不大,李知珉带着赵朴真兜了一圈回来,翻身下马,又扶着她下了马,文桐已上前道:“王爷,热水已备好,我也已吩咐厨房熬了些羊汤,王爷是想先吃点东西,还是先梳洗歇息?” 李知珉将马鞭扔给文桐道:“备水,我要沐浴。” 文桐忙跑前跑后的安排人传热水,赵朴真作为贴身“内侍”,克服了心中的羞涩,也上前替他解甲脱袍,除冠洗发。 头发都被汗水沁成一绺一绺的,又粗又硬,也不知几日不曾梳过,没在战场上,王爷穿的是轻甲,玄色的皮甲衣解下来,仍然沉甸甸的,之后是棉甲,解下来一层一层裹着的布甲上,有着汗凝成的盐霜,然后是丝绸中衣,传说这能拦住箭头,避免对身体造成更大的伤害,然而即便如此的层层保护,衣甲剥下,仍然露出了满是伤痕的上身来。 赵朴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位王爷一直养尊处优,因此肌肤白腻光滑,但现在上边已布满了浅浅的小伤,赵朴真闻着仿佛仍然含着铁腥气的味道,看那些似乎刚刚结上痂的伤口,密密麻麻的,都是小伤,但能穿透重甲布甲在肌肤上留下痕迹,可见那是真上了战场,一往无前地在枪林箭雨中向前冲才会有的伤口,在中军旗下亲兵环卫保护的人,是不会有的。再除下靴袜,双足竟然都打满了血泡,不少都破了又重新。 第117章 那个位子,真的那么好吗? 就值得这么拿命去拼? 在京里做个太平富贵王,把这些所谓拯救天下的事,给那些占着位子的人不行吗?赵朴真想着昔日在京里这位爷清凉无汗,犹如深山清泉一般闲雅从容的风仪,心里居然觉得有些堵得慌。文桐已备好热水,他知道赵朴真羞涩,笑着和她道:“请真姑娘把这些衣服拿出去交给仆妇们清洗缝补吧,这里我来伺候便好。” 李知珉穿着中裤,直接转入了屏风后,就手自解了裤子,直接进了浴盆中,让热水包围自己疲惫的身躯,虽然伤口立刻也叫嚣着烧起来,但他却不以为意,闭上眼睛,舒服地往后靠去,让文桐替他搓洗头发。 赵朴真将那些衣服交给城守府的仆妇洗缝,然后又去找了一套衣袍鞋袜来给王爷,她端着干净衣物去的时候,文桐抬头看到她,轻轻伸食指“嘘”了一声,赵朴真放轻脚步,看过去,却见王爷已半躺在浴盆里,闭着眼睛睡着了。 这是有多累啊! 文桐也红了眼圈儿,指挥着赵朴真把衣服放在架子上,轻手轻脚地替王爷揉搓着,又替他加了热水,从头到脚好生洗了一番,才轻轻摇醒了王爷,扶他起身换了衣物,服侍他进了一碗羊汤,用了几个茯苓糕,小心道:“王爷上床歇息一会儿?” 李知珉摇了摇头,眼睛里仍有着血丝:“出去叫他们把这些日子朝廷的邸报,别的地方的战报都找来,再请几位参将和几位相公到花厅参详军情。” 这一参详,又到了深夜,赵朴真一直侍立在一旁,看他与幕僚、下属们围着堪舆讨论战事到深夜,厨房上过一次甜汤点心,又上了一次羊肉汤,仍未讨论出结果。 “守不住!别浪费时间了!” “突厥这次不动,是在等乌索可汗大军,那边占了青灵城,劫掠了一番,粮草充足,兵备完善,又休息过了,应该至少有十万之众,他们一旦过来,我们这座城守不住,尤其是王爷在这里,他们士气正涨,必要来夺这战功,振奋士气。” “如今唯有立刻请范阳节度使出兵攻打西边的青灵、东云几座城市,牵制乌索可汗,我们才能继续推进,否则他们主力汇合以后,朝廷大军挡不住,要知道朝廷虽说十万大军,其实却一大半都是新兵,没打过仗!” “你们以为应钦那老狐狸是傻的吗?青灵、东云,易守难攻,出兵攻打,白白消耗多少粮草,那些可都是钱!藩镇兵,几乎已不是朝廷的兵了,这些地方节度使,会甘心消耗自己养的兵和粮草,来成全王爷?想都别想!莫若还是不计后果,强攻为上!然后请旨朝廷,让朝廷下诏请范阳、幽州节度使各遣五万兵来助战!” “且不说一来一回耗费的时间了,只说朝廷那班文臣,不争论上几日不会给你下旨,这朝廷旨意,节度使买不买账又是一说,没准五万是来了,路上给你磨蹭个几日,或是全是老弱病残来的,没准援军到了,咱们坟头草都高了!” “如今朝廷危矣,但凡他们还有热血,有忧国忧民之心,岂有坐视朝廷大军颓败,生灵涂炭!” “赤胆忠心忧国忧民之人,高宗那会儿就死了一批了!圣后那会儿,又死了多少!君不见宋君哲将军,身经百战精忠报国,最后却死于小人倾轧、死于朝堂争斗!这年头,手里有兵才是实在,各地节度使,谁不是虎视眈眈,保存实力,否则哪里会让突厥长驱直入!莫若效仿当日太祖白马之盟,含垢忍辱,暂且议和,嫁个公主过去和亲,劝退突厥,徐徐图之,慢慢收服了各地节度使兵力回归中央,再谋反击。” “呸!尔当为卖国贼也!毫无骨气!”一名老将已站起来须发怒张,向那提出要议和的幕僚吐了一口浓痰。 “你!”幕僚也站了起来,十分恼怒。 场面颇有些混乱,李知珉终于敲了敲桌面,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议和,不可能的,嫁公主,更不可能,范阳节度使那边,我来想办法,朝廷那边也同样上奏,准不准再说,今日先议到这里,大家回去安排,歇息吧。”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赵朴真,目光幽深。 赵朴真接到了这个眼神,心里一跳,隐约知道,似乎自己的差使又来了。 第73章 出使 群情激昂意犹未尽的幕僚参将们散去,一位老将已经出去了又忽然返回,单膝跪下对李知珉含泪激动道:“王爷!万不可议和!奇耻大辱啊!” 李知珉只得又起身宽慰了老将军一番,携手送了他出门,却并不回卧室歇息,而是坐回太师椅,盯着面前的堪舆,蹙眉深思,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一样。 赵朴真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屋里静悄悄的,一灯如豆,摇摇晃晃,也不知过了许久,他一直沉思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要想到天明。 梆梆梆,远处清脆的打更的声音传来,李知珉忽然沉重的叹了口气,用手按了按眉心,仿佛终于做了什么决定,看向赵朴真,沉声道:“你与宋先生即刻启程,前往范阳府,尽量说服应节度使,上策是说服其出兵攻打青灵或东云城,为朝廷牵制乌索可汗,下策是借兵五万,听我调度,条件——异姓王、世袭罔替。” 赵朴真眉头一动,本朝的异姓王,不是在各代帝王被安上各种罪名被清洗,就是已降爵继承,子孙十分不成器,连爵位都几乎守不住,只安排个闲职罢了……世袭罔替的异姓王,那的确是太诱人的条件,然而,什么人才能给出这样的许诺?自然是皇帝,而且,必须是真正有实权的天下之主。李知珉如今,连太子都不是——嗯他是当今天子的嫡长子,又怎么样?众所周知今上是傀儡,要在东阳公主、严荪等人的把持下,封出异姓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118章 所以这根本只是一个极大可能不会实现的空头许诺而已,应家却要付出的是兵力、粮草的消耗,此消彼长,天下不是只这一家藩镇,应家一旦被削弱了,其他家藩镇必取而代之,还有……若是应家果然真出兵了,那几乎就是赌秦王能登上皇位了,这一赌注太大,应家父子,会下这样赢面太小的赌注吗? 她很怀疑。 “很大可能说服不了。”果然李知珉继续说话,声音平淡而冷静:“除非应家是疯子。不过至少努力一次,宋霑会去说,你跟着去……”他看了眼赵朴真,赵朴真的心跳疯狂跳动起来,头上甚至微微有些眩晕,不知道是害怕听到那个理由,还是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李知珉却继续道:“你上次有成功说服应无咎的先例,这次你可以考虑再从他这方面劝说一番,尝试说动他。” 果然如此,赵朴真胸中涌上来一层强烈的情绪,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但却直接往鼻子和眼睛里冲去,她想开口说话,说自己不愿意色诱,但却清楚的知道一开口声音就要出卖自己软弱的心,嘴唇微微翕动,却最终只是紧紧咬紧了。 李知珉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话:“这次并没有把握,所以你只是尽一尽人事,不需要不择手段……应家也不是随便能收买的,不成便和宋先生尽快回来,我们接下来就有苦战要打……” 接下来赵朴真已经听不到他说的话,她已经再次被另外一种类似于狂喜和如释重负的情绪淹没,心仿佛从高处轻轻落下,心尖都在狂喜中微微颤抖着,她十分喜悦地低声道:“是。”声音却仍然有些颤抖。 李知珉似乎听出了不对,抬眼看了眼她,却没看出什么来,只是接着又道:“路上不太平,你注意些,我会派亲兵护送你们,你不要乱跑,一切听宋先生指挥。” 赵朴真听到自己回答:“好的。” 李知珉又沉思了一会儿,才起身回了卧室,这时候东方已有了一线晨曦出现,赵朴真服侍着李知珉躺下,走出房门,才后知后觉感觉到自己背上的丝衣已经尽皆湿透。 猜疑却再次爬上了自己的心头,范阳是应家的地头,她一个弱女子和宋霑一同进去,应无咎如果果然对自己有什么想法,自己真的能平安离开吗? 宋霑,是不是只是一个将自己作为礼物送去的使者? 宋霑和她登车的时候,倒是一切正常,只是忧心忡忡:“这趟差使不好当啊。” 赵朴真冷静下来沉思:“先生何不效仿当年纵横家舌灿莲花?” 宋霑摇头:“先秦那会和现在哪里一样,合纵连横,那是各方利益不同,方能图之,如今秦王,能许下的不过是空头利益,应钦能从一山匪走到今日,绝非赌徒,而是稳扎稳打,审时度势极佳之人,这个时候站队,实属不智。” 赵朴真道:“那先生这样这么善于审时度势的人,不也站队了?” 宋霑哑然,过了一会儿才笑:“你这丫头,倒是一心为着你家主子。”过了一会儿感叹道:“人这一辈子,总得冒一次险,你家主子,明明毫无优势,却偏愿意蚍蜉撼树,观其言行,又不是那等无知莽夫……但每一步都如此出人意料,你看他这些天带兵上阵,那副不要命的狠劲,不过数日便已折服了数位老将的心。”他摇了摇头,笑道:“简直是个,冷静的疯子。” 可不是个疯子!赵朴真默然不语,心里却也暗自点头。 宋霑也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却又道:“等到了地方,我先去拜见应钦,你不必随行,在外等我消息,若是我迟迟不出又无音信,你立刻走,莫要逗留此处。” 赵朴真吃了一惊:“先生何出此言?” 宋霑叹了口气:“当年应钦吞并数山寨,就是宴请匪首,然后一刀斩下几个悍匪的头,迅雷不及掩耳将几个山寨吞并了,然后才投诚的朝廷,此人表面勇悍,实深不可测,外人传他畏妻如虎,却未必如是,怕不过是放出来的障眼法而已,如今我代表朝廷大军前来求援,应钦若是不想理,或是有别的想法,有可能斩了我然后当作我从来没有来过,我这老头,求仁得仁,没了就没了,何苦折了你在里头,你之前劝说应无咎成功,不过是仗着应无咎年轻,敢冒险,应钦可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人,王爷让你来,我其实是有些不赞同的。” 范阳不过一日一夜的路程,然而却走得很是艰难,流民四处都是,老弱妇孺皆是瘦骨嶙峋,将死之人被抛弃在路边,有妇人抱着襁褓追着车问贵人是否买她的孩子为奴,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行,语声凄恻,又有成群结队的乞丐跟车乞讨,遇到他们这般有亲兵护着的,则是乞丐,遇到弱者,就摇身一变变成了匪徒——都是为了生存,但赵朴真却被宋霑逼着在车里,不许出去:“丫头,你没经过事,救不完的,国破家亡,这便是蚁民的命,上位者一个决定,影响的便是万民,不能不慎之悯之。” 范阳,宋霑去节度使府之前,只道:“此间凶险,若事不妙,你即走。” 赵朴真心里一暖,不由为之前对宋霑的怀疑感到了愧疚,她低声道:“先生万事小心。” 然而事情却并没有想的这般凶险,赵朴真提心吊胆了一番,宋霑仍然还是按时出了府归来,身上还带了些酒气,想来是得了宴饮,但脸色仍然十分沉重:“果然并不肯就应,只拿如今粮草不足,兵丁征得不足,屡次上奏朝廷,兵部却一直克扣粮饷的事说话,且一直有人陪饮,不多时应钦甚至醉了离席,事不谐矣。” 第119章 第二日宋霑仍然上门求见应钦,仍然是宴饮了一日,无功而返。 第三日应钦却邀了宋霑巡视军营,一大早便派了人来接他走,看情形仍然不乐观。 赵朴真却坐不下去了,她想了想应钦带了宋霑去巡视军营,那自然不在府上,莫若趁此机会,求见应无咎,尽力说服一二,计量方定,她便带了几个亲兵,果然去了节度使府,求见应大公子。 节度使府恢弘气派,赵朴真立在门口等了半日,门子才懒洋洋地从角门出来回道:“大公子不在,请使君回去。” 赵朴真将一枚精致的金叶子递给了那门子:“还请大哥行个方便,可知道大公子在哪里,在下和应大公子有些交情,他若是在,定会见我,绝不会怪罪大哥您的。”那金叶子是宫里发的新样子,银杏叶样,上头脉络清晰可见,十分精致,那门子果然见了就有些移不开眼,但仍是十分依依不舍地将那金叶子退回给赵朴真:“几位公子所在,那都是军情,哪里是我们这等门子能知道的。” 赵朴真想了下,仍将那叶子塞给门子:“大哥莫要推辞,那我只是在这里借个地儿站站,想是一会子大公子就能回来?” 那门子掂量着那金叶子大概也有几钱了,终于不说话,显然是默许了。 七月的天热得很,赵朴真带着几个亲兵站在门房檐下,虽然头有片瓦遮荫,地面上却热气蒸腾,不多时就已汗流浃背,她想了下彻夜不眠拼着一股狠劲的李知珉,默默地仍是咬牙忍下了。 约站了半个时辰左右,忽见外边来了一座小青轿,几名仆妇拿着包袱跟着,后头又有着一队亲兵护着,一路悄无声息地走来,虽然看着轿子十分朴素,但抬轿子的轿夫训练有素又快又稳,仆妇亲兵皆肃容屏气,走路利落无声,便知道里头想必不是一般人物,果然看那门子一句话不说利落地冲上去将中门打开,让那轿子进入。 赵朴真带着几个亲兵靠墙站在一侧,看着那轿子进入,却仿佛有一道锐利的目光从那青纱后看向她,轿子忽然停住了,轿子身边伺候的仆妇忙上前侧耳倾听,里头有声音轻轻交代着什么,那仆妇立刻转身过来招了门子,耳语几句,指了指赵朴真,问了什么,面露讶色,又过去轿子边回禀,不多时便向她走来,笑道:“可是秦王派来的使君?门子无知,怠慢了,我们夫人请使君进去少坐。” 夫人?应家九义子都未婚,后宅唯一的夫人,应该就是节度使夫人了,赵朴真立刻想起了应钦畏妻如虎的传闻,心中一动,忙笑道:“可是节度使夫人?还请问妈妈,夫人缘何要见鄙人?” 那仆妇笑道:“许是见姑娘面善吧,还请几位护卫军爷在里头客院略喝几杯茶,里头却是内宅,几位军爷行走不便。”赵朴真一身内侍打扮,那仆妇却竟是直接点名了她的女子身份。 赵朴真心中微惊,看那青轿已径往里头去了,想了想,便示意亲兵们依言留下,在那仆妇的引领下,往里头走去。 第74章 妻奴 赵朴真被引到了一处近水敞廊,她在外边受了暑热,一踏进来便感觉到了清风徐来,凉爽通透。 节度使府十分出人意料的清雅,和京中那种刻意讲究的清雅古朴不同,清澈溪流并不似京里以青竹管引之,埋上玲珑白石,栽上青苔,养几尾锦鲤。而是几方粗犷大石上挂下清澈水帘,哗哗的注入水池,水里养着一大群活泼泼的青鲤,水边种着一蓬一蓬不知名的水草,开着碧色的细碎草花,未经修剪的,却是带着一种蓬勃生命力,阑干也尽是粗壮的松枝搭成,上头还保留着松皮,顶上甚至还有暗绿色松枝探出,竟是连根栽着随形搭起的水廊,凉意逼人。 廊下几案也是巨大的木桩削成,看上去仿佛随心而削,但却打磨得十分光滑,一点毛刺都没有,上边放着古朴的黑釉壶杯,乌黑的底上边有着兔毫一般的银丝散开,赵朴真识得,那是难得的窑变形成的。 有垂着双鬟的小侍女替她斟上热茶,茶是好茶,碧清水中数片嫩芽,她在门廊下站了半日,正口渴得很,也顾不得失礼不雅,一口气喝了一杯下去,只觉得口中生津,甘美无比,那侍女训练有素,看她喝完,面上并无一丝异色,立刻替她满上,竟像是大家中才能训练出如此乖巧娴熟的侍婢。 她也便不压抑,一口气饮了三杯热茶下去,又接了侍女奉上的热手巾,将头脸的汗都擦过,身上渐觉得暑热散去,然后看着侍婢陆续捧来了冰盘里冰雪沃着新削好的雪梨、鲜藕、嫩菱角等等各色瓜果,请她食用。 她只是捡了几片吃了,便不再吃,只专心等着应夫人出来。 只看帘钩微动,两名侍女掀了帘躬身,想来是应夫人来了,她忙起身低头施礼迎接,只看到一双天水碧丝履踏近,一个声音轻笑道:“上官娘子不必多礼。”声音清而婉,却竟像是南边的口音。 赵朴真愕然抬头:“我不姓上官……”然而这话才说到一半,她就顿住了,只看这夫人音清而有韵,步态闲雅,一双明目碧清如水,但一侧脸上,却有着一道十分狰狞的陈年伤疤,从眼下狠狠划到小巧的下巴上,红红白白地嫩肉翻出,半边脸几乎都被这伤痕给毁了,这是一道不怀好意的邪恶的伤痕,仿佛一张完美的画,却被揉碎了一半,这太突然了,赵朴真惊得一句话没说完,竟然结巴了。 第120章 只看应夫人微微一笑,侧脸上的伤疤更明显地动起来,面容更是破碎了一般,她温声道:“孩子吓到了吧?天热,怪我没戴上面纱,吓坏你了。” 赵朴真结结巴巴道:“不是……我就是没想到……”她挺直了腰身,尽量地直视那夫人的双眼,迫使自己不要回避那可怕的伤疤,开始自我介绍:“我姓赵,是秦王身边的尚宫,此次出使,是为请应节度使出兵援助一事而来。” 第75章 陪同 “欸?”这峰回路转,让赵朴真微微长开了嘴巴,半日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应夫人看出了她眼里浓重的戒备来,微微一怔,又笑道:“你放心,应无咎带着兵在外呢,我就是让你陪陪我说说话罢了,只要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强迫你做别的什么事,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发个毒誓。” 赵朴真摇了摇头,眼前的女子,应该经历过很可怕的事情,而在经历了毁容之后,她仍能让手掌兵权的节度使对她不离不弃,九个义子对她百依百顺,对人不卑不亢,其心性之坚忍,手腕之强硬,岂是一般女子可以相比的?不能以常理度之。 应夫人笑着给了她一点时间:“你可以先回去和你们的宋先生说一说,再做决定也不迟。” 赵朴真想了下,刚要起身告辞,忽然门口一个小丫鬟匆匆跑进来低头道:“大人刚刚从军营巡视回来,听说秦王使者在内,便直往内来了。” 应夫人一愣,脸上浮现了一个微笑,这时已听到了马靴声响起,赵朴真看过去,便看到了一个样貌极雄伟的高大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披挂着全套铠甲,佩着沉重的刀鞘,手里还持着马鞭,他步子迈得很大,大步流星,刀鞘哐当哐当地拍打着腿上的盔甲,走进来的时候沉声道:“是谁趁我不在打扰夫人……”话未说完,他目光已和赵朴真对上,然后忽然就卡住了,双目圆睁,张口结舌,整个人好似怔住了一般。 应夫人站起来迎上前笑道:“是我看这位女官站在门口,这大太阳地的,晒久了怕不是要生病,便让人问了问,知道是秦王身边的使君,便请她进来聊聊,夫君莫要吓坏人家小孩子了。” 赵朴真起身施礼道:“赵朴真见过应大人。” 应钦啊了一下,整个人有些迟疑地转头看着应夫人,犹豫地问:“是这样吗……秦王身边的女官?” 应夫人微笑着道:“是啊,我看这孩子长得可喜,说话也有趣,便想着昔日正遗憾我膝下无女,突厥来了,夫君想必也不得闲,大郎二郎他们也要陪着夫君出兵,到时候留我一人在范阳府里,可无聊得紧,便想着若是这位娘子答应,便留这府里在身边陪我一阵子呢。”不知为何,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明明是笑着的,声音却微微的有些颤抖,有些类似于哽咽一般。 应钦在应夫人面前果然十分唯唯诺诺:“夫人所说甚是,秦王殿下遣的人,果然不同凡响,我这就给那宋先生说说去。” 应夫人含笑道:“可先看看这位小娘子可愿意陪着我不,我让她回去先和宋先生说说呢,怕是秦王不放呢。” 应钦转过头看着赵朴真,大方道:“你回去和宋先生说,若是你留下陪我家夫人,我也可放心尽快出兵,去攻打突厥了。”然后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外边打仗正乱着呢,你这小娘子不好在外边瞎走,战场可不是好去处,还是在范阳陪着我家夫人,等我们将突厥赶走了才好。” 赵朴真有些啼笑皆非,只是蹲了蹲身子道:“谢谢应大人,奴下去和宋先生请示后再给大人、夫人回信,先就此告退了。” 应夫人忙道:“我已命人治了一席精致小菜,不如先用过了我再遣人送你回驿馆。” 赵朴真笑道:“多谢夫人盛情,只是我今日出来尚未与宋先生说,恐他担心,还是先告辞了,我会尽快给大人、夫人回话的。” 应夫人这才命身旁仆妇传了轿子,将赵朴真送回驿馆。 宋霑果然从军营回来不见赵朴真,有些着急,忽然看到她回来,才送了一口气,然后听她说了前因后果,十分诧异,沉吟了一会儿道:“应该也不是为义子的婚事,她毕竟才求娶上官家的嫡女……难道还真是你投了她的缘?应钦草莽出身,他的夫人,虽然不知出身来历,但听说颇有才华,他畏妻如虎的传言也已传了许多年了,按你所说她面容被毁,应钦仍待她如珠似玉,想必她果然对应钦影响颇大,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他看向赵朴真,脸上现了一丝内疚,赵朴真忙道:“我看那应夫人应无恶意,再说了,我一婢女,她又能在我身上得到什么?我想,莫不是应家其实还是想投往秦王这一边,但却又怕太子那边嗔怪,便想着随便找个借口?” 宋霑沉思再三,摇头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倒可试试看吧,我可将一队亲兵留给你使唤,只是内宅之中,亲兵不好进入,倒只能看你自己随机应变了。” 赵朴真点了点头,两人合计定了,宋霑第二日去和应钦交接,果然二话不说点兵两路,即刻出兵,一顶小轿接了赵朴真进了节度使府,宋霑则上了马车,赶回向李知珉交差。 宋霑赶到城里的时候,李知珉却早已回了前线,宋霑连忙又赶过去,路上遇到流匪,好在有兵丁相护,虽然耽搁了些时候,几个兵丁受了些伤,到底平安到了朝廷中军驻扎之地,宋霑一到便问王爷下落,说是王爷在帐内议事,传他去问话。 第121章 宋霑到了王帐的时候,里头议事刚散了,帐内的将领正兴高采烈地出来,一个老将认得他的,红光满面拍着他的肩膀大声道:“能说动应钦出兵,先生真大功一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我今儿算知道了!” 其他将领都笑着对他拱手为礼,与之前那种对王爷带来的谋士不冷不热的态度大相径庭,只有最后出来的高灵钧,看到他悄悄拉了拉他衣袖,低声道:“先生可要劝劝王爷,爱惜身子些……如今有范阳那边出兵,咱们这边也歇歇气儿,王爷如今实在太……拼了些,虽说为将者要身先士卒,方能让下边人心服,可也不能这般不管不顾地发狠啊,不仅战场上拼,下来也是不停歇地安排筹划,参详军情,几日下来合眼的没几个时辰,太不顾惜身子了,若真有个万一,咱们这可不都白来了,先生千万劝一劝。” 高灵钧是秦王的心腹侍卫,自然是一心都向着秦王的,宋霑听他这般说话,心一沉,走了进去,帐内人已走光了,只有李知珉坐在上头,微微侧着身子,看着面前几上的一局棋,十分入神,文桐看他进来,引他入座,倒茶,李知珉却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将手里的黑棋子在指尖翻转着。 宋霑看了下棋面,有些看不明白,心里又惦记着赵朴真,上前行礼道:“王爷,赵尚宫……” 李知珉伸手止住了他的话,仍然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棋盘许久,忽然开口道:“能用的棋子太少了。” 他一开口,声音嘶哑,宋霑吓了一跳:“王爷嗓子怎么了?” 李知珉将手中棋子投入棋盒里,转头看他,宋霑更吃了一惊,只见李知珉眼里全是血丝,嘴唇干裂,面也没好好修过,十分憔悴,他想起高灵钧的话,忙上前道:“王爷,您是千金之体,坐不垂堂,还请多多保重身子,如今范阳节度使又已出兵牵制突厥,王爷可以松一口气了,还是且歇歇才是。” 李知珉接过文桐捧上来的茶,浅浅抿了一口,又看了眼宋霑:“赵朴真没有回来?”此一行,他根本不抱希望,想着最多只是能说动应钦出动个几千兵力应应卯,聊胜于无,也能解解燃眉之急,可是,他们竟然做成了。不是表面上的出兵援助,而是实实在在的应钦、应无咎等范阳军主力,出兵攻打突厥所占的城,以自身的兵力来消耗牵制突厥,留给朝廷大军最好的机会。 事有反常即为妖。 他们究竟许了什么东西给一方真正的霸主? 宋霑道:“应夫人颇为喜爱她,留她在府中住着,说是陪伴几日,并为她说动了应节度使,出兵牵制突厥,我们此行,算是不辱使命。” 李知珉久久不语,脸上的表情森冷阴郁,许久以后才低声道:“太弱了。” 太弱了?是应家太弱?是赵朴真太弱?宋霑忖度着他这句话的意思,没有接话。 李知珉低低道:“实在太弱了,所以每要获得什么东西,付出的代价对弱者来说,都太大。”帐内暗得很,只有一线阳光从帐顶射入,照得秦王脸上明明暗暗,脸色里隐藏了太多的隐忍和不甘。 宋霑一旁看着暗自心惊,忽然惊觉,这位王爷,再怎么运筹帷幄,老谋深算,他也仍然还是个没有什么资本的闲王而已——能用的棋子实在太少了,他能给出的条件也实在太少了,因此就连一个侍女,也要尽力而为。他心里微微恻然,安慰李知珉:“我看应夫人是颇为喜欢她,且也说了,绝不会逼她嫁人的,应无咎等一众义子,都出征在外,想来,应夫人也不是那等莽撞之人,我也留了一队亲兵在那边给她使唤。” 李知珉仍然沉默着许久,才道:“她那么机灵,想必能自保。”但是,节度使夫人,凭什么会喜欢一个王爷身边的侍婢?凭什么会因为一个侍婢,就要这么大的牺牲? 说不通,越说不通,越说明所谋甚大。 一个侍婢,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添头。 一个小小的顺便……比如自己的义子,纳个王爷身边的侍婢为妾,看在出兵牵制突厥的份上,这么小的要求,总不好不答应。 他们早已处于下风。 可是他现在只能赢。 否则,大概那丫头,连当妾的资格都不会有。 应夫人眼睛里含了笑容,似乎非常意外她这么快便找回了自己的思路,隔着几案,在赵朴真对面坐下,伸出一只柔软而纤细的玉手示意:“尚宫是吗?请坐下,我听下边人说,你是来拜访犬子的?” 赵朴真哪里敢说自己当初曾经骗了应无咎去劫了东阳公主的货,只是硬着头皮道:“我听说应大人十分倚重应大公子,因此想请他劝说应大人。” 应夫人眼里全是笑意:“你不是拒了和他的亲事吗?如何倒敢来找他说话?” 应夫人竟然知道!赵朴真一张脸涨的通红,羞窘无地,低声道:“此乃国家大事,与儿女小事无关,应将军胸怀磊落,必是不会和我计较。” 应夫人看小姑娘一张脸几乎红得要滴血了,善意地不再提这事,亲手替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跟前,笑道:“小娘子果然胸怀天下,但是你没有听说过,应家的养子们,个个对义父是言听计从,不敢违逆吗?找犬子说服外子,那是说不通的。” 赵朴真道:“总要试一试……外边如今国土流失,生灵涂炭,应大人怎能为一己私利,忍看山河破碎凋敝?” 第122章 应夫人笑着提醒她:“我是说,你没有听说过范阳节度使畏妻如虎的传言吗?小娘子何不试试说服我,让我说服应节度使?” 赵朴真惊喜抬头道:“夫人可愿意劝说应大人?” 应夫人摇了摇头含笑:“不,如今看来我范阳若是出兵替朝廷大军节制突厥,那可是吃力不讨好的,我就想看看,秦王殿下,能给出什么丰厚的条件。你之前想找应无咎,该不会是想挑拨他们父子生隙,就中取利吧?” 她言笑晏晏,言语之意却森然如刀,赵朴真心下凛然,忙道:“夫人容禀,秦王殿下未曾有如此想法,不过是见过应将军,觉得他颇有决断,因此想请应将军从中缓颊罢了!” 应夫人笑容不变:“那么,秦王殿下想许我范阳何等条件?” 赵朴真肃然道:“异姓王,世袭罔替。” 应夫人愕然,忽然掩着嘴笑了一声:“秦王,可不是皇帝——他是想代表今上吗?今上如今可不能自主,这是想借这次拒突厥,顺便笼络人心?了不得,秦王不过才及冠吧?现在的孩子,可不得了。” 赵朴真其实也知道这个理由太可笑,便是李知珉这般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不也想了一夜才能想出这个法子?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坚定地看向应夫人:“夫人可知道屡屡拒官的宋霑,如今为秦王效力?” 应夫人脸上似笑非笑:“知道,所以呢?” 赵朴真继续道:“当年刘备不过是一贩草鞋的,却有张飞关羽与之结义,所为者不过是取中其人而已。秦王殿下为人仁义果断,深谋远虑,又是个脚踏实地,想真正做些事的皇子,远的不提,只提如今,朝政糜烂,无人愿讨虏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只有我们王爷,却敢为天下先,难道不值得效命?” 应夫人脸上却有了一丝颇为奇怪的表情:“你不看好太子吗?” 赵朴真谨慎回答:“太子殿下是个守规矩的人。”这的确是她几次见太子的印象,处理上官小姐的婢女,处理上官小姐的婚事等等,都给人一种感觉,他太讲究太维护规矩了,什么人情、感情,在规矩面前,都该让路。 应夫人耐人寻味地笑:“乱世不需要墨守成规的人,是吗?”她慢悠悠地喝茶:“太子殿下,是在嫡长子继承制的基础上,被群臣们拥戴着成为太子的,他当然要维护祖宗规矩,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这些是他的安身立命的根本,君臣定分,廉堂高远,垂拱而治,只需要当那最上边的一尊泥偶就行。” “而秦王,他缺了名分,他运气好生为嫡长子,运气不好却生为庶子的嫡长子,他不得不去打破规矩,但是,一旦等他登上那个位子,他一样需要这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来维护他的统治,你还太年轻,见过的人太少了,孩子。” 赵朴真抬眼去看应夫人,看惯以后,她脸上的伤疤不再那么骇人,反而是她的谈吐、她的举手投足,散发出一种极其独特的风情,令人只是惋惜,若是脸没受伤,也不知是如何的绝世风华。 赵朴真重新理清了自己的思路,问她:“夫人既然不肯说家国大义,也不谈设若突厥果然得逞,所有节度使都只愿意保存实力,那么最后国家会如何,我们只说点实际的,应家兵权,若想要太平富贵,东阳公主或是太子,都不足以庇护应家,他们身边已太多人,不会容应家来分这一杯羹。” 应夫人笑道:“应大人也不过是山匪出身,如今到节度使这一位已是意外,愿已足,我若并不求什么太平富贵,只想着逍遥自在过完这一生呢?” 这位夫人还真是油盐不进,而且……也太愤世嫉俗了吧?怎的感觉在她眼里就没一个好人,赵朴真心里嘀咕着,仍是勉强劝说道:“夫人岂不闻覆巢之下无完卵?就算不为应大人着想,夫人也当为九位义子想想,打算前程才是。”却也觉得自己今日怕是又要无功而返了,却不知这位夫人既然并不打算出兵,为何还要独独叫自己进来。 应夫人眯着眼睛笑了:“不过呢,为儿女打算,也是应该的,为人父母的,为了孩子,刀山火海,也是愿意去的。赵……是赵尚宫吧?不知你父母待你如何?”竟然却拉起家常来了。 赵朴真一怔,想了一会儿道:“我自幼就入宫当差了,并不曾在父母身边。” 应夫人身上却也没有什么抱歉的神色,只是含笑道:“我收养了九个义子,膝下却没有个乖巧女儿承欢,很是遗憾,这样吧?若是你愿意留在我身边陪我三个月,我就说服外子,出兵牵制突厥。” 第76章 制衣 赵朴真并不知李知珉这边的猜疑和挣扎,她住进节度使府后,得到的却是上宾待遇,极好的房间,样样精美的摆设和床铺盖,满架的书,院子里满满的花香,美不胜收。 应夫人每日都会召她过去,也并不瞒着她战局,只拿了战报给她看:“范阳军出兵后,突厥大军主力被牵制得很厉害,秦王这边本来其实可以歇一歇的,但他却采取了快攻。” 赵朴真不太懂,闻到:“快攻不好吗?” 应夫人眼里含了笑,拿了堪舆给她比划:“突厥擅长马战擅长快攻,却不擅长守城,消耗其实是最好打的,只要围着他们慢慢攻,他们自己士气就先败了,本来三边围着慢慢消耗,朝廷大军能得到歇息,这是对朝廷军最好的方法。毕竟前些日子,朝廷大军折损不少,消耗也有些跟不上了。” 第123章 赵朴真十分担忧道:“那秦王殿下为什么还要快攻?” “这大概是秦王在对我们范阳军表示出诚意了,朝廷打得越快越好,战局推进得就快,作为牵制的范阳军这边的消耗自然就少了,这是秦王的表态了,如若秦王想要消耗我们范阳军,那其实最好的方法就是拖着,三边消耗,可是他现在拼着命去快攻,这样我们范阳军的压力也少许多。”应夫人笑着对她解释。 赵朴真松了一口气:“那应大人应该也对王爷少了些猜忌吧?” 应夫人笑道:“我是挺惊讶的,秦王殿下若是身边有个老谋深算些的谋士,比如前几日的宋先生,那一定是会劝他不要这么急着打的,太急了,他初掌军,需要和将士们磨合,需要更多的经验,同时……”她嫣然一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你听说过养寇自重吗?我一直以为他打的是这个主意,这场战争拖得越久,他掌握的军权就会越多,只要节奏掌握好,保持在胜多败少,稳步推进,朝廷就只能不断地支持他,他才能有时间收服更多的将士的心,收服更多的百姓人望……毕竟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真的很难再有第二次了,很可能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能超过太子的机会了,为了这一天,他应该谋划了很久,否则不会有那么的巧。” 赵朴真一双眼睛看向她,心里十分惊讶,没想到应夫人竟然想到了李知珉的目的,应夫人笑了声:“不要这么看我……我太了解男人了,权力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比什么都重要,一朝功成天下知,功成名就的那种快乐,掌握权力的那种美味,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放弃……” 她的声音里竟然有着一丝凉薄和讥诮,赵朴真微微有些诧异,她想应钦对她如此百依百顺,难道她仍有不足?但交浅言深,她并不敢乱问,只是笑道:“那依夫人所见,如今这般战局,接下来该如何走最好?” 应夫人款款道:“攻下青灵城,便可以消耗为主,大概三日之内,范阳军必能攻下,我们粮草充足,以逸待劳,完全无需着急,到时候朝廷大军也可缓一缓……另给幽州节度使龙司云去令,令其包抄策应,慢慢消耗乌索可汗。” 赵朴真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怎么给李知珉写信。应夫人却似乎全不在意,细细地给她说了一番战局后,便又叫人传了饭,和她用饭。 节度使府上用饭极为讲究,倒不是有多么奢靡,菜色简单到几乎能称得上简朴,只是做得应该很讲究。一种不认识的青菜配了细细的蒜茸,炒得脆嫩油绿,味道有些像马兰头,却又更清甜一些,能吃出来用的极好的猪油炒的。一碟子切得薄薄的风鸡和火腿,油脂的地方几乎接近透明,想是冬日做的,却存到了大热天吃,吃进嘴里咸鲜香,别有风味,凉拌的绿豆芽撒了花生碎,爽脆香,汤是乳白喷香的豆腐鱼汤。 端上来的只是两人份的饭菜,各自分餐,分量不多,但赵朴真却吃得齿颊留香,每一道菜都仿佛做得刚刚好,风鸡火腿咸了,就有淡的青菜来配它,鱼汤浓鲜,趁热吃一筷凉脆的绿豆芽,又觉得分外趁口。再有那松软清甜的青粳米饭,赵朴真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米,天热本来都有些懒于进食,但赵朴真却一连添了两次饭。应夫人含笑道:“如今战时,物价腾贵,因此我吩咐下去缩减用度,再则如今暑天,也不宜用太过油腻,还是清淡养生为上,所以菜色简单了些。” 赵朴真笑道:“夫人别客气,这挺好的,常听宫里的姐姐说,想念家里家常菜的味道,想必就是这样的吧,宫里都是大锅菜,反不如这好吃。” 应夫人眼睛都亮了一般,含笑看她:“果真觉得是家常菜的味道?” 赵朴真点头道:“嗯。” 应夫人满脸喜悦,命人又给她添了一碗汤:“这汤你多喝点,天热,多喝鱼汤好。” 等用完饭回去,赵朴真按应夫人的分析,写了一封信,找了院子里伺候的小丫头替她送出去给驿站住着的亲卫们,他们自然会派人送去秦王身边。 院子里的小丫头二话不说,立刻替她办妥当了,隔了两日,居然收到了李知珉的回信,倒是简单,只是“知道了”三个字,但赵朴真一眼看出来正是李知珉亲笔书写,松了一口气,她之前一直担心应夫人别有用心,虽然表面让她送信,实则暗中截留,如今书信回来,可知消息畅通。而这几日虽然应夫人日日见招,却也都是要么和她听乐赏画,要么看书练字,要么逗鸟喂鱼,竟像是真的让她陪伴解闷,并未有限制她自由的举措,这倒是让她放下了心来。 难倒这位应夫人,还真的是收养孩子上瘾,喜欢抚养孩子? 但是她为节度使夫人,真要收养女儿,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吧。 赵朴真虽然满腹疑虑,却也打起精神日日和应夫人周旋。 应夫人却是兴致越来越高,甚至还叫了裁缝来替她量身,从箱子里拿了压箱子的布料来替她做衣服:“这些料子都是他们出去办差,看到合适的带回来的,有些颜色和花样都不大合适我,所以一直白收着,正好如今给你做几身衣服,你来挑挑。” 盛情难却,赵朴真只得挑了几个料子,应夫人看了下笑道:“眼光不错,来我来给你搭配,这几样颜色都跳,你还都选的大花的,大部分人喜欢用赭黄、石青、松绿来压住,不过我偏偏觉得那样不好看,你看看,偏要用这雪青、藤黄、胭脂红来配,这撞一撞,才出色呢,保管别人都看你。” 第124章 赵朴真本来也不过是敷衍了事,没想到应夫人果然挑了几样布料来替她在身上裹着,又唤人来托了大镜子来给她看,果然配色十分可喜,又鲜明又大胆,正合了她一贯好颜色的心性,脸上神色也多了几分喜爱来,应夫人看她喜欢,更是高兴,仿佛打扮上瘾了一般,一口气吩咐人给她四季衣服都各做了几套,赵朴真待要推迟,应夫人只是笑道:“你莫要管,这些料子压着也是白霉坏了。”又道:“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料子,我如今在边城,不喜太娇嫩的绫罗绸缎,骑射什么的都太容易坏了,不方便,我只爱这织得结实的平纹布。料子里也就只毛料看着不错,但都是他们爷几个一年到头没事儿就打猎,收了不少皮子在那里呢,并没花钱。” 这箱子里的料子的确大多是麻和布,只是做得分外光滑结实和柔软,和外边的粗布糙麻料大不一样,而毛料也都是毛极丰厚的,赵朴真推辞不掉,也就由着她了。 隔了几日,便先送来了夏日的衣服,应夫人喜欢得忙叫了赵朴真来试,赵朴真本来在边城,穿的都是青色的内侍的衣物,推辞不过,只得被应夫人的侍女们七手八脚服侍着换上了颜色鲜明衣裙,又梳了头发,这衣裙做得极为精致,低胸广袖,宽宽的束腰,裙幅足足裁了十六幅,流水也似地垂落着。 赵朴真被侍女们推着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应夫人也被她的容光都慑住了一般,怔怔看了一会儿才笑着上前低头替她整理胸口的璎珞:“这璎珞……是重新编过的吗?看着有些年头了,这宝珠虽然贵重,颜色却暗了些,不大配这裙子,我那里有串珊瑚璎珞,配这个颜色正好。” 赵朴真笑道:“已得夫人厚赐太多,万万不能再收了,夫人真别客气,我这璎珞是自幼戴的,一直不曾离身,就不必换了吧。” 应夫人抬眼看了她一眼,含笑道:“也好,这么就很好看了,莫要换了。” 她仿佛回忆起从前一般:“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新鲜衣裳都不重样,今天这个想法明天那个想法,有时候衣服送来的时候,又已不想穿了,又让人重新做新的,有些料子经不起下水,下过一水就觉得颜色不鲜亮了,绝不肯再穿,都赏给下人。” 赵朴真看了她一眼,遏制不住地好奇:“夫人从前家世很优越吧。” 第77章 枭雄 应夫人道:“嗯……那时候可一点没意识到自己一身衣服就能顶一般人家几个月的嚼裹。”她微微有些自嘲一笑:“果然后来就遭了报应,众叛亲离、流离失所之际,想起当年糟践的食物东西,就觉得兰因絮果,必有来因。” 赵朴真小心翼翼:“虽然我年纪小,却也听说过大起大落,才能看清朋友,夫人如今历尽千帆、苦尽甘来,也是有后福的。”她不由看向她脸上的伤疤,心想是不是就是落难之时遭遇的,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忽然遭此大难,可想而知当时的惊惶了,便是自己,也未必遽然接受容貌被毁的事实。 应夫人微微含笑,看她一眼,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痕,低声道:“这伤疤,是我自己划的,当时路遇山匪,家丁尽皆被屠,为免受辱失身,我用金钗自己划伤,那匪首十分生气,想要杀了我……后来……” 她迟疑了下,接着道:“后来,应节度使,当时是那山匪的二当家,就拦了下来,将我带回山寨。” 赵朴真面上恍然,原来应夫人是这般和应钦结缘的?应夫人看了她一眼,却含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应钦……他当时将我带回山寨半年,始终未有一丝无礼之处,只说当时觉得我性情刚烈,十分欣赏,于是出手相救,我当时有夫有子,绝不肯和人苟合的,他若有一丝不轨之处,我定自尽,然而他却始终恪守男女之别,以礼相待,后来山寨内讧,他做了首领,能做主以后,他就亲自护送我回了我的娘家,然后就离开了,什么报酬都没索要。” 应夫人看了眼赵朴真聚精会神听的双眸,继续道:“没想到我娘家却不肯再让我恢复身份,连夜就要将我送回老宅家庙。” 赵朴真轻声啊了一声,讶然道:“为什么?难道你爹娘不应该是很高兴吗?”应夫人微微摇了摇头:“世家,哪里像外边看的那样好,为了世家的名声……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还小的时候,家里有个私奔的别房姑姑,她逃的那一天,就已经对外说病死了,后来家里把她找了回来,一剂药下去毒死了,听说她都和外边的男人已生了孩子,以为家里人会原谅她才回了来,我母亲从小就告诉我这事儿,让我别随便许人……我当时只觉得这姑姑不知廉耻,轮到我遇到这事儿,才知道……” 应夫人眼圈红了起来,声音也哽咽了下,有些说不下去:“家庙那都是家里各房犯了错的女子回去关在那里,一直养到老的,我未嫁的时候,是长房嫡女,千娇万宠,嫁出去也是有诰命的夫人,只为命不好遇到了山匪,虽得以全璧而归,我父亲仍然怪我没有当场就自尽全了清白,反而要苟活,还在山寨里生活了那么久,我母亲心疼我,但也只说要陪我回家庙去生活,一点都不敢反抗父亲,我如何能忍,当夜便逃了出来,去找了我的丈夫。” “我丈夫与我结缡五载,感情甚笃,知道我生还,十分欣喜,并不介意我已毁容,也相信我的清白,置了别庄让我住下,说会想办法,我怕吓到孩子,也没敢见孩子……”赵朴真想到她说的众叛亲离两字,心里已隐隐知道她的结局,果然应夫人轻声道:“可惜我住了几个月,一点消息没有,最后他来到别庄告诉我,说已和我娘家说好,礼聘我家的另外一个旁枝庶女来做夫人,我作为媵妾陪嫁,就可以名正言顺在后院抚养孩子,那个女儿只是旁枝庶女,绝不会夺了我的风头,只是对外遮掩应酬罢了。” 第125章 赵朴真匪夷所思:“他既然相信您的清白,那为什么还要对外遮掩?” 应夫人冷笑了一声:“他一个人相信是不行的,事关两族的清誉,还涉及到朝廷……”应夫人顿了下,没有细说:“总之许多顾虑,难为他一个世家端方君子,想了几个月,想出来这么个花团锦簇、皆大欢喜的法子……可惜,我如何会答应!” 应夫人脸上重新又恢复了之前那凛然冷静的神色:“我当夜就离开了别庄,一个人在外,吃了不少苦,好在脸上伤口可怖,也没遇上什么歹人,勉强找了份绣娘的工作自食其力,却没想到又遇上了应钦,他在外边见到我很是吃惊,问了备细后……便表明了求娶之心,我当时心如死灰,想着要把他给激怒了离去,我好过我的平静生活,因此只说我不嫁匪人,我曾是朝廷诰命夫人,便是如今毁容堕落尘埃,也不是他一个草寇之徒能够肖想的。” “本以为这样就能将他气走,他当时也什么都没说走了。没想到隔了几个月,他回来告诉我,他已吞并了旁边的数个山寨,然后率领匪徒投诚,如今已得了节度使的重用为将,让我相信他,跟着他,将来一定能给我请封诰命,重归荣华。” 赵朴真面上微微有了动容之色,应夫人也嫣然一笑,仿佛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我很吃惊,也觉得自己从前的肤浅,此人,真枭雄也,后来我就先跟在他身边,偶尔给他出谋划策,想看看这个男人,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然后你也知道了,他当上节度使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请二品郡夫人的诰封,人人都说他畏妻如虎,他毫不在意,我早已不能生育,他却绝不纳妾,只由着我收养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将那些义子视如亲生……一个男子,能为我做到这一步,我此生足矣。” 赵朴真真心实意道:“应大人有今日之成就,夫人功不可没,今日之荣耀,实至名归。” 应夫人看向赵朴真,面上带着揣测之意:“你不觉得我抛夫弃子,不守妇道吗?毕竟我前夫,重新愿意接纳我,还想法子给我在后院中安置,给我名正言顺的身份,让我能重新抚育子女,日日见到孩子,我却不知好歹,独自离去,最后还嫁给了旁人,可谓不知廉耻,对子女也丝毫没有眷顾之心,若你是那被丢下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对生母有了怨恨之心?” 赵朴真愕然:“那位先生让你将正妻之位拱手相让,所谓的实惠就是将夫人您圈在后院,养育儿女,日久天长的见不得人下去……”她微微有些结巴:“我总觉得,他不过是念着一丝旧情,但是真的日子久了,您日日在后院,只能仰仗于他,哪里真能敬重下去?反倒是应大人,处处以您为重,为您着想,厮抬厮敬,这样才是真正的夫妻相处吧?我若是您的孩儿,肯定不会怨怪于您。” 应夫人低下头,微微笑了下:“你小小年纪能看到这点很不容易,若是一个人只能仰仗着另外一个人的同情怜惜生存下去,那只要这一点同情怜惜没有了,日久生厌,我又没了容貌,色衰爱弛是迟早的事,再多的敬重爱惜,也会在天长地久中磨平,而我从妻变成妾,隐姓埋名在孩子身边,又有什么意义?既不能给孩子提供保障,反而有可能会害了孩子……倒不如脱身而去,就当他们的母亲已被山匪害死,我……” 她语音微微哽咽:“其实我当时也没有想到这么多的利害关系,不过是年轻,凭着心里的一股不甘离开罢了……对于孩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十分歉疚,总想着如何弥补他们……” 赵朴真安慰她道:“夫人想多了,想必他们过得也很好,大户人家,又是嫡系,怎么也不会亏待的。” 应夫人看向她,眼里仍然带着水光,还带着一丝希冀:“真的吗?他们会过得很好吗?将来见到我,还肯认我为母吗?会不会以我为耻辱,不肯相认?” 赵朴真笑道:“必是不错的。”心下却有些纳闷,这位夫人之前看着颇为强硬,对世人的眼光毫不在意,为何今日却难得地露出这脆弱犹疑之态来,果然为人母,这血缘牵系,永远割舍不下吗? 应夫人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一会儿,微微有些失望一般道:“我也不求他们非要认我为母,只希望他们一生平顺安乐,随心所欲,过得好就好。” 赵朴真点头,心里却想,自己的生身父母,会不会也在那未知的远处,牵挂着自己? 应夫人却微微有些小心地问:“赵女官会觉得我与应大人之间,是无媒苟合的淫奔男女吗?” 赵朴真摇头笑道:“相反,我还觉得有些羡慕,一怒为红颜的事听过,但十数年如一日地敬重爱惜,无论贫贱富贵都不转移,便是疾病也不放弃,这岂是一时之惑的淫奔男女可比较的?夫人请勿自轻自贱。” 应夫人微微释然一笑:“其他人我早已不在意……只是这些日子和你颇为投契……” 赵朴真微笑,心下却暗自怪道:这应夫人身居高位,难道还不知道如今自己有求于她,哪里会说什么难听话来……虽然自己真心是颇有些羡慕应钦对应夫人的一往情深,毕竟世人多迷于色相,为一个毁容的女子做到如此地步,可知一往情深…… 不由却想起了秦王——像秦王这样的人,大概就绝不会为了女人而做出什么事吧?那一定是一个,坚韧不拔一往无前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的人,谁都没办法让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停留下脚步。 第126章 第78章 画像 战事很快果然如应夫人所料,范阳军那边攻下了青原城,幽州也出兵,虽然也有些围而不攻,出工不出力,但对战局仍是有了牵制,而朝廷大军也放缓了节奏,开始与突厥打起消耗战来。 消耗战一起,就时不时有些小小的遭遇战,应夫人则时常拿着战报和赵朴真说笑指点,仿佛完全不担心应节度使和九个儿子一般。战局一缓和,节度使府就越发悠闲起来,自从知道赵朴真学画以后,应夫人就十分饶有兴致地让人备了笔墨纸砚,在书房里画画。颜料调好,她自己就先画了一副山水画来让赵朴真来赏鉴。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赵朴真是真的吃了一惊,这些天相处下来,听乐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谈论诗书也是头头是道,谈吐清华,才华横溢,但是今日这一幅画,满纸水汽氤氲,青绿山水间鸥鸟悠然,一叶小帆畅然于山水间,这样的画工,已非一朝一夕之功,应夫人含笑道:“许久不画,有些手拙,我那些儿子们个个都只喜欢舞刀弄枪的,今儿难得有人能陪我,你看看,画得可还能看?” 岂止还能看?赵朴真忽然觉得自惭形秽起来,她忽然明白应钦和那些义子们对这位夫人如此爱重的原因了,她之心胸和才华,都是多么的惊人。 她整理思绪,低声道:“我也不大懂山水画,但是看着觉得比许多大家画的都好,夫人真是才华横溢。” 应夫人笑道:“你不喜欢山水画吗?那你学什么,花鸟虫鱼?还是人物肖像?” 赵朴真在那双明眸凝视下,不知为何不想让这位夫人知道自己实在只是画技平平,细细想起来也只有自己画肖像上下过点功夫,还算拿得出手,低声道:“人物肖像上略略学了些。” 应夫人笑道:“如此甚好,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秦王殿下,几年前在京里远远见过一次,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样,不如小娘子画一来给我看看可好?” 赵朴真正担心在应夫人面前露怯,听到说画秦王,心里倒是一松,毕竟在京里她就练过,倒算熟练,便欣然应了,提笔画了半日,果然画了一副秦王小像出来,应夫人拿起来看了下笑道:“看这光影用法和这笔触,你这似乎是御画院里写真那一派的画法,不过又更细腻些,抓人物特征倒细致。” 赵朴真笑道:“夫人好眼力,我学画从师的师傅,确是御画院里的罗克章先生。” 应夫人点头笑道:“如今世风好写意,大道至简,以神为骨,大多觉得这种画法过于精巧匠气,如何你倒喜欢学这个。” 赵朴真道:“何必非要分个高下?我又不是为别人活着的,我喜欢怎么画,便怎么画。” 应夫人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笑道:“可不是,我自求我的道,管别人的道如何,赵娘子,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啊。” 赵朴真微微有些惘然,觉得应夫人说得十分玄妙高雅,她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当初是觉得能画得惟妙惟肖,将来出府放良,有这么一门手艺,也饿不着,老百姓们可不会欣赏那些玄之又玄的画,他们只喜欢过年的时候,有五彩缤纷的带着喜气的胖娃娃抱着鲤鱼,财神从天上来,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守着门口不许邪神入侵的门神,喜欢给慈父慈母画一张像的画像,以便将来怀念祭祀…… 应夫人却不知她满脑子的俗气市侩,疼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娘子见过无咎,能否也画一张无咎看看?” 赵朴真也便画了一张,她学的是速绘的画法,因此画起来也十分快,不过几分钟,一个雄姿英发的青年将军跃然纸上,浓眉似剑,眼神炯炯有神,应夫人爱不释手道:“果然很像,等我留着给大郎看看,一转眼就这么大了,当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乞丐,满头癞子和脓包,头发稀稀拉拉的,养了好些年才全长好了。”她仿佛回忆一般地说了些应无咎的趣事。 她又看了眼赵朴真,微微有些踌躇腼腆,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话。 赵朴真看她神色,却忽然明悟:“夫人可要我替您也画一张小像?” 应夫人眼睛一亮,赵朴真知道自己说中了她的心,忙笑道:“若是夫人不嫌弃我画技浅陋,我给您画一张?” 应夫人眼睛却极快地黯了下去,摇了摇头:“算了,我如今这样貌,连镜子都不想照,让小娘子仔细看了画画,可不是为难人吗?” 她平日里谈吐自然,举止优雅,让赵朴真觉得她丝毫没有受到脸上的伤的影响,这当然不可能,赵朴真扪心自问,若是自己也毁容了,大概做不到和这位夫人一般从容淡定,没想到今日她却忽然显露出脆弱之态来,赵朴真心中微微一酸,安慰她道:“夫人帮我良多,若是不介意,我可试着画一画夫人面容没有受伤前的样子。” 应夫人却摇了摇头,笑道:“算了,不必自欺欺人。”正说着,忽然外边一个近身伺候的丫头进来笑道:“夫人,有最新的战报来。” 应夫人笑道:“拿进来看看。” 范阳军这边,一直每日都有军报派专人送来,有的是应钦本人写来的,亲笔写着“夫人如晤,我今日又打了一个胜仗,勿念。”有的则是应夫人的义子们写来的,有的写着“母亲大人在上,今日与突厥短兵相接,小胜,得了把匕首极好极锋利,送母亲大人赏玩,祈一切安好。”“娘,俺这边没有仗打,很是无聊,想念娘做的糯米排骨和荷叶蒸鸡。” 第127章 “娘我在这里闲得不行,求您和阿爹说,调我去打仗吧!我保证不再犯错了!我都无聊得给马接生了!” 字有些写得着实不怎么样,歪歪扭扭,一个字就有碗口大,看起来像是初学者的字,但难得都没有让幕僚代写,都是亲手所书,所见所闻都一一备述,事无巨细,有些信流水账一般写着今日吃了多少,举石锁几次,带兵训练几圈,骑马几里等等,十分令人发噱。 对此应夫人倒是做了解释:“他们兄弟都是我收养的孤儿,大多不会写字,为了教会他们写字,我一直要求他们时常给我写信,每封信必须超过百字,不许找人代写,否则大字不识,可要吃亏的。后来长大了他们虽然领军在外,想是怕我在家寂寞担心,就都给我写些军报见闻。” 许多达官贵人收养义子,不过是吩咐下人安排吃住,吃饱穿暖,养得大了,便是莫大恩惠了,再好一些的便送去私塾或是请个先生教,然而应夫人却是亲自教养,丝毫不嫌弃这些孤儿,当成亲儿一般看待,也难怪这些义子们个个对她死心塌地。 今日的战报却有些新意,应夫人招手让她来看:“上官麟带着一队士兵押送粮草,结果遇到大雨迷路了,本以为要贻误军机了,没想到却让他们误打误撞遇上一队匈奴残兵,俘虏了以后审问,发现其中居然有乌索可汗的三王子,这下可是大功一件,无咎说,上官麟可真算得上福将了。” 赵朴真一想到上官麟,不由也抿嘴替他高兴起来,应夫人看她神色,神色闪动,笑道:“赵女官也认识上官公子吗?” 赵朴真笑道:“认识。” 应夫人道:“你觉得上官公子如何?果然是个有福之人吗?” 赵朴真抿嘴笑道:“上官公子古道热肠,有侠义之风,是个好人,好人自然有福报,等立了大功,将来封侯也不奇怪。” 应夫人也笑了,摩挲了几下道:“上官家世家清贵,若是当真能出个以战功封侯的爵位,倒也不错,就是估计上官大人不大喜欢,独子上战场,可不得牵肠挂肚呢。” 赵朴真想起在上官家庄园见过的文质彬彬的上官大人,沉默谦冲,点头笑道:“上官公子应该是喜武不喜文的,和上官大人不大像。”想必上官小姐才继承了上官大人那些满腹诗书吧,赵朴真心里想着。 应夫人笑了下,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人这么说说笑笑,却又到了用膳时间,仍然是两人用饭后,仆妇们送走了赵朴真,外边却有人来传:“大公子来了,听说您和赵娘子在聊天,说等她走了再通禀。” 应夫人有些意外:“外边战事这么紧张,如何有空回来?”转念一想,想起适才却是赵朴真在,那孩子怕是要避嫌,又笑道:“这孩子想得真多,让他进来吧。” 第79章 看画 不多时应无咎果然走了进来,仍然全身披挂一身武装,进来就行礼:“母亲大人。” 应夫人含笑:“怎的有空回来?正好我刚得了幅画儿,给你看看。” 应无咎一边道:“突厥被打退了,乌索可汗还损了一子,如今正龟缩着要重整士气,孩儿押送军备回来,正好探探母亲,母亲得的什么画?孩儿在这上头一点不懂,倒欣赏不了……”话正说着,他已是看到应夫人展开的画,画中赫然正是自己,虽然不过寥寥数笔,却形神兼备,不由脸上一红:“这是谁画的?难道是母亲画的?” 应夫人喜孜孜道:“可不是我,我不擅画人物肖像,你们父子常年在外,留个画像在我身边不错……可惜了……留不住这画像的人儿。”她脸上起了丝遗憾来。 应无咎看了下旁边案上仍放着另外张画像:“那是秦王?画得好像。” 应夫人笑道:“可不是,看着竟像是和秦王朝夕相处的人才能画出来的……可见用情之深,可叹和我儿没缘份了。” 应无咎脸一红:“我听说是秦王身边的赵女官?上次劫私铸铜钱的事,也是她做的说客,怎的如今她又来说母亲吗?这女娃娃好厉害的嘴,居然能说服母亲。” 应夫人一笑:“原来上次也是她?她性情浑然若璞,又聪慧通达,并不是那等有心计的,是我喜欢她,爱屋及乌,索性帮秦王这一小忙,反正你爹爹也是不忍看咱们百姓们受苦的,始终都要出兵,便卖秦王这一个小面子也无妨了。” 应无咎见母亲对赵朴真印象颇好,也笑道:“我上次就觉得那女娃娃气度很是像母亲的,难怪能和母亲说到一块去。” 应夫人十分喜悦:“却不知秦王此人如何了,皇室中人,大多薄情寡义,寡廉鲜耻,那孩子跟在他身边,这么死心塌地地帮他,也不知将来会不会吃亏……” 应无咎道:“前次见他,绝非池中物,如今得带了大军,权柄在握,果然一飞冲天,我听说他带兵身先士卒,又有一手好射术,谋略上又十分周密,打起仗来很有一股悍勇,很快收服了不少将士的心,便是那等不好收拾的刺头,也被他整顿收服得差不多了,手腕很是强硬,父亲前些天和他有过会战,和我说他看着虽然年轻,但威仪日重,带兵起来又有一股老辣悍勇,着实不凡。” 应夫人若有所思,又想着前些日子命人给无咎做的靴子衣袍来,忙命人取来,又和应无咎说了一会儿战局,才放了义子走。 应无咎军务繁忙,本就是路过范阳,探了母亲又匆匆离开去办事,隔了几日,却又忽然回来,照常去探母亲,却看到应夫人难得地高兴,展开了一张画给他看:“无咎,你看!” 第128章 画里是一片极深的灌木谷,远处一片雾气,两旁点缀着白花,白里透青,叶子都是深碧色,画面中一个女子立在花丛旁,高髻广袖,白衫碧裙层层曳下,装束清华高贵似瑶台仙子,女子手里拈着一枝碧色山茶,茶花宛然如真,含苞欲放,青碧色的花瓣饱满舒展,连上头的露珠都能看出。整幅画在深深浅浅的碧色中点缀着曈曈白花,雾气缭绕,仿似诗人笔下的山鬼。然而,在这鬼气森森的冷色调里,却有一点红色,细看却是画中女子,姣好的半边脸上却绘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为妆靥,凤凰翅上燃烧着火焰,映红了原本清冷的眉目,霍然更多了一分凛然高傲,而整幅画的凄清颓败之气,也被这一点傲然火凤陡然冲破。 应无咎呆了一呆,他虽然不大懂画,却也看出来了这上头画着的正是义母,而脸上的伤疤,则被巧妙地用凤凰给掩饰住了,更妙的是,那凤凰的高傲不拘,和义母的皎然不凡的性情正相投宜,气韵、容貌都如此符合,水乳交融,也难怪义母喜笑颜开,拿着画道:“你看这画画得好不好?” 应无咎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夸道:“好看,是那赵娘子画的吗?” 应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又摸了摸自己脸上凹凸不平的伤疤,低声道:“她可不是乱画,我今儿接了这画,照了照镜子,发现这伤疤,仔细看看还真有点像只长尾巴鸟儿,亏她想到画只凤凰,凤凰集火自焚,重生为皇,这孩子,也不怕吓到了做噩梦,竟是真的仔细看了的,我都让她不要画的……她怎么知道我喜欢茶花……”说到这里,她眼圈居然微微有些发红,整个人都有些激动。 应无咎失笑道:“母亲绣帐、手帕、衣服上常绣的就是茶花,还有谁猜不到呢,这画母亲好好收着,等父亲回来让他看看,父亲定也高兴的。” 应夫人仿佛被提醒一般地小心翼翼收起画道:“这倒是,等你爹回来给他看看。” 赵朴真没想到应夫人如此的高兴,就连应无咎都专程私下来和赵朴真致谢,小院子里服侍的小丫头们都红了脸忙乱着去请了赵朴真出来,忙乱着倒茶,应无咎却显然要避嫌,并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院子里,日光盛得很,他长得高大,站在院子里的树下,犹如一座山一般沉默而可靠,他大概忙于军务,没时间修面,脸上都是胡须茬,赵朴真靠近他的时候,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铁锈和血的味道,汗和皮甲的味道,那是战场的味道。 这让她想起了秦王。 节度使府里的生活悠闲而宁静,每日花间听一曲琴音,看花瓣逐水流去,请人来唱戏,或者看从前听说过却没有看过极难得的珍本,练几笔字,裁几件花衣裳,画一两幅画,兴致起了应夫人会和她一同下厨,尝试一道两道书上记录却没有尝过的菜,或是做一个小点心,夏日,清新的荷叶点心,最受欢迎。 深闺中珠围翠绕,叫人几乎忘了外边河山踏破,血染旗帜,民不聊生,家破人亡,有人在抵御豺狼,有人在保卫江山,有人……斩开荆棘,踏着尸山血海,冒着刀枪剑雨,去挣一条向到最高处的那条路。 为国,为民,为名,为利,外边红尘搅扰,滚滚如潮,教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守于宅中。 赵朴真沉默着抬眼去看那高大的军中男儿,他被她眼睛一看,耳根就微微红了,却仍是勉强说话:“多谢你给母亲画的画……这些日子,多劳您陪伴在母亲身侧,我和其他兄弟们,都十分感激你。不过……” 土匪一样的将军眉目深峻,仍然口出了威慑之言:“但是,若是秦王想在母亲身上打什么主意的,还请收手,若是对我母亲有什么不利的,我们应家,一定会不死不休。” 赵朴真惘然抬了头,应无咎看到那少女目光里清透的两枚漆黑瞳仁,无辜而天真,不由又为自己的揣测而微微觉得愧疚,然而为了母亲,他仍是硬下心肠来,然而面前的少女却发话了:“你能替我想办法,让我回到秦王身边吗?” 虽然失信于人,羞于启齿,赵朴真却仍是开了口,在节度使府不知不觉已呆了三个多月了,夏去秋来,这些日子她觉得应夫人,并非十分需要人陪伴之人,她也曾听说她当年陪同应节度使征战四方,擅谋略,并非守于深闺中的寻常妇人。 然而应无咎瞳孔紧缩,阳光下赵朴真看得到他面上表情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学画了一段时间的她对人物的表情十分敏感,他在紧张,紧张什么? 应无咎已脱口而出:“你知道了?” 赵朴真愕然:“知道什么?” 应无咎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没什么。” 赵朴真却忽然灵光一闪:“我们王爷出事了?” 应无咎的目光在空气中漂浮,就是不看她,赵朴真的心沉了下去,她仍然声音冷静地问:“是出了什么事?” 应无咎看她小脸煞白,心里微微一叹,低声道:“前几日得的战报,秦王殿下被围在坛城已七日,那座边城平日里并无多少守军,也没有多少住民,因此粮草十分匮乏,怕是守不了多久。” 赵朴真一颗心紧紧缩起来:“四边将领为何不救?坛城,那不是很小的一座城吗?王爷为什么会在那里?” 应无咎苦笑:“救不了,太远,地形不利,坛城临江,隔着江救援,渡江不利就会被突厥人白白包了饺子,乌索可汗疯了,前阵子范阳出兵,他们连失两城,大家都以为他至少要休养生息一阵子,谁想到他悄悄的集结了十万大军,自己的三儿子被俘,也非要生擒我朝的皇子,他足足牺牲了一万多人,弃了凤城,谁都想不到,他会以坛城为饵,反过来截断了朝廷大军,围住了秦王,秦王也大意了,他忘了他不是普通的将领,而是一国亲王,国之荣辱在他一身,将领可以亲涉险地,可以身先士卒,凤子龙孙却不行,有传说乌索可汗最喜欢这个三皇子,怕是这次……坛城要保不住了。” 第129章 赵朴真只觉得脸上的表情都已凝住了,应无咎沉声道:“前些日子我父亲也说,秦王是难得的个枭雄,只是到底太过年轻了,他太急了,没必要这么急的,他只想着建功立业,不过如果乌索可汗还想换回三皇子的话,应该不会杀秦王,只希望秦王不要气性太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赵朴真却忽然道:“他不是贪功冒进之人,这事一定有内情。” 应无咎一怔,苦笑道:“也有可能是被人误导了,或是有内奸之类的,之前他虽然打得急,却也是步步为营的,这一次……我们打仗的人,最怕的是自己人插刀,防不胜防,他这样年轻,又才立了大功,有人着急了吧……” 赵朴真却已极快地做了决定:“应大人,可否带我出府?” 应无咎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你能去哪里?坛城被围,你一个弱女子出去于事无补,在这里不好吗?这里很安全,突厥人打不到这里,秦王不会有事的,顶多就是换俘罢了。” 暮色已经沉重地落下,如有实质,赵朴真茫然四顾,只觉得四处苍茫,不,那个骄傲的少年不会做俘虏,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骄傲,犹如骄龙一朝出水,却被浅水困于沙滩,你让他如何再去屈就于井水,只为了活命? 她低低道:“我要想法子去救他。” 这时有个声音传来:“你带她走,去想法子救秦王。” 赵朴真回头,看到应夫人静静站在院门的阴影处。 第80章 救援 “坛城形如坛子因此得名,易守难攻,但粮草不足,附近互为呼应的婆惜城被突厥占了,围着的十万大军,却又有一万的我朝俘虏,每次攻城,必先刀剑驱之在前,秦王殿下带着兵力大概只有两万,很难突围,只有死守,然而坛城临着江岸天险,乌索围上后,附近的城池仅靠驻军极难施救,极有可能救人不成,反失了城池。朝廷大军的兵力在这段时间的消耗战中,极大的分散了,秦王手里的兵力本来就不多,还只带了骑兵轻身前往坛城。” 应夫人打开一张堪舆,淡淡的说:“你现在过去,便是有应无咎带兵过去,也是送死。” 赵朴真让自己冷静地分析:“他们也没有粮草,围城的消耗,只会比守城更多。” 应无咎道:“他们有俘虏,可以杀俘。” 他说得很含蓄,赵朴真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以俘虏为盾冲锋在前,以俘虏为苦工挖工事,然后再杀了俘虏当军粮……吃人,不绝于史,可不是什么稀罕事,更何况是一贯悍勇冷酷的突厥人,而被围困的城市,要么尽快投降,要么弹尽粮绝的最后,便也是以人为食。 赵朴真心里一抽,问道:“难道就没有兵能去救他吗?援救不利,将来朝廷不会问罪?” 应夫人道:“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你看着觉得一个皇子十分金贵,但在地方武将看来,牺牲太大去救一个皇子,不值得,更何况这救还极有可能救不及,有能力救的,都离得太远,没有能力救的,去救也是白救。突厥人心里清楚得很,早就看清楚了这时势,这朝廷的官儿们、武将们,办事情,想的不是怎么把事情办好,而是想着自己怎么没责任,失了皇子主帅,那肯定有罪,但皇子主帅这次不会死,大不了换俘,这个皇子也不是太子,并没有那么重要,如今还可以把责任推给皇子自己贪功冒进上,他们顶多担一个救援不力的罪,更不要说这里头还有多少人的主子,会保住他们,反而若是因为救了皇子失了城,折损了自己的兵丁,那损失可就大了。” 赵朴真看向应无咎:“应将军如今手里可以动用的兵将有多少?” 少女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犹如幼兽一般带着哀求,应无咎轻轻别开了眼神,摇了摇头:“我只有五百骑兵,解不了围城。”五百骑兵,对于应无咎这样年轻的将领来说,已经很不错,要知道朝廷所谓的十万大军,那水分是很大的,当中至少也要一万民伕负责后勤、工事、粮草押运等事,然后其中必然还有分量不小的新兵和一部分老弱兵,且大部分还是步兵,五百骑兵,基本已经是一个先锋营,又是应无咎亲自带的,想必已是范阳军的精锐,但即便是这样,也解不了十万突厥的围城。 赵朴真死死盯着堪舆上那小小的坛城两个字,问:“坛城周围,就没有能救的兵了吗?朝廷大军不是有十万之众吗?” 应夫人道:“都分兵出去了,如今群龙无首,各自为政,又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一盘散沙也似,哪里统得起来……除非……” 赵朴真看向应夫人,应夫人用纤细的手指点了点地图的西南方:“冀州府兵,如果能说动冀州刺史彭定枫出兵援助,那大概能多一点兵力,冀州这边按说应该有两万的府兵驻扎。” 应无咎摇头:“府兵吃空饷的情况太常见了,说有两万,其实能有一万兵力都不错了,而且这一万的兵力,还大多是未经训练的农民,长途奔袭,能真正上战场的太少,这群兵带过去,也只是白白给突厥送菜罢了。” 应夫人看了眼赵朴真抿得紧紧的嘴:“但是这是最后的办法了,不是吗?且先发兵过去,再随机应变,我军兵少,则尽量以奇袭之道为佳,只有援军过去,坛城才有机会突围。”应夫人侃侃而谈,果然并非前些日子闲居在家里的普通妇人。 第130章 出发之前,应夫人给赵朴真找了一身软甲:“这是我从前用过的,贴身穿就好,轻便,战场上刀枪无眼,你穿着它有备无患。”另外还给她手腕上戴了一个铜制的手镯,并且示范给她看:“这有个珠子,连着机簧,这边的凤眼对着人,拨动珠子,便有吹箭射出,一次一根,总共只能用十次,配的是苗疆的麻药,一次能麻倒一个成年男子,你可以以袖子遮掩,近身施为,最远不能超过三尺,自己注意距离,越近越好,只是趁人不备,这麻药对人没什么坏处,因此不必太过忌讳,觉得对方有威胁就大胆使用。” 赵朴真受此厚礼,有些惶然,推拒又觉得不恭,应夫人却只是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把你……当成亲女儿看待,一路小心,将来有机会……再来看我。” 赵朴真抬头,对应夫人眼里莫名的哀伤觉得十分茫然,但如今迫在眉睫的是秦王之困,她已没有太多时间。 当夜,赵朴真和应无咎连夜就出了城,跟着五百骑兵,先折去了冀州刺史府。 彭定枫倒是十分爽快借了兵:“府兵能动的就一万四的兵力,已竭尽所能,且不曾十分操练,还要劳烦应将军统帅了。”成,则有借兵之功,不成,自有范阳这边借兵的责任,上次查办东阳公主私铸钱场一事,他已死死得罪了东阳公主,横竖别无选择,他倒也光棍得很。 在冀州府并没有歇息,点了兵,带着一群连军衣都是匆忙带上衣衫褴褛的府兵,赵朴真骑在马上,一直在跟着应无咎急行军,考虑到她的水平,整个行军速度已经大大降低,但赵朴真依然磨破了娇嫩的肌肤内侧——然而她咬着牙并没有诉说,而是跟着救援部队靠近了坛城。 身体上的疲倦和紧张,并不能减轻她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越靠近目的地,她心中那种觉得不对劲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在许多不了解李知珉的人眼里,年轻的秦王,从来没有打过仗,没有经验,年轻,急于建功立业,于是落入乌索可汗的陷阱,被围城,那真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然而,全天下知道李知珉真正性格的人,大概没有几个,赵朴真却偏偏是其中一个,李知珉根本不是那种急功好利的人,他那样坚忍狠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反而被大部队围上? 坛城高踞在黄牛坡上,远远他们就看到了那一座孤城,下边想必重兵围着,一路上有突厥的斥候发现了他们,远远就跑回去,想必对方也已收到了有援兵来的消息,但一万多人,不够看,他们只有一次突袭的机会,然后城里借机突围,几率很小,却有可能让秦王突围逃走。 应无咎虽然年轻,却已是老将,和他身边的几员干将讨论出来的,都是这个结论,唯有这一个办法,当然,这一万多未经过训练的府兵,极大可能只是送死的菜,给王爷逃生的牺牲品——因为凤子龙孙天潢贵胄的命,自然比他们要珍贵。 这些面目淡漠而麻木的府兵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去参加一场必死的战斗,只是机械性的跟着长官的号令行军,衣衫褴褛,拿着简陋的武器,有些只能依稀看得出算根长矛,有些稍微好点,套了一段铁矛尖。 看着高高在上的坛城,赵朴真心里的不安和怪异感越来越强,终于她叫住了应无咎:“应将军,我觉得不对劲,咱们先缓缓再看看吧?” 应无咎顿了顿又看了眼蹙着眉的赵朴真,心想大概她是累了,想了想道:“这里靠着溪流水源,倒能歇脚,不如大营先扎下,派一小队斥候到前边去探探敌方。” 赵朴真点了点头,看大营扎了下来,又看向了那高高的孤城,忽然问应无咎:“应将军,假如是你,有什么理由会让自己身陷重围之间?” 应无咎想了下道:“为了救父母亲人吧,或者……”他想了下道:“从前配合父亲,曾做过诱饵。”他看了眼赵朴真,微微有些诧异道:“赵女官还是觉得秦王殿下这次被围不对?” 赵朴真却没有理他,而是脑子里飞快地闪动算:“诱饵?若是诱饵,当如何破这重围?” 应无咎道:“诱饵破围无非两种,一种埋伏重兵,里应外合歼敌,若是有间者在其中挑拨,那就更好,第二种则以奇计破之,比如火攻、水攻之类……火烧连营、水淹七军都是这种,不过需要天时地利,才好施为,大多数战事,最多也就烧烧粮草罢了……” 赵朴真灵光一闪,看了眼坛城,又看了眼大营旁边潺潺流动的溪流,之前被李知珉要求看着的那些地理风志堪舆忽然闪现在脑海中,她看向坛城后边依着的高远终年不化的云龙雪山群,整个人豁然开朗起来!她知道李知珉的用意了! 遥远的坛城上,负责站在高塔上瞭望的哨兵跑了下来,对着城墙上站着不动的李知珉报到:“王爷,有援军来到!” 城墙上苦守多日的守军都精神一振,李知珉却锁着眉头不说话,只是看着城墙外远远驻扎着的突厥旗号深思,他旁边一名参将道:“好消息!多少人?可看得出是哪家的军队?” 那报子十分踌躇道:“看着旗帜是范阳军,但后边却打是朝廷守军的红龙旗,看着像府军,却不知是哪府驻军,看人数……”他迟疑了下,低声道:“似乎一万左右。” 守军们高昂的士气顿时又萎靡了,一万多人,那不是送菜吗?只怕是附近的守军听说秦王被困,不救怕将来朝廷问罪,才派了些守军过来敷衍罢了! 第131章 李知珉道:“再探!” 那报子忙又跑回去了,一名参将站在一旁对李知珉道:“这倒是王爷突围的好机会!若是对方能缠着乌索可汗,还请王爷换身衣服,咱们四个城门都派出几队人马出去,是个机会突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知珉并不说话,双眉蹙得死紧,旁边的将士们看他总不说话,实在摸不清楚这位年轻王爷的想法了,按道理这可是难得的逃生机会,至于这座小城,说白了城里百姓本就没有多少,实在没有坚守的意义。 报子却又来报:“援军并没有上前开战,驻扎下来了,在对面的草头岗上,与突厥军遥遥相对,突厥也没有动,大概是要看对方想怎么样,不过原本撒着的后军,稍稍紧缩了些,都往山谷里撤了。” 李知珉眉毛一动:“草头岗?” 一个老成些的参将抱着一丝希望道:“这是暂不开战的意思了,难道还有后援?” 却又有人道:“这附近哪里还有军可过来,连府军都出来了,只怕是意思意思,到时候就说已救过了……” 苦熬了这十来天,盼来的援军却是这般,沉重的城破阴影继续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却都再说话。 第81章 突围 应无咎看着远远的雪山,以及密集地围着坛城,扎营在洼地里的突厥营帐,仍然十分不放心:“你确定真的不必上前救援?” 赵朴真道:“现在盛夏方过,本该是汛期,溪水却仍然如此之少,这还不明显吗?我若没有料错,应该就是这几日了,还请应大人部署部队,做好准备才是。” 应无咎看了眼赵朴真,想起劫钱那一次,还有之前与李知珉见过的那一面,低声道:“并不保险,若是城没有守好,再说粮草不足,实在是,果真如此,秦王真的是……”他想了想,把太可怕了几个字吞了下去,这样疯狂的用自己作为诱饵,来布下这样险的局,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他微微打了个抖。 洪水冲下来的时候,正是三更之时,天边刚现了一线青光,虽然是三军对峙,士兵们都并没有敢沉睡,但对于突厥来说,正如群狼围着一只弱小的羔羊,骄兵之心必然是有的,自然也比较放松,因此当洪水冲下来之时,被裹挟在洪水中的突厥兵,不少都还在睡梦中,而他们,大多数都是不会水的。 黑暗的夜里,洪水仿佛凶猛的野兽,汹涌猝然而至,瞬间将驻扎在山谷里的突厥大军营帐席卷吞没。哀鸿遍野,应无咎和赵朴真被喧嚣声吵起,起来站着,他们已是刻意驻扎在高处,却仍然对洪水的来势估计不够,仍是有些府兵营帐被连累,好在事先将帅有警告,因此十分警醒,发觉不对就已弃帐而逃。 水是冰冷的,雪山上的水,盛夏之时,虽然雪山峰顶的雪仍然冰封着,却依然有着不少半山腰的雪化了汇成河流流下山谷,然后转向东流向大海,平日里坛城的农民,就靠这雪水灌溉农田,为此还在坛城外边开了不少良田来,有一部分还犹如梯田一般,赵朴真当初看风物志的时候,还对如何在山上山谷里挖出梯田来十分感兴趣。 如今虽已过了盛夏,却暑热未散,这溪水潺潺,大违常理,若不是突厥围城,平日里耕作的农夫们必然能发觉不妥,但大战一起,农夫们早就都逃之夭夭,突厥们远道而来,哪里发现不妥。围着坛城的洼地,平日里本是化冻后的河水冲刷而成,如今却被突厥们当成了驻扎的营地,而上游,已经被一支秦王派遣去的部队,悄悄地筑土为堤,将雪水拦住,也不知攒了多少日的水,一朝决堤而下,滚滚带走多少性命! 应无咎带的骑兵先锋营,训练有素,在洪水初起之时就均已起身上马集结,然而即便是这样,也无法在肆虐汹涌的洪水势头下做些什么,马儿都在咴咴的叫着,乾军们只能谨慎的在洪流边上,看着洪水将整片突厥营地吞没……心里全都不由胆寒,倘若不是他们的大帅让他们远点扎营,是不是救援不成,反倒也被这洪水冲走? 天渐渐亮了起来,洪峰已过,河水虽然已经变得平缓,却仍然浩浩荡荡,里头飘着些尸体和马尸,水边幸存的突厥军人,已经丧失了斗志,有的抵死顽抗,被应无咎带来的府军收割着性命,有的高举双手跪下投降,但乌索可汗到底是大汗,营帐在高处,又有效死的亲卫拼命护着他,还是带着一部分没有被洪水冲走的士兵,吹起了号角集结,自然不能给他们机会重整残局,应无咎带着队伍冲杀了过去,坛城也已开了城门,冲杀出了一队骑兵,和应无咎的军队里外夹击。 水流汤汤,号声响起,杀声震天,两岸却又重兴战事,只是这一次形势逆转,之前的群狼变成了落水狗,失去了斗志,而之前的羔羊,则借着肆虐的洪水,精神大振,斗志昂然,这其中一贯被人鄙视落魄的府兵们,也嗷嗷叫着要在这的战场上拿到一两个人头,博得世代相传的军功。 赵朴真踏着血泥走入城中,一小队亲兵护着她,应无咎早就特意安排了一小队人无论何时都要护着她。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战场,看到杀人,但是这些天来肉体上的疲倦痛苦以及心里悬着的牵挂让她对这本应该觉得震撼和害怕的修罗场并没有十分恐惧。 安排下这样惊天陷阱的秦王,还活着吗?城围了前后足有一个月,外人都觉得城里早该弹尽粮绝,然而他们依然还在撑着。 第132章 李知珉当然还活着,赵朴真走进去的时候,他尚还在城上,玄甲重盔,上头鳞片里也积满了乌黑的血污,他按着剑,靠着城墙看刚刚升起来的太阳,城墙上也经过鏖战,这些天不知道打退过多少攀上墙头的突厥人,尸体甚至来不及清理,破败的旗帜,闪着反光的断矛,横七竖八插着的箭,以及一堆一堆的尸体。现在天气热,才死了人,就已有苍蝇逐臭而来,乌鸦也在上头盘旋,为了防止瘟疫,战场上的尸体要尽快清理,兵丁们正忙着清理尸体,找出里头还活着的人,要么送去俘虏营,要么送去伤兵营。 忙忙碌碌的兵丁们也在城墙上穿行,收集武器和战利品,掩埋尸体,救助伤兵。只有李知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下边,整个人泰然如山,沉默而严肃。亲兵们根本不敢向前,只是肃立在后头,高统领站在后头,看到她来,扬了扬眉毛,向李知珉的背影努了努嘴。 赵朴真走过去,李知珉转头看到她,眉毛一动不动,仿佛早就知道她要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来扶我一下,我没有力气了。” 赵朴真胸中一口热气蒸腾而上,鼻子又酸又软,上前扶着他,喉咙里却哽咽着,扶着他走着,李知珉全身重量几乎都在她身上,一只手扶在她肩膀上都在微微发颤,他面容平静,胸口却喘息着,另外一只手以剑拄地,慢慢地走下城墙,文桐已传了肩舆来,扶着他下去回房,宽衣解甲,大夫飞也似的传了来,把过脉……却是没有伤,只是饿和累,也并不敢多吃,只熬了浓浓的米汤来给他喂了下去,然后让他躺下歇息。 坛城围困十几日,他同样和士兵一样每日只食一餐,枕戈待旦,随时抵御无时不在的攻城,他大概早就力竭,却仍然坚守在城头,因为他不能倒,不能逃,所有的将士,所有的百姓,都在看着他。 坛城之战让乌索可汗几乎全军覆没,不过即便是这样,在洪水下来之时,他仍然带着亲卫挣扎着逃走了,但部族大军损伤如此之大,他虽然败走了土城,却颓势难免,显然已无力回天,朝廷这边各路人马一收到消息,包括幽州薛闰、范阳应钦,纷纷都已调兵遣将,发兵围之,虎视眈眈,准备争夺这一块肉。 然而这个时候,突厥派遣使臣向朝廷递去了和谈的国书。 而朝廷居然答应了开始和谈,并且飞令征讨大军暂且按兵不动,等朝廷旨意。 前线将士几乎不敢相信朝廷的决议,一个老将十分愤怒地拍案:“妇人误国!如今大好形势,只要我们长驱直入,不日便可破虏斩酋,杀掉乌索可汗,突厥那边群龙无首,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又遭了这次大败,回去必生内乱,我朝至少能保十年平安,不生刀兵!” 一位老成些的将士捅了捅他,示意旁边还站着东阳公主的亲儿子,那老将看了眼在帐子阴暗处不起眼地方沉默站着的王慕岩,不由微微有些懊悔,倒不是十分怕了东阳公主,而是这些天接触下来,王慕岩并不仗着自己是东阳公主的亲子干涉指挥,凌压同僚,领兵打仗也是什么苦活累活都不嫌弃,这次坛城之战,他带着一队士兵奉秦王之命秘密执行筑堤蓄洪,决堤放水的关键任务,也算得上是立了大功,将来论功行赏起来,以东阳公主之权势倾天,将功劳全归功于自己亲儿子也是完全可能的,虽然秦王以身为饵设下的陷阱,定的计谋,却拗不过人家有个权势滔天可以指鹿为马的亲娘啊,他本就是平西郡王嫡子,凭着这次战功,爵禄上很难再往上封了,但军权上,也必是能掌握更多,东阳公主绝不会错过这大好机会的。 虽然众人都有些不解秦王为何要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王慕岩,既将自己的安危交到了王慕岩手上,也几乎是将这绝大的一项功劳拱手相让,也有些自以为通透的想到如今皇帝的尴尬低微,觉得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总之此次好不容易打到这样的战绩,眼看这可以彪炳史书的千秋战功唾手可得,竟然生生要错过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战机! 第82章 议和 将士们冒着生命危险战斗,那自然是拼个封妻荫子的,岂有不遗憾的,一时众人都眼光悄悄看向仍然沉默着的王慕岩,王慕岩这时终于开口:“将在外。”他惜字如金,这几个字的意思却十分明显,众人精神一振,没错啊!将在外,君令有所不遵,立刻有人附和道:“不错,朝廷那边不清楚我们这边状况,以为咱们没把握尽歼乌索可汗,咱们若是立刻发兵,势如破竹,一举成擒,真将乌索可汗擒下,那朝廷那些文臣自然也没有话说了!” 几个年青些沉不住气的将领也纷纷道:“不错,咱们合该趁势进军才对。”“再说咱们不动,节度使那边一贯是不把朝廷旨意当一回事的,没准咱们白白干了这许久,倒让他们白拣了便宜去。”“别的不说,薛闰定是会动的。”“应钦那老狐狸也不会放过嘴边的肉的。”“王爷还该当机立断才是。”一时间众人都纷纷充满期望地看向李知珉。 这时高灵钧笑道:“朝廷既然有旨意,自然只能遵旨,我听说朝中已有人参了我们王爷一本,说王爷这次明明可以全歼乌索可汗一部,却故意纵其逃走,放虎归山留后患,分明是要养寇自重,借机掌握军权,图谋不轨。虽说御史台闻风而奏,众人也只当是捕风捉影的,咱们王爷赤胆忠心,岂敢自作主张。” 第133章 这话一说出来,已有沉不住气的将士们愤怒道:“开什么玩笑!那天晚上已是全看天命了!怎么可能纵其逃走?” 然而却也有些机警的老将默然不语,这次和秦王出征的,大部分都是经验丰富的宿将,对朝廷里的那些道道都是门儿清,当今就是华阳公主扶上去的泥塑木偶,一个微不足道的庶皇子罢了,迟早是要被掰下来给太子让路的,她怎么可能坐视今上的亲生皇子当真立得不世功绩,并且掌握军权? 血一样的历史那书上都写着呢!圣后杀了多少宗室子弟,连高祖一脉的公主驸马都杀了好几个,血脉稍正一些的宗室,早就被血洗得凋零可怜,要不是今上当时着实出身太卑微,性格懦弱不起眼,年龄又小,估计也早就被杀掉了,这华阳公主可是圣后的亲生女,别的没学到,飞扬跋扈心狠手辣那可是学了十成十,到时候一个谋反的罪名栽下来,那可是抄家灭族的罪名!他们这些将士,好不容易打了个胜仗,可不想家小都赔在里头! 这么一看,王慕岩刚才赞同秦王殿下不遵旨意,岂不是在给秦王挖坑?这下刚才附和的人都出了一身冷汗,有的默默地离王慕岩远了点,有的则描补道:“乌索可汗一贯老奸巨猾,定然也会料到我们还会趁胜追击,怕是会留下陷阱,到时候咱们冒了违旨的风险,又不能抓到他,那倒是更连累了王爷被弹劾,如今老成持重些,咱们先暂缓攻击,然后寻人细细地写了折子进京,这一战事关千秋大业,想必咱们折子写透了写齐了,朝廷定能命咱们继续追击,停止和谈。” 这时上官麟忽然嘲讽讥笑道:“这折子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如今突厥主力部队几乎全军覆没,乌索可汗逃出,分散在各地的突厥军队一时半会还集结不来,战机稍纵即逝,还有这时间来来回回地请旨上奏?” 之前那人则恼羞成怒道:“依你所言,难道倒让秦王违旨?到时候上边问罪下来,你上官家担得起吗?你有几个头担得起?再说朝廷本来粮草就供应不上,再打下去,咱们拿什么打?” 上官麟冷笑一声:“无非又是一番利益交换罢了……但换得从此西北一线再无烽火,国泰民安,于天下岂不大善!” 众人心下忖度他不过又仗着上官家势大罢了,有的讥讽,有的和稀泥道:“本来就是因为粮草不足,才出此险计,如今能歇息一番,以逸待劳,也不错。” 李知珉终于开口:“且先按兵不动,大家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先整理自己部队,救治伤员,补充军需罢。” 秦王果然不能不屈服,众人一叹,却也知道,这功劳换来的爵禄,也得有命有子孙享受,如今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于是再如何不甘,也只能散去,唯有上官麟却独自留下,对秦王道:“家国大义,社稷江山,岂容那些蝇营狗苟之人耽误了,我愿独自带兵前去征讨乌索可汗,王爷只当不知道,成败我尽担之,若是朝廷议罪下来,我一肩挑之!” 赵朴真和文桐一直立在帐内服侍,将此前众将的争议忌惮都看在眼里,如今大气都不敢出。帐外关外深秋的风呼啸而过,吹得帐篷猎猎作响,外边时不时传来巡岗军士的盔甲声和马蹄声,帐内却安静得仿佛空气有质感一般沉沉地压着,上官麟站在李知珉跟前,腰杆挺立犹如一杆笔直的长枪。 李知珉深深凝视着上官麟,这一贯吊儿郎当的纨绔,与上官家格格不入的年轻儿郎,如今眉宇却含着凛然正气。李知珉伸手拍了拍上官麟的肩膀,过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上官兄是怪我顾虑太多……只是你有所不知,昨日我同样也收到来信,突厥的使臣抵达京里,第一件事不是请见皇帝,而是先去见了东阳公主府上,备了厚礼。之后父皇召见,他态度轻慢,颇为敷衍,并且在宴会后借酒意言:“常听说你们中原人说什么虎父犬子,今日才知道原来也能颠倒过来。” 上官麟一怔,心念数转,在心里转了两轮那句话,竟然惊得背后起了一层战栗的鸡皮:“这是挑拨!皇上必不会信的,他如今,除了依靠信重你,还能靠谁?”这可是他唯一的嫡子,说白了,他敢说带兵征讨,也是赌今上如今只能把赌注押在自己嫡长子身上,无论如何都会保住自己亲儿子的命和军权,议和毫无疑问定然是东阳公主的意思,但皇帝如今已有了些羽翼,隐隐要与东阳公主相抗,秦王出征正是皇帝占上风的表现,自己身后又有上官家,还有太子也未必不能争取。 但是,若是连皇帝也要猜忌自己这嫡长子…… 李知珉面上森冷漠然:“今日他只能靠我做这柄刀,自然无妨,却不知来日是否就成为心怀不轨的证据……子正,我如履寒冰之上,不得不如此,你是上官家唯一嫡子,一举一动同样牵动家族,如今突厥也不过是凭着这点阴谋诡计取巧,且看看议和条件如何,再做打算吧!” 上官麟默然许久,才肃然给李知珉行了个军礼,退了下去。 上官麟走后,李知珉默默盯着舆盘里那些山峦起伏上插着的小旗子,烛火明灭中,之前象征大乾的玄龙旗已经插满了许多城池山峦,仿佛胜利在望……养寇自重,他如果要养寇自重,就不会用这么笨这么绝的法子!他忽然以袖拂过,小小的龙旗横七竖八,犹如天降横祸,一派潦倒,而年轻的皇子面如寒霜,目有杀气,一贯内敛的他,竟是第一次如此情绪外露。 第134章 文桐与赵朴真立在帐内战战兢兢,许久以后,看王爷始终站在那里不动,文桐给赵朴真使了个眼神,意思让她好好劝劝他,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帐篷外,在外边小声叫人去烧点热羊羹汤来。 赵朴真悄悄走上前,低声问:“王爷,应无咎来援尚未走,是否请他给应节度使传话。” 李知珉转眼看了她一眼,眼光轻飘飘的似乎在想很久之前的事,这时才开口,却并非回答:“很久以前想要走这条路,一开始,只是因为不服气,凭什么一出生,就决定了有没有那个资格。” 赵朴真摒住了呼吸,第一时间却是想捂住耳朵,拒绝听这外人绝对不可能知道的秘辛,然而她却本能地回忆起了那一夜,她躲在供台下看到的宫闱秘事。 不服气?是为母亲抱不平?还是觉得太子不如自己? “后来……是希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不想连性命都操于人手,为鱼俎,为羔羊,无能为力,被人掣肘。”李知珉盯着舆盘,仍然在慢慢说着,这话他似乎憋在心中许久,无人可倾诉,弦断无人听,这么多年,他一个人默默地走着,殚精竭虑,找不到一个同伴,也不知道自己所做对不对。 “再后来……见得越来越多,希望能保护的人越来越多。”他近乎辩白,仿佛面前的是自己的君父一般:“哀民生之多艰,铁蹄过处,民不聊生,河山破碎,疮痍满目,赤地千里,……朝廷却偏偏糜烂如是,公主府上胭脂费,一年巨万之数,世家们明哲保身,圈地自肥,究竟有多少人关心这国这民,这一路上的流民扶老携幼,易子而食,流民百万,盗贼蜂起,待天一寒,不知还要冻死多少!这仗根本拖不起,再拖下去,北边将彻底荒掉,多少年都恢复不过来,出征之时,本往是真心希望能尽快驱除突厥,平定地方,朝廷军需粮草供应不上,户部无钱!地方节度使一样只顾自己,我只有快些打,快些结束战局,才有胜算,如今……” 却仍然被扣上了养寇自重的帽子,作为知道全部战程有多急,亲眼见过那一夜惨烈战况的赵朴真来说,她再清楚不过那一夜多少凭的是巧计,多少凭的是运气,要在被围城数日后,在漆黑的夜里冰冷的洪水中准确擒获或者杀死乌索可汗,那真的只能是看天命了。然而朝廷中那些坐而论道的文臣们,张嘴便将在边疆流血流汗的将士,将苦苦支撑的王爷污蔑,只为了那点龌蹉肮脏的利益,忙不迭的倾轧攻讦,那可真算得上卑劣了。 更何况这其中,还夹杂了来自君父的猜忌,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到来,真到来的时候,秦王仍然是被伤到了。 第83章 使者 李知珉终究没有要求应无咎对应钦说什么,只是出面接见了下应无咎,说了些感谢其来援,必要向朝廷请功之类的场面话,赏了些战利品,前一日那不为人知的伤感愤怒已经重新掩藏起来,众将们只看到一个虚怀若谷、礼贤下士的王爷,谈吐谦冲,举止稳重,风韵气度,无一不佳。 应无咎带着部队回去之前,赵朴真又去见了他一面,托他感谢应夫人的热心相伴。 应无咎看着这重新换下了那些母亲给她制作的绫罗绸缎,穿着鸦青小内侍服的赵朴真,肩膀纤秀,神光内莹,分外显得小,有些怜惜:“想来战事也明朗了,朝廷无论是议和还是继续,大概也能稳定下来,但是这边要什么没什么的,过得实在清苦,不若你先和我回节度使府,等回京了,我们再遣马车送你回去就好。” 赵朴真抬眼看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应无咎被她一眼看得微微有些失神,只是又描补了一番:“母亲视你如亲女,我们也只是拿你当妹妹,不会对你有什么不轨之心的。” 赵朴真却是在想别的事情,听到这里只是诧异了一下,没有回应,只是摇了摇头笑道:“并不是为这个,只是王爷身边本就没带几个伺候的人,替我谢谢令堂这些日子的招待。”接着问了句:“令尊一贯不大理会朝廷命令的,这次可以继续进军,将乌索可汗彻底歼灭吗?”王爷被猜忌,应家却军权在手无人敢惹,若是他们去杀了乌索可汗,这场仗就算结束了,大家也能休养生息下来。 应无咎摇头笑道:“停战议和都明发谕旨了,各路节度使虽说平日里不大遵朝廷号令,但如今继续去攻打乌索可汗不值得,除了功劳,什么实在的战利品都没有,节度使们看重的是利益,实惠早就被王爷占了,战争财拿了不少,这次你倒是能和王爷多讨些赏——那几座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收回来还是得还给朝廷,这擒获乌索可汗的功劳,没准还因为是抗旨,变成问罪的把柄,要知道逆贼人人能讨,到时候被周围其他节度使借机讨伐吞并或是被朝廷拿着这罪名问下来,不值得。如今能动的也就我们和幽州节度使薛闰,那也是个鬼精的,不会轻进的,毕竟他们和东阳公主正闹得僵,岂会授人于柄。” 赵朴真之前也是听一些将士说其他节度使定然会捡这个便宜,没想到真正操作起来,却是这样,难怪王爷根本不理会她的提议……果然是对人心算无遗策吗?所以才咬牙吞下血,不得不接受议和的决议? 应无咎看她几乎是立刻黯淡下去的眼眸,忽然觉得十分不希望她失望,却是灵机一动:“其实,虽然说不能明着来,那乌索可汗要议和,总不会一辈子都缩在城里,若是出城遇到匪盗什么的,或是碰到一个两个刺客,那也是可以的。” 第135章 赵朴真果然眼睛一亮:“刺客?” 应无咎含笑道:“自然,那些游侠儿,都是为国为民,轻生重义的好男儿,有那么一个两个去刺杀可汗的,也是极有可能的。” 赵朴真心神领会,知道这是要效法上次劫车的法子,命人去刺杀可汗了,嘴角含笑,盈盈一拜:“应将军为国为民,真勇义也。” 应无咎一笑:“赵娘子才是心怀家国天下之人,放心吧,你只管静待佳音好了。” 两人正说笑,远处却忽然走来上官麟,问赵朴真道:“小真儿,不伺候王爷,在这里作甚?”他一贯嘻笑无常,没个正形,如今对应无咎,却视若无物,十分轻慢,应无咎脸色却微微有些尴尬,拱手道:“上官兄。” 上官麟冷笑一声:“应将军不是到我家去提亲了吗?虽说我们未应,将军在外可也要守些礼才是。” 这话听在应无咎耳里,却是另外个意思,脸上颇为窘迫,拱了拱手,说了几句场面话,看上官麟只是不大搭理,和上次进京提亲时的意气相投,打猎喝酒,却是迥然不同,他看着场面尴尬,便匆匆告辞,带兵去了。 看着应无咎走了,上官麟才恼怒对赵朴真道:“我前些日子军务在外,回来才知道王爷竟然使你跟着宋先生去说应钦去了!岂有此理!那可是个匪盗窝!你可小心点,远着些他们。” 赵朴真微笑道:“上官大人不必担心,应大公子为人虽然勇武,却十分守礼,况且我在节度使府,也只是在应夫人身边服侍罢了。” 上官麟一怔:“应夫人?”他迟疑了下问:“那应夫人如何?” 赵朴真笑道:“是个巾帼英雄,凡妇不可比之。”上官麟点了点头:“她上次带着应无咎进京提亲,一个人说我爹,我当时就很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妇人,要知道我爹那性子,可不是一般人能说动的——我妹妹,养在家里这么多年看得那么紧,让他松口,可真不容易。” 赵朴真想到应夫人毁掉的容颜,十分好奇问道:“上官公子见过应夫人吗?” 上官麟道:“父亲那日专门让我去拜见,好好的让我拜见个女眷,倒是颇为蹊跷,不过她戴着幂离,在屋里也不曾摘,并未见到真容,只是问了几句读书和宫里当差的闲话,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感觉很是可亲斯文,应钦那可是匪盗头子,倒有这么个谈吐斯文的夫人,可真不简单,传闻他还畏妻如虎。” 赵朴真听他说得好笑,也只是抿嘴而笑打趣道:“说到底上官大人还是担心自己妹子,才迁怒于应家大公子吧?” 上官麟微微尴尬道:“我母亲丧于山匪之手,我妹妹对这门亲事很是抗拒……”赵朴真一怔,心中飞快掠过一丝不对,待要细问,却见蹄声答答,城门口几匹骏马疾驰而入,手持一面明黄龙旗,上官麟脸色微变:“议和的使臣来了。” 赵朴真诧异:“来得这样快?” 上官麟面色凝重:“不知道派的是什么人——会不会是东阳公主那一派的人。” 只看前锋过后,之后果然见一队羽林营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进城,赵朴真却咦了一声,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认识的人,腰杆笔挺骑在马上,一身玄衣,面色冷漠,上官麟也立刻发现了:“公孙刃?他怎么也来了?他不是一向都紧跟着他兄长的?”只看到宋霑从里头迎了出来,显然是代表王爷迎接朝廷使者,马车也停住了,公孙刃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掀了帘,果然从里头推出了一架轮椅……豁然正是穿着白衣的公孙锷,笑容和气,如沐春风。 很快他们便知道公孙锷的职司——行军司马,这两兄弟之前还是草民,究竟何等际遇,变成了行军司马,还代表朝廷,前来与突厥议和? 行军司马,听起来品级不高,职司也不过是协理统调军事,然而雍朝几个赫赫有名的国师,担任的职务,都是行军司马,如今他身上另又奉着皇命,代表雍朝议和,那就非同一般了。 “公孙兄弟已被带走,鱼上钩了。”赵朴真已想到了那一个夜里,那无声无息出现的玄衣人,敏感的弦再次被拨动了,这……也是在王爷安排计算中吗? 上官麟低声道:“好蹊跷,我去打听打听。”护送使臣前来的羽林军,自然有他认识的人,他走了过去,很快便与人攀谈起来。 不多时他回了来,说道:“说是前些日子太子举荐为官的,颇有才华,太子都只唤他先生,东阳公主似乎也挺赏识他的,据说医术通神,替公主治好了头疼的毛病,学识也颇为渊博。这次议和,朝中那些文臣没几个愿意来干这一不小心就青史留下骂名的苦差事,但又不敢让东阳公主的人来真签下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太子便保举了公孙锷,皇上也便许了。” 赵朴真看了眼陪同在公孙锷身边形影不离的公孙刃,这个年轻人依然和过去一样,犹如一把沉默而锋利的剑,朝廷中的那些大臣,太子,知道这个人的身份曾经是赫赫有名的“鬼杀”吗? 公孙兄弟,之前一副隐居市井的姿态,却在上官家、王爷、太子身边出现,如今干脆出仕为官……被带走,他们到底是不是王爷的人?当时上钩的鱼,又是谁?难道竟是太子?还是东阳?皇帝又为什么会允许太子和东阳身边的人来议和?难道东阳公主这次丢了这么大脸,皇帝还没有占上风? 第136章 一团一团的迷雾在心头萦绕,明明她已经是知道秦王许多不可告人的事,但依然看不清楚这个人的安排和谋划。 议和,前方的将士们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李知珉出面宴请,宴席上大家却都殊无欢颜,不过是个场面话,宴会上秦王和新上任的行军司马说话也十分客气,看起来并不像是十分熟识的样子,散宴之后,也全无私下来往,仿佛都是公事公办。 第84章 投石 和谈选在了突厥与大乾之间的昌隆镇,为确保和平,两边的军队都已提前进驻,将昌隆镇一分为二,严阵以待。 李知珉作为主帅,在后方镇守,并未参加,然而和谈情况依然有人每日送来。 公孙锷似乎并不着急,突厥那边虽然急于求和,却也仍是提出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条件,甚至明明战胜的是大乾,他们依然恬不知耻地以奉乾朝为“天可汗”的前提下,要求大乾赐下更多的牛羊、丝绸、金银、土地。 而公孙锷则不慌不忙,提出了纳贡、割地、可汗儿子进京为质、赔银等等条件,两边各自漫天要价,一条一条条款的抠……两边议和的使臣书办小吏则互相争执谩骂,两国议和,活生生闹得犹如一场闹剧。 “公孙先生究竟是何用意?”宋霑看着议和每日的节略,也颇有些不解:“突厥人狡诈多端,如今求和不过是为了喘息,怕是未必真心要降。公孙锷,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为了公主来办事。” 往日这个时候李知珉都会和宋霑聊一聊,然而这一日他却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拿着一本书在翻着,淡淡道:“管他们呢。” 秋风已起,眼看就要天寒,宋霑分析道:“突厥人应该比我们更着急,这一仗死了这么多青壮年,冬天不好过,再拖下去,难道还真能得逞。” 书房里全无响应,仿佛只有宋霑一个人关心这场和谈,他看了眼慢悠悠翻书的李知珉,一身便袍闲适无比,又看了一眼在一旁煮茶却明显已经神游天外的赵朴真,有些无奈,轻咳了声引起这对心不在焉的主仆的注意:“丫头在想什么呢?和谈结束我们就可以回京了。” 赵朴真回过神,看了眼李知珉,他仍然在垂眸看书,显然对他们聊什么都不在意,便大胆问宋霑道:“我在想,前些天听到上官公子说,说他母亲是因为遇山匪而亡的?” 宋霑一怔,回忆了下道:“不错,是有这事,上官夫人当年可是世族高姓卢氏嫡女,才名远扬,后来下嫁上官家,到了京城才知道她容貌也如天人一般,十分不同凡响。当年她似乎是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回河西娘家休养,没想到遇上八王之乱,路上流匪众多,她虽带着家丁护卫,仍是被一股山匪给劫了,紧急之时她为保护女儿,令乳母将自己女儿带走,她引开匪徒,又为了避免受辱,纵身跃入山崖,尸骨无存,消息传回,上官家和卢家都十分悲痛,联合上表,为她请贞节旌表。也是适逢其会,那时候圣后一朝才过,女子抛头露面读书、干政之风日盛,朝廷大概是担心再出来个乱政的女子,便大力倡导女德,拿了她做为贤妻良母的义烈典型,大肆旌表,赐了贞节牌坊,赏下封田,还给上官家和卢家都给了封赏,每边都多给了几个荫封的名额,还给上官夫人亲生的一子一女都给了爵位,小小年纪就已有朝廷俸禄了,朝廷那会儿借机把贤惠贞烈的女德给大肆宣扬了一番,后来我记得又一口气封了好些个贞洁妇人,还出了本《贞女传》,上官夫人卢氏就是打头的第一个,这会儿应该还能找到……” 赵朴真呆呆道:“尸骨无存?那就是,其实并没有确认她滚下山崖是真的死了?那她如果没死怎么办?” 宋霑笑道:“那种时局,你不知道,到处乱得很,她一个柔弱夫人,滚下山崖,就算不死也要受了重伤,又或者落入山匪手里,又或者流落在山野荒郊,哪有生理?” 赵朴真道:“那假设……假设有人偏偏将她救了回来,还好好地护送她回了京呢?朝廷的旌表……能撤回吗?” 宋霑一笑:“史书上咱们也读过,朝廷重臣重病,天子一般不探病,若是亲探,那就是问身后事了,不死……也得死了。更何况是一个妇人?旌表已下,还是你上官家和卢家联合上报请的旌表,你现在说人没死,没确认人死,你们为什么请封?这岂不是欺君之罪?卢家和上官家那都是不是小家了,自然知趣,就算还活着,也多半是改换名姓,远远送庄子上养着了。不过这也是随口一说,那会儿战乱,一个世家养尊处优的妇人,还生得美貌,可以说是必无生理。” 赵朴真却脑海犹如闪电扫过,通明无比,原来如此!那天想不通的地方这样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卢家和上官家都不肯接纳自己大难不死的亲人,因为他们怕担上欺君之罪!他们已经享受了她死去的莫大好处,必然已舍不得吐出来!应夫人含恨离开子女,孤身远走,嫁给了应钦,却对自己年幼的儿女内疚难安,默默关怀。难怪上官家襄助太子,应钦也投靠太子,而一旦上官小姐没有封上太子妃,应夫人立刻带了应无咎上京提亲,她一定是想要将女儿纳回自己的羽翼之下!试问这天下还会有哪个婆婆能比自己的亲生母亲更包容更好相处?若是不问别的,上官小姐嫁给应无咎,定是圆满平顺的一生!难怪应夫人那么关注上官公子的战事,甚至愿意出手助秦王,只是象征性地提了个可有可无的条件,她明明就是为了保护她自己的亲儿子啊!无论当时他们出使不出使,想必应节度使都会出兵襄助秦王的! 第137章 她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对应夫人充满同情,一会儿又隐隐有些羡慕上官筠,她知道她的生母仍然在默默地关怀着她,替她一心打算吗?天之娇女,如此幸运!上官公子知道应夫人是他的生母吗?应该不知道,但是上官谦应该是知道的!上官麟说上官谦让他专门去拜见过应夫人……上官谦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自己当年的前妻离开,又嫁给了实权枭雄,再次荣耀归来……他这些年根本没有再娶妻,依稀听说纳了卢家的庶妹为姨娘,方便照顾儿女,果然仍是对前妻念念不忘吗?所以他才对应无咎求娶上官筠没有一口否决!上官筠会嫁给应无咎吗?自己要告诉上官麟吗?知道自己生母在世……他会怎么做?他那样真性情的人,大概会认回自己母亲的吧?上官麟一贯待自己不错,若是知道他生母仍活着不告诉他,自己良心上着实有些过意不去。那日眼泪莹莹地应夫人又在自己面前晃过,经历过那样日子的应夫人,亲生儿女在跟前却不能认,心里是多么悲痛! 她脑海里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想着,也不知道宋霑还和李知珉聊了啥,等晚间有了闲暇,她出去,让人打听了下上官麟如今的行程,却知道他已去了议和的地方驻扎。 倒也不必纠结要不要立刻告诉他了,赵朴真想起那几个月的陪伴,应夫人眼里的泪光,心里微微觉得有些歉然。这一日她心不在焉连文桐都感觉到了,悄悄对她道:“姑娘身上不舒服吧?好在看如今这势头也快能回京了,你且歇歇,今晚我来值夜吧。” 赵朴真笑道:“哥哥一直很照顾我,只是前些日子我都不在王爷身边,全靠您伺候着,我如何敢再躲懒?我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您且安心。” 文桐悄悄一笑,知道这位姑娘明明分外受王爷看重却丝毫不自矜,和宫里那几位女官可大不一样,心里一笑,也不拦着,王爷如今心情不好,到只有这位姑娘陪着才好些。 赵朴真端了被褥进来,看到李知珉正端坐在几前耐心摆弄几枝枫叶,那枫叶红得火也似,插在粗窑黑坛里,犹如跳动的小小火苗。她十分奇怪地呀了一声:“这附近有枫林吗?也不知文桐是哪里弄来的。” 李知珉淡淡道:“刚才出去骑马散心,看到的,觉得颜色好,折了点回来看看。”说完将坛子摆好,显然是插好了,往后端详了下,低声道:“红叶黄花秋又老。”声音里有着浓浓的萧瑟。 赵朴真忙上前替他收拾剪下来的枝叶,李知珉低头看她,问道:“今日好好的怎么忽然问起上官夫人的事?” 赵朴真抬头看了眼李知珉,这几日开始和谈,他陡然闲了下来,整个人都有些消沉,但是,仍然是那么敏锐……如果上官家和应家是这样的关系,那么如果上官家真的和太子决裂,应家显然也同样不会再支持太子,这对他,倒是个利好消息……自己完成三件事,就要离开秦王了,这事儿,和秦王说说,也对得起他这些日子为国为民的奔忙,而对于应夫人来说,兴许这本来就是她的目的?否则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留下自己,又无端要对素昧平生的王爷的侍女说这往事,自己不过是个奴婢罢了,这其实,应该就是应家想要给王爷透露和传递的消息吧?太子以及太子身后的崔家,已经得罪了上官家,而应家,大概要找寻下一个效忠之人了,王爷这些时日在军方的声望日隆,这大概就是一颗问路的石子? 她低声道:“陪应夫人的时候,我听应夫人说了些以前的故事……这么巧,应夫人当年也是因为山匪劫路,而落难的……” 李知珉一怔,脸上专注道:“说下去。” 赵朴真将应夫人所说的都说了出来,李知珉手指轻轻触碰了下那红叶:“应夫人,就是上官麟和上官筠早该死去的生母?” 他微微侧头:“怪不得。”正要说下去,忽然外边有亲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然后在门外停住了,大声禀报:“报王爷!王将军擅自出战了!” 第85章 擅自 王慕岩擅自出战! 他仅仅只带了一万的精兵,轻车简从,长驱直入,一日便抵达了突厥大营所驻扎的铁山。 突厥乌索可汗专门派了使臣进京买通了东阳公主,与大乾使臣正在议和中,大营本就空虚,守备松弛,被王慕岩趁虚而入,乌索可汗被亲兵死士们抵死守护,边战边退,又再次狼狈逃离,一直退守撤离到了原本突厥界内的东兰境内,借着熟悉地形,又有着白河挡着,才算苟活了下来,估计身边的部族亲卫,剩下不过百人。 正在议和的突厥使臣是个曾和乾人学过几日四书五经,精通乾语的官员,措不及防收到此消息,只能气急败坏地怒斥朝廷议和的使臣背信弃义,却也拿一脸无辜表情的公孙锷毫无办法,气一上来,下意识挥舞着刀剑便想要恐吓跟前这个坐在轮椅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而这时孙锷身后一直悄然沉默的公孙刃按剑不过是往前站了一步,眸光灼灼,凛然逼视,那身上陡然散发出带着血腥味的森然之气就让气血上头的突厥蛮子们不由一怯,而背后护送公孙锷的玄甲兵士也都按剑引弓,数人齐喝,舌绽春雷,彪悍凶猛之气悍然而发,目光炯炯,身子前倾,竟然都一副恨不得对方先动他们好借机大动干戈的渴战心态。 突厥士兵一贯视大乾犹如兔子羔羊一般软弱无能,这次大意战败,也是觉得是敌人诡计多端,并未真正把大乾人放在眼里,而可汗派个使臣,进京略一挑拨,果然昏庸软弱的皇帝以及贪婪肤浅的公主就都上了钩,不约而同地害怕秦王坐大,颁下圣旨停战议和。突厥众将额手相庆,觉得乾人一贯喜好内斗,没有血性,这次失败不过是暂时的,且待乾人自己消耗士气后,他们重整部族,便可从头再来。 第138章 万万没想到以为议和计划一切顺利,乾人也已停战的关节时刻,一贯自诩“仁义德信”乾人竟敢背信弃义,悍然突袭,行“小人”之事! 眼前这文质彬彬,儒雅斯文的议和大臣,看起来简直就是一直在迷惑他们的披着羊皮的狼,而他们却发现没办法发怒,因为在他们背后仿佛无坚不摧的狼骑已经一溃千里四分五裂,可汗逃亡不知去向,而这些他们如今看不起的乾人,如今竟像是焕发出了令人畏惧的血性! 正如许多遇强则怂的强人一般,他们也缩了,讪讪地放下了刀剑,色厉内荏道:“我方可汗是一心与大乾化干戈为玉帛,共襄盛世的,如今这般,有损于乾国大国形象啊!”这会子他又无耻的提起仁义礼智信来了,公孙锷倒也笑吟吟仿佛对这意料之外的突袭了如指掌,回话的时候却绵里藏针:“要结盟讲和,总得你们先把占了咱们乾国的地还了回来,这才好坐下来好好谈议和的条件,仍占着我们大乾的城,就要和我们说议和,贵方也太没有诚意了些。” 突厥使臣语塞,公孙锷淡淡道:“我看如今使者您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若您再回去问问你们可汗,看看可还能拿出什么议和的条件来,让我也好上覆君主,传达贵国的诚意。” 议和不欢而散,公孙锷当日就回了秦王所驻扎的城。王慕岩也遣了使者回来,将缴获的战利品一一上报,并同时附上了请罪的折子,只言以待罪之身,守在刚收回的城里,向主帅请罪。 然而即便是朝廷使臣,也无人对违旨擅自出战大胜而归的王慕岩提出任何惩治的意见,包括秦王,也不过是匆匆拟了个折子,将最新战况命人飞送回朝廷。 朝廷大军里一片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汹涌,人人都被这神来一笔给惊到了,王慕岩啊,平时那是要多沉默有多沉默,要多听话有多听话,众人眼里的老实头子,让他往西绝不往东,大家都忘了这里还有个跋扈的东阳公主的亲子了,没想到啊!谁能想到? 这才是东阳公主的亲生子呢!这明显就是东阳公主为了自己亲生儿子博个万世功绩啊!至于抗旨?那是个什么?谁不知道当今皇帝就是东阳扶起来的傀儡?故意先让秦王罢战,然后让自己亲儿子抢功,这太符合东阳一贯贪婪无耻地作风。 眼看这不世功绩,妥妥的要归于东阳公主的亲生子了,这些跟着秦王卖命的将士们,再不平,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等待朝廷回奏的日子很是无聊,驻扎着无所事事的军汉们一闲了下来,手里又刚拿了战利品的封赏,到手的功劳眼看飞了,也只有捞点实惠的,享受点实在的,这军纪就开始有些守不住了,不过数日,便抓了几出聚众赌博的、偷着喝酒的、偷偷进城去嫖的、扰民的、寻隙滋事打架的。 秦王治军一贯严整,少不得都抓了来该打军棍便军棍,该绑旗杆示众就绑旗杆示众,只是这其中却极醒目的王慕岩的异母兄弟,王慕松也因打架被敲了四十军棍,这军棍可是实打实的,他又是军官,罪加一等,敲得更是严重,立时就躺着了。 上官麟平日里和他还算交好,给他送去了些上好的伤药,回来和赵朴真说笑:“知道他为什么打架?居然是为了仇人的儿子打的,如今王慕岩忽然来这么一下争了大家的功劳,少不得有人编排起来说闲话,喝了几口酒,就开始口里嚼蛆起来,说王慕岩是蔫儿坏,会咬人的狗不叫,早就打算好了争功劳什么的,结果不妨王慕松听到了,就扑上去打起来了,把人家脸都打肿了,人都被他给打懵了,不是说是有仇,平日里连话都不说一句,见了面都要躲开的吗?如今怎么倒是为这个仇人的儿子出头起来。” 赵朴真听到也觉得新鲜,追问道:“后来呢?” 上官麟道:“后来参与打架的人都吃了点军棍,同病相怜,那之前说醉话的人登门去道歉,他才说,突厥是外人,咱们自己人,再如何,那也都是大乾人,不管怎么说,人家那也是实实在在地一万人去攻了铁山,踏踏实实地打了胜仗,破了如今这议和的将军,救国救民了,就为这一点,就不该在背后说人东西,咱们怎么说,也是同袍。” 赵朴真赞道:“果然是个光明正大的汉子。” 上官麟呵呵一笑道:“这一仗是给咱们出了口窝囊气!你没看到那突厥使臣的脸,真是痛快!”,又微微有些不忿道:“若我只是孤身一人,也愿为此一大快!” 赵朴真是亲眼见过他请战被李知珉给劝下来的,只好安慰他道:“都是为国为民,个人得失也是其次了。” 上官麟不过郁闷了一瞬立刻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大大咧咧:“没关系啦!其实这次最吃亏的还是你们家王爷了,他有什么想法吗?只怕没多久朝廷那边的封赏就要下来,他这次,真的要白忙了!” 赵朴真摇了摇头,自从知道王慕岩忽然出战取得大胜后,李知珉显然心情好了许多,虽然表面还是和之前一样沉默寡言,但显然突厥这次吃了这么个大亏,他也是十分乐见其成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秦王和王慕松,倒都不愧是男儿心胸,赵朴真是亲眼看着自己王爷如何辛辛苦苦一步一步带着弱旅穷兵,一点点地争取着有力局面,苦苦谋算,以身为饵走到今日的,如今胜利果实却被政敌伸手摘取,那可真是不能说不憋屈的。 第139章 赵朴真问上官麟:“这一仗以后,会如何?” 上官麟想了下道:“无外乎是咱们这一次的功绩,全算在了王慕岩身上,军权这边从前是东阳公主的弱项,这一次亲子掌权,自是不必说了,然后王爷加点封邑,继续闲着,他这次锋芒必露,肯定会被东阳打压的,闲王还是好的,就怕又捏造点由头打压,你这些日子也小心点,别让人栽了什么书信进来,搞个通敌什么可不得了!咱们这些人吧,多少有点汤喝,该拉拢的拉拢,该打压的打压吧……如今只有一点我没想清楚,公孙兄弟,到底是来干嘛的?真的是来迷惑突厥的?我这次奉命保护他议和,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和公孙刃互相看的表情,都颇为震惊,看起来不像是事先知晓。” 赵朴真却是略微知道一点这公孙兄弟和自己王爷之间似乎有些不为人知的瓜葛,心下暗自揣测着,待送走了上官麟。回主院的时候,却是巧,路过客院的时候,木门咯吱一声打开了,豁然却是公孙锷坐着轮椅推开门往外看。 秦王既是王爷,又是主帅,如今驻扎城里,自然是住在城守府里,这最大的相邻着的客院,就是让朝廷来使住着,又因为公孙兄弟且不喜人近身服侍,院子里一贯不留仆佣,公孙锷腿脚不便,一直都是公孙刃形影不离地服侍着。如今这一开门,赵朴真却只看到公孙锷一人坐在轮椅上,身后却没有一贯紧紧跟着的公孙刃,心下略微奇怪,鞠躬施礼道:“公孙先生,您可有什么需求?” 公孙锷微微含笑,却显然仍然记得她:“赵尚宫有礼了,我这是看天好像要下雨了,检查一下门户是否关严了,如今时势不稳,门户严谨些好。” 除了精通医术,公孙先生居然还能观天象?赵朴真肃然起敬,笑道:“先生腿脚不便,可让二先生吩咐好仆人便好。” 公孙锷微笑:“些许小事,我自能为之,不必烦劳他人,赵尚宫也当尽速回去才是,我看这天,是立时要下雨了,当心淋湿了容易着凉。” 赵朴真笑着致谢,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下半信半疑,却也还是加快了脚步回到了住院自己住的下处,却也巧——后脚跟才进门,果然风就紧着雨点落了下来,大雨,真的来了。 第86章 鬼杀 寒冬将至,这雨下起来,也让天气陡然冷了下来,赵朴真和文桐忙乱着替李知珉烘暖被子,找出毛料和厚袜子,屋里生了炭盆,才算都打理妥当了,服侍着李知珉歇息,照例文桐守夜,赵朴真才回了自己住的房里,又是一番收拾才歇下。 而窗外雨声沙沙,赵朴真又想着之前和上官麟说的那些事,再想到王爷如今的处境,一会儿想到从前撞见的那些事,一会儿是这几年在王爷身边的点点滴滴,一会儿是想到与王爷的约定,如今战事将定,自己能离开王爷吗?还有一桩事,算是什么呢?王爷会不会想出一桩特别难的事来为难她?如今王爷这情形,怕是东阳公主要越发势大,他如今又展露了惊人的军事才干和野心,不可能不招东阳公主忌惮,如何会坐视他慢慢发展?定是会各种阴谋倾轧。史书上那些血淋淋的宫廷斗争又浮现出来,那些招了当权者忌惮的皇子,哪怕是太子,也逃不过被栽上各种谋反罪名被活生生冤死。 王爷,会坐以待毙吗?自己在王爷身边,能自保吗?千百桩事浮上心头,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听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也不知道到了几时,才迷迷糊糊做了些梦,梦里李知珉素衣披发,被一群御前金甲卫士押着,头手都锁在木枷里,她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押去午门,周围全是看热闹的群众,人人都伸着脖子,仿佛都十分热衷于看凤子龙孙被问斩,李知珉却转过头看着她,说了句什么话,他说什么话?周围实在太吵闹了,她听不见,她十分努力去听,但是真的太吵闹,她听不见。梦里她很着急,犹如窒息一般的焦虑和无力的感觉憋在胸口,她难过得几乎爆炸,然而周围的人群依然毫不在意地喧闹着,这时候忽然人群里有人喊:“有刺客!” 她惊得一下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床上,屋里昏暗一片,原来是个梦?然而梦里那令人窒息的无力之感仍然如影随形跟着她,她按着自己仍然扑扑乱跳的心,也不知是不是在庆幸果真是个梦,又或是在忧虑这会变成事实。 “有刺客!” 她茫然四顾,她难道还没有醒?然后外边雨声里嘈杂声越发大声起来:“有刺客!” 她惊跳了起来!真的有刺客!这里是城守府,还是重兵把守,怎么会有刺客能混入?是要刺杀谁?王爷,还是朝廷使者公孙锷? 赵朴真匆匆起身将袍子套好,推门出去,却看到门口已经站了一队持刀的甲衣兵士,看到她出来阻止她道:“将军有令,各处奴仆皆呆在原地不动!违者视为刺客同党!” 赵朴真忙问:“是哪里遇刺了?王爷可安好?” 那兵士只是寒着脸,不许她出去,也不回答问题,只逼着她回房,也不许点灯,什么都不许做,只许乖乖呆在房里等着。 她忐忑不安地回了房,又经过了几波搜查的小队兵士,均只是负责搜查,什么都不肯说,黑夜中的城守府里已经四处点起了火把,明晃晃犹如白昼,不安在四处搜查中传递着。 直到天将亮,上官麟面色凝重地过来将她带了出来,低声和她说:“王爷遇刺!” 第140章 赵朴真吓呆了:“王爷如何了?” 上官麟大步走在跟前:“肩膀中了一剑,没伤到要害,但剑上有剧毒,因此王爷昏迷不醒,好在公孙先生身上有师门护心清毒的秘药,给他及时服下,否则可能当时就要毒发了,如今公孙先生在替他诊治,需要人伺候王爷喂药。” 赵朴真想到昨夜那不详的梦,整颗心都缩得紧紧的,王爷的房间外边已经站了密密麻麻的兵士守卫着,戒备森严,上官麟将她带到廊下,忽然站住,转头低声对她说:“别担心,如果王爷有个什么不测,你来找我。” 赵朴真心乱如麻,听到他的话却没有想到更多的意思,而是心惊肉跳:已经到这样地步了吗?不是说……还有一件大事吗?如何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她来不及想更多,进了王爷寝室,外间正站着公孙刃,仍然是那样寒如冷刃,看到她进来也只是冷冷扫了她一眼,继续站在窗边。 公孙锷坐在床边,在替床上的人把脉,眉毛紧蹙,文桐端着热水在洗毛巾,屋里全是浓浓的药味和血腥味,赵朴真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到李知珉果然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不省人事,脸色青灰,连嘴唇也是青灰色,被子只盖到了腰间,上身棉丝中衣宽松地罩着,能看到下边肩膀上缠着雪白的纱布。 这样一贯冷静自持步步算计强大的人,如今躺在床上不知生死,赵朴真也不知为何,眼圈一热,眼泪就涌出来了。 她也不敢哭出来,只是拼命忍着,过去接着热毛巾为公孙锷打下手,公孙锷把完脉,蹙着眉头,上官麟问道:“先生觉得如何?” 公孙锷摇了摇头:“我取些血回去试试,怕是外域的奇毒,不好配药,这边陲城镇,怕是很多药材都不齐备,最好还是赶紧将王爷送回去,至少得一个大些的城镇才行。” 上官麟叹了几口气,又看了眼李知珉和一旁苍白着脸的赵朴真,低声道:“我们上官家在附近的凌城有店铺,我立刻让他们紧急调药,先生需要什么药,只管开口,我命人紧急送来。” 秦王遇刺中毒昏迷的消息不胫而走,刺客是死士,被擒了立刻服毒而死,查看身上果然似是常年在马上生活的突厥人,还有突厥发型,秦王中的毒还是域外奇毒,一时小道消息满天飞,然而却又有一种消息不同凡响:突厥人都是莽撞性子,哪里会用什么毒?如今突厥大败,各参战部族四分五裂,那乌索可汗也不知所终,谁还会有心思来毒害秦王?再说了毒害秦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若是真有这本事潜入戒备森严的城守府毒杀一国亲王,那早不毒晚不毒,这会儿战局已定,还毒什么?还专门带了突厥人的弯刀、突厥人的发型装束来暗杀,这不是故意激怒大乾吗?突厥人只是不擅计谋,可也不是傻子啊! 果然这些推理都有理有据,将士们也都起了疑心,对啊?为什么这会儿才来毒杀秦王? 结论就是,这明显就是自己人干的,内贼,才能进入戒备森严的城守府,然后熟悉情况,一击必中,为什么要杀秦王?废话,这不是明摆着挡路了吗?等秦王回京,那还得费事想办法安罪名处理了,如今正好还在边疆战场,派个刺客谋杀了,谁也拿不到证据,所以主谋是谁?还有别人?最大得利者,可不是亲儿子刚刚抢到了最大战功的东阳公主吗? 这一番推理逻辑严密,渐渐流传开来,听到的将士们尽皆深信不疑,却也都同仇敌忾起来,秦王那是谁?虽然是天潢贵胄,却也是跟着大家出征同甘共苦的,这次大战也是他以身为饵设下陷阱才扭转了战局,这场出征,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功劳最大,如今呢?最大的战果被人伸手擢取不说,秦王都忍下来了,居然还要你的命! 将士们在前线拿命来拼,冲锋杀敌,以血肉来保家卫国,却有人为着肮脏的政治,来暗算,扯后腿,让人万劫不复,天下还有比这更龌蹉的事吗?这天下还有公理在吗? 前些日子的憋屈、不甘累积下来,如今发酵得越来越大,变成了对秦王的同情,对世道天理的不平。情绪在普通将士之间一次次的悄悄流传中不断变大,将士们义愤填膺,愤懑不平,便是其中一些将军理应弹压此事的,却也在不满的情绪下坐视流言愈演愈烈。 应无咎这日却忽然来了,押了一车药品过来,道是范阳节度使应钦听说王爷被刺,命义子应无咎送来,同时却又带来了另外一个震惊的消息:乌索可汗也遇刺了,身首分离在自己帐内,刺客身手非常高,趁夜伏杀,一击得手,乌索可汗身边亲卫都是武艺高强之人,竟然也折了数个,在那刺客手下毫无抵抗之力。如今突厥那边随着乌索可汗的身死,部族四分五裂,各自拥戴乌索可汗的长子、三子、和幼子,数日之内,已经混战了几次,看来在他们分出胜负之前,是不会有人和朝廷议和了。 赵朴真还以为是应无咎上次说的找游侠儿去刺杀成功了。 “并不是我派去的。”私下应无咎却找赵朴真说话:“我派去的人回来和我说,算起来,乌索可汗遇刺那日,与王爷被刺的时间几乎就是同一夜,而且这手法太精通专业,并非一般人能做到,干脆利落得就像是专业杀手中的顶级杀手,但是杀手一向不会介入国仇家恨,收费又极贵。” 赵朴真这些日子一直在昏迷不醒的秦王身边服侍,有些疲惫,但头脑却一刻不停地在思索着下一步的打算,这会儿却忽然脑袋一闪,想起了那一夜公孙锷的反常举止,形影不离的公孙刃的不知所踪——“神医鬼杀”。 第141章 难道,这才是公孙兄弟出现在这里的真相? “听说上官名下的产业都在四处收解毒的药材……”应无咎并不知道她的想法,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半日才继续劝她:“你还是最好还是不要卷入这些朝廷争斗中,母亲说,知道您看重王爷,但是王爷应该足以自保,你还是多看顾着些自己。” 赵朴真知道上官麟最近是让人送了颇多解毒的药材来让公孙先生放手治疗,但是也只是控制住毒没有进一步扩散而已,秦王依然昏迷不醒,忧心忡忡,却也只当应无咎关心自己,点了点头,又寻思着公孙锷的那事,心里想着不知道王爷究竟知不知道公孙兄弟的计划,如果知道……那这难道是他安排下来的后手?朝廷要求议和,他就安排下了杀手,只求让这战争彻底结束,百姓得以生息…… 谁知道这样一个人,却仍然是被身后射来的冷箭给暗杀呢? 第87章 苏醒 送走了应无咎,赵朴真回到了秦王的内室,看到公孙锷正由公孙刃推着进来,解下药囊,她想起应无咎适才说的话,忍不住看了眼他,公孙刃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视线,眼光电一般的扫了过来,瞳孔黝黑,看到是她,却又垂下了眼帘,遮住了那一刹那漏出来的警觉和杀气。 即便是那一眼,赵朴真依然感觉到了威胁,这些日子他推着公孙锷进进出出,平日里又极为沉默冷漠,让人大部分时间都忘了他“鬼杀”的那个传说中的身份…… 公孙锷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弟弟那一刻的不妥,转头看了眼公孙刃,又温和地对赵朴真道:“麻烦赵尚宫替王爷宽衣。” 赵朴真上前替秦王解开了衣服,露出了苍白的胸膛,昏迷数日,他就瘦削了许多,公孙锷在他心口附近扎上细如牛毫的银针,银针随着薄薄的肌肤下心脏微微跳动,生机如此薄弱,也不知哪一日就会忽然停止。 这个人……他筹划了这么久,十来年为了这崭露头角的时机蛰伏着,弓马娴熟,兵书了然,苦苦支撑到今日,好不容易取得了大胜,在朝廷、在君父、在子民面前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幼龙方起,就很快引起了敌人的注意,狠狠地给他的翅膀斩下了一刀。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还会这么拼命这么努力吗?就为一开始的不服气?他应该和宗室里那些闲散纨绔子弟一样,和他之前扮演的那样,做一个庸庸碌碌、自由自在的闲王。还有上官麟、王慕松等人,这些人平日在众人眼里也不过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混世魔王……但国难当前,他们却仍然不甘平凡…… 不知道为何,赵朴真觉得如果再来这么一次,李知珉也不会甘心庸庸碌碌过一生。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啊。 赵朴真盯着他紧闭的双眼,苍白紧抿着的嘴唇,唇上长着浅青色的茸毛,这样的年纪,若是一般人,怕是会被一些倚老卖老的老将军要讽刺为乳臭未干,可他却已统领千军万马,杀敌无数也只有昏迷了,才这般显得脆弱和年纪小,否则他是那样的无坚不摧的坚强着,万无一失的计算人心。 约半个时辰作用,才算行针完毕,赵朴真又替秦王盖上了锦被,听着公孙锷说了些注意事项,看着公孙刃推着公孙锷出去,转回头看秦王仍然不见苏醒的迹象,便将一旁炉上煨着的铜壶提了起来,在铜盆里注入热水,将毛巾弄湿后,绞到半干,替秦王轻轻擦洗。 这些日子他时不时会发热,公孙先生说这是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和毒在抗争,不必特意降温,只是得时时替他擦汗,保持身子干净干爽,因此她便和文桐分成两班,文桐主要是夜班,她则是白日的,轮换着在李知珉身边伺候着。生死面前,一切都尽抛开了,她除去了羞赧,尽心尽力每日替秦王宽衣,擦拭身子,替王爷翻身,按摩手足,给伤口换药,用特制的细管长壶给秦王灌入药汤、米汤,有时候昏迷中的王爷也会呕吐出秽物,她也毫不躲避上前替他擦净,然后命人速唤公孙先生来,有时候发热得厉害,汗湿重衣,她也不厌其烦一次一次替他重新换过干爽的软棉中衣。 公孙先生和文桐看她辛苦,都提出过让亲兵轮换着来服侍,她却担心亲兵们太粗心,不识字怕弄错了药,因此宁愿自己来,不过数日下来,她原本有些憨下巴都尖细了。 一轮擦洗过后,她替秦王换上了一套干净的中衣,王爷虽然瘦骨智支离,却到底是个年轻男子,又兼着身无知觉,身子挺重的,一个人要给他翻身还真有些不容易,她这些日子却也慢慢摸索出了一套方法来,慢慢地借着几个大迎枕,一半一半地替王爷换衣,倒也颇为利索,这下她才慢慢替秦王换上衣服,掩上衣襟,抬头看王爷,却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忽然动了动。 她心中一喜又一紧张,轻声唤道:“王爷!您醒了吗?” 李知珉睫毛抖动了一会儿,眼皮努力了一会儿睁开了,眼神有些涣散,倒像是有些找不到人一般,微微侧了侧头,赵朴真连忙又轻声唤:“王爷?您醒了吗?” 李知珉头转了过来点,眼睛终于仿佛直勾勾一般盯着她,黑沉沉的:“朴真?”声音很沙哑低微,却十分确凿地显示出他神智的清醒,她眼圈都微微发热了,声音微微颤抖道:“是奴婢,王爷,您身上可有哪里不大舒服?我让公孙先生过来给您看看。” 李知珉显然身子不大能动,只是头微微转动了下,哑声道:“现在是晚上吗?什么时辰了,我躺了几日了?” 第142章 赵朴真转头看了眼敞亮的屋里,脸色微微发白,颤声道:“王爷您先歇歇,我请公孙先生过来。”她疾步走出门,整个人犹如踏在云端上一般,茫然而无措地走了几步,才想起来王爷才醒身边不能无人伺候,叫了个门口守卫的兵士去叫公孙先生来,那护卫看了眼赵朴真,仿佛见了鬼一般十分惶然,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她看那护卫的神色大变,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何时流了一脸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公孙刃推着公孙锷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公孙锷身上衣服都没穿好,过来替王爷把了脉,又反复查看了一轮李知珉的眼睛,让点了蜡烛来反复照着,又让人抱了李知珉出外直视日光,然后也只是安慰道:“既能清醒,性命已是无碍,只是余毒未清,想是影响了眼睛,且让我再仔细看看能否将余毒缓缓逼出。”却也不敢说能让秦王眼睛复明,赵朴真知道公孙锷一贯谨慎,这定是没把握所以才不说,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李知珉自赵朴真不答话匆匆走出就已知道情况不对,便是夜晚,有人伺候他,也自会点灯,岂有缺蜡烛之理,怕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因此公孙锷这一轮折腾,他虽然配合,神情却也还沉静,并不似一般人得知自己瞎了便惊惶失措,虽然人仍然疲惫虚弱得很,仍是一句一句问清楚了如今的情势,当知道乌索可汗已死,大乾这边胜局已定,朝廷那边已经飞奏,就等朝廷下旨,不日应就可凯旋回京后,点了点头,倒也不曾就战局说什么,只是仍是撑着又叫了几名大将和帐下文士、宋霑过来,先命人将自己身体情况拟折子上奏朝廷,又将军中的事交代了几句紧要的,让诸将们都安了将士们的心,又注意统计好功绩,到时候一并上奏朝廷给将士们论功行赏。 如此一般安排后,他已累得不行,在公孙锷的干涉下,喝了点药,又沉沉睡去了。 秦王醒了,但眼睛暂时看不见的消息传扬开来,大家一方面既替王爷庆幸没有让贼人得逞,又暗自怀疑不知何时暗箭再来,人都瞎了…… 李知珉再次醒来的时候眼睛已经敷上了药,凉丝丝的,用布包着,有人在细心妥帖地隔着薄软的布巾替他按脚,一个一个脚趾头的按揉着。搓热脚心后又细心地向上按揉腿肚子,他因着中毒全身酸痛疲惫得犹如身上压着一座山一般沉重,被这双温暖柔软细腻的手细细按揉着,果然舒服了许多,他一贯不喜下人直接触摸他,知道隔着布巾推拿,想必是文桐。他动了动,感觉身子动得还是有些困难,而睡前喝下的药汤甚多,有些内急,之前醒来文桐也用便壶替他在床上方便过,便吩咐道:“我要小解。” 汗巾子拿开了,很快他被扶着侧身过来,有人妥帖地替他解开了下裳,拿了便壶过来替他扶着方便后,又替他收拾好衣襟扶着坐起来,拿了热茶过来给他喝,这时外边却有人走了进来道:“王爷醒了?公孙先生说您可以进一些好消化的米汤,我让厨房送来?”却是文桐的声音,他轻轻点了点头,心下却纳闷,文桐才进来,那扶着自己的是谁?亲兵?力气不足,并不像是能上战场三大五粗的他的亲卫们,这时文桐又继续说话:“真姑娘先下去歇一会儿吗?您也一整日没歇了,王爷这边我伺候着。” 赵朴真的声音在李知珉身边响起,轻声道:“是。” 居然是赵朴真,李知珉一时觉得扶着手的那半边身子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在王府,近身伺候一贯都是内侍负责,从未用宫婢……听着赵朴真起身告退离开,文桐上前接手,接了李知珉手中的茶杯,李知珉微微轻咳了声道:“贴身服侍你来就好,不必让宫女服侍了。” 文桐忙告罪道:“并不是小的推托怕累,这些日子王爷昏迷不醒,时时发热,需要人随时在旁伺候着,有不对就要立时让人和公孙先生说,因着又是遇刺,并不敢让来历不明的人贴身服侍王爷,咱们这又是出征在外,一时半会也没有合适的人,只得我与赵娘子轮流守在王爷身边。赵娘子这些日子又十分关心王爷,自在王爷身边守候,服侍王爷喂药等事十分妥帖周到,公孙先生也觉得她服侍得好,王爷病情日渐一日好起来……” 李知珉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文桐看他面上并无不喜之色,也便小心翼翼地服侍不提。 第88章 嫉妒 黑暗让人平静,许多从前没有注意到的声音在自己的生活中浮现,窗外沙沙的风吹树枝声,鸽子噗噗拍翅膀的声音,好像很小的时候,赖在床上装睡不想去书房习字,闭着眼睛听到的声音。 好逸恶劳是人的本性,母亲对自己寄予厚望,严厉要求,高压之下,年幼的他更是对习字背书厌恶,千方百计想装病逃避去书房。旁人都是严父慈母,自己却是严母慈父,从小父王就并不在意自己的功课,偶尔一见,也都是微笑温和,母亲因为自己背不出书打自己戒尺,自己又哭又闹,他也只是笑道:“孩子还小,将来也不过是个闲散宗室,儿子肖母,愚钝自有愚钝的福气,何必强求,闹得鸡飞狗跳的家里不得安宁。” 母亲知道父亲不喜闹腾,再罚自己,就都避着父亲,又因为那句“儿子肖母”深以为耻,平日里绝不肯承认自己学识不行,近身既好用识文断字的奴婢,又不许奴婢学识超过自己,倒闹得身旁尽是见风使舵、察颜观色的谄媚小人却不自知。 第143章 愚钝自有愚钝的福气……因为父王的确是因为她的愚钝才让她当了皇后,而在父皇眼里,这已是莫大的恩赐与福气了,也不知道自己失明的消息传进京里,父皇母后会如何想。母后本来也就对自己没抱什么希望……她还会为自己感觉到悲伤吗?还是为自己再一,次烂泥扶不上墙而感觉到愤怒?李知珉在黑暗中讥诮地冷笑了一声,惊觉黑暗让往事琐碎的不快尽皆浮上心头,这样不对,会让悲观的情绪控制自己。 蒙住眼睛,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不是让自己变成怨天尤人的废物的。 他坐起来,却有人立刻上来扶起他,赵朴真在他身侧轻声道:“王爷,鸽舍有信来。” 从前鸽舍的密信,都是王爷亲启,赵朴真掌华章楼数年,知道鸽舍里驯养信鸽,知道信鸽每日来回带来各方密信,然而却从来没有任何人看过鸽子们带回来的信。而她从前一心想着要离开王府,更是一步不多走,一眼不曾多看,就怕知道得太多。 然而现在王爷失明……高灵钧将鸽子上戴着的密封蜡筒送来就装作有急事跑了,那蜡筒上是暗红色的火漆印,这是特急的意思,怕是京城有消息来,她只有硬着头皮进房,看到王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也不知道王爷到底是睡着着还是已经醒了,只好静静侯在一边,直到看到王爷坐了起来,才上前禀报。 李知珉双眼上蒙着雪白的纱布,转过脸来,赵朴真却仍然仿佛看到他昔日那犀利而冷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躲避那如有实质的压迫感,李知珉却淡淡道:“拆了。” 赵朴真将那蜡筒打开,取出里头一卷油纸展开,里头却都尽是数字,每三个一组,全看不懂。李知珉却仿佛仍能看得见一般继续道:“在我箱子里拿那本《六韬三略》出来,按上边的数字对着看,第二个数字是页数,第一个数字是自右而左第几行,第三个数字是自上而下第几字,你一一破译出来,誊抄出来后告诉我。” 赵朴真拿出那本青竹纸封面的《六韬三略》来一一对应依言破译,这本书李知珉行军途中经常拿来看,众将见了多以为王爷勤习兵法,如今看来这密信所对应的书也是随时变化,便是中途信鸽被别有用心的人捕获,知道上头的含义,也未必知道对应的是哪一本书,倒是个万无一失的密信传递法子。 信很快就译出来了,她却被信里的消息震惊到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李知珉敏感问道:“如何了?”最近这些日子边疆一直飞报消息回京,这密信里,就是再说最近京城的动向。 赵朴真读出了破译出来的文字:“冬至日,上官老夫人携上官谦嫡女入宫给后请安,宫里内线传讯:上官欲嫁女于秦王,后大悦,厚赏之,当夜求见上,回寝宫后喜形于色。” 很显然李知珉在宫里在窦皇后身边必是有内线的,上官谦没有续弦,后院无人主掌,因此一直深居简出的上官老夫人忽然亲自带着上官筠入宫,那必然大多是和上官筠的婚事有关了。上官筠曾几乎为太子妃,她的婚事,各方人都关注着,便是战起前,也有范阳节度使夫人亲自进京为义子求娶,虽说看起来十分不般配,却也算得上是一方枭雄给出的结好的信息,总归是引人注目的。而这个信息里,显然上官老夫人进宫给皇后请安,私下对皇后表达了将上官嫡女嫁给皇后嫡子秦王的消息,那显然是确凿的,而皇后大悦,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窦皇后之前为秦王谋取五姓女,结果被世家们婉转地拒绝,虽然之后秦王取得了战功,本来可以借着战功再次谋取一番,然而秦王在这节骨眼上,却失明了,失明的皇子,还有什么前途?在世家女里头再找秦王妃,已绝不可能。这个时候峰回路转,上官家,居然愿意将最宝贵的嫡女嫁给秦王!这对窦皇后来说,显然是个喜出望外的消息! 之后窦皇后求见皇上,这消息没有写具体,可知无法探得确切消息,但几乎可以猜想到必然是和皇上请赐婚的旨意,回寝宫后喜形于色,那自然是得偿所愿了——上官筠要成为秦王妃了! 赵朴真极力保持着自己声音的平稳,却依然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了一丝颤抖。 幸好李知珉显然也被这消息吃了一惊,十分莫名地转过头,然后才想起自己看不见,伸手按了按纱布后的眉心,微微有些诧异:“上官家这是做什么?” 他皱起了眉头,微微侧头,露出了和从前一样深思的神色……他总是这样,很少见到他笑过,也很少见他纵情享乐。和从前一样,任何事情都要殚精竭虑地反复思虑。一般人知道上官世族要将最宝贵的嫡女嫁给自己,怕是要喜出望外,更何况是那样一个才华横溢,冰雪聪明的美貌少女……李知珉却仿佛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绝世佳人要嫁给自己一般,一丝喜意都没有,而是静而深地想着,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冬日清晨的阳光斜照下来,给他苍白的脸上增添了一丝柔软的暖色,即便是纱布蒙着他的眼睛,他的轮廓也依然十分动人,因为失明,赵朴真可以不再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目光直视着他。 她忽然明白了刚才看到消息的一刹那自己心里突然冒出来令自己都震惊的嫉妒是什么。 大概是目光放在这个要杀自己的人身上太久了…… 她竟然,好像是,喜欢上了这个人。 第144章 她在深深嫉妒着那个叫上官筠的贵女,她知道她要嫁给的,是怎样一个惊才艳绝,却隐忍冷清的男人吗? 又或者是,她有着一双与众不同的慧眼,早就看出了他的不同凡响,于是慧眼识珠,依然在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时候,在他失明病弱,人生最低谷的时候,选择了嫁给他。 上官族,数百年的世族,曾出过数个皇后的世族,青钱铺路、冰山避暑,这是多么高的门第,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下嫁,更何况还是京城明珠,才貌双全……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娶了她,也就赢得了范阳节度使这一支强有力的援助……谁都不知道,王爷却知道…… 赵朴真几乎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你在想什么?便是他失明了,他不得势,也不是她一个宫女可以肖想的…… 更何况……还有那个致命的秘密,他当初就想杀了她灭口,自己只要留在京城一天,就一天不安全。 更何况…… 赵朴真看了眼那抿着唇深思着的冰冷淡漠的侧脸,任是无情也动人——然而他的确根本对你没感情。 宠爱?重用?待她似乎比待旁的侍婢更不同些? 一切都不过是……觉得用着比较趁手,因此就稍加青眼罢了,三项大事,已经办了两件。 不如离去。 赵朴真百千思绪纷乱之极,不过是一瞬间,便已快刀斩了乱麻。李知珉忽然开口:“去请宋先生来。”赵朴真没反应过来:“啊?” 李知珉轻轻敲了下桌子:“去请宋先生过来,把你誊好的这密信给他看看。” 赵朴真定了定神,走了出去,果然请了宋霑过来。 宋霑看了密信将手一拍:“妙哉!此乃天助王爷!”他十分兴奋地站起来来回走动:“无论上官家意图如何,他们此举,必将走到东阳和太子的对面,更不要说无论是家世还是人品才貌,上官娘子都可以说是极佳的王妃人选了!王爷还有什么疑虑?” 李知珉皱了眉头:“不该啊?上官家不该这么早就加入阵营,难道是这段时间京城形势有变?再说了,对于上官谦来说,保持中立,将嫡女嫁到其他世家巩固实力,才是保全一族的最好方案,他们为什么要选这一步?” 宋霑眉头皱起,又笑道:“无妨,现放着上官麟正在军中,待我去探探他的口风。”他又想起一事道:“这么看来当初上官麟不顾上官谦反对非要随王爷出征,也是耐人寻味之举啊,怕不是在演戏?还有前些日子王爷毒伤昏迷,他也命上官家调动附近店铺,送来了不少珍稀药材,对王爷可算是关心备至了,如今看来,竟像是关心妹夫呢。” 李知珉眉头深蹙,淡淡道:“上官麟没什么心机,此等大事,他未必知道,若是知道,不可能出征至今,毫无端倪,不过你去探探也好。” 宋霑笑着调侃道:“正好我带小真儿找他喝酒去……不过王爷,佳人在望,王爷如何倒全无一丝喜色。”他又看了眼赵朴真,微微有些踌躇,李知珉却已不赞同地说道:“你喝酒便喝酒,莫要带上朴真,我还有事要用她。” 宋霑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看了眼一旁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的赵朴真,这丫头平日里在王爷面前也没这么拘谨恭敬,表面恭敬,其实一肚子不规矩,若是议论朝事,还敢插嘴说个一两句,王爷也都纵着她……今日却是一反常态一言不发。 多嘴了……他不由暗暗懊悔适才自己的多嘴,但是,男人嘛,有几人是耽于小情小爱的?更何况是皇家子弟,他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李知珉,不过是要安抚安抚罢了,可惜了,这丫头,若有上官筠那样的门第,可绝不会比上官筠差,性格又好,人也聪明…… 他心里想着,没再多嘴,笑嘻嘻地告退,去找上官麟喝酒说话去了。 第89章 回京 上官麟果然是一点不知:“什么?我家要把妹妹许给秦王?父亲怎么会同意?”他瞪大了眼睛,竟然也殊无喜色:“你这消息哪里来的?可不要胡乱说话!”竟像是有些愤怒。 宋霑笑着给他倒了杯酒:“事关我们王爷,自然是有可靠渠道的。” 上官麟微微有些焦躁,却也知道宋霑说话绝不是空穴来风,只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你们王爷同意了?”说完也知道自己问得冒失了,他们这等人家婚事尚且无法自主,更何况是皇家。果然宋霑笑道:“王爷婚事自然是由陛下、娘娘做主,哪有王爷说话的份,只是如今王爷的眼睛这般,怕是委屈令妹了。”他这句话问得却是极有技巧,名义上是说失明,实际上却是投石问路,若是上官家果真此举有大意,上官麟这时候就当抛出条件,展现诚意了。 上官麟却不接话,和传说中十分爱惜妹妹的那个混世魔王大大不同,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过了一会儿忽然问:“小真儿这些日子怎都不见?” 宋霑笑道:“王爷如今眼睛看不见,自然身边缺不得伺候的人。”他仔细看了眼听他说话后越发焦躁烦躁的上官麟,含笑道:“朴真姑娘,可是我们王爷身边十分受重用的人。” 上官麟不再说话,这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宋霑却只得出了一个结论:上官麟是不希望自己妹子嫁给秦王的,他不反感和秦王结盟,但却不同意妹子嫁给秦王,这也不奇怪,一贯都听说上官麟极疼爱这个同母妹妹,谁愿意自己妹妹嫁给一个没有前途的失明闲散皇子?这倒是真心疼爱了。不过看起来他对自己家里的打算也是一无所知。 第145章 隔了两日,上官麟果然找到了机会找赵朴真说话,老调重提:“我和你们王爷说个情,与你除了宫籍,放你出来吧?” 这些日子,赵朴真早已感觉到上官麟虽然对自己很是照顾亲热,但看上去却不似有绮念,难道这些世族的人,当初真的不过是借个由头靠近王爷,今日看来,一举一动果然都是早有预谋,如今自己的亲妹要嫁给秦王,自己这个王爷分外看重的近身奴婢,自然最好是能调开才最好…… 赵朴真微微觉得有些心凉,只是含笑着礼貌道:“公子实在厚爱了,朴真自有打算,不劳您挂心了。” 上官麟果然看她脸色知道又要婉拒,心下烦躁,直通通道:“我妹妹听说果然是要嫁给你们家王爷做王妃了,我和你认识一场,哪能看着她使唤你,你这些年服侍王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开口要他放你,他绝不会不同意的,你只管放心出来,不必担心外边过不好。我手里有不少铺子、庄子,都在我名下,是我母亲当年的嫁妆,给你分上几个,你想怎么过都使得,总之不必伺候人。你们王爷待你再怎么好,那也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哪能真服侍人一辈子,听哥一声劝,你出来,自由自在,想怎么过都成,不必看人脸色。” 赵朴真这些日子惊觉自己动了念,如今听上官麟这些话,却是句句诛心,又似是处处维护着自己妹妹,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只是微微鞠躬道:“多谢上官公子热心打算,令堂留给您的嫁妆产业,您还是给令妹留着吧,朴真何德何能,绝不敢受的,我手上还有些差使,先回去了。” 上官麟看她转身走去,一个人站在那里,脸上神色变幻,最终看赵朴真决意走去,跺了跺脚,终究没有再次找她。 过了些时日,果然朝廷那边有谕令下来,秦王抗寇有功,即刻带军凯旋回京听封领赏,随从有功之将,一并回京论功行赏,另外,赐上官谦嫡女为亲王妃的旨意也一同到了,这的确十分令人瞩目,一时诸将纷纷恭喜。 秦王虽然眼睛仍然还在治疗,但身上也已渐渐恢复,在侍从的服侍和幕僚们的辅佐下,倒也能理事了,得到恭喜,也只是和平日一般点头回礼,并无一丝轻狂喜悦之色,依然稳重冷静一如往常,喜怒不形于色,到让人真心钦佩他的宠辱不惊,感叹他的运气不佳来。 接了旨意,自然不能轻忽,立刻便定下了拔营回京的军令,全军上下这便动了起来,前锋当日便拔了营先行。之前朝廷派来的议和大臣,行军都督公孙锷也随同秦王一同回京,这次议和最后以乌索可汗遇刺,突厥四分五裂一蹶不振毫无再战之力为结果,如今尚且还没有战出个首领来,朝廷这次其实也元气大伤,因此也并没有贪心继续去征伐突厥那一大片地方,只是在边疆重新安置下了哨所,再次被节度使们重新盘踞了回去,再次进行势力地再次划分。虽然议和无果,却无人敢轻视这个言笑晏晏极为年轻的先生。老将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自然也都略微一二的猜到了这议和怕是障眼法,只是这到底是皇帝为巩固自己权力的手笔,还是东阳公主为自己儿子争功的手笔,又或是难得的几方都取得了一致,这却不知道了。 这都要回京了,鸽舍这边却又再次送来了紧急的消息,赵朴真这些日子却也成了唯一拿着那密令的人,也不待王爷吩咐了,破译好后便拿着去找王爷,一进屋里,却看到了王爷正在沐浴,文桐正在替他宽衣,身上衣裳已解了大半,露出了修长赤裸的上身。 回京又要数日,路途中不便,因此拔营远行之前,因此李知珉传了热水要彻底沐浴洗发,赵朴真这会子撞进来,又被文桐叫了声赵娘子,不由有些进退两难,李知珉前些日子躺在床上,全靠赵朴真擦洗,按说什么都看过了,并没有什么好回避的,然而自他清醒后,都是文桐近身服侍,赵朴真如今心中又有鬼,一下子看到王爷这身子,不由面红过耳。 王爷一直勤于练习,身子颀长,这几个月又一直弓马不辍,身上肌肉颇为强健,虽然病了些日子,清减了许多,在薄薄的日光下,起伏的肌肉块垒分明,显出了之前躺在床上那虚弱身体所完全不同的活力。 他微微侧过头,眼睛纱布除了去,没有焦点的眼眸犹如冰块一般冷而静:“有什么事?”冷静从容仿佛身上不是一丝不挂,他镇定的态度也感染了赵朴真,她垂下眼眸,不敢再看那日光中充满生命力的胴体,低声道:“京里有信来。” 李知珉问:“急吗?” 赵朴真低声道:“一般。” 李知珉点了点头道:“你在外边候着。” 赵朴真松了口气,退出房间外,默默听着里头的水声,耳廓却一直觉得热得很。 直到李知珉洗完出来已是半个时辰后了,头发披散着,已被拧得半干,身上松松地只披了宽软的丝棉软袍和一件白狐轻裘,文桐引着他半卧在榻上,又替他盖上了一张羊毛盖毯,看着赵朴真倒好了热羹汤递到李知珉手里,知道赵朴真这是要禀密信了,才轻悄道:“奴婢退下了。” 李知珉点点头,赵朴真闻着李知珉身上沐浴完透出的桂子香味,恍然又想起了许久之前曾到过上官家的庄子上度假,那次去庄子上度假的皇子公主,都得了不少上官家秘制的桂花油膏,沐浴后擦在肌肤上和头发上,特别清幽淡远,一经沾染,便经久不褪,这次出征,想必是考虑到路途遥远,沐浴不便,文桐便带上了这香膏。那一次的示好,就已显示出着上官家的试探,以及结交之意了,一切都是有迹可查的。 第146章 她沉浸在过去中,李知珉却已开口:“消息上说什么?” 赵朴真忙回答:“主要两件事,一是朝廷一番博弈,王爷回京后,应当能掌禁卫军北衙。”李知珉道:“东阳公主会同意?北她一直视父皇为操线木偶,一旦我掌禁卫北衙,就意味着她再也不能和过去一样控制和威胁禁卫了。” 赵朴真道:“说是王慕松战功彪炳,将封节度使。” 李知珉摇头:“一个节度使还迷不了东阳公主的眼,就能放弃北衙十六卫,就算她目光短浅,也还有褚时渊……”他忽然陷入了沉思。 赵朴真低声道:“信上说褚时渊已在白马寺出家,不见东阳公主。”她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十分惊诧莫名,褚时渊,东阳公主的谋士,究竟为何忽然与东阳公主决裂?密信有限,并没有详细说——她却想起春日赏花宴之时,李知珉的漫不经心的那句话: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其实最脆弱且不堪一击。 果然李知珉点了点头,毫不意外,蹙眉问道:“另外一桩事呢?” 赵朴真道:“太子知赐婚旨意后,私见上官家小姐,被拒。” 李知珉漠然道:“不是什么紧要消息,烧了吧。” 他对上官筠将要嫁给他似乎完全不关心,赵朴真默默地想着,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仿佛一点期冀的火花,却又震惊于自己的嫉妒和面目丑陋。 第90章 郊迎 路途似乎很长,又似乎太短,这一路上赵朴真伺候左右,既像是煎熬,又像是偷来的欢愉。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开了窍,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到这样地步,情不自禁的目光的追随,车驾内袍服的味道,整理冠带袍袜时手指触摸到肌肤的感觉。 “这种事情遮掩不住的。”她想起花菀说罗绮和高灵钧,少年男女,情窦初开,果然恨不得每一日都在一起,恨不得距离再近一些,再更近一些。 她只能庆幸李知珉看不见,否则她无论如何都藏不住。 他已经有了门第高贵的未婚妻,她理智却完全无法压住情感,只能偷偷的藏着,用比平日更小心的动作,来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李知珉自然感觉到了这个近身服侍侍婢有些反常的沉默和安静,不过他却得出了另外一种理解:大战结束了,三件大事,她已完成了两件,她是害怕再知道自己更多的秘密,自己出尔反尔,不让她走,如今自己失明……毫无前途,所以这样极力的隐藏自己的存在。 毒伤曾经在他的身体肆虐,至今未清,身体的不舒服也导致了心情上的抑郁,黑暗又让他多思多想,一贯运气都不大好的他,不由自己地将一切事情都往更坏的想。 他习惯性地压抑着自己的愤怒,让自己依然漠然冷静,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一个小宫女而已,自己随时可以捏死她,留着她不过是为了还有用。 然而他如今看不见,冰冷漠然是他自己的想象,其实宽阔的车子矮榻上,正襟危坐一声不吭的他面容苍白,纯色浅淡,雪白而长的轻裘毛锋柔软的拥着他轮廓优美的下颔,使他平日的威势都削弱了,整个人显得柔软隐忍,甚至有些弱不胜衣。他自以为在高傲冷酷地对待这个心野心大了的小宫女,在赵朴真看来,却像是个被一再伤害因此缩进坚硬冷漠外壳的孩子,双目失明,也强忍着不肯失了仪态和尊严。 一个忿恨怨怒,自以为冷酷不在意,一个小心翼翼,压抑着满满的爱意和怜惜,竟然相安无事了一路,靠近了京城。 之后便是辉煌而盛大的凯旋郊迎,皇帝带着太子、朝廷三品以上官员、宗室王爵等诸亲王,声势浩大地在京郊迎接,李知珉戴着玉冠,穿着宽大厚重的礼服,带着三军将士献俘。 猎猎风和漫山遍野的旗帜中,在身旁将士的簇拥下,他没有蒙着眼睛,漆黑的双眸仍然能看透人心一般的冷冽,一举一动也合乎礼仪,进退自如,令令许多听到他双目失明消息的人们微微有些吃惊,以为已经恢复,然而等献俘礼结束后,皇帝一反常态深出手要牵着自己这个立了大功,受了委屈的嫡长子要一同共乘銮驾回城,这显然不在礼制内,但却是帝王显示隆宠的重要举动——没有预先做过演习的秦王很显然地对皇帝的手视而不见……按礼他应该惶恐地辞谢再三,但他看不见自己父皇伸过来的手,这是大不敬。 内侍们慌忙上前提醒秦王,皇帝却怜惜而温和的挥退了其他人,自己亲身上前拉着自己受了大委屈的嫡长子的手,将他一路牵引着上了銮驾上,皇帝当然不是个熟练的引导者,而秦王也被这完全没有事先知会和演示过的父皇的举止惊得微微有些失措,行走未免失措,身上那厚重的王服更是沉重的负担,他乱了手脚,几乎要被自己的衣带绊倒,赤裸裸地让他双目的确已经失明的事实暴露在了所有人眼前,跟着皇帝的太子李知璧连忙也上前扶住他,皇帝微笑着对太子点了点头,耐心地扶着他,安安稳稳地一路将他牵上了銮驾上,人们都看到秦王红了眼圈,嘴唇微微颤抖着,显然对天恩隆重感动非凡。 这之后封赏下了来,秦王统帅有功,赠加了一千户的食邑,并监领北衙禁军都督,统领禁宫北衙十六卫,其余有功之臣也各有封赏。令人意外的是,王慕岩却上表辞了节度使的封赏,却反而求了个侯爵的爵位,这叫人十分意外,节度使,可是割据一方实实在在的一方诸侯,有兵,有地,有钱,有武器,这显然也是东阳公主为自己儿子找到的最合适最能襄助自己的最好封赏,结果王慕岩却当着朝廷的面,拒绝了封赏,而是求了一个侯爵爵位封赏,且为自己长兄王慕松请封为永平郡王世子。 第147章 朝廷哗然,但王慕岩却长跪不起,王慕松本就是永平郡王嫡长子,只是当年东阳公主下降,圣后逼着王家休了原配妻子,强压着王家贬嫡为庶,如今王慕松却宁愿自己挣了一个侯爵的爵位,将永平郡王世子还给王慕松,说是棠棣情深,其实却是生生的公然打了自己生身母亲以及圣后的脸。 圣后一系的官员自然不干,朝堂热议了一番,最后皇帝和了稀泥,因王慕松此次也有战功,便封为北安侯,赐府邸一座,不必居住在公主府,王慕岩仍为永平郡王世子不变,另外封了一些永平郡王本来也与东阳公主貌合神离多年,虽则没心没肺,对自己这个嫡长子到底也有着愧心,因此在朝廷上也并不反对。 旨意定了,散朝以后,不能上朝的东阳公主才知道了这个消息,气得满脸发青,叫人封了门,结结实实地给自己的亲生子一顿家法,却也拿这个逆子毫无办法。 而秦王虽然领了这北衙都督的职,回了王府,却是以养伤为名,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京城明眼人都已看出,禁军历来分为南北衙,南衙为兵部所掌,大多为勋贵子弟镀金之用,北衙历来都是皇帝亲掌,却早已被东阳公主掌着,如今这一番折腾,实际已落入了皇帝的手中,这一场仗,东阳公主苦心孤诣为儿子谋了战功,最后却便宜了王慕松,还丢了北衙的禁军掌管权,这可真是…… “东阳公主这次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王府长史邵康拍着扇子笑道:“也是因为褚时渊不在她身边罢了。”他如今志满意得,脸上红光满面,仿佛一点都没有因为主人失明前途叵测而觉得沮丧。 赵朴真一旁伺候着,心里微微觉得不齿,果然是皇帝的人,李知珉是否有前程,并不影响他……真正为李知珉着想的人,比如宋霑,都长吁短叹了许久,却并不就因此改节。 李知珉淡淡道:“他不是对东阳公主忠心耿耿吗?”窗外春风涤荡,竟然又已将是一年春来,他眉目低垂,看不见的双眸仍然清透冷静,宛然和从前那个闲适听曲的富贵闲王一个样,仿佛没有经过那铁血生死的修罗战场,实权在握,却没有前程。 “大概就是一个月前,东阳公主不知道哪里得了风声,听说褚时渊在外边偷偷养了个外室,便带了人打上门去,将那女子擒了来要教训她,没想到那女子极为性烈,竟趁人不备跳入河中,那河水甚急,竟然也就不见踪影,褚时渊回来后听说此事,登时就和公主翻了脸,听说先找人打捞了一次未打捞上来后,当晚便去了白马寺剃度出家了。” “东阳公主后来听说很是后悔,多次去白马寺想要见他,他都避而不见。” 这下连赵朴真都听住了,悄悄看了眼李知珉,想起了那次看见的密信,却看到李知珉脸上面无表情,只有宋霑大笑道:“看来这男子好新鲜是本色,东阳公主如此悍妒,想来连褚时渊都受不了她了。” 邵康摇了摇头道:“你有所不知,那女子却并非褚时渊所养的外室,而是之前被问罪的幽州刺史孙绍璋的私生女,因生母位卑,又多病,一直养在乡下不被人知,这次进京投奔褚时渊,听说其实是过不下去了,曾得过父亲嘱咐,带了信物悄悄进京投靠褚时渊,她毕竟是钦犯之女,褚时渊收留她,自然不敢大张旗鼓,没想到却被东阳公主给搅了,害死了故人之女,他一气之下,竟是看破红尘出家去了,东阳公主就此失了一个臂助,真是自作孽不可留!” 邵康摇着头,几乎是满面春风,赵朴真却已完全明白了,这实实在在就是一个离间褚时渊和东阳公主之间的一个局,至于那下落不明的女子,是否真的是前些日子因为东阳公主而顶罪死去的孙绍璋之女?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设下这个局的人,对人心之把握,对男女之间脆弱的感情,是如此的准确和通透,一击即中,稳狠准,褚时渊与孙绍璋本是好友,对孙绍璋之死早已满怀愧疚,这一次,是再不可能和东阳公主孱和了。 赵朴真盯着眉目毫无波动的李知珉,感觉到了窒息一样的恐惧,却依然飞蛾扑火一样的被他吸引着…… 这时外边文桐却隔帘禀报:“王爷,宫里传话来,娘娘请您进宫。” 邵康精神一振,笑道:“必是请王爷进宫谈婚事的事了,还未恭喜王爷喜得佳人!” 李知珉嘴角微微一笑:“还未和先生说过,本王打算退了这门亲事,等和母后说过后,还请先生出马,去和上官家转圜一二。” 邵康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了:“退亲?为什么?这样一门好亲……” 李知珉却没有回答,只是站了起来转身要进去换进宫的衣服,赵朴真连忙跟在身后,却也被王爷这神来一笔惊得思绪纷乱。 邵康仍然十分不甘心和震惊地跟在李知珉身后:“王爷!请三思啊!上官家这一力助不可轻视啊,再说赐婚的旨意都已下了……” 李知珉却已入了内侍,邵康十分不甘地对宋霑道:“王爷怎么想的?宋先生可知道?这可是多么难得的机遇,王爷如何好好的要推开?这可真是天予不取……” 宋霑道:“我也是才知道。”他却满脸欣赏:“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上官家这口饵也不是这么好吃的,王爷果然心志不同凡人。” 第91章 辞婚 春分刚过,刚刚主持了亲蚕礼,命妇们第一次对自己这般恭敬,如今自己嫡长子又大胜归来,掌了禁宫军权,最近顺风顺水,第一次享受到了皇后威严的窦皇后春风满面,看到自己的儿子也分外慈爱:“我让御厨选了最嫩的春韭做的春卷,你尝尝,还有这春笋鲈鱼汤,给王爷盛一点尝尝。” 第148章 又吩咐身旁的绿琴:“去把我前些日子给大郎做的衣服靴子都拿来,一会儿让大郎试试可有哪里还需要改的。” 一边又责怪下边在一旁布菜却总是和李知珉的手撞到的蓝筝:“大郎如今眼睛不方便,你也机灵些,怎的笨笨的?” 蓝筝满脸尴尬,自从王爷出征回来后,贴身伺候都变成了文桐和赵朴真,她大多和从前一样指挥着小丫鬟服侍王爷,很少亲自做布菜等活的,自然有些不熟练,但王爷入宫,却点了她和赵朴真一同进宫服侍,赵朴真一贯进宫都特别低调,窦皇后面前她又是得脸的,自然是她上前贴身服侍,没想到一服侍就露了拙。 窦皇后却又像想起什么似地问道:“我前些日子和阮姑姑说了,你婚事在即,需给你安排侍寝的司帐,这也是宫里一向的规矩了,等王妃嫁到王府后,再给这侍寝过的通房点名分就好了,结果阮姑姑昨儿和我回报,说你要把罗绮放出去?” 蓝筝和赵朴真都一怔,显然都不知道此事,李知珉不慌不忙地将手里的汤勺放下,咽下食物,才淡淡道:“是,我身边的亲卫队长高灵钧这次随我出征,出生入死,立下不少功劳,他向我求娶罗绮,我应了他,因着是母后赏下来的,正想和母后讨个恩典,也赏她点嫁妆,给点体面。” 窦皇后听着有些意外,但想了想那罗绮是个长得分外妖娆的,当初选她本就是要送到太子身边,结果阴差阳错到了自己儿子身边,当时她就提醒过阮姑姑要注意这些个侍婢们不规矩,如今看来,果然不是个好的,这可不就勾搭上了儿子身边的侍卫长?她心里升起一阵反感,却到底怜惜自己儿子,不想就给自己儿子没脸,转念一想反正这样的人留在自己儿子身边也是个祸害,如今都要大婚了,倒是打发出去的好,还能笼络下边人,便和颜悦色道:“既是有功之臣,自然当赏,只是下次还需注意些内外之别,省得身边的丫头都效法,生了异心,倒是该死。” 说完她又看了两眼蓝筝和赵朴真,两人都低头敛眉,十分规矩的样子,才冷哼了声:“罗绮既然放出去,那也该另外安排侍寝的宫女才是,阮姑姑却说你不肯。” 李知珉道:“不止罗绮,这些年母后赐下来这几个女官,也算服侍我一场,我打算着这次,若是有意要回去的、嫁人的,都遂了她们的愿放出去,请母后也一同给了这个恩典吧。” 窦皇后作色道:“你如今眼睛不方便,正需要知根知底熟悉的人贴身伺候,岂有全打发掉的?可是这几个贱婢心大了撺掇主子?”说完已是一双利眼扫向赵朴真和蓝筝。 李知珉道:“我如今身子余毒未清,眼睛也不知还能不能好,这几个女官服侍我多年,年纪也渐渐大了,何必耽误了人。另有一事,关于上官家赐婚一事,正要恳请母后,与上官家辞婚,我一失明之人,何必白误了,请母后与上官老夫人缓缓回绝了此次婚事,请上官小姐另择佳婿。” 窦皇后这下惊得也没空管那几个侍婢的事了,失声道:“我儿你可是犯糊涂了?上官筠才色俱佳,哪一点不好了?” 李知珉道:“儿子如今失明,想必也不一定能好了,将来便是废人一个,何必耽搁上官家的嫡长女,如今他们抱着期望,若是将来失望了,成了怨偶,做亲不成反成仇人,何必来?” 窦皇后看自己这个长子多日不见,之前满腔的慈爱之情如今却又被这拗性子给气到了:“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做主,这是你父皇下的赐婚旨意,辞婚便是抗旨!你快快收了这糊涂念头,我见过上官筠,她十分温婉聪慧,并无一点怨怼之色,你可要待她好好的才是!” 李知珉道:“赐婚之事好说,只说如今毒伤难愈,不想误了上官家嫡女的终身,只由母后出面,收上官筠为义女,给个乡君的封诰,来日嫁出去的时候,厚厚赐一份嫁妆便是了。” 窦皇后愕然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糊涂话,你父皇定不会允的,莫要再说了!” 李知珉道:“前些日子郊迎后我已和父皇面禀过此意了,父皇说难得我一片仁厚之心,一切都由我自己做主便是了。我意已绝,如今也只是和母后说一声,母后若是出面最好,若是不出面,等明日我派长史到上官家说,到时候母后措手不及,倒是不美。” 窦皇后听到皇上居然答应了,脸上一片雪白:“我不信!皇上如何会答应你这糊涂念头!我要亲自去问皇上!难道这上官家的襄助,他不要了?” 李知珉不说话,低头拿了帕子轻轻擦了擦嘴,隔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母后多虑了,父皇烛照千里,岂会看重这一时的胜败,儿子如今失明之人,暂时无意于婚姻之事,还请母后不要再乱点鸳鸯。” 窦皇后气得脸上青白交加,手一拍到茶几上:“我这是为你好!你还真是不知好歹!” 一旁老成些的女官已纷纷上前道:“殿下身子不适,娘娘包容则个。”又笑着劝解李知珉:“娘娘也是一片爱子之心,王爷缓缓说,娘娘岂有不心疼王爷不依着王爷的?” 李知珉并不说话,和从前一样只是沉默,但脊背挺直,并没有任何屈服和道歉的倾向。 窦皇后一贯对这个嫡长子不是叱责就是冷漠以对,如今忽然发现这个长子气势凛然,令人无法违抗——这是一种统领过千军万马,枪林刀丛中杀出来的威势,她却没有想到,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隐隐的畏惧和畏缩,仿佛在皇帝面前一般。 第149章 她有些气怯,却也不肯对儿子低头,只是强撑着道:“你如今病体未愈,虑事不周,待我和你父皇禀告后再做打算,你莫要轻举妄动!” 李知珉仍然不说话,窦皇后气急,却终于软了下来,只得又将那上官老夫人和上官筠进宫的情形又说了一通,道:“那上官家是诚心结亲,上官筠嫁不成太子,我儿乃当世英雄,她十分仰慕,婚后必是夫唱妇随,鸾凤和鸣的。” 李知珉低声道:“母后,儿子如今并无婚姻之意,何必误人终身,女子一生,嫁人本就几乎等同于再生,她只为一时的仰慕盲目嫁了,将来一辈子下来,发现并不相宜,到时候悔又悔不得,必成怨偶。再说儿子如今失明,已无什么前程可言,将来不过是一富贵闲王,娶一高姓贵女,反招忌讳,母后何必再拘泥于什么上官家的臂助之说?” 窦皇后看儿子软硬不吃,早已气急,终于吐露真意:“你就算没有大志,也该为你弟弟着想!帮扶你弟弟才是!” 李知珉霍然抬头,整个人仿佛都怔住了一般,一双看不到的眼眸瞳孔漆黑,仿佛盯着窦皇后,无辜而清澈,窦皇后失言后也有些讷讷:“你弟弟前些日子很得师傅表扬,功课上很有进益……有了上官族的人做他嫂嫂,将来给他议亲也会容易许多……” 李知珉深深吸了一口气,垂下了睫毛,一旁服侍着的赵朴真却看到他宽大的袖子微微抖着,显然极为激动,过了一会儿李知珉才低声道:“母后,听儿臣一句劝,您,还是别参合这些事,一切听父皇的便是了,千万不要让弟弟再掺合进这些事来,将来和儿子一样,招致杀身之祸……” 窦皇后却在儿子这有些怨怼的话里听出了嫌弃来,多年来自卑的心敏感而刻薄,大怒道:“你是在嫌母后拖累了你吗?还是在嫌弃自己出身不好?” 案桌早已撤下,李知珉深深拜伏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微微颤抖:“儿子对母后、对弟弟的心,天地可表,请母后摒退左右,听儿一言。” 窦皇后盯着儿子,看他一反常态的姿态,犹豫了一会儿,果然挥了挥手,所有人都十分机灵轻巧地退出了屋子,将屋子门都关上。 赵朴真自然也和蓝筝都退出了屋子,远远站着,宫里伺候的都是人精,这时候都自觉离屋子几丈远,站在人人都看得见的地方,自证清白,知道的秘密越多,死得越快! 这时屋里忽然传来什么打碎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尖锐的瓷器撞地的声音,这次听着却像是摔的,过了许久以后,窦皇后才传了人进去,只见屋里满地都是碎瓷片,原本放在窦皇后手边的一整套瓷壶和杯子都已不见,想来是她摔的。 李知珉跪在地上,眼圈发红,上边窦皇后却是神色愤怒而茫然,连这些瓷片可能会伤到看不见的儿子都没想到,也没让下人扶起王爷,只是嘴唇微微发抖着叫人收拾。只有赵朴真慌忙在几边拿了那垫着的毛毡给李知珉铺上,牵引着他退出了房间,当夜李知珉就回了王府,并没有留宿在宫内。 第二日,窦皇后就传了上官老夫人进宫赏花。 第92章 放人 李知珉回府后,果然叫了她们几个女官来,说了放她们出府的事:“罗绮是高灵钧来求娶的,我也已和母后说了,赏你一份嫁妆,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其他人,你们伺候我一场,我也不会亏待你们,要归乡的尽可归乡,本王可派王府护卫护送归乡,另外有赏赐,若是要嫁人的,只管来提亲,从王府出嫁,你们将来在夫家也立得住,总之一切听凭你们自己的主意。” 花菀、云舟、丁香都是刚刚知道这事的,都十分吃惊地看向罗绮,罗绮一张玉白的脸羞得通红,只是低声道:“奴婢谢皇后娘娘和王爷天恩,永世不敢忘。” 李知珉也没继续废话,挥退了她们。 几个人下去以后,少不得都拉着罗绮恭喜打趣,花菀眼里闪动着兴奋问:“高大人是直接和王爷求娶的您?王爷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 赵朴真听她问得这般细,就知道她也动了心,必是起了和她那乐工师父成婚的心,罗绮笑道:“我也不知,只是那日王爷叫了我去,问我高大人求娶我,问我愿不愿,我也吓了一跳……想着如今……在王府也就这样,索性还是出去看看……”她声音细如蚊呐,大家其实都知道这是早已有情了,不过是面上遮掩罢了,云舟实心实意地恭喜她道:“高大人本来就是有品级的,虽说家里清寒,但这次和王爷出征,身上实实在在有了军功,有了品级,你嫁出去,将来就是正儿八经的将军夫人了。”丁香也笑道:“离出嫁也还有些时间,我最近不大忙,也给你做一两件针线,也是咱们这些年的情分。” 罗绮脸红,一双总是仿佛睁不开媚眼如丝的眼如今睫毛闪动,满是喜悦,众人不管心中如何想,面上都是十分热闹的贺喜了一番。 当日花菀就告了假悄悄地出去,赵朴真知道她必是去找她那乐工师傅了。心里想了下,待想要劝劝她,却看到前边蓝筝过来道:“王爷到华章楼去了,让你过去伺候,查点资料。”蓝筝脸上有些怏怏,再没像之前一样看到她能亲近王爷便七情上脸,显然这些日子的各种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的砸过来,原来人生可以有别的选择,她也十分挣扎而迷茫,从前赵朴真置身其外,只觉得她自作多情得可笑,如今轮到自己,暗恋让人变得如此卑微、幼稚、可悲。 第150章 她快步走了过去,看到文桐站在外边,看到她过来,挤了挤眼,她悄悄走进去,看到屋内灯光昏暗,李知珉坐在窗边,一只手轻轻拂着跟前的琴,赵朴真走进去轻轻施礼道:“王爷,您要查什么文书?” 李知珉轻轻挑了一下琴弦,发出了暗哑的声音:“这次我身边的人都放出去,你也可以走了,是要回去,还是有别的什么打算,一起告诉阮妈妈就行了。” 赵朴真霍然抬头:“不是三件事吗。” 李知珉居然笑了下:“没什么三件大事,随口说的,就算当初有,现在也没了。” 赵朴真整个人怔怔看着李知珉,他看不见,依然目光沉郁,嘴角却在笑:“走吧,去找你的生身父母去,不要再回来了。盘缠和放出宫的文书,还有赏赐,都找阮妈妈要去,她会准备好,你一个人回去路上不方便,王府可以派一小队护卫沿路护送你回去,还可以给你个本王手书盖印的凭单,你可一路照会官府,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让他们协助。” 他一口气说完,没有等到赵朴真的感谢,想了下,补充了句:“放心,给你的赏赐,比其他几个都厚,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面色苍白冷峻,却竭力和从前一样泰然自若,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不在乎。 赵朴真盯着他沉郁的侧脸和纤长睫毛下黯淡的眼睛,失明后,他似乎很努力训练过自己的眼睛,好让自己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但是失去了从前那强大冷峻的眼神,他整个人看上去瘦了太多,烛光并未给他的苍白肌肤增添一点暖色,整个人都显得晦暗抑郁。 他看不见,所以他不知道,他硬撑着坐在那边,袍子上佩着的玉带锦囊上还是水仙图案,这是从前的侍女们绝不会犯的错。春天马上就来了,他却再也看不到这一季芬芳绚烂的花开。他为国为民,他的视觉,却留在了那个凛冽的冬日。赵朴真眼睛酸涩,嘴里发苦,主子失明,跟着的女官们也懈怠了,冠带衣袍一贯是丁香和云舟管的,丁香老实、云舟勤勉,从前断然不会犯这样的错,又或者是首饰上的蓝筝……还是谁今日当值伺候的?她久不在府中,也分不清楚职责,只是一个罗绮出嫁,活了多少人的心——包括一心一意一直想要离开王府的自己。这才刚开始,将来换了伺候的人,又有多少人会怠慢他,他不知道要吃多少小人的亏。 这个骄傲的皇子,他还要退了婚,将身边的惯用的女官都发送出去,巨大的负疚感涌了上来。 她嗓子微微哽着,不知道说什么,一句话几乎要冲出喉咙,却仍然被理智控制住了,她在脑海里嘲笑自己:“你在想什么,就是失明的皇子,也不是你可以肖想的。” 她的舌头终于能动起来,低声道:“王爷不是想要去庄子上休养?我先陪王爷一段时间,给王爷训练几个得用的奴婢吧?” 李知珉有些意外,他还以为这个女官将会是最先离开且义无反顾走得越远越好的,毕竟她可是个心里埋着秘密的惊弓之鸟,显然她对自己的处境也一直非常清楚,所以千方百计地和自己保持距离,尽量不参与自己的密事……她居然还不急着走?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李知珉如今心中厌烦,挥了挥手,并不在意她到底什么时候离去:“你自己定好日子就和阮妈妈说便是了,我想静一会儿,你下去吧。” 晚上赵朴真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王府外院就要关门了,花菀才偷偷摸摸回了房,赵朴真索性坐了起来问她:“怎的才回来?小心被阮妈妈知道,又念叨你。” 花菀低声道:“没事儿我打点好了门上的老赵。” 赵朴真听她声音有些沙哑,不大放心,点了灯起来,看花菀眼睛微微有些肿,倒像是哭过,问道:“怎么?又去看你师傅了?你想趁这次机会放出去?” 花菀低声道:“我和师傅说了,师傅说不是最好的时机……就算王爷恩典,除了我的乐籍,他的乐籍还在,我嫁给他,生的孩子,还是代代是乐籍。” 赵朴真一怔,花菀眼睛通红:“我说我可以去求王爷也除了他的乐籍,他说我在王爷身边寸功未立,他全家都是乐籍,王爷就算开了口,礼部官员也定会以不合礼制驳回,到时候王爷未必还肯费这样心,反倒弄巧成拙。还劝我如今几位姐姐都出去了,王爷身边没有熟悉的婢女,我正可出了头,再安心伺候王爷几年,将来才好讨恩典……” 赵朴真低声道:“我们在王爷身边,还能立什么功?” 花菀咬紧了薄薄的下唇,作为一个侍婢,怎么才立功?自然是伺候王爷有功,又或者是生育皇嗣有功,若是如此,花菀这一场努力,又叫做什么? 花菀低声道:“他也是没办法,他的家人他放不下,姐姐,你不知道我们贱籍的人的苦,官府有差使,教坊必须应差,云韶司虽然好些,主要应宫里的差使,那也是在贵人面前有些脸面的人比如楼月娘这种皇上跟前都挂上号的,才能使拣拣赏得厚又宽厚的差使,其他大部分人,那还不是但凡是个官儿,发个令过来,咱们就得去应差?苦乐自知也就罢了,夫妻也难说什么忠贞二字,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便是男的,生得清俊些的,也难保被贵人看上要侍奉的,有些不堪的,连妻女童儿,都一齐侍奉贵人的……真儿姐姐,你不知道,我们也是怕了那些日子,师傅……也是为了我好。” 第151章 赵朴真低声道:“菀儿,你没觉得你师傅——他大概并不喜欢你吗?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舍得让她去别的男子身边。”嫉妒会让人发狂。 花菀眼泪呼的一下就落了下来:“是我一直想要赖在他身边,是我非要喜欢他。他觉得在王爷身边我才有出息,才能有脱籍的希望,可是他不知道我只希望和他朝朝暮暮,乐籍又有什么关系……和他一辈子就好了……”少女纤细的手背揉着通红的眼睛,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赵朴真拿了手帕给她,低声说了句痴儿……却没有再劝她停止这样痛苦的折磨。之前一直觉得她和他师傅之前不对,如今才知道这后边原来是一厢情愿的痴爱。贱籍,乃是入罪之民,代代为贱,在泥沼中挣扎的贱籍师傅,忽然有朝一日收获了豆蔻初发的小徒弟宝贵而稚嫩的爱慕,不敢粗暴拒绝,却也不敢接受,这会毁了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呵护,因此才想方设法用各种借口哄着她送往自己觉得最光明的路上走,不是伺候王爷,沦落到教坊,还要伺候更多不堪之人,倒不如踏踏实实到了王府,以花菀才色,尚有光明前程……为此他苦心编出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好让这青春而固执的少女死心。 若是从前,赵朴真会觉得花菀幼稚可笑,而今,她却感觉到了感同身受的悲伤,你很喜欢喜欢的那个人,想用尽一切去喜欢他,他却不接受。 哪怕全世界都知道你们不可能在一起,你还是喜欢他啊。 第93章 清静 花菀还没有定下来,一贯老实敦厚的云舟却有了好消息来,阮姑姑笑眯眯给她放了假让她回家议亲,众人才知道,她也只是脸红着说:“是远房表哥,小时候一同玩过,如今知道王府有恩典,忙忙地遣了姨母来说项,说如今做了点儿小生意,祖上也有些田地和铺子……父母亲也就应了……” 原来是青梅竹马,众人只管恭喜打趣,又各自有礼相送,毕竟姐妹一场,热闹了几日,宫里还没有确定的消息传来,李知珉却决定要去庄子上养病。罗绮要嫁,尚有许多事要安排,云舟回家待嫁,本来蓝筝倒是一贯掐尖要强要陪着王爷的,这会儿却又和阮妈妈说皇后娘娘之前交代下来的一个差使还没做完,恐去了庄子上不好随时进宫,丁香则这些日子针线做多了有些害眼病,告了假,于是最后陪着王爷到庄子上的就剩下赵朴真和花菀。 刚刚受过打击的花菀蔫头耷耳的,却也忍不住撇了嘴和赵朴真咬耳朵:“定是看着罗绮和云舟能公道正派嫁出去眼热,却又舍不得这头的富贵,心大心小罢了,要我说,她其实也就把王爷看成个能给她荣华富贵的物件儿罢了,等将来咱们都放出去了,树倒猢狲散,若是将来王爷不遂了她的意,还不知道她怎么对王爷呢。”因着李知珉交代过阮妈妈,众人都已知道赵朴真能放回家去找自己生身父母了,花菀既替她高兴又十分羡慕,赵朴真还有家可回,她却是全家抄斩的罪民之后,无家可归,只只有师父一个了,而如今连师父也不肯要她。 赵朴真只是低着头给李知珉收拾东西,花菀这些日子心里有事,也没注意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李知珉却是说走就走,当日立刻就去了庄子上。 这庄子名为绿猗庄,内外植了千竿青竹,却是当年窦皇后的嫁妆,她出身寒门,虽说嫁入宗室,家里却也竭尽所能掏钱在京郊置了所小庄子给女儿作为嫁妆,待到窦皇后封后后,手里银钱松动了,又加了些钱将左右的一些地买了下来,稍微扩建改修了下,但也极少来的,如今忽然王爷要来,庄子上的人都忙乱了一番,好在文桐和赵朴真等人也算是训练有素,脚不点地地里里外外安置了一番,总算是安排妥帖了。 空山寂静,竹叶萧萧,庄子上十分萧索,本来伺候的下人就少,一到夜静的时候,就显得分外冷清,花菀叫人端了热水来,看到赵朴真还在灯下拈着针对着个袜子,忍不住打趣道:“姐姐,啥时候你也拿起针线来了?从前不都是求着云舟姐姐替你缝的么?” 赵朴真道:“并没有,就是王爷喜欢自己穿袜子等贴身物件儿,如今他看不见,我想着给这外边弄一条棱边儿,同色的,外边看着不显,王爷一摸就知道哪边是正面了。” 花菀闻言凝目看了她两眼,看赵朴真还真是一心一意有些笨拙地在绣那纱袜的棱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这随军出征的一年多里,她又长开了许多,本来娇憨微圆的下巴已经变得微微有些尖。 她心里一动,低声问赵朴真:“朴真姐姐,你不会……喜欢王爷了吧。” 赵朴真手一颤,差点扎到自己手,她微微有些慌乱地看了眼花菀,少女情怀,到底是无法遮掩,花菀想了下道:“王爷待你,是真正好……也怪道你喜欢王爷。王爷——是个好人。” 赵朴真抿着嘴不说话,花菀却又犹豫着问:“那你,不回家了吗?” 赵朴真摇了摇头:“我还是想见我爹娘。” 花菀低声道:“都那么多年杳无音信了,你不担心吗……还有,其实王爷那么宠你,等王爷大婚封妃以后,定也给你个位分的,到时候让王爷派人去给你找家人,不比你一个人山长水远地回连山的强?” 赵朴真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我觉得,嫉妒会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如早早儿的走远些,兴许……兴许时间长了,就会忘了吧。” 第152章 花菀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眼圈红红,勉强微笑道:“也是,咱们还年轻呢,哪能就往一条路上走呢,府外边世界大着呢,咱们也别死盯着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花菀又落泪了:“只是一想起将来不和这个人一起过,看着他娶别人,这心里,真不好受啊……”赵朴真不说话,这一刻,她也是这么想的。 庄子上的生活宁静自在,无人打扰,李知珉的起居也十分简单,每日仍然卯时即起,略用过点养生的燕窝汤羹,便让人牵引着在庄园里走上一大圈,直到背上微微透汗,便回了屋里,擦汗换过衣裳,便让人给他读上几段书,听一会儿曲子,然后便午休小歇下,起来再略略读写书,走一走,下几局棋,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有一日李知珉不知为何命人立了靶子,拿了惯用的弓来,要射箭。他眼睛看不见,只是蒙了眼睛,站在那儿盲射——自然是射不中的,几乎全都脱了靶,根本无人敢上前和他报靶,他射了几下,便站在那边呆呆立着也不知想什么。 赵朴真看着他站在靶子前怔怔的,不由心中一痛,当年自己和他去幽州微服私访,他在应无咎兄弟几个前露了一手,那时候锋锐毕现,可以说如同宝剑初发于硎,无坚不摧,也不知从前悄悄练了多久的功夫,如今却是都荒废了。 李知珉倒仍是那副淡漠的神气,伤心也算不上特别,放了弓仍然坐卧如常,绝不肯露出一丝孱弱神色来。倒是服侍他的身边人,都红了眼圈。 庄子上用得简素,王爷中毒后用餐都是颇为清淡,每日不过是些笋啊豆芽啊白菜之类的,他如今动得少,进得也少,然而这一日却有些不一样,仆妇送餐来,李知珉一个人正在里头挑弄一只箜篌,却忽然闻到一阵浓香,他微微抬头,一旁布餐的文桐已知其意,笑道:“今儿是用整支肥润的鸡在大铁锅内炖得稀烂浓香做的主菜。” 李知珉微微有些意外,怎么上这个,全鸡一般是宴会才上,平日里贵族高门,虽然每日也杀不少鸡,却大多制汤削肉作为点缀,极少会整只鸡上的。 文桐却已笑道:“听说是赵娘子在书上看的餐方,很是好奇,今儿无聊便下厨做了给王爷尝尝,奴婢想着难得干净,尝了下味道也不错,便大胆地上了。” 李知珉挑了挑眉毛,是她……那就不奇怪了,跟在自己身边这些年,大概也能猜出些自己口味了。不过,这丫头不是一心要离开吗?怎的忽然殷勤起来,难道另有所求? 文桐看他脸上并无怪罪之色,便连忙洗了手亲手上来给他布菜,服侍他用餐,食不语,李知珉这点上被窦皇后从小调教,但却忍不住问了句:“是什么酱油?” 文桐回答:“爷是吃出鲜味来了吧?听说是赵娘子专门配的,陈年鱼露酱。” 李知珉点头不语,文桐却看得出他挺满意,比前些日子多进了一碗饭。他心中暗喜,想着果然还是赵娘子这招好,虽说是病人,也不能这么日日清汤寡水一点儿油星不见的用着啊,这日子过得,比咱们下人还不如呢。 用餐过后,赵朴真来伺候他读书,待念过一段《太上感应篇》后,李知珉却忽然问她:“最近在看制肴的书?” 赵朴真道:“是,前些日子看到书坊有一本流传出来的河东王家的秘制食谱,里头光鸡的做法就有一百多种,我看了十分有兴致,便想着做给王爷试试,不过有些只是名字好听,吃起来可不怎么样,放的什么花啊水啊,其实味道很一般。” 李知珉嘴角淡淡微笑:“世家名下有着许多土地铺子,有着几辈子都花不光的财富,因此挖空心思在吃喝玩乐上找花样,每个世家里都有这样子弟,以此为风雅的。” 他忽然话锋一转:“知道我为什么爱吃鸡吗?” 赵朴真一怔,她只是陪同李知珉出征的时候,有时候感觉到有鸡的餐他会多进一些,但贵人不喜被人知道自己喜好什么,因此她虽有所觉察,却也从来不曾表露。李知珉却显然也不是要听她答案的,而是自顾自说话:“我父皇是一个地位极为卑下的宫女引诱高宗后生下的,圣后奇妒,又性烈如火,自然我父亲就极不受待见,当然,大部分人都觉得,圣后没有杀掉他,这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李知珉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从小王府的生活就很是不好过,自我有记忆起,每一个月的禄米都被克扣,父亲也没有差使,王府收入微薄,有一年过年,我被母亲带进宫参加宫宴,那时候也不大懂事不会遮掩,不知道宫里的宴席并不是真给人吃的,看着宫人把摆在自己跟前凉了的鸡撤下,就哭了,当时还是王妃的母后十分难堪,连连给圣后赔罪,圣后大怒,觉得母亲是故意给自己难堪,讽刺自己苛待庶皇子,罚着母亲连抄了许久的佛经,连父亲也得了罪过,连那点禄米都扣了半年。后来纳了个商户出身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董妃为妾,也是为着太拮据,贪那点陪嫁,当然如今没人敢这么说了。” 赵朴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看着李知珉,对当年那个还幼小无辜的孩子充满了同情,以她对今上和窦皇后的认识,只怕害得他们丢丑受罚的儿子,也会被迁怒的吧?他会受到什么惩罚?还不懂事的年纪,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楚?是因此受过刻骨铭心的罚,还是懂事后还被人用这件事来一次次教训? 第153章 “当时,如今太子的生母崔氏,也还是太子妃,当时名声很好,平日里对宗室子弟颇为照顾,也很是同情我父王。有次宴会,专门给我跟前摆了一只鸡,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鸡,金黄色的鸡皮,脆嫩的鸡肉,鸡肉里有一种异香,连骨头咬碎了,里头的髓汁都有鲜甜的异香,后来才知道那是崔家专门养的葵花鸡,那鸡从出生起就只以葵花籽和葵花为食,就连饮用的水,也是用葵花杆压榨出来的汁水,那香味,其实就是葵花籽的香味,这样喂养出来的鸡,可以什么佐料都不加,就已非常好吃。那鸡个头很小,我那天狼吞虎咽将一只鸡全吃了,回家被母妃狠狠打了一顿,说我失了仪态风骨,贪图口舌之欲,将来必成庸人。” 赵朴真头皮发紧,崔氏,当时的太子妃就对身为庶皇子的今上同情,这难道就是这段孽缘的开始?知道这段奸情真相的李知珉,如今回想起这些,又是什么感想? “后来大了一些才知道世家这方面登峰造极,什么只吃奶长大的小猪,用人乳喂养的小羊等等,那时候就不明白,为什么世家的日子,过得比皇家的还好。” 第94章 密约 李知珉虽然说了这事,却也并没有阻止赵朴真在饮食上的大胆创意,若是吃到好吃的,也会和赵朴真品评一二:“秃黄油味道不错,就是你用的黄酒味儿不正,我在宫里吃过一次杭州御厨做的拿手的,听说黄酒也是专门制的,而且你可以试试用花胶来配一下,就是泡发用点儿时间。” “今儿这盐味道不错,是用的松露盐?尝出来了,昔日有人说什么笨妇盐,用胡椒和白糖和盐相配,据说省心省力,做什么菜都好吃。” “鸭油烧饼,这个其实要配鸭血汤才好喝。” “猪肉红烧配鲍鱼……这倒是雅俗共赏了,味道居然还不错,就是还是腻了点儿。” “腊肠得看做的酒,差一点儿的酒就不好吃,柴。明儿你试试用云南那边贡上来的干巴菌炒一炒试试,我记得父皇有赏下来的。” 就这样,一个做吃的,一个因为眼睛看不见,对味觉嗅觉仿佛也分外灵敏了起来,对她的大胆配法也细细品评,春日百花盛开,京城高门又进入了喧嚣的赏花季节,多少暗流汹涌,他们却仿佛远离尘嚣,每一日仿佛都是在期待成品,品尝,分析,然后筹备第二日的菜单。 就连宋霑深夜赶来庄子上,吃过赵朴真匆忙炒就的一道萝卜饭,赞不绝口:“香菇、海蛎、虾干,萝卜……还有什么?这炒起来居然这么好吃!清甜克扣丫头,再给我来一碗!”又对王爷笑道:“难怪王爷乐不思蜀,呆在这儿,原来有这么多好吃的,京里如今可不平静啊,王爷您拒婚上官家,这可不是一招高棋啊……丫头,再给我煮点儿笋儿鲜鱼汤啊。”大半夜的发笋丝破鲜鱼,那是极费功夫的,这是想要支开她,赵朴真心知肚明,还是亲自下厨,弄了一份鲜鱼汤来。 宋霑和王爷密谈之后,还是匆匆又回京里去了,走之前还把赵朴真才做好的几块陈皮烤牛肉也带走了,这也让赵朴真感觉到,秦王,并不是真正的远离尘嚣,那一切权力的漩涡中心,必定还有着他无形的插手。 他,从来不是个弱者,即便如今眼睛看不见,却也从未坐困愁城,赵朴真有些怅然地想。 虽然她这些日子,时常会觉得,能这样一直服侍他直到老,也挺好,但她也知道这样平静的生活过不了多久了。 果然过了没几日,便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这日春风和荡,花香熏人,李知珉中毒后有些畏寒,身上仍然拥着薄裘,斜倚在宽大的藤椅内,明媚春光中他肌肤苍白,唇色淡薄,显得优雅而俊秀。赵朴真在一旁沏着新茶,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扫视院中那身上披着从头至踵遮得严严实实玄色披风,头上戴着幂离的女客。 李知珉开口道:“上官娘子忽然亲身密会,想必是有要事。” 女客将遮着脸的幂离取了下来,露出了那清丽的容颜,耳边的红砂痣鲜艳如血,她直视着李知珉黑而淡漠的瞳孔,微微有些恍惚,她已经有些记不起上一次见到李知珉是什么时候了,是庄子上?还是指挥救火那次?记忆中的李知珉总是沉默寡言……之后率兵出征,利剑出鞘,才让人知道之前的沉默寡言,并非懦弱平庸,而是沉稳养晦——可惜时运不济,偏偏却瞎了……这却是自己的时运。 上官筠轻轻开口道:“家里收到了王爷拒婚的委婉传话,也都能体谅王爷的宽宏仁心,希望我能就此作罢,然而我却觉得,还是见过王爷,和王爷谈一谈以后,再请王爷做决定的好。” 李知珉微微抬头,阳光照在他脸上,一双剔透双眸仿佛仍然能看得见一般,直指人心:“我以为,嫁一个嫡女给我这个落魄皇子,是上官家的打算?” 上官筠微微一笑,“嫁给王爷,并非仅仅是上官家下一步的考量,更多的是我自己个人的选择。”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男女皆如此,虽然圣后一朝后,贵族女子们每每敢发议论,却没有哪一人,敢在自己婚姻大事上发此惊世骇俗之语……上官筠却在这青天白日下琅琅而谈,并不羞愧: “其一,从我个人来看,是钦慕王爷高义高才,楚有大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王爷韬光养晦,才华内敛,却在国家危难之际,毅然站出来抗击外敌,胸怀广阔,又有治军之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最后忍辱负重,还为国为民,遭致失明,正是真正热血男儿,筠儿岂有不仰慕之理,若得以王爷为夫,那自是以王爷为骄傲的。 第154章 其二,我也不遮掩,上官一族,一开始也是觉得王爷失明,又无名分,不宜下注,然而我却出面说服了家族长辈。上官族如今的打算,不瞒王爷,是押在了我们的孩子身上。” 李知珉一怔,十分错愕道:“孩子?”赵朴真心中微颤,来了,这些聪明人,果然每一步都有着长远考虑。 上官筠自信一笑,眉目飞扬:“不错,今上羽翼渐丰,又有了您为助力,这次轻松收拢了军中大半兵力,将京城的兵力轻轻松松地交给了你,又以此为由,将王慕岩支了出去。东阳公主如今已露颓势,我有把握,就在最近,图穷匕见之时,东阳公主必败……太子殿下失去东阳公主的扶助,下场可想而知,王爷您虽然眼睛失明,却有军中功绩,平日里又有贤王之称,若我料得不错,今上春秋正盛,虽然有晋王、齐王在,但次子为庶,嫡幼子又太小,应不会越过你这个嫡长子,过早册封皇太子。您的失明,反而是一个莫大的优势,若是有一个聪明的皇孙,那就最好不过了。”她说得十分含蓄和点到为止。 李知珉眉头一动,熟悉他的赵朴真却看出来他的赞同。上官筠不愧是京城明珠,在政治上的明敏果然非同一般。不错,权力的滋味,那是甘美无比,皇帝被东阳公主压制着十年,那压抑得有多么久,一朝得独掌大权,岂能忍受权力再次被人觊觎,分走一分一毫?即便是儿子,也不行,因此,选择隔代嫡传的皇太孙,比选择已经长大的齐王、晋王,那简直是太明智不过的决定了!对于上官族来说,今上的从龙之功,那是混不上了,但作为未来皇帝的母族,却是极有分量的,至少可再保百年的荣华,世族每一个决策,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然而在此之前明辨时势,能看出这一点,又说服上官族,可以想见上官筠在这其中出了多少力。 李知珉迟疑了一会儿,问道:“皇太子殿下,对姑娘情深意重,姑娘竟不在意?”上官筠当日几乎便为太子妃,上官筠与李知璧自幼感情甚笃,然而适才上官筠说起皇太子的口气,仿佛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政敌一般,嫁给他,意味着必然会站到了皇太子的对面,她居然仿佛毫不介意,这未免让他觉得隐隐有些不快。 上官筠微微讶然,看了眼容色冷淡的李知珉,她冰雪聪明,已是立刻知道李知珉的不喜之处,有些怅然地道:“想不到王爷,倒是个重情之人。王爷不知吧?皇太子殿下在定下崔氏之后,曾私下与我会面,希望我能不计名分,嫁与他为妾。” 李知珉转过脸去,看不见的眼睛面对上官筠,嘴唇是一贯的淡漠冷静,上官筠眼里微微泛起了泪花:“我与太子殿下,自幼本只是同学之谊,不曾行差踏错过一步,也不曾有丝毫逾规之举,他既已择了妇,却还行此无状无礼之事,既是玷污了我们数年的同学之谊,也折辱了我,还请王爷莫要再提此事。” 李知珉沉默不言,上官筠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轻声道:“王爷也是男子,自然是觉得三妻四妾,分数应当,但我却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养一个孩儿,聪明伶俐,将父母二人的本事都学个通通透透,一家人简简单单……王爷是知道的,我父亲念着亡母,数年不续娶,我自幼甚是羡慕亡母,能得此深情。不瞒王爷说,我下定决心嫁给王爷,不仅仅是仰慕王爷的才华,更是取中王爷后院清静,听闻王爷病后,遣散放出身边女官……人品端方冰清玉润。”她看了眼旁边正在低眉顺眼烹茶的赵朴真,这话说得更是含蓄。 然而赵朴真却知道她的言下之意,秦王瞎了,身边会少许多女子,秦王遣散身边女官的事,她很高兴,这个女人,居然能将多少女人心中所思所想却不敢宣之于口的事实说出来,男人也当忠贞于妻子!果然是惊世骇俗,与众不同。她低下头,将茶水倒入茶杯中,青烟袅袅升起,就连她,也被上官筠给说动,被她所描述的场景微微有些向往起来,一生一世,夫妻二人只对彼此忠贞,生下孩子,家里简简单单,后院再没有那些污糟事……王爷呢?从小被那样的对待,那样的遭遇,是不是也渴望这样的婚姻? 李知珉脸上表情微微软化了些,上官筠看他的样子,越发心里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听说窦皇后更偏爱幼子,待李知珉极为严厉苛刻,今上对后宫也只是淡淡,虽有几个妃子,儿女成群,却并没有十分偏爱哪一个,只是按着规矩敬重嫡妻,对皇子们则是一视同仁,秦王隐忍这么久,一飞冲天,却又在即将成功的边缘,忽然遇到了失明的挫折,虽说他喜怒不形于色,但心中这些年的苦痛软弱,比一般人更多,养成这样的性子,怕是因为并无慈父慈母关心,这样的人,更是期盼一个温馨稳定的家庭,也会越发的对自己的妻子好,对孩子好,将孩子视为自己的化身,将自己一切最好的都给孩子,变本加厉地要让自己的家庭稳定幸福。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冷清隐忍的秦王爷,一旦真的能攻破他冷硬的外壳,那一定是个最深情忠贞的丈夫,和最好的孩子父亲。 第95章 嫁妆 上官筠并没有待很久就走了,李知珉却一个人在棋盘前自己下盲棋下了许久,赵朴真给他添了几次水,发现他有时候修长的手指就捏着棋子发呆。 暮春的夜里,花香四溢,她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知道自己这段安静相守的偷来的日子,就要结束了。秦王到底还是被上官筠说动了——是啊,一个才貌俱佳的佳人,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家世上,哪一方面看,都堪称珠联璧合,这桩婚事根本没有一点可指摘的地方,佳人还如此开诚布公的有诚意,作为男人,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么一桩如虎添翼的婚事。 第155章 第二日的清晨她起身亲手细细剁好的鱼肉还没有来得及揉入面中,王爷便吩咐了回王府。庄子上她前些日子才和庄上的仆妇们一同摘好酿下去的槐花酒,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吃了。李知珉一贯雷厉风行,行动力极佳,一旦做了决定,也没什么回转余地,退婚一事果然不再提起,宫里给了礼部、宗正寺都下了具体的章程,择吉日,安排秦王娶妃事宜。 而王府自然也开始大动起来,上下仆役忙乱成一片,阮姑姑找了赵朴真说话:“按说前些日子王爷就已让宫里除了你的籍,出了放良文书和官府照会,一应封赏也都齐全,只等着和长史那边说了,派几个侍卫,雇了车就能送你回乡了。只是如今里里外外全是事儿,罗绮、云舟都出去了,蓝筝又被娘娘叫去办别的差使,花菀那孩子有些顾头不顾腚的,还是你稳重,我想着要不你还是先留着帮把手,等王爷大婚的事儿办好了,你再回家如何?” 赵朴真紧紧抿了嘴,感觉心中犹如针刺也似,但看着阮姑姑恳求的眼睛,她还是轻轻点了头,心里一个声音犹如自虐一般地告诉她:“就这样,看着他成亲,看着他和门当户对才貌双全的贵女琴瑟和谐,然后,你就可以死心了,安心回乡,去做一个平凡的乡间女子,过自己平凡安乐的一生。” 即使每时每刻她的心都仿佛裂开一般的痛苦,夜夜都睁着眼睛到天亮,知道什么叫嫉妒,什么叫痛苦。 第二日李知珉却叫了她去:“阮妈妈说府里人手短缺,所以征得了你同意,等我大婚后再回乡?” 赵朴真不知多么庆幸他看不见她颤抖着的脸上肌肉,早已泄露她的所思所想,只是低声应了是。 李知珉却敲击了一下案桌道:“你跟了我这些年,立功很多,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这样吧,你临走之前,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尽量都给你办了。你也不必现在就提,想好了再说。” 赵朴真看着丰神如玉的李知珉,自他回府以后,仿佛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威严冷淡的高贵王爷,他们之间隔着天和地一样的距离,庄子上那点温情,不过是自己的一点点自作多情的眷恋。她眼睛又热又涩,轻轻咳嗽了声才低声道:“奴婢感谢王爷恩典,倒真的是有一桩事求王爷恩典……花菀,她蒙王爷恩典,准许去了乐籍放良,只是她与云韶司的一名乐师两情相悦多年,王爷若能开恩,将那名乐人及其家人都脱了乐籍,放为良人,准其成婚,那真是善莫大焉。” 李知珉一怔,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赵朴真忽然会提这么个要求来:“你让她将那乐师的全家姓名和服役在哪一司的写来便是,先拨到我王府名下,到时候自看他们意愿放良也好,或是在王府里当差也可,如今礼部倒不会在这小事上为难我。”他嘴角不知为何冷笑了声:“若是婚事没定之前,我这落魄皇子,还真不一定能办到,如今有着上官谦那层关系,礼部绝不会驳,说起来你们这些宫里服侍的侍婢奴才们的眼色,倒是一点儿都不会错的。” 赵朴真低垂了睫毛,酸甜苦辣涌上心头,并不接话,李知珉却也没在这上头纠缠,继续道:“这算花菀的事,我准了,许你另外提你自己的要求。” 赵朴真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压抑着心里那挣扎的留下来的渴望,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让他给自己一个名分,他一定会许,然后…… 自己的余生就会看着他和上官筠夫妻恩爱,珠联璧合,自己终身就是后院里一个小小的妾,每日等着他的眷顾。 她终于开了口:“奴婢谢王爷恩典,没有别的要求了。” 李知珉有些意外,他点了点头道:“等你想好吧,不必急着答复,走之前想好了来和我说都行。”他声音很温和,有着自己都没有觉察的一点柔软。 外边文桐来报:“王爷,宋先生来了。” 他点了点头让赵朴真下去,叫进了宋霑,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安排了,接下来还有一场艰难的仗要打,比之前面对突厥还要难,只是一个婢女而已,他压下了自己心中的一丝怪异。 花菀从赵朴真嘴里听到好消息,眉飞色舞,几乎要飞起来一般,尖叫着扑在她怀里,面目都发光一般:“太谢谢你了!朴真,我一辈子感谢你!”她喜极而泣,几乎不能自持,然后奔着出去告诉师傅。 赵朴真看着她飞扬的喜悦,心里想着挺好,至少这一对真心对对方的人能美梦成真。 皇子娶妃的手续虽说繁杂,但之前窦皇后心急,不少事儿早就已打点好,如今把现成的拿出来便是,因着怕人作梗,两边都极配合,各部门的官员、王府的长史属官侍婢们日日流水也似地在王府和上官家来回跑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飞很快便走了五礼,天渐渐热起来之时,亲迎的日子,也定在了六月十二。 眼看天也开始热起来,蓝筝如今作为李知珉身边唯一留下来的一个女官,又是皇后亲赐,眼见着将来必然是他后院里的身边人了,自然是多次跟着阮妈妈去上官家来回地跑着传话,探问未来秦王妃的要求,陪嫁奴仆的数量,嫁妆的安置,贴身侍婢的安排等等。 这日天热得发慌,蓝筝又是从上官家回来,看到赵朴真正和花菀刚整理完主院的书房,正在吃绿豆沙甜碗子,忍不住道:“给我也来一碗,你们倒自在,可把我累死了。” 第156章 “您是能者多劳嘛!”花菀如今得遂心愿,嘴角时时含笑,见谁都带了几分善意,想着将来没准还有通过她求王爷的一天,连忙替她斟了一碗来。 蓝筝如今知道赵朴真和花菀都是要出府的人,再不似从前那般只将她们当成竞争对手一般刻薄看待,长叹了声道:“你们才都是有福之人啊……我这劳碌命……哎。”又长吁短叹起来,看了眼书房的摆设道:“倒累你们白收了这半日,还是撤了吧,今儿我去了上官府,听说范阳节度使那边送了一批金丝楠木的木材,明儿就叫人过来量了尺寸回去现打。” 赵朴真听到范阳节度使已抬起头来,花菀已心直口快问:“金丝楠木,那可是皇家才能用的吧。” “可不是嘛,咱们爷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凤子龙孙啊,自然能用,你没看到范阳节度使那边送来的礼物,哎我今儿可是开了眼了,死沉死沉的木料,大块大块的沉香原料,都是没雕过的,还有整块整块的雪白玉石,一斛一斛的大明珠,一根一根的象牙用红绸捆着,听说范阳节度使从前是土匪出身,送起礼来也是一阵子的暴发户,俗气得紧,不过上官家居然也把这些都算进陪嫁单子去了。”蓝筝擦了擦额头的汗,微微带了些不屑道。 赵朴真想了下道:“虽说俗气得紧,但是真急起来,那都是实打实立时就能换钱的好物件,上官家也是真心为女儿打算的了。” 花菀也啧啧道:“可不是,若是那些什么金银首饰,换钱起来,基本都是白费工钱,亏得很。倒不如这直截了当的好东西,啥时候想用都能拿出来现成的。” 蓝筝嗤笑了声:“你懂什么,世家大族,还有这急用钱的时候?他们可不缺钱!上官家本来的嫁妆就十分丰厚,上官娘子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听说她当时觉得太贵重,要求退掉,反而是上官大人收了下来,都给她做了嫁妆。”她脸上微微有些惆怅:“你们是没去她们家看过啊,相比之下,咱们王府,真的太寒酸了。咱们王爷,真是配了门好亲啊。” 花菀咂舌:“比皇家还铺张?那得多排场啊——那将来上官小姐嫁进来做王妃,她又是个宽厚人,赏起来肯定也大方。” 蓝筝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微微摇了摇头,看了眼赵朴真和花菀,想了下道:“反正你们迟早也要出去的,咱们也不是外人了,咱们这位未来的秦王妃,哎,可不是平时说起来的那宽仁性儿。” 第96章 媵妾 花菀一怔:“我看上官娘子来咱们府上,都很是和气文雅的样子啊。” 蓝筝叹了口气道:“我这次去上官府,有几次她在忙,我在外边候着,都看到一个年轻妇人在她那门口跪着求见,那妇人,朴真也见过的。”她看了眼赵朴真道:“就是上次咱们去上官庄子渡夏那会儿难产的丫头,叫橙绿的那个,你还记得吗?那丫头自幼就伺候上官家小姐,据说感情特别好,情同姐妹,上官小姐也很看重她,后来年纪大了放出去了嫁了个庄子上的,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当时上官小姐也在,就想让大夫保大人,不要孩子,结果夫家舍不得孩子,就跪求着不要放弃孩子,听天由命,最后上官小姐让那丫头自己做决定,那丫头居然连命都不要都要保孩子,最后生下来个女儿。” 她绘声绘色地将那次在庄子上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花菀也听住了,不断叹气道:“这是难抉择,那肚子里的,也是她十月怀胎的啊,父母亲为了儿女,豁出命也是有的,那她为什么又去跪求上官小姐?” 蓝筝摇头道:“说起来也是唏嘘,她当时豁出命去救自己女儿,结果女儿生出来有些不大好,听说动不动就喘气,气管子弱得很,请了大夫来开药开得死贵死贵的,那一家子收入有些经不起这样耗,听说一家子婆婆丈夫都不给她和女儿好脸色看,那丫头听说上官小姐要做王妃了,就想着凭着昔日的情分,能带着女儿到上官小姐身边,做个陪嫁管事妈妈,到时候来了王府,又是王妃身边的妈妈,把孩子带在身边也相宜的。” 花菀睁大眼睛:“这也是好事,她既然从小伺候着上官小姐了,又说情同姐妹,她嫁进王府,多一个熟悉性情的人在身边伺候总不会错。” 蓝筝道:“你不知道,那上官小姐硬是没见她,只叫人传话给她:昔日你已选择断了主仆的缘分,只保你的女儿,那就是你我情分已尽,如今也不必再见,你孩子我当日答应了照拂,那你每月自去帐房支取三两银子给你女儿看病,就算完了诺。你看看,竟是左性心硬如此,那可是自幼服侍她的丫鬟,她尚能如此心硬……哎。”蓝筝显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将来,有些唇亡齿寒起来。 花菀和赵朴真对视了一眼,也颇觉意外,没想到上官筠看着斯文温和的,处置身边人上,居然如此决绝,这橙绿生产之时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住女儿,虽然有些不爱惜自己,但是命是她自己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就为这个,就此不愿再见这丫头,那就真有些不可思议了。 花菀连忙笑问:“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大概上官小姐年纪轻,还在气头上呢,兴许过了一段时间就回转了。话说回来,蓝姐姐可都见过上官小姐身边的姐姐妈妈们了?可好说话?” 蓝筝道:“见了一些,上官家是世族,仆妇们也都是气度不同别家,举止进退十分不同,见了我和阮妈妈也都十分客气,老夫人也见过我们,还给我们赏了许多,这次陪嫁了二十房家人过来,也都一一见过面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又笑道:“从前都听说世家兴将陪媵的,如今才知道还真的是,上官那边这次为了上官小姐,居然从别房也选了个远房的庶妹陪媵。” 第157章 花菀大吃一惊:“真的有这事?生得如何?” 蓝筝道:“上官小姐已是一等一的相貌了,便是她身边的侍女也都生得不俗,那个陪媵,生得倒是一般,不过清秀罢了,就是……”她低声掩口笑道:“就是身材好生养。” 花菀笑道:“姐姐倒知道什么是好生养的身材了。” 蓝筝打趣道:“自然知道,我看你就是好生养的,珠圆玉润屁股大……保证等你出嫁了三年抱俩!”花菀羞红了脸连忙扑上去撕她道:“又打趣我!” 几人笑闹了一番,才散了去。 眼看婚事将近,赵朴真这边也一边收拾打点着离去的事。这日却是借着陪王爷进宫的场合去见了下顾喜姑。她自幼由她抚养长大,顾喜姑也一直指望着她养老,结果阴差阳错这些年,她终于得偿所愿能够回连山去找她的生身父母了,她对顾喜姑却存了一分内疚,因此离去之前,她自己先将一些之前得的宫里的赏首饰满满当当收拾了一包袱,去见了顾喜姑。 顾喜姑见到她十分喜悦,她也早知道她被放出去,欣慰道:“能衣锦还乡,总是好事儿,你只管安心回乡,不必惦记我。” 赵朴真将包袱打开忙碌道:“这是我托人买到的川贝、陈皮,比上次给你带的成色要好一些,您还是用这个。还有这一大包纸包着的全是燕窝,说是每天吃一盏,能治久咳不止,这边是几套大毛的衣服,我特意做宽松了些,若是不合身您让小柳儿稍微改一改就好了,这鞋子可不是我做的,您知道我手拙,这是让人家做好的,您试试看。这边是一些银钱,留您做不时之需的……” 顾喜姑看她方方面面都想得极周到体贴,身边的小柳儿大不如她,想到自己将这个娃娃从小小那样一点儿带大,一心一意当成自己女儿看待,偏偏后来情势不饶人,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这个视同女儿一样的孩子被卷进了那漩涡中,自己甚至也为了保全自己坐视不理,如今好在这孩子有福气,到底还是自己挣出一条全身而退的路来,这个时候还惦着自己的情分,心里甚至生出了一分愧怍和不忍来,眼圈红起来,伸手抚着她笑道:“你这孩子,药和燕窝也罢了,这些银钱你还是带回去,你生身父母那边还不知道如何呢,到外边处处都要用钱,听姑姑的话,手里银钱多一些,不管遇到什么,才有底气。” 赵朴真道:“我那边还有呢,这一回,大概没什么机会回京城了,宫里用度也大,还是给姑姑拿着吧,我年轻,怕什么。再说了,姑姑从前不是说,我当时衣着不错,应该家境挺好吗?” 顾喜姑笑道:“你当时小小的娃儿,身上戴的璎珞金锁都很好,刚来的时候还挑嘴儿,娇滴滴的,一看就知道家境不错,我听说连山那边的土司世袭地职,家境优渥,想必你父亲必是身居高位的,你到时候拿着入宫前登记的籍贯纸回原籍好好找找。” 赵朴真想起已经一丝记忆都没有的父母,不由又有了一丝兴奋和期待来,这期盼之情倒是冲淡了她这些天的离情愁思,不由兴致勃勃拉着顾喜姑的手道:“一般放籍回去的宫女们,过得都如何?父母亲也会加倍疼爱的吧?” 顾喜姑有些不忍,但想了想还是含蓄委婉地提醒她道:“大多数宫女回家,没多久就由父母做主,议亲嫁出去了,嫁得一般都不错,毕竟你是有品级的女官,存下来的嫁妆也多,有些小户人家可能会克扣些,但你家境不错,想必不会,你爹娘心疼你,你回去在家里多呆些日子吧。” “议亲?”赵朴真之前只想到能见到没见过的父母,却万万没想到这个,顾喜姑轻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年纪也不小了,外边更兴早嫁之风,若是一般百姓人家你这样的年龄,都已经做母亲了。你离家早,回去以后就算你父母再不舍,也不能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必是会为你议一门好亲的。” 赵朴真紧紧抿上了薄唇,轻声道:“可我想和父母多伴着几年。” 顾喜姑道:“哪个女儿不是这般想呢……可惜世事如此,若是耽误了花期,倒要害了你……你父母真心疼你,自会给你找个离家近的人家,时时能回家看着也就好了。”她想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生母早逝,父亲娶了继母,因此我当初若是回家,怕是被克扣下嫁妆,然后胡乱嫁了人,所以我是自愿留在了宫里,宁愿终身不嫁的。” 她想了想还是提醒自己这个女弟子:“你回家以后,也还是留心访察,若是你生身父母犹在,那倒不是非常担心,若是……你须自己加意小心,手里钱财也要留着自己一些,若是有什么不妥,你只管去找当地官府,你是曾有品级在身的放籍女官,官府定会为你做主。”她细细交待了一番,倒把赵朴真说得心下微微迟疑起来:“外边,真的这么可怕?难怪王爷说要放我们出去,除了罗绮、花菀这有了人家的,却没有几个肯走的,说是王府里还好一些。” 顾喜姑苦笑了声:“女儿苦啊,百年苦乐由他人,若是父母真心疼爱还好……本来你应该是让人先去连山好好访了你父母家,通过气以后才出去比较好,我不知你如此冒撞,不过这也怪不得你,听说是王爷失明了,忽然说要放出身边女官,如今看来,兴许是为了上官娘子也未可知。”她看了眼赵朴真神色黯然,却又担心她打了退堂鼓,忙道:“也并不会那么差的,咱们毕竟有品级在身,地方上高门大族、官宦人家,最爱的就是放回来的女官了,毕竟教养子嗣、主持后院都是难得的,多的是人捧了厚礼求聘的,到时候你只管好好的擦亮眼睛,细细访察个好人家,然后再多在家里多留些时间就好,到时候嫁个好夫婿,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再生几个小娃娃,多么圆满?这才是长远打算。” 第158章 她迟疑了一会儿又道:“切莫贪图王府的一时安乐,那里可是虎狼之穴……”她看了眼赵朴真,隔了一会儿轻声道:“如今你要走了,我才敢说,宫里的那些个女官,你别看一个个给窦娘娘出着主意,好似对窦娘娘死心塌地,其实,她们背后是什么人,可难说呢,这宫里当年,圣后一手遮天,女官们势盛那会儿,朝廷大臣也得曲颜卑词来求她们,后来东阳公主、崔娘娘都掌过后宫……” 赵朴真听出她的意有所指来,抬眼去看顾喜姑,顾喜姑轻声道:“当初你被挑去习艺馆,未必就是窦娘娘的手笔……” “据我所知,当初刘蓝芷,就曾经受过崔娘娘的恩惠,如今却大受窦娘娘信任。崔娘娘虽然如今出宫出家,她儿子却还在当着太子呢,哪里肯让人去害她亲儿子?到时候究竟谁算计谁,谁知道?你早早离了那里,是好事!切莫为了贪图一时的虚荣,被富贵安乐蒙了眼睛,就留在王府,那可是个是非窝啊。如今上官筠也嫁进去,将来究竟会怎么样,谁知道呢。” 所以,当初习艺馆这一批人要送给太子,这是崔娘娘的手笔?她为什么要借窦皇后之手,将她们这几个所谓的美人送到自己亲儿子身边?不……当然不是送到自己亲儿子身边,最后不是送到了秦王府吗?东阳公主!如果说一开始这批美人儿,就是想要送给秦王的呢?那么这个人,早就知道了窦皇后会同意做这件事,也早就算准了东阳公主的脾气,必然会出这一招! 这个消息实在太震撼,赵朴真出宫的时候,还脑子里乱糟糟。 第97章 蛛丝 见缝插针看完顾喜姑,她悄悄回到长乐宫,李知珉仍在西暖阁里坐着,窦皇后在絮絮叨叨地说话,李若璇、李知璞也都到了,李若璇的笑声一直不停,她自觉与上官筠一向感情不错,这下如愿以偿,分外高兴,一直兴奋地和李知珉再说话,李知璞则问边疆打仗事宜,倒是一家人难得地其乐融融,到了晚膳时,皇上竟然还驾到,窦皇后更是喜出望外,圣驾驾到,伺候的人满满当当的,更没有李知珉身边伺候的人什么事了,只是在西暖阁外边的茶房里一边看茶水一边备着里头主子叫。 这日陪同李知珉进宫的还有蓝筝,看赵朴真心神不宁的样子,悄悄低声笑着问她:“不是说和宫里的故旧道别吗?怎的很伤感吗?” 赵朴真回过神来低声细细道:“姑姑从小带着我,情同母女,自然是有些舍不得,将来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回京了。” 蓝筝微微感慨道:“是啊,这一去,确实难回京了,这些日子你多逛逛些吧,我听说连山那边可不及京中富贵,怕是你将来不习惯呢。”她倒是真心实意地佩服赵朴真,在得到秦王的宠爱后,居然还会抽身而去,远离这富贵荣华,她是太年轻,不知道外边老百姓生活有多辛苦吧,她心里其实暗暗有些觉得她幼稚,但又绝不会劝着她留下来成为自己的劲敌。这几年多少有点儿情分在,不由叹道:“咱们五个人,罗绮云舟花菀都嫁了,你也要回乡,就剩下我和丁香了……咱们俩还都是年岁最大的。”她脸上黯然,明争暗斗了这些日子,最后发现自己的假想敌全都一一离去,原来自己的对手,从来都不是这些人。 丁香!赵朴真忽然仿佛想起什么了一般,在秦王身边有品级的五个女官里,丁香一贯默默无闻,论背景深厚肯定不及有窦皇后支持的蓝筝,貌美不如罗绮,年轻不如花菀,才华不及赵朴真,又不似云舟有自幼伺候秦王的情分,显然不太可能成为王爷的房里人,为何在年龄渐大,花期将过的年岁,却没有选择离去?她年龄最长,却从来不揽权,不爱说话,更很少说家里的情形,只依稀知道家里是京郊的农户,过得一般,她针线活做得好,就一直默默的为王爷做了许多贴身衣物……然而从来不出错的她,为什么王爷失明后,却在搭配荷包上出了错?再老实的人,也不会对自己的未来全无打算,同样老实的云舟,遇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讨了赏,让家人议亲,为自己尽量铺好一个光明的未来。 丁香,这个在习艺房就被一起挑进来的人,真的是因为她的针黹特别好吗?当人人都瞩目于有着绝世容颜的罗绮身上之时,是不是都忽视了这个当初在几十个习艺宫女中被挑选出来的人? 如果说宫正刘蓝芷是崔氏的人,罗绮是窦皇后选好当初想要迷惑太子的人,不起眼的丁香,会是那个早就安排好的棋子吗?崔皇后,将这么一颗钉子安排在秦王身边,想做什么?只是简单的探听消息,还是有更大的布局?这些年她掌着华章楼,几乎才是接触秦王秘密最多的那个女官,丁香也未见得有一句探问和引起人怀疑的举动,是秦王早就已经看透了,还是对方隐而未发,图谋甚大?如今秦王失明,但却因此得到了上官家的垂青,将来的王府后院,只怕是各方觊觎窥探的焦点,丁香服侍秦王多年,又是宫里赐下来的,即便是上官筠,也不会轻易动她疑她…… 她忍不住悄悄问蓝筝:“丁香姐姐以后有什么打算?” 蓝筝摇了摇头,悄声道:“听说她父亲有病,得长期吃药,家里就靠着她这点月银活着,下边还有一堆弟弟要讨媳妇儿,她哪敢出府,她家里就把她当摇钱树呢,她弟弟每个月二门上按时来拿钱的。” 很合理的理由,表面上的确看不出什么疑点,王府里赏赐丰厚,月银也不少,但是年幼就已离家的花期少女,真的会甘心一辈子都只作为挣钱工具,为家里牺牲自己的一生吗?父母兄弟的血脉亲情,真的能让人牺牲若此吗?王府不是宫中,她若终身不嫁,王府里也没有合适职司让她掌着…… 第159章 她满心纷乱,眼看着皇上用膳后,几个皇子皇女都知趣的告辞,皇上许久没有留宿长乐宫了,今夜顺理成章地留宿,窦皇后十分喜悦,却也依旧忘了挽留下失明不便的长子留宿宫里,让人伺候着秦王出宫回王府。 赵朴真一路心事重重回到王府,蓝筝只以为她是今日见了故人,为了离别而伤感,因此也不疑心。 夏夜明媚,府里到处都在忙碌着,赵朴真却求见了李知珉,李知珉还以为她终于想好了何所求,自然是面见了她,没想到赵朴真却只是将进宫所探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李知珉十分意外:“你找我就为这事儿?”上一次是为了花菀求脱籍赐婚,这一次却又是为了另外一个可疑的丁香,她就没有一点自己的事儿要求他吗? 赵朴真这些日子和他疏远许多,也已经接受了自己要离开京城的事实,对即将见到的生身父母和家庭充满了期待,然而这一刻再次接近王爷,看见他烛光下的眉眼鼻唇,却发现仍然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潮,心情仿佛一锅沸水,气泡扑扑地从水底升起,她轻声道:“并没有实据,只是提醒王爷今后小心些,丁香姐姐一贯老实,对人也挺好的,也并没有见她有什么不规矩的言行,只听说每个月她弟弟都会来门上和她拿钱,我只怕她是被人挟制,将来做出不利于王爷的事来,或是将内院的事外泄,不若王爷提防留心着些罢了。”她有些窘迫,脸上渐渐涨红,觉得自己甚至有些卑劣,平日里和丁香可是姐妹相称,如今却在没有实据的情况下搬弄是非,如果丁香是清白的,自己可以说是枉作小人,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细细查下去,王爷的将来,她已经不可能再参与,这一刻她清楚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心,她还是担心他,不管他如今怎么将自己看成个搬弄是非的小人还是忠心耿耿的忠婢,她宁愿提醒一句,也不想他再受到来自不知名地方的暗箭。 李知珉倒没有轻慢或是讥诮的神色,他蹙眉想了一会儿道:“你们四人,从宫籍上来说,都是良家,不过崔娘娘当初在圣后当政之时,就已协理后宫政务,很得圣后欣赏看重,如今宫里有她的人,那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不过丁香此人,才华平平,应该不过是一招闲棋,信手布下,以待后效罢了,我心里有数便是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温声道:“你只管放心便是。” 赵朴真轻声道:“王爷心里有数就好。” 李知珉问:“你归乡的事都打理好了吗?我前些日子让文桐安排人先回你家乡访你父母家,给她们报个信,省得你到时候回去措手不及。过几日就要亲迎,到时候我事儿多,怕是顾不到你,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安排的,只管提。” 赵朴真喉咙微梗,轻声道:“多谢王爷恩典,王爷关怀备至,奴婢归乡事宜都已打点好,今儿也蒙王爷恩赐,进宫和故旧道别,并没有什么要安排的了,只希望王爷今后万福金安,和王妃娘娘琴瑟和谐,永结同心。”她声音几乎有一刹那的颤抖,却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疼得她眼泪几乎都要溅出来。 李知珉点了点头道:“有什么和阮妈妈说。” 赵朴真轻轻应了声:“好的,没什么事,奴婢先下去了。”虽然李知珉看不见,她仍是深深行了个礼,又认真看了李知珉一眼,才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回到房里,花菀正在收拾着房间里的东西,看到她笑道:“今儿庄子上派人送来了几坛子的槐花酒,正是当时你吩咐酿的,如今味道正好,特特派人送了来,我看你陪王爷进宫去了,如今王爷养身,马上就要亲迎了,阮姑姑说了这些日子不许给王爷乱吃东西,也不敢给他吃酒,我想着便替你做主,将几坛子酒都分给蓝筝、丁香、罗绮几个人了,咱们这儿只留了两坛。” 赵朴真看着那透明水晶坛里一朵朵槐花在蜜水中沉浮,当初在庄子上,她带领着仆妇亲手一朵一朵挑出最好的将开槐花酿下的酒。那时候,只是想着怎么让王爷开心,做出最好的东西让他尝尝,春日百花不见,却能尝到,如今春日已过,韶华已逝,物是人非。 花菀还在念叨着:“按说咱们要各分东西了,合该坐下来一起痛快喝几杯才是,只是如今咱们总凑不齐,不是这个有事儿就是那个有差使,也不知将来还能见着不。”她一抬眼看到赵朴真泪盈于睫,不由也怅然伤感起来,红着眼圈道:“哎,都是喜事儿,瞧我瞎说,倒招得你哭了。” 第98章 亲迎 时光飞逝,王府接连着嫁走了罗绮、花菀、云舟。花菀和赵朴真交好,走之前抱着她哭了许久,说好了以后还要写信,云舟交情寻常,也还罢了,倒是罗绮,走之前私下含笑着轻轻道:“我素日觉得你心机深,如今反而是你能走得干净,倒是我错看了你,你不是池中物,来日有缘再见罢。” 琐碎忙碌的事更显得时间过得飞快,亲迎的日子到底还是来了,王府主院早已铺红挂紫,张灯结彩,新娘子那边的嫁妆早已送来了一批,满满当当地陈设着,显示着世家的豪阔。 王府上下到处都忙忙碌碌的,作为一个快要走的人,赵朴真身上倒没有什么正经差使,只是跟着阮姑姑走,听阮姑姑的使唤随时办些事儿。 过了午时,日头渐渐偏西,眼看迎亲的队伍快回来了,阮姑姑看这天气仍是热,便让赵朴真带了几个小丫头,送了一批新鲜瓜果和冰碗子到主院里给王妃随嫁的仆妇们用。上官家的随嫁的婢女仆妇已经提前到了王府的主院里,忙忙碌碌地归置着东西,为自己家的小姐准备一个最舒适的新房。 第160章 她是王府有品级的女官,上官家的仆妇们对她也是极为客气,见到她带了人送东西过来,上官筠身边的朱碧已笑着迎上来道:“劳烦姐姐亲自给咱们送过来,咱们可正渴得厉害,多亏姐姐想得到咱们。” 赵朴真笑着客气了两句:“一会儿王爷就亲迎回来了,到时候王妃过来,各位姐姐妈妈们大概就不得空儿了,所以我们阮妈妈便想着先使我送点新鲜瓜果和冰碗子过来给各位姐姐妈妈们先用点儿,真正忙的还在后头呢。” 朱碧连忙道谢,让人过来接了,又安排人分下去,又让赵朴真坐,赵朴真却不愿意在这铺陈华丽的新房里久呆,只又客气了两句,命身边的小丫鬟帮忙着分吃的,便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白花花的日头晒得厉害,蝉声拼命叫着,前边锣鼓喧天,隐隐传了进来,鞭炮声也忽然爆发出来,想来是王爷已亲迎回到了,新娘子,想必下花轿了吧? 她作为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婢,王府主院本是十分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然而今日却已完全不一样。巨大的冰山摆进主院里,也笼上了红色轻纱,院子里到处都挂着精美的丝灯,虽然是一次性用的彩灯,上边却仍然一丝不苟地画上了龙凤呈祥、麒麟送子等图,更有许多纱扎好的栩栩如生的花点缀着院里的花木。这一次婚礼,怕是耗费巨万,礼部那边肯定没这么多钱,少不得皇上私库里出一些,窦娘娘又贴补一些。赵朴真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若是娶的不是上官家的小姐,皇家会出多少钱?这样热的天气,一般贵族人家心疼孩子的,都不会选这样热的天气,然而如今一个着急娶,一个着急嫁,政治利益的结合就是如此的一拍即合急不可耐。 也不知道王爷……洞房的时候会怎么样。 总不会那样冰冷淡漠了吧? 眼前仿佛又闪过了之前王爷中毒昏迷,她替他擦身换衣时见过的那苍白胴体来,赵朴真心头一跳,只觉得自己太不知羞了,按了按自己有些热的耳朵,匆匆转过一个转角,却迎面差点被个丫头撞上,她吓了一跳,忙忙停住,口里轻斥道:“慢一些,前边亲迎的队伍已回来了,莫要太冒撞,仔细撞到贵人。” 那小丫头匆匆抬头,五官清秀,面容稚嫩,看着也不过十三四的样子,赵朴真看她豆青色衫子下边系着绯红挑金团花纱裙,额上贴着花钿,望仙鬟高高扎着粉红金边牡丹纱花,和朱碧的装束正一样,看着竟是上官筠陪嫁来的贴身侍女,一怔:“这位妹妹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你们王妃等接了圣旨,拜过天地,就要到主院了,你不去前边迎着?” 那小丫头额上微微出着汗,十分抱歉地勉强微笑道:“多谢姐姐指点,只是我有些腹疼,想找恭房。” 赵朴真伸手指点她道:“这边转过去花园那儿,你看一丛芭蕉旁边的,便是咱们下人用的恭房了。”那小丫头转头匆匆而走,赵朴真却一眼看到她华美的纱裙下已是洇上了一大圈的血迹,她连忙叫住那小丫头道:“这位妹妹!” 那小丫头转过头看她,赵朴真上前低声和她说道:“妹妹想是葵水忽至,裙子却是脏污了,这一会儿王妃就要到了,你且不要乱走,赶紧换掉这裙子才是。” 那小丫头先吃了一惊,赵朴真来不及阻拦她的手就已向后一摸裙子,果然纤细手指上已沾染了脏污,她脸色迅速白了下来,神情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慌乱惶恐,嘴唇微微颤抖:“葵水……怎么办……怎么会来了……明明不是今天啊,真不该吃那碗冰果子的,怎么办……”说着泪水已是扑簌簌的掉下来。 赵朴真微微有些吃惊,拿了手帕替她擦手,不过是脏了裙子,换下就是了,只是今日是大喜日子,她葵水既至,弄脏了裙子就不好让人看见,招了主子的忌讳不好,她便提醒一句,没想到这丫头反应如此巨大,想来是没怎么经过事。便笑道:“莫要慌,这样吧我住的院子就在这下边,你若是不嫌弃,到我屋里去待一会儿,我替你收拾一下。” 那丫头六神无主的样子,整个人慌乱地甚至微微颤抖着,勉强挤出来个笑容:“谢谢姐姐,那就劳烦姐姐了。”赵朴真带着她走到自己屋里,先替她洗手,解了脏污的裙子裤子下来,先拿了干净的垫巾给她垫好,在衣箱里找了件略有些相似的赭红色的裙子先替她换上了,然后就着洗手盆替她搓洗了裙子,铺在窗子下,用干布替她印着水道:“如今天气还热,一会儿半干也就能将就穿上了,也不知道耽误你的差使不?” 那丫头煞白着一张脸,娥眉紧蹙,眼睛红得厉害,仿佛没听见一般,赵朴真抬头看她想着是不是还在肚子疼,问道:“会耽误你差使吗?要不要我去给你们紫金姑娘说一声,安排个别人当差?不瞒您说,我在朱碧姑娘面前,也还能说上点话儿,定然不会怪罪你的。” 那丫头慌忙道:“不要!千万不要!”她惊慌失措看了眼赵朴真,勉强笑道:“我负责值夜的,这会儿没什么差使,多谢姐姐……我们,我们小姐很严厉,请您千万别说出去我来葵水的事好吗?” 赵朴真笑道:“没什么,都是做底下人的,自然替你遮掩,眼看着时辰到了,想必你们家小姐在前边拜堂呢,既然是值夜,那你肚子还疼吗?我让人送碗热热的桂圆姜糖荷包蛋汤给你喝了,会好一些。” 第161章 那丫头眼泪有些止不住,低声道:“真不必了,谢谢姐姐。” 赵朴真叹了口气,拿了手帕子给她擦眼泪,低声道:“别哭了,小事情,是大喜的日子,小心一会儿被贵人看到了,倒要得了不是。”想着出去让人去厨房传话,还是要了一碗热热的姜糖荷包蛋汤来,让这丫头缓缓喝了下去,一碗热汤下去,果然她脸上稍微有了些血色,看着赵朴真十分感激道:“还未请教姐姐姓名,我叫上官萍,您可以叫我萍儿。” 上官萍?她竟然姓上官?赵朴真已是立刻想起了蓝筝说的,上官家有个庶妹陪嫁为媵妾的事,心里顿时洞然,难怪她为了来葵水的事会如此惊惶,她是陪嫁的媵妾,又说了晚上要值夜,想必是要洞房里陪侍一旁……来了葵水,怕是主子会嫌弃污秽,毕竟是大好的日子,不过洞房本来也是新娘子是主角,她一个媵妾,换个别的丫头陪侍也就罢了,想来是年纪小,怕被责骂。 她压下心中纷然,轻声道:“我姓赵,你叫我朴真就好了,我原是王爷身边女官,如今已除了籍要放回乡,只是这几日王府太忙,且先帮忙几日再回乡。原来是我眼拙错认了,娘子……是上官家的小姐吧?身边怎的没有一两个小丫鬟陪着?”她心中酸楚,想着这个一片懵懂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女,将来会是王爷的妾侍,忍不住又细细打量了一番。 上官萍怔怔道:“我不过是乡下才接过来的,虽说有个姓氏在,其实连有些头脸的妈妈姐姐们都不如,那些丫鬟们一个个派头比我大多了,哪里听我使唤呢……原来姐姐就是赵朴真,我听说过,是王爷身边得用的姐姐,听说我们大公子也认识你。”说完她脸上也有些不自在,没好再继续说下去,想来听到的不是什么好话。 赵朴真微微有些尴尬,想着大概上官家那边也不知如何编排提防她,也不知是不是妹喜妲己一流,如今她放出去,怕是上官家可松了一口气吧,轻声道:“不过是替王爷办差的时候,识得你们大公子罢了……今儿你们大公子也会来送嫁吧?”想来上官萍真的地位极其低微了,上官麟论辈分也是他远房堂兄,她却也只是生疏的叫他大公子。 上官萍被她轻声细语安抚住了情绪,稍微放松了些:“并没有,依稀听说大公子被老爷打发去老家祭祖去了,老家那边远,赶不回来,大概等三朝回门后才回来吧。” 赵朴真十分诧异,这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定下来的,上官家怎的好端端地倒要把上官麟打发回老家去?连老家的媵妾都能选送来,上官麟一向和上官筠兄妹感情很好,这婚嫁大事,倒不让有了官身的亲哥哥送嫁,这世家行事,还真是让人看不透。 第99章 礼成 上官萍陡然一人离乡到了京城,身边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又是遭逢大变,心里十分忐忑,如今看赵朴真为人和气亲切,不由也卸下心防,和她打听道:“听说王爷身边的姐姐们都是宫里娘娘赏下来的,原来都在宫里当差的?” 赵朴真轻声道:“嗯,如今大部分都打发出去了,只剩下蓝筝和丁香两位姐姐了。” 上官萍睫毛扑簌簌地抖动着,目光闪动,过了许久才轻声道:“听说宫里规矩特别大,是吗?贵人们动不动就要打死人?我们……过来之前,上官家请了一个宫里退下来的女官,给我们说了许久的规矩,说王府虽然不是宫里,但规矩也是一样的,日日耳提面命的,要我们默写宫规。” 赵朴真笑道:“规矩是多,不过遵守起来也不难,只别忘了,时刻记在心里,谨慎小心着就好。其实我也听说世家里的规矩,比皇家还讲究呢,你出身上官大族,想必教养规矩自是比我们好的。” 上官萍抿了抿嘴,小声道:“我父亲去世得早,我又没有兄弟,族里就把家里的地全收回去了,我母亲也就靠着族里给的一点月银抚养我,上官族,外边听着风光,其实跟红顶白,人情冷暖,都一样的,这次一看我被挑上了,从前欺负我们的人家,又来笑脸相迎,好似从前那些事儿都不是她们做的一样。” 赵朴真替她加了点热水,压下心里那一丝悄悄抬头的嫉妒,轻声道:“以后会好的,我看上官小姐待人很是和气。” 上官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到底年纪轻,想着赵朴真立刻就要离开王府了,说说不妨,终于忍不住轻声道:“大姐姐年纪虽然小,却十分有威严,我有些怕她。” 赵朴真微笑道:“贵人们都这样,你是才进京不习惯,等往后你在王府有了自己的院子和服侍你的人,慢慢的你也会矜持起来的。” 上官萍摇了摇头,轻声道:“前几日,大姐姐的一个丫头,听说吊死了,外边报进来,听说那丫头从小服侍大姐姐的,放出去嫁得也不错,就是为着生了个女儿,在婆家过得不大好,女儿又有病在身,许是一时想不开,竟然自尽了,临终时请人将她女儿送进内院,希望大姐姐照拂。当时消息进来的时候,大姐姐正在试嫁衣,听说了这事儿,也只说了句:倒是有些气性,既这样便将她女儿带进内院养着,好好调教,给我以后做个贴身服侍的吧,名字也随她母亲一样便是了,至于那一家子,既是逼死了我的人,便给远远打发了,我不要再看到他们。” 赵朴真一听就知道是前些日子蓝筝所说的橙绿的事,原来她竟走投无路到自尽了?上官筠竟然真忍下心肠坐视不顾?这样也还罢了,将女儿收进来做贴身丫头,还要叫橙绿这个名字,这还真是…… 第162章 上官萍还在轻声道:“我听说那丫头从小服侍大姐姐,和大姐姐是情同姐妹的,后来也不知为何大姐姐就不喜欢她了,但是既然不喜,为何还要让那孩子也叫她的名字?难道以后叫着这孩子的时候,不会想起那丫头吗?只这一条,就让人觉得大姐姐……太不一般了,明明伸伸手就能帮一下,偏偏坐视她走上绝路……兴许是我在乡下久了,心太软,着实有些怕。” 赵朴真回过神来,心里也微微觉得对上官筠的观感有了微妙的改变,上官萍也知道自己不宜说得太多,转移话题道:“姐姐在王爷身边伺候这么多年,王爷性情如何?可好服侍?” 赵朴真道:“咱们王爷,性好安静,不会轻易和底下人过不去的。” 上官萍轻声问:“王爷……听说性子很好?为人和气,待下特别宽仁?在王爷身边伺候着,是不是特别轻省?” 赵朴真心里微微有些不满,王爷宽仁,你们就想怎么样?人还没嫁过来呢,就想着图轻省,欺负王爷看不见吗?她想起如今王爷不过是失明,贴身伺候的人就已疏忽怠慢,若是上官家连妾侍也要看着王爷好说话怠慢起来……便轻声缓缓道:“王爷是皇子,自然矜贵些,轻易不动火,但是天潢贵胄,那也不是说着好听的,王爷可是带过大军,平定北疆的人,那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令行禁止,杀伐果断,要不怎么能带兵打仗?若是规规矩矩的,王爷自然不会咱们底下人过不去,那太辱没身份,但若是不讲规矩,那杀个人,也是不讲情面的,咱们王爷但凡定了什么主意,那是皇后娘娘来了,也都拧不转的,更何况,娘娘那也不会在意咱们这些蝼蚁猫狗一样的人。” 上官萍脸上微微一白,赵朴真却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战战兢兢的日子,心想自己也没说错,王爷那可是十岁就能下手杀人灭口的,虽然最后还是放了自己。贵人……何曾把自己这样的人看在眼里过?她感慨万千,轻声道:“我记得从前在宫里,有次有个小宫女什么都没做,只是东阳公主想杀鸡骇猴,活生生掌嘴掌死了,那孩子才十二岁,之前还活生生的和我们玩牌,第二日就和姑姑去个宴会当差,几下就抽得她脸肿了,回去就呕吐昏迷,很快就没了。” 上官萍听她说得吓人,整个人都吓呆了,赵朴真回过神来,微微有些歉疚:“也是看主子,咱们王爷……无故不会草菅人命的。”但是若是不小心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秘密,那可就不会管你无辜还是有意了……上位人那种视人命如草菅的观念,可仍然牢牢刻在他骨子里。 上官萍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红了又白,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嗫嚅学究,忽然伸手拉着赵朴真轻声道:“姐姐莫怪我冒撞,我想问问,宫里,妃子若是小日子时侍寝,是否是大罪。” 赵朴真一怔,疑窦顿起,嘴上说着:“那自然是大不敬,欺君之罪……这些都有内务司尚寝局管着的,妃子们自然也都知道这事儿要避讳,自会和尚寝局报备。”新婚洞房之夜,是新娘新郎的大好日子,难道世家竟然会让媵妾陪侍新郎?不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规矩,哪家的正妻会愿意让出这最重要的宣示权利的日子?侍妾通房,那都是要王妃许可后,才能服侍王爷,岂有在大喜之日,就让媵妾侍寝?是不是这丫头年纪尚小,只听教养嬷嬷说了几句侍寝的话,不知就里,就吓到了? 她十分委婉劝说道:“上官娘子,今夜是王妃与王爷的大好日子,你若是葵水来了,想要避讳,只管和王妃娘娘身边的朱碧姐姐和我们阮姑姑说了,自然不会安排你值夜的。” 上官萍被她看得脸上通红,窘迫万分,眼睛里泪花打着转,却也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轻声道:“多谢姐姐指点,我……我先回去了,一会儿她们找我不见……不大好。” 赵朴真听到外边锣鼓声大盛,知道婚礼已开始了,也不多留,只起来替她将晒得半干的裙子取下来,为她穿戴好,送她出去,提醒她道:“真的不需要我去给你们朱碧姑娘说说?” 上官萍脸色苍白道:“真不用了……我会和我们管事的王妈妈说的,谢谢姐姐了。” 赵朴真知道王妈妈是上官老夫人身边服侍的管家妈妈,这次给了上官筠陪嫁过来,内院的事自然是她那边做主,便笑道:“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说。” 上官萍心事重重的出去了,赵朴真按下心中疑窦,到了前头去,果然婚礼已经开始。许多披着华丽金边纱青衣绯裙的丫鬟手持着层层叠叠的花障,遮着同样穿着厚重华美礼服的新娘,王爷金冠吉服,站在那里念着却扇诗,灯火通明中,他面容清俊,鼻梁挺直,无数灯光映在他的幽深双眸里,读诗的声音仍然和从前一样稳定冷静,周围的锣鼓喧天,热闹笑语,仿佛丝毫没有暖到他一分。 花障层层却掉,美艳不可方物的上官筠站在红毯的尽头,身姿笔挺,鲜红的裙摆倾泻而下,整个人如凤凰一般骄傲,李知珉在喜娘的牵引下,一步步向她走去。在他们周围,花团锦簇的花障,流光溢彩的彩灯,喧闹尖叫喝彩的人群,都不过是衬托他们的绚烂背景。 赵朴真远远站在人群中,看着李知珉一步步走向那光明热闹的深处,伸手牵着上官筠入内,俪影成双,一双璧人。 司仪一声声地喊着:“一拜天地!” 第163章 …… “二拜高堂!” …… “夫妻对拜!” …… “礼成!” 第100章 迷夜 今夜的侍女,王府的都是红衣青裙挑金花,上官府陪嫁过来的则都是豆青裳绯红挑金团花裙,所以一眼即知,赵朴真婚礼上混了没多久便被阮姑姑叫去传话当差,等忙完路过主院的时候正看到蓝筝和丁香、连文桐等几个都从里头退了出来,赵朴真不由有些奇怪,轻声笑道:“怎的就出来了,王爷不要伺候?”若是从前王爷没失明的时候,他好安静,身边伺候人少,然而如今王爷眼睛不方便,身边可是离不了人。 文桐只是尴尬的微笑,躬身后轻声告了退先走了。蓝筝撇了撇嘴:“那边王妈妈说王妃害羞,不习惯外人服侍,阮妈妈也听她们的,便让我们都出来了,王爷喝了不少酒,没个身边人服侍,怎么行?这就是下马威,给咱们做规矩呢。” 丁香笑了笑,轻声道:“王妃年纪轻,面上也抹不开,王爷也宽了衣洗过了,哪里还有什么差使,再说王妃身边也有不少侍女,我看她们进退有度,法度森严的,看着是有规矩的,自然会照顾好王爷,蓝姐姐也不必太忧心了。” 蓝筝冷哼了声,有些刻薄道:“王爷好性儿,都由着她们摆布罢了,明明前边都喝了那么多酒,还非要给王爷也要喝什么交杯酒,出来的时候看王爷都有些喘,我看朱碧那丫头,伶牙俐齿得很,怕这就不是王妃的意思,倒是她想着上位,排挤咱们这边的人,你看连她们那个媵妾也都还在那里杵着呢,一看就呆呆的什么都不会做,我倒不信王妃够大度,洞房之夜也要媵妾陪着。” 丁香微微有些尴尬,又轻声说了几句话,蓝筝再不满,也只能忿忿的去了。 赵朴真送走她们,心里疑窦却越来越浓,上官萍……明明是葵水来了,为何还在新房内服侍?难道是上官小姐果然完全不忌讳?为什么要斥退王爷这边的所有侍婢内侍?王爷不管怎么说也是皇子,眼睛还不方便,王妃才嫁进来,新婚之夜就要把王爷身边的人都隔开,这不合常理。 她咬了咬唇,转过了主院内的角门,角门看守的小内侍自然是认得赵朴真的,并不知道里头将王爷身边人都打发出来了,只是笑道:“姐姐怎么这时候才来?可是有什么着急差使?”说着也不问,便给赵朴真开了角门,赵朴真笑着顺手赏了那小内侍一个小荷包碎银,熟门熟路地走入了内院内。 花木葱茏,赵朴真走的是后花园这儿,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知道有些担心王爷,她安慰自己只要进去看看王爷没事就好,自己反正已经要出去了,只说不知道王妃打发人,随便找个借口,王爷自然也会护着自己,王妃也不见得要问罪自己。 才走进后花园一丛花树后,便听到上官筠身边的王妈妈在说话:“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还不进去伺候?怎的这个时候瞎走,听朱碧说下午你也有一段时间不知道去哪里躲懒去了,吓得她四处找你,这王府人生地不熟的,你瞎走什么?赶紧回房里去。” 细细的声音想起,却赫然正是上官萍:“妈妈,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许是今日吃了些冰,是否……今夜就先不侍寝了……” 王妈妈声音微微提高:“开什么玩笑!这是你任性的时候吗?王爷已在里头宽了衣服了,这会子酒性正发作了,你立刻进去侍寝!” 上官萍声音微微颤抖:“可是……妈妈,我怕,怕被王爷发现了,若是问罪于我怎么办,听说宫里动不动就要打死人的……” “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上官家担着呢!王爷眼睛看不见,只要你不说话,怎么会认出来?更何况他喝了酒,身边人也全都打发掉了,不会发现的。你到底是怎么了?之前都说得好好的,如今变卦是怎么了?”王妈妈声音严厉起来。 上官萍几乎要哭出来了:“妈妈,我……我也怕痛……我也怕生孩子……能不能让别的姐姐先服侍王爷……”王妈妈怒喝:“瞎说什么!别人可不姓上官!”上官萍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抽泣声响起,竟是哭起来了,王妈妈气得没办法:“来之前给你说得好好的了,不行你一会儿也喝点酒,没事儿的,一会儿就好!” 上官萍只是哭着不说话,王妈妈似乎压下性子,放软了口吻:“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倒要把这福气往外推?你想想你娘,她辛苦这么多年,才有这么几日好日子过,你若是办砸了事儿,你娘那边会怎么样?你好好服侍王爷,将来无论生下来是男是女,都是你的福气,一个侧妃的头衔是少不掉的,王妃也拿你当亲妹妹疼,王爷面前又有体面,你怕什么?” 上官萍低声道:“大姐姐为什么就不肯服侍王爷呢。” 王妈妈有些不耐烦道:“你大姐姐身子有些弱,暂时不想要孩子,你好好的服侍王爷,将来你的福气大着呢!快点,时候不早了,你是自己进去,还是我叫朱碧她们过来拉你进去?到时候可就没什么主子体面了!你可想清楚了!”她声音已经急促起来,上官萍迟疑了一会儿道:“我……我也是第一次,妈妈姐姐们,若是答应不在旁边看,我便进去。” 王妈妈看她终于松动了,松了一口气道:“没有我们替你一旁提点,你会服侍王爷吗?王爷虽然迷迷糊糊的,但那事儿做没做男人可是清楚的,你别乱动歪脑筋想着糊弄过去!到时候王爷问罪,就是小姐也保不住你!” 第164章 上官萍仿佛被吓住了一般,低声嗫嚅道:“我省得,妈妈之前教过我的,我会的,就是这事儿好生羞人,若是有人在一旁看……我,我做不了。” 王妈妈看了看时候,推她道:“好吧!服了你这个小祖宗了,到时候记得把喜帕拿出来给我验,可别在给咱们添麻烦了,知道把王爷身边的人支走有多麻烦吗,要不是王爷好性儿……”两人轻声地嘀咕着走了,站在花木后的赵朴真却仿佛冰水从头上淋下来一般,整个人都呆住了。 竟然,竟然欺王爷至此! 她整个人都气懵了,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气得连手都在发抖,上官筠,洞房之夜,竟然让媵妾冒充自己陪侍王爷! 她不是欺负王爷失明……她是根本不喜欢王爷! 若是真心喜爱,如何能忍受其他人近自己爱人的身?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站在喜堂外,眼睁睁地看着她和王爷拜堂成亲,忍受着万针扎心的嫉妒和刺痛,斩断自己对王爷的所有依恋和孺慕,以为能见到王爷从此以后幸福美满。 然而短短一个时辰后,她就见到了如此齿冷的一幕! 上官筠……如何能这般欺负王爷?就算不爱……就算不爱,也不该如此…… 她两眼甚至都微微有些发黑,过了一会儿才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至少要到王爷跟前去,撞破这桩事!让王爷不被她所欺辱! 王府她再熟悉不过,洞房的内院是她亲手布置的,更是熟悉万分,她轻悄地走上去,这事儿肯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便是上官筠身边的侍女,果然也都打发出去了,按她猜想,上官筠必是就在洞房旁边的暖阁里歇着,等上官萍侍寝后,才好换人进去瞒天过海。果然,她站在柱子后,看着王妈妈在洞房的门前站着,听了一会儿,转身先往旁边隔壁门走去,想来是去给上官筠报告,趁着这一转身的功夫,她侧身轻轻推门,闪入了门内。 屋里一阵柔靡而奇特的香味弥漫着,她一口吸入,就已感觉到了心跳加快,耳根发热,神智甚至微微荡漾恍惚,这是什么古怪香?原本她想进门看到上官萍,就要在王爷面前喊破此事,然而房内的景象却让她一怔,只见上官萍背对门口,衣服半褪,露出了瘦弱的肩膀,床上王爷却躺着,有喘息声和微微的呻吟声……却不似神智清明的样子。 她们到底把王爷怎么了?这是下药还是迷香?一股愤怒冲上了赵朴真的心头,她握紧了衣袖,却触摸到手腕上的手镯,那是当年应夫人赠她防身的手镯。 上官萍已在床前跪下,伸手去揭床上躺着的王爷的被子,她已不能思考太多,几步走上前,伸手一按,已是将手镯上的珠子拨动,细如牛毛的吹箭射出,射在毫无防备的上官萍裸露的肩膀上,她毫无所觉地倒下了,赵朴真几步抢上前,揭开幔帐去看王爷。 李知珉躺在床上,脸上脖子尽皆是不正常的通红,额头上全是汗,头发散开着,已经被汗浸湿,平日里冷静理智的脸,如今却仿佛生病一般神智尽失,赵朴真泪凝于睫,低低叫了声:“王爷。” 是酒里给王爷下了药吗?王爷身子调养了这些日子才好,这药,会伤身吗? 赵朴真泪水滚落下来,上前要替李知珉穿上衣服,然而李知珉却忽然按住她的手……铺天盖地的香味和这莫名其妙的昏暗场景让她整个人都恍惚了,轻声又唤了句:“王爷,您认得我吗?” 王爷的脸低下来,睫毛几乎要触到她,呼吸交错,他终于凶狠地吻了下来……. 第101章 同床 混乱恍惚疼痛并没有持续太久,拥抱和释放让王爷很快地安静了下来,昏睡了下去,烛光动荡,香气闷得叫人窒息,赵朴真看着王爷体温从滚热渐渐降下,剧烈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喘息平复,只有汗水显示着曾经经历过多么激烈的举动,如今他眉目安宁,呼吸匀净,睡得如同婴儿一般,药性想必是过去了——看来上官筠还知道不能用太过烈性的药。 混乱的思维和突发的事让本来只是想来提醒王爷的赵朴真整个人都措手不及的茫然了,但门口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叩门声,有低低的声音:“叫小姐来,没声音了,应该是完事了。”她顾不得身下的疼痛,敛起衣物,翻身而起,将瘫软在床前半解衣裳的上官萍扶起翻在床上,匆忙缩入了床底下。 险而又险,在房门打开的时候,她躲进了床底下,有人举着明亮的灯进来,赵朴真屏住呼吸在床底,看着一双纤巧双足,套着柔软的明珠丝履缓缓步入,雪白丝裙垂在鞋面上,波澜不动,远远在床边就停住了,并不肯上前。她旁边一人穿着宝蓝万字头软鞋的人向前走了两步,显然再探看床上的动静,听到窸窣的动静,低声道:“有落红,内裙小衣上也有血,想来是成了,昏迷着,想来是香里面的药性太大,刚才又给她喝了点酒壮胆,药性大了点,朱碧过来扶她出去睡到明天就好了。”声音正是王妈妈。 小衣上的血迹?赵朴真心中暗自庆幸,想来那是上官萍的葵水,也幸而如此,否则以王妈妈的仔细,上官萍没侍寝过一眼就能看出来了,那自己可就藏不住了。 朱碧上前,和王妈妈扶着,将上官萍扶了下床,有些跌跌撞撞地将她背了出去,王妈妈道:“娘子且在这床边跟着王爷歇下吧。” 第165章 洁白丝履一动不动:“这也太脏了吧。”正是上官筠的声音。 王妈妈道:“娘子且委屈下罢!这男欢女爱,本就如此,若是收拾干净了,明日如何取信王爷?谁叫娘子不想生孩子呢?没有不伤身体的避子药,你不吃药,又怕生孩子,只能如此了。您不早点安置了,到时候王爷醒了,可遮掩不过——过两日就请娘子安排萍娘子侍寝,不然若是这次萍娘子得了喜,还真不好遮掩,萍娘子侍寝,又得安排一番,才能让王爷相信她是处子,这首尾还多着呢,这还是第一关。”赵朴真听她声音里殊无尊重,反倒颇有些怨怼,听说这王妈妈是上官老夫人身边得用的仆妇,想来平日里也有些脸面了。 上官筠不言不语,过了一会儿才低低道:“王爷又看不见,至少把这血给收拾了吧。”王妈妈微微有些无奈:“娘子,王爷身边那些服侍的女官,可不是吃素的,昨晚被我哄出去了,明早肯定要来伺候的,必是要验了红去禀报皇后的。” 上官筠这才动了,走到床边脱了鞋子很是迟疑地上了床,王妈妈站在床前指挥道:“娘子靠王爷近一些,头挨过去,你们可是夫妻,莫要如此隔阂。” 上官筠低声说了句什么,似是嫌弃什么,王妈妈又叹了口气:“这时候就莫要讲什么味道了,娘子且委屈委屈忍忍,时候也不早了,闭上眼睛一觉就天亮了,您今天累了一天了,很快的。” 终于没了声音,但赵朴真一动不动地在床底缩着,心里一遍遍地想着自己这些年,究竟是如何落到了这样境地,如此卑微如尘,如此卑劣无耻。她偷走了别人的东西,虽然被人嫌弃,被人看不起,但确确实实是别人的东西。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因为她爱上了他。 她爱他,即使他已娶了别人,她还是为他觉得不值,为他没有获得别人的尊重不值,为别人的轻亵欺骗而愤怒。 他明明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是他却只有阴晴不定的父亲,不知所谓的母亲,懵懂无知的弟妹,如今,还添了一个同床异梦的妻子。 说什么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却早早备下了一个媵妾,说什么慕父亲对亡母的一往情深,却不过是拿王爷当成生孩子的工具,说什么只想要一个聪明的孩儿……原来要孩子是真的,却不是自己生,是的,一切早有征兆,她的丫头因为难产差点死去,上官小姐智珠在握,岂肯为了生孩子而将自己陷入险境?上官家对这个嫡女也是寄予厚望,竟然也支持她的铤而走险,简直是匪夷所思,无论从哪方面看,让嫡女生下嫡长子,都是对上官家最有利的,上官谦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考虑,才会依着自己嫡长女的荒唐举止,用一个庶女来李代桃僵?难道是真的如此宠爱自己这个女儿,才如此百依百顺?这么说来,还真是令人羡慕这样的父亲啊。 可是,真爱女儿,怎么会将女儿送来政治联姻? 她想不通,头顶上的床板也时不时咯吱响着,想来委屈的上官娘子也一直睡不着。 天蒙蒙亮,果然蓝筝和丁香都按时来门外伺候——毕竟今日王爷要带着王妃进宫拜见皇上皇后。 李知珉经过一夜安睡,被人唤醒了,赵朴真听到上官筠轻声对李知珉说话:“王爷昨晚喝太多了些,身子可还好?” 李知珉久久不言,似乎有些找不到状态,蓝筝轻声道:“王爷身子可有不适?可还能进宫?娘娘可盼着王爷王妃呢。” 李知珉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昨夜醉后孟浪,辛苦王妃了。”语声清淡,却并没有应该有的抱歉之意,正是和从前一样的清冷性子。 上官筠低声道:“咱们夫妻一体,王爷不必为此抱歉,身子可还好?要不要给您上些解酒的药。” 李知珉轻轻嗯了一声:“头有点疼。” 蓝筝忙道:“我吩咐厨房给您熬煮了梨子汁。” 屋内悉悉索索地开始了各种伺候,奉上水盆巾栉,梳洗宽衣,李知珉一直默默无语,不多时伺候完王爷王妃用过点早膳,换了吉服,出了门。等主子出门后,小丫头们会进卧室收拾,这期间会有个小小的空档,长期在王爷身边服侍的赵朴真还是清楚的,她很顺利地出了房门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路上虽然有遇见小丫鬟们,也只以为这位姐姐刚服侍完王爷,并无人疑心。 她甚至还看到了在廊下看花脸色苍白的上官萍,毫无疑问她对昨夜自己莫名昏迷的事丝毫不敢张扬,反要遮掩。 她回到自己屋里就着凉水洗净了身子,看到自己身上的指痕和淤痕,昨夜的种种情形又浮现起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按下自己心中的纷乱的杂念,正视自己如今面前最大的难题:到底,还要不要和王爷说上官筠瞒天过海的事? 不说,难道眼睁睁看着王爷被上官筠玩弄于股掌之中? 说,怎么说?说上官筠本来想让自己庶妹陪他?说昨晚上陪王爷的其实是自己? 她换了一身衣服,对镜半日,才想起了可以找宋霑探探口风。 自然不会说出事实,这事,肯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托小厮出去传了个话,又给了厨房点钱,叫做了几道精致的酒菜来,摆在了华章楼里平日宋霑最喜欢的廊下。没多久宋霑就兴致勃勃地来了:“丫头,找我有什么事儿?是不是又舍不得回乡了?” 赵朴真替他倒酒道:“已安排好了行程,后日便出发,得先生教导多时,不曾回报,十分惭愧,今日薄酒几杯,与宋先生作个别。” 第166章 宋霑摇了摇头,还是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摇头道:“丫头啊,你这般才智,去那乡野民间,白白浪费了啊,倒不如就在王爷身边,辅佐他成就一番大业,那才不会明珠暗投啊。” 赵朴真不言语,宋霑看她脸色黯然,心里暗自猜测倒像是为情所伤,只得劝她道:“你到时候回去,若是不喜欢,就再回来,王爷必将还留你。” 赵朴真并不接这话头,只是含笑问宋霑:“宋先生如今志满意得,是否真觉得情势如今对王爷十分有利?王爷的目疾,怎的宋先生好似一点不担心?” 宋霑脸色微微一僵,笑道:“你这就不知了,正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上官家嫡女嫁为王妃,正是绝处逢生,如今东阳公主那边,最近疯了一样在朝上做手脚,咬这个咬那个,才冷了多少日子,又开始动了卖官的心,四处伸手,疯狂敛财,吃相难看,犯了众怒,已是日薄西山,眼看就不成了,王爷作为今上的嫡长子……皇上春秋正盛,王爷只要生个好皇孙,又有上官家的扶持,大有可为。” 赵朴真心里微微一沉,过了一会儿轻声道:“可是,我觉得,上官家似乎是在利用王爷,上官小姐,对王爷似乎并无真情。” 宋霑一怔,忽然哈哈大笑:“利用,这都是相互的啊!你怎么现在还看不穿吗?上官家利用王爷,王爷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上官家?至于真情,难道王爷就对上官家的小娘子有什么真情了?能相敬如宾,相互扶助,便已是难得的恩爱夫妻了,你这傻丫头,果真是孩子话。” 宋霑笑得把酒都呛到嘴里去了,连连咳嗽,看赵朴真脸色从绯红渐渐变得苍白,心中喟叹,所以女子大多容易耽于小情小爱,格局小了,可惜,可惜……这么说来,其实王爷本来可以略略施展些手段,将这丫头收服了,正是一个极好的臂助,偏偏还是放她走了…… 所以,无情,未必是真无情啊,宋霑喝了杯酒,心中暗自感叹。 第102章 异梦 赵朴真回房的时候,宋霑醉后语重心长的话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多少恩爱夫妻,最后也会变成陌路人呢。当然,你们年轻人,就是王爷,大概也会有点不切实际的期冀,但是王爷是做大事的人,自会权衡利弊得失,你就不必替王爷担忧这些了,至于上官家想谋算王爷,那王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呢,说句不好听的,他若是连上官家都收服不了,那也就别想别的了,你跟你们王爷这么久,应该相信他的能力的,走一步想十步的人,谋算他?怕是落入他彀中不自知呢。” 王府四处仍然喜气洋洋的张灯结彩,奴婢们得了丰厚的赏赐与有荣焉,华章楼这边却静悄悄的没有几个人,只有夏日里枯叫着的蝉。 赵朴真默默想起那一夜上官筠前来密会,独自呆了一夜的王爷。 他,是真的为上官筠所描绘的前景所打动过的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告诉他昨夜是媵妾还是自己,有什么区别呢?总之,都不是上官筠。 而上官筠总不能每一次都给王爷下药吧?这同床异梦,王爷迟早会知道。所以根本不需要自己说什么。 自己究竟在纠结什么呢?自己又在犹豫什么呢? 自己是不是在找借口想要留在王爷身边? 赵朴真默默地将书房里每一处都重新收拾了一遍,华章楼早就已交接到文桐手里,书册尽皆细细开了册子,文桐当时笑道:“今后再要找个真姑娘一样细心的人,可难了,这华章楼可是真姑娘一手收拾出来的。” 王爷失明,华章楼来得也少了,若是王爷一直不好,这里,大概将来也是要荒废的吧。又或者,王妃会进来? 她的心又仿佛被针尖锐的刺了一下。 对了,这里不是内院,王妃应该不会来。赵朴真将平日里王爷最喜欢的茶具擦拭了一遍,收入柜子内,环顾了一圈,自己就要走了,当离别真切到了跟前,自己渴盼的自由,想要见到的父母,都唾手可得了,她却伤感犹豫起来。 才收拾了一会儿,外边小丫鬟们来通报,原来花菀,罗琦,云舟等人,都特特地回了王府,在外边点了一桌儿的席面送进王府,齐齐来给她践行。 她自连忙去赴席,席过一半,陪王爷进宫的蓝筝回来了,得了信办完了手上的差使也赶紧过来,众人少不得问她陪王爷王妃进宫的情况。 蓝筝酸溜溜道:“册封礼上皇上让人赏下许多东西,到后宫见娘娘的时候,娘娘那个亲热,简直把王妃当成亲女儿一般拉着说话,儿啊肉啊辛苦你了,赏了许多东西,又怪王爷不够体贴,又怪跟着的人服侍得不到位,那关心劲儿,连公主都要往后排了。”也不知到底是替公主酸,还是替自己酸,她在皇后身边伺候多年,这一刻却连和上官筠脚指头都比不上,不是不惆怅的。 罗绮吐了一片瓜子壳,似笑非笑道:“民间里可是宁娶世家妇,不求皇家女的,虽说不是五姓女,却也是实打实的百年世家,炙手可热,娘娘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高门的贵女做媳妇,能不高兴吗?谁叫人家会投胎,不似咱们,一脚在泥坑里,挣个出身都得使劲全身的力。” 蓝筝轻蔑撇嘴道:“世家女好是好,但是照顾王爷,可不行,王爷如今眼睛看不见,过门过槛的,不搭把手也就算了,有奴才们嘛,但走慢点儿等等王爷呀,就经常走在王爷前边儿去,就算没有个夫唱妇随的样子,也多关照些王爷的身子,这大热天的在屋里点那么重的香,今早我进屋伺候,差点没被熏死,熏得我头晕,不是说世家品味高吗?王爷昨晚醉得厉害,早晨一直按着头,想是头疼得厉害,她却视若无睹,也不说给王爷请个太医,我看是怕误了进宫受封的事吧。” 第167章 罗绮道:“她是王妃,这伺候人的事儿自然是奴婢来做,毕竟这王妃,可不是看伺候人的功夫。”她意有所指,蓝筝反唇相讥:“伺候别人那是用不着,但是伺候自己丈夫,那不是应该的?便是贵为皇后,那也是以皇上为天的。” 说完她看了一眼众人,却是觉得立刻要走,平日里照顾王爷最细心的赵朴真会理解自己,忙问到赵朴真脸上道:“真儿你说可是?王爷如今这般,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王妃,那可怎么成。” 赵朴真含笑不语,罗绮却冷笑了一声:“要找个真心喜欢王爷的人,容易,要找个和上官筠一般家世才貌双全的妻子,却太不容易了,王爷如今这般,才恰恰需要这么个妻子撑起王府,养儿育女,若是个弱点儿的,撑不起门户,呵呵。” 云舟连忙笑道:“这不是才嫁么,王妃年纪小,这过日子么,总是日日相伴,再生了孩子,才慢慢学会照顾人的么。” 丁香笑道:“云舟嫁了人,倒是有模有样了,好好的怎么就说起孩子来,可有喜信儿了?” 她原本只是为了缓解气氛,转移话题,没想到云舟居然脸上一红没答,众人讶然笑道:“原来还真的是有了?这才出嫁多久呢?” 云舟忙胡乱摆着手笑道:“不是……只是这个月小日子没有,还不知是不是,从前也时常不准的,大夫也把不准,只是婆婆小心得很,都不让我出外了,今儿要不是我说是回王府送人,还不让出门呢。” 众人只是笑道:“你一贯是个有福气的,想来定是喜信儿,不多时抱儿子的就是你了。”一时席上热闹起来,问婆婆是否好相处的,问如今做什么营生能有些利的,问哪家裁的衣服样子好,打的花儿新鲜,竟是和从前在府里不一样,便是最傲的罗绮,也忍不住和云舟咬起耳朵来,想是问什么隐私问题。 各怀心事的女官们言笑晏晏,顾着毕竟还有几位还在当值,没敢怎么喝酒,只略略饮了几杯,回忆了下这几年,又各自揶揄了一把,虽则大部分面和心不合,散宴的时候却也都红了眼圈,也不知是为了曾经一起度过的过去,还是不可知的未来。 王府里有头有脸的内侍、妈妈们接连不断地也送来礼物,连王妃身边的王妈妈都亲自送来了一份礼,里头还有上官筠赐下来的东西,几匹十分精美的贡缎和一对赤金小麒麟,王妃才嫁进来,今日又紧着进宫,想必未必有闲心吩咐这些,但她身边人却会替她打点得周到妥帖。 离别迫在眉睫,来告别的人,却都不是她所留恋的。 太阳将落,空气里盛夏草木的气息充沛,赵朴真站在华章楼的最高处,看到主院门口,王爷正从软轿上下来,想来是从宫里回来,他又到了前边去和幕僚们说什么事,身上还穿着进宫的吉服,隆重而优雅。在门口迎接他的上官筠已换了家常衣袍,虽是新婚,身上却颇为简素清雅,只在鬓边插了一朵红英,显示着她新嫁娘的身份。风起,有叶子落到王爷发上,王妃伸手替他摘了下来。离得这么远,明明看不到王爷的表情,她却能想象出来他略略一侧脸一低头的神态,秀朗的眉,挺直的鼻,抿得紧紧的薄唇,曾经那样熟悉他的一举一动。 昨夜那濡湿柔软的乌发落在她额上的触感,酡红迷乱的俊脸逼近她吻着她那令人窒息的感觉在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涌上心头,身上的肌肤又再次颤栗发热起来,身体仿佛已经记住了那光滑火热肌肤紧贴摩擦滚烫有力的双手禁锢着她的情动,她闭上眼睛,害怕这一刻自己的软弱和动摇。 不,归去吧,在自己变得更丑陋更无法自控之前,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能看出自己对他的爱意。 自己也不过是他登往至尊之路所用过的一个还算顺的工具而已。是啊,他隐忍多年,谋算多年,用近乎冷酷无情的态度谋划一切。说他这一切只是为了做个富贵贤王,娶个真心爱自己的娘子,没人会相信。 第103章 送别 “她还是要走?” 李知珉斜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额上覆着冰枕,病容憔悴,整个人一副荏弱疲倦的样子。 从宫里撑着回来,他就发烧了,高热不退甚至呕吐不止。王府一阵忙乱,请了御医来看过,含蓄地提出了王爷毒伤未退,身子虚弱,助兴的药还是少用些,又开了些修养驱毒的药。上官筠那边羞得满脸通红,窘迫地和李知珉道歉,说身边妈妈们自作主张,说用的是温和的助兴药,没想到王爷身子虚弱,毒伤未愈,竟受不起,说着便要让身边的妈妈来给王爷赔罪。李知珉体贴王妃心情,让御医不必往宫里报,只说是自己身子不胜,太累所致。上官筠感激地在床边伺候,亲身喂水喂药,他却头晕头疼得厉害,不喜身旁有人,不喜嘈杂,还是让王妃歇息去了。 身旁伺候的人都打发掉了,李知珉却叫了高灵钧来。 高灵钧看着李知珉半闭的眼睛,小心翼翼道:“是,昨日已和属下敲定了行程,马车也定下了,府里阮妈妈派了个环儿给她一路伺候,身契也给了她。” 李知珉长久不言,脸上的神色疲倦得厉害,高灵钧试探着问:“王爷——可是改变主意了?” 李知珉不答,却问他:“她的家人,是什么样子的?”让她就能这样一心一意地要回去,即使是经过了那一晚。 第168章 头又沉又痛,身上的炙热和额头上冰枕传来的冷意交加,教他背上渗出了密密的汗,衣衫应该都湿透了,粘在身上,却教他想起那一夜的神魂昏乱。凝脂一般柔滑微凉的肌肤与他相贴、紧致纤细的腰身一掌可握,一节一节的脊背有着柔软的弧度,柔软的唇,颤抖的睫毛,抽泣一般的哽咽声。 一向克制坚忍的他,屈从了那一刻身体的本能。 上官筠的欺骗让他愤怒,却还不足以摧毁他,然而中间替换进来的这一只小小的自作主张的小猫,却再次让他陷入了纠结,失算和无能的挫败感让他的病来势汹汹, “赵姑娘父母健在,知道她要回来都十分欢喜,上边又有兄弟,下边也还有姐妹,一家子都颇为和善,他父亲又是四品的判司,在当地名声也不错的,听说他们家还有个女儿,和土司家公子订了亲。”高灵钧低声回报。 李知珉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用自己眩晕昏沉的头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低低道:“连山一代土族颇多,十洞八寨,七苗八瑶,都是蛮夷之人,时时作乱,不服朝廷管束,那边又山多瘴气重,剿又剿不尽,土地贫瘠,派重兵也不划算,朝中略有些才华的能臣过去,也因不习当地风俗,不好治理,因此才设了土司世代自治,怀柔远人,并且令其子孙入国子监学诗书,女儿入宫当差习礼仪,以教化民风。然而既然父母健在,如何入宫十年,不曾财物信件寄送亲女,不曾有人来探女儿,任由年幼女儿在宫中自生自灭,就这一点,你们不觉得奇怪?也就那丫头一心只想着赶紧回家,丝毫不疑的。” 高灵钧道:“民间大多重子轻女,那边离京城也实在远了点,当初又是因为作乱被朝廷方镇压,被逼着送女进宫,多少对朝廷有些不满,多半抱着就当女儿不在的想法,又是自幼送来,情分自然薄了些,如今那边已归顺朝廷多年,受了礼仪教化,看赵娘子有品级在身,又得王爷看重,还赐了那许多财物,必不会轻看的,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父母。” 脑子钝疼,李知珉嘲道:“天下不疼自己孩子的父母,是少数。” 高灵钧知道李知珉这话却是有些对着今上和皇后的讽意,不敢接这话头,仓促转了话题:“赵娘子为人忠厚,想必不会乱说什么,连山离京城又这么远,兴许她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王爷……是不是还是饶了她。” 李知珉十分疲倦,声音暗哑:“她一个小姑娘,离了王府的控制,随时会被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接近,她会出嫁到夫家,会生孩子,会有朋友,到时候你能监控她所有人?你能防得住其他别有用心的人?她在我身边服侍这么久,明显已接触了秘事,别人岂会放过她,你能担保有朝一日,她不会为了她的丈夫、孩子、父母,选择背叛我们?她知道得太多了,而一旦泄露出去,依附着我的所有势力,都将一朝覆灭,我未必顾惜自己,但我得为我父亲,弟妹,为跟随在我身后的人负责。”他从来都不能错,一步都不能——更何况她还亲眼见过那一桩天大的密事。 这结局是他早就为她确定好的,虽然一直节外生枝,一再推迟,如今她一意孤行,要回她那记不住的家乡,去见那记不住的父母家人,那么,就圆了她的愿,然后送她……到命定的结局上。 三件大事,她一直以为没有最后一桩。却不知道这最后一件大事,便是永远不再开口,将所有的秘密掩藏到最深处。 为了这一桩大事,他放纵优容她,也让她一再参与和知晓了太多的秘事。并不是没有动摇过——绿欹庄那一段相守的时光,曾让他错觉他们可以这么安宁的一直这样下去。 高灵钧没有再说话,他也不能担保,虽然他也十分喜欢这位赵尚宫——为什么不留下呢?为什么非要回去呢?他们做这样事的人,怎么可能容得了背叛。 李知珉道:“按原定计划吧,放心,她不会有痛苦,只是睡下去,就起不来了罢了。” “让她见到父母家人,多呆几日,圆了她的心愿。” “就算她替本王,办的最后一件大事吧。” 说完这几句话,李知珉仿佛已经疲累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深深陷入了被褥中,脸色青灰。高灵钧垂下睫毛,低声道:“王爷放心,属下必会替王爷办好这件事。” 李知珉闭着眼睛,不再说话,薄被下呼吸急促,高灵钧有些疑心他是不是已陷入了昏迷,微微上前一步想探看他,却看到他忽然睁开眼睛,侧过身子剧烈咳嗽起来,额上的冰枕也滑落床下,高灵钧忙上前扶住他,却看到李知珉忽然咳出一口血来,高灵钧吃了一惊:“我去叫御医来!” 李知珉看了眼那衣袖上的触目惊心的血,喉咙里灼热地呼吸着,一股腥甜铁锈味冲了上来,心上确确实实感觉到了一阵刀割一样的痛苦,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制止了高灵钧,躺回枕上,闭着眼睛感受着那痛,漠然想:到底是养了这些日子,花了心思教了许多,有点舍不得。 ======= 夏日的清晨,太阳却已颇为晃眼,京城城门口里要进城的百姓和商队、车马都排成了长队,延绵约有一里,却久久不见队伍挪动。人们不满地喧哗着,间杂着牛马的嘶鸣声。城门口,飞马奔过,在队伍后头一队精干护卫护着的马车前停住了,一个彪悍骑士从马身上翻身而下,对马车行礼道:“母亲,打听过了,听说是秦王身边的女官放归乡,派了护卫护送,所以城门口堵上了一会儿,如今已是出城了,很快就能通行了。” 第169章 车帘子掀开,露出了应夫人的面容,半面上鲜红凤凰醒目之极,她蹙眉道:“放归乡里的女官都有这么大阵势,筠儿不会吃亏吧。” 应无咎道:“听说是皇后赐下来的女官,平常在王爷身边有些得脸,也有功,如今放归家乡,赏赐不少,所以才派了护卫护送回乡,之前不是打听过了吗?王爷为了娶上官姑娘,把身边的女官几乎都放出去了,可见对妹妹还是情深意重的。” 应夫人蹙眉道:“那孩子面上聪明,其实痴得很,秦王的心深不可测,奈何她喜欢,连易装跟他出征的事都能做出来,唉,真是个痴人,罢了由着她吧。”她苦笑了声:“反正她也不肯认我——连自己亲女儿的婚事都不敢参加的,大概天下也就我一个了……上官谦含糊其辞地不让我见她,马上就三朝回门了,我还是放心不下,这几日在京城,好好看看她。” 应无咎安慰她道:“妹妹年纪轻,脸皮薄,她待你不是一直很是恭敬,想必还是担心上官家这边罢了,您让我送过去的嫁妆,她不也都收下了吗?有咱们看着,秦王不敢把她怎么样的。” 日光渐盛,赵朴真不知道自己正和错认了她的应夫人,擦肩而过,揭开车窗,她远远眺望着长安,此一去千山万水,不再相见。 第104章 惊觉 应夫人和应无咎抵京没多久,就得到了正大光明见女儿的机会。 秦王府设宴,作为目前实力雄厚的节度使夫人应夫人和养子应无咎自然也接到了帖子,这是上官筠第一次以秦王妃的姿态亮相在京城贵族圈,这也是秦王府第一次有了正大光明的女主人。 秦王自从北疆回来就一直以伤病为由深居简出,如今有了女主人,气象自然一新。王府修葺一新,想是为了大婚,但宴会上的陈设、杯盏、菜式都处处显示出世家的豪阔和女主人的品味来。宴上高门鼎贵,文人豪杰集聚,济济一堂,场面颇为热闹。 上官筠一身王妃华服,换了妇人装束,挽着高髻,簪着鲜花,肌肤上仿佛晕着一层光晕,为着才新婚,额上贴了红花妆靥,原本清丽的眉目多了几分艳绝。她含笑接待着各处的女眷们,一般女眷自不必她亲自接待。她身后站着王妈妈,偶尔小声地提点她:“门口来报,范阳节度使应夫人来了,正乘了步辇进来,您大婚的时候她赠了不少礼,应钦也是个实力雄厚的一方大员,王妃合该迎一迎她。” 上官筠微微侧了侧脸,蹙眉带了些讶异道:“她怎么在京里吗?我不知竟给她下了帖,之前她为养子求娶我,如今见面实在有些尴尬。那些礼又太厚了些,不知道父亲如何想的,竟是接了下来,我原想着大概是借着我给王爷送礼呢,如今时日还浅,找时间再和父亲谈谈,如今这尺度却有些把握不好。” 王妈妈道:“该怎么见就还怎么见好了,您是王妃,不失礼就好。” 上官筠道:“好罢。” 正说着话,却看到王妈妈忽然脸色一怔,上官筠转眼看去,看到门口正被知客的侍女们接引进来一名贵夫人,高髻红妆,衣装华贵,步态优雅,更让人引人注目的是她面上半面都绘满了鲜红的凤凰妆靥,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转目与她视线相接,一双眼睛锐利非常,看人时仿佛带着咄咄逼人的压力,上官筠却不避不闪,只是目光安静,甚至还微笑颔首。 那夫人似乎怔了下,然后眼里渐渐浮起了困惑,又看了眼她身后的王妈妈,目光里满是惊讶扫视,上官筠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哪家夫人,看着也不是年轻妇人了,居然用这样夸张的靓妆,特立独行如此,我看她的装束,不似京中,想必是哪家地方官才调入京城,在地方上称王称霸惯了。” 王妈妈脸上表情十分犹豫迟疑,似乎要说什么,正在此时忽然有内侍小跑着进来禀报:“王妃娘娘,王爷请王妃到前头去,太子和太子妃娘娘驾到了,王爷让您过去和他迎一迎。” 上官筠忙起身,她身边的侍女们也忙着替她整装插戴,簇拥着她忙忙地走了出去。 在她身后,远远看着她的应夫人,目光凝注在上官筠耳边那颗鲜红的朱砂痣上,脸色忽然变得雪白。 应无咎陪着应夫人赴宴,没多久却被小厮来报,说应夫人身子不适,要早些回去,他一贯孝顺,连忙也告辞,匆匆从席上出来,回到了自家马车上,还未及询问母亲身子哪里不适,却看到应夫人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眼睛亮得惊人,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你去替我查两件事情,一是秦王爷身边的女官,姓赵的那个,就是曾经在范阳陪过我的那个女官,查她身世,还有现在当值都查给我,二是查上官家一个姓柳的妈妈,曾做过如今王妃上官筠的奶娘的,她在哪里!” 应无咎看着养母激动得微微发抖的手,起伏的胸脯,心中一顿,沉声应道:“好。”过了一会儿他却又想起一事,有些迟疑道:“只是母亲……您还记得我们进城时,秦王府归乡的那个女官,正是姓赵。” 应夫人霍然转头,脸色青白,半边脸上的凤凰如燃烧的火一般:“去查!” 消息并不需要太久就已查探到,上官筠的乳母柳氏,早在几年前就因犯了错被打发回老家了,听说小姐还去老爷面前求过情,都没用。而赵朴真在秦王身边颇受重用,许多人都知道她,打探她的消息并不费什么力气。连山土司贵族送进宫里当差的女儿,因当差得好,被窦皇后赏下来到了秦王身边,专掌书楼,很受秦王看重宠爱,聪敏明慧,过目不忘,王爷请了人教她读书画画,随秦王出征过立了功,府里都以为她将来必是王爷的侧妃。结果王爷大婚前,放了身边好几个女官出来嫁人归乡,其中就有这位女官。 第170章 应夫人看着应无咎送过来的折子,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上官麟,对赵朴真十分喜爱?” 应无咎看了她一眼,小心意义道:“在出征的时候,儿子的确见过上官麟找她说话,态度颇为亲热。据可靠消息,上官麟多次和秦王讨要赵朴真不得,但却没有讨到。” 应夫人忽然沉默了,她脸色变幻许久,忽然将那张纸握紧了,冷声道:“备车,我要去上官家见见上官谦。” 京里高门,但要拜访,依礼至少要提前个几日递上拜帖的,但应无咎知道应夫人已经等不得了,只得起身吩咐下去备车。 上官府,颇为倨傲的门子接到了应无咎的拜帖,只说着:“今儿几位大人来找我们老爷议事,前儿就已投了帖来,如今正在书房议事,大人如今您突然造访,小的不敢不通传,但咱们老爷不一定能见您,还请您多多包涵。”虽则如此说,到底不敢懈怠,捧了拜匣进去了。不多时就已小跑着出来赔笑道:“咱们老爷请夫人和应将军书房一叙。”脸上却控制不住的讶异,连中书省的大人,老爷都道歉着送走了,可见对这位应将军,老爷有多看重,果然应节度使的实力非凡吗?但是结交武将,老爷一贯颇为忌讳的…… 应无咎点了头,转身却去迎接轿子内的人,但轿子内的夫人却似等不及了,自己已掀了帘子下了轿,如同一阵风一样大步走入府中,那门子看到是女眷早已低头不敢直视,匆匆一瞥只看到那夫人半脸似乎都贴着火红的妆靥。 上官谦在书房里,看着挟怒而来的应夫人,面色淡淡,只是挥退了身边所有伺候的书童等人,书房门关上,应无咎把守在了外边。应夫人一看上官谦的神色,就已明了:“你知道!” 上官谦神情沉郁而悲哀,沉默了一会儿道:“知道什么,知道上官筠,其实是奶娘柳氏的女儿吗?还是知道秦王身边的女官赵朴真,才是你我的亲生女儿。” 应夫人不可思议道:“你知道,你居然还让人鸠占鹊巢,嫁入皇家!你居然还让我们女儿服侍他人,离乡别井去那根本不属于她的家乡!” 上官谦苦笑一声:“兴许不做咱们这等人家的女儿,还能幸福一些,她得了秦王看重,又能带着赏赐衣锦还乡,料想那边家里父母不敢怠慢于她。秦王如今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了,筠儿嫁过去,你以为又是什么好事。” 应夫人冷笑一声:“虚伪不?上官谦,我太了解你了上官谦,别说什么咱们这等人家不好,吃好穿好,政治联姻,身不由己,再怎么不得已,也比在宫里做宫女强吧?无非又是那一套,欺君之罪吧!上官筠早就已入了皇上的眼,又与太子好,名扬京城,你们想着好歹也要将她卖个好价钱,至于亲生女儿什么的,本来也就是拿来卖的,亲生的不如假的身价高,便索性假惺惺安慰自己让她过平凡生活总比政治联姻好!我呸!十八年前我也许还信你一两分你有难处,现在?就是个护不住妻子,不敢认女儿,没担当没廉耻的软蛋!” 上官谦被骂得脸色青白交加,他性格平和,即便被骂成这样,也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心头的不快,低声道:“我看你是在土匪窝里活久了,那点世家的风骨修养都快丢尽了!” 应夫人冷笑一声:“世家的风骨修养?对啊,我当年毁容跳崖,挣扎着活了真是让你们为难了啊,就该立刻又悄没生息的自尽,留个清白节烈的名声,让你们在我的贞节牌坊上,把我儿子养成纨绔,将奶娘的女儿顶替了我的亲女儿千娇万宠,名满京城,嫁入皇家,我的生身女儿却自幼入宫,为奴为婢,被皇子用过后就如同抹布一样甩开,为了给一个奴婢的女儿腾位子!那本来就是她的位子!只因为她没有门第出身,再才貌过人,也要黯然归乡!上官谦!我从前以为你只是个软蛋,今日才知道你完全就是个令人恶心的伪君子!我自认除了没有立刻去死之外,没什么对不起你上官谦的,我不也回去了连自己亲生骨肉你都可以为了利益坐视不管,糟践她,你连禽兽都不如!” 第105章 唇枪 上官谦脸上本十分难堪,但看应夫人盛怒之下,面颊潮红,半面上绣的凤凰犹如火一样的燃烧,眼睛虽是怒视,睫毛下却隐含了水光,显然十分痛苦,她之前毁容后大多数时刻都戴着幂离遮住容颜,如今却纹绣上了半面的火凤凰,遮住了那一直提醒他无能的丑陋疤痕。只看现下容色,依稀仿佛当年她初嫁时分。他心头一软,当初两人情好之时的情景浮上心头,不觉怒气渐消。 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生女儿,突然发现被人冒名顶替了,盛怒之下口出不逊,也是可以原谅的。他自以为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应夫人,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也是前几年才知晓此事,麟儿遇见了赵朴真,她长得和你太像了……再加上她身上的璎珞,麟儿认出来那是你怀胎之时编的璎珞,他当时替你挑过珠子……他回府禀报了我,我拿了柳氏来拷问,才知道她当年抱着女儿和你分开逃难,结果路上慌乱,不慎将女儿失落,她一家子都是我们上官家的,害怕被问罪,仓促之下便将自己女儿顶了,当年你是在庄子上生产休养的,你身边伺候的奴婢那一次又几乎全被匪徒给杀死,竟瞒天过海,无人识破,让她自己亲生女儿,白白享受了我上官家的荣华富贵长大。而那赵朴真,我后来让人查了,她是连山土司所的官员的女儿,按制送了女儿进宫当差,那边一带正是当年你遇匪之地,想来是那家人拾到了我们女儿,当成自己女儿抚养,后来又送进了宫里,这也是我们的血脉缘分不绝,才有此相遇。” 第171章 应夫人冷哼了一声:“你虽然知道了那宫里的女官是亲生女儿,但她不过是当时平庸的秦王身边的一名侍婢,便是认回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秦王娶为王妃,她自幼在宫里成长,料想也没什么才华,只怕还未必能入窦皇后的眼,又在秦王身边服侍过,也嫁不到更好的世家。而当时上官筠却被东阳公主看重,又深受太子喜爱,人人都以为她将会是未来的太子妃,因此你们权衡后,觉得将错就错,更符合你们上官家的利益,认回女儿,一不小心被恼羞成怒的东阳公主扣个欺君的罪名,风险更大,为了登上丞相之位,为了你们上官族能继续成为后族,再享荣华富贵,因此索性就没有认回女儿,是不是?” 上官谦也不是没有羞耻之心,被她说穿了当时的顾忌之心,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也不是置之不理,我当时让麟儿去和秦王讨要她,若是秦王放了人……” “就给她远远打发到个庄子上,不缺吃不缺穿的养着,将来找个过得去的夫家嫁了出去,是不是?”应夫人冷笑:“当初情深意重的上官郎君,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在庄子上好好养着,不缺吃不缺穿,还能时不时见见孩子,这就是你们上官家能给出的最大慈悲了!还真是母女同命,只恨我没早发现!只当是孩子不肯认我这个母亲,相处了几个月,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居然是真的为奴为婢!” 她一行清泪落了下来,仍是挖苦上官谦道:“结果崔皇后岂肯让你们上官族坐享其成,早已将自己族中女儿塞给太子,未来的后族梦断,你们只好又将主意打到了锋芒毕现,在北疆有了亮眼成绩的秦王身上,虽然秦王眼瞎了,但是眼瞎得好啊!这样才好让你们上官族控制!东阳公主如今紧着让太子理政,显然是想逼着今上传位于太子,文臣中包括严荪那老油条,却都拖着,显然是不想让东阳公主得逞,这正是你们上官族的好机会,秦王到底也是嫡长子,只要上官筠生下嫡皇孙,将来可操作的地方可大了!可惜你们机关算尽,早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们轮不上,还不如一开始就认回秦王身边的亲女儿,可惜事已如此无可奈何,你们只好硬着头皮将错就错下去!可怜我的女儿,明明深受秦王宠爱,又为秦王立了大功,却不得不为个奶娘之女让路!只因为她的伪君子父亲眼里只有自己的荣华富贵,她的生母懦弱愚蠢,十来年不曾亲眼看一眼自己的女儿,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早就被愚昧小人为了保命而遗弃!” 她此刻的确是深深悔恨自己,因为愧疚,多年未曾亲眼看看自己的女儿,若是自己多看一眼,岂有不认得的,那柳氏的女儿,耳边一粒朱砂痣,因着年龄相近,她当初宽仁,也容柳氏抱自己女儿入内一同喂养,连衣物等也多与自己女儿一同制作,岂知道养大了奴才的心,安敢欺主若此! 她恨恨道:“当初我令她抱女儿分头逃跑,匪徒只追着我们车队,她既能平安逃出,可知当时并未被匪徒追击,明明是担心女儿年幼,哭啼起来引来追兵,所以为了保命狠心抛弃幼女于深山之中,之后又为了保命,将自己女儿顶替,这等狼心狗肺的奴才,你必要交给我处置方能一解我心头之恨!” 上官谦面上一滞,不曾应答,应夫人仍是恶狠狠道:“我知道你们的打算!你们是想捏着这人在手里,将来好控制上官筠,想得美!还有我之前赠来的嫁妆,那都是给我亲生女儿,不是给仇人之女的!需全数缴还!这两点你需先办好了,等我找回我亲女儿,再谈后边的,总之,你们不让我女儿好过,我也不会让你们的如意算盘得逞!咱们走着瞧!三日之内,我要见到柳氏,若是不然,呵呵,秦王虽然眼瞎,那也是凤子龙孙,若是知道皇家诰封、盛大婚礼娶进来的,是个奴婢之女,你们上官族就等着真正的欺君大罪从天而降吧!” 上官谦胸口一窒,看着应夫人充满仇恨的眼睛,知道她性烈如火,如今已是恨极,若是不如她的愿,只怕是真的能做出来这玉石俱焚之事,绞尽脑汁却一时想不出应对之法,此时忽然书房门被人推开,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道:“然后呢?我上官族族灭,难道上官麟就能逃得掉这族诛的祸事?你一心只想着女儿,难道忘了,你还有一个长子?” 应夫人猝然转头,眼里又重新燃起了火苗,短促冷笑一声:“原来是老夫人!我说呢,那假冒的奴婢之女身旁站着的妈妈有些眼熟,如今想来,可不正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得力的王妈妈么,老夫人果然眼光独到,唯才是举,为了上官一族的荣华富贵,便是奴婢之女,也舍得下重本扶持上去,好一个漂亮的赌注!” 上官老夫人身旁的王妈妈在她逼视之下低了头,上官老夫人昂头走了进来,淡淡道:“若不是晓芹认出了你赶紧来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如今名满国中的范阳节度使应钦的妻子,原来竟是我上官族的弃妻。竟然还敢改换脸面在京里光明正大的出入,竟不怕被人认出,想来也是,那土匪能娶到个五姓女已是心满意足,即便是旁人弃若敝履,也珍而重之。” 应夫人道:“我怕什么?怕的是当初还未寻到媳妇尸身,就迫不及待地上表求旌表诰命,事后发现媳妇生还,不以为喜,反想要下毒谋害媳妇的心虚之人罢了!” 上官谦急道:“当年不过是误会罢了,是你想得太多,还连夜跑了,也不让人解释一二。” 第172章 应夫人逼视着上官老夫人,不遮不掩:“是误会还是谋杀,老夫人心里最清楚,当初忌惮着两个孩子,我软弱隐姓埋名离开了,如今女儿都被你们害成这样了,我怕什么?大不了到时候带着麟儿和真儿远走罢了,至于上官一族,关我何事?” 上官老夫人脸上变了变,冷冷道:“你也不过是仗着应钦手中的兵权罢了,如今不过是东阳公主急着想让太子上位,以为应钦支持太子,所以没动你们罢了,眼看今上也就是这一年两年就要动手,你若是与上官家决裂,到时候秦王上位,你以为你们应家就能讨到好?你又肯定麟儿会跟着你隐姓埋名,从此与功名无缘?你就以为麟儿会甘于平凡一生?你以为他真的是不学无术的纨绔?欺男霸女,横行霸道之事你可看他做过?他就因为出身在上官家,一直被人打压着,他若是愿意安享富贵一生,当初就不会自请去边疆参军!你作为他生身母亲,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他才华被埋没?他事父极孝,之前又对上官筠也颇为爱护,后来即便是知道了那孩子不是自己的亲妹子,也并不忍伤害她,并没有贸然去揭穿此事,可知这孩子也是重情重义,知道顾全大局的,你若是非要玉石俱焚,到时候这孩子发现自己原本节烈的母亲竟然还苟全于世,改嫁他人,甚至还要害自己族诛,到时候他难道会舍却他的亲人,和你远走高飞?” 应夫人哑然,上官麟是她儿子,岂有不心疼的,自己儿子的才华和倔性子,她更是清楚得很,而瞒着儿女改嫁他人,她虽不悔,却到底是觉得有些愧对儿女,被上官老夫人捏住了短处,她嘴上却绝不肯认输:“我的孩儿自然能明辨是非,岂会为你们这套冠冕堂皇所欺骗!若不是你们也拿不住他,为何明明一直疼爱自己妹妹的哥哥,居然没有出席婚礼?显然他也不赞成将上官筠嫁给秦王!你们怕他闹事,索性想法将他支开!秦王,一个瞎了眼的皇子,你们所仰仗的不过是上官筠能生下嫡皇孙,东阳公主和太子会倒台,可是若是我让应钦改支持太子呢?你们真的确定你们能斗倒太子?太子毕竟是圣后一脉,他的支持者可也不少啊,如今不过是忌惮东阳公主,他才受了连累未能继位,若是我让应钦全力支持太子继位,怕是你们最得意的一子,也会成为废子,到时候看你们还如何安享荣华!” 上官老夫人眯起了眼睛,阴冷地看向应夫人,应夫人毫不留情地回视:“我的女儿,我势要替她出了这口气!” 第106章 舌剑 上官老夫人深呼吸了几口气,淡淡道:“你我身为世家女子,应该知道,身在世家,荣辱系于家族,无论男女,唯有证明了对家族有用,才能享受家族最好的资源,得到最好的待遇,上官筠虽然为奴婢之女,却聪明伶俐,她被太子放弃后,立刻找到家里人,果断地选择了秦王为我们的砝码,甘心嫁过去,为家族铺路,无论是在朝堂大局的敏锐性,还是胆色才识,都十分过人。这秦王妃,岂是好做的?秦王失明,又心机深沉,今上也不是简单角色,更不要说还有对面的东阳,太子身后的崔皇后,要周旋于这些人身边,岂是容易的!上官筠自幼受我们精心培养,又有七巧玲珑心,正合适做一枚合格的棋子,而赵朴真既受秦王宠爱,那太好办了,招回来,让筠儿劝服秦王,纳为侧室,且让她专心服侍秦王,生下孩儿,且让上官筠在前头做幌子,遮风挡雨,那些明刀暗枪,且都让她接着,来日得成大事之日,要归位于她,那还不是小事一桩吗?你身为她的生身母亲,且知道要如何才是对女儿好才是,似如此这般,好处最后都是她享了,生下的孩子又实打实是我们上官家的血脉,我们岂有不扶持她的,这岂不是双全?” 应夫人眯起双眼,上下打量了一番上官老夫人,不怒反笑:“原来你们打的是这样好算盘,怪道我说王晓芹明明是老夫人身边得用的,年事也高,不好好荣养,倒派到孙女旁边,想必按规矩,你们也陪嫁了媵妾吧?到时候生下带着上官家血脉的皇孙,成了大事,又故技重施,一剂药下去,扶了自家的女儿上位,好谋算!如今我倒有些可怜那上官筠了,她只道是自己才华出众,因此得了家族支持,雀上枝头,一展胸中抱负,却不料原来是被人当成幌子,将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日,她对这好父亲好奶奶的真面目,是如何想呢!” 上官谦微微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上官老夫人木着一张脸淡淡道:“她享受了上官家的荣华富贵,尽心栽培,自然也该还报上官家,更何况这本就是她的心愿,我们不过是如了她的心愿罢了。你送来的那些嫁妆,我们自然想法子给你相同数目的银两折算了便是,我们上官家还不把这点东西看在眼里,至于柳氏,她如今日子并不好过,在你手上和在我们手上有什么区别,上官家对这种奴大欺主的人,自然不会放过,你只管放心。那孩子,如今事已至此,她若是愿意回王府最好,我们上官家自然想法子庇护她,若是不愿意回王府,那也保她有门好亲事便是了。你若是非要不依不饶,将此事闹开,我们上官全族也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只怕你白白得个诽谤之罪,还连累了应钦和你那些养子,更不要说亲生儿女反目了,你若还为麟儿想想,为那苦命的女儿着想,是将整艘船都凿穿了,大家都不好过,还是将就着补上了,同舟共济,利益共享,且自己思想去。” 第173章 应夫人冷笑了一声:“想让我女儿低声下气,屈居于那贱婢之女之下,不可能!她若有一丝贪恋富贵之心,就必会想法子留在秦王身边,她如今却毅然归乡,可知心性似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秦王凉薄深沉,上官筠不怀好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黄雀,谁是蝉谁是螳螂?你们这一窝子的龌龊事,真真令人想了就恶心,我算看清楚了,且让你们蛇鼠一窝的狗咬狗去吧!只别算计到我儿女身上,否则,我卢碧蘅,必与你们不死不休!” “我的嫁妆,一文不少,七日为限,必须全数给我退回来!” 应夫人最后甩下了一句话,头也不回的离了上官府。 上官谦转头看向上官老夫人,上官老夫人面色铁青,甩手便给了他一巴掌:“为何不早说她便是应钦的妻子?若是早知道此事,尚可早早谋划,别的不说,将那女孩收拢了心,秦王那边早安排好,那不比如今这么被动的好?” 上官谦捂着脸不说话,上官老夫人却冷哼了一声,叫过王妈妈过来:“之前议的那事,早些办了,上官筠只有一直无子,才只会依靠咱们家,上官萍那边,也多让她服侍秦王,早些怀上!” 上官谦抬头,有些不忍道:“筠儿一贯顺从,生育乃女子一生大事,还是不要如此绝情的好。” 上官老夫人没好气道:“我绝情?要不是有个拿不起的儿子,我用得着替你下决定吗?再说这也是她自己不想生,嫁过去费尽心思地想着不侍寝,我这也是帮她一把,产子乃是鬼门关,若是不小心怀上孩子,她骨架又小,到时候岂不是白白废了这些年的教养!到时候去哪里再找个合适的女儿?” 上官谦不再说话,上官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到底当着王妈妈面,不好再苛责,便问王妈妈:“上官萍那边,注意调养好身子,注意让大夫给她把脉,若是有消息,一定要好好伺候好了。” 王妈妈轻声应了,不多时果然回到府中,上官筠正在房里看手下的丫头理帐,看到王妈妈回来回话倒也不大上心,只问了问老夫人和父亲的安,王妈妈看她一身妆扮颇为简素,想到今日老夫人的交代,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王爷如今养病又不必上朝,娘娘怎的不去陪伴王爷?” 上官筠懒懒道:“王爷好静,平日里就不大喜欢人在他身边走动,这几日大概身子不大舒服,早早就歇了。前儿又把这京里名下的铺子庄子的出息都让王府帐房移交到我这里来,让我好好理一理以后掌着,我少不得花点心思让她们理一理,省得到了年末对不上帐。还有中元节这就要到了,给各处的礼单,都得整出来。旁的不说,太子、晋王、齐王那边的礼都得仔细打点了,前儿晋王妃这是第一年,可不能出错,我让人找了从前礼单来对,可也真是,这王府大概从前就稀里糊涂的糊弄主子吧,居然连去年的礼单都找不到,依我说,是该好好立立规矩了,我和王爷说了,王爷只说从前没人管起来,如今让我把府里的各处规矩都定个章程来,何时熄灯,何时起卧,细细地都得定好了,这俗务真是太多了些。” 王妈妈看她虽然言语颇为嫌弃,面上却有些喜色,知道这王府的内务交到她手上,她心里是十分满意的,心下暗自点头笑道:“可见王爷是真心看重小姐,这王府的出息,听说还有不少今上和娘娘赏的,小姐可得好好理清楚才是。” 上官筠抿嘴一笑:“可算了吧,名头听着大,其实这出息,呵呵……要不怎么说娘娘出身简薄呢,这嫁妆,也实在是……”她微微摇了摇头笑,王妈妈心领神会道:“啊呀,哪能像世家一样十几代人累积下来的呢?这小门小户的,能有个拿得出手的庄子,几百亩田地,已是极尽所能了。小姐如今理这些,可以说是大材小用了,我看小姐自己的嫁妆,可是强多了。” 上官筠笑了下,倒没说什么,王妈妈却硬着头皮道:“今儿回去,老夫人和老爷却是有交代,说应家如今风头太盛,收了他们家的厚礼,对老爷官声不利,所以再三思索,让老奴回来,将上次应家送来的礼都送回去。” 上官筠一怔,笑道:“阿爹也是糊涂了,之前我就说不该收,想来阿爹就想给我做做场面,只我们上官家,哪里需要这些来撑场面?既如此,那你找个时间交接了便好,之前也没上嫁妆单子,只说是给我自己压箱银,方便使唤的,倒是方便,直接送回去便是了。” 王妈妈点了点头,上官筠笑道:“妈妈来了也正好,一会儿最好去和萍妹妹说说规矩,她小门小户的,不知道这高门大户的规矩,今儿得了个没脸,怪臊的,她到底是妹妹,我不好说她,烦劳您辛苦点,稍微提点她,多个心眼便好。” 王妈妈连忙问:“怎的我一日不在,便生了事端?” 上官筠道:“只听说她新做的衣裳,不知怎的被一只猫抓破了,她就恼了,非要让人捉了那只猫来打杀了,偏巧那只猫是养在王爷书房里的,下人们并不敢进去,她就非要闯进去和王爷撒娇,结果王爷没说什么,只让针线上给她再做几件新的,便让人送了她出来,臊得她脸通红的,伺候她的丫鬟来回了我,也把我臊得不行,咱们上官世家,何曾缺这几件衣裳?我也没脸说她,只也赏了几匹布让她做衣裳去,有劳妈妈也提点提点她了,这主子身边养的猫儿狗儿,那也不是随意能打杀了的,更何况咱们这等人家的人,也要讲几分尊贵体面,动不动喊打喊杀,这才吉日过了多久呢,也不怕沾染了血光,不吉利。” 第174章 王妈妈叹道:“那是,她眼皮子浅,一件衣裳能抵以前一年的花用呢,大概舍不得也是有的,只是既是王爷书房里的猫,想来也不是野猫,怎的谁的衣裳都不抓,偏偏抓了她的?别不是她心眼实,被人算计了吧?” 上官筠摆了摆手:“这事儿我一听也知道不对,养熟了的猫,哪会随便往人身上扑,找人打听了下,果然那猫儿听说从前是王爷身边的女官养的,那女官好穿个花衣裳,猫儿和她熟,平日里就是扑着玩的,萍妹却不知道,看到猫儿扑来,吓了一跳,反而被猫给抓烂了衣裳,如今想来,针线房那边给萍妹做衣裳的时候,怕是早就有人盯上了,故意选的花色相似的布料送到她跟前来让她挑,但是这花色也是萍妹自己选的,猫儿抓破了,也是她自己喊打喊杀,冒冒失失撞到王爷房里去的,虽则别人计算,她也实在有些着急不尊重了,我让她在房里禁足七日,抄抄女则,您也看着点,下次可别又让人计算了去。” 王妈妈目光一闪,轻声道:“可是之前王爷最宠的那个赵姓女官?” 上官筠点了点头,笑道:“不必说,这事儿必是王爷身边那两个女官做的,丁香老实,剩下的只有蓝筝了,那赵朴真已归乡,她来这么一招,不过是想恶心恶心我,不过一些小女人的嫉妒之心,成不了大事,不必理她。” 王妈妈低头道:“是。” 第107章 归家 窗外深碧色的树影透过绯红纱窗,映入楼内,窗外大树婆娑,树叶沙沙,小猫轻巧地跃入靠在椅子上的青年男子怀中。 李知珉轻轻抚摸它的脖子,小猫发出了呼噜噜的舒服的小声音,李知珉捏了捏它的耳朵,低声道:“认错人了吧?以后不能再认衣服了……” 小猫动了动耳朵,懒洋洋翻了个身,支棱着四个乌黑爪子,将雪白肚子翻出来给主人抓,丝毫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被打死了。 帘子动了动,帘钩微响。李知珉微微抬头:“什么事?” 却是宋霑来了,他含笑道:“晋王妃又来邀王妃去上香了,王妃已是应了。” 李知珉嘴角浮起了一个讥诮的微笑:“不过是两头讨好,左右逢源罢了,王妃……实在是太热衷于这些场面上的交际了。决定一切的,还是实力。王妃毕竟是年纪轻,见识浅,看不透这一点,以为别人略微示好,就有机会拉拢。” 宋霑哈哈一笑:“不过其他人看着他们和秦王府来往密切,也会多些忌惮,我猜王妃打的也是这个主意,所以频繁和晋王妃来往,最近也参加了不少世家宴会,拉拢了不少世家,王爷如今的贤名是越发流传了。” 李知珉坐了起来,将不满地喵喵叫的小猫团到了膝盖上,眉目间带着薄凉:“她忘了上头还有父皇呢,本以为是个惊才艳绝,和庸女不一样的,还想着任她放手施为,我也省点心,可惜……” 宋霑笑道:“王爷总得有个王妃,否则后宅无人应酬也不合适,再说了,皇上如今一心应付东阳公主,自是巴不得你声望愈隆。” 李知珉不说话,宋霑看着他膝盖上的小猫,有些怀念道:“也不知道小真儿到连山没有,这一路可不好走,不过你倒舍得让小高去送她,京城那么多事,他不在,还真不大方便。” 李知珉眉心微动:“那边一路上不大太平,她一心想见她父母,总要让她见到才是。” 宋霑叹了口气:“你后悔没?辛辛苦苦教出来的人,就要埋没了。” 李知珉垂下睫毛,语气异常平静:“不后悔。” 后悔,是弱者才有的情绪。做了,就承受后果,没什么可后悔的。 === 山路崎岖,一进连山扑面而来的就是与京城完全不同的湿润暖风,以及路边越来越多的,翠翠莽莽层层叠叠的山。果然是连山,连绵不绝,无论望到哪里,都见不到远处,只有一座又一座的山。 赵朴真刚刚到了连山土司府所在的灵安城,高灵钧笑着对她说道:“赵尚宫放心,我已让人先通知了你家人,保管一进城,就有人来接你。” 赵朴真感激笑道:“有劳高大哥一路护送了,等回了家,一定有重谢。” 高灵钧笑道:“您可别客气,咱们也是奉令行事罢了,再说平日里您对我们也多有关照的,好不容易到了,您前几天还有些晕车的,如今可好些了?” 赵朴真摇头笑道:“吃了些陈皮丸,好多了,也就是有些胸闷不舒服罢了,这也是老毛病了,当初陪着王爷出征的时候,那会儿才是吐得厉害。” 高灵钧笑道:“要不王爷怎么看重您呢,您可是陪着王爷出征,立下汗马功劳的——如果留在京城,王爷这么看重您,将来前途无限,要不您看过家人,还是回京吧?这几日我们还要在这边顺便给王府采办些东西,娘子有什么差遣,只管派人到驿馆来传信。” 赵朴真只是含笑,看着马车外来来往往的人,这灵安城颇为繁华,只见来往人中,颇多穿着黑衣、花衣的土人,口音也与京城大为不同,有的挑着担子,里头尽是根茎一类的山货,想来是进城兜售,有的则偕老带幼,想来是在全家采买,不少穿着花衣戴着花帕看着不似汉女的女子也在街上行走,显然不大忌讳男女之别,风气开放。 街上虽然人流密集,但看赵朴真这一行高车大马,护卫高大,又都佩着刀枪,显然是贵人出行,都自觉地让开了道路,但却都好奇地打量着马车帘下正在往外看的赵朴真。 第175章 赵朴真被他们大胆的灼灼目光看得不好意思,忙放下了帘子,等着车子一路前行,终于在一处大宅院前停了下来,高灵钧派人正要上前叩门,却见正门忽然打开了,里头打头走出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少年,头上帽子镶着宝石,腰间也佩着镶着宝石的弯刀,身后数人紧紧跟着相送。 那少年看到高灵钧这一行气势不凡,咦了一声,站住了,身后相送的老成一些的男子已上前拱手问道:“不知是哪里贵客?” 高灵钧站着拱手还礼笑道:“我等是京城秦王府侍卫,奉命护送王府赵尚宫归乡。鄙人姓高,还请转告主人家。” 那中年男子一怔,忙堆上了笑脸:“原来是高护卫!昨日已有其他大人上门相告,只是听说还有两日的路程,没想到今日就到了?” 少年笑着插话道:“原来是令爱返乡了?是在京城宫里当差的那位?前些日子秦王府那边是有了照会过来,说是四品尚宫,放出宫来返乡,真是天恩浩荡,恭喜大人骨肉团聚了。” 高灵钧看原来这位应该正是赵娘子的父亲赵正刚,忙笑道:“赵娘子思乡心切,因此咱们特意赶得快了些。”一边示意身后的侍卫去和赵朴真通报。 赵正刚笑着和那少年道:“世子消息灵通,可不是皇恩浩荡呢,万万没想到我们父女还有见面的一日,当年送入宫的时候,才不过五岁……内子哭了许久,不舍得她进宫。” 正说着话,忽然那世子一怔,赵正刚转头,看到一个小丫头掀了帘子,扶着个年轻少女下车,那少女一身鹅黄色丝裙,一头鸦青的浓密头发,待到下得车来一抬头,肤光似雪,唇朱颊粉,双眸明亮,连赵大人都不由为之心神一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眼睁睁看着那国色之姿的少女走进来,向他盈盈下拜:“女儿拜见父亲。” 那世子终于哈哈笑道:“恭喜赵大人,骨肉团聚!”他竟像也有些回不过神来,浑然忘了自己适才已说过一次,心头却只是想着,果然是京中水土养人,养出这般钟灵毓秀的女子来。赵正刚终于回过神来,忙忙上前扶起道:“快快起来,咱们进府说话……哦对了,这位是咱们这里土司大人的世子殿下……莫公子……还有,这是你哥哥……”他语无伦次,忽然想起忽略了介绍这位世子,他身后一个沉默寡言的年青男子点了点头,似乎也有些手足无措。 赵朴真先向前向莫世子施礼,莫世子忙笑着道:“不敢当,赵尚宫曾为四品,虽说放出宫来,那也是尊贵得很,今日你初来乍到,想必途中劳累,我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聚了,改日我和我母亲说,请你到我家府上做客,姑娘可万万莫要推拒才是。我明年也要进国子监读书,正要和姑娘讨教京里习俗。” 赵朴真看他说话虽然文绉绉的,却大为不通,想着地方土司,不习礼仪,诗书上想必也不大精通,只是含笑道:“多谢世子大人邀请。”却也不应下来,但她一笑之间,笑靥如花,莫世子口干舌燥,心头怦然,恨不得又回转回去,多和这美人再多说几句。只是人家是离家多年,方才返家,必然是急着要和父母团聚,自己是客人,着实不能多加打扰,只得和赵大人又客气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上马回府。 第108章 家人 赵朴真随着父亲回了府,早有人进去通传,便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夫人迎了出来,一路用手绢不断擦拭着眼睛:“真儿回来了。” 赵朴真知道这就是自己生母罗氏,眼圈一红:“女儿拜见母亲。”赵母已经连忙上前扶着她,眼圈通红:“我的儿,可苦了你这么多年,宫里可辛苦?这些年你母亲我牵肠挂肚,不知多么牵挂着你,只是每次派人进京去想给你捎信,总是被看门的为难,连信都递不进去,我们穷乡僻壤的,又找不到门路进宫,进一次京不容易,女儿,你可怪父母亲心狠,送你入宫?” 赵朴真这些年虽则也有些怨怪父母亲从来一点信息也无,每次看着别的宫人得到家里的信和托人捎来的财物,都有些心酸,难免心下也对父母有些疑惑。听她这么一哭诉,心想那宫里的侍卫,难免有贪财的,他们在这穷地方,到了京城,想必是被欺生了,那点怨言已飞到九天外,哽咽道:“女儿如何会怪父母,只是日日夜夜想着能回家见到父母。” 罗氏按着眼睛也哭了起来,身旁的仆妇们忙上前劝解,一位穿着绯红衫子的少女笑吟吟道:“姐姐莫要伤心了,母亲这些天身上不舒服呢,好不容易一家子团聚,还不进屋里坐下叙。” 赵朴真收了泪水看向她,看这少女年纪似乎和自己差不多,眉目与罗氏有些相似,也有着一张圆脸,罗氏抹着眼泪道:“这是你妹妹,灵真,快来见过你姐姐。”赵灵真上前果然曲膝行礼,赵朴真忙道:“原来是妹妹。”她仓促地将自己手上的白玉镯摘了下来给她戴上道:“第一次见妹妹,没什么好东西,这是从前宫里赐下的,你且先带着,我箱子里还有些好点的,妹妹不嫌弃,一会儿挑些好的去戴。” 又和罗氏道:“我给父亲母亲和哥哥妹妹们都有带了礼,一会子安置好了,便让人送去给阿爹阿娘。”罗氏抹着泪道:“你能回来已很好,不讲究那些。” 赵朴真道:“也是女儿的一份心,不值甚么。”赵灵真接过那白玉镯,看那色泽彷如羊脂一般,油润洁白,笑道:“听说姐姐是在王爷跟前伺候的,深得王爷爱重,果然随手拿出来的,都是好东西。不像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就是最好的店家,能拿出来的,也都是些次等货色。” 第176章 赵朴真摇头道:“妹妹取笑了。”一家人围着她进了中堂,父亲母亲坐上堂,赵朴真正儿八经地见了礼,又见了大哥赵允锋,二哥赵允锐,妹妹赵灵真,一一见过礼后,父母慈祥微笑,嘘寒问暖,这下她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真的回家了,在堂上的,都是和她血脉相连的,她不再是那个孤苦伶仃,在宫里无家可归,无枝可依的宫女,而是实实在在有父有母,有兄有妹的人。 见过礼后罗氏先让身边的刘妈妈带着她下去安置,果然早就安排好了个院子,刘妈妈笑道:“这原是灵真小姐住的,听说姐姐回来,便紧着将自己的院子让出来给您住着了。” 赵朴真忙道:“这怎么行,若是妹妹住惯的,还当让妹妹住着,我另外住便是了。” 刘妈妈笑道:“大小姐不必推辞,这也是老爷夫人的意思,您是长女,又有品级在身的,二小姐让您是应该的,再则也都收拾好了,小姐只管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添置或是要改的,只管吩咐老奴便是。” 赵朴真进了屋里,略略看了下,收拾得十分精心,虽说陈设和用物比起王府里都有些粗陋,就这地方来说,想来已是极尽所能,刘妈妈叫了这房里的丫头来见她道:“这是这房里伺候的丫头,和二小姐一样的例,两个大丫头,一个叫书儿,一个叫画儿。” 赵朴真从王府出来,阮妈妈看她一路上总要个丫鬟伺候才好,便做主将平日跟着赵朴真听差的一个叫环儿的身契给了她,她便笑道:“我身边已带了个丫头来了,这两位姐姐且留一位便好,劳烦妈妈了。” 刘妈妈笑道:“既如此,便请锦书在房里伺候,锦画另外安排便是。”赵朴真却想起一事道:“别的到还其次,只是不知道护送我前来的护卫们如今安置可妥当。” 刘妈妈忙笑道:“哪里用小姐提醒,前头已设下了宴席,老爷和两位少爷都已出去陪客去了,不过我听说护卫大人们说了不打扰咱们府上了,已是在这边的官栈里住下了,只在前头略用了点酒饭,也并不曾收咱们家的谢礼,只说是应当的。” 赵朴真笑了下也没说什么,略收拾换了家常衣裳,便有人来请她用餐。因着是家宴,又是她从京城归来,因此全家团团而坐,也不讲究礼节,大哥沉默寡言,二哥好一些,不过也因不大熟悉,只说了两句话,只有赵灵真年纪小,应该是之前颇受宠爱,十分活泼,兴致勃勃问她:“姐姐可见过皇帝皇后娘娘?长得威严不?” 赵朴真放了筷子答:“见过,并不敢仔细看,自然都是龙章凤姿的。” 赵灵真笑吟吟又问:“姐姐在王府主要是当什么差?听说王爷特别看重你是吗?出府的时候赏赐一定特别重吧?还特意派了护卫护送你归家。” “也就负责书楼的收拾和一些王爷身边的书笺等物的收拾,这次一起放出来的还有三位女官,也都是一样赏赐的,只是我住得远,所以王府管事的就派了护卫护送。” 赵灵真追问:“王爷长得怎么样?好看不?多少岁了?” 赵朴真笑道:“王爷今年二十岁了。”并不品评王爷长相。 赵灵真显然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追问:“听说京中繁华,不知姐姐可能说些新鲜事儿给我们开开眼?” 这时赵正刚忽然发了脾气:“食不言寝不语,你姐姐才回来,且好好吃饭,你都大姑娘了,懂得点规矩不?” 赵灵真吓了一跳,眼圈一红,竟是将手上的筷子一摔,不管不顾,站起来冲出去了。赵正刚脸色铁青,两个哥哥则面面相觑,一时饭桌上气氛尴尬,赵朴真有些窘迫,罗氏忙打圆场笑道:“这孩子我宠坏了,等会我教训她,老爷莫要生气。” 赵正刚恼怒道:“略说说都不成,这还是她姐姐的接风宴,任性娇纵如此,怎么得了!她也不是孩子了,你且管教管教!扣她三个月的月例!” 一个接风宴吃得十分尴尬,回屋后赵朴真还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便叫锦书过来,挑了几样花簪子送去给妹妹。 赵灵真正扑在罗氏怀里哭诉:“为着她回来,连我住惯的院子都让与她了,不过多问了几句,父亲就摔脸子,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咱们家里啥时候有过这些规矩?他自己不也常常饭桌上说话的,一家子人,如今倒不自在了!” 罗氏细细安慰她:“你姐姐远道而来,年纪也不小了,眼见着就要议亲,家里住不了多久,早也和你说过了,且让让。你阿爹适才也和我说了,你大姐姐在宫里受过调教,规矩大,今儿你一直问问题,她放了筷子就一口没吃过,一直在回答你问题,腰背笔直的。反观你在一旁嘴里含着饭,不断说话,筷子还去夹菜,相比之下真的仪态教养差了许多,他当时觉得很是羞耻,一时没忍住说了你一句,你倒好,倒摔了筷子,越发不懂规矩了,你阿爹如今是真生气了,说你马上就要嫁了,这般仪态,将来怕是到了婆家也要吃亏,连我都落了不是,说没教好你……” 赵灵真越发气急:“我这不是好奇多问了几句,也是怕她受冷落,她装什么相?什么规矩大?那是奴仆的规矩吧!难道倒让我去和贱婢学规矩!为了个外人,给亲生女儿难堪,我定不原谅阿爹!” 罗氏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却听到门外有人禀报:“大小姐派了锦书过来。” 第177章 罗氏忙道:“进来吧。” 锦书进来施礼,罗氏笑道:“什么事?” 锦书笑道:“小姐说今儿是她出言不当,害得妹妹吃了父亲教训,因此叫奴婢送些花簪过来,叫妹妹担待一二。”说着已拿了个托盘送上来。 罗氏揭开那上头的帕子,看到里头几支花簪做得十分鲜艳妩媚,有牡丹、茶花、兰花几样,仿佛刚刚摘下来一般的鲜嫩娇软,上头还带着露水,细看才发现是用宫纱扎成,花瓣上的点点露水,却是水晶珠制成,另外又有一对八宝手钏,华贵无比,赵灵真早已忍不住拿过来往自己手臂上套:“正合适。”又看着那花道:“上次世子的妹妹戴的纱花,比这个差远了,也炫耀说和真的一样,我看她是真没见过做得真的,下次宴会我戴上这个,羞羞她。” 罗氏看她破涕为笑,笑道:“你看你姐姐还是心疼你的,看你被罚了月例,便给你补偿,这下好好收了眼泪,明儿去给你爹好好道个歉,和你姐姐多学点规矩。” 第109章 婚事 赵灵真哼了声,显然微微有些不甘:“这些花儿想必宫里多的是,并不值钱。本来也是,她若是一开始不和我搭话,我哪里会说那么多,要说就是阿爹不公,要罚也该两人一起罚才对。再说了,明明阿爹也很想知道她在宫里怎么样,秦王到底是不是真的看重她来着,如今我多问几句,大家才知道不是?看她今天说的,王爷打发的几个宫女,显然都是一样的,她也没当什么重要差使,要不还不着急炫耀?先时你还说怕她被王爷收用过,若是收用过,怎么也会安排一两个名分,皇家又不缺那点钱多养个人。” 罗氏笑道:“不管如何,她有这样的背景,也能说个好人家,将来对我们家也是个臂助,听你阿爹说,今儿世子在门口遇见她,也十分客气敬重呢,说改日要让土司夫人下帖邀请她,到时候自然是连咱们家里的女眷一块邀请的。” 赵灵真脸色紧了紧:“世子也看重她?秦王,不是听说并不受宠吗?又不是太子,有什么好交好的。” 罗氏噗哧一笑:“人家只是看到王府的侍卫统领,因此客气一下罢了,但这也是个好事,你阿爹在六品上都快十年了,也该挪挪位子了,还有你大哥,做世子伴读那么久,也该当差了,你阿爹正要给他谋个好差使。我正想着趁什么时候和土司老夫人跟前能说上话就好了,老夫人的情面大,若是能说动她,那就有了八九分了。正好你姐姐今儿给我送了一尊玉如意,品相十分好,老夫人寿宴正合适。” 赵灵真抿了抿嘴:“我看她行囊颇多,想必还有比那更好的,玉如意太普通了,明儿我去她那里再看看有什么好一些的礼物,是为了阿爹和哥哥的差使,她定是愿意的。” 罗氏欣慰道:“这就对了,和你姐姐好好亲热亲热,她离家这么多年,定是想家的,你好好焐热了她的心,怕她不为家里着想?你有这么个姐姐,将来不管嫁去哪里,人家都要高看你一眼。还有我看你姐姐是识字的,想必琴棋书画也都会,正好你也和她学一些,将来夫君面前,也有些才华。” 赵灵真嘴一撇:“舞妓歌姬才学这些呢,我才不学。” 罗氏叹了口气,知道女儿娇纵,只能慢慢教,也不强求,因着晚餐没吃,怕她饿着肚子睡,又命厨房做了些东西上来给她吃了,才回去了。 第二日赵灵真果然兴致勃勃去找赵朴真聊天,又去看赵朴真带回来的东西,之后却大为失望:“姐姐伺候王爷这么多年,怎的就这么点东西?那些书千里迢迢带回来做什么,又沉又不便。” 赵朴真笑道:“宫里的东西大多不好带,出府之前大件的和有宫里印记的,我都分送给从前对我好的姑姑和姐妹们了,这一路上路不好走,所以只带了些细软和事先准备好的要送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的礼儿罢了。倒是这些书可都是好书,别的地方买不到的。” 赵灵真撇了撇嘴道:“你可真傻啊,定是被别人给哄了,您都离京了,以后又用不上她们了,给她们这个人情以后都还不上了,还不如都折成银子呢。” 赵朴真含笑不语,赵灵真却有些怏怏,本来还还以为赵朴真还藏有不少好东西。她事先问过,她送给阿爹的是一个鸡血石印章和白玉笔架,给母亲的是玉如意,送给两个哥哥的都是一套文房四宝,虽说都是好的,爹娘和哥哥都是爱不释手,但是,这些居然就是最好的了?母亲问过伺候赵朴真的锦书了,那些行囊箱子看着多,却居然都是些书籍画轴,也并不是什么名家的,居然还不少是她自己画的,那值什么钱?银子更是没有多少,只有一小匣子的银子和铜钱,估摸着不会超过五十两,虽然说这在她们这蛮荒之地已是十分富有了,但还是距离她们的期望太远了。 说来也是嘛,说什么王爷最宠爱的女官,最宠爱怎么会放出来?不过是说来脸上贴金罢了,做人奴婢,能存下多少钱?父亲母亲想得太好了,若是不尽快嫁出去的话,只怕还要白白贴进去不少伙食费呢。赵灵真有些不死心地又看了看赵朴真身上的插戴,头上簪子只是普通的家常青玉簪,身上也只是家常旧袍子,只有脖子上的璎珞看着还不错,就是宝石碎玉都太小了,只有那颗珠子看着还值钱点,不过颜色这么黯淡,手上那镯子……她伸手去摸赵朴真手上的手镯:“这个是金的吗?看着份量很足,戴着会重吗?” 第178章 赵朴真却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笑道:“这是黄铜的,空心的,不沉的。”黄铜?赵灵真热情退却,就是这南蛮地方,也只有穷人才戴黄铜的首饰! 倒是赵朴真摸着这手镯,却是想起了送自己这防身手镯的应夫人来,微微有些出神,应夫人的亲生女儿,其实是上官筠呢……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能让收养的养子们对她如此敬爱和孝顺,自然是因为她在照料孩子方面,也是随时随地能感觉到她的用心和关心。陪着应夫人的那几个月,应夫人对她的无微不至,让她对母亲的想象更为充实和逼真。用饭只要多夹了哪样多一些,哪样菜以及类似的菜式就会时常有,口味重还是轻,爱咸还是爱甜,喜欢什么样式的衣服……明明自己喜欢清淡素雅的,却偏偏给她添置了大量颜色鲜明花样活泼的衣裳。 她一直想着若是自己见到母亲,一定也是这样子的吧,然而,这两日,她却依然感觉到了隔阂和生疏来,饭菜很丰盛,却无人问问是否合她的胃口,热情,却不亲近,她甚至连一个拥抱,都没有得到。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委屈,她有些失落,却安慰自己因为才回来罢了,强打精神,和赵灵真说话,赵灵真又问了些京城里的事,才起身告辞,转身去见了罗氏。一见到母亲却气笑了:“阿娘!什么最受宠的女官,你们都被骗了!我看她就是个普通宫婢,平日打打杂收拾收拾书罢了,什么好东西都没有,虽说有几件好衣服,那都是穿过的罢了,听说京城的贵人,衣服都是只穿几次就赏下人的,想必就是这些,面上光罢了,实际并没什么钱财。就这样你们还巴巴地把这个女儿认回来当宝贝呢,打的如意算盘,呵呵。”她冷笑着。 罗氏正坐在榻上看着榻几上的纸张,看到她冒冒失失地撞进来,满头都是汗,拿了手巾替她一边擦汗一边教训她道:“好好待她,莫要露了形迹,否则被和你爹爹不和的人知道了,你爹爹要丢官的!有没有的,嫁出去便好了。” 赵灵真撇了撇嘴:“知道了,现在打算嫁给哪家?” 罗氏挥了挥手里的纸道:“找了好几个相熟的媒婆,正在看人家呢,这是才送来的几家,高不成低不就的,可不好找。”赵灵真十分感兴趣的凑上去一边看一边问:“是哪户人家?” 罗氏嗔怪道:“你们姑娘家不好关心这些的,被你阿爹知道又要罚你。” 赵灵真撒娇道:“知道阿娘最疼我了,说嘛。” 罗氏皱着眉头道:“一个是土司衙门的梁录事,今年二十四了,已是七品官身,年岁相宜,听说人性情也好,能干,写得一手好文章,很得土司大人看重,前途光明,就是家里弟妹多了些,有些穷了些,怕是拿不出多少聘礼,家里负担又重,若是你姐姐嫁过去,恐怕也顾不到咱们家里这头。还有个韦司仓,年如今是找续弦,但是家资富裕,家里铺面多,又有一座茶山,年岁却大了些,已三十二了,怕你姐姐要嫌弃,其他几家都不如这两家,先放着了。” 赵灵真道:“找的都是官身啊,阿娘已是很用心了。” 罗氏道:“咱们这边没什么好人家,怕是你姐姐都看不上,若是知道你和世子的婚事,怕是心里不平,所以还得再找找。” 赵灵真撇了撇嘴:“我和世子,那是长辈定下来的!有她什么事儿?咱们这边,好婚事自然是不多,她若是看不上,就该在京里出嫁啊,既然回来了,可见在京里也是混不下去的,这会子嫌什么。咱们家不欠她的,要不是爹娘你收留她,她早就在山里被野狼给吃了,要不是你给了她身份送她进宫,她有今天的风光吗?现在还让她占了嫡长女的身份出嫁,嫁入官身,说不定她原本就是个农家女呢,这些际遇,都是咱们家给她的!” 罗氏看了看外边,轻声道:“不许再说这些了,你姐姐……当初身上的襁褓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也不知如何落的难,当年要不是真的舍不得送你进京,咱们也不会留下她,她替你遭了这些年的罪,你喊她一声姐姐是应当的,这事儿你好好给我瞒严实了!不然你阿爹就是欺君之罪!咱们全家都要问罪!” 第110章 土司 “要换媳妇?”土司府老夫人韦氏放下手上的烟斗,挥退了身边伺候着的成群丫鬟,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自己的儿媳,土司夫人周氏。 周氏在婆婆锐利目光下微微畏缩了下,鼓起勇气道:“当年阿武的婚事,老爷订得仓促,婚书上只说是赵家的嫡女,现在既然嫡长女回来,阿武又喜欢,和赵家说一说,料他们也不会拒绝,明面上也说得过去……” 韦氏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了眼周氏:“你也太宠阿武了,他就见过那姑娘一面吧?不过是长得漂亮些,就贸然要换婚事,你做长辈的不说劝阻他,倒要惯着她?” 周氏嗫嚅道:“灵真那孩子,阿武一直有些看不上,为了婚事没少和我闹,强扭的瓜不甜么,如今既然赵家难得有个他看上的,听说学识和容貌都不错,又在京里秦王府伺候过,想必以后也能帮上阿武。” 韦氏冷笑了声道:“老爷怎么说?” 周氏低声道:“媳妇只是想着先问问娘的意思,若是娘也同意,老爷一贯听娘的话,岂有不应的。赵家那边,也不敢违逆老夫人的意思。” 韦氏一贯不习惯这个媳妇畏畏缩缩的样子,她啐了口道:“婚事是你男人订下来的,他可是堂堂正正的土司!你是他妻子,有什么事自当和他商量,倒想着法子把我推在前头当幌子,得罪赵家,到时候我和儿子生了嫌隙,你倒称心了不是?” 第179章 周氏含泪道:“媳妇没那个意思,就是想着阿武难得喜欢,磨了我几日让我来和您说,阿武这也是怕您不答应,您一贯疼阿武……” 韦氏最是看不惯媳妇动不动就含泪带怯,冷笑了声道:“有句话我可说在前头,你当初也是阿武的爷爷在世的时候订下来的婚事,若是土司订下来的亲事都能随意改,只管由着孩子喜好,开了这个坏头,将来有什么,我可管不了,你好歹也是个土司夫人,做事这么拎不清的!” 周氏脸一白,咬紧了下嘴唇,却是听懂了婆婆的意思,朝廷有制,边疆土司世袭,父死子袭,世代相传,长子、弟、侄甚至婿、妻、母都可袭。当年老土司去世,长子年幼,则由母亲摄土司之职直到土司成年才还政,这位老夫人性情刚强,几乎可说是说一不二,执掌四方,老夫人一贯对自己不喜,也是碍于自己的婚事是老土司定下来的,因此让自己安安稳稳做着土司夫人,若是现在随意改了,开了个坏头,土司妾侍众多,一贯待自己也只是面子情,若是将来土司想要换掉自己…… 她轻声道:“母亲教训得是,我去和阿武说。” 韦氏不屑地冷哼了声,等周氏走了以后,她身边伺候的碧柔姑娘上前笑道:“多半还是世子爷求着夫人,夫人一贯宠着世子爷,少年人,难得见到个美人,又是喝京城水米长大的,想必和咱们这边疆日晒雨淋的人儿自是不一样的。” 韦氏淡淡道:“她就是蠢罢了,不过这也是老土司故意的,当年他看我太厉害了,娘家又有十洞八寨人马,他动不了我,觉得憋屈,就想着儿子以后不能娶太厉害的媳妇,就定了这么个除了哭什么都不会的媳妇,然后儿子呢,被他娘辖制了这么多年,怕我插手世子的婚事,于是也学他老头子,抢着选了背景薄弱的文官,也不想想,当年若不是有这么个厉害的妻子,他儿子的命安在!若不是有这么个厉害的母亲,他又哪能坐在这土司位上牢牢掌着帅印!这莫氏一族,呵呵,如今是边疆节度使割据,朝廷顾不上咱们这种边陲之地,等朝廷稳定了,腾出手来,想收回这些地方,我看莫氏土司就是第一个被收服的。” 碧柔笑道:“土司大人自然也是感恩的,平日里哪有一丝一毫的违逆,您看就是世子,也知道从您这边下手最快呢,也不知那美人美成什么样,才见过一次,就让世子动了这心思,听说又是秦王府出来的,夫人也是想着能借力吧。” 韦氏冷哼了声:“秦王虽然厉害,平定了北疆,却瞎了眼。若只是普通的女官也还罢了,若是真是秦王曾看重的,那反而要糟——你是没见过当年圣后在,那说一不二的样子,当年要不是她力挺我,这土司令,早就换了人掌,她的亲生女儿,据说最像她,岂会放过秦王一系。”正说话之时,一个小丫头奔进来道:“蒋通判有急事要找老夫人。” 韦氏淡淡道:“叫他有什么事找土司大人禀报就行了,这会子急赤白脸地来找我,落到有心人眼里,又要挑拨我们母子关系。” 那小丫头低声道:“蒋大人说,朝廷最新的邸报来了,东阳公主倒了!” 韦氏猛然抬头:“什么?”她将手里的茶杯放桌子上,沉声道:“快请蒋大人进来!” 东阳公主倒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四方,就连赵正刚晚餐都忍不住说了此事,邸报上只写了东阳公主的罪名,谋反、淫乱、擅行巫蛊之术窥伺天象……已被赐死,短短几行字,却藏着不知道多少刀光血影,谋反!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名,东阳公主到底是圣后亲女,赐死只是体面的写法,赵正刚叹道:“据说逃入山寺,却被围,最后被绞杀了。” 逃入山寺?不知为何,赵朴真忽然想到了已在白马寺出家的褚时渊,赵灵真懵然不觉,对这些也毫无兴趣:“公主谋反做什么?她想做圣后?她又不能嫁给皇帝。” 赵正刚摇了摇头,看了眼长子:“土司大人已经决定明年就让世子进国子监学习了,我已和他说了,你本来也是伴读,你也陪世子去。” 赵允锋一贯沉稳寡言,听到也只是应了声:“是,单凭阿爹安排。”罗氏却十分舍不得:“那么远,京里国子监听说都是贵族高门子弟,十分欺压人,到时候他们不敢惹世子,却拿我们子弟做伐怎么好。” 赵正刚道:“袭土司之职的,必然要去京里读过国子监,这也是朝廷定规,之前土司大人舍不得孩子年纪太小就离家,因此一直拖着,如今京里……怕是局势要变了,派世子进京就读,也是为了摸清局势,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好让人图谋的,不过是图着不管哪个上位,也不会和咱们为难罢了。锋儿本来就是伴读,陪着世子进京,将来世子只会更倚重他,再说了……”他看了眼赵朴真:“朴真在京里回来,可听说国子监有欺负人的事?” 赵朴真笑道:“国子监里都有章程,有长官管着呢,便是皇子,也时常奉皇命去那边听讲经的,并不曾听说有甚么欺压学生的大事发生,只听说管得很是严,许多贵族子弟真进去了苦不堪言完成不了课业,最后只好捐了荫的。” 罗氏这才略略放了些心:“那可要多打点些行礼,多留些银钱在身旁才是,京里花费大。”她皱起眉头,十分担忧起来。 赵朴真道:“国子监每月都有发月例,就只怕世子有什么花用,让大哥出。”罗氏叹气道:“可不是么,你大哥在世子身边做伴读,也不知填进去多少了……” 第180章 赵正刚喝道:“不要再说这些,我已想好了,井底村那边的一百亩地,出产太低,离城里又太远,每年白白浪费许多人力打理,不如这次出掉,换些银钱,再安排几个老成些的家人,进京后想法子找点营生,开个铺子,这样锋儿有什么事,也能找到人使唤。” 罗氏十分不舍道:“那地虽说远,但是种的木薯很不错,卖了可惜了,京里的铺子,想必也是十分贵,我们在京里没有背景,怕是要被人谋夺了产业去。” 赵灵真笑道:“不是姐姐从秦王府出来吗?和秦王府说一声,平日里稍微照拂下,那也不错啊。” 赵正刚看向赵朴真,赵朴真一怔,想了下道:“我给秦王府的文桐总管写封信让他多留心留心大哥,到时候大哥到了京城,将信送过去便好了。” 罗氏眉头松开,笑道:“有亲王照拂,那自然是不错的,劳烦朴真了。” 赵允锋也十分诚恳向赵朴真拱手致谢道:“有劳大妹妹了。” 赵朴真心头微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家人互相扶助的意味来,还礼道:“都是一家人,应该的,大哥不必多礼。” 正说着话,外边却有丫鬟送来了帖子,赵正刚一看十分意外:“土司夫人开了个赏桂的宴会,邀请我们内眷参加。” 赵灵真满脸笑容看向罗氏,赵正刚却想了下道:“灵真不去了吧?带朴真去就好了。” 赵灵真脸色一变:“为什么?”赵正刚摆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我猜,世子上京之前,大人应该会让世子先成婚。这个时候你太招眼,不如在家里好好修身养性,莫要出了什么篓子,让人趁虚而入。” 赵灵真脸上一红,十分羞涩喜悦,仍然不舍得这个难得的机会,拉着罗氏的手道:“那不是还没有提亲吗?若是正式提了亲事,那我不出去也没事。” 罗氏看着女儿渴望的眼睛,终究舍不得,说情道:“若是土司夫人有意,兴许也就是这次宴会要透个风儿,去一次不妨的,再说了,朴真才回来,都不认识人,没有灵真带着不大好。” 赵正刚想了下点了点头:“行,只是灵真要谨言慎行,莫要和从前一样任性,更不要和从前一样,和土司家的小姐拌嘴。” 赵灵真十分不服气嘟囔道:“哪里是我拌嘴,分明是她们故意来找茬。”罗氏忙推了推她应诺道:“到时候两个女儿就紧紧跟着我便是了。” 赵正刚点了点头,去赴宴的事也就定了下来。 第111章 龙肝 土司府修建在翠屏山下,占地广阔,十分豪华,雕栏画栋、飞檐朱柱,富丽堂皇得便是秦王府看来也有些逊色。 “那是翠屏山,你看是不是像凤凰展翅,据说土司府修建在这里大有讲头,在这儿建府,翠屏相拥,七星如龙,世代都为官。”赵灵真对着刚下马车的赵朴真介绍,眼里都是艳羡,她又指着远处翠屏山上的一角佛塔道:“那是通天庙,是莫家修的,听说十分灵验,什么时候让娘带我们去进香。” 罗氏带着两个女儿,很快便有几个黑衣女奴抬了轿子上来请她们上轿子,一路送她们到了后苑,果然那边栽种着满山桂树,桂花飘香,芬芳馥郁。铺天盖地的香味让赵朴真一时都有些恍然,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陪着秦王到上官家的庄子上度假的时节。 然而,山下烧起的篝火以及欢呼笑声一下子打破了她那一瞬间的恍惚,火上搭着架子,架着烤全羊和一只已经吱吱滴油的香猪,炭里又插着密密麻麻的竹筒,旁边已打开了一部分烤好的熏黑的竹筒,里头盛着晶莹的糯米、香菇、菌子的香味。烧烤的肉香味、竹筒清香以及漫山的桂花香味混合在一起令人感觉到一种充实饱满的热闹……比之上官家的那种清幽雅致,又别有不同。 赵朴真忍不住微微笑了下,这种人间香火的热闹,也挺好的。她们才落座,立刻就有人送上了三樽热腾腾的竹筒饭给她们,席上已上了几碟凉菜和时鲜的香蕉、黑李、龙眼等好几样难得的鲜果子,凉菜是一碟晶莹剔透的腌肉,一碟油炸花生,一碟凉拌鲜笋杨桃片,赵朴真才来几日,便也知道连山这地方的腌肉与别处不同,乃是酸的,这里叫酸肉的,皮脆肉酸,清香宜人,别有一番风味,她回来这些日子,家里其他菜都有些吃不惯,倒是这个酸肉,无论是切了蒸酒糟,还是煮成酸汤,都十分合她胃口。 与此相配的是竹筒奶酒,据说是在生长中的竹子中打洞注入牛奶酿酒而成,具体如何操作,却也不知,只知道这样做出来的酒,也颇有些竹叶清香,略略带些酸味,应该还加了糖,酸甜的味道倒很是适合女眷饮用。 赵灵真已习以为常这宴会,并不东张西望,只是悄悄问罗氏:“阿娘,您说今天韦老夫人会出来吗?” 罗氏道:“这两年她都不大出来了,不知道今天出不出来。” 赵灵真轻声道:“她一出来,宴会就特别拘束,大家都怕她。”她看到赵朴真好奇看向她,便轻声解释道:“咱们这土司,虽说是世代相袭,但是女土司也是常有的,有时候是前代土司无子有女,有时候是妻子、母亲袭了土官,当初咱们土司大人年幼,韦老夫人代子摄土司官职了许久,算得上是女土司了,特别说一不二,谁若惹了她不高兴,当场就翻脸,就是土司大人,也不敢当面违逆她。” 第181章 罗氏轻声解释道:“小声点,别瞎说,你这孩子不知道,当初若不是老夫人站出来,手里又有兵马,这土司印早就被世子的亲叔叔给夺走了,当初他可是带了八寨人马来夺印,还是老夫人刚强,不仅保住了土司印,还带着年幼的土司大人进京觐见圣后,得了朝廷旌表,三品命妇的。” 正说着话,果然看到上头主人进场,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扶着一位老夫人走了进来上了主席,后边紧跟着几个少女,花枝招展的。那老夫人银白发丝,肤色却有些深,衬得整个人不笑的时候有些严肃,令人觉得不好接近,看着已年近六十了,却腰板挺直,精神矍铄,走路也还硬朗得很。看她进来,座上的女眷们全都站了起来,有人说话:“老夫人来了。”赵朴真随着罗氏站了起来,心想着那位三十多岁的夫人,看来就是土司夫人周氏,而扶着的那位老妇人,也就是声名赫赫的韦老夫人了。 韦老夫人坐下来后,垂着眼皮淡淡往下一扫,目光锐利,场下瞬间也就安静了下来。只听到丫鬟们接连不断流水价的上菜,烧鹅、烤羊肉、烤香猪、炸鹌鹑、爆炒河虾等,均是些滋味肥厚的大菜。土司夫人洗了手,站在老夫人身边替她布菜,老夫人轻轻咳了声道:“桂花开得好,今儿请大家来聚一聚,大家乐一乐,吃好喝好。”倒是直截了当,言语便捷,和京里那文绉绉地主宾应酬大不同。 果然席下轰然应和道:“谢谢老夫人款待,老夫人身体安泰就是我们的福分了。”各个女眷们看起来也并不大讲究斯文,有的笑起来十分爽朗和周围人大声说笑,有的大大咧咧上去给老夫人敬酒,也有人专心吃那刚切好的烤羊肉猪肉享受美食,十分热闹随意。 被这样热闹的气氛感染,赵朴真也忍不住含笑尝了下那碟看着最清淡的凉菜,杨桃切成薄片,仿佛一个一个浅黄绿色半透明的星星,与最嫩的鲜笋尖拌在一起,酸爽鲜甜,别有风味,这杨桃乃是南国水果,宫里却是未曾尝过,只曾见过,所以识得,今日吃起来,分外爽口。还有那碟酸肉,配着的绿色的茴香叶菜炒的,她略挑了点吃,便觉得连日来因湿热的天气引起的胸腑烦闷被这酸香的茴香叶压了下去,松快许多,暗忖这茴香叶果然有理气的功效,宫里因这味道大,伺候的人是万不敢吃的,这边因着天气炎热潮湿,菜品大多大量采用香辛料来祛湿,果然是一方水土一方人。 这时只见前边一个小丫鬟过来,行了礼对罗氏道:“我们老夫人听说赵夫人的长女从京里回来了,请赵夫人带女儿说几句闲话解解闷儿。” 罗氏十分受宠若惊道:“应当的。”连忙带着赵朴真和赵灵真上前去给韦老夫人行礼。韦老夫人嘴上倒是笑着道:“别多礼,这是你才从京里回来的长女吧?我看看,长得可真水灵,两姐妹站一起倒是两枝花呢,快坐下,陪老婆子聊聊,我上次进京还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会儿这边还不太平,也是匆匆进京,见了圣后,就赶着回来了。” 罗氏忙笑道:“这是长女赵朴真,快来见过韦老夫人。” 赵朴真上前行礼,韦老夫人嘴角含笑拉着她的手微微有些惆怅:“当时咱们这儿刚刚乱平,朝廷派了来使,挑了好些个闺女进宫,如今能回来的也就你一个,其他的都没信儿了,可见过其他姑娘?” 赵朴真摇头道:“进宫的时候还小,不大懂事,长大了些也没见过宫里有同乡的,想是分去别的地方当差了。”她略懂事以后央求过姑姑替她查,和她进宫的连山女孩,夭折的夭折,赏去别的地方的也有,早就四散了,不过这会儿不好说出来煞风景。 韦老夫人叹气道:“当时天使圣旨到,各寨各洞,都选了女娃娃,还没出连山呢,就已有娃娃害病夭折了好几个,叫了原来的父母来领回去,哭得都不成人样,更不要说山长水远的要送进宫,这一路的折腾了。再说宫里当差,那么小点的娃娃,没人照拂,想也知道不会好过。谁想到你还能有这样大的造化,能服侍了秦王,又能放回来呢,要我说,你是个有福的,你阿爹阿娘,也是个有福的。” 几句话说得罗氏眼圈一红,拿了手帕去按眼睛,想是想到了当初的伤心,赵朴真轻声道:“承老夫人吉言。” 韦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命人在她身旁设了个坐席,又叫人布菜:“快尝尝,这些味道可还合意?你从小进宫,吃得惯吗?咱们这儿做法,和京里可大不一样吧?” 赵朴真含笑回答:“是挺不一样,不过味道也挺好的。” 韦老夫人笑道:“旁的不说,单说这鹅肉,鹅肉比鸡肉鸭肉要粗许多,咱们这里都是铁锅直接了当的炖烂为止,味儿也还成,却不知道京里怎么做?” 得亏赵朴真曾经为了李知珉曾经悉心钻研过菜谱,这会笑道:“京城里也没怎么特别的,宫里主要是蒸,整只鹅杀了肚子里放上佐料,外边涂上蜜,蒸屉要用棉纸封上,时时淋水,一直蒸到烂熟便好了,味道也是极美的。外边世家讲究些,有做成水晶胭脂鹅的,整只鹅都腌成的红色,切片便是一片片半透明绯红的鹅脯,好看,也有叫杏花鹅的,具体做法倒是不知。” 韦老夫人点头,长叹一声道:“京里贵人世家们在吃食上的做法,可多着呢,我记得当初我在京里,吃过一个鸡髓笋,就是将鸡腿骨敲开,取的鸡骨髓,陪着鲜笋一起做的菜,我开始不知,后来知道这一碟,怕是就得杀十几只鸡才行,且这鸡还不能嫩了小了,得长成了,才有鸡骨髓啊。还有当时圣后特别宠东阳公主,那会儿东阳公主还小,有一日说看着书上说想吃龙肝凤髓,圣后便吩咐御厨制来,后来御厨还真的制出来了,你们猜是怎么做的?” 第182章 第112章 试探 烹龙肝,炮凤腑,是怎么做的?一时席上都热闹起来,众人纷纷猜测,韦老夫人身边本来也依偎着个少女,肌肤微黑,面容秀丽,难得一双眼睛却十分黑而大,她转了转眼珠子拍掌道:“我知道,祖母,那龙凤,定然是和我们这边一样,用的蛇和山鸡来替代的是也不是?就和龙虎斗一样,用蛇肉和猫肉炖成一锅鲜肉羹,又好吃又说得过去。” 韦老夫人显然十分爱这个孙女,拍了拍她的肩膀,摇头笑道:“什么蛇肉猫肉,也就是我们这蛮荒之地不讲究,宫里御厨,哪个敢这样大胆子把这种菜色呈到公主跟前?”她看了眼含笑不语的赵朴真,笑道:“赵家娘子定是知道的,不如给我们说说,开开眼界。” 赵朴真微笑道:“也只是稍微听说过,是将鲤鱼的胰脏和鸡的脑髓制成,加了些豆粉、酒啊酱啊,用猪油炮制的,我也并没有亲见过,不知道味道如何。” “鲤鱼?”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不解,鸡是凤倒不难猜,鲤鱼何解?那少女已是一拍双手笑道:“我知道了!鲤鱼跳龙门么!那果然是龙腑没错了!” 众人笑道:“还是宝珠小姐灵慧,一猜就中!” 莫宝珠却想了下讶道:“祖母从前不是说,宫里不吃鲤鱼,因为咱们国姓讳李吗?还说鲤鱼号赤鲤公,卖者还要杖六十呢。” 赵灵真一贯和莫宝珠合不来,又想到前些日子才知道东阳公主谋反罪名自尽了,笑道:“圣后也不知杀了多少宗室子弟,还怕吃几条鲤鱼吗?” 她这话却有些莽撞了,虽说东阳公主获罪,大家也都知道当初圣后为了维护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杀了无数李氏子弟,圣后当朝时,宗室子弟直如草芥一般。但圣后毕竟还是今上的嫡母,一介草民,她的嫡孙,就是当朝太子,在这样场合指摘圣后,真是有些不知轻重。因此她话一出口,席上蓦的一静,连韦老夫人都敛了笑容,莫宝珠讥诮地看向她,赵灵真看众人面色,知道自己说错话,紧咬下唇,连忙求助一般的看向母亲罗氏。 罗氏脸色苍白,暗自后悔没有听丈夫的话将女儿留在家中,如今闯下祸事,却无急智,慌乱之下竟不知如何解决,一旁赵朴真心下暗叹一声,只得出言描补:“律法是律法,其实并不真的十分严格讲究,便是宫里,也不大当回事的,京城吃鲤鱼的并不在少数,《洛阳女儿行》里,便有句: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鲙鲤鱼;白乐天也有诗云:船头有行灶,炊稻烹红鲤,大家都四处传唱,可没看哪里的官府就动手捉人的。” 一时几位夫人都笑着应和道:“可不是,虽说咱们这不大产鲤鱼,可也都听说过红鲤鱼十分吉祥,不少人婚事还特意要找一对儿来图个吉利呢。”大家都纷纷出言,场面上重新又恢复了之前那轻快热闹的气氛。 罗氏也松了一口气,有别的夫人问她家里酿酒的事,她连忙接上了话题。 只有她们几个少女还坐在韦老夫人席下,莫宝珠一边拿了席上的西瓜吃,一边却是含笑问赵灵真:“姐姐今日戴的花儿倒是好看,没见过这样花样?” 赵灵真惊魂未定,早已没了炫耀的心:“是姐姐送我的。” 莫宝珠拍手赞叹:“果然好花色,我先还以为是真的花,还想着不是季节呀,近看才知道是扎的纱花,真是惟妙惟肖,姐姐从京里来,果然见识和咱们就大不一样了。” 赵朴真含笑道:“宝珠小姐过奖了。” 莫宝珠笑着说:“我比姐姐小一岁,姐姐叫我妹妹便好。姐姐想来在京里见多识广,还多教教我才是。” 赵朴真从善如流:“宝珠妹妹过谦了,我在京里也不过是宫里伺候,并没什么见识。” 莫宝珠却含笑到:“听说姐姐曾在秦王府服侍,那是见过秦王殿下了?” 赵朴真心中微微厌烦,脸上仍滴水不露:“是。” 莫宝珠道:“听说秦王殿下曾平定北疆,立下汗马功劳,姐姐觉得秦王殿下和太子殿下比,谁更优秀一些?听说京里东阳公主因罪被赐了自尽,却不知道圣后的嫡孙,太子殿下,会不会也会受连累,被今上给废掉呢?” 远处的宾客们没听到这边的讨论,还在热闹地觥筹交错,山下黑衣彩帽歌姬们仍然尽心尽意地载歌载舞,这边听到莫宝珠说话的女眷们却都闭口不言,想着如何避开这边的话题,席上气氛十分诡异,韦老夫人眯着眼睛,却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孙女儿的妄议朝政一般,慢悠悠地喝着一杯乳羹,罗氏在一旁尽心尽力的伺候着,仿佛一直隐身一般,对自己女儿的信口开河,毫无所觉。 赵灵真煞白了脸,嘴唇微微颤抖道:“朝廷大事,哪里是我这等无知妇孺能妄议的,妹妹快别说了。” 莫宝珠却笑着问赵朴真:“咱们这里山高皇帝远的,又只是几个姐妹们私下里说说,有什么打紧,朴真姐姐从京里才回来,想来定然是知道朝中局势的,您说呢?我听说当今太子,是当初东阳公主扶上位的,是先帝的遗腹子,并不是今上的嫡长子,今上的嫡长子其实是秦王,谁不希望自己的亲儿子继承皇位啊,如今东阳公主倒了,京里正清算公主那边的势力,驸马那边,几乎都连根拔起了,牵连了好多人,太子殿下,怕是很快也会被废了吧?” 赵朴真道:“立储乃朝廷大事,太子殿下贤德仁善,美名远播,朝中许多大臣爱戴的,今上一贯也十分倚重太子殿下,焉会轻言废立。” 第183章 莫宝珠原以为她还会如赵灵真一样推搪几句,早已攒了好些刻薄话激一激她,料不到居然如此直接,她看了眼一旁仍然还脸色雪白的赵灵真,心里暗自嘲讽,真是没担当的怂样,又看着赵朴真笑道:“姐姐就这么肯定太子殿下不会被废?” 赵朴真嫣然:“宝珠妹妹不是说说着玩儿吗?我一贯愚钝,也就是随口一说。”莫宝珠看她一双清澄双目并不闪避,坦然看向她,反而心下微微有些发虚,转过眼睛,一时竟不知如何追问下去,赵灵真适才被一吓,早已胆小如鼠,如今只是道:“姐姐您在宫里伺候过,怎的还如此不知轻重?咱们还是别说这些了,今儿还有什么节目安排吗?” “那边安排了扁担舞和现烤肉的,你们小姑娘枯坐在这儿是无聊,不如过去玩玩,不用在这里陪着我。”这时上头仿佛一直闭目养神的韦老夫人忽然睁开了眼睛说话,满脸笑容:“天有些闷热,我进去歇一会儿喝点茶,朴真刚从京里来,能不能陪我老婆子说说话解解闷?” 赵朴真心下明了,什么龙肝凤腑的话头,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就算自己这莽撞妹妹不撞上枪口,怕也会有人把话头往朝政这上头引,这位老夫人,真正要说的话,还在后头呢,她笑着站起来上前扶着韦老夫人道:“这是我的荣幸。” 韦老夫人扶着她的手起了身,一旁一直装聋作哑的周氏也连忙站了起来,韦老夫人摆手笑道:“你们好好松快松快,我老太婆在你们都不自在呢,让女娃娃陪陪我说说话便好了。” 屋内清凉宜人,壁上悬挂着有芭蕉、孔雀等图案,显示着南国风情的织锦,摆着晶莹剔透的翠玉摆件,韦老夫人看她看那些织锦,笑道:“都是孩子们孝敬的,有喜欢的吗?一会儿送你几件回家摆着。” 赵朴真含笑推拒道:“多谢老夫人抬举,我就是看看。” 韦老夫人坐了下来,伸手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老婆子南蛮子,带过兵,骑过马,杀过人,一辈子不会遮遮掩掩,我也就开门见山了,今儿请你来,是有些事,想问问你。” 赵朴真抬眼看着这位叱咤半生,丝毫不逊于男子的老太太,微微点头笑道:“老夫人请说。” 韦老夫人道:“你曾在秦王府服侍,听说也很受器重,却没有被荣华富贵迷了眼,饮水思源,回了连山,可知你对家乡,对父母,还是十分有感情的。你从京里回来,对京里形势,应该比我们更了解一些,因此今儿是想问问你。” 赵朴真道:“朴真但有所知,绝不隐瞒。” 韦老夫人含笑:“你阿爹一直忠心耿耿,我和土司大人,都很器重他。你大哥一向陪着世子读书,也是个忠心精干的,如今看来,你也是个好的,宝珠说那话的时候,你说,太子殿下暂时不会废,可是真的?” 赵朴真却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老夫人可是站队了太子殿下?” 韦老夫人眉毛微微一挑,她掌权多年,久居人上,和人说话从来没有被人掌控过节奏,今日却是第一次被个小姑娘反客为主,而偏偏这个问题,她还不能不回答,如果回答得不够诚意,她相信这个小姑娘,一样能编出个圆满而万无一失的借口来搪塞自己。 第113章 牵线 “我们南蛮之地,又是世袭土官,不管哪个皇帝上位,都没什么大影响,站队一说,从何说起?”韦老夫人是绝不肯自己在谈判中处于被动局面的。 赵朴真冷静道:“土司自然不会轻易裁撤,但是谁敢保证下一个继承者,一定是自己的子孙呢?更何况,若是没有继承者,朝廷甚至可以改土归流,派任流官来治理,税收、土地、农奴,全都归朝廷。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川府彝寨,彤香夫人当年赫赫有名,后代却保不住土司印,只得放弃土司,改土归流,求朝廷庇护,赚一个子孙后代平安罢了。” 韦老夫人眼皮又微微跳了跳,终于又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赵朴真,过了一会儿感叹道:“你这样的容色,又是这样的才华,秦王殿下,怎么会舍得放你回乡?” 赵朴真并不理她的话头,继续道:“只有利益才会有合作的基础,东阳公主幌子太大,而且贪得无厌,和她合作,名声不好,利润又少,太子殿下毕竟有崔氏在帮着,为人仁善正直,又有崔氏的人在替他经营,吃相也不会太难看,而一般的小利,怎么可能入了一国太子、和崔氏的眼睛?所以必然是大利。南蛮之地,能有什么大利?” 她看了眼窗外连绵整座山的玉桂:“八角、肉桂、桂丁、花椒等香料、茉莉、毛尖等茶叶……无论是种植、采摘、晒烤等加工,几乎不需要什么成本,因为农奴皆是蓄养,唯一麻烦的是从这大山中运出去,售卖。南蛮是土司的天下,天高皇帝远,但是这些东西也卖不出什么价钱,只有运到中原售出,才有利润。然而中原各地,都有着盘根错底的世族把着,岂容你们进来?太子已经协理六部许久,户部那边在税收上稍微抬抬手,崔氏这边再派出人来负责河运和售卖,这才稳了,这其中的利润,即便是分成,也是非常惊人的。” 一个皇子的用度会达到多么惊人,赵朴真是十分清楚的,秦王光是开一个慈善性收买人心的书楼,几乎就已是光出不进了,更何况还有蓄养门客、训练人手、养鸽驯马、秦王后来打仗,又不知填了多少钱进去。也不知他是如何苦苦经营,在东阳公主的戒备、父母亲的眼皮低下,在世族夹缝中求得利益,才赢得那一场大战的胜利,然而一场卑鄙的暗算,却让他失明,数年的苦心孤诣,付诸流水——只能结亲上官家。 第184章 反观太子,一出生,就是金尊玉贵的圣后嫡传,有着东阳公主扶助,母族崔氏又是数一数二的大世族,四方利益团体如各地土司、藩镇、节度使,自然而然的聚集到他身边,将利益拱手相送。 世道……何其不公? 赵朴真垂下眼睫,将心底那一丝情愫压了下去,去看面色已经变得郑重起来的韦老夫人,知道自己已然全数猜中。 韦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赵尚宫果然明慧过人。”她终于放弃了之前那些利诱威逼的打算,坦诚道:“连山,的确一直在和太子殿下手下合作,每年将数额巨大的香料、茶叶、木材通过盘江运出连山,然后由崔家的掌柜售卖后分成。历年合作还算愉快,不过分成较低,而且……每年在售卖之前的所有本钱,都是我连山垫付,崔氏,可以说是一文不出的,因此,每年在货款流回之前,所有的支出,几乎都可以是透支。” “今年到现在为止连山却已发了四船的茉莉花茶、毛尖等新茶给崔氏,还未收到货款,按照例年说好的定规,冬季结束之前,我们还将发出六船的桂皮、八角、桂圆干、花椒和糯米,然后到明年开春,崔氏才会将整整一年的货款全交给我们,然后我会根据诸寨交来货物的多少,将利润分给诸寨。” 赵朴真深呼吸了一下:“老夫人果然魄力惊人。”这样的决定,太不容易了,只要太子那边翻脸,连山整整一年的货款,都可以一分都拿不到。 韦老夫人苦笑了下:“我也是顶着诸寨长老的压力做出来的,毕竟崔氏乃是庞然大物,我们不做,贵州、四川土司,有的是愿意做的。事实也证明,自从和崔氏合作,连山收入一年比一年丰厚,百姓们有工做,有肉吃,才能安居乐业。你没经历过不知道,咱们连山从前,便是中等人家,一年吃肉,也只有到过年时候才能吃上肉,贫民百姓,娶不上媳妇,穿不上鞋的人家,比比皆是。每年跑进山里逃税的,逃荒的不计其数,抓回来也没用,上上下下都是精穷。” “如今东阳公主倒了,京里情势如此,诸寨如今意见不一,有的认为,太子很可能朝不保夕,应当要求崔氏立刻结清今年的货款,并且剩下的货不再发货。” 赵朴真淡淡道:“这样你们就得罪死了太子以及太子身后的崔氏,如果太子没有倒,哪怕是一时没有倒,惹恼了的太子,捏死你们就犹如捏死蝼蚁一般,上半年的货款不仅不会给你们,并且你们的八角、桂皮等,也将不会有人收,整个连山的货,都将烂在连山。” 韦老夫人道:“是,也有的长老提出,上半年的货款,就此作罢,找别的世族吃下下半年的货。” 赵朴真摇头:“不可能,别的世族在这个节骨眼,不会冒着得罪崔氏和太子的风险来接收这盘生意,不值当,他们会等到水落石出局势明朗的时候,才会谋算分润,这局势,可能是崔氏和太子得胜,你们落败,换一个太子那边的土司,生意继续是他们的,又或者是崔氏和太子落败,无暇再顾你们,到时候无论那方胜者来找你们合作,你们也只能乖乖听从,这样才是最没有风险的。” “不错。”韦老夫人面露苦涩:“所以,我们目前面临的局势,只能一直在太子这条船上。但是……连山输不起啊!十船货物,就是我连山十洞三十寨的一年收成,一旦有损,就是根基动摇……大家都要饿肚子的,一旦发不出钱……所有山寨,都会将这损失归咎在土司身上……如今正是骑虎难下之势。” 赵朴真道:“如今迫在眉睫的抉择,就是下半年这六船的货,要不要发,在明年春天货款结算之时,太子究竟会不会倒。” 韦老夫人头一次觉得和聪明人说话是这么的轻松:“是,以赵尚宫之见,一,我连山究竟还发不发这下半年的货;二,如若我们能熬到明春,平安拿到全年的货款,今后,太子这条船,是否还要继续乘下去,一旦我们提出让太子先出一半的货款,那就已得罪了太子了,如果没有稳妥的后路,我们也担不起这个风险。” 赵朴真不假思索:“明春之前,太子不仅不会倒,还会更尊贵,因此老夫人放心发货,我可以作保,你全年的货款,一定能收回,而且不仅如此,三年之内,太子殿下,都不会有事。” 韦老夫人看她斩钉截铁的样子,讶然:“你在秦王手下,此次秦王殿下又有亲卫护送你回来,前几日还在市集上大肆收买香料糯米等物,我以为你应该知道老身的意思,为秦王做说客才是。” 赵朴真嫣然一笑:“我知道韦老夫人的意思,韦老夫人是想通过我,和秦王府搭上线,解了如今的燃眉之急,韦老夫人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不立刻替秦王接过你这单利润惊人的生意?” 她看向韦老夫人:“难道我如今说太子明日就会倒,韦老夫人就会相信我,并且将这笔利润惊人的生意,悉数交给秦王吗?” 韦老夫人沉默,赵朴真直接了当:“不会,这个时候将生意交给秦王,和在太子船上,并没有本质区别,因为秦王,同样也有可能是败落者,到时候怎么办?再次面临抉择吗?还冒着得罪了太子的风险。所以您是不会凭着我这样一个侍婢的三言两语,就轻信于我,将事关连山根基的生意,轻易交过来的。您今日,不过是想从我嘴里,多了解一下京里的局势,却绝不会全信于我——就像当年圣后封了您为顺德夫人,支持莫土司为土官,平定了连山,您却没有贸然将生意交给圣后的亲女儿东阳公主,而是选择与更稳妥的太子殿下合作。” 第185章 韦老夫人瞳孔缩小,直视着赵朴真,刀刻一样的皱纹使她那常年掌握生杀大权的威压更为明显,赵朴真想起赵灵真之前说的:大家都怕她。 在这南蛮之地,能力挽狂澜,借助所有有利力量成为实质上的女土司,当然不会是一个随意轻信于人,随意做决定的人,她敢冒风险,却绝不是莽撞。 赵朴真眼光一点都没有躲闪:“所以我选择告诉老夫人,京里最有可能的局势变幻,怎么选择,老夫人自然会做主。” “我的结论就是:太子殿下三年之内,都不会被废,储位反而看上去更为稳固;但太子这条船,并不适合老夫人,有更好的方法,让连山全身而退,继续繁荣昌盛。” 第114章 指路 秋日南方的天,又高又远,蓝得透明,满山的玉桂散发着馥郁的芳香,宴会的人们在足够的酒进入血液后,进入了狂欢状态,山脚下到处都是歌声和鼓乐声。 韦老夫人和赵朴真对视了一会儿,终于不得不再次示弱:“愿听真娘子高见。” 赵朴真道:“今上,春秋正盛。” 不过是短短几个字,韦老夫人却已经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皇帝不急。” 赵朴真回想起当初上官筠在李知珉跟前的分析,不得不承认,那个少女在政治上的天分,是如此的卓绝明敏。 “不错,陛下并不着急继承人的确认。东阳公主有今日,乃是骄狂过度,臭名昭著,独揽朝政,祸国殃民,因此她的倒下,是各方势力都觉得她碍事了,陛下借了一把势,顺顺当当地将心腹之患推倒。” “然而太子殿下却不一样,他是圣后的嫡孙,名正言顺,背后有崔氏支持,有许多拥护皇室正统的大臣支持,也有拥护圣后的人的支持,人还仁德贤良,名声甚好,陛下要废储,绝不容易。” “皇上想要在赐死东阳公主之后,巩固自己的政权,稳固自己的地位,只有在明面上对太子殿下更好,才能稳住太子这一系的势力,否则,帝位不稳,谈何传承?” 韦老夫人已经完全明白,眉间松开:“我们地处偏远,对京中局势了解不深,娘子如此分析,老婆子总算放心了些,那么,三年,又是怎么来?” 赵朴真淡淡道:“秦王已迎娶上官家嫡女为正妃,三年内,应会有皇孙出世。”她垂下睫毛,敛起自己的袖子,掩饰自己眼里可能出现的失态。 “三年之内,上官嫡女生出嫡子,秦王和上官家的联盟更为牢固,秦王又有军功,朝中局势,可能会有变化,因此我猜这段时间,两方都会有动作,俗话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太子方和秦王方,都不会坐视对方坐大,因此我说三年。” 韦老夫人喃喃道:“三年……还有三年,也不一定会输。我们还有时间好好打算……” 赵朴真道:“不错,因此,老夫人即便现在,也不会贸然就将赌注压到秦王身上。” 韦老夫人看向赵朴真,表情却难以言喻:“老婆子却觉得,一个放归家乡的女官,都有如此见识,秦王殿下,应也是一代雄主。” “成王败寇。”赵朴真道:“老夫人在我跟前,自然要恭维一下我,省得秦王殿下也有什么想法。” 韦老夫人六十多岁的人,却忽然发现跟前的这个少女,比自己还要通晓人心,微微有些狼狈:“老婆子的确是这么想的,有什么就说什么。” 赵朴真微微一笑:“其实老夫人,我却有一法,可让老夫人左右逢源,居中取利,让我连山更为富裕,人民更幸福。” 韦老夫人如今再不会对这个少女有什么轻视之心,不耻下问:“还请赵娘子教老婆子。” 赵朴真道:“还借老夫人纸笔一用。” 韦老夫人指挥碧柔:“去给赵娘子铺纸磨墨。” 赵朴真拿了笔,不多时画了一副大致的舆图出来:“老夫人请看,这里是连山,这边是京城,老夫人您要将您的货运出连山,只能走盘江北上,一路过许多州县,才抵京城,虽说这些货由崔氏打点,应该是一路卸货出货,但是,老夫人这些货沿途所交的税,可不轻吧?” 韦老夫人看着那地形舆图,整个人已经变了脸色:“娘子聪慧,的确如此,沿路不止要交官税,私底下给漕帮的费用、私设的关口,都要交许多税,这些税都是我们自理,不算入分成。” 赵朴真含笑点头:“连山和崔氏,是五五分?” 韦老夫人脸上沉默,赵朴真叹气:“四六分?崔氏可真有点过分了。” 韦老夫人却轻轻道:“我们四。”赵朴真倒抽一口冷气,货物、人力、运费、税费这么多的成本压力,都在韦老夫人这里,崔氏几乎是空手套白狼,也不舍得多让些利润,真是世族本色,能分四成,大概已是很给面子了,若是一般的合作对象,怕不是要敲骨吸髓。 韦老夫人叹气:“若无太子在背后的崔氏疏通,我们连山的货,会连连山都出不去。” 赵朴真点头:“不错,出货也不容易,毕竟成本已不少,如果我和老夫人说,有一条路,获得的利润,将比如今这条路更丰厚,而分成,也更公平呢?” 韦老夫人一怔:“连山到处都是山,我们的东西只要运出去,崔氏一定会发现,如今改换东家,会得罪太子殿下,你说的,应该是秦王的路子吧。” 第186章 赵朴真微笑:“此事密,不会有人知道你也有货从秦王的路子出,因为你们的货,根本不会在中原任何一个州县市场上出现。” 韦老夫人一怔,看赵朴真伸出手指,在那画的十分贴切的舆图上,先点了点连山,然后沿着红水河往东南划去,落在了边缘。 “粤地?秦王殿下,有出海的渠道?” 赵朴真淡淡道:“粤地羊城,负山含海,商场辐辏,连山的货,从这里出海,往海外诸国,一去一回,获利比如今,百倍不止。”广州刺史陆佑庸是秦王的人,她从邸报和来往书信中,早就窥见了一鳞半爪。 韦老夫人脸色阴晴不定:“从连山往粤地,匪徒众多。” 赵朴真一哂:“什么山匪,能拦得住老夫人麾下狼兵?当初朝廷想收服连山,吃了多大的亏。” 韦老夫人脸上隐有傲意,一笑道:“不错,我们的确有通往粤地的小道,可用矮马运送。” 赵朴真微笑:“老夫人可以徐徐图之,先分一部分的货过去,而崔氏那边,也可慢慢商谈,以天灾或是饥荒为由,要求崔氏提前给付一部分的资金,船小好调头啊,老夫人。” 韦老夫人道:“秦王难倒不介意我们首鼠两端?若是秦王拿了老婆子这点把柄,相挟站队……” 赵朴真含蓄道:“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何必非要苛求站队?老夫人给秦王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再说您今日找我,不也有对秦王示好的意思吗?老夫人麾下十万狼兵,只要您对富饶的连山有着绝对的控制权,就没有谁,敢轻易和老夫人翻脸,和连山过不去。您,还在担心什么呢?当年您与太子合作,难道就有百分百的把握?风险,总是与机会并存的。” 韦老夫人深呼吸了一口气:“还请赵娘子引荐。” 赵朴真含笑站起:“这几日,老夫人且修书一封,交与我,我会命人送回秦王府,老夫人只管静待佳音。” 韦老夫人神情复杂看向赵朴真:“有劳赵娘子。” 赵朴真起身告辞,碧柔连忙起身送了她出去,回来的时候,看到韦老夫人还怔怔的坐在那里发呆,笑道:“自东阳公主倒后,老夫人就睡不好吃不安的,如今可算宽宽心了。” 韦老夫人转过脸,仿佛回神一般:“嗯,若赵娘子分析得不错,至少可缓三年,这三年所得的利,又可练兵一万,我连山的实力,将会大大增强。” 碧柔笑道:“赵娘子果然好厉害的嘴,说得头头是道,奴婢都听不大懂,难怪世子一见她,就看中了她,老夫人适才怎不将亲事也提了?您之前不是和夫人说,同意换成她吗?” 韦老夫人自嘲一笑:“阿武哪里配得上她。之前我还打算拿婚事,拿她父兄的前途来利诱挟制她,没想到这孩子,哪里是池中物啊!阿武配不上她,说了婚事,反倒是羞辱她了。” 碧柔吃惊道:“难道连山还有比嫁入土司府更好的婚事?再有才的女人,不也是要嫁人的吗?” 韦老夫人摇了摇头:“分析局势一语中的不说,你看她那一手画舆图的功夫,这可不是一般的功夫!什么人能看到舆图?这可是军机枢密!她不仅能看,她还能凭记忆完全画下来,这不是一般的人才。便是对着舆图,怕也是要几日功夫才能临摹下来。你再想,她今日过来,是不知道我找她有什么事的,但是随机应变,立刻就能替秦王应下这至少一年几十万两银子的生意,她怎么就有这样的自信秦王会答应她?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又经过悉心调教培养,这样的人才,秦王怎么可能会随意放走?她又怎么可能看得上连山这区区一个世子夫人?” “连山,留不住此人。” 韦老夫人看了眼碧柔,淡淡道:“把你那点小心思给收起来,赵朴真看不上世子,对你是好事,她如果真愿意嫁给世子,那我是不会在世子身边放任何一个侍妾的。” “这样的人,是不会愿意与人分享丈夫的。” 第115章 替嫁 从土司府回去的时候,赵灵真问赵朴真:“老夫人和姐姐说什么了?那么久。” 赵朴真正想着如何写信给李知珉,没怎么在意:“不过是说一些京里的闲话罢了,并没什么特别的。” 赵灵真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只是京里的闲话,老夫人为什么要单独和姐姐聊?我看连周夫人都没进去伺候老夫人。” 赵朴真道:“想是上了年纪,想清静些。” 赵灵真还要追问,罗氏笑道:“周夫人是主人,自然要在外边应酬客人的,自然是不必伺候在旁的,你今日和宝珠小姐玩了好久,想是感情好。” 赵灵真脸色难看,不再说话。 等回府后,赵朴真先送了罗氏回院子,才告退回去了。她才走,赵灵真就已扑上前和罗氏道:“阿娘!老夫人想换了我,让赵朴真嫁入土司府!” 罗氏一怔,笑道:“这孩子,哪里听的顽笑话?你的婚事是土司大人亲自定的,又不是儿戏。” 赵灵真已经眼睛发红:“莫宝珠说的!说是世子的主意,求了她母亲去说服的韦老夫人,还说了她祖母和阿娘本来就看不上我,今儿就是要相看,韦老夫人今日十分喜爱她,还留她下来说了半天话,可知看中了,到时候只要以长幼有序的理由换成她就可以了。阿娘!等韦老夫人来说,就已晚了!难道阿爹和你敢说不吗!你快想办法!”她已着急得哭了出来。 第187章 罗氏讶异道:“怕是宝珠小姐逗你玩呢,若是要改,岂会不和我们父母先通气的?” 赵灵真哭道:“韦老夫人今儿才相看,自然不会这么着急上门,再者她是秦王府出来的,必是要和秦王府那边通个气,东阳公主倒了,土司府想借机和秦王交好,岂不会借机搭上线?” 赵灵真哭得气急声噎:“阿娘,她根本就是我们家的女儿,凭什么嫁入土司家!您快想办法!去和韦老夫人说,她不是我们家的人!” 罗氏看她说得有枝有节,将信将疑,替她一边擦汗一边道:“别瞎说,这可是欺君大罪,等我想法子去探探,你莫急,这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将来的世子夫人,土司府怎会轻易更改?” 赵灵真咬牙:“就怕秦王府那边替她出头,她在京里那么久,只要认识那么一个两个权贵甚至是秦王殿下出头……阿娘!赶紧替她订一门亲事!订了亲土司府就没话说了!就这两天,赶紧把她嫁出去!” 罗氏拍着她背哄她:“别慌,阿爹阿娘肯定最疼你的,等阿娘去探探再说,你别着急好吗?” 哄得女儿睡下了,又再三叮嘱丫头们看好女儿,她才走出来去找赵正刚,将女儿说的话说了,赵正刚一怔:“这几日土司都忙着接见各寨的代表,忙得很,并没有到婚事的事,但临时更改人不太可能。” 罗氏道:“今日宴会我也看到好几个长老夫人,是出了什么事吗?” 连山和崔氏合作的事虽秘,但赵正刚毕竟是土司心腹,自然知道,轻轻道:“还不是和崔氏合作的那些货,如今东阳公主倒了,各寨长老都慌了,都来劝说土司大人,让韦老夫人莫要如此顽固,就怕太子万一被废,咱们这一年的收成都没了,怕是还要被连累!” 罗氏一怔:“太子不可靠?”她想起今日莫宝珠说的话。 赵正刚耐心解释:“太子不是今上的亲子,人们都觉得太子怕是要被废。” 罗氏将今日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顿:“您看,莫不是韦老夫人,真的想要和秦王府交好?所以今儿韦老夫人的确私下拉着朴真说了半日体己话。” 赵正刚问:“可问过朴真,说的什么话?” 罗氏摇头:“只说就是说些京城的闲话罢了。”她迟疑了一会儿道:“论理,之前您也说过,今后要将这个女儿当成自己亲生的一样,但是……这可是事关灵真的终身大事,况且这么多年大家都知道她是未来的世子夫人,若是换了人,哪里还会有什么好人家?如今适龄的孩子,几乎都已订下亲了。” 赵正刚皱着眉头道:“说不通,要和秦王交好,朴真也是灵真的姐姐,难道娶灵真就不能和秦王交好?更何况秦王还瞎了眼的,继位的希望几乎可以说无,韦老夫人那样厉害的人,会贸然这时候就下注?你让灵真莫要慌,多半还是孩子之间口角斗气罢了,我明日去探探土司大人的口风好了。” 罗氏听到丈夫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放下一半心道:“也好。” 赵朴真并不知道赵家掀起的波澜,细细写了封信,将前后备细都写了清楚,然而不知为何,本算不上十分难写的信,她却总不满意。写到后头,复又将前头几句说自己回家的情况给抹去了,只直截了当说了韦老夫人的事,前后与崔氏、太子的纠葛,以及如今的打算,反反复复改了几次,点灯熬到深夜才算写好了。 因着熬了夜,第二日起了身便觉得有些精神不振,胸口烦闷,厨房那边送过来的早点又是有些油腻的油炸糯米糍粑、红枣甜汤、小肉粽和一碗酥酪蒸蛋。环儿一边从提篮里头拿出来一边嘀咕:“全都是甜腻腻油滋滋的,我选了半天就这蒸蛋稍微好些,我就和罗大娘说了,大娘子已经好几天都没怎么碰早点了,都只吃了一点,能不能来点清淡的,旁的不说,就做一点素馅的三鲜饺子,有那么难吗?结果罗大娘还撂了脸子,说大娘子这么随和性情好,夫人也没见交代下来,可见主子根本没挑剔嫌弃,倒是我们这些京里来的奴儿,比主子还要娇贵,想自己吃就假借着主子的名头,可把我给气坏了,锦书也不分辨,只扯着我别争了,出来才和我说罗大娘是夫人家里陪嫁来的,然后又说要去给二娘子办什么差使,又没过来当差。大娘子您今儿一定要和夫人说一说,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我可是为了您,可别让我担了这冤枉名头。” 赵朴真这些日子夜里睡不大安,心里事多,听到环儿数落,不由微微起了一点烦躁,勉强压着自己那点莫名的燥火,解释道:“饺子是有些麻烦,也怪不得罗大娘有意见,我这里还有点银子,你拿去给厨房,就说我想吃点枸杞叶蛋汤,还有前儿那酸笋炒鸭胗、又或是茴香炒蛋,都使得,你且委屈委屈,过些日子我想想办法。” 环儿撇了撇嘴,却也知道赵朴真才回来,就为了这点吃饭的小事和母亲的陪房闹翻不合适,低声道:“娘子也是奇怪,直接和夫人说吃不惯不好吗?这边的菜色,娘子每天都动很少,能吃的不过就几样,还得给银子给人做,何必呢?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女儿的母亲,您开口了,夫人必是允的。” 赵朴真垂下睫毛,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怅然,长久在宫里的生活,让她谨言慎行,习惯不要太多透露自己的喜好,只有在秦王府的生活,在秦王的纵容下,才稍稍放纵了些。秦王府的伙食本来就不差,然后春明楼又开了小灶,宋霑好吃,上官麟变着法子的进贡了各式各样的珍馐来。之后随军出征,也没怎么苦着她,她去陪应夫人的日子,更不用说,从来不用她开口,应夫人就能敏感的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变着法子弄来给她吃。再之后,就是秦王失明,她亲手一样一样调弄着菜品——她心知肚明,并不是这里的东西吃不惯,而是她从前……被宠坏了。 第188章 她低声道:“这里大家都是这么吃的,自然都是爹娘和哥哥妹妹们一贯爱吃的,我才回来就折腾着改,不大好。再说了,你看过街上贫民、农奴们的餐点吗?这里的糯米、糖、鸡蛋、红枣、奶,都很贵,这样的早餐,已经是最好的了,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倒折了福分。” 环儿叹了口气,应声道:“那就按娘子说的办。” 赵朴真看了下早餐,虽如此说,但她确实没什么胃口,看着只有那碗酥酪蒸蛋还算清淡,便拿了勺子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孰料那蛋奶的腥味直冲鼻子,她一时觉得胃里酸水上涌,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环儿吓了一跳,上来拿了帕子替她收拾,一边道:“这酥酪蒸蛋,也是不会做的,蛋和奶都很腥,还有昨儿收拾上来的鱼,也腥成那样,我看这边做菜就只会放八角这些大料,缺了这些,就束手无策了,还不如全用酱烧了,哎!要我说,娘子也别吃了,等我出去市面上,买点青菜饺子来给你吃吧。这儿女子上街很普通的,我昨儿看到路边有个饺子摊,味道很鲜,做着也干净。” 这么折腾了一轮,赵朴真也确实没心思吃了,想了想便叫环儿出去驿站,去请高灵钧,路上顺便带份吃的回来。 第116章 教女 高灵钧才进了赵府,赵正刚就忙着出来迎接,环儿见状便先往后院去和小姐通报去了。 而伺候赵朴真的锦书却立刻被叫去了罗氏院子里,赵灵真正在那儿,问她:“姐姐叫那王府侍卫进府做什么?” 锦书嗫嚅着道:“大娘子昨儿写了一封信回王府,今天打发环儿去叫侍卫入府,说是要让那侍卫送回京。” 赵灵真一双眼睛几乎出火:“定是写信回去让秦王替她出头呢!”又转头看向罗氏:“母亲一定要为我做主!” 罗氏将锦书摒退,安抚她道:“你阿爹都说了没事,你也别担心太多了。” 赵灵真哪里相信,她只觉得母亲软弱犹豫,信不过,便索性出来往书房去,想找阿爹说说,早作决断。 才走到书房那边,打头却看到赵允峰提着个鸟笼过来,鸟笼上覆盖着黑布,她好奇笑道:“大哥拿的这是什么?”正说话笼子里头已传来清脆地叫声“早安!早安!您好!您好!” 赵灵真吃了一惊,揭开那笼子上的黑布,看到里头一只通体黑羽油光水滑的红嘴儿鸟正在上下跳动,脖子上有鲜黄的羽毛纹路,黑豆一样的眼睛十分精灵,赵家两兄弟一贯都对这个妹子十分宠爱,在外边见到什么好的都会给妹子带一份,赵灵真便以为这是大哥带回来给自己的,惊喜捂嘴笑道:“大哥去哪儿找来的这么俊的鹩哥儿,调教得真好,先给我耍耍。” 赵允锋笑道:“这就是世子调教的那只黑姐儿了,你从前不是听说过一直想要看吗?世子从前只说还要慢慢教,不许它见人多了学了不好的话去,听说大妹妹回来,世子说大妹妹一口漂亮京城话,定能教黑姐儿多说几句,叫我拿回来给大妹妹耍两天,说这是京里没有的,让大妹妹看看,比京里那些会说话的八哥如何。正好你来了,且替我带过去给大妹妹好了,你们一起玩便是了,世子还特意准备了一大包的吃食,你们直接拿这个逗它就好。” 赵灵真正是心里含酸,一时听到此事,双眼发红,已是气得微微发抖,赵允锋为人憨直,犹不觉,仍絮絮叨叨:“大妹妹刚回来,也确实没什么消遣,世子说过两日带我们去打猎,到时候把你们俩都带上,一起出去玩玩?” 赵灵真憋气道:“我可不稀罕这顺路的人情,要去你自己去。”说完将那鸟笼一摔,赵允锋连忙去接住那鸟笼,赵灵真已自顾自走了。赵允锋呆了呆,却也习惯自己妹妹的任性,也就和平时一样放着不管,自提了鸟笼去找赵朴真。 赵灵真冲进书房里,脸上仍然带着怒气和委屈,赵正刚刚让人送走高灵钧,正和幕僚在说话,猛然看到女儿莽撞冲进书房,一怔,虽说本地民风开放,但清客们多是读过点书懂得点规矩的,纷纷起身告退回避,赵正刚顿觉脸上无光,拱手送走清客们后斥责女儿:“怎么这么没规矩!这么大的姑娘了,你姐姐回来,你多和她学些礼仪,也省得给爹娘丢人!” 赵灵真提高了嗓子,声音尖利:“她算我哪门子的姐姐?也不知是哪个山野樵夫的种!” 赵正刚一惊,连忙走出书房望了望,看清客们俱已走远,才松了一口气,回来关上门怒道:“早说过让你将她当成亲姐姐,这话决不可再说!一家子的身家性命,皆在这上头了!你如何还是这么冥顽不灵!你是永远长不大吗?” 赵灵真却带了哭腔:“亲姐姐亲姐姐!我才是赵家的嫡长女!阿爹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连亲女儿的婚事也要拱手让人了,还教我如何长大?我倒是希望永不长大,阿爹阿娘永远都是我的爹娘,如今不过是回来了个杂种,爹娘也不是我的爹娘了,哥哥也不是我的哥哥了!” 赵正刚脸一沉:“莫要听信外边的流言!你姐姐极得韦老夫人看重,将来只会给咱们家添光彩的,你好好的跟她学着,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点事,你给我严严实实地埋好了,再瞎说,我就把你送去乡下!” 赵灵真听他口气,心里浮起了一丝希望:“阿爹是说,婚事不可能换人?” 赵正刚本来想说无稽之谈,但转眼看女儿双目炯炯逼问自己,掀唇之间,口沫甚至有几点飞溅到自己身上,仪态全无,又想起赵朴真那一派端庄静婉的样子,不由有些心塞,心想这女儿自幼宠大,一点挫折没受过,如今倒是借这机会,搓磨一下她的心性,给她点教训才是,再说,韦老夫人心思极深,凡事不能说绝。 第189章 他平日里极重权威,却不大和女儿交流,不知这时应安抚哄着为主,却想着女儿如此任性,该教教道理,肃了脸色道:“这也说不定,只是女儿的婚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由你自己整日高声叫嚷,叫别人听见了,岂不是要说你不知羞耻,说我们父母教女无方!你安静淑婉,人家才喜欢!” 赵灵真哪里听他这些教训:“阿爹还真当她是你的亲女儿了?也是,不管是不是,她是得了好亲事,自然会替阿爹挣脸面,富贵荣华之前,阿爹也迷了眼睛,女儿的终身幸福,那都不算什么了!卖女求荣,原来就是这一日!”她尖叫着,心头已经被疯狂迷了心,韦老夫人一反常态的重视,宝珠的奚落讽刺,世子特殊的讨好,母亲的软弱敷衍,哥哥的粗心冷落,都折磨着这个敏感的少女患得患失的心,而这一刻,她终于被父亲的话击溃了,口不择言。 赵正刚却被她一句卖女求荣气得脸色发青,想也不想已然一巴掌甩了过去,赵灵真捂着脸震惊:“你竟然打我,竟然为了外人打我!” 赵正刚道:“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你这些日子,着实有些不像话!且下去回你的院子里,禁足一个月,好生抄抄女诫,反省自己!” 赵灵真捂着脸,眼泪滚落下来,一转身冲了出去,这一刻,她满心想着的只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抢了自己的父母兄弟,抢了嫡长女的身份,如今还要抢了自己的婚事!她凭什么! 赵朴真坐在几前,面前摆着一份茴香馅儿的酸汤饺子,环儿一边摆着一边笑:“高大人就来,还要到前头和老爷说一声才好来见您,您先赶紧趁热吃了这饺子。高大人知道我要买饺子给娘子,给我推荐了这一家,说味道特别好,分量足,我在那边试了尝了一碗,果然好。和老板说了专门选的酸汤的,茴香馅儿,那老板还笑呢,说你是不是买给孕妇吃的,说他家的酸汤饺子,用得极好的山黄皮和酸笋丝做的酸汤,这十里八村,凡是有孕的,都爱这一口酸汤味,我都笑死了,说不是,咱们娘子还没嫁呢,也就是这边天气湿热,咱们有些不习惯,喝点酸汤舒服些,那老板又开始吹,说他这汤怎么开胃祛湿,消暑去滞,延年养生,这一套一套儿的,您看这说的。” 一旁正收拾衣服的锦书笑着说:“山黄皮是不错,这个蒸鱼最好,炖汤一般,不过从前我娘家嫂子怀孕,害喜得厉害,也是别的都吃不下,就爱喝山黄皮鸡汤。” 赵朴真本来闻着那酸汤的味和那茴香独有的香味觉得精神一振,刚想要喝,听到锦书说笑,她忽然微微一怔,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在心里暗自算了算日子,背上忽然凉飕飕的起了一层薄汗。 这时外边已有人传话,高大人进来了,赵朴真被吓了一吓,已没了胃口,让人先将高灵钧带了进来。 高灵钧走了进来施礼,却不似往常在王府里那大大咧咧随意的样子,而是微微有了些拘谨,面上表情也很是紧绷,想来是在赵家,整个人都规矩起来。 赵朴真忍不住笑道:“之前听说你要买些香料回去带给罗绮,却不知呆了这几日,可买了什么好东西?你耽误在这儿这些天,回去罗绮可要怪我。” 高灵钧笑了下:“娘子在这边住得可习惯?家人待您可好?今儿叫属下来可有什么差遣?” 赵朴真十分不习惯一贯吊儿郎当的高灵钧这般规矩,笑着道:“没什么不好的,爹娘待我很好,就是前儿我和土司府的老夫人谈了谈,有些事情想和王爷说说,我写了封信,想请您给王爷带回去,您在这里也这些天了,罗绮姐姐肯定也惦记着您了。” 高灵钧脸上一僵:“可是什么大事?”一双眼却逡巡着屋里,屋里还隐隐有着那茴香和山黄皮汤的香味,但屋里他一颗心跳得飞快,面上却仍镇定着。 赵朴真想着高灵钧是李知珉心腹中的心腹,因此倒也不瞒他,只是笑着将土司老夫人那边如今面临的窘境说了一遍,又说:“王爷这边的开支,我这些年冷眼看下来也不小,这事儿烦您跑一次,看看王爷若是愿意,倒是一举两得。” 高灵钧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赵娘子,您既然这么惦记着王爷,为什么还要回连山呢,都回家了,不和家里人好好团聚,倒还替王爷打算这些,王爷——他是人上人,哪里用咱们这些小人物替他操心呢。”便是一直对王爷忠心耿耿,这一刻高灵钧居然也对王爷生了一丝怨尤。 赵朴真脸色微微一红:“我也知道王爷如今有了王妃,必是不缺花费的,但总是自己有更好一些吧,他未必愿意受制于上官家。” 高灵钧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既如此,我替娘子带信回去便是,明日便启程。娘子还有什么要带给王爷的吗?” 赵朴真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听到外边环儿来报:“大爷过来了,带了一只鸟儿过来,说是给小姐玩的。” 第117章 揭破 赵朴真一怔,笑了起来:“先请哥哥坐一坐,我和高大人说完话就出去。” 高灵钧被她脸上喜悦的笑容晃得移开了眼神,躬身道:“赵尚宫没有什么交代的话,我这就回去了。” 赵朴真笑道:“没什么了,信里已说明白了,你带回去给王爷便好,土司老夫人很有诚意,还请王爷多考虑。” 第190章 高灵钧应了出去,看到赵允锋提着个鸟笼挂在院子的树下,笼子里那漆黑的鸟儿在活泼地上下跳着,赵允锋原本在逗着鸟儿说话,看到他出来忙笑着拱手见礼,又对赵朴真笑道:“妹妹初到,想是没什么消遣,从别处借来的鸟儿,给妹妹玩几日。” 赵朴真笑着上前伸着一根纤细晶莹的手指逗鸟,双眸晶亮碧清:“谢谢哥哥有心,不知这是什么鸟儿?”灿烂秋阳下她容光慑人,赵允锋平日里所见并无如此丽人,脸上通红,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兄妹站在一起,明媚的阳光下,颇为和谐。 高灵钧站在一侧,心里只觉得难受,咬了咬牙根,心一硬,轻声和赵朴真告辞,便自出去了,将兄妹俩的笑声撇在了身后。 高灵钧没走多久,赵灵真就进来了,看到赵朴真正和赵允锋一边逗鸟一边说话,心里酸意更浓。大哥对自己虽然温和,却从来没有这样的宠溺表情,世子也是被这样的容貌所惑,才迷了心智!他们哪里知道,她根本就是一个山野弃置的杂种罢了,说不定还是私生被丢弃的野种,赵灵真恶意揣测着,她凭什么夺走自己的婚事,成为世子夫人,成为未来的土司夫人? 满怀恶意中,她转眼看到一旁环儿端着一个托盘过来,里头一个海碗里腾腾热气,大惊小怪问道:“现在可不是吃饭的点儿,姐姐你开小灶了?” 环儿笑道:“早晨我们大娘子有些不舒服,早晨油腻了些没吃,奴婢出去找高大人的时候,看到路边的酸汤饺子不错,便给大娘子带了一份,适才高大人来了,娘子急着见高大人,没用,放着凉了,我让厨房又热了热,赶紧拿过来给娘子吃,一早上没吃东西呢。” 赵允锋忙道:“可是家里的东西你吃不惯?等我和娘说,给你做些合口味的,大妹妹喜欢吃什么?或是平日里我从外边给你带些好吃的回来。” 赵灵真心里酸意更浓:“我看看这酸汤饺子是什么馅儿的。”说着已是取过了那海碗过来,拿了勺子在里头搅拌,将那饺子皮全弄破了。 从来没见过哪家贵女这般没皮没脸没仪态,环儿在一旁完全怔住了不知如何反应,只好转头去看自家娘子。 赵朴真有些无奈,只是示意她先下去,弄成这样,自己也不可能吃的,一旁的赵允锋却没注意自己二妹妹的无礼,只是笑道:“大妹妹大概饿了,你还不赶紧给大妹妹先吃早点再说。” 赵朴真哪里还会吃这样的东西!忙笑道:“环儿出去了不知道,其实我还是吃了些糕点的,这会子其实也不饿,还是拿下去吧。” 环儿只好上前要接过那碗已皮破馅糊的饺子糊汤,赵灵真却心里畅快,拿了那勺子舀了中间的饺子馅递到笼子里:“姐姐既不吃,看看这鸟儿吃不吃。” 那鹩哥蹦蹦跳跳了过来,啄了几口,大概也觉得味道不大好,嫌弃地跳到了另外一边,赵允锋笑道:“这鸟儿吃得可金贵,二妹妹你还是别乱喂了,小心一会儿鸟儿有个什么,世子要找我麻烦。” 赵朴真问:“原来这鹩哥是赵世子的?” 赵允锋道:“是,世子调教了许久才能说话的,平日里很是宝贝,从前二妹妹也想玩,世子都没给,如今听说大妹妹才从京里来,才送过来给大妹妹的。” 赵灵真已是大怒,将手里的碗往地上一摔,饺子皮馅汤四处飞溅,她恼怒道:“大哥这说的什么话?一样都是妹妹,恁的只哄着姐姐,就不管我面皮了?这鸟儿世子当初才拿到,没调教好,就是莫宝珠要和世子要,亲妹妹也没给!如今调教好了,想来世子也玩腻了,借着个由头送了我们家罢了!” 赵允锋没想到二妹妹发这么大火,忙结结巴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朴真忙笑道:“妹妹说得对,咱们姐妹都是一样的,妹妹和他订了婚,他不好说是送妹妹,便借着个由头把鸟儿送来给妹妹玩罢了……” 赵灵真却一口恶气涌上心头,终于口不择言:“别叫我妹妹!你算我哪门子的姐姐?” 赵允锋见势不妙,当初赵朴真进京时他已经懂事了些,眼看妹妹就要忍不住,连忙拉住她的手道:“都是哥哥不好,妹妹别生气了。” 正在一旁扫着地上的饺子皮的环儿,看场面僵了,她平日里训练有素,自然是想着转移话题,眼睛游移着看到鸟笼,忙道:“小姐,这鸟儿不大对啊。” 三人转头去看鸟笼子,看到鸟笼里适才还上串下跳十分活泼的鹩哥,如今却蔫蔫地趴在笼底,一动不动。赵允锋见状忙动了动笼子,那鹩哥只是懒懒抬了抬头,睁眼看了下,复又垂下脖颈,仿佛睡着一般。 赵灵真怒道:“你这奴婢好毒心思!这鸟儿不过是在睡觉,你想说是我喂坏了鸟儿吗?” 环儿争辩:“不是……王府也养了不少鸽子鸟儿,我看它们睡觉也是抓在枝子上的,这趴在笼子底下,怪怪的。” 赵灵真已破口大骂:“有其主必有其仆,真正刁钻心思!这鸟若是真有个什么不好,你是不是就要赖着说是我弄死的?想挑拨我和世子的关系是吗?是不是想着世子娶了你家小姐,你也可以跟过去飞上枝头?我告诉你,别想得美了!” 环儿满脸涨得通红,也带了几分气性:“二小姐讲话小心些,适才的高大人,七品武将,娶得也是我们王爷身边的女官,明媒正娶,我们娘子只要嫁出去,那都是正儿八经的官夫人,便是王府侧妃也是做得的!哪里看得上你们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什么世子夫人?也就小娘子您见得少了,不过是个平头正脸的小爷,就以为谁都想来抢。” 第191章 赵灵真被这个小丫鬟一讽刺,新仇旧恨都涌了上来,话赶话之间已不能冷静思考,只会冷笑:“哟,什么王府女官,那也是伺候人的奴婢不是?还真以为伺候贵人久了,自己也是贵人了?我告诉你,呸!奴儿就是奴儿!天生的野杂种,也妄想自己是什么好人儿?不知哪里的野杂种,阿爹阿娘好心捡了你,给了你口饭吃。你有今日,都是我阿爹阿娘给你的!你根本不是我家的女儿,如今你却恩将仇报,勾引世子,抢夺妹夫,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最后一句已是带着哭腔。 院子里一片寂静,一旁伺候的锦书,早已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找罗夫人去了。 赵允锋上前拉着赵灵真,已知道妹妹闯了大祸,赵朴真却已冷静了下来,她之前还呵斥着环儿不许和主人口角,待到听赵灵真说的那些话,看向了赵允锋,赵允锋回避了她的目光,只有赵灵真还在边哭边说话:“你根本不是我们赵家的女儿,不是靠着阿爹阿娘一点怜悯,把你送进宫,哪有今日这荣耀?抢了我嫡长女的名头,抢了我的阿爹阿娘哥哥不算,还要抢我的婚事。” 赵允锋低叱她:“够了灵真!别说了!你想让全家遭祸吗!” 赵灵真身上抖了下,终于清醒了过来,却仍然有着不服输的犟意挑衅地看向赵朴真:“难道她敢说出去?让别人知道她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你要恩将仇报?” 罗夫人已经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喝止了赵灵真,让赵允锋带了赵灵真下去,上前拉了一直很安静的赵朴真的手,勉强笑道:“你妹妹胡言乱语,你莫要当真,她瞎说的。” 赵朴真回避了她的手,默默直视着她的眼睛:“她说的,是真的吧。” 回家以来和家人那种莫名的隔阂感涌上了心头,罗夫人的浮华的泪水,赵正刚客气而疏离的表情,两个哥哥更多的是好奇和对陌生美丽女子的优容,妹妹的抵触和敌意,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罗夫人回避了她的目光,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罗夫人嘴唇微微发抖,过了一会儿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是,你并不是我亲生的。” 第118章 无家 “那会儿正闹八王之乱,有一股瑶民也做乱,当时到处闹匪,也分不清哪里是兵哪里是匪,见人就抢。我回娘家说要躲一躲,路上听到孩子哭声,下车去就看到了你被扔在一个木桶里顺水漂下来,和灵真差不多年岁的样子,哭得两眼通红,声嘶力竭,天黑,看着还要下雨,若是我不管,就算不会大水冲走,野兽大概也要把你叼了走,我心里不忍,就把你抱了回来,和灵真一起养着。后来兵乱慢慢平定了,就说要选良家女进宫当差,我舍不得灵真年幼……” 罗氏终于和盘托出:“虽说对不住你,也想着大概也是你的造化,想不到你还会回来,既回来了,我们也是把你当亲女儿看待,想着陪一份嫁妆,好好把你嫁出去,并没有想过亏待你,灵真被我们宠坏了,以为世子喜欢你,要改婚事,她自幼就喜欢世子,看我们都偏着你,韦老夫人也很看重你,所以才慌了阵脚,之前一直很喜欢多一个姐姐的,便是允锋和允锐,也是真心把你当妹妹疼爱的……” 罗氏擦着眼泪:“这拿下人孩子当自己孩子献上去的事儿,其实当初做的人不少,不止我们这一家,只是,都没有回来的,也是你有造化,得了贵人看重,衣锦还乡……若是声张出去,被人拿了把柄说你阿爹欺君,也不好过。你阿爹当初官职低微,薪金微薄,当初看到我捡了你回来,也还是同意将你收养了,……虽说不是你生身父亲,也是希望你念着当初我们那一点善心……不求你将我们当亲生父母敬着,只求莫要声张此事,招来祸事,只要你一天叫我们爹娘,我们就一天都把你当亲女儿看待。” 赵朴真觉得有些茫然。 她为了这个自幼就憧憬和幻想的家,这幻想的亲情,放弃了京城,回到了这里,然后如今上天冰冷地告诉她,这一切都不过是个泡沫,慈爱、包容、温柔的父母,友爱亲热,有时候闹点小别扭,却会更紧密的兄弟姐妹…… 如今却有人告诉她,这些,都是假的。 慈爱包容温柔的父母是有,但他们是因为舍不得骨肉分离,真心疼爱自己的孩子,才拾养了她,代替自己幼小的亲生女儿,送去了遥远的京城。 “你……再想想,灵真不懂事,您比她懂事知礼,又是在京里待过,自然知道什么叫欺君之罪,虽说天高皇帝远,如今土司大人也很看重咱们家,但是少不得有些小人眼红,借此生事。”罗氏擦了擦眼泪,期盼地看向赵朴真,仿佛要得个承诺。 事情来得太快,赵朴真还没有来得及和罗氏生出多么难割舍的母女情分,只是下意识的和从前一样,不让对方难堪:“父亲母亲救我一命,再生之恩,粉身难报,这事我守口如瓶,您只管放心。” 罗氏点了点头,略略放了下心,想着赵灵真和锦书那边还要处理,这里再说下去反而弄巧成拙,便暗自给了锦书个眼色,起身转头回去,却是先去找了赵正刚商议女儿捅出来的篓子去了。 一切安静了下来,窗外下起雨来,环儿悄悄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不安:“娘子……那鸟儿好像死了。” 小小的鹩哥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窝在笼底,一动不动,漆黑玲珑的身躯却已僵硬,环儿低声道:“兴许送来之前就有病的吧,我看从前王府养的鸽子,生了病,也是很快就死了,还会传染,一个鸽子能传染一笼的鸽子,所以都得赶紧处理。” 第192章 赵朴真轻声道:“拿出去找个地方埋了吧,也别声张了,怕是二妹妹——灵真娘子要多想,以为我们真的要挑拨她和世子的感情。” 一场急雨过后,从云后露出脸的阳光再次耀眼的肆虐,因此热度丝毫没有减少,粘腻的汗依然黏在身上,赵朴真怔怔看着窗外的银杏树,金黄色的叶片翻飞着,已接近十月,这里却依然酷暑逼人,这个时候在京里,应该已经凉爽宜人,准备着翻晒冬衣,制新的冬衣——王爷在做什么? 是了,他自有王妃上官筠照顾……就算上官筠心不在他身上,他也是个对于上官筠很重要的人,上官筠必须借助她来实现自我,而他需要上官筠这样一个出身名门贵女的王妃,互惠互利的一对儿,正是一向所愿。他,确确实实已经成家。自己,却已失去了家。 有时候她会做梦,梦到王府,小猫,空气,声音,王爷身上衣服的味道,是秦王让她离开了拘谨严格的深宫,给了她一个温馨、宽松的王府,然而这一刻她十分明了,在自己选择离开王府的时候,就已经回不去了。 原来,自己根本就是一无所有的啊。 从前一直纠缠不清求而不得的那点痴恋和念头,终于就此干脆利落地斩断。 无家可归吗…… 也许,她能够自己建起一个自己向往的家。 赵朴真伸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腹部,睫毛低垂,一动不动,锦书和环儿一直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以为能够全心投入的家,以为能够全情回报的父母家人,这件事本来占据了她的所有注意力,然而当这一切忽然被揭穿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惋惜或者痛心。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一直隐隐觉得父母对自己和对灵真不一样,进门时的泪水感觉也不似真情投入,那种陌生感和隔阂感至始至终地存在着,甚至对这片土地,这方山水,她也感觉不到归宿感,不是不美,不是嫌弃,就是冥冥中的直觉……和自幼所憧憬的家乡,不一样。 她憧憬的连山,是有笑着接纳她的父母家人,是有她最爱吃的食物的连山,是她的根,她的归宿,她一生所愿,在深宫里漫长的严厉的规矩教养下,年幼的她无数次的幻想着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自己的家人是什么样子的,自己总有一天,能回去,回连山。 难怪说自己是五岁入宫,自己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想来当初岁数也是捏造的,自己的真实年龄,恐怕只会更小。按罗氏的说法,她顺水漂来,又是那动乱之时,可知她的生身父母,多半是找不到了,而她的家乡,究竟是哪里,大概也无迹可查。 无家可归,沉甸甸的在她跟前。 回王府? 她干净利落地截断了那个想头,连着那一点眷恋和思恋,都被她快刀斩乱麻地卷成一团,抛到脑后。 这一夜并没有想象的如此难熬,仿佛一瞬间就过去了。 何去何从,她似乎并没有纠结太久,天微微亮的时候,她就吩咐环儿收拾自己的东西,幸而当初的书画等大部分都还捆扎着,因为还没有合适的架子放,都还收在书箱里,因此倒也方便,其他东西,收拾得也很快。环儿是跟着自己来的,自然跟着自己走。 至于赵家会如何和韦老夫人,和其他人解释,她倒不担心。一个女子,只要不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很快就会被人淡忘,要么说病了养病,然后顺理成章的没了,要么说已回京回王府去了……他们自有保护自己的办法。 赵正刚和罗氏知道她要走的决定,虽说面上惊诧,却也不由的释然。大半年前,秦王府派来传消息的差人,这个本该和其他女孩一样在深宫泯灭的养女,忽然衣锦还乡的消息,给他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之后决定顺其自然地当真的长女接纳回来,却到底不是一家骨肉,那一点隔阂在,那一点隐瞒在,既不能真的当亲女儿一样疼爱和教训,也不能单纯的利用,秦王府的贵人,远在京城,却也不敢轻易冒犯,更何况还有欺君之罪的把柄在,于是这个养女,变成了大家心中的一根刺,敬也不是,爱也不够,远又不能,如今不再费心遮掩,干干净净地走了,恩义彼此都两清,倒不失为一个极好的路子。 赵家拿了银子来要给她:“想必你是要回王府,如今路上还算太平,这是路费,王府的侍卫们听说也要回王府,你正好可以和他们同行。” 赵朴真笑而不语,也没有接那银子:“家里也不宽裕,留着给哥哥和妹妹们使吧,我身上还有钱。” 罗氏知道她也看不上这点银子,赵正刚让她拿来,其实也是怕她回了王府,要告状清算,便又拿了一个小包袱出来:“这是当初你身上穿着的衣物,大概一岁多,话还说不大清楚,衣物和饰品,看着都像有钱人家的孩子,想是遭了匪……” 赵朴真接了过来,打开,果然看到一身做得极细致精美的衣服,绯红衫子上密绣着石榴花儿,裙子百褶裙,虽然隔了十来年,颜色却仍然红得十分鲜亮,褶子印整齐清晰,好似一朵精致的小花,小小的鞋子上全是小粒的碎宝石攒成的花纹,和自己身上戴着的璎珞,倒是一个路数。罗氏见识少没见过,她却是在宫里见过好东西的,一眼便看出了衣服是上好的苏绣和贡缎,一般人家不会在孩子衣服上做这么多花样,因为孩子长得快,很快便不能穿了,而绣花又容易磨到孩子的皮肤,因此这衣服的内里,还细细的衬着雪白柔滑的云丝,单是手工,便不知道费了多少。 第193章 大概就是为着这身稀罕的衣服,罗氏留下了自己,想着可能父母会找来,后来始终不见来找,正好宫里要招良家女子当差,便将自己抵了名字,送入宫中。 然而那一刻的慈善和救下她的恩义,是实实在在的,她依然感激他们。 但留在这里,已经不可能了。 第119章 失踪 李知珉在王府里,听着文桐读了高灵钧转送来的信,叫了宋霑来。 宋霑看了这信,大笑道:“我就说你不该放了她,真是个人才,回乡而已,就给王爷引来这么门大生意,有担当!话说,她怎么知道广州都督陆佑庸是殿下的人?殿下告诉她的?” “不是我。”李知珉面无表情。他病才好了些,整个人仍有病容,斜斜躺在榻上。 宋霑哈哈大笑,一副十分幸灾乐祸的样子:“果然那孩子还是藏了拙,硬生生骗得你将她给放了,若是早知道她就凭着平日里一点蛛丝马迹,就推出这许多东西,怕是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了她!妙极!妙极!”宋霑满脸眉毛乱舞,李知珉沉着一张脸,说道:“这太子的生意,我不大想沾。” 宋霑呵呵一声:“不沾?我就问你,现在还有多少钱?有多少钱办多少事,你如今收入还有多少?当初瞒着皇后娘娘,将庄子铺子全都偷偷押了出去,好不容易在海上,冒了偌大的风险赚了点钱回来,却又全流水一样的使出去了,这些年开支多少?好不容易才把铺子庄子给赎了回来,这些年居然一点没被皇后娘娘觉察,我可真是为你捏一把汗!这一年来是宽松了些,但是那都是上官家的钱!外边看着花团锦簇,但是,那都不是捏在你手里的!还是真丫头懂得你心里那弯弯绕,把这一注银子送到你跟前,你倒嫌弃起来了,说吧,其实还是不想那小姑娘再卷进来吧?” 宋霑说这话其实不过是顺嘴一说,然而话音一落看到李知珉的神情他忽然就大笑:“不会吧!真被我说中了?你还真是舍不得了?怪不得步步为营的王爷,如何会布一枚废子,原来居然是心疼了。” 李知珉沉着脸并不说话,高灵钧离开连山的时候,兴许她已服下那可令她在无声无息中一睡不起的药。不过这事不必让宋霑知道,他对这个女学生是真心喜爱,就这事上,他对不起他。而这丫头临死之前还在替他铺的路——他不想再欠了这份情。 宋霑却只当他心疼,兴许那大概也是心疼的表情,他笑了一会儿道:“话说回来,王妃现在基本就是把你架空了,这四处串联,倒是替你把名声刷得不错,但是你应该是知道,钱和权,应该在谁手里才靠谱吧。” “你不想她卷进来也好办,派上高灵钧亲自跑一次,把这事儿给办妥了,别牵扯上她,就好了。” 李知珉皱着眉头,不置可否,宋霑摇着头叹息:“看不懂你们了。” 这时外边却有人来报,节度使应钦之子应无咎有急事求见王爷。 李知珉讶然,宋霑也道:“他来做什么?是了,前些日子听说他护送应夫人进京,似乎是看病。” 李知珉摇了摇头,叫人让应无咎进来。 应无咎显然是刚刚经过远行的打扮,李知珉都能闻到他身上那种汗味、灰尘味、马匹味的风尘仆仆的味道,这显然是很失礼的,但应无咎显然有急事:“王爷,请问赵娘子可回到王府了?” “回王府?她并没有回来。”李知珉蹙起眉头,眯起眼睛,多疑的心里却已飞快猜度,应无咎为什么要找她?应家知道赵朴真和连山土司的秘事了?赵朴真不在自己家里,能去哪里?重重疑窦涌上,居然以他之善谋机变,也没有想出其中缘由,他开口反问:“应将军不知找我府上的侍婢有何事?又如何知道她离开家乡返回王府?” 应无咎闻言一顿,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困窘,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解释道:“我对赵尚宫心有所属,听闻她离开王府返乡,便想着亲自上门提亲,没想到到了连山她府上,她家人却说她住不惯连山,又打算回京城王府了,已经离开连山。” 李知珉眉头越蹙越紧:“不可能,她家人有说她什么时候返京的吗?” 应无咎道:“我到得不巧,说三日前带着一个侍女离开,还说应该是随着王府的护卫队离开的,我便立时折返在回京,一路约半个月时间,却始终没有追上贵府护卫队伍,当时我就隐隐觉得不对,按说有女眷,不该脚程如此之快。” 李知珉斩钉截铁道:“不可能,高灵钧昨日方回,并没有带回她。”而且,她才刚刚替王府和连山牵线,怎么可能忽然离去?难道是这其中生变?是太子的人,还是崔家的人察觉了她,下手?又或者是……她服了那毒药,已经死去,赵家隐瞒了她的死讯?但应无咎如果只是为了亲事,会如此着急的又从连山急急追回?这其中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缘由。 他心念数转,面上却仍然十分淡漠:“此事不合常理,赵尚宫当差多年,脾性柔和,又是一直对未见面的父母家人十分孺慕,多年都想着回家,岂会仅仅只是因为住不惯,就仓促离开连山?按这时日算,她回家居住连一个月都未满,岂会如此贸然离开生身父母和家人?你没有在那边打听,就只听信她父母的一面之词?” 应无咎道:“我也觉得奇怪,当时也派人稍微打听了下,只是连山土族,颇为忌惮我们汉人,也是使了些钱,才依稀听说似乎是土司世子本与赵家嫡女订有婚事,赵娘子回去后,土司的母亲韦氏,圣后年间受过诰封为慧敏夫人的,却看上了赵娘子,有风声想要改议婚的人选。也只是打听到这点消息,我想着赵娘子虽则看着柔顺,其实内里极是刚强,会不会不想因为此事和家人起了嫌隙,便索性回京。只是若是没有跟着王府侍卫队,她一个弱女子,只带着一个侍婢,相貌又生得那等,路上只怕有险。” 第194章 李知珉一张脸已极快地沉了下去,冷笑了声:“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他也不等和应无咎废话,却派人唤了高灵钧来:“你点五百兵士,从京里返回连山,一路搜索赵尚宫行迹,见到人了,接回王府。” 高灵钧一怔,看了眼应无咎,应无咎便将之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高灵钧偷眼看了眼李知珉,他面上漠然,看不出究竟什么意思,便只能低头应了是,心里却想着,该不会事发了,赵家没有宣扬死讯吧?应无咎算是个陌生人,赵家大概不会透露。 应无咎在一旁道:“末将也愿略尽绵力,助高护卫找人。” 李知珉几乎就想一口回绝,自己的人,用他多事?他咬了咬牙根,硬是将这口气吞了下去,没有说什么,应无咎便和高灵钧下去了,关心赵朴真的宋霑也跟上,和他们一路商议着。 听着人都走了出去,李知珉胸口烦闷之极,伸手将袍子宽了宽,斜倚在卧榻,蹙眉沉思。文桐一个人小心翼翼屏息着站在一侧,心里却十分为难,他刚接了个消息,王妃身边的王妈妈过来说有事要和王爷禀报,从前王府后院事宜,都是王爷的乳母阮妈妈掌着,她性格软善,王妃嫁进来后,后院自然是王妃掌着,阮妈妈又不爱揽事的实心性子,却是王妃身边的王妈妈成了掌事,她基本就代表着王妃的意思……只是如今王爷显然心情不好,禀不禀呢? 他正为难之时,帘外却已有人大剌剌地走了进来,在帘外站住了施礼道:“奴婢见过王爷。”竟是王妈妈见文桐久久不出去,直接便进来了! 文桐十分恼怒,这不是欺负王爷好性儿吗?果然李知珉拢了拢衣袍起身坐直道:“妈妈来了?文桐怎么没禀报?” 王妈妈笑道:“老奴在外边等了一会儿,看到诸位大人都出去了,却不见王爷传我,想是文公公一时忘了通传,老奴因有急事需向王爷禀报,便大着胆子进来了,王爷恕罪。” 李知珉淡淡道:“妈妈代表的是王妃的脸面,我自然是不会不给王妃脸面,却不知妈妈有什么急事。” 王妈妈脸上一僵,被李知珉这绵里藏针的话刺了下,她是见过应无咎的,应无咎来找王爷做什么?她心里暗自揣度,面上姿态却更低了:“王妃娘娘嘱我来向王爷请安,看看王爷身子可大安了?”她十分隐晦婉转暗示:“王妃娘娘说这些日子桂花甚好,想和王爷小酌一番,夫妻同赏花。” 李知珉神情带着一丝疲惫不耐:“多谢王妃盛情,只是我身子仍是十分不适,自婚后添了头疼头晕的毛病,一直没好,略坐久些便头晕得厉害,前日托了关系让范阳节度使应钦那边在塞外找几支好参来配药,适才应家养子送了过来,已让林虎拿去配药了,恐怕还需调养一段时间才行,只能辜负王妃美意了。” 王妈妈心念数转,眼睛不引人注意地在李知珉苍白的脸色和嘴唇上打了一转,脸上仍是保持着那卑微的笑容:“那王爷身边,没个稳重的人伺候着,也不大好,不若还是搬回主院里,让王妃娘娘伺候您,兴许也就大好了。” 李知珉摇了摇头,皱着眉头一副不胜的样子道:“主院每日总有奴婢来回事,来来往往人多了觉得更晕得厉害,倒扰得王妃也不得安宁,这书楼我住惯了,觉得清静,倒好很多,王妃若是担心,让萍夫人过来华章楼里住着一旁伺候也好。” 王妈妈心里略略一迟疑,仍是蹲身笑道:“那也成,我回去禀报了王妃娘娘。”她并不敢就开口让侍妾来服侍王爷,这必须得经过主母同意。 第120章 侍妾 “要萍夫人过去伺候他?他什么时候见过萍夫人了?”上官筠挑了挑眉毛。 王妈妈微微有些无奈:“王妃你忘了,上次老夫人派人送了些咱们庄子上出的新鲜秋梨过来的时候,您让萍夫人送过去的,听说过去的时候王爷正头疼,她便给王爷按了按,王爷大概觉得挺受用的,便记着她了。” 上官筠冷笑了声:“倒是会顺杆儿上,男人都喜欢这种柔顺怯弱的女人。” 王妈妈叹道:“王妃娘娘,那华章楼,我听说王爷一直不让外人擅入的,如今却让萍夫人住进去,可见看在王妃面上,很是重视王妃。只是王爷既然喜欢清静,不若这些里里外外的事,你先让朱碧掌着,您搬去华章楼里陪着王爷一段时间,也能和王爷培养些情分,自从那夜圆房后,王爷大病一场,到现在都没招过哪个侍妾,这样下去,迟早要生分了。他曾经一个叱咤沙场的人,如今病成这样,心中难免难过些,再说王爷这病,和那天的药也有些脱不开干系,您何妨多陪陪他?这些日子朱碧跟在你身边,耳濡目染,也能懂大部分的事务处理,但凡重要些的事再和你禀报便是了。” 上官筠脸上微微起了点愧疚,但她看了眼眼前堆着的折子、请柬,摇头道:“妈妈,您看眼看就要过年了,四方庄子递进来的单子,还有要走的节礼,哪样不得我亲自过目呢?我倒也想躲个懒呢,只是这积重难返的,下边庄头个个看着主子好糊弄,净瞎糊弄,再则外边递进来的帖子也多,皇后又派了人叫我进宫叙话,还有晋王妃邀请我去吃蟹,还有临汝公主说想要起个诗社,央着我去给她坐镇呢,另外这一桩就更要紧了,您看看,霍太尉夫人的寿宴,这个也不能不去,真去和王爷住着,肯定要扰着他,倒不如让他清清静静地养着,还能好得快一些。他既是点了萍夫人,便随了他的愿便是了。您和萍夫人交代一下,让她好生伺候着王爷,每日晨起请安也免了,只管专心伺候王爷,不过也要叫她知道感恩,莫要以为王爷宠她,她就骄狂起来——我要让王爷换个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第195章 王妈妈眼里掠过一丝不屑,但仍低了头道:“是。不过这每日请安不能免吧?也好教她每日和您报一下王爷的身子如何,王爷每日起居如何,今日我过去,却看到范阳节度使应无咎不知为何来拜访王爷……您,还是多留心下王爷才好。” 上官筠一怔:“应无咎?”她对这个曾经求娶过自己未遂的土匪之子还是有着一股厌恶之情的:“他见王爷做什么?” 王妈妈道:“王爷说是头晕得厉害,托了应钦让在塞外淘换些好人参配药,那边找到了好的,让应无咎亲自送来了。” 上官筠点了点头:“前些日子太医院的葛老太医开的方子,是需要几枝好人参,京里都没什么好的,尽是些外边看着好看实则没什么药力的,窦娘娘那边听说了也派人送了两支来,却是年份久了些,已是不能用了,我和祖母那边说了让家里也给淘寻淘寻,王爷大概也自己找了些关系,应钦是个土匪头子,京里世族都不大看得上他,正是捧着银子没处送,他如今有了这么个门子,可不急着贴上来了?之前那急吼吼的来求亲,不也是为着想娶个身份高贵的世族女,想把那土匪的血给洗干净?” 王妈妈听她说,想起适才王爷那十分疲累的样子,想来是真的病得难受,倒也放下一半心来,上官筠又道:“王爷日日不过也就是让人念书,吃,睡,听人吹几管萧笛罢了,哪里用日日来报,妈妈只让上官萍有事便随时来报便可了,不必让她来我跟前杵着,那磨磨叽叽半天打不出个屁的样子,我看着就烦。” 王妈妈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有些多虑了,便笑道:“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可不就是这样,有几个能似小姐这般气度呢?再说当年的圣后,那也是几百年不曾出来这么个女子呢。之前也有人说东阳公主似圣后,如今可不都打嘴了?” 上官筠一哂:“东阳公主?圣后之女的身份,落在她身上,真是白白浪费了。多好的一手好牌,被她硬生生打坏了,最后那时候,若是她拼力一搏,集中兵力,杀入宫廷,以她圣后之女的身份,联合太子和崔氏,未必就是绝地。要知道崔氏在太子还没有登基之前,是万万不希望东阳倒下的。她怎么做?她居然撇下拥护她的人,跑去山寺,去见一个男人!只求临死之前能见他一面,最可悲的是那褚时渊最后也没有再见她,这样的身份,便是命人直接把那褚时渊捆来府里,又如何?可叹圣后当年男宠无数,也没有被哪个男宠给迷成这样,她身为圣后之女,竟最后居然还是摆脱不掉小情小爱,真是可笑可悲可叹。” 王妈妈道:“可不是,老夫人也大吃一惊,觉得这一次东阳公主的倒台,真的是十分诡异,崔氏开始大概也只是想给东阳公主点教训,所以之前只是坐视,没想到皇上直接下了赐死的诰命,而东阳公主居然也毫不挣扎,服鸩自杀……” 上官筠摇头:“扶不起的阿斗,可惜了那些跟从着她的人。以为自己跟着的是圣后,没想到却到底只是个囿于情爱的凡妇罢了。”她不想再谈太多,东阳公主的倒下,其实也打乱了她的步伐,毕竟东阳公主一倒,窦皇后一系所出的嫡子,便又被推到了台前,她才嫁入王府,自己的力量还太薄弱,她皱了皱眉头,窦皇后可不只一个儿子,还有个齐王,且还有早慧之名,平日里窦后听说又很是偏心齐王。 她不再想上官萍的事,吩咐王妈妈:“您办完萍夫人的事,便替我参详一下,看看明日进宫,带些什么好。” 上官萍得了要搬进华章楼的消息,又惊又喜,洞房之夜她莫名其妙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已在自己床上,她还以为自己的差事失败了,战战兢兢只怕被王妃责罚,没想到王妃和王妈妈们却都以为她已承欢,并没有责怪她,反而好生让她调养身子,还十分惋惜她没有怀孕。这之后她一直提着心,怕此事被揭穿,怕被人发现自己仍是处子之身,一直找着机会想着再伺候王爷一回。总算这次又有了机会,她小心翼翼应了王妈妈的交代,又去王妃面前听了教训,便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带着伺候的小丫鬟,去了华章楼。 到了华章楼,文桐进去通禀,她只能在外边屏风外立等着王爷召见,只见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只黑尾白猫从屋里四爪无声地踱了出来,转过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走了。 不多时文桐走出来交代她道:“王爷头晕,已睡了,你且在楼下住下。王爷好静,平日里不可喧哗,无事不能擅上二楼,王爷若是想见你,会让人来传,无事的时候夫人可以随意安排时间,只要不上二楼,哪里都可以去。这里设有小厨房,夫人想吃什么只管让人去厨房交代一声,平日里想要什么,只管和我说,不必拘谨了。” 上官萍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但又被文桐温声细语以及话中对她的安抚宠爱之意起了一丝喜悦和期待,王爷大概是真的不舒服吧,才让自己不必伺候。知道自己能搬进华章楼住,王爷身边的女官们全都吃了一惊,蓝筝都忍不住说了好些个酸话,据说从前这里,只有王爷最宠爱的一个女官才能在这里掌事,其他人都不许擅入的,再加上文桐说的,这里规矩极为宽厚,竟是连请安也不必,平日里自在得很,而且这里有小厨房,那简直比住在后院,日日去和王妃请安伺候,要吃点什么都先要看别人的白眼要好多了。她心里微微有些雀跃期待起来。 第196章 李知珉却不会在意这么一个随手而布的棋子,他只关心一件事。 高灵钧回来了,带的消息并不乐观:“赵娘子的确不在赵家,私下问了几个人,都说赵娘子的确是回京了,赵家人都以为她是跟着我一起回京的,动身的时间就是前后脚。” 李知珉问:“你下药的那碗饺子呢?”难道她发现了高灵钧下毒?所以才藏起来了? 高灵钧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必须要确认,他也经过了一番查探:“花了点钱旁敲侧击问,说送饺子的那日,赵家二娘子、赵家兄弟和赵娘子似乎有口角,后来惊动了夫人赶过去调停了一番,争吵的内容不清楚,不过就知道打翻了一碗饺子。”高灵钧看了眼李知珉的神色,轻声道:“应该是没有吃。” “为什么争吵?”李知珉缓缓问。 高灵钧摇头:“具体打探不出来,到底是赵娘子的家人,有顾忌,没敢太使劲,但是我回忆起来,那日赵娘子正好找我去拿信,我出来的时候,赵大公子送了一只鸟儿进来给赵娘子顽,说是外边找来颇为稀罕的鸟儿,事后我找了赵大公子的书童打听,那鸟儿正是莫世子送的,赵娘子走后,那只鸟儿也不见了,听说不知怎么死了。下人都猜测,是二娘子嫉妒大娘子,将莫世子送的鸟儿给弄死了,所以才吵起架来。” “我和土司老夫人韦氏探过口风,是否曾有意换下孙媳妇人选,韦氏坦言的确曾有意,主要是莫世子十分喜欢赵娘子,恳求于她,但和赵娘子谈话后知道她根本不会看上世子,所以并没有更换孙媳妇人选,但若王爷觉得赵娘子嫁入土司府更能促成合作的话,换人的确是一句话的事,就看王爷的意思。这么看来,当初大概韦氏想换人的风声的确有透漏了出去,就算赵娘子对那莫世子无意,也少不得姐妹生了嫌隙,大概连父母也有些怨怪,赵娘子存身不住,也就离开了,她和赵家人的确是说和我一同返回京城,因此赵家人也很放心,如今他们听说没有回京,也慌了手脚,如今土司府那边也派了兵丁四处寻找,但各处都说没有见过这样一对主仆。” 若是真的回京,脚程再慢,也应该到了。 高灵钧迟疑了一会儿道:“还有一件事,这次我和应无咎去找人,不知怎的上官麟也得了消息,他刚从老家赶回来,就带着人说要帮找,已吩咐了上官家这一路的商铺,若是见到赵娘子,一定留意。” 李知珉面无表情:“随便他。” 高灵钧却低声道:“他在外边,说要见王爷。” 李知珉漠然转脸:“不见。” 高灵钧有些哭笑不得,上官麟好歹是王爷正儿八经的小舅子,到了王府不见,传出去像什么话。正僵持着,外边文桐却来禀:“王妃娘娘知道舅爷来了,十分高兴,已命了厨下设宴,摆在了引风阁那边,请王爷和舅爷移步过去那边边吃边谈,等舅爷谈完事儿,务必看看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很是想念舅爷。” 李知珉道:“本王头有些晕,就不过去了,请王妃替我款待舅爷吧。” 第121章 自责 “哥哥如何今日过来也不先让人通报一声,这饮食备办得仓促,哥哥莫要嫌弃。”上官筠嗔怪着,替上官麟倒了一杯酒。她和上官麟自幼兄妹情深,上官麟虽然性格粗,却一直护着她这个妹子,她从前还觉得兄长不分场合的鲁莽,有时候让她有些大失脸面,然而最近一年,先是兄长忽然与父亲矛盾激化,赌气出征,随后她匆忙出嫁,婚礼之时,兄长也没能出席,真正出嫁以后,回想起来,还是十分想念这个一直无条件疼爱自己的哥哥的。 上官麟心不在焉坐立不安:“我也就是事来找王爷,妹妹你忙你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上官筠倒酒的手顿了顿,想起前些日子王妈妈说过的应无咎来找王爷的事,又想起今日得到的通报,上官麟是和应无咎一同来的,她不动声色笑道:“再忙,也该过来看看我吧?倒想知道什么事,让哥哥和应将军都急着来找王爷,王爷如今病着呢,哥哥有什么事,找我兴许倒能给你办了。” 上官麟对李知珉是心存不满的:“不关你什么事,就是听说之前他身边的一个女官回乡途中走失了。” “走失?”上官筠放了酒杯,细细看上官麟的神色,心中已明了一半:“是之前哥哥也惦记着的那赵朴真吧?她不是回连山了么?当时我还赏了她不少东西,听说王府也派了护卫保卫的,怎的又走失了?依我说,我看她也是个聪明之人,怕不是走失,只是又有别的去处也未可知,哥哥实不必惦念太多。” 上官麟听她说这话,心中忽生反感,他和这个妹妹自幼长大,感情自不必说是好的,后来便是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到底也有这么多年的感情,虽说心中有些别扭,也并没有就为此生分了,然而这一刻,他一想到赵朴真不知流落何方,而眼前的人却成为了高贵的王妃,心里就莫名膈应起来。他被父亲支开了,回来的时候尘埃落定,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精心培养多年的上官筠已成为了秦王的正妃,而秦王居然将赵朴真放归故乡!他若是知道,他若是早知道……他握紧了拳头,发现他即便当时知道,大概也只是能暗自护送她归乡罢了,可是连山那边,根本不是她的家!她才是他连着血脉的妹妹! 一个弱女子,会遭遇到什么?她本来拥有着尊贵无比的血脉,只因为一次阴差阳错,沦落为宫婢,明明被生身父兄认出,却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誉不能庇护于她,任她流落江湖,不知去向! 第197章 死去的母亲地下有灵,会多么心疼?会多么怨怪自己,没有护好这个妹妹? 上官麟脸色难看,上官筠却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一贯鲁直的哥哥的情绪,仍笑着道:“不过哥哥既然喜欢,那我也吩咐下边的掌柜们注意一下,见到了就告诉哥哥一声,想法子纳了她便是了,也省得日日这么惦记着……” 上官麟一股无名火冒了起来,手一按桌子,便要起身拂袖而去,这时一旁站着的王妈妈已笑道:“王妃也是关心太过了,大爷自有打算,想来王爷也已有了安排,是也不是?说到底还是王爷的侍婢,娘娘还是看王爷的安排便好了,都这些日子不见,想来大爷刚从河西老家那边回来,今日过来,不知家里可有什么对我们娘娘交代的?” 上官麟被她一打岔,这气也有些发不出来,憋在心里,脸色难看,却也想起了之前知道上官筠已嫁为秦王妃时,祖母和父亲叫了自己过去,耳提面命的事,事已至此,揭穿上官筠不是亲妹妹,只会让上官家陷入灭顶之灾中,祖母和父亲,为何要如此一错再错!当初不肯认回亲妹妹,是顾忌太子,结果太子妃定下以后,本就该顺理成章将上官筠带回老家嫁出,然后想法子认回妹妹才对,结果最后居然还是将上官筠嫁给了秦王!所谓上官一族的荣耀,真的那么重要吗?比亲情比血脉比真相都重要吗?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没什么,也只是让妹妹好生伺候秦王罢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起身,至始至终连酒都没沾唇。 上官筠有些愕然,也只是匆忙让人送了哥哥出去,回来后却也失笑:“想不到那个赵朴真,居然有这么大能耐,能让哥哥为她如此神魂颠倒,早知如此,就不该让王爷打发她回乡,倒是直接讨了过来给哥哥才对。” 王妈妈却是知道底里的,她心里却揣想着,怕是赵朴真的失踪,和应家有关,许是应夫人派人去掳走亲女,另外安置罢了,不过这事还得赶紧和老夫人通个气,怕应家要拿赵朴真来做什么,毕竟王爷也颇为宠爱她。心里想了想,拿定主意笑着劝上官筠道:“男人一贯如此,吃不到的才最香,魂牵梦绕,真拿到了,也就那样,依我看,娘娘还是得让人回去和老夫人、老爷说一声,不然怕是大爷又做出什么事来,您也知道,王爷也颇为宠爱那女子的,若是为了这女子,到时候生出事来,倒伤了王爷和上官家的感情……” 上官筠一怔:“王爷当初都打发她回乡了,若是哥哥真喜欢,难道不会成人之美吗?” 王妈妈委婉道:“娘娘也说过,男人总是对没到手的念念不忘。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打发回乡,是为了给咱们上官家表示诚意,如今您已嫁进来,那女官若是又想回来……王爷未必就放手,若是愿意成人之美,当年大爷讨要的时候,他就该给了,又或者当初打发她回乡的时候,也可以顺水推舟送给大爷。” 上官筠瞳孔微缩:“妈妈的意思是,这兴许只是王爷耍的花枪,想等我嫁进来了,再将那赵朴真收回来?那越是这样,这赵朴真,越是留不得!” 王妈妈心中微叹:“娘娘前儿还说东阳公主囿于小情小爱,如今怎的又看不开了?” 上官筠冷冷道:“我愿意给是我自己的事,上官萍我可以安排,之后要安排侍妾多少都行,只要经过我都没问题,但王爷这么煞费心思耍我要留的人,我却不能容。那赵朴真若是真的和王妈妈所说,要回王爷身边,我必要将她讨了,给哥哥,也不能遂了王爷的意,否则我这个正妃地位何存?什么小玩意儿,他想要,和我说,我能不同意?但若是耍心眼子非要留下来的,我岂能容忍!” 王妈妈心中暗自一叹,知道上官筠这人内里刚强,控制欲强,不容忍违逆欺骗她,不过到时候自有老夫人做主,其实若是赵朴真真的能成为王爷身边的侍妾,能生下孩子,倒是不错的安排。她心里想着,也没有再继续劝说上官筠,而是笑道:“娘娘果然威严,既如此,我便回去和老夫人说一声?娘娘可还有什么要和老夫人说的吗?” 上官筠点了点头,却又想起一件事,说道:“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按说我们王爷失明,又是病中,窦皇后如今应该是尽力培养齐王才对。但我前日进宫看来,却觉得有些蹊跷,听说皇上想让齐王去巡查河工,让齐王历练一番,窦皇后却非要说齐王嗽疾才好了些,出远门没可靠的人照顾,放心不了,不肯让他出吃苦,又说工部太辛苦,都是些肮脏繁琐的事体,不愿意让齐王去,非央着皇上改了主意,让齐王去翰林院跟着各位大儒修史,说那里清贵又高雅,还能长学问。这可真看不懂了,皇子历练,自然是从六部实务做起,熟悉政务,窦皇后就算心疼齐王,不肯他出远门,也可去礼部、吏部历练一番,都比去修史有用多了,最奇怪的是皇上居然也允了,最后反是朱贵妃给晋王争了那个巡视河工的差使。你回去和我爹说说看,是不是前朝有什么事,我们疏忽了。” 王妈妈笑道:“好,我已记下了。窦皇后出身翰林家,心里自然觉得翰林好,她见识有限,想来是真心疼爱这个小儿子,毕竟秦王殿下都这样了,若是小儿子也有个什么闪失,那可怎么得了。” 上官筠冷笑了声:“也是偏心得太过了些,王爷病成这样,每次她见我,也不过是略略问几句起居,赏几样药罢了,从前窦皇后对秦王,就是动辄教训,十分看不上的。” 第198章 王妈妈叹道:“也是咱们王爷性情不讨喜吧,齐王殿下嘴巴就甜许多。” 上官筠摇了摇头,又打发人取了几样礼来让王妈妈带回去给父亲和祖母不提。 第122章 小像 “从连山到京城,只有一条官道,其他都是小路,崎岖且不好过马车,还容易迷路,匪盗丛生,按说赵娘子不可能会走小路,但官道凡能歇脚的客栈我们都问过了,是否见过一主一仆两位女子行路,都没有见到。因此小路我和应将军带着人也都寻摸了一遍,得多亏应将军带的人……那一路的匪窝实在太多了,随便一座山就能找到一窝的匪盗,应将军带着人一路清了过去,解救了不少落在匪徒手里的妇孺,也惊动了地方官府,好在王爷先给了照会,还有连山那边的土司也帮了忙,但是便是如此,也未找到赵娘子……” 李知珉沉着一张脸,高灵钧补充道:“后来我也疑心是不是赵娘子根本没有出连山,因此又让连山土司那边协助,找了一轮,各处长老都回话,说没有见到。”“另外,”高灵钧小心翼翼看了李知珉一眼:“之前赵娘子牵线的那事儿,还做不做,慧敏夫人那边委婉传话,怕因赵娘子失踪的事,王爷迁怒于她……她们如今也是两难。” 李知珉淡淡道:“不要弄得场面太大,只怕贼人看你们大张旗鼓的找,惊恐之下杀人灭口,要暗自调查,找当地的黑道打听,只要有消息就给高价,你继续跟进此事,和连山那边说,若是他们能找到赵朴真,我们再让一成利。” 高灵钧心中一惊,低头应了,又补充道:“这次惊动了地方官府,恐怕京里很快就得了消息,王爷要想好怎么和皇上解释。” 李知珉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速去办此事,再给你添一百人手,记住,安全为上,莫要打草惊蛇,倒害了她性命。” 高灵钧心中暗叹,觉得再找到的可能已经很小了,这已不是人手的问题了,应无咎带着的人,上官麟带的人,简直是用梳子一般篦过去了,这还找不到……难道真的是打草惊蛇了?如果到时候发现赵娘子真的有个什么闪失,虽说之前这位爷如此坚定让自己带上了“永眠”,如今看来,他是后悔了。 还有那两位爷,之前看赵娘子也只是觉得生的美脾气又好,如今看来,能引动这三位称得上是人上人的爷都为了她奔波,果然还有着不同寻常的魅力吧?难怪说红颜祸水……高灵钧暗自咂舌,也不敢再说,领了命自下去了。 只剩下李知珉按着眉心,头居然真的晕了起来,他闭着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却听到外边文桐过来低声道:“王爷,那萍夫人已经搬过来几日了……”总不好凉着她。 李知珉用力按了按眉心,满心烦躁:“叫她上来吧。” 过了一会儿,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妾身见过王爷。” 李知珉闭着眼睛躺在榻上道:“那边书架上,随便找本书念念。” 上官萍依言一边去书架上慢慢看着书,一边悄悄瞥着王爷,一看就有些挪不开眼睛,王爷,生得真好看啊,久不见阳光的肌肤苍白得过分,衬得头发和眉毛鸦羽似的漆黑,看不见的眼睛丝毫不显得呆笨,而是幽深不明,整个人带着一种脆弱之美,唤起女性心中的那一点怜惜。 她有些失神,想起王爷看不见,眼睛更大胆地在王爷脸上身上逡巡……那一夜,有没有可能王爷真的宠幸了自己?她脸一红,觉得自己十分羞人,却忍不住被疲倦躺在那里,却依然有着俊美容颜和风流优雅姿态的王爷所吸引。 李知珉动了动:“还没选好书吗?随便读本什么都行。” 上官萍仿佛被抓到偷窥一般,紧张地收回目光,匆忙而慌乱地去翻书架上的书:“王爷想听什么呢?话本行不行?还是诗?”她是如此慌乱,以至于碰翻了一叠书,扑啦啦地全落在了地上,夹在那厚重的书里头的一叠薄书笺飞了出来,洒落得到处都是。 李知珉皱了皱眉头,口气更冷淡了些:“随便什么都行。” 上官萍急急忙忙地去拾地上那些散落的书笺,那书笺窄而长,大小不一,似是用稍微有些硬的厚库笺纸边角裁出来的边角纸,她拾取起来,却轻轻呀了一声,被上边那栩栩如生的小像吸引住了目光,李知珉已有些不耐,本来叫这个女人上来,不过是为了妆个幌子,只是这幌子若是喜欢自作聪明地闹些麻烦吵闹出来,那还不如换个更安静柔顺的:“又怎么了?”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不耐烦。 上官萍唯唯诺诺道:“没什么……就是书里夹了些纸笺,上边画的是王爷的小像……” 李知珉一怔:“拿过来。” 上官萍将那叠书笺拾起来,摞整齐了,小心翼翼递了过去给他,心里却想,他不是看不见吗? 果然李知珉只是用修长的手指在那上头轻轻摸了摸,低声道:“有多少张?画的,都是什么?” 上官萍适才匆匆一瞥,也只是看了个大概:“大概十三四张,画得颇为潦草,不过看着都是王爷的小像,有的骑马,有的看书,有的射箭——要不妾再细看看。”她伸手想要拿回来,李知珉手指一拢,却将那叠画笺收入了袖子里:“不必了,你找本书读吧。” 上官萍匆匆拿了本诗经,开始缓缓地读起来,心里却想着:那是谁画的?总不会是王爷自己吧?若是请的画师,自然会用更好的纸替王爷画,怎么会用这样边角余纸来画这天潢贵胄? 第199章 李知珉闭着眼睛,袖子里那叠画笺却存在感极强地硌着,上官萍读了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有胸腔里那一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揉捏着,又酸又苦。 真不该放了她走,在经过那一夜后,李知珉漠然想着。 平生第一次有悔意涌上心头,他这辈子步步为营,凡事都谋定而后动,所有人和事在他眼里,都是一步步棋,举手无悔,所以每一步都极为慎重。 可是他这一次,真的后悔了,因为他发现他开始承受不了损失这枚棋子的后果。而不知何时,这枚小小的不起眼的棋子,已经拥有了对他的情绪翻云覆雨的作用。 上官萍也不知读了多久,读得口干舌燥,王爷却一直没有叫停,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不敢停,只能一直读下去,直到外边文桐声音响起:“王爷,宫里柳一常来了,传了皇上口谕,宣您进宫。” 上官萍停下了读书,有些惶恐地看向李知珉,李知珉淡淡道:“叫人拿大衣服来,更衣进宫。” 元徽帝对李知珉十分和气,先问过了他的眼睛和身子:“听你娘说,你如今又添了头晕头疼的毛病?她前些日子和朕讨了些人参,我让太医院尽力给你找些好药,却不知情况如何?” 李知珉低垂着双眸,声音却很冷淡:“多谢父皇关心,儿臣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清清静静养着便好了。” 元徽帝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微微有些意外,自己这个儿子一贯孝顺寡言,自失明以来,也不曾失了风度仪态,更不曾在他和窦皇后跟前诉苦失礼过,如今这说话间,却似有了些讽刺和怨怼。 元徽帝笑道:“是朕这些日子太忙,对你关心少了,我儿可是心中埋怨为父不慈了?” 李知珉硬梆梆道:“儿臣不敢。” 元徽帝走了下来,亲身扶着李知珉起身,嗔怪一旁的柳一常:“没眼色的,还不快给王爷拿个椅子来。” 他抚着李知珉的手轻声道:“东阳公主倒了,朝廷反应很大,朕这些日子忙着清理朝堂,你懂的,使绊子的人,落井下石的人,还有一些罪有应得却妄想逃脱惩戒的人,拱火搭桥的人,这朝堂人心啊……朕忙得不行,如今太子和崔氏那边,都还要安抚为上,朕知道这些日子,委屈我儿了,我儿为国为民,伤病在身,却得不到应有的荣耀和犒赏,是阿爹对不住你。” 李知珉本来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如今却有些维持不住,嘴角向下,似是想哭的样子:“一切都是儿臣应该做的。”声音里已带上了一丝委屈和哽咽。 元徽帝拍了拍他的手道:“确实是阿爹疏忽了你,要不是今日有人上了表,说你的侍卫领兵,以寻人之名滋扰地方,擅杀匪徒,骚扰百姓,我也想不起你来。你一直身体不好,我自是不信那些御史们好名夸张的劾章,只是想着怕是你病着,你手下的侍卫擅作主张?你如今眼睛看不见,让你上折自辩就太劳动你了,朕想着也许久没看看你了,索性便传你进来,也看看你好些没有。” 李知珉一张脸却极快地沉了下来:“不必了,不是什么下人自作主张,的确是我命他们找人的,母后赐我的一名女官回乡后莫名失踪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好好一名有品级的女官,岂会无端失踪?莫不是有人觉得我眼瞎了,好欺负了,便拿她下手,想要折辱于我?我一品亲王,凤子龙孙,派点侍卫找人怎么了,就这样也值得上劾章?怕不是别有用心!定是有人看东阳公主倒了,想借此来攻旰父皇和母后!” “简直可笑!我一废人,也值得这么大动干戈的算计!” 第123章 面君 “我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心爱之人,凭什么不让我留着?” “我为国为民,征战沙场,伤病一身,永远看不见了,不就是想要个宫婢,凭什么不行?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想留个心爱的人在身边,不行吗?” “什么上官家的贵女,什么千秋功绩,我都不在乎了!我只要一个贴心的人儿,陪着我,好好的过日子,不行吗?” “如今我略站站,便头晕头疼,身边一个可心的人,都没有,我明明是凤子龙孙,天潢贵胄,凭什么过得比那村夫商人都不如?人家还能三妻四妾,有点解语花,我却要为了那点朝堂利益,不得不娶一尊佛在屋里供着!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时就战死沙场,死个干净!” “就连上官麟、应无咎都想来抢我身边的人,凭什么?他们算什么东西!我调教出来的人儿,他们就敢觊觎!还不是看我废了,看不起我,觉得想要,我就该送上!我偏不!我偏就要定了这个人!” 一贯冷静自持的人,如今脸上露出了有些歇斯底里的神色,眼圈发红,看不见的眼眸没有焦点,却仍然显得微微有些疯狂,他双手紧握,连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元徽帝十分意外,终于上前给了这个儿子一个拥抱:“好了大郎,没谁能抢走你的人,你喜欢谁,找回来,朕给她封个位分,谁也不能让她走,你母后也不行,上官家那丫头也不行。朕立刻便将这劾章斥退!果然是居心不良,妄想离间天家亲情。” 得到许诺和安抚的李知珉似乎终于没那么紧张,李恭和感觉到手下紧绷着仿佛要打仗一般的身子渐渐放松,但失明的眼睛里却有泪水滚落出来,李知珉自暴自弃地道:“儿臣失态了,请父皇恕罪,只是儿臣心有不甘,这一辈子还那么长,儿臣不过就想留个人在身边罢了……儿臣什么都没有了……”他鼻音重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第200章 柳一常连忙命人打了热帕子来递给李恭和,李恭和替儿子擦了擦脸,唤人叫太医来,给秦王把脉,又命人熬了药来,叫秦王在宫里服药,在宫里歇下。 眼看着窦皇后闻讯而来,接了李知珉走,李恭和才一个人在御座上坐了下来,低低道:“他果真对那宫婢如此上心?” 却见书架后转出来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大臣,却正是孙乙君:“不是没有痕迹的,当年上官麟几度讨要此女,王爷都没有许,他一贯心机深沉,当时送给上官家,只会有好处,偏偏留着,想来是真有些喜欢。但也未必就十分舍不得,偏偏为了娶上官家嫡女,想必是皇后娘娘不许他留着,便打发回乡,结果回乡没多几日便失踪了,王爷自然就在意起来了。皇子不能结交武将,他这次和应无咎大剌剌的合作,若是还是从前谨小慎微之时,岂会如此莽撞?若只是为情所乱,加上已全部在意了,才会如此不忌讳。” 李恭和笑了下:“真喜欢,就留在身边呗,皇后就是这一点看不明白,到底出身低了,她们世家女,要的是正妃的地位,岂会在意这些猫儿狗儿一样的玩意儿,倒是画蛇添足了。上官家那小姑娘,聪明外露,听说对大郎的病不甚着急,只让侍妾服侍,也难怪大郎念叨着之前的贴心人了,也是皇后太拘着他了些,好不容易有个妥当知心的人,怎就不能留在儿子身边了?不过也好,我这儿子,冷静深沉得连我都有些看不大懂他,自出征回来,失明这么大的事,他仿佛毫不在意,城府太深,今日难得真情流露,倒有些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果然还是年轻人,遇到这样的挫折,岂可能毫不在意? 孙乙君有些忧虑道:“王爷这般可不行,皇上对他寄予厚望,如今却仿佛真的为病所磨,失去了斗志,齐王殿下皇后娘娘又宠得厉害,六部历练本是好事,她倒舍不得齐王殿下吃苦,晋王殿下倒是愿意,只是出身上弱了些。” 李恭和漫不经心:“妇人多宠子,等长大些便好了,秦王眼睛看来是好不了了,稍迟些让公孙先生再去给他看看吧。公孙先生还是要辞去?” 孙乙君道:“是,已上了第三道辞表了,陛下若是真的不想留他,可以允了。” 他小心翼翼地禀报着,如今他实在是看不懂这位威权日重的皇帝的心了,按说如今东阳倒了,虽说权宜之计是要安抚太子,因此这段时间元徽帝对李知璧是各种器重爱惜,然而便是如此,自己的两个嫡子,无论如何也都该好好培养,秦王眼盲,未必能好,那剩下的齐王就该历练起来了,之前也听说过齐王颇为聪慧,性格又柔善,无论如何,都是目前看起来最合适的储君人选了,皇上为何偏偏却一点都不上心,只顺着窦皇后,一味宠溺?这如何能行?如今太子冠大根深,再这般下去,皇上夺回来这皇位,传不到自己儿子手里。 再说公孙先生,这人不愧神算,几番布局指点,竟然真的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火中取栗,让皇上得了手,迅雷不及掩耳地赐死了东阳公主,待到崔氏他们反应过来,已来不及了,东阳公主一派大势已去,多年压在头上的阴影去除。当初指点着种下的那一排柳树已经长大,将东阳公主府那张利弩夺龙之势给生生截断,这样鬼斧神工,能夺国运点龙气的本事,简直可以说是神乎其技了,公孙先生居功甚伟,但如今仍未到大功告成之日,公孙先生却上表请辞,按说李恭和应该继续留下这个人才是。 然而这几日李恭和让他查之前大臣请辞三辞之礼,竟然像是真的要放那公孙锷两兄弟归去?这样的人,就算不用,哪怕杀了,也万万不能放出去呀。 难倒,他居然还是怀疑,公孙兄弟俩,是秦王的人? 再联系到今日秦王失态,太医对病情也不乐观,皇上却反而隐隐有轻松之态,是了,之前秦王属下为了找那女官,领兵四处剿杀匪徒,到底还是犯了皇上的忌讳,要知道秦王,可是曾经在战场上立下大功的人!如今虽说病着,却也还虚领着禁军的銜呢!他岂能放心呢?如今查实确然是为了一名女子失态,又已隐隐为病魔所折磨,已经失去了从前那从容若定,举重若轻的稳重端方,而紧紧只是一个为病磨折,为情所困的病夫,他自然也就松了口气。 孙乙君背上微微起了一层汗,秦王对皇上,那可是一直孝顺得紧,更是一直在前边冲锋陷阵,不惜苦累,在东阳公主被除去一事上,出了极大的力,之前公孙先生算出来秦王府对秦王不利,会有血光之灾,皇上却不闻不问,任由秦王继续住在那里,果然后来秦王战场中了毒伤失明,一蹶不振。 但是,那可是他的嫡长子啊!如果不是瞎了眼,他可以说是极好的下一任储君人选了!连这样的儿子,也要忌惮而废之吗? 孙乙君忽然在心里掠过了一丝阴影,血脉亲子,尚且疑之废之,那自己不过是个臣子……他深深地低下了头,害怕自己的神情出卖了自己那一刻的动摇和犹豫。 李恭和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臣子的神情,他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便允了他辞官吧——派人跟着他们,看他们有没有异动,和什么人有接触。” 孙乙君背上仿佛被一条阴冷粘腻的蛇爬过,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低声更为恭敬地说了声:“是。” 窦皇后亲自拿着药碗,给李知珉喂完药,命人拿下去,拿了帕子替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李知珉擦汗,一边却习惯性地开口教训:“如何这般莽撞,派侍卫到处剿匪,还和应家那些土匪搅合在一起,皇子结交武将本就是大忌!你这般犯忌讳,岂有此理!” 第201章 李知珉闭着眼睛,淡淡道:“我若是永不犯错,一直沉稳谨慎,那才可疑,偏偏就是这般狂悖鲁莽,才反而让父皇放了心,相信我病再也好不了了,相信我是真的已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心。” 窦皇后道:“我看你是真被那个赵朴真给迷住了,还找什么借口,这事实在太险了,万一你父皇生了疑,将你禁军的差使给去了,那可不是弄巧成拙。且上官家那边只怕要生了嫌隙,你那媳妇儿,可不是省油的灯,前日我给三郎辞了差使,她说话,简直就是指着你老娘的脸,说我溺子如杀子了。”她微微有些没好气,从前就觉得门第高贵的媳妇会不好使唤,如今果然如此,她倒要讨好起媳妇来,真是不舒服。 李知珉道:“我若真的和上官筠琴瑟和谐,父皇才坐不安稳了,倒是这样貌合神离相敬如宾的好。” 窦皇后想了想倒是这个道理,想了一会儿犹豫着道:“三郎去修史,是不是太浪费了,就算不去兵部吏部这种热门衙门,哪怕在礼部历练一二,也好啊。” 李知珉知道母后仍不死心,轻轻道:“太子是遗腹子,名字为当初父皇所赐,名璧,国之重宝,我们兄弟三人的名字,也都是父皇所拟,珉,似玉的石头,珂,仍是似玉的石头,璞,未雕琢过的玉石,母后,您只看这名字,还不明白父皇的心意吗?” 窦皇后睁大了双眼,气得微微发抖:“在他眼里,只有崔氏那贱人生下来的儿子,才配得上拿那玉玺吗?” 第124章 相敬 “从前就觉得他对那贱人太过优待,宫里一应供应,都先紧着那边,就怕受了委屈,一个出家人,又是讲究吃又是讲究穿的,真不知道修行算什么了。每年先帝祭日,皇上都要去那边说什么要去致祭,呵呵,先帝若是真有灵,怕是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列祖列宗有灵,怎不天降雷霆劈死这对狗男女呢!” 窦皇后已经几乎失态,带着歇斯底里:“从东阳公主倒了后,后宫里就开始有对我不利的传言,皇上也动不动就当着妃子的面呵斥我,他是早想着把我废了,和那贱人双宿双栖吧!想得美!” 李知珉微微有些无奈,这就是他一直将那个秘密深藏在心底的原因,自己的母亲实在太没什么城府了,然而当时如果再任由固执的母亲将弟弟推出,到时候连弟弟也有个好歹,那怎么受得住。自己已是有心理准备,步步为营,尚且中了暗算,失明养病,弟弟那样天真挚纯之人,若是又被父皇推到台前当枪使,再被暗算,到时候情何以堪? 然而这样的母后,都能在父皇眼皮下瞒住了,实在是李恭和太轻视窦皇后了,窦皇后表现得目光短浅,溺爱孩子,他毫不怀疑,反而觉得自己当时选这个女人做皇后当幌子实在再合适不过。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藏得最深的秘密,早已在二十年前,就已被两双孩子的眼睛洞察。 “母后不必如此生气……之前不是做得挺好吗?河工的事,其实就是个坑,历年亏空无数,更是牵扯无数南方世家,弟弟尚未经历过事,若是真接下来这差使,怕是要一头撞进去,吃了大亏。我记得当初前朝廉吏方正陵,就是河工巡察,查出了亏空出来,却被倒打一耙,说他勒索地方,收受巨额贿赂,最后一身清名不保,他可是多年能吏了,尚且吃了大亏。您只让弟弟老老实实地读书修史,什么都别管,等着吧,他还年轻,厚积薄发,迟早有他发挥才干的时候。”李知珉温声安慰母亲,他轻轻按着自己的眉心,适才他花了太多的精力在应付父皇,如今再要面对一个激动、固执的母亲,实在感觉到有些累了,然而他并没有人可以分担——一切都担在他的肩上,无可推脱,一步错,全盘落索。 窦皇后想到晋王,却是微微有些讥讽:“朱贵妃厚着脸皮来抢这差使,却不知这是个大坑呢,呵呵,我等着她儿子出丑露乖呢。” 李知珉含笑摇头:“怕是看不着热闹,他身旁有王彤呢,自能替他化险为夷,王家可不容小觑,李知珂这人,娶了王彤,应该是他最幸运做得最准确的一件事了。” 窦皇后微微有些沮丧:“是母后当时考虑不周,给你娶了这么个冷冰冰的冰美人——这次你若真能找回那赵朴真,便留在身边伺候吧。” 李知珉没说什么,心里却一动,那一叠画笺,尚且还在袖内,仿佛一堆炽热得烫到他的炭火。 从宫里歇了一晚,母子俩也少见的喁喁细语,说了不少体己话,第二日李知珉回王府的时候,上官筠却难得地出来接了他:“昨儿听说皇上忽然召见王爷,我一夜没睡好,只担心王爷因为找那女官的事,吃了挂落。” 李知珉知道他忽然进宫,她自然是关心的,这位上官家的高贵嫡女,在政治方面有着非同一般的触角:“王妃不必担心,父皇只是问了两句,并没责怪,只是担心我的身子,因此留住了一夜。” 上官筠听闻松了一口气,笑道:“果然和我阿爹说的一样,我担心得很,特意派了人回家里问了阿爹,阿爹倒是没怎么担心,和我说皇上最多不过是训诫两句,不会真和王爷计较的。” 李知珉道:“倒是让岳丈大人也担惊受怕了,倒是赶紧送个信过去给上官大人才是。” 上官筠笑道:“好,只是这次听说是御史台那些好名之人又上了劾章,依我说,若是真找回那女官,不若还是把她送我兄长罢了,也省得污了王爷清名,我哥哥那混世魔王的名头早就在外了,做点混不吝的事,旁人倒不觉得出奇。” 第202章 李知珉淡淡道:“王妃果然处处为我着想。”却也不置可否,上官筠笑着上来扶着他进屋坐下,一旁上官萍怯生生的捧了温水毛巾上来梳洗,好几个侍女都围上来,替李知珉宽了大衣服,除了金冠,梳头洗脸。 上官筠有些疑心他在讥讽之意,只道他一贯喜怒不露,只笑着道:“咱们夫妻一体,应该的。” 李知珉已经太累,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忽然让他起了一股恶意:“说得也是,不如今晚,我便歇在主院吧?” 李知珉身子不好,上次她们用药,就让他大病一场,那场大病可是实实在在的,今晚不可能再给他用药,若是再让上官萍代替,她们瞒不过,他偏就要看看这位害怕生孩子的王妃,究竟要怎么应对——不错,他记得那一夜,究竟是谁侍寝。 说不上那一夜到底是顺水推舟,还是情不自禁,他只知道曾经他对这位王妃有过的期待,在那一夜,都变成了沉甸甸的羞辱抽在脸上……而曾经已经决定放手的小小宫婢,却给了他另外一个开启。他以为宫婢会留下,她却仍然选择了不揭穿此事,依然回乡,他无法得知她那一夜的想法,于是他依然送给她早就预定好的结局,可是这一刻,他后悔了。 上官筠含笑道:“王爷要歇在主院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今儿我身上不大好,让萍夫人服侍王爷吧?我听王妈妈说,萍夫人服侍得好,王爷喜欢。” 李知珉嘴角微微一翘:“既是王妃身子不适,那就不必了,莫要扰着王妃,我回华章楼去,我其实也有些头晕,萍夫人一会儿再给我按按。” 上官筠面色不变:“也好,原本我应了邀请,明日和霍家的二娘子去烧香,王爷没什么事吧?” 李知珉道:“没事,王妃只管去吧。霍家二娘子,是霍太尉家?霍柯的妹妹?据说也有撒盐咏絮之才。” 上官筠点头:“她于诗上颇有才华,她长兄霍柯也是京中勋贵里青年一代的佼佼者了,王爷想必也见过他。霍二娘子找我,却是想与我商量,联合京中以及世家的若干女学中有才学的女子,联名上书朝廷,请求开女举。” 李知珉点了点头:“如今并不是好时机,当初圣后揽权,如今东阳公主又才倒,少不得不少腐儒担心女祸又起,当初圣后当朝,也没有开成女科,只是从国子监的女学里选拔了些女官罢了。要知道女子总要嫁人生子,为官理政太难了。” 上官筠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并没有希望一次成功,先投石问路,看看朝廷反映,看看阻力来自哪里,咱们慢慢地再办起来。” 李知珉点了点头,默然不语,这位王妃,一贯胸有大志且百折不挠,和一般凡女不同,从前他是极欣赏她这一点的,可叹当自己也变成她往上攀爬的一块垫脚石的时候…… 上官筠却仍与他说话:“大家希望我为首倡领头的,还有若璇妹妹也说要参加,不知王爷可同意?” 李知珉道:“此事不易,王妃既有想法,只管去做便是了,若是办好了,倒也能让民间许多良家女子,能有个挣扎向上的机会,不至囿于院墙之内,也算是青史留名的好事,我反正闲王一个,病躯也不怕犯了谁的忌讳。”只能说上官筠想必要将这个王妃的身份利用到淋漓尽致。 上官筠一贯就喜欢李知珉这从不为难妇人和身边人的性子,含笑道:“王爷信任我,我自然尽力做好。” 李知珉却心里想着那一直找不到的女子——若是她有机会科举,想必一个女状元总是能拿到的吧?不知流落在哪里的她,若是知道朝廷开了女举,可会去参选? 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用过了饭,各自回房无话。 应府,听了应无咎的禀报,应夫人怔怔看着应无咎,脸上呆呆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应钦吓得上前抱住了她:“碧蘅,没事的,我让人再去找,这么大个人,一定能找到的!” 应夫人摇了摇头,一行清泪落下:“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惩罚我的自作聪明,惩罚我的自私和浅薄。”她心中的悔恨无以复加,她的女儿,本该是千娇万宠在她庇护之下的女儿,本该是高贵家族中的嫡女,却因为她的迟疑,她的自私,她的丑陋,弄丢了,她终究是弄丢了她的女儿。 第125章 新生 同样接到再一轮搜索以后无济于事的李知珉也沉默了。 高灵钧低低道:“赵家那边已经再三询问过了,虽说一口咬定是赵娘子住不惯,回京了,到底是赵娘子的亲生父母,我们也没好真的当犯人审问,不过问到和土司世子那边的亲事的时候,赵家夫妻都面有惊慌和愧疚,想来是因为亲事起的龃龉无误了,那赵家的二小姐甚至破口大骂,说赵娘子抢她的亲事,勾引世子,淫荡无耻,可想而知当初闹翻的时候,十分不堪。”说到这里,连高灵钧都在替赵娘子憋屈,赵娘子是什么人啊,王爷一直最宠爱的女官,只要留下来,一个侧妃是肯定有的,就算不留,只看上官麟、应无咎,不是世家嫡子,就是一方枭雄,一个土司世子,算什么? 李知珉面沉如水,并没有再追问这些,原因不重要,他闭上眼睛,在静谧的黑暗中想着,如果他是小丫头,应该会如何选择?不回京城,两个孤身女子,去什么地方,才能安住? 不能是小城,而应该在大城,越小的地方,越是宗族势力垄断,容不下独身女子,没有父兄庇佑,没有家族保护,只能找个极为热闹的城市,每日大量陌生人来去,人们忙于生计,无暇管太多人的闲事,大部分人生活过得去,不会觊觎两个孤身女子的钱财,更重要的是,有守军有衙差管理着城市治安,罪人会被惩戒被震慑,不会有人冒着被问罪杀头的风险去轻易谋夺人的资产。地方官还得比较有点基本的操守,不会敲骨吸髓的欺压民众。 第203章 路途不能太远,她乘坐马车会晕车,高灵钧说她路上一直不舒服,最好是水路……路途不太平,她也不会傻到那种地步,两个孤身还美貌的女子贸然上路。 他倏然睁开眼睛,冷冷道:“不要查去回京的路程了,查去粤地的,查水路!” 高灵钧被那漆黑的眼珠子盯着,虽然心里明明知道他看不见,仍然不由自主地挪开了视线,道:“粤地羊城?但是我们在车马行和港口都拿着画像问过了,并没有人见过她们……” “不是车马行,她没有傻到那样程度,去问镖局或是船行。民间往往有单独请不起镖行或是大船的普通市民,凑钱一起交了,跟着大的镖队或是船队出行,既能保证安全,也花费不多,去问有没有什么人带着家眷的,主要查去广州的水路。她们不是主仆两人上路,她们肯定是冒充什么人的家眷,结伴上的路,应该还易装过,所以没有人注意!” “传信广州刺史陆佑庸,把画像传过去,让他找人,我敢肯定,她十之八九,已经在那里定居了。” 赵朴真并不知道自己所以为悄无声息的离开,其实惊动了许多人。她推开窗子,外边小贩们叫卖的声音和着清晨明媚的阳光涌了进来。 这是一间小小的楼,二楼窗外正临着街,往下望去,贩夫走卒、车水马龙和这滚滚的人间俗世红尘的味道,教人喜爱,她弯起了眼睛,笑了起来。 这里是粤地,炎热却充满人气,常常午后会下一场淋漓酣畅的大雨,重而响地敲着瓦片,然后日出云散,人们又纷纷出来,继续香火人生。 这里是她选的最合适的久居之地,百商通行,这里明明从前是瘴气多的不毛之地,朝廷用来流放犯人、贬谪罪官,然而经过人们一代代拓荒开地,繁衍生息,再加上海外通商的便利,如今却成了个繁华的商埠,就这条街上,饭馆茶馆酒馆客栈比比皆是,布铺酱铺果子铺杂货铺紧紧排着,更是缺不了赌馆妓馆和当铺,最好笑的是,临着妓馆没多远的,却是一家极大的学馆——吃喝玩乐学和行,全齐全了。 挑夫、商贾、妇人、学子、孩童、老儒生乃至蓝色眼睛的胡人、漆黑肌肤的昆仑奴肩摩踵接,形形色色的人每日里在这青石板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走,两边都是重檐飞翘的宅子,这里,人们对单身妇人不会特别在意,衣食住行,样样都能买到,就连倒个夜香买个食水,都能有人推着独轮车吆喝着送上门,生活方便,出行简单。 到了粤城她便找了大夫来诊,果然已有喜脉,那一夜的混乱莽撞和误会,终于还是留下了一点纪念品——让她意外和惊喜。 她真心欢迎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虽然生命很长,她却很肯定自己大概再也遇不上一个这样爱的人了…… 环儿从外边进来,提着一篮子新鲜的菜,眼里也洋溢着欢快:“娘子,今儿买了很好的茄子和黄瓜,给您凉拌个黄瓜吧?” 赵朴真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还是我来吧,你那手艺还得再练练。” 环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娘子您的手艺是真的好。” 新鲜的仍然带着黄花露水的黄瓜,用刀子片成薄薄的片,只滴上几滴酱油和醋,就已是人间美味。环儿一边看她切黄瓜,一边异想天开道:“娘子手艺这么好,不如咱们开个饭馆吧?开个饭馆子,生意一定很好。” 赵朴真含笑:“傻孩子,开饭馆的女子,会被人轻贱,咱们无依无靠的两个孤身女子,怕是开不了几天,就要惹到闲人了。” 环儿皱了眉头道:“那怎么办啊?总得找个营生啊,娘子您直接买下来这么大一个院子,还带小楼,一下子把钱都快用光了,再这么坐吃山空,可不行啊。要我说,当初就该买小点的院子,要不地段偏点儿,偏要选在这州书院旁,好贵啊。” 赵朴真道:“这里很近州学,又靠近州府衙门,平日里巡逻的兵士多,三教九流的闲人也不敢在这边逡巡,我们两个女子,自然是安全为上,多花些钱,也比在那些闲杂人太多的地方的好,而且这里安全,也方便我经营些营生。” 环儿好奇道:“什么营生?莫不是画画?出去找画院寄售?我看娘子的画实在很不错。” 赵朴真摇头:“我非名家,不仅卖不出高价,只怕还要折了颜料纸钱,况且商贩一流,都被人轻贱,并非长远之计,我为女流,抛头露面在外,一旦地位低了,就容易受人摆布,一不慎,那可是万劫不复,咱们一步都不能走错。” 环儿十分茫然道:“可是,咱们如今可没有王府在后头了,谁会真的尊敬咱们呢?” 赵朴真含笑:“我已想好了,你看到外边花厅里别人送来的刚打好的桌椅没?我要招女学生。” 环儿大吃一惊:“女学生?娘子是要做先生教书吗?可是学生从哪里来?未嫁的小娘子们,大部分还是家里的吧?再说这束修怎么收?太贵了的话,别人宁愿自己家里请吧?谁会愿意来咱们这儿?” 赵朴真道:“万事开头难。愿意让女儿读书的人家,不会是普通人家,要么官宦人家的小姐,要么是大家世族的女儿,这些人家的小姐都娇贵得很,养在深闺,自然会请女先生到家里去教,或是自己就有家学,所以要找女学生,太难了。我只能先从收普通女学生开始,而这口碑也很难打起来,因为女学生没有科举,究竟学得怎么样,如何能让人口口相传,又尊重你,可不容易啊。”这些日子,赵朴真一直在想着如何谋生的本事,已是深思熟虑了许久,环儿本来还对她信心满满,如今听她一剖析,也开始愁起来:“是很不容易啊。” 第204章 赵朴真道:“但是做女先生,却可以受人尊重,又有学生家长在,不至于受人轻侮,招来些不三不四的闲人,长远看来,此事还是如今我最好的选择。”实际上这也是她当初回连山的时候的打算,她并不想就此嫁人,想着等安稳下来便开个女学,如今虽然离开了连山,却也不是不能做的,只是失去了父母家族的庇护,开头要难许多罢了。 环儿很崇敬地看向她:“赵娘子,您想得真仔细,难怪当初王爷这么倚重您,咱们为什么不回王府?” 赵朴真沉默了一会儿:“我想看看更广阔的地方。” 环儿天真烂漫:“也好,等累了咱们再回去也成。”赵朴真微笑:“你替我去街上找个最有名的大夫,要妇科方面有一套的,出诊。” 环儿登时担忧起来:“娘子,您生病了吗?” 赵朴真摇了摇头:“快去。” 白胡须的大夫来的时候,赵朴真已挽上了发髻,宛如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大夫左右两边手都把脉过,又问过月事具体日子,笑道:“恭喜小娘子,您这应该是有孕了,应当快三个月了,看您面色红润,身体健壮,胎儿应当很是安稳,不需要吃药,好好休息正常饮食即可。” 环儿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赵朴真却早有了心理准备,也不着急,只是问了下大夫一些注意事项和饮食禁忌,便让环儿厚厚付了诊金,送走了老大夫,环儿回来惊喜交加:“快三个月!是王爷的吧?”在连山日子这么短,一路上她也没有离开过她身边,这么算来,从日子看,只有可能是王爷的。 环儿又喜又忧:“这可是小王爷啊,王爷还没有孩子呢,又这么宠爱您,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只是路途也太远了,娘子实在不该来这边的,应该追上高大人,回王府多好。不过,王妃娘娘可不好相处,但是王爷这么宠您,一定会护着您的。” “但是现在都这样了,路上再颠簸可不行,我听说从前王家嫂子就是坐马车把孩子给掉了,您还是得好好养身子,还是托人给王府送封信的好。” 赵朴真看环儿一片天真烂漫,含笑着道:“别想太多,暂且现在这里住着,以后你在外边只说我们家相公上京赶考去了,莫要说别的,更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从王府出来的事,懂吗?” 环儿喜滋滋道:“好的!” 第126章 女学 府学附近的街,叫鹿鸣街,是从前一位府尊起的名,寓意自然是希望学子们早日得参加鹿鸣宴,街上店铺林立,有不少家贫的童子们,会在街上闲走,接一些跑腿送东西的散工,拿到几个大钱来买糖吃或是补贴家用,有些店家就请了街上闲走的童子们,发放店铺的招纸,以招徕客人。 然而最近几日,童子们却都接了一家叫“明慧女学”的招纸发放的散工,这条街上的住民们,才发现不知何时,这鹿鸣街府学附近的银杏巷里最深处的一家小楼,已悄悄地换了主家。 和一般学堂私塾介绍先生资质的招纸不同,这家明慧女学的招纸上,没有什么繁复的之乎者也,只简单直白的写了几句话:“明慧女学,收十八岁以下女学生,女先生执教,三十日内免费,学习三十日后,能识常用字一千,识数一百,会简单算帐,能写简单书信及记账。” 街头巷尾接到这招纸的人不少,酒馆里有人笑了:“好大口气,学三十天就能会写书信?我儿子都在私塾读了三年书了,就会背点书,过年让他帮我写个信给他姥爷,都写不出,更不要说算账了,若是算账那么好学,咱们那么多店铺,哪里还用重金聘请帐房?” “女儿要认字算账做什么?难道要让她们抛头露面吗?真是可笑,还三十日内免费,看来是招不到人。” 这其中却也有人笑话:“你却不知道了,我听说大户人家的主母,打理内院,也是要识字管账的,不然却是要被下人糊弄的。” 又有人反唇相讥:“你也知道是大户人家,莫不是你还想着自己女儿能当大户人家的主母?人家也是要门当户对的,就这小门小户,进去也就是当个妾婢罢了,用什么识字算账?算那几朵花几个脂粉的大钱吗?怕不是要笑破人肚皮?” 这时却有些消息灵通的商贾道:“你们有所不知,京里就有开女学,圣后那会设的,良家女子都能去考,若是考得进去,不收钱——当时听说要开女科举呢。”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都哪门子的老黄历了,圣后都不在多久了,还女科举呢,女人不安心在家里生孩子,难倒还真的想当官不成!” “朝廷的体面何在!怕不是审案审到一半,就要去喂奶哄娃?” 哄笑中却也有人心动:“不是三十日免费吗?既然她夸了口,让孩子去学,若是学不到,能学几个是几个,哪怕闲下来帮家里记记帐,学不到正好退学,反正也不要钱。” 立刻便有人驳他:“白送的东西,你信?怕不是拐子居心不良,好骗了你家的女娃娃去!” 前边那人将信将疑:“不能吧,这可是府衙附近,旁边就是府学,哪家的拐子这么大胆?” 少不得有人去一探究竟那藏在胡同深处闹中取静的明慧女学。别致的院落经过整修,门口外墙边种着十分生机勃勃的野菊花,一看就知是附近山上移栽而来,阳光下金灿灿的。门上悬着四个大字“明慧女学”,字迹一看便知是女子手笔,但却十分有力,漆成黑色的大门紧闭着,并没有敞开。两侧粉墙上却有整整齐齐的女子手书雕在竹子上,待找了识字的人来看,一侧写着“明慧学堂章程”,却是女学里诸如尊敬教师,不许迟到,衣履清洁,不能喧哗,每日卯时家长送来,酉时接走等学堂里的规矩,另外一侧则是写得学堂里的授课内容,有诗学、画学、算学三门主课,中间杂着蹴鞠、针黹和礼仪三门副课,每日上午授课,下午习业,每旬歇一日,每日时辰和对应的课程写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看着倒是个十分正经的学堂。 第205章 若是上前叩门,一名老苍头前来应门,再三询问来客身份,若是打听女学的,只回答:“女学不随意见外客,男客止步。若是有女学生想要求学,请由母亲带来,需我们家女先生面试后,双方满意了,签订遵守女学的规矩的文书,行了拜师礼,方可入学,入学第一个月免费,之后每月一百文钱,若不想读,可自离去。学堂里每日落锁后无大事不开锁,家中若无大事,不得擅自来接女学生,且来接女学生的,必须为固定的人,拿着对牌来接,不可随意更换,若是更换,必须提前知会学堂,以防被拐子拐走。” 门禁森严,规矩明白,女先生十分矜持神秘,却反而让来打探的人放了心,这可是女学,若是什么人都能往里头探头张望,随意出入,随意领走女学生的,谁敢送自家女儿进来? 观望两日后,便有街上店铺里颇为殷实的人家动了心,生意人家,请不起先生,女儿在家无人管束,若是真能学点东西,一百钱,倒也没多少,少不得便有人家让家里妇人带了女儿上门拜访。 这回有一双鬟清丽稚龄少女奉茶而来,礼仪娴熟,未语先笑,先问了女客和女孩的姓氏和年龄,家里的基本情况,才进去请了女先生出来。 女先生素衣淡妆,长眉秀颊,清如浣雪,风致嫣然,自号嫏嬛女史,谈吐且不提,单单是那举手投足之间的礼仪,已是和市井人家大不相同,叫人肃然起敬。 女先生并不和客人多说话,言简意赅,仪态端整,虽有国色之貌,却正言肃色,毫无轻佻之举,教人丝毫生不起轻视之心。她只是简单询问几句女学生的情况,问是希望多学哪方面,便点了点头,告辞入内。只留下小丫鬟与客人说话,透露出自家女先生本是李姓举人,娘家姓赵,京城人,远嫁到广州没几年,通词翰,擅画像,学识自然是极好的,家中长辈都已去世,丈夫又进京赶考,因在家无聊,想招几个女学生,以解寂寥。 众所周知,这进京赶考,一去数年是很正常的事,毕竟路途遥远,大部分读书人都承担不起来回的路费,进京赶考后一科就能中的人极少,大部分举子都只能滞留在京中,等待三年后的下一科,若是还是不中……只能三年又三年。 来客们自然都是了然,问起既然你家娘子是京城人,婆家又无长辈要伺候,为何不一同进京赶考,小丫鬟压低嗓子轻声道出缘由,原来赵娘子已身怀有孕,怕一路行去辛苦,若因疲惫,有个闪失,倒误了子孙大事,只能忍痛先夫妻分离,先在家里安稳养胎,来客都是女客,自然都面露同情之色, 也有些客人问起你家娘子为何不去那世族人家里当女先生的,反而要在这市井之中招女学生。小丫鬟微微抬高声音:“我们家少爷才高八斗,迟早要得中的,到时候我们娘子可就是官夫人了,岂能去给旁人家里做女先生?”小丫鬟伶牙俐齿,甚至透露,她家娘子已有孕在身,自是在家里安稳养胎的。况且不过是收几个女学生平日里打发时间解解寂寥,并不是要做什么长久生计,且为了不费神,每日只教半日,学生也不会收太多的。至于前三十日为什么不收钱?其实是夫人也要挑一挑,若是实在不堪教,资质太差,不投缘的,那就会劝退,便是学生家里要交钱,学堂里也不收了。 来访的客人再看这屋里陈设,茶具炕屏等物,无一不是上上之物,体现着主人极佳的品味,而女先生和丫鬟,确然都是京城口音,和羊城这边的口音那是差别很大。 总之,带着女儿来的掌柜夫人,很快就感觉到自己是捡到便宜了,这位夫人,一看就像是世族出身,风姿仪态,无一不是上佳,若是自己女儿能学到其中一二,那也不愁嫁了! 只要有了第一个女学生,很快就有了第二个,消息在交好的商铺掌柜夫人们悄悄流传着。上了课的女学生们也极高兴,因为先生上课一点都不枯燥,总是顺手拈来许多妙趣横生的典故,说得她们兴致勃勃,习字帖就更有趣了,和别人习字从三字经千字文习起不同,她居然是从每个人的名字,父母的名字开始教起,然后是日常生活中所用的字,衣食住行,再然后便是日常所见的东西,不过才上了几次课,学生们竟然就已能简单的写起句子来了。 算学更是简单明了,记性好悟性好的几个女学生,已是飞快地掌握了速算法,有些回去和父母一说,才发现居然学的是家里请的帐房那边的不传之秘:袖里吞金。 这袖里吞金,却是晋商那边传下来的秘法,平日里不外传的,靠了此法,晋地一代的帐房们才能得到雇主们重金相请,名声在外。不过再不外传的秘法,也不得不屈服于皇权,早就被人搜集了上贡到了宫中,然后静静地躺在了琅嬛书库中,却又被一个默默整理书橱的小宫女,学到了手。 她并不知道此算法的珍贵,只觉得此法以手指为算盘,算法简单易学,对初学者来说十分浅显,而一旦掌握了诀窍,再大的数字也能很快算出,且女子算账,拿着算盘有些不好看相,藏在袖中计算,却不为外人所瞩目,十分便当。 她教得无私,仿佛只是个极寻常普通的算法,但女学生们的家长却大多是商铺的主人,日日和算盘帐本打交道的,岂有不识货之理?已是迅速地又将自己其他女儿也送了来,年纪虽小了些,却也顾不得了,只求能学到这实打实的本事——至于前三十日说是不收束修,家长们就变着法子给学堂送东西,今日说有点积压的布匹,给先生裁点被面,明日说有些酱醋,要过期了,给先生烧饭菜,只求先生多看顾自己家的女孩儿一些,多教一些实在的东西。 第206章 东家送完西家送,外人见这些店铺如此奉承书院先生,少不得暗暗打听,家长们虽说都心照不宣没有外传,但是谁家没有一个两个结好的朋友?明慧女院这名头,在羊城商贾之中不胫而走,渐渐名声大了起来。 第127章 先生 到羊城不过一个月,学生开始多起来,都是一个介绍一个,赵朴真收到三十个后,就停止了招生,不肯再招,只说等有缺以后再招。 丰乐船行的白老板,名白素山,乃是广州港数一数二的富豪,家资巨万,膝下只得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因着他早年常常出海,身子伤了根本,已不能再生孩子,便早早就已定了要招赘,既要招赘,女儿自是要继承家业,因此他早就为女儿请了数个先生来教,却是将女儿当成儿子来养了,然而女儿顽劣,硬生生气走了数个老先生,他听交好的老友说有了这么个明慧女学的时候,倒也未必就信了,而是请了个相识的府学的教师,去了女学,先去会文,探了探虚实。 那教师也算得上是积年的宿儒,曾拜过名师,和这位女先生讲了一轮经,见对方经义娴熟,诗书皆通,甚至倒背如流,过目不忘,最后自叹不如,起身拜过:“听闻京里素有才女,过目不忘,诗书娴熟,圣后之时多任女官,能与男儿比肩论学问,我从前不信,如今看来,果然是在下见识浅薄了。” 这一轮虚实探下来,白家得了消息,立刻便派人联络,想送女儿入学。 然而名额早已满了,这可急坏了白老板,派了夫人亲自捧了大把的礼物重金砸上了门。 仍是被婉言谢绝了,礼物一点都没收,只是得了个排名,承诺在三十个女学生中如果有了缺,便能第一顺位排进去。 要怎么才能让这三十个女学生出了缺呢? 白老板叱咤商场这么多年,自然有他的办法,不过几日,便有个家贫的女学生家里自己提出了要退学——家里已经悄无声息地添置了肥田和好铺子,甚至还有丰厚的嫁妆补偿,只求空出一个名额来,让白小姐就读。 白老板的操作启发了其他人,很快明慧女学里家贫又年纪比较大的女学生们纷纷提出了退学,名额自然是空给了后头更有钱,和更有权的人家。 赵朴真始料未及,她已经开始了妊娠反应,日日有些嗜睡,食欲减少,精力不足,为了对已经招进来的女学生负责,她严格控制学生数量,没想到赤裸裸的金钱和权力,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学里,居然也显示出了弱肉强食的世态来。 她找了提出退学的女学生和她们的母亲来恳谈,希望能挽留她们,母亲面带羞愧,女学生倒是十分豁达:“先生再造之恩,学生不敢忘,只是我也年纪大了,虽说也想跟着先生多学几年,学到些真本事,但是学到了又怎么样呢?家里早就给我订了亲,也不过是门当户对的农户家,识字算账,能写会算,不如会做饭会裁衣,能生儿子,加上学生也笨,没学会多少,如今就为这一个名额,却给家里带来了许多田亩和铺子,连嫁妆也比从前多了一辈,这已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先生不要责怪我和家里人,我们见识短浅,都是穷闹的,只希望将来,我若是还生的女儿,能有幸跟着先生读几年书,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赵朴真微微黯然,却也知道女学生说得有道理,和她就算多学几年,又能如何?她教得总是有限,并不能改变这位女学生要嫁人的命运,然而一笔实实在在的钱财,却能让她和她的家人在接下来的人生,过得更好。 她竟无言以对,女学生看出了她的难过来,心中也很是感动,安慰她道:“其实白小姐,更需要先生的教导,她将来可是要继承白家的家业的,学会先生的本事,才更有用。先生在这里办女学,白小姐在这里读书,其他人不敢给您找麻烦,这对先生是好事——不止白小姐,据我所知,还有欧县丞的女儿欧小红下个月也要来先生这里读书了,他虽不是什么大官儿,不过是个小吏罢了,整个宗族却在这里很有势力,您教他的女儿,自有许多方便之处,先生孤身一人,还身怀有孕,能多一些助力总是好的,我们这些穷学生,受了先生几日教导,知道了外边的世界有那么大,学会了点做人做事的道理,不再是从前的睁眼瞎,已是心满意足,也是希望先生能过得更好的,先生心中记着我们,不念我们家贫,仍然极力教导,有这份情在,我们都感念在心,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希望先生多教几个姐妹出来,将来学堂越办越大,能多教一些学生,就更好了。” 女学生到底是退了学,白小姐们欧小姐们进了女学,虽有些顽劣,却很快被赵朴真那长期浸淫在宫廷里,已经深深渗透进了骨子里严格的举止礼仪所震了一震,然后又被那在琅嬛书库里学下的才学所折服,粤地本为流放之地,她们又是女子,稍微有些才学的儒生,是不肯去教她们的,平日学学问的腐儒,谬误甚多,误人子弟不说,还动不动罚的打的,哪里似这位女先生,过目不忘,她们可是亲眼看着这位女先生上课,从头到尾背诵讲解经书,一个字都没有看过书,却一字不错,外边的举人秀才,也未必有这样的功力!这可是真真正正的真才实学在的! 豆蔻少女,本就不自觉地会模仿比自己更美,更有才学,仪态更佳的人,赵朴真并不需要太多手段,就轻易收服了这些女学生。招权贵女儿为学生的好处也是直观的,女学刚开的时候,尚且有恶客闲郎偶尔窥探张望,如今却早已绝迹,明慧女学,成为羊城里,除了世族的家学以外有点权势财富的人家里更好的选择。 第207章 毕竟世族里的家学,大多是本族的女性长辈授课,外人不是沾亲带故,极难进去,便是拿着大把银钱,求爷爷告奶奶找了点瓜葛亲进去了,旁人也只是紧着自己姓的族人,倒是把这些外姓的小姐们当成奴仆下人一般,这些小姐们在家里也是娇养着呼朋使婢的,哪里受得这种气?倒不如这明慧女学,虽说不许带奴仆丫鬟进去读书,样样都需亲力亲为,但却难得一视同仁,管你家资巨万还是一贫如洗,这里只看月考的成绩,成绩好了,你便能得到老师的额外看顾,却不是什么不一样的,只是额外增加一点别的教学,更难一些,更有用一些的知识。 甚至可以讲史,可以学易,能学和男子一样的课程。只要你跟得上,只要你喜欢,这位博学的女先生都能教,都会教,全部会私藏,不论家世,不看贫富,端的看你悟性如何,喜好如何,你若是学得好了,还可以也在学堂里做助教,教一些年纪小的蒙童,女学还会给你发点薪金。 女先生还珍藏着许多珍本,外边买不到的,虽不能借回去,却可以让你随意抄,只要你是学生,就可以自己誊抄回去。 略有些见识的人家,都知道自己是挖到了宝,更是尊重这位千载难逢的女先生来,女儿就算学不会,也要生生记下来,抄回来,回到家里再全家上阵,研习先生所教的课程,特别是儿子也都来听女儿转述白天学到的课程——这是外边随便哪所私塾,甚至府学都学不到的东西。 “说是丈夫姓李,进京赶考,长辈都去世了,家中闲坐无聊,才开了女学,教得很有一套,就连府学的山长,也亲自给嫏嬛女史下了帖子,请她到府学讲经。”高灵钧给跟前的冷面王爷说着自己打探来的消息,眼睛悄悄觑着这位王爷的神情,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他却从来没有敢在他面前失礼。看来看去,还是王爷最了解赵娘子,顺着王爷提供的思路去查,再联系上广州刺史陆佑庸,他们很快就查到了人,而这位赵娘子,果然才学惊人,孤身一人带着小丫鬟,竟然严严实实地护住了自己,还创办了女学堂,稳稳当当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立住了脚跟,还创出了名声,嫏嬛女史的名头,如今可不小。 多少男儿都做不到这样,就是自己也做不到——同样是王爷身边伺候的女官,自己的妻子罗绮早就说过,赵朴真不简单,果然如此。高灵钧心中嘀咕,难怪这位失踪,王爷和上官家、应家那两位爷都如此着紧。 “她自然是能护住自己,若是连自己都护不住,那白在我身边跟了我那么多年——让陆佑庸多盯着她点,她惯会惹事的,她还真的去府学讲经了?”李知珉淡淡说话,眉间笼罩多日的郁气却已散去,眉头松开来,连嘴角都带了一丝傲然和得意。 高灵钧悄悄看了他一眼:“没去,说是身怀有孕,去不了人多的地方,嫌味大……” 李知珉手里的茶碗一抖,终于没有失态,将那茶碗放稳在了茶几上。 第128章 心花 当日听到高灵钧说她一路晕车吐个不休,到了连山也饮食不安喜酸怕腻时,心中那点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心里那点软肋忽然多了一根,他却没有感到一丝不安和犹疑,他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却问高灵钧:“听说皇上准了公孙国师辞官了?” 高灵钧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迟迟才答了句:“呃对,已准了辞章,朝中上下十分吃惊,没想到皇上还真的准了,公孙先生当日就已离京了,说是要游历。当初公孙先生是太子举荐的,人们都觉得怕是皇上猜忌太子殿下了。” 李知珉淡淡道:“给他飞鸽传书,就说粤城如今有不少海外奇药,兴许能解了本王身上的奇毒,请他过去看看,若是能找到治病的解药,本王定重金相谢。” 高灵钧低头应是,心中却已雪亮,把神医鬼杀都给支过去了——赵娘子腹中的孩子,十成十,就是王爷的。 他偷偷擦着汗,天保佑那碗饺子被打碎了,否则那个孩子,怕是永远都不为人知,又或者被王爷知道了,怕是要被迁怒一辈子。 幸好,天老爷有眼。他得感谢那赵家二娘子,吃醋吃得好啊!太好了! 但是心里又暗暗叫苦,王爷啊!虽说他们也都怀疑王爷早就宠幸过了赵娘子,但是您要杀人家,怎么还让别人怀上孩子啊!看起来王爷也很意外,这个幸运的孩子,显然改变了他生身之母的命运,看起来王爷这会儿,肯定是不会再杀赵娘子了。 高灵钧试探着问了句:“不如把赵娘子接回王府?”宗室之子,生在外边,将来必然要被质疑出身,难以认祖归宗,甚至有可能上不了玉碟,就算上了玉碟,出身有暇,若是这位爷还志在大位,实不该给儿子留下这等缺憾……除非,王爷还希望上官王妃能生出个嫡子,他自以为还是懂得王爷多一些的,却也猜不透王爷。 这一刻他其实是同情赵娘子的,就算如今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保住了性命,但是假如王爷只要孩子呢?去母留子,在贵人家里,太常见了,多少世族高门,正妻生不出儿子,便借肚生子,将侍妾生下的孩子据为己有,那可怜的侍妾好一点的是保住命卖到远处,差一点的就是生产的时候直接死去。 谁知道这位王爷心里怎么想呢? 李知珉摇了摇头:“不是时候。” 他敲了敲桌子,忽然道:“去买几个歌姬来,置于别庄,我最近心情烦闷,头晕得厉害,要去别庄休养一段时间,让她们伺候。” 第208章 高灵钧低了头应了是,却知道一年后这别庄的姬妾,怕是会有个正儿八经生了“皇嗣”的姬妾。 李知珉想了一会儿却又补充:“让萍夫人一同随侍。”他似笑非笑:“总得让王妃放心,安心做她的大事。” 高灵钧试探道:“听说王妃正联名上书朝廷,要开女科举。” 李知珉垂了目光,淡淡道:“她和我说过。” 高灵钧道:“听说太子殿下也支持她。” 李知珉蓦然冷笑一声:“太子旧情难忘,自觉得愧疚,对不住她,上官筠倒是——连这个都能利用,可笑若是当初太子真的得偿所愿,娶了这个太子妃的话,反而未必会支持她这么做,母亲是圣后,可不等于希望自己的妻子也是个圣后。” 高灵钧一句话不敢说,李知珉道:“太子声望最近不错,崔氏还是很有一手的。支持女科,怕是也有她的意思。”李知珉低头将脚边依偎着的黑尾白猫抱了起来,放在膝头薅着那柔软的毛,小猫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李知珉却仿佛在深思着什么,修长的手指只在毛皮中灵活的动着。 高灵钧并不擅长这些朝堂争斗勾心斗角,只好巴巴站在那里等下一步指示。 李知珉却忽然想起了别的事:“罗绮嫁到你那边,也快一年了吧?有喜了没?” 高灵钧很郁闷,自己这一年被殿下您差遣着跑来跑去,我拿什么时间生娃?李知珉从沉默中得到了答案,脸上带了一丝喜气:“还得加油嘛。”他伸手揉了揉小猫早就抬起乞求抚摸的下巴,满足了它的渴求。 这脸上的掩饰不住的得意,简直就和那雄孔雀开屏一样,闪瞎人眼,高灵钧不忍直视,心里却已暗暗决定,等忙完这桩差使,就休假!必须得休假! 高灵钧走后,李知珉一个人在漆黑的卧室里许久。 一个小生命,他的,在那一夜昏乱之下播下的无心的种子,他的正妃想尽办法不想要的东西。 这个小生命,会像他一样吗?还是会像那胆大妄为的小丫头? 是男孩,还是女孩? 当然是男孩最好,他需要一个皇长孙,可是就算是女儿,也会很好吧,娇嫩得像花瓣一样的嘴唇,水晶梨一样的肌肤,碧清透明的眼睛,和那丫头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娃娃,他的小郡主,张口叫他父王,父王。 小郡主……也很好。 冰封许久的以为已经无坚不摧的心,仿佛从中抽出了一枝花来,毫不顾忌地层层叠叠,花团锦簇,硬是将那坚硬的心壳,挤出了一丝裂缝。 而花团锦簇后又有着一丝阴影,如果那个赵二娘子没有吃醋打翻那碗饺子,他是不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如果她知道这事,如果她知道自己曾经要毒死她,怕是会毫不犹豫地将那孩子打掉吧? 又或者是,永远不见他?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就让这事永远隐藏下去吧。 也不知道那些迷香,会不会影响到孩子,想来应该不会,毕竟上官家当时,是希望自己和上官萍能生下孩子的。 就是这一路的奔波,也不知道胎儿稳不稳,她一个弱女子住在那种地方,若是遇到恶客怎么办,光是想象,就已经让他感觉到了失去掌控全局的那种无力感,他从小就痛恨的无能、软弱所带来的弱者的感觉。 他皱起了眉头,头又再次沉沉的晕起来,他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又发烧了,兴许是这些天都悬着心,晚上又睡不好的原因。 如今找到人,还附带了一个小惊喜,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到眩晕更严重了,他现在必须要保重身子。她在遥远的羊城孤身一个人带着孩子,可没有别人会照应她。他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自虐一般地让身子放任自流,他拿起了手边的铃铛摇了摇,文桐走了进来躬身问:“王爷有何吩咐?” 李知珉道:“去请御医来,我有些不舒服。” 文桐大惊失色,这位爷一贯都是隐忍着不动声色的,如今居然主动说不舒服,那肯定是真不大好了,他慌了手脚,先上前想扶他,又想出去叫人,左右为难间,居然难得的进退无措起来,李知珉仿佛知道了他的无措,笑了声:“先去叫人去请御医,再叫人进来伺候我上床,去倒一杯热热的汤来,我想喝点,肚子有点饿。” 文桐惊觉王爷似乎虽然病着,心情却不错,连忙依言办了,御医一来,开了药方,倒仍然是老毛病,但是令文桐欣慰的是,王爷居然肯吃药了,还有从前公孙大先生给王爷开的敷眼的药和浸浴的药,王爷一直嫌弃麻烦很少按时用,这次却也主动提出来要用,再没有比一个配合治病的高贵主人更让下人感到高兴的了。 高灵钧回房的时候,罗绮正在梳理着她长而光亮的头发,高灵钧上前拿了玳瑁梳替她梳理一边讨好地笑:“我的好绮儿,咱们要个孩子吧?” 罗绮斜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将被他梳乱扯断的头发又扯回自己手里:“你自己算算你这几个月在家能有几天,一回来就死猪一样倒下来呼呼大睡,就这样还想要孩子?” 高灵钧嘻嘻笑着上前拥她入怀厮磨着:“那不是事儿多吗。”他一边嗅着罗绮头发上的清香一边却想起一件事:“我记得从前你说过,王爷其实特别规矩,身边的人一个都没让侍寝,我如今想着不对吧,那赵娘子是单住华章楼的,兴许早侍寝了。” 第209章 罗绮拍了一下他的手,冷哼了声:“你当王府女官都是傻子吗?侍寝阮妈妈那边必有记录,不可能乱来,还有,赵朴真那傻丫头,王爷宠她得紧,她却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懂,反要回乡,白白错过了大好机缘。”她忽然反应过来:“找到人了?” 高灵钧轻轻咳嗽了声:“没有,还在找。” 罗绮似笑非笑斜了他一眼,却没有再问,她一直知道自己丈夫并不是表面上的吊儿郎当,他实是王爷的心腹,要不是为着这个,她当初怎会选了他? 赵娘子多半是找到了,不知道被藏在什么地方,否则自己丈夫哪里会这么轻松的回来,还提了孩子的事……还有侍寝,难道那傻丫头,居然开了窍,得了手? 罗绮笑吟吟什么都没说,只是任由高灵钧强壮有力的手臂揽住自己,解开了身上的罗衫,若是真的是自己所猜想的,那自视甚高的上官王妃,可真是危险了。 第129章 遭嫉 虽说羊城炎热,进了十一月,天还是冷了下来,赵朴真腹部已微微凸起,本就懒待动,更是只在院子里教学生念书玩耍,足不出户。 她反应不算大,大概是之前赶路已是吐过了,如今只是嗅觉听觉以及味觉仿佛都比从前灵敏了许多,对面街上烧胡饼,饼干里头夹的烧羊肉的油烟味,都能让她不适。连从前喜欢吃的嫩芦笋,也吃不了,总觉得味道怪,因此凡是人多的地方她都不愿意去,那浓浓的人身上的味,教她适应不良。 天凉了以后,蔬菜水果还是贵了起来,加上她又挑食得厉害,只吃豆苗、瓜苗和绿豆芽等几样瓜菜,买菜成了难事,老苍头连续买了几日,都没买到好的菜,不是太老,就是不新鲜。 这让她的食量锐减,连上课都有些蔫蔫的。白家的女儿叫白英在她这里求学不多时,早已和她熟识,她性格虽娇纵任性,却有着一股率真可爱,人又聪明得紧,一教就会,也难怪白老板爱之若宝,绝不肯将她嫁出去。没有老师不喜欢聪明的学生的,赵朴真教了她些日子,也不由对她喜爱起来。 白英又是个粘着杆子就紧着上爬的,和赵朴真越发亲近,看她挑食,便命人将自己家庄子上种出来的新鲜蔬菜送来给她,一边嘀嘀咕咕地翻着她桌上的书帖道:“怎的府学的陈道晓教授请您去讲经你都拒了?他家势大,之前父亲想把我送去和他们家的女家学,和她们家守寡的一个挺有名的女先生学书来着,只是他们家规矩大,要我去他家做丫鬟,我娘气性大,不肯我去做低伏小的……” 赵朴真笑了下:“我听说世族那边就好这一套,但凡要拜师求学,那必然得当亲生父母一般的敬爱着,有事弟子服其劳,他们好收寒门又有才华的子弟为徒,给一些利,便能让寒门子弟以性命以才华相报。”和当年的孙绍璋一样,被褚时渊用,最后折了,从前上官麟也说过这些,上官麟身在大世族,对这一套却是颇为嗤之以鼻。 白英冷笑一声:“如今朝廷开了科举,寒门子弟想从科举博一条路的也不少,毕竟一旦投身在世族门下,和卖身无异,其实好处还是世族那边本姓的人享了的。我家什么不多,就是钱多,又是独女,他们肯定舍不得让自家儿郎入赘商家,那可掉份子,就想着能做我的师父,呵呵,阿爹当时听了她们家的条件也说,就算要服侍,那也找个有真才实学的,就那点儿本事,太不划算。”她捂着发热的脸笑道:“我阿爹就是这样锱铢必较的逐利性子,先生可别怪我爹了。” 赵朴真看着白英手里那帖子,也嫣然一笑,府学山长陈道晓来邀她去讲经的帖子,她亲自执笔斟酌了半日,写了回帖,充分表示了自己的受宠若惊及因为身子不适只能辞掉的歉意,含蓄地推辞了。 她却不知道,她的回帖,被人来来回回反复研究了一回:“字确是不错,想来的确是有些才学,这纸也的确是京城里澄雪斋的出品,就是他们的卖得最好的澄雪纸,一匣子就得十两银子,也是京里高门世族才喜欢名帖上用这个纸,白纸里头夹杂银丝,显得低调又奢华,纸有些硬度,不容易皱,不容易失礼,正合适做投帖用。” 陈道晓微微捋了捋胡须:“能让白家那个老狐狸都砸了钱砸进去的,自然是有才学的。白素山见多识广,一般人糊弄不过去——只是架子倒大了些,我亲自给她下帖子,她就算不懂,也能打听打听我是谁,和那些外边的人一样吗?就算身子不是,也该择日再商才是,直接拒绝了算什么。” 他对面的年青学生手里仍然拿着那张纸在手里掂量,笑了笑:“想来这些日子被咱们羊城这些富商众星捧月,捧出些脾气来了。嫏嬛女史,嫏嬛者,天地藏书之处,好大的口气,偏偏这粤地没见识的人太多,倒被她唬住了。白家本来说要将女儿送到咱们族学里跟着姑姑学的,他家豪富,本来姑姑这边的意思是怕那女儿在富商人家长大,骄纵任性,到了咱们学里带坏了咱们家里的女儿,于是便提了些条件,让她不许带奴仆,粗衣蔬食,先在咱们姑姑身边捧茶磨墨,执役三十日,想着磨掉她些娇骄二气,也看看心性和白家的诚意如何,才肯教她。就这空档,硬是被这明慧学堂给截了胡。” 陈道晓一笑,倒有些轻蔑:“论理也是四妹妹太拿乔了些,别人家拿拿乔也就算了,白家是何等人家,都说钱能通神,咱们陈家,也就在这羊城还行,白家在这里找不到老师,也就是花点钱把女儿送进京又如何?不过是舍不得女儿离得远罢了,可不是做不到。这次就算这次不被明慧女学截了,迟早也要被别的世家得了手。到底是眼光短浅了些,白家就这一个独苗女儿,将来是要招赘承继家业的,做她的师父,以后对她名声自然是好的,结果硬是被她拿乔给没了。要说她目光短浅,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上次黄家求我给他妹妹推荐老师,我自然是把四妹妹给推荐出去了,结果四妹妹居然嫌人家又笨又丑,不肯收。搞得我一点面子都没有了,呵呵,我是念着她寡妇失业的,给她介绍学生,她倒真以为自己学识有多么高,挑挑捡捡起来了,也不看看若不是她是咱们陈家的人,若不是她有我这么个府学山长的堂兄,谁看得起她?难道还真以为靠她那个死去的秀才爹的那点学识?真是井底之蛙,我看这个赵氏,别的不说,学识上比她高是必然的,否则白家哪里会拿出真金白银来砸进去。远航,你回去也和你爹说说,有空多劝劝你姑姑,” 第210章 陈远航有些尴尬解释道:“伯父教训得是,上次黄家那事……她家的女儿,实在是有些痴呆的,连数都数不齐,就怕教不好反得罪了黄家,倒堕了咱们陈家家学的名头。姑姑性子也是狷介了些,没能和伯父仔细分说一二,自从明慧女学兴起后,羊城里也雨后春笋一般开了好些家女私塾,但大多都是些小打小闹的女私塾,不成气候,办了几日没什么人去,连租金都维持不了,又被恶客骚扰,很快便有些办不下去,但是除了女学,还有些私塾学堂,特别是乔家,就仿着明慧那样,净开的算学农学之类的课程,干脆弃了经义诗书,倒吸引了不少愚夫送了孩子去学,也不像明慧那样限制学生,胃口大得很,什么人都招。咱们家学有学生都辞了,去别家去了,这样下去,咱们家学,怕是要办不下去了。” 陈道晓倒是有些不在意,笑了声:“女子学学这些旁门左道的商贾小道还成,算算账管管家绣绣花罢了,男子学堂学小道,那就是自取灭亡,由他们去吧——本来只是想看看这个嫏嬛女史究竟是何方人士,如今看来她大概也知道藏拙,罢了,且再看看吧。” 陈远航却有些着急道:“伯父就这么放任不管了?我专门让人查过了,咱们这里何曾有什么娶了京城媳妇的李姓的举子?这女人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骗子,读过几本书,会写几个字,会点帐房速算的伎俩,就开了学堂糊弄起人来。” 陈道晓沉了一张脸道:“我劝你少花些心思在这些上头,一个女学能变出什么花样来?我堂堂一个府学教授,和一个女流之辈计较什么?倒要抬举她了,过些日子刺史大人要来学堂巡政,我想着让你也露露面,咱们陈家,同声共气,你当我和你姑姑一样,一心只念着那一点蝇头小利?” 陈远航虽然一喜,却心里又嘀咕了下,白家独女的教师,可不是什么蝇头小利,这次姑姑可气急了,但他们这一房,却还需要仰仗长房,不敢再争,只能应了。 第130章 施虐 上官萍手里捏着一个香囊,手心里几乎都捏出了汗,那里头有一个小小的血包。“只要捏开来,就有颜色,调过了,和血颜色差不多,王爷看不见,就怕身边有仔细的人,你自己仔细些,就能遮掩过去。”她陪着王爷到绿欹庄前,王妈妈叫了她去,再三叮嘱她:“好好抓住机会,一定要怀上王爷的孩子,一有孕,立刻让人送信回来,小姐会照顾好你的。” 她根本不需要这个,她心里知道王爷那夜根本没有宠幸自己,自己的的确确还是处子之身,但自从来到了绿欹庄,王爷根本没有召幸过自己,听说倒是召幸了些外边找来的低贱的歌姬。 不过第二日基本都用车子送走了,听说只有一两个留下来了,然后隔了一日又送走了,高侍卫又从外边送来了更美更活泼的歌姬来,她在楼上嫉妒地看下去,看到马车前刚刚抵达轻快下车的歌姬们欢快的笑声。 第二日却都是悄悄的送走了,青布马车里悄无声息,也不知道她们怎么登的车。 开始上官萍只是嫉妒和羡慕,后来却开始好奇起来。 她有变着法子去打听,小厨房不许人靠近,却能闻到药味,感觉不像是王爷平日里服用的药,她却闻出了红花的味道,是避子,还是有人受伤? 她悄悄给文桐递了一双自己亲手做的鞋子,她手里拮据,只有这点手艺还拿得出手,公公们都费鞋,因为需要常站着。 文桐公公推辞再三收下了,但是待到她委婉的表示想要伺候王爷时,文桐却十分勉强地推却:“萍夫人还是好好在屋里伺候着,王爷没召唤,奴才有几个胆子也不敢乱说话呢,您别看王爷脾气好……” “夫人只管好好歇着,养好身子,这里不用伺候王妃,不好吗?这也是王爷的一片好心。” 语焉不详的文桐公公并没有继续说太多,就算上官萍给他送东西,他也不肯再收,只是轻声道:“其实,王爷不让您伺候,也是尊重您了……王爷如今身子不舒服,头疼得厉害,脾气就有些不好……待伺候的人,就有些……不大温柔,您还是再等等,等王爷身子好一些,脾气就好了。这也是看在您是王妃的陪嫁,正儿八经的夫人,上官家贵重的女儿,和外边那些送来的女人不同,外边那些女人,那都是随意糟践的——这是尊重夫人您呢。” 文桐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地态度反而更激起了上官萍的好奇心,而李知珉对她一贯的客气温和以及庄子上上下下对她的恭敬尊重,让她觉得王爷应该对她,或者说对她身后的上官家很尊重。 有了这个认知的她胆子大了许多,这夜总算借着要找花儿,靠近了王爷住着的小楼,然而皮鞭声沉重地落在光滑的肌肤上的声音以及女人痛苦却显然被堵住了嘴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却把她给吓坏了,她没有再敢接近小楼。 第二日依然是蒙得严严实实地青布车将前一天活泼泼的歌姬们送了出去,车子里头依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仿佛没有人一样。 上官萍却被吓得息了求伺候王爷的心,她找了个机会让回王府办事的下人捎了信给王妈妈。 “施虐成性?”上官筠蹙起了眉头,王妈妈道:“想来是身子不舒服,脾气就大了,需要发泄一二……” 上官筠蹙起眉头:“这样不行,传出去会影响到他名声的,再说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211章 王妈妈叹了口气道:“娘娘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京里高门里,这样玩的男人多着呢,王爷……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如今身子不好,想来脾气也就有些暴起来,等他身子调养好了,想来也就好了,您看他不还是忍着,没敢动您和萍夫人吗?咱们府里的侍婢,比如蓝筝,丁香都是自幼服侍他的,那也没事,可见王爷心里还是有数的,知道尊重,也知道这事儿不能传出去,外边那些买来的胡姬歌姬,只要赏了钱封嘴,没闹出人命来,不过是鞭打几下,算什么大事呢。” 上官筠微微有些不喜:“我最近正是联名上书朝廷开女科的时候,他若是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来,倒要影响我,让高灵钧有空来见我,我和他交代几句,务必劝住王爷才是。” 王妈妈点了点头,笑道:“娘娘您就放心好了,这样的事,就算闹到皇上跟前,那也不算什么,那可是皇子,打奴才几下,算什么呢。” 李恭和的确是在翻着密报:“大郎身子不适,脾气暴戾,日日让人私招了胡姬、歌姬来捆绑鞭打,施虐发泄?”他面无表情,柳一常笑道:“想来是王爷头晕不舒服,想要宣泄宣泄,我听下人禀了,说高灵钧也并不敢将事闹大,特意悄悄嘱咐那些歌姬们故意哭喊得大声些,王爷也看不见,所以其实伤得都不甚重,又都给了伤药,重赏银钱,因着是匿名在外边买的,有些歌姬贪图那赏钱,倒还争着去呢。” 李恭和实在忍不住笑了下:“还有这事。” 柳一常笑道:“王爷也是憋得狠了,略惩治下下人,出出胸口那点郁气,兴许病倒好得快一些。” 李恭和长叹一声:“是我对不起这孩子,你让人处理好首尾便是了——只是他这般,怕是他的王妃、夫人,倒不敢近身了,有碍子嗣啊。” 柳一常却是知道这位皇上未必就急着要见到小皇孙的,含笑道:“病治好了,身子调养健壮了,那自然要多少皇孙都有的。” 李恭和面上仿佛颇多遗憾:“便是二郎,开府娶妃也颇久了,也是没见喜信,听皇后说,王家那娘子,体丰有些过了,反而不利子嗣,只能慢慢让御医院那边调养着。晋王妃若是能和太子妃匀一匀身子,倒是合适了,太子妃也不见喜信,那孩子也是身子太柔弱了些。” 柳一常笑道:“晋王殿下不是出去办差了?正好晋王妃娘娘好好调养调养身子,等晋王爷回来,正合适。这喜信,兴许一来就一个接着一个的呢,皇上不如让娘娘去拜拜观音?” 李恭和笑道:“皇后房里就供着观音呢,倒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先帝,先帝忌日也快到了,朕得去给先帝上香才行,去和皇后那边说一声,朕今晚去和她商议一二。” “上香?”窦皇后心里冷笑一声,心里暗骂着奸夫淫妇,面上倒是平静得很:“往年都有成例在,便按例办也就是了,皇上还需要臣妾做什么吗?” 李恭和以探寻的目光看着窦皇后:“朕叫人送来的密折你看了吗?” 窦皇后不以为然:“又没怎么弄那些女人,不过是打几鞭子罢了,他堂堂一个皇子,惩治下人怎么了?倒是王妃怎的不在大郎身边陪侍,又让大郎去庄子上休养了,若是王妃在身边,他岂会如此乱来。我听说她还在到处折腾着要开什么女科举,她如今第一要事是服侍好大郎才是。” 李恭和道:“女科举这事,你怎么看?我看若璇也跟着她嫂子在弄这事儿。” 窦皇后不耐烦道:“圣后都没开成女科,她也不过是钓名沽誉罢了。世家们的毛病,未必就是想要办成什么,也就是通过这事儿要点名声,若璇一在宫里无聊,自然喜欢跟着她一起玩,反正她也是公主,倒也不在乎那什么贤良的名声,倒是如今咱们也该给若璇看起人家来了,不知道皇上可有人家?” 李恭和笑道:“这人家可不好找,皇帝女儿也不好嫁啊,若璇自己可有看上的?” 窦皇后道:“这还由得她自己来?自然得皇上做主。”仍然是一副以夫为天的样子,李恭和含笑:“难道她嫂子就没帮她物色一二?” 窦皇后脸上涌上了难以遮掩的厌恶来:“她一心就想着自己那点沽名钓誉的事,心里何曾有大郎,更没有把我们这些婆母小姑放在心上,我让她给若璇物色一二,她不是说哪家家风不好啊,又说哪家规矩太大,不适合若璇,我们若璇是公主,谁敢给她气受?根本就没用心替若璇在找人。” 李恭和道:“若璇是不好找人家,这事你也别总怪大郎媳妇。就是如今大郎这样,大郎媳妇迟迟没孩子,也不是个办法。” 窦皇后道:“大郎身子不好,当初是中了毒的,只怕对子嗣不利,且先调养也好,孩子也就是看缘分罢了。依我说,三郎如今也该给他物色媳妇起来了,这次还是找个柔顺听话的。”她念念叨叨说了几个人家:“就是年岁也都还小,上次中秋宴我都看了下,模样都还不错,就是都还小了些,不过早点能定下人家也好。我们三郎性子纯善,得找个脾气好本份的。” 李恭和看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嫡长子如果能和上官家嫡女生下嫡皇孙是多么大的优势,却一心一意只替三儿子打算,不由心中一笑,窦氏这点目光短浅和蠢笨自大,倒是一如既往数十年不变,自己这个皇后,选得真是再合适没有了。 第212章 这样也好,是时候和崔氏好好谈谈了。 第131章 女举 “大掌柜说,京里有消息,秦王妃牵头要开女科举,听说支持的人很多,连赫赫有名的知非女冠都上了书,竟像是要成真了,如今京里好几个大的女学都摩拳擦掌,想要夺这第一科女科的尖儿——就不知道这什么人才能考女科,是各州县和男科一般选拔女秀才?”白英一边替赵朴真剥着柚子,一边野心勃勃:“到时候先生也能去考一考?” 赵朴真轻轻抚摸着肚子,胎儿已开始会动,这些日子存在感越来越强:“我不会考,倒是你们几个可以下场试试——若是真能成,我猜必不会和如今男子科举一般,从州县层层选拔考入,必是保举、推举,我猜大概是世家、勋贵、三品以上大臣有保举推举的权限,地方则由地方官员保举推荐,以你家如今的势力,要找到人保举应该不难,可以去试试。” 白英诧异道:“为何先生能这么肯定一定是保举?” 赵朴真微笑:“科举一道,也就是本朝太宗首倡,当年太宗陛下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志满意得,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在太宗科举之前,前朝全是九品中正制的品评推选保举做官,士子们想要出仕,只能依靠保举,才有可能出头,因此世家、门阀才得以延绵数百年,皇帝都不放在他们眼中。” “而自太宗开了科举之后,天下寒士,有了晋身的渠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天下士子有了晋身之道,世家开始凋零,可以说科举,乃是我朝立身百年的千秋良策。” 白英听得津津有味:“对啊,父亲也极希望我能嫁个有功名的,但是有功名的,如何肯入赘,父亲如今收养了不少义子,都让他们去读书了,说将来让他们都参加科举,谁能读出来,就给我做丈夫,如今我若是也能参加女举,那我自己何不去博个出身!” 虽说这位白船王之前害得贫困女学生退学,但赵朴真对这位白老板不拘一格只看结果的手腕也是觉得颇为钦佩,连提前养一堆女婿候选人这样的事也能做出来,算得上是别出心裁的枭雄了。 她耐心解释:“当年连圣后都没做到开女举,而只是用了些女官,开了女学,这已是极了不起了,如今读书的女子,大多也只是在世家、勋贵等名门闺秀,才会让女儿读书,因此若是真如男子科举一般广开考试,层层选拔,不太可能,本来寒门女子就极少识字读书的,各州县保举进京考试,基本也已能覆盖大部分有才华的女子了——而保举制度也有个好处,就是和男子科举两条道,随时可以裁撤。” 白英一双妙目看向赵朴真,很是不解,赵朴真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实际上天子与臣子们之间的博弈从来没有停过,天子想要推行一个政策,必须得臣子们去执行,臣子们若是不想执行,就会制造出种种困难,让你推行不下去,天子若是想要配合,多半也要给臣子们让让步,而臣子们有时候看天子确实糊弄不过去,就只能略让一步,让你开了,但是兴许等过了这阵子,就给你找个由头撤了,这保举和京城考试,范围小,也简单,什么时候裁撤都很容易,和男子科举这种涉及全天下读书人的大不一样。” 白英啊了一声:“天子也这么憋屈?不是说皇帝想让谁死谁就得死吗?” 赵朴真一笑:“臣子们若是联合起来,皇上也没办法。”她想起白英那一窝的备用候选丈夫,却又寻摸出点别的意思来了:“不对,你父亲是船王,你将来是要招赘继承家业的,你父亲还给你备了人读书科举,想来是想让你成为一代女船王,再调教孙辈,这样倒也是对的,海运是你们家发家立根之本,你父亲是希望这根本都牢牢掌握在白家子孙中,如今你自己却想科举,那岂不是想将海运这些事,交给丈夫……你莫非已有意中人?” 白英脸上飞红,嗫嚅着道:“也不是,我知道阿爹是想我将他手上的家业给接下去,但是我觉得……我不是很喜欢,我想着若是科举能讨个官身,是不是阿爹就不再逼着我和那些哥哥们……你不知道,我从小和他们一块儿长大,真的和兄妹一样,一想到要嫁给他们当中的一个,我就浑身不自在。” 赵朴真噗噗笑:“两小无猜挺好的,你是还小,还没开窍,富可敌国,也得和县令低头,你阿爹见过人间百态,自然知道权力财富,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会有更多的主动权,男女情爱也一样,谁先动心,谁就输了,因此最好是手里掌握着足够的力量,这样才不会因为被人抛弃而无路可走,希望子孙后代平稳安逸,也是为了你好。” 白英一张嫩脸完全变成通红,许久才嗫嚅道:“开窍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丈夫究竟该选什么样的,先生可能教我?” 赵朴真摇头:“你阿爹若是知道我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怕不要拆了我这明慧女院。” 白英好奇地贴上去靠着她温软隆起的肚子:“要怎么样的喜欢,才会和一个人肌肤相亲,生下宝宝呢。” 赵朴真含笑:“等你遇到那个人,你就明白了,不需要什么人告诉你。什么都遮掩不住你对他的喜欢,眼光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笑容也是,你整个人的情绪都会被他牵动,他的看法,他的神态,他的目光,都影响着你,什么都不需要说,你的心自己会告诉你,就是他。谁都无法取代,就是他,你想和他过一辈子,你想和他生娃娃,你嫉妒一切靠近他的人,你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和他在一起。” 第213章 白英微微震撼:“听起来,很好啊。” 赵朴真转头看小姑娘已经陷入了苦思,过了一会儿又黏着她倾诉:“我阿爹其实很喜欢我一个义兄,叫禤海堂的,他父母都被海盗给杀了,阿爹在海上救了他,说他有一股狠劲,学东西也快,就收了他为义子,教了他不少带船出海的事,他如今已经能单独带着船队出海了,阿爹说让他到时候试试武举也成,就是他性子有些桀骜不驯,怕我拿不住他,咱们这儿赘婿都喜欢找脾气温和的,好在如今我也还小,所以也先瞧着。” 赵朴真道:“那你自己想法如何?他待你怎么样,好不好?你们相处怎么样?” 白英道:“挺好吧……但是和其他义兄也差不多,每次出海都记得给我带好顽的东西,也挺照顾我的,就是……我觉得他并不在乎妻子是谁,若是父亲让他娶我,他大概也会娶吧,可是如果父亲让我嫁给别人,他大概也并不会在乎。他更喜欢出海,造船,卖货,走遍海外,并不是很在意要娶的人是谁。” 赵朴真微微出神,这样的人她见过……弱者的地位让他不安,因为随时会被人摧毁,于是他拼尽全力去争取那个最高的位置,好让自己安全下来,而这样的人,也极少会为了情爱而停留,他的目光太远,他的目标太高,他没有时间留心身边的人,他需要的只是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人,比如船王的女儿,或是一个世家嫡女出身聪慧尊贵的王妃。 她苦笑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没有全然放下,轻轻抚摸了下自己的肚子,白英还小呢,自然希望找到一个事事能以她为重,爱护她,喜爱她,照顾她的丈夫——不说别的,自己从前又何尝不是?只是当你遇上那个人的时候,一切预设的条件,都全不重要,你甚至知道除了他,你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了。 学生们都天真烂漫,单纯温和,赵朴真这个女学开得颇为顺心,每日只管教教学生,和学生说说笑,闲了就在院子内自己散散步,有时候还被白英拉着在风和日丽的时候乘船在近海的地方吹吹风,散散心,吃点新鲜的海产,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心宽体胖,更何况腹部里还有个小生命,眼见着肚子便就一日一日大了起来,朝廷快到了除夕辍朝之日,终于出了旨意,各州县可保举有学识的女子,隔年和各地举子一同参加春闱大比,推选女官。 第132章 应试 消息传来的时候,赵朴真正在家里和环儿准备过节的窗花,过节女学自然也要休息,这是第一年在外边过年,而年底又是盗贼歹人活跃猖獗之时,赵朴真和环儿早早买了年货,便准备等春节假期一到,女学生们都回家后,便要紧锁门户,不管外人。 白家却是个消息灵通的,毕竟他们在京城也有店铺出货,自然比其他人更早一步知道消息。“真的被您说中了!”白英兴奋地冲进了赵朴真的房间,看她艰难地微微侧身,连忙上前扶起她来:“刺史大人那边已经答应保举我,先生,您要不要也去考一个?阿爹说能给您也弄一个保举的名额,我觉得您肯定能考中!” 赵朴真微微摇了摇头:“明年大比之年,估计是士子们春闱过后才组织你们女举,到时候孩子还小,不必了。”她面上推辞着,心里却知道她是不可能回京城的。 她轻轻抚摸着腹部,里头的孩子十分活泼地踢着肚皮,是个十分好动的孩子,可没他爹爹那样稳重啊。她轻声道:“那就是秋季你必须就得进京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就得备考起来了,咱们羊城共有几个名额?咱们学里,是不是只有你一个要进京赴考。” 白英道:“一州只有十个名额,刺史大人可以直接定一个名额,他和我阿爹交好,因此直接把他能定的那个名额给了我,剩下的名额却是要州推了,因为时间紧,这会子听说要请各州县学官来议个办法,听说是州内自己先考一次——不然给谁不给谁,都要得罪人。” 赵朴真笑了下:“陆刺史是个聪明人。”把自己的名额给首富船王,谁都说不出,剩下的名额一律考试来,让各世家富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王爷的人,自然是足够聪明的,就不知道王爷当初是怎么笼络下来这么一个人的。 白英却很着急在别的方面:“时间这么短,我都不知道先看哪本书了,我听别的人分析,说圣后时选拔女官,十分重文采,女子科举选的女官们,也不大可能任什么实职和地方职,多半也就是些文官,所以考试只怕多注重诗文辞藻等方面,哎,您是知道我的,写诗可一般般,我听说京里的才女们,都是极有才华的,世家里的那些才女们更是个个出口成章……” 赵朴真摇头:“你别慌,此次女举,定然会重实务策论,农工商甚至兵事,你都温习一下,这几日你什么都别看了,只拿一本《春秋》仔细看看,然后踏踏实实农工商兵各写上一篇策论便好。” 白英吃了一惊:“这怎么行?我听说这次女举首倡的秦王妃上官王妃,就是个闻名遐迩的才女,她的诗文题咏,四处传唱,声播京都,怎会反而会偏重考实务策论?” 赵朴真淡淡道:“她虽然申请开了女举,却会避嫌,不会也不可能做主考官,我猜考官多半还是由礼部任命,这一次文官们让步,开了女举,怕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多半要在考题上难一难女学生们。圣后先例在,朝廷大臣们岂会容再出女祸?这是第一届女举,假如第一届考试,就人才凋零,和男举子们完全不能比,沦为笑谈,朝廷的大臣们,天下读书人,是不是会大快人心?诗书文才,本是大多数女才子的特长,其工丽绮靡,不少甚至远胜男子,如果想要打击女学生,必然会从女子大多不熟悉不喜爱的农工商实务、地方政论、军事防御等入手,以此来证明女子,天生不如男子,国家大事,不需要女人!” 第214章 白英面上现了一丝愤愤不平:“可是,女子囿于后院,又没有几个读过书,自然是比不过男子的啊,他们如果真的要这么弄,结果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假若天下女子,也能和男子一般读书认字,科举出身,不需要嫁人生子,不需要抚育孩儿孝敬公婆,那绝不会也输给男子的。” 赵朴真轻轻抚摸着腹部:“便是男子,能读书科举的,也没有多少人啊?更何况是女子。生儿育女本也无可避免,正视不足,没什么好不平的,至少如今开了头。” 白英点头:“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还是秦王妃为咱们大雍女子争得了一丝机会啊!若是和先生一般说的,我一定争取一番!” 赵朴真想起当初上官筠那勃勃英气,心情复杂,她失去了太子妃的头衔,却嫁给了秦王,秦王妃这个头衔,能给她更广阔的施展才华的空间,能让她做得更多,如今她果然做成了这么大一件事,一件能够影响天下女子的大事,不知多少女子能为此改变命运。 她会对王爷好的吧? 赵朴真默默将这一刹那的嫉妒、留恋、动摇转换成为若无其事的怀念,假装自己已经历尽沧桑毫不在意地释怀一笑:“那我们这就开始练起来吧?” 白英在准备去考试之前,的确是气壮山河雄心万丈的,但一旦开始进入赵朴真可怕的考前训练以后,就几乎要崩溃了:“先生,真的要写那么多?不必这么深吧……” 赵朴真面无表情:“你对世族才女们有什么误解,以为她们真的是风花雪月,诗书经义?你错了,她们的父兄都深谙天下大势,朝廷政策,便是不入朝,也同样心怀天下,举重若轻。你将要面对的是天下百年门阀里头浸养出来的世家女,她们代表世家联姻,嫁入豪门,培养儿孙,决不是你想的那些肤浅、清高、狷介的才女。这次考试,绝没有那么容易,我并不敢报希望你这次就能中,但是先去见见世面,让你见见真正的世家女。” 当年的上官夫人,如今的应夫人,她经历巨变,却能轻而易举再扶起一方枭雄,培养出一众义子。还有她生的女儿,上官筠……做到了连圣后当年都没有做到的事,开女举。扮猪吃老虎的晋王妃王彤,还有那一直出家,却让皇帝厚待自己亲生儿子的崔皇后——这些人都是出身世家,举重若轻,隐居于男人的背后,却拨动着朝局。 白英,生长在这流放蛮夷之地,见过的不过是陈家这种三、四流的小世家,以至于她有些眼高手低,以为世家女都不过是些伤风悲秋的肤浅女子。 白英哀嚎一声,仍是拿了那满满当当的题目回去写去了,白老板看到女儿备考题目,十分意外,却也不敢质疑,只是悄悄去找了老友,广州刺史陆佑庸。 第133章 刺史 “侧重策论,不重诗书?”陆佑庸沉思了一会儿道:“你就听她的吧。” 白素山十分担心道:“我虽然不大懂读书人的这些,但是女学里头不都是学作诗作词的吗?考试怎么会考那些国家大事?” 陆佑庸道:“这位嫏嬛女史,来头可不小,既然如此自信,必有她的道理,再说了你之前不也说只是让女儿去见见世面,并不抱希望吗?怎的如今倒有患得患失起来了?” 白素山搓着手:“第一届的科举啊,若是侥幸得中,那可是会和许多世家女都能论上同年了,那秦王妃首倡女举,我听说前皇后、太子妃、晋王妃,还有临汝公主等好些贵女都在那联名书上署名,这第一科,必然是拔尖儿的,入了贵人眼……”他说着心都热了起来。 “入了贵人眼,也不知是福是祸呢。”陆佑庸一贯知道自己这个老友以利当先的商贾习性,倒也没怎么损他,继续说道:“本朝重文治好风雅,自圣后起,科举加试诗赋,以诗取仕,诗文之风大盛,绮丽工巧、豪迈奔放都各有流派,但总之都是好诗文,然而如今东阳公主倒了,今上……”陆佑庸虚虚拱手行了个礼,笑道:“却是个务实的。” “当然也有不少人认为是因为今上出身太低,宫奴所出,没有受过什么正经的帝王教育,不懂风雅,因此才如此。”陆佑庸脸上又起了一丝讥诮的神色:“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位皇上,掌权后的第一科,必然是以实务为重,问策于士的,今科科举,众人都如此推测,至于这忽然冒出来的女科,究竟会如何考,却不好说了,这位嫏嬛女史,颇有些见识,显然她如今赌的是考实务,左右你家闺女年纪还小,赌一把也没错,这诗文技巧,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不若就在这策问上多下些功夫,做些准备,到时候能提出些务实的策论倒也能出奇制胜。” 白素山一贯信服这位老友,自然点头道:“你说的是。”陆佑庸沉吟:“看来这次州推出的试题,还该让这位嫏嬛女史也来参详参详才是。” 白素山笑道:“主要是我们家丫头一贯十分桀骜不驯,如今却被这位女先生制得死死的,昨夜领了题目回去,果真拿了书来翻了又翻,又是找典故又是找策论,倒让她那几个义兄都忙坏了,也替她参详到深夜。” 陆佑庸听他说到几个养子,却又想起一事:“你家禤海堂回来了?” 白素山摇头:“大概也就是这几日了,总要过年的嘛。” 陆佑庸道:“不知道这次连山那边的货出得如何。” 第215章 白素山有些不在意:“放心,这次选的都是稳妥的海路,那些香料也都是走俏的,自然是稳当的,就是要分给连山那么多成,实在有点心疼。” 陆佑庸道:“不妨事,连山那边过来,省了好些路费,货也比从前的好,长期合作下来,总比从前更好许多,等海堂回来,让他来找我,我有些事要交代他。” 白素山道:“大人看得上他,只管交代便是了。” 陆佑庸点头:“之前让打的那一批货,很不错,我想再打一批。” 白素山道:“小意思。”依然是丝毫不问,仿佛全然不疑,陆佑庸深深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位老友明明知道这么几年做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却依然不管不顾,也不知是大智若愚,还是真的太信任自己这位老友了。 他拍了拍白素山:“放心吧,亏待不了你。”自己这位主上的深谋远虑,可是从他一开始就被扔到这流放蛮夷之地就有的深谋远虑。 白素山却有些迟疑道:“倒是上次你安排过来的那个流放苦役犯,叫石头的那个,有些麻烦。” 陆佑庸一怔:“什么麻烦?他不听指挥吗?他可是实打实的富贵人家出身,吃不了苦你们且也看我面上,包涵一二。” 白素山道:“倒也不是,人还是很好用的,上次海堂遇到海盗,听说他很能打,兄弟们都特别服他,而且指挥对战上很有一手,我还想着新建的一支船队让他带。就是最近一个月,忽然来了人来打听他,虽然语焉不详,看图却明明就是说的他,虽然我安排人敷衍过去了,但还是想着该和你说一声,我后来侧面了解,来打听的,是北安侯的人。” 陆佑庸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北安侯是谁:“王慕松?他找他做什么。”难道还要找这个异母兄弟报复?王慕松亲生母亲因东阳公主而死,他又一直被东阳公主打压着,当初可是在东阳公主倒下的时候出了大力的,听说要不是下属阻拦,他差点直接绞杀了东阳公主,最后还是朝廷给了点体面,鸩死的。难道他还没有出了这口气,还要赶尽杀绝?可是到底也是有一半血缘的兄弟啊。 王慕岩怎么说也是圣后的亲女儿唯一的儿子,虽说永平郡王府这边东阳公主的党羽几乎全被株连抄斩了,王慕岩还是因着军功被网开一面,流放到南粤,王爷暗中操纵了下,顺利的将这人弄到了自己手底下,捞了出来扔去了白家那儿。 白素山道:“不知道,我怕是寻仇的,都给挡了,只放了消息官府派的苦役犯都在修军船,有的会跟船出海,不定在哪里,那边好像很是不依不饶,一直不死心地还在打探。” 陆佑庸斩钉截铁道:“莫要让他打探出来,把这人给藏好了。” 白素山嘿嘿一笑:“放心吧,我准备又让他带一只船队出海,没个几个月回不来。” 陆佑庸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得给王爷写封信说说这事儿,一边又犯愁起来,也不知这位嫏嬛女史,是王爷的什么人,还有孕在身,难道……那上官家的那王妃算什么?他摇了摇头,也不敢猜测,只一心想着如何办好照应这位金贵的夫人。 毕竟秦王平日里为了避嫌,和自己面上几乎全无来往,也极少给自己提要求,只是让自己放手施为,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把一个广州市舶司经营得红红火火,暗地里又通过白家生了不少利。而今年却一反常态提了两桩要求,一桩是连山的生意,虽说油水不少,但让给对方的利润明明可以不那么多,这第二桩,便是照应这位嫏嬛女史了。这位夫人开了女学没多久,就已有人盯上了,到官府里查户籍,还是他接了消息,不动声色地真的替她弄了一张假户籍出来,又旁敲侧击让白素山注意到了她,将女儿塞了进去做学生,才糊弄了过去,不然她早就被下边那些本地小吏们上门骚扰盘剥了,这女子虽然聪明大胆,知道捏造一个李姓举子夫人的身份,也知道租赁在官学附近,还招了不少富商的女儿做女学生,让一些地痞流氓的确是投鼠忌器。但她却还是太大胆了,不知道当地宗族和小吏们那一等的贪婪厉害,她动了那些人的利益,一旦他们查出缺口来,必是早就飞扑上去吞吃掉了,哪里让她能安份过了这个年? 只是自己可就辛苦了啊,他敲着头,十分伤脑筋。 第134章 议题 收到刺史邀请她去参详女举州推事宜的帖子的时候,赵朴真是意外的。 环儿知道她决定去诧异道:“娘子不是推了许多帖子吗?您如今身子重,出行不大方便啊,刺史大人的帖子果然不一样啊。” 赵朴真笑了下:“这次商议州推,多半是要定出题的,学里除了白英,还有万彩妹、黎娥兰、柳近春几个学生,我好歹也得去打听打听,我写个回帖给刺史府,你让人送过去,就说到时候一定到。” 女举州推出题,这是大事,粤城主理学政的官员以及府学一些有些名望教授、先生都来了,但却一个女先生都没有。 所以当赵朴真在刺史府的丫鬟导引下缓缓走进去的时候,里头正在说话的官员文士都停了一歇,待看到她宽带缓袍下微微隆起的肚子后,都迅速猜到了她的身份,却正是明慧女学号嫏嬛女史的赵娘子。 一个老夫子不屑地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实在看不起还是想出出风头,竟然高声笑了一下:“女先生,大腹便便,何德何能?胸无点墨误子弟。”有笑声传出,充满恶意的低语声也响起,赵朴真却面不改色,漫声对上:“老夫子,气势汹汹,多嘴多舌!口若悬河为孔方。”这话一出,厅里倏然一静,然后竟然哄笑起来。 第216章 原来这位老夫子姓吴,虽屡试不第,却在这教学生上还有些名声在外,十分严厉,尤其是女学生到他手里,就能调教得规行矩步,温顺守礼,商户人家但有女儿的,就极喜欢延请他为西席,教上女儿一年半载的规矩,便好嫁个好人家,也因此他一贯馆金收得极高,也颇摆架子,四季衣物、朝暮食水、节礼束脩,主家略有些奉承不上,供应不好,他就要辞馆的,结果明慧女学开了以后,先是这羊城里略有些本事的富商,都争着将女儿送去明慧女学那边,之后又接连有学馆效仿明慧女学,也开了不少女学,这么以来,这位吴老夫子,可就有些不能和从前一般挑拣了,连束脩也不得不降了许多,因此见到赵朴真,自然有些心恶,便出言讥讽。没想到赵朴真一针见血,却是直接点出他却是为着钱才如此急赤白脸的,这羊城小的很,大多人都知道他如今就馆不似从前吃香,被赤裸裸地这么揭穿,倒是十分难堪起来。 那老先生被说中心病,满脸通红,又年事已高,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只能忿忿窘迫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众人看这位嫏嬛女史,曳长袖,披素裘,清如浣雪,气度高华,端重沉静,其风姿容貌无一不是上乘,所对对子,虽未十分工巧,却也难得贴切,颇见几分急才,再则又是有孕在身,倒都收了那点轻贱的心,无论心里是否还轻看,面上倒都温文尔雅,客气尊重地给她让座,见礼。 赵朴真淡淡一笑,欠身敛衽,团团行了个万福,泰然坐下。 上首的陆佑庸笑了笑轻咳了声,态度颇为温和谦虚:“各位先生,今日召集大家来,却是商议女举州推事宜。此次我粤城共有九人需公推,这公推自然是要考一考的,在座各位先生,都是学问通达、博通经籍的通儒达士,本官想着,先议一议,这题怎么出法,这女举,虽说是第一科开,但太宗皇帝开了科举之先,乃是个高瞻远瞩,流芳百世的贤政,我朝开个女举,也算是风气首倡,咱们南粤一贯文气凋零,这次女举,总不能太丢人才是,好歹能推几个好一些的才女才好。” 适才那被赵朴真顶了一句的迂夫子这回可算找到机会了,哼了一句道:“且不说女子学问如何也比不上男子,只说这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孝敬父母,抚育孩儿,操持家务,扶助丈夫,这才是正理。”他斜斜又看了赵朴真一眼,意有所指道:“这到科场上抛头露面,争长论短,岂不是让天下妇人,都生了妄心!将来也不肯生儿育女,也不愿操持家务,倒日日学那男子读书,可不是乱了乾坤!” 赵朴真含笑不语,竟是根本懒得和他争辩。府学学官陈道晓笑道:“吴老这话却不妥,昔日就有班固之妹班昭,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文姬写了《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更不必说那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能写璇玑回文的苏若兰,都是极有才华的。再说这是圣上定的诏令,我等自是遵从便好,可不好妄议政事。” 那姓吴的先生涨红了脸,上头陆庸佑笑吟吟温和道:“陈山长所言甚是,这朝廷大事,自有皇上做主,咱们今日,不论该不该考,只论怎么考。赵先生乃是咱们羊城这女学创办的佼佼者,乃是女流翰苑之才,因此本官特意下了帖子请来的,赵先生如今身子重,倒是叨扰了。” 赵朴真起身微微裣衽,含笑客气了两句,仍又坐下,面上并无一丝一毫初次见官的拘谨惶恐,落落大方,落在众人眼里,又都各有思量。 一位看上去颇为年轻的士子笑道:“依我看,女子考试,自是不能和男子乡试一般要考上几日几夜,只限定一至两个时辰便可,也不必出太多题目,一首律诗,定个题目,也不必限韵,也不必限定字数,七言也成,五言亦可,便让考生们任意施为,尽情做来,这样方能尽展才华。” 这倒大部分都是在座人的想法,毕竟他们这次都受了方方面面的请托,也有些家中的侄女辈们想要争这进京赴考的名额,不为别的,这名声总是好的,将来出嫁也有个好名声在,若是侥幸能得任个女官,那自是更好不过。然而这才学么,大多都是稀松平常过得去,若是这州推太难了,限韵限字,那万一时间短了完成不了,岂不是要交白卷,到时候闹了笑话就不好了,倒不如就出些简单的题目,平日里在家也写过一首两首的,那自然也就能博过去了。 一时众人都笑着道:“果然考虑得很是周到,女子毕竟不好和男子科举比,太严过苛的题目也不妥,这样就极好。” 陈道晓笑道:“既然是选拔公推,仅一首律诗,却不见得就能显出才华来,咱们总要争个好点的名次么,到时候十个学生,一个不中,可怎么行,依我看,再加一题骈文,便也能分个高低,这样才华如何,也尽可观之了。到时候咱们批卷子的,也能轻松些。” 一时众人都称善,有些道陈公果然考虑周到,又有些则赞陈公深谋远虑,竟像是要就这么定下来了,这时陆佑庸轻轻咳嗽一声,场中静了下来,陆佑庸笑问:“若是诸公都无意见,那就如陈公所言,就这么办了?” 陈道晓十分谦虚道:“还是再多问问大家的意思。”他看了眼一直安静微笑的赵朴真,问了一句:“不若看看赵先生的意思?明慧女学才女济济,却不知这般考合适不,赵先生不知会不会下场?” 第217章 赵朴真却问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可知京里女举,已议出主考是哪位大人了吗?” 众人一怔,似乎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女举,不是秦王妃上书要开的吗?哦对,就算开女举,那也是实打实的礼部开的,不可能让秦王妃来做主考官,从前圣后自己选拔的那一批女官,个个对圣后死心塌地,朝廷开女举,自然得按规矩来,礼部主持考试,那么自然会有主考官,主考官会是谁? 一时大家都纷纷议论起来,之前一直有些无所谓地态度大家聊天的陆佑庸重新打量了赵朴真两眼,笑道:“看邸报上说,应当是尹东柳老大人。” “尹东柳是谁?”有些先生已经交头接耳问起来。 赵朴真却已开口:“尹大人是太宗年间的状元,老成持重,正经科举出身,翰林院的泰斗,他在太学主要讲春秋,讲得十分好,这位老大人学富五车,桃李满天下,便是严荪严相,也听过他讲的经,在他跟前,也要称一声学生。” 众人都静了下来,以十分复杂的神色打量这位女子。这时有人自作聪明地笑道:“难道是要考《春秋》?” 又有人冷笑了句:“《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女子科举考这个做什么?” 又有人挖苦道:“依你这么说女子科举不宜考这不宜考那,那不如考绣花算了,既是科考,那就是朝廷选官的大事,便是女官,那也是经了州县推举,礼部主考,吏部任命的朝廷命官,怎么不能考《春秋》了?” 堂上哄堂大笑,陈道晓却没有笑,反倒是一脸诚恳虚心地请教赵朴真:“那么,依赵先生所言,这位尹大人,会如何考呢?” 第135章 定式 赵朴真道:“昔年李一娇为嫡子拜师,朝堂上略有些学问和名气的先生,都婉转推辞,唯有尹老先生,收了王慕岩为入室弟子。” 又有人窃窃私语:“李一娇是谁?” “东阳公主啊!” “嚯,那前阵子竟没被牵连?” 赵朴真道:“但李一娇谋反被伏法之时,尹老先生却对她谋反事一无所参,全身而退。” 事涉谋逆大案,众人窃窃私语着,陈道晓目光闪动,也沉默了下去,有大胆的人问赵朴真:“这与科考主考有何关系?” 赵朴真微笑道:“尹老先生,在朝廷上最受人尊重,便是这一不偏不倚的公正,凡事出于公心,绝无偏私,若是觉得这个学生可以收,无论父母是何人,他都会收,若是觉得此事不可为,无论天大好处,他也不会沾手。” “那么赵先生的意思是,这位尹老先生,会尽量公平起见?”问话的人已经不知不觉,将之前那点蔑视之心收起,尹东柳曾为王慕岩老师,在京城的人兴许都能打听得到,但这至少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朝廷上下多少官员多少勋贵,有多少人会在意这些事情?而这样的事情,不是曾经身处高层,哪里会知道? 陈道晓笑吟吟道:“公平?这科考,能让真正有才学之人脱颖而出,便是最大的公平,赵先生的意思莫非是,这考题不会简单了,会比较有水平?” 赵朴真含笑:“我以为,尹老先生的公平,是会男女春闱考试,同一套卷子。” 场中倏的一静,然后水滴落入油锅里一般,沸腾起来:“怎么可能!科举乃是试策!天下家国大事,女子大多在后院,足不出户,怎会考这些?再说男子科举可是考三日!难道让女子也如此?” “策问和诗赋都有考,策问为主,细想起来若是真有才华,这策问也未必不能行,不过想必也都是些纸上谈兵之论,看看才华还是可以的。” “三日又不是连在一起,有什么不行的。” “莫说女子,有多少书生一辈子也没出过乡,难道他们就不是纸上谈兵了?有些民间书生,怕是还真不如世家女。” 众人议论纷纷,终于上边陆佑庸又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诸公。”众人都停了下来看向他,他看向陈道晓温和道:“我看赵先生说得有些道理,你们看呢?” 陈道晓眼里掠过了一丝阴影,面上却仍然微笑着道:“陆大人的意思是?” 陆佑庸道:“咱们不如也将这州试的试卷,也让女举来试试好了,按规矩,第一场经义帖,第二场诗赋檄文,第三场杂文策问。” 陈道晓断然道:“陆大人,若是按这般考下来,怕是咱们整个广州城,连十人都选不出!毕竟女子大多及笄则嫁,嫁了人的女子要顾及儿女,极少还会参试,那么来参考的女子则大多是十八岁以下,年纪太轻,就算在娘胎也读了书,也是极有限的,很难做到诗书经义策问皆通!三场皆通的才女,那可不容易!” 陆佑庸笑道:“本官以为不然,这考试虽然以男子试卷考女子,难了一些,取之时却可以放宽标准嘛,男子科举,三场皆通,才算取中,女子科举,我们却可以三场各自打分,合起计总分,然后自上而下,取前十名,这样女子虽说无法兼顾,但只要各有所长,总能排在前边,本官以为倒是可以选到真正的才女。” 场中虽然静了静,却都各自转了转念头,却大多觉得没必要为了家中的女孩得罪了刺史,如今看来这刺史已定了心意,这女举考试本来就是和玩笑差不多,但题目太简单和题目太难,其实结果是一样的,横竖大家都不懂,从前往后算,自家女孩未必也就输给其他女孩了,各人打定了主意,纷纷拱手笑道:“果然还是大人考虑周详。” 第218章 “这么考果然能选出真正的才女,传出去我们州男女同题,倒也是一番佳话。” “就按大人说的办。” 陆佑庸看了眼一直淡定的赵朴真,一锤定音道:“那就这么定了,今年州试,便先让男女科同时考了,之后再作打算。” 刺史大人都这么说了,大家自然都赞许,毕竟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刺史基本就是和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平日里科考,刺史就已有特权推举,甚至有出题的权力,区区一个女科考试,自然众人都不会和刺史过不去,此事也就这么敲定了。 当下人散了,陈道晓走出来,如今他想栽培侄子,基本进出都带着陈远航,今日刺史府下帖,陈远航自然也跟着他来了,虽然作为晚辈不敢乱插嘴,但却也看完了全场争议,一出来便迫不及待道:“伯父您看,果然猖獗吧?这妇人,伶牙俐齿得厉害!” 陈道晓一张脸阴沉沉的:“先查查她的娘家夫家吧,我看这人恐怕大有来历。” 陈远航摇头道:“查过了,那所谓的李姓举人,从来没有人听说过,这妇人,竟像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一般,我看多半是撒谎,咱们要不要安排人撒播流言,就说她欺世盗名?” 陈道晓将嫏嬛女史四个字咀嚼了几遍,断然道:“不行,还是查清楚再说,不要贸然得罪了人。” 赵朴真回去的时候,环儿一直激动得满脸通红,说个不停:“夫人真是太厉害了!您怎么知道那么多呢!那些先生之前都看不起你,我之前都捏着一把汗,只有夫人你一点儿都不怕,真是太厉害了……后来他们个个都不敢说话了!就连刺史大人也很看重您呢!” 赵朴真忍受了她一路的聒噪,终于下车的时候成功转移了小丫头的注意力:“怎么隔壁邻居要换邻居了吗?” 环儿看了眼正在修葺大门的木匠,道:“应该是吧,前儿我还见到房东钱太太,她说已赁出去了,价格很不错,中人担保说是读书人,安静斯文,让我们只管放心,看这修的,奇怪,怎么连门槛都要拆了,真怪。” 旁边木匠笑道:“小娘子这就不懂了,这是要换成活的可卸下来的门槛儿,这是大户人家的做派。” 环儿冷哼了声微微抬起下巴有些骄傲道:“大户人家的门槛我自然是见过,有车子进是要卸下来的,但是就这深巷的小门小户,倒要这么麻烦?咱们这小巷子进马车可不容易,马车都是停在巷子口,让人走进来的。再说这房子也和咱们差不多,三进的吧?里头修个小楼,这怎么进马车?” 木匠看小娘子娇俏青春,说话脆软又带着京腔,旁边的夫人戴着幂离,衣装华美,心中自有好感,笑着恭维道:“小娘子果然是见多识广呢,这也是主家让做的,我们也只管照样做便是了,这还只是大门门槛换了,里头屋子修得才厉害了,屋里所有门槛都给拆了,台阶全要修斜坡。” 环儿还要说话,赵朴真拍了拍她的手,笑着道:“莫管了反正过几日不就知道了?我猜大概是家有老人,行走不便,偶尔需要坐在轮椅上吧。” 那木匠恍然大悟道:“果然还是这位夫人有见识,这么想就对了。” 赵朴真微微笑了笑,心里起了一丝好奇,带着环儿进屋不提。 第136章 探病 “男女同卷?”李知珉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笑容:“她这想法算大胆,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尹老头那边还真有可能这么做,我们可以推一把,迟点让宋霑过来找我,想法子在尹老头那边暗示一下。” 高灵钧轻声应了,继续报告:“之前给明慧女学看门的林老头和他妻子,我们给了一笔钱,让他们还乡了,让他们推荐了咱们的人,如今已是顺利安插进去了,每日负责饭食、挑水、扫地等杂事,因着勤快,赵娘子很满意。我们打算过些日子等熟了,再假借林老头的侄儿上门投靠,顺便可护卫女学,如今只是在旁边胡同赁了个小院子住着。另外旁边的院子也已赁了下来,准备给公孙大先生和二先生住下。” “咱们这儿已经天寒了,广州那边却还暖,所以木炭什么的倒不缺,就是如今赵娘子口味变得很重,那边流行吃螺蛳,赵娘子很喜欢吃,尤其要加许多嫩笋、紫苏和辣姜、花椒、胡椒,口味很重。每晚都必让守门的苍头出去买一份。另外听说白家的女儿也时时让家里做了酸鸭掌来给赵娘子吃。” “不过赵娘子似乎觉得腹中孩子是个女儿,买了许多花布裁了孩子衣服,做了许多,看门的刘嫂子和她说了孩子长得快,不需要做这许多,她也还是兴致勃勃的做,还让上针黹课的女学生们也一起做了许多花袜子,并不在意。” 李知珉道:“她本来就爱花衣裳。”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个丫头,在千篇一律的宫装下悄悄穿上绣满花的鞋子。时人好风雅,她在一窝窝的素淡清雅丫头中,偏要穿成个花蝴蝶,轻薄的锻纱上满满的都是明媚鲜艳的花样子,每次看到她路过书房窗外,仿佛带着满满的阳光路过,肌肤如玉生晕,两片嘴唇犹如春日最嫩的海棠花瓣。 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他犹豫地问:“那什么螺蛳,听着不像什么干净东西,她怀着身子,能吃吗?” 高灵钧忙报:“从第一日娘子要吃开始,咱们就已悄悄派人花了钱在那摊子上,娘子吃的,那都是洗的干干净净,养在清水里数日吐尽泥沙的,材料新鲜,做着也极干净的。” 第219章 李知珉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外边传来了文桐小心的报声:“王爷,王妃娘娘忽然到庄子上了,前边看门的小厮进来报,说正下车子呢。” 高灵钧屏住呼吸,看李知珉冷笑了一声:“这是罢朝了,朝中没什么事,大家都回家过年了,节礼该送的也送完了,她没什么手段好施展的,总算想还有个丈夫在庄子上了。” 高灵钧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道:“前些日子,王妃男装偶遇霍柯,霍将军对王妃颇为赞赏,言谈甚欢,王妃似乎是着意要招揽霍家。” 李知珉面上毫无波动,高灵钧便轻轻道:“那么,属下先退下了。” 李知珉道:“走的时候把今天送来的那些女子都带走,装作无意识的让王妃身边的人看到。” 高灵钧低声道:“是。” 上官筠走进来的时候,李知珉拥着厚厚的软裘,半躺在榻上,脸色依然苍白阴郁得仿佛一只避开日光已久的孤魂。 上官筠想起刚刚见到高灵钧尴尬而遮掩地带走了一个马车,里头隐隐传来香气,再结合之前上官萍的通报,心里不知到底是厌恶生疏还是同情愧疚,她坐下来,闻着浓重的药味和药味中混合着的腻人的香味,轻声道:“王爷身子,可好一些了?” 李知珉道:“还好,有劳王妃关心了,听说外边下了大雪,王妃怎么不在府里,倒来这庄子上了,路不好走吧,这里各样东西都缺着,你过来,怕是要过得不大舒心,也不知道炭够不够,让文桐给你安排安排。” 上官筠心头掠过怪异,看面前王爷这温文尔雅关心备至的样子,谁能想到他会私底下对低贱的歌女鞭打发泄戾气? 难道正因为这样,他才能保持在人前的冷静温文?否则遇到这样的事情,谁都不可能依然泰然自若不动声色吧?她压下心头纷乱思维,轻声道:“是妾身疏忽了王爷,没能在王爷身边服侍,王爷不要怪我。” 李知珉笑了笑,轻声说了句:“春天那会儿,你来庄子上找我,那会儿你和我说,希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希望能和我有一个孩子。” 屋外凛冽的风刮过,带着雪粒子的哒哒的声音,那一日春风和暖,百花争放,两人密会,订下白首之盟仿佛还在眼前,所说的话言犹在耳,上官筠想起当时为了争取李知珉自己说的那些话,脸上不知为何居然一红。那时候她眼看就要被送回老家嫁人,是庸庸碌碌嫁入世家妇度过一生,还是借秦王妃身份最后一搏,全在秦王是否愿意娶她的一念之间。 不得不说,秦王殿下,的确是在那危急时刻,拉扯了她一把。愧疚再次涌上来,她轻声道:“当时妾身的确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家的规矩大,家里非要给我陪媵,我也拗不过家里……王爷乃是凤子龙孙,也不可能永远没有妾侍,若是王爷真心待我,也是一样的。只是没想到王爷一直病着,在庄上养病,我又不得不时时应酬,竟不能遂愿,人生之不如愿,竟如此之多,王爷,是不是怨怪于我。” 李知珉笑了笑:“人生不如愿事常有啊。” 他轻声道:“有件事,我也很对不起你,那一天,作为一个男人,我的确对你有期许,对你所描绘的日子有期许,所以我同意娶了你。我当时的确以为,我们能成为一对能够携手并行,灵魂互赏的恩爱夫妇。然而如今,要给你,给你们上官家一个孩子,大概我是不可能做到了,这件事,算我对不住你。” 上官筠一怔,难道这些日子不断的召外边的歌妓,然后莫名的性情大变、暴戾乖张、残忍凶悍,都是因为这个?王爷身上的病,竟然重到如此地步,已无法行男女之事了,所以他才如此暴戾?他在外边歌姬身上试了不行,所以他才根本不召幸上官萍,一个侍婢都没有召幸,也始终没有要求自己陪寝,之前只以为他是病得难受,没想到原来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没有子嗣的话,自己的计划的确会有阻挠,饶她平日里多智如是,如今听到此噩耗,也不由心中一沉,心念数转,历史上无嗣的皇帝多的是,秦王最重要的还是他嫡长子的身份。她心中已有了数,定了定神,温声道:“王爷说什么话,来日方长,您只管好好先养好身子再说别的,咱们多请些良医……实在不成,还有齐王爷,将来让皇上皇后娘娘做主,过继齐王那一支过来,总不会无人承嗣。王爷只管安心养病便是,妾身也绝不会就因为这事,对王爷有二心。” 李知珉道:“哪怕是今后犹如守寡一般的生活,一辈子没有孩子,你也不后悔吗?秦王妃这个名头,其实毫无意义,我劝王妃还是回去和父兄谈谈,上官大人和上官兄弟对你都极疼爱的,世家女改嫁也很是容易,只要一纸和离书,放你回去就好,父皇母后,绝不会阻拦你。趁着花期犹在,王妃,还是不要误了终身。” 上官筠从来就没有期冀过男女间凡妇一样的生活,她含笑道:“王爷也太小瞧上官筠了,夫贵妻荣、生儿育女,这些女人要追求的所谓幸福生活,其实又何尝不是女人的枷锁?当然,如果能和王爷共同抚育一个孩子,那自然是最好,如今没有,妾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的,王爷对妾的一片关怀,妾感怀在心,您如今在病中,才如此消沉失落,等过些日子,身子调养好了,心情又自然不同。” 李知珉若有所思,过了许久,才从胸中透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王妃什么时候改变主意,只管和我说;若是执意如此,我只希望王妃求仁得仁,将来不后悔。” 第220章 上官筠笑道:“我上官筠行事,从心而行,决不后悔。” 第137章 分歧 上官筠以为秦王只是忽然发现自己的病如此严重,才一时消沉,没想到大过年的,上官麟却也忽然来了庄子。 “王爷叫你来的?他又说为什么希望和离吗?”上官筠看着这个哥哥,想起了从前和这个胞兄十分亲密的日子,自从自己出嫁以来,他们生疏多了。 “他说了自己身子不好,怕误了你,说你年纪轻,怕是不知道这其中利害,让我好好劝劝你,我和阿爹也说了,阿爹说全看你自己,若是你真想回来,就回来。”上官麟抹了一把脸,他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找赵朴真,没找到,这会王爷这边忽然又来了这么一遭,他心烦意乱,当初他就不赞成自己上官筠嫁过来,现在都成什么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难道,秦王还真的把小真儿藏起来了?如今劝上官筠和离,是给小真儿腾位子? 他心里掠过一丝疑窦,却也知道父亲和祖母筹谋这许久,便是发现上官筠不是上官家的女儿,也依然执行了计划,绝不会这么轻松就放弃秦王妃这个位子的,如今东阳公主倒了,太子自然被猜忌,实权在握的皇帝的嫡长子秦王虽病,却有着非凡的政治价值。 但是自己的两个妹妹,无论是真妹妹还是假妹妹,却都被坑苦了啊。 他心里全是苦水,少不得又劝说了一番上官筠:“你到底还是年纪小,不知道男欢女爱,现在是被祖母、阿爹他们给说多了什么家族百年大计,要我说,你只管自己开心就好,哪有永远不倒的世家?如今科举日益兴盛,世家从前那套,不顶用了,你别把自己的终身都填在了这里头,我看秦王既有此心,不若现在回家,再找一门好亲,也不会误了你。” 上官筠笑道:“哥哥从小是知道我的,我上官筠,哪一点不比族里的那些才俊们差?偏偏就因为生为女儿身,科举的路无望,既不能出仕,更不能和男子结交,否则就是不守妇道,这天下这么大,却容不下一个不想嫁人的女子,到了年纪,就必须要嫁人,该生子,不可在外抛头露面,不能太过锋芒毕露,国家大事,朝廷民生,都与妇人无关。我从来就没想过非要嫁人生子,如今这样,我觉得很好,王爷除了不能人道,没什么不好的,我不需要孩子来桎梏于我,我也不需要孩子来实现我的人生,想要怎么样,我自己可以来实现,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宗族若是能因我而昌盛,因我而骄傲,那就更好不过,哥哥觉得我离经叛道吗?” 上官麟睁大了眼睛:“可是秦王如今这样,显然不喜欢你,没有孩子,没有夫君的爱重……” 上官筠一笑:“哥哥怎的如此俗?什么男欢女爱,母慈子孝,都是俗妇庸女才需要最求的事,女子正是因为太过感情用事才会软弱,被丈夫、被孩子以爱的名义束缚,你该婉顺,你该慈爱,你要服侍夫君,你要抚育儿女,为什么都是他人的要求,可是女子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应该为了自己做什么?为什么非要为了别人的爱,为了别人而活?只有抛弃这些天生带给女人的桎梏,才可以跳出世俗,走出自己的道路来。” 她扬起眉,整个人面上都仿佛放着光:“哥哥可看到我首倡的女子科举?天下女子,从此以后多了一个选择,和相夫教子不一样的选择,圣后当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我上官筠做到了。这不过是我给天下带来的第一个小小的改变,我还能做得更多,与之相比,生不生孩子,有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相比之下都太微小了。门阀世家林立,操控朝堂,节度使权力太大,威胁皇权,这些当年哥哥也和我说过,哀民生之多艰,我若和男子一般,拥有权力,我能做得更多!我能做得比男子还出色,哥哥为何不支持我?” 上官麟怔怔看着这个妹妹,从小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有着不输给男儿的才华和志向,然而这一刻他隐隐总觉得不大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他只是笨拙地说:“可是,家人也很重要啊,你这样,以后没有亲人……孤孤单单的……” 上官筠噗哧一笑:“哥哥果然还是男子,罢了,和你说不明白,我知道哥哥为我好,哥哥也只管明白如今我挺满意的,没什么觉得不开心的,那您可放心了?哥哥若是真的担心我无后,那不如赶紧也找个好嫂嫂,娶了以后给我生个好侄儿,将来我定将哥哥的孩子视同自己的孩子一般照拂。” 上官麟摇头,心中仍然纷乱,上官筠却意有所指道:“哥哥可认识霍柯?” 上官麟随口道:“霍太尉家那个小白脸吧?和我不是一路人,他一贯也自诩清高,和我们这群人从来没有玩到一块的。” 上官筠嗔道:“哥哥从前都和什么人玩一起呢?整日里架鹰走狗,斗鸡比酒的,人家自然不肯担上那纨绔名头,如今您可是战功在身,又有官职,自然不比从前,他也是难得的实权将领了,又年轻,哥哥正该结交一番。北安侯那边你还是远着点吧,将自己嫡母给毒死了,虽说今上受器重,却十分不受其他人待见,要说当年东阳公主好歹留了他一条命……” 上官麟十分不耐烦:“我是烂泥扶不上墙,妹妹何必说太多,北安侯如今忙着找他哥哥,哪有时间和我厮混,至于霍柯那小子眼高于顶,我是万万不会去他跟前讨没趣的。” 第221章 上官筠笑道:“我还不是为了哥哥的亲事,我冷眼瞧了这半年,还是给哥哥相中了个出挑的。哥哥可知道霍家二娘子?才学好得很,和哥哥极配的,改日我在王府举办个赏梅宴,哥哥寻个空看她一看?哥哥信我,这位娘子性情温顺,才华横溢,再合适哥哥不过了。明年的女举,她也是要参加的,以她的才学,必是能中的,到时候和哥哥一文一武,倒是相得益彰。” 上官麟忙得慌忙摆手:“妹妹千万莫要乱点鸳鸯谱,这些动不动吟诗的才女我可消受不起,你还是让我且逍遥几年吧。” 上官筠道:“哥哥都这个年纪了,家里迟早要为你议亲的,不若你先自己看看,看对眼了,岂不更好。”她看上官麟满脸烦躁的神色,却想起前些日子他也这么烦躁来:“哥哥莫非还念着王爷那不见的侍婢?若是找回来,纳为妾也就算了,霍家二娘子不会与哥哥计较这些的。” 上官麟一张脸绷得死紧,却仿佛被踩到了尾巴一般:“妹妹还是不要整日想着想那了,你若是死了心不肯离开秦王,那秦王如今养病在庄子上,你也该陪着他静养才对,还整天想着什么赏花纳妾的事做什么?我劝妹妹好歹对得起这个王妃的名头,莫要坏了我们上官家女儿的名声。” 这话却说得重了,上官筠诧异看向上官麟,眼圈已红了,上官麟不由又一阵心虚,却跺了跺脚,也不肯再说,起身出门去了。 上官筠抹了一会儿眼泪,王妈妈忙替她洗脸,一边轻声道:“王妃娘娘真的想要大爷娶霍家二娘子?咱们世家,大爷又是嫡长子,一贯都有些看不上这些勋贵门第的,也太有些门第不般配了,那霍家二娘子,看起来也不像个安分的。” 上官筠冷笑道:“参加女科举便是个不安分的?那首倡女子科举的我,又是个什么人?大哥身为男子,自然体会不了女子的苦。他这样性子,娶个世家女更是要受气,怕不是每日都要鸡飞狗跳,五姓哪一家不是自持身份,觉得嫁给大哥算下嫁的?更别提大哥如今是任的武官,五姓哪有好的嫡女肯嫁过来,都是些不成器的,霍家却不同,他们是世勋了,霍太尉又有实权在身,霍柯也是个极优秀的,霍家至少还能再兴旺三代,霍家二娘子能嫁到我们家,算是高攀,再怎么不安分,也得敬着咱们家,更何况还有我这个一品亲王妃在,她不敢对不起哥哥,反而要好好笼络哥哥才是。而娶了霍家女儿,霍柯,就能为我所用了——王爷虽然统领北衙,却到底身子不好,我们需要更多的武将的支持。” 她面容冷静,适才被胞兄刺伤的脆弱已经完全消失:“大哥以后会知道,我是为了他好的。” 王妈妈不再说话,不知为何明明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个奶娘之女,却仍然被她那冷静缜密的手腕所震慑,上官筠却忽然道:“想法子将王爷已经不能人道的消息,隐晦地传到东宫那边。” 王妈妈吃了一惊:“为什么?” 上官筠淡淡道:“这样,太子会更愧疚,只要我在秦王妃位上过得不好一天,他就会懊悔为什么当日没有娶我,然后,他只会对我的要求,不会拒绝。”她擦掉了脸上的泪水,脸上笼上了一层决绝的寒霜。 什么亲情、爱情,这些凡人的枷锁,却都只能为我所用。 第138章 故人 紫苏、嫩笋的鲜香味浓烈的散发出来,大瓦盆里炒好的螺蛳个个肚圆尾尖,青幽幽地在灯下热腾腾地冒着气,赵朴真拿着一根银叉子,熟练的将螺蛳盖掀开,将里头紧致鲜嫩的螺肉挑了出来,趁热一口塞进嘴巴里,鲜浓的汤汁顺着滚烫的肉一路滚进了舌头里,赵朴真眯着眼睛品着那一刹那螺蛳肉的鲜灵劲儿,笑道:“这次居然还有柠檬味,这老柴头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就怕哪天天冷得厉害了,没有螺蛳卖了怎么办呀。” 一旁正皱着眉头咬着笔头发愁怎么落笔写策问的白英抬头,十分蔑视道:“咱们这儿又不下雪,只要河里没冻上,总有人为了钱下河去摸的,除非没人吃了,才不会有人买。这酱爆螺蛳,吃相不雅,味道重,登不了大雅之堂,却好歹也是平民百姓能吃到的一点小鲜,一年四季都有人卖的。您也别想着您不吃,别人就不会受苦,穷苦人家的半大小子,也只有靠着这个能赚点钱了。”自从确定要去京城考女科举后,白英索性就住在了女院里,本想着头悬梁锥刺股,结果却偏偏发现了自己这位知识渊博,气度清华的女先生,原来私底下是个连帐子被褥,袜子鞋子都要绣上满绣的花,随意慵懒,爱吃平民百姓食物的年轻小娘子。 偶像崩塌的感觉让白英颇为惆怅,真不敢相信当初第一眼见到那位一身雪白狐裘,清雅高贵犹如世外飞仙的嫏嬛女史,是眼前这个津津有味吸着田螺,薄唇烫得通红,一只手仍然小心地护着隆起的腹部,脸上放着幸福而世俗的少妇。 可真会装啊,白英虽然已经失去了之前那战战兢兢的孺慕和敬畏感,和先生说话越来越随意,但却生出了另外一种感觉,自己可有责任要保护好先生对外的形象,更要护好先生的安全,尤其是肚子里的小宝宝,将来可要教育好啊。 想得十分长远的少女煞有介事地神游天外,赵朴真叹了口气:“你这世情上倒是通透,怎的写起策问来就这么梗呢。” 白英愁眉苦脸:“我这不是还小嘛。” 第222章 赵朴真忍不住笑了。 白英被螺蛳的香味闹得也有些心烦意乱,眼看好好的冬夜攻读已不成了,好在赵朴真一贯并不拘她十分紧,若是实在写不出,也并不强求,而是让她放一放,等得了思绪再写,索性扔了笔头,拿起银叉子也挑了几粒吃,之后索然道:“闻着香,吃起来也就这样,论鲜香,比海上那些海鲜差远了,先生果然是怀孕了口味古怪,咱们有支海船刚回来,明儿我让家里给你备点海船带回来的稀罕物,鱼翅,海参,还有极大的海虾,都很是滋补身子的,先生吃点那个,就不会对这小鲜如此念念不忘了。” 赵朴真也不理她,自己一边挑着一边笑道:“管你怎么说,我只管吃着开心就好。” 白英却道:“一般还会带来许多海外有趣的顽意儿,先生想不想去看看?” 赵朴真这却十分有兴趣了,好奇问道:“一般都有什么东西?” 白英道:“大食国的香料、珠宝都是极好的,香料浓烈,但是味正,珠宝虽说样式古怪,都往大块切,但成色极好的,新罗那边的就是药材多一些,人参、牛黄、海豹皮,这几样珍贵,倭国那边则有些好杉木、松木,那边首饰做得精细,也可以一看的。”她想了下又道:“或者先生想使唤昆仑奴,那我让家里给你找几个调教好的,我记得有一个琵琶弹得极好的。” 赵朴真挥手笑道:“不要,不习惯,择个时间叫上你的同窗,还没过年,趁空都一块儿去开开眼界,你和你家里人说一下,看能安排一下不。” 白英眉开眼笑:“那其他同学可高兴坏的。”白英因为是独女,家里一贯宠着她,导致她不知如何跟人相处,却极度渴望友情,来到了赵朴真的女学学习这几日,被她毫无偏颇的对待以及引导下,开始渐渐和同学有了一些交往,但她家资巨富,同学们到底对她隐隐有些生疏,她既希望能和同学们一起玩,又怕被人说倚势凌人,如今能名正言顺地让同学一起玩,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第二日授课时赵朴真果然宣布:“过几日咱们组织个学院活动,去白家的海船看一看,给大家开开眼界。” 女学生们欢呼起来,看向白英的眼神都充满了欢快和感谢,白英脸上激动得通红,神情却努力保持着不以为然,赵朴真敲着戒尺:“静一静,活动回来要写文章的!” 什么?女学生们又都愁眉苦脸起来,赵朴真训话:“不管诗、赋都可以,写策问都行,必须当日所见,有感而发,大家可以先做些预习,譬如先找找类似的书、地方志、相关的诗、赋,都可以先看看。” 女学生们的期待中,这日终于到了,白家派了车子来,将女学生们全接去了海边海船上。这日风和日丽,难得的暖冬日,海上也风平浪静。 白家的海船果然十分宽敞而大,为了迎接女学生,早早就清了场,只留了个几个管事的维持着场面,却派了个义子出来,给专门给她们讲解船上刚刚满载回来的货物由来。那义子生得十分高大,眉目深邃,肌肤深褐色,腰间佩着弯刀,脚上穿着皮靴,旁边还带着个一身漆黑低眉垂眼的昆仑奴,上船之时原本叽叽喳喳充满新鲜感四处看着的女学生们霎时全都安静了下来,只有白英笑着上前道:“海堂哥,是您来给我们讲解吗?快来见过我们先生。” 原来这就是禤海堂,赵朴真看那个高大的青年男子站上前来,便凛然一股压迫感,想起之前白英所说,不由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看他果然神态恭敬中带着冷淡的疏远,不似那种热情洋溢的商贾,倒似乎和人总是保持着距离。那腰间朴实的真皮刀鞘上,有着划痕和撞击的缺口,应该是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搏击,可是他还这样年轻。 她毫不奇怪如果哪个人想要接近他了解他,却只会被拒之千里之外。是有些像王爷,她心中微微喟叹,只是王爷位尊,那种冷淡疏远,年纪小的时候以为是木讷,露了锋芒以后,却又让人觉得是贵族特有的傲慢,却没人注意过他们那种类似独兽一样的性情,受伤也只会暗地里舔舐,绝不会示弱人前,拒绝任何人的同行,只有属下和合作者,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白英和他站在一起,仿佛一只独狼,站在一树完全没有经历过风雨,呵护得很好的白花旁,他是不会留意到她的美的,大概只会留意这株树,能暂时荫庇于他——以便择人而噬。 远在京城的那人,却仿佛是一头潜龙,伏在深渊之中,伺机而动,一飞冲天。 太了解了,所以她并不希望如今尚且懵懂,不知情事的白英,选择这个人,想必白船王也是如此想法,然而却也没有选到更合适的女婿人选。 赵朴真心里胡乱想着,随着禤海堂听他介绍讲解,女学生们开始还有些畏惧于他,但有白英在,海堂哥哥长海堂哥哥短的,很快女学生们也放开了,不断追问着海外的情形。 船舱内太闷,味道不好,她身子重,受不了,听了一会儿也觉得没什么兴趣,便让女学生们自己跟着禤海堂看,自己却走了出来在甲板上透气。海船边上靠着的另外一艘船,那是刚才送禤海堂来的船,船上甲板上有一列的海船员在站着搬运着什么东西,明明穿着很是普通甚至可以说是粗陋的布衣,她却觉得这些人,非常像兵。 赵朴真陪着李知珉去过战场,见过真正上过战场有经验的兵士,有些老兵,虽然看着很是寻常,但那种下意识的警戒以及长期经过艰苦训练所造成的身姿体态,都和普通人太不一样了。 第223章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那群海员里就有个男子已警觉地转头看向了她,手上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刀上,然而他一抬头,赵朴真却吃了一惊,这人他见过!虽然黑了些,但确凿无疑,是王慕岩! 这可是东阳公主的嫡子!他怎么会在这儿?东阳公主伏诛,他应该也会受到牵连吧?他逃了?可是他怎么会在白家的船上?他确然是领兵当过将军的人,难道那些海员,也都是兵士?白家知道他是东阳公主的嫡子吗? 王慕岩也认出了她,将手从腰间放下,倒是颔首握拳彬彬施了一礼,动作大方,似乎毫不介意被她认出。他身旁的人抬头也看了看她,仿佛也认识她一般,神情严峻,低头和王慕岩似乎是请示什么一般,王慕岩摇了摇头,又对绷住了神经的她笑了笑,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放松,转头带了几个海员,下船舱去了。 第139章 有缘 白英却看她一直在外边,有些担心地走了出来,看到他们的互动,好奇道:“先生认识石头吗?他好像是流放过来这边的犯人,和海堂哥一块出海的。” “他们是流放犯?那怎么会在你们海船上?”赵朴真好奇问,白英笑道:“咱们这儿可是南蛮子,犯人流放犯官流放过来这边的可多了,过来上了籍,大部分都是做苦役,我阿爹也时常为市舶司做事的,有时候有些犯人也给我们这用,省钱。这个叫石头的,我听海堂哥说过特别厉害,看着斯斯文文的,手底下却特别厉害,也能管人,和他一起过来的几个犯人好像从前都是他手下,特别服他,私底下听说还叫他将军来着。想来他从前是个武将吧,我爹说应该是受了东阳公主的连累,也就是听我爹和海堂哥说的,先生要是想知道备细,我再去问问阿爹?” 赵朴真摇了摇头,心里已经猜到了前后大概来,白家和广州刺史陆佑庸交好,陆佑庸是王爷的人,东阳公主倒下,这王慕岩自然会受连累,没有死,想必是王爷保住了他以及他的势力,悄悄地弄到了南海来,想来是要将这股力量秘密的收归己用,在这京城人都不会注意的海外,王爷也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建立起了这样秘密的势力,通过市舶司聚财,如今通过商人在海外养兵。 自己也是误打误撞,才猜到了王爷的布局,直到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了王爷的深谋远虑,这一条暗线,他埋下来的时候,才多少岁?便是自己在王爷身边多年,也只是在来往书信中,觉察到了陆佑庸应该和王爷有关系,他究竟经营了多少年?潜龙在渊,一飞冲天之日,怕是锐不可挡,谁能阻拦在他跟前? 看完海船,她一直心事重重,回到巷子下车的时候,环儿说了句:“咦?咱们新邻居搬进来了啊。”赵朴真被环儿的话提醒,转头看了一下,之前一直有匠人进出的隔壁宅子上漆黑的木门已刷好了新油漆,木门敞开着,有人在同样停在巷子口的一个马车上搬东西进来。 另外一辆马车也到了,从车上下来的,一个乘着轮椅脸上温文带着笑容,一个腰杆笔挺犹如一把寒光凛冽的利剑,仿佛命运的玩笑一样,赵朴真刚刚在这里定居下来,以为已经完全割舍了从前,从新开始。 然而今天刚见过一个京里的故人,在这里,却再次见到从前所认识的故人。 赵朴真毛骨悚然,第一反应是遮掩住了自己的肚子,被发现了吗?被王爷发现了?自己还能跑掉吗? 公孙兄弟却仿佛比她还吃惊:“赵娘子?” 公孙锷接下来说的话安抚了她:“赵娘子不是离了王府回乡了吗?原来你的家乡在这里?”他看了一眼她已是妇人的装扮:“赵娘子已嫁人了?”又若有所思:“原来隔壁明慧女学,是赵娘子开的吧,赵娘子学识渊博,做先生自是绰绰有余的。” 难道真的是巧合?赵朴真按下了心里扑扑的心跳,含笑微微鞠躬:“先生过誉了,先生不是在朝廷为官吗?如何会忽然在这南粤出现?这是要暂住?要定居?” 公孙锷笑道:“我已辞官,四处游历,听说这儿有许多海外奇珍,兴许有能治好我腿疾的药,因此过来看看,没想到和小娘子倒是有缘。” 辞官?赵朴真更惊异了:“先生学识渊博,皇上怎会放您辞官?”她是知道公孙先生表面上是太子举荐入朝,实际是秦王的人的,如今辞官来到这里,这儿显然又是秦王经营多年之地,他来做什么?皇帝当初颇为倚重公孙锷,如今东阳公主倒后,公孙先生辞官,又显示了什么样的政治局面?他们的相遇,真的是巧合吗?王爷知道她在这里吗? 公孙锷笑意更深了一层:“我是太子举荐的,东阳公主谋逆被诛,少不得身上也有人泼污水,皇上……接下来几年,必是要徐徐立威的,到时候我众矢之的,还不如自己走的好。今后就是邻居了,还请赵娘子多多关照。”他在轮椅上作揖。 赵朴真还礼:“有两位先生为邻居,求之不得,若是不嫌弃,有空给我的学生们讲几节课,倒是她们的造化和福分了。” 公孙锷微微鞠躬:“赵娘子过誉了,在下若是讲课,大概也只能略略讲些药理,若是赵娘子有差遣,只管说便是了。” 两边站在巷子里叙话到底不雅,公孙两兄弟又都还在搬家,于是两边匆匆说了几句,便都要各自回去,告辞之时,赵朴真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和公孙锷开口:“公孙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第224章 公孙锷含笑:“赵娘子但说无妨,只要在下能做到的,必不敢辞。” 赵朴真轻声道:“我因一些缘故离乡,寓居此地,不想让故人得知。” 公孙锷道:“赵娘子只管放心,我兄弟二人必守口如瓶,不会和京中任何人提起你在此处。”只是那人,早就知道了,那他也没办法了。 赵朴真却当他志诚君子,一诺千金,再三行礼,才各自回了院子。 公孙兄弟才搬来,想来是没什么人做饭,他们又一贯不用下人的,赵朴真感激他们,自然亲自下厨,忖度着公孙先生的口味,做了几样清淡精致的菜,配上饭和汤,叫老苍头送了过去。 果然那边很快有了回礼,小小瓷瓶里头的药,据说是安胎理气,滋养婴孩的,赵朴真知道他医术通神,自然也收下了。 之后过年,赵朴真又在学生家长送来的节礼中,也挑了几样海参、鱼翅、糯米等实惠滋补的过去,有来有往,公孙锷索性登门替她诊过一回脉,又约好了每个月替她诊一回脉,赵朴真怀孕在身,是头一回,又是亲眼见过当年上官筠的奴婢难产,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只是之前怕环儿担心,一直没显露,如今邻居忽然多了个神医在,她顿时放心了许多。 两边和睦友好,邻里融洽,转眼年就到了,京城里秦王自然也收到了公孙锷的回信。 “预产期在明年七月,单胎,孩子很健康,赵娘子身子也十分健壮,声音清亮,肌肤红润,可见气血充沛,情绪也达观平和,适合生育,只是公孙先生说赵娘子说了不想见故人,请公孙先生保密。”高灵钧读着信。 秦王冷哼了一声,又皱了皱眉:“七月?粤地苦热,到时候她身子重,岂不是难熬。” 这时外边响起了鞭炮声,高灵钧笑道:“不是那白家的女学生也在么,想必冰是有的。” 秦王皱眉:“她未必肯占这便宜,那点束修值什么,能买几个冰。”高灵钧干笑一声,心里腹诽咱们老百姓也没几个能用得起冰的,人家不也还是生孩子么? 外头却传来了文桐的声音:“王妃娘娘,您怎么过来了?” 高灵钧连忙将信收了起来,外边上官筠已走了进来,身上披着狐裘,整个人精神奕奕看向秦王:“王爷今儿身子可好些了?我听说传了高大人进来,想着王爷今儿想是好多了。” 高灵钧心中一颤:“卑职见过王妃娘娘。” 上官筠含笑叫起:“不必,王爷在庄子上养病,多亏你时常给王爷解闷了,今儿却不知有什么好玩意儿给王爷解闷?” 高灵钧硬着头皮:“效忠王爷,原也是应该的。” 李知珉开口:“没什么大事,我只是觉得这庄子住着不大舒服,冬天冷,夏天热,小了些,想修个大点的庄子,正让高灵钧替我看看地方。” 上官筠倒是真的意外了,她原本只是担心这大过年的,王爷又犯了老毛病,让高灵钧从外边带女子进来凌虐,如今她也住在庄子上,传出去倒成什么样子呢,因此特特过来,料秦王看自己在,有什么也不好再说了。却不料王爷居然还真的是让高灵钧进来有正经事。 “王爷是嫌这庄子住着不舒服?那好办,我陪嫁也有几处不错的庄子,您只管挑便是了,虽说比不上折桂庄的气派,但有个绿杨庄也很是不错,有很大一片湖,或是去旧云庄,那里的梅花好,冬日住着舒服。” 李知珉嘴角含着一丝冷笑:“我眼睛又看不见,再好的景也是白搭了。” 上官筠一怔,忙描补:“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知珉淡淡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一个瞎子,兴许下半辈子就这么过了,庄子景色什么的并不重要,关键是气候要舒服,冬暖夏凉最好,然后不能有太多的障碍,各处的栏杆都得修过,不能有太多的山山水水,爬高爬低,最好是各处围栏通行无阻,我不需要奴婢前呼后拥,也能自己走着,我已和高灵钧说了,就在长安那边,原来有个小庄子,选好地方就修起来,今年过节将就这么过着,明年天热了,我必就要住进去。” “长安?你要回西京去?”上官筠一怔:“那会不会离东都太远了?若是宫里父皇母后有什么召唤……”她皱起了眉头,远离京城这个权力中心,对她可不利,如今才住在庄子上几日,她就已感觉到了目盲耳塞,诸事不晓。 “我朝定都长安,圣后那会儿才长居洛阳,父皇不得圣后喜爱,我小时候还在长安住过一阵子,后来才搬来洛阳的,父皇母后若是有什么事,回东都也不过是一、两日的路程,你留在王府服侍给父皇母后尽孝便可,我自去长安养病,倒安静些,这园子,我必是要修的。”李知珉嘴角带起了一丝淡淡的冷笑。 上官筠知道李知珉如今病中情绪乖张,不好太过违逆,想着修园子也还要时间,她还是想法子进宫和窦皇后说说,好生阻止他才好,便也只好应道:“王爷想要住得舒服,妾身自是支持的。” 第140章 修园 然而窦皇后并不支持媳妇:“去西京养病?挺好的,这边是太吵闹了些,等我有空和皇上说说,必是肯的,你也跟过去,好好服侍他,心静了自然病就好了。”她一边看着身旁的丫鬟们打络子,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听说太子妃好像有孕了,你也该有消息了吧?让太医给你看看身子。” 第225章 上官筠实在是烦死这个蠢婆婆:“母后,这父子之间的感情,也是需要时时见着才好的,夫君若是去了西京那边,时间久了,父子感情生疏了,会被别人趁虚而入的,您看晋王殿下这次去办的河工差使,一塌糊涂,全靠王家替他兜着,晋王又去父皇跟前哭了一轮,皇上才没和他计较,只说他年纪轻,被下边人糊弄了。” 窦皇后却已被她带歪:“朱贵妃这次可真是自作聪明,呵呵,打量我不知道呢,派了身边内侍到御书房送了几次汤,只想见皇上,结果皇上恼了她,根本不见她,看把她给能的。”满脸幸灾乐祸,这次朱贵妃倒霉,她足足高兴了好几天。 目光短浅。上官筠压下心里那点厌烦:“若是夫君不在东都这边,齐王殿下也少人指点帮扶着,您在后宫,前朝的事也不知道……” 窦皇后冷笑了一声:“身子才是第一!当年我嫁进王府,皇上的事儿我一律不管,只管着他的身子,怎么把后院给操持好了,不让皇上操心,朱贵妃就仗着家里有几个钱,整日里在皇上跟前显摆,又忙着把兄弟都塞给皇上,有什么用?皇上心里明白着呢!大郎可是他嫡长子,他怎会不心疼?”之后便开始长篇大论的说起当年在王府的旧事来,无非都是些什么几个妾都不安分,礼部那边如何克扣的老话。 上官筠气得没法,却也知道和这位蠢皇后没法说道理去,回去后越想越生气,索性悄悄换了衣服回了娘家,和父亲诉苦:“王爷如今性情乖张,一句不字都不想听,婆婆在这政事上又一窍不通,竟无人明白我的心,他一去西京养病,之前那刀枪血雨里头打来的战功,时日一久,哪里还有人记得?养起来的那点声望,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上官谦看着这个女儿,心下一叹,低声道:“你也知道是刀枪血雨中打下来的战功,哪会那么容易被人遗忘?军中他的威望仍在,对他很是同情。武将们表面上虽说未必多么好,但真正有事的时候,都是互相呼应的,那都是战场上打下来的情义,不是那么简单说没就没的——而且他回西京那边,恐怕另有用意也未可知。太祖定都长安,是为着其在军事上的地位,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能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圣后改东都为神都,长居此地,人人也都贪图洛阳富庶繁华,却忘了那边才是我们的立国之本……你不要看他如今病中乖张消沉,就小觑于他,病虎也是虎,不是猫,他当初能拒寇于北,不是一般人。” “你这些时日在女科上出太多风头了,冷一冷也是好事。皇后说的其实有道理,你不要觉得她笨,皇上偏偏选了她做皇后,后宫哪个人能越了她去?她有她的智慧,你不要看低了她,王爷病得厉害,你去陪他养病,也是好事,我们需要一个皇孙。”他委婉的提醒上官筠。 上官筠烦躁道:“他如今病成这样,应是不能有孩子了,前些日子我探病之时他和我谈过,意气萧索,显然已失了斗志,哥哥回来应该也禀报过你。将来大概只能走过继这条道。西京我是不能去的,明年大比之年,这女举是我首倡,我若去了西京,到时候这天下女举人,谁还记得我?谁还知道是我上官筠给了她们这样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我辛辛苦苦筹谋了这些日子,岂能让别人摘了桃儿去!王爷倒是没让我跟着,就是皇后娘娘那边可恨,我和祖母说,到时候让祖母就说身子不适,想我身边伺候一二,这样我留在东都里也算说得过去。” 上官谦一叹:“你看着办吧——其实,女举人,并没有你觉得的那么好用,这些女举人,就算再才华横溢,也逃不开一个嫁人生子的命运……你能用到她们的时间很短,她们兴许还来不及在一个位子上太久,很容易就被夫家收服了。” 上官筠笑道:“父亲过虑了,我哪里就寄希望于她们呢,便是科举的男士子,也要入朝几年,方能用得上,女儿岂会那样短视?只是此事于名声有利,再则就算嫁人,嫁给什么样的人,那也是可以做点文章的,便是在后院,能影响到男人的妇人,也尽有的,端的看是什么手段罢了。话说回来,我今儿还有件事想和父亲商议,父亲可对哥哥的婚事有什么想法?” 上官谦一怔:“你祖母好似看了几个人家,你母亲那边有几个表妹还可以,但是你祖母有些不喜欢。” 上官筠嗤之以鼻:“卢家如今是越发不行了,养的女儿畏畏缩缩不成气候,卢一薇,卢一茹两个上次阿爹也见过了,哪里做得了我们上官家的宗妇,祖母自然是不喜欢的,我这边到有个人选,霍太尉家的嫡女,霍二娘子,才貌双全,明年也准备参加女举考试的,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上官谦想了下讶然道:“要选勋贵家吗?咱们家一贯要聘宗妇,都是从世家中选取的,再则这位霍二娘子,我记得也颇有才名,想来性情也有些要强之处,你哥哥那脾气,如今连我的话他也多有忤逆之处,怕是相处不谐,倒是找个性情温和宽容的大概才好相处些。” 上官筠笑道:“正是哥哥不听规劝,才需要个明理些的好好牵着他才能走回正道。正是他无牵无挂的,才这么不管不顾行事不想后果的,等生了孩子,做了父亲,那自然就不一样了,如今他听不进长辈说的,妻子却是不一样,有个明白人掌着后院,父亲才轻松。勋贵家也是一样,父亲岂不知道,抬头嫁女,低头娶媳?世家如今凋零,空有名声在外,一般也就嫡支的女儿才肯下功夫培养,只是哪里看得上哥哥?高不成低不就的,倒不如娶个实权勋贵家的女儿,互利互惠,他们能嫁入咱们家已是高攀,霍家行事也很是稳重,霍柯如今也是青年将领中十分得用的,很适合做亲家。父亲与其与应家结交,还不如和霍家。” 第226章 上官谦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和你祖母商议商议吧,也要看看你哥哥的意思才好。” 上官筠进宫见皇后后又去了上官府的消息很快也就报到了李知珉那里,他倒没什么:“没关系,母后那边我已事先通过气了,西京那边只留了一些武将,没多少正经官员在,我回去,方便行事,当然崔氏那边肯定没那么好骗,但是有上官筠在东都,也够分她们的心了,皇上也会同意的。” 他面上一片寒凉:“传说当年圣后不愿居长安城,是因为袁天罡、李淳风二人替她指点过,唯有长居洛阳,才窃得了国运,父皇也是在洛阳得了帝位,自然不会轻易走,如今我要过去,自然也在这上头打了点埋伏,总之他一定会答应我去的,关键还是园子,要修好。” 高灵钧脸色抽搐,李知珉却又开始唠叨:“修个自来雨的亭子,不然天太热,冰窖也修上,园子要适合孩子住的,修个大点的演武场,还有马,去连山那边弄几个果下马来养着,对了,也该养多些小猫小狗小兔什么的,孩子应该喜欢吧。” 他仿佛想什么军机大事一样皱着眉头继续思索:“若是女孩子……种些好看的花草吧,女孩子喜欢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了殿下您我都多久没有抱着罗绮睡了!这会子大过年的,自己还要去西京办差,自己的孩子到底啥时候能出来?高灵钧十分辛苦地忍下了心里的飞过的那些抱怨,干笑道:“毽子?秋千?” 李知珉居然深以为然:“不错,那就花园里修个秋千,再给她修个单独的院子,你去买些珍贵的花来种——女孩儿应该会像我,兴许声乐上能有些天赋呢,也修个琴室吧,首饰衣裳什么的……你让罗绮负责这个,我有赏。” 高灵钧翻了个白眼,等到小王爷能骑马,小郡主能弹琴的时候,那还久着呢!王爷这是昏了头了,这么着急做什么?一贯英明的主上这深谋远虑,用在还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怎么显得就这么幼稚呢?等等,罗绮?他抬头:“王爷的意思?”他替王爷办差,许多事情都是机密,平日里是连罗绮都瞒着的,毕竟罗绮当初也算得上是窦皇后的人。 李知珉笑了下:“让罗绮跟你一同去西京,把修园子这事办妥了,将来,让她陪着她们住吧。” 高灵钧裂开了嘴:“多谢王爷体恤!” 李知珉摇了摇头:“最好是你也生个孩子做个伴,不然一个孩子太孤单了些。” 高灵钧嘴一直乐得合不拢:“王爷说得是。” 第141章 求学 炽热的肌肤,急促的鼻息,滚烫的手掌,身上很热,渴望更多的拥抱。 赵朴真从深沉的睡眠中惊醒,满脸滚热,身上大汗淋漓,连背上的衣服都尽湿了。怎么又梦见他了,赵朴真拥被半靠在床边,懵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女学外边闹哄哄的吵着,甚至还有鞭炮声。 十五不是过了吗?赵朴真还没有从梦中回过神,茫然想着,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家这条巷子,也就她们这户和隔壁公孙先生那一户,这年都过完了,女学也刚刚复课,女学生们都还来得不太齐全,过完年,又有几家女学生议亲了,辞了馆不再来。今日也还没有到上课的时候……谁在放鞭炮? 之后又是一阵锣鼓声响,仿佛是什么喜庆的事一般?这是有人办喜事?可是怎么感觉就是前巷口这儿? 她将衣服换好,外边环儿已经匆匆忙忙跑进来:“娘子,外边闹哄哄的,好像有人来求学,老林说外边人多,让你别出去,怕惊了你的胎气就补好了。” 求学?为什么大张旗鼓?她皱起了眉头,环儿一边替她挽着头发一边道:“不晓得是哪家的女儿,求学这样大阵仗,听老林说前边送女儿来读书的车子都被堵住了,外边围了好多人,还是先生的名声在外,想必有人被吸引来了。” 赵朴真将有些汗湿的衣裳拢了拢:“到楼上去看看。” 巷子口那儿熙熙攘攘早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名红衣女子跪在明慧女学大门前,靓妆如画,身姿纤丽,她身前摆着一张几,几案上摆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码着雪白光亮的银子,看着约有千金之数,后边却有好几个孩童举着布招子,其中一张竖招子上写着:“孔圣人有教无类,风尘女诚心向学。”另外一张招子上写着:“女先生万卷在胸,花魁娘千金求学”,又有一张横着的布幅,上边大大写着“朝闻道,夕死可也;仆虽妓,若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 只看到有个童子敲了下锣,大声道:“我们家娘子,乃是同乐馆花魁娘子杜霜儿,一心向学,听说明慧女学的嫏嬛女史学问极好,不论贵贱贤愚,一视同仁收为学生,心慕已久,今日特诚心来求学,只求先生念我家娘子身虽在风尘,却仍心慕大道,收下我家娘子为学生!” 围观的众人们轰然大笑起来,那女子却一动不动,跪在那里。 环儿好奇地念着,低声问赵朴真:“先生名气这样大了,连风尘女都要来求学了?”她忽然想起来:“啊,这杜霜儿我好像听说过,说是诗画双绝,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才学惊人的。她也想和娘子求学?倒是正好咱们这儿出了几个缺……” 赵朴真摇了摇头:“诚心求学,岂会如此大张旗鼓,这般锣鼓喧啸,显然是想要以名声相挟,你看她说什么有教无类,又说我不论学生贵贱贤愚,一视同仁,这是在挤兑我若是不收她,便是没有师者之心。” 第227章 环儿一怔:“那娘子是要收她吗?我看京里也有不少先生去教坊授课,倒是风雅事一桩呢。” 赵朴真冷笑道:“男先生去给教坊歌妓授课,那是风雅,女先生若是收风尘女为学生,怕是咱们这明慧女学的学生,立时就能走光——谁会愿意自家女儿和妓女做同窗?说出去还要嫁人吗?我这是挡了别人的道,才施出这样捧杀的毒计了。” 环儿大吃一惊:“对啊,比如白家娘子,肯定会走的!那怎么办?” 赵朴真道:“替我梳头换衣服,我下去会会这位杜霜儿。”想了下却道:“就拿那碧玉花冠就好了。”却是仿造着当初崔皇后的打扮,世家风雅名士,就好这一套天然低调的奢华——对于贵女来说,这些,都是她们的战袍。 年才过完,羊城虽然常年炎热,这季节却也颇为阴冷,杜霜儿跪在门口,身上虽然披着皮裘,却也有些冷了,身上微微打着颤,心里想着怕是这位嫏嬛女史不会开门出来了,听说还怀着孕,却是踏入了浑水中,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却教自己吃这样苦头来做这出头的椽子,想想心中颇有些不屑,想来也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妇人罢了。她心中嘀咕,却听到大门咯吱一声,响了。 外边的人一阵骚动,只看到一个小丫鬟走了出来,却引出来了一位气度清华的夫人出来,腹部微隆,高髻用碧玉花冠笼着,素裘外披了一身银丝披帛,银光闪烁,高高翘起的鞋头上,也都是碧玉琢成。 居然真的出来了?这么沉不住气?已经做好要跪上几日的杜霜儿吃了一惊,抬头去看,对上了那寒星般的一双眼睛,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她也算是在容貌上颇为自矜的,然而这位嫏嬛女史,秀骨姗姗,容色夺人,长得比她这花魁还要出色几分。这广州城里,怕是也找不到几个有这般颜色的女娘来,而这身气度打扮,又和那世家夫人一般,高雅清淡,衣着簪环虽简,却样样都不是凡品。 看来还真的有来头,怕是这指使自己的主人家,兴许还有别的念头呢!这般尤物!杜霜儿低下头,将冷笑藏了起来,一副不胜罗绮之态,盈盈下拜道:“杜霜儿拜见嫏嬛先生。”四周群众们,全都静了下来,想看这位嫏嬛女史怎么说,虽然许多男子都在暗暗交头接耳着,显然也被这位漂亮的女先生给挑起了兴味,围着的人越来越多。 赵朴真微笑:“朝闻道,夕死可也,杜娘子想在我这里,求学什么道?”竟是直截了当,不叙别的。 杜霜儿抬头,眼波将流,樱唇微动:“杜霜儿陷身风尘之中,却也有慕才之心,平日里客人们给面子,略有才名,但毕竟学识浅陋了。听说嫏嬛先生才学惊人,便想着能和先生学上几日,学问更多些,来日和人花晨月夕,互相唱酬,也能更渊博些——也能招徕更多些客人不是?我听说先生这里,重实惠,不仅教诗书礼仪,还教算账写字,因材施教,想来先生一定也有什么绝招,能指教我的,若是先生教得好,我还可以介绍其他楼里的红姑娘来,束修,是只多不少的。”她笑着十分轻佻,心里却知道这位女先生肯定是不会收自己的,除非她今后再也不想收学生了,因此她说得十分随意和轻浮,人群里看热闹的轻佻郎君都笑起来。 赵朴真面容不变:“听起来是悦人之道——这却来错地方了,我这里教的,却是悦己之道。” 杜霜儿眼神锐利起来:“先生这是瞧不起我们了?菩萨尚且化身妓女渡人,孔夫子尚且待贾而沽,先生如今教学生,也是出售学识,和我们出售身子,有什么区别吗?我们风尘女,也算是自食其力,这学了技巧,招徕更多的客人,收取更多的酬金,自然也就心情越快,我心所悦,所以这悦人之道、悦己之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人群里有轻浮郎君大笑:“杜娘子!今夜且渡小生一把吧!我愿肉身布施!小娘子随喜!” 众人哄笑起来,甚至有人以轻浮淫邪的目光看向了赵朴真,这女娘可真美貌,花魁都比不过她——说什么女先生,怕不是真的是什么人的情人吧?就和那些什么女冠一样,借着吟诗弄乐的名头,广开艳帜,不然好端端的怎么有妓女找上门,怕不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赵朴真面不改色:“我教学生,全为悦己,可以教,可以不教,可以今天教,明天不教,可以教这个,也可以教那个,我的胸中才学,是我立身之本,旁人可用我才学,可学我才学,却不能强求折辱我,轻贱辜负我;花魁娘子您的自食其力,既不能择人而卖,也不能有不卖的自由,您将自己当成一件物件儿出售,没有说不的权力,如何与我相比?我看书,我学技艺,是为了自己高兴,是为了自己有选择的余地,这也是我的学堂所教的,至少我的学生们,她们来日能更多一些选择,会算账也好,会画画也好,会绣花也好,学了四书五经要去考女科举也好,那都是将来她们安身立命、自食其力的凭恃。” 赵朴真直视着杜霜儿的双眼:“至少,有能力说不。” 杜霜儿一怔,忽然失笑:“赵先生意思是不想收我咯?” 赵朴真含笑道:“我收人为学生,不收不能自主的物件儿。” 这句话却深深刺伤了杜霜儿,她冷冷道:“先生难道不知道乐坊贱籍,不是自己能选的吗?” 赵朴真轻轻一哂:“是吗?杜娘子,您的身份不能改变,不是你自己的错,难道又是我的错吗?你既甘心做一个物件儿,听任你的主顾安排,跪在这里,我为何又不能拒绝收一个物件儿为学生呢?” 第228章 人群中哗然笑起来,还当真有人窃窃私语:“楼子里都有请先生教的,这女娘来这人家良家女子读书的地方求学,分明是来砸场子的吧?谁家愿意自己女儿和妓女同窗?” “老鸨不管,怕是真的有人出钱请人来的,哪里真学习什么,这些女娘,出台一场都上万缠头,哪里舍得来这里浪费时间?真让她们来好好学几日,倒要耽误她们生意呢。” “霍,这是得罪人了吧!” “怎么不是,女学开得好的就这家,这先生极有学问的,这是别人眼红了来闹场。我女儿就在里头读书,今天看来是不能上课了,被这女娘这么闹,有没有人去告官的。” “告官?难道不许人来求学?告官也说不过去吧?人家也没打没闹,就是求学而已,也没说妓女不能求学吧,妇人都能科举了。” 第142章 独善 杜霜儿听着外边的议论,脸上红红白白,知道今日自己的求学行径已是被人都看透了,这位女先生这么一说,众人都当看戏一般看自己热闹,她性子里原有几分烈性,此时却多了一分不甘来:“先生不过是命好,没有生在教坊之间,和我们这等生来就是物件儿的自然是不能比,先生难道又能保证你的学生,都不会被当成物件儿吗?多少人家卖女为了彩礼,难道又不是物件儿?” 赵朴真含笑摇头:“自然不敢说,连我也不敢说,只是尽力了,总能多一个选择,我命由我,不由天。” 杜霜儿冷笑:“先生说来,便是不肯收我了?何必找借口?” 赵朴真笑了下:“你若能自赎从良,斩断红尘,将资财散给穷人,出家为尼,终身不嫁,我便肯收你为学生。” 杜霜儿一顿,冷笑道:“闻说先生不分贵贱,都肯为师,当年孔圣人来者不拒,好为人师,先生如今提出如此不可实现的条件,想必是要我知难而退。” 赵朴真笑了下:“杜娘子,你身不能自主,又交结广阔,若是真想求学,身在红尘之中,纷纷扰扰,如何学得好?自然要出家散财,取得自由之身,才好做回你自己。既要学我之道,自然先要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你若甘心做一个物件儿,将卖身的价格以为是自己的价格,学习只是为了提高自己卖身的价码,那谈何悦己?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教你的,我的道,不适合你。” “自弃者人莫救也,有朝一日,你想清楚了自己的道,知道灵魂之贵重,那时候,也不需要我教你。”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鼓掌,众人转头,却是看到一人身着绯色官服,身后簇拥着一群清客文人,有略懂些官员服色的人轻呼:“这是四品以上大员了!” 人们纷纷畏缩地给那位大人让步,赵朴真含笑施礼:“见过刺史大人。” 陆佑庸含笑道:“免礼,我今日原是要拜访高人,路过此处,却见如此喧嚣,不由站着看了看,没想到却听到赵先生一番高论,果然不同凡响。” 赵朴真低头道:“陆大人过誉,小女子惭愧,竟不能如孔圣人一般,有教无类。” 陆佑庸笑了下:“孔圣人,那可是前后几百年才出来这么个人物,咱们一般人怎么能比?更何况你一个女先生,又是孕中,岂能普渡众生,教书育人,能教一个,也是善举。便是女科举,也是朝廷才开了几日,女子想要不是个物件儿,可不容易。”他看了眼杜霜儿:“杜娘子是吗?你若真心向学,我可吩咐下去,许你出乐籍,准你自赎,一切自主,如此,你舍不舍得离了这红尘万丈,纸醉金迷,割舍这尘缘,潜心想学?这位嫏嬛女史,你若真的能拜入她的门下,却可是你的造化哩。” 杜霜儿拜了一拜,不发一语,她如今花魁之身,一曲歌十万缠头太夸张,但是万钱也是有的,正是年轻貌美,最红火的时候,岂舍得急流勇退,真去拜一个不知来历还得罪了人的“嫏嬛女史”做先生?读了书又如何?能当官?能嫁到好人?不,她身为贱籍,一辈子都已抹不掉身上的烙印了!就算是个物件儿,哪个女子不是物件儿?谁又比谁更高贵?不过是看谁更会投胎罢了!旁边的童子过来替她收了银子,一行人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灰溜溜地离开了巷子。 只有赵朴真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面上却仍然掠过了一丝愧色。这个女子身不由己,不过是被人用来当枪使,自己却还是侮辱了她,不是没有愧的,但是回顾她自己,同样也是身不由己,却也不是容易到今日,为了自保,不得已如此,也顾不得太多了。 陆佑庸却看出了她的愧疚来,宽慰她道:“赵先生不必自责,不是没给她机会,若她真心愿意离开那里,自然是可以出来的,只是她却未必愿意出来。”一边命跟从的官差驱赶围观的民众,民众们看已无热闹可看,纷纷散去。 赵朴真微微屈膝道:“感谢陆大人解围,不知陆大人今日来此何为?” 陆佑庸笑道:“我是来拜访公孙先生的,巧得很,就在你们女学附近,我也是过来了才发现,不知赵先生可认识公孙先生?您也是从京里来,应该有听说过?” 赵朴真点头:“不曾在京里见过,还是公孙先生搬过来以后才认识的,作为邻居拜访过,听说公孙大先生在医理上有些造诣,我也曾请他为我们女学的女学生授课,二先生不大说话。” 陆佑庸点了点头笑道:“这位公孙先生当初曾为太子举荐,入朝为官,学问是十分好的,我到京里磨勘述职之时,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如今他辞官游历,可巧到了我任上,我正要拜访他。” 第229章 赵朴真面色不变:“既然陆大人还要登门拜访公孙先生,小女子就不再叨扰大人了,改日再登门备礼致谢大人今日解围之情。” 陆佑庸含笑推让了两句,正好眼看着送女儿上学看到刺史大人在又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攀交情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陆佑庸才命人过去敲了公孙先生家的门,和赵朴真拱手道别。 赵朴真转身刚要回书院,却听到身后白英叫了声:“先生!” 她转头看,看到白英正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马车旁边护送前来的禤海堂也翻身下马,看来也已围观多时了,白英飞扑进来道:“先生,好在你没答应,我海堂哥说,这女人外边身价高得很,声名远扬,若是你真的收了她,阿爹肯定不会再让我跟您学了。” 赵朴真看了眼禤海堂,他仍然是那种客气中带着疏离的施礼,不过倒是多问了一句:“先生——认得树后边那男子吗?” 赵朴真一怔,转头看去,果然看巷子转角那的树下,站着个男子,身姿笔挺,却存在感极低,若不说,怕是注意不到——却是公孙刃,他看到她们注意到他,拱了个手,转身却是从角门转回了他自己的院子里去。 她道:“是邻居家一位大夫的弟弟,平日里算是朋友,大概刚才听到动静,出来看看有没有要相助的。” 禤海堂点了点头:“先生若是知根知底,那就无妨,只是我看此人应有武艺在身,且应该是习的暗杀那一类的,若是不能信任,先生可以和我们说,把隔壁房舍也买下来,请他们离开好了。” 赵朴真忙笑道:“不必不必,他们两兄弟值得信任,多谢禤郎君的提醒。” 禤海堂也不多问,只是礼貌地拱手作辞,然后和白英点了点头,翻身上马离开了,赵朴真和白英进了女院,今日这么一闹,也没几个学生在,赵朴真也没什么心情授课,只安排了几样功课让女学生们做,女学生们却已经都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先生好在您没答应,您若答应了,我爹娘肯定要让我退学。” “太可恶了,那个杜霜儿名声在外,哪里可能是真心来求学,就是故意来挤兑咱们先生,还好咱们先生说得好,三句两句把她给说得没法了,哈哈,她怎么舍得从良?我听说寻常场子她都不出去的。” “我和我阿爹说,得给她们同乐馆点颜色看看,差点把我们这名声都坏了……幸好刺史大人明理,直接说可以放她的乐籍,哈,她那么多钱,哪里舍得真走?真的离开了,也不可能有什么好前程了,倡优都不可能参加科举,没有人敢保举她,她们这样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嫁给大户人家做妾罢了。” “刺史大人英明。” “这是有人眼红我们先生,坏了我们的名声,到时候连我们参加科举也不行了……” 白英看赵朴真怔怔地出神,忙笑着压服大家:“都别说了,看把先生累到了,我扶先生进去休息休息。” 赵朴真进去坐着,白英笑着宽解她:“先生不是真的还在在意那个青楼女子啊。” 赵朴真道:“我心的确有愧,她并不能选择出身。我却只能用出身来攻击她以自保,相比之下,我从前看不起的一个人,她反倒做得更多,至少给了许多女子机会。”上官筠,无论她对李知珉如何,她到底是以秦王妃的身份,为天下女子,硬生生开了一条科举之路,她却只能隐居在乡间,生儿育女,连教几个学生,也教得憋屈,穷救不了,卑不敢收……她讶于自己不知何时,总会隐隐的和上官筠相比。 白英讶然笑道:“先生是被她给带到沟里去了,您之前就和我们说了是无聊想打发时间,招几个女学生,又不是要担起什么拯救天下,教书育人的挑子,那些人居心可恶,想把您抬高了,再撤掉轿子让您跌下来呢,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我爹从前就说过,得警惕下边人,奴仆也好,掌柜也好,若是一味的恭维你,抬高你,多半就是要你做什么特别难的事,您若是真的顺着他们抬起来的台阶走上去了,就下不来了,还不如一开始就先小人后君子,算清楚利益来往,才不容易被人哄了。” 赵朴真抿嘴一笑:“白船王果然见识不同别个,智慧非凡。” 白英脸上微红:“天下人,那是坐在最上边的皇帝才考虑的事,咱们就是普通老百姓,有多大头,戴多大的帽子呗,您也就是个举人夫人,将来若是李先生考了科举当了官,那也就只管那为官一方的事儿,这不是咱们说的什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嘛!” 赵朴真点头:“这句话用得不错,只是若是科举考这个,立论还是得高,可不能这样小家子气——毕竟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子的人呢。” 她脑海里闪过“李先生”来,当年他将自己积蓄多年的力量都扔进去打仗的时候,心里装的,也是天下这两个字吧? 自己如果也站到那么高的地方,也能做到,给天下人一点点改变吗? 第143章 养木 “是为了自己高兴,是为了自己有选择的余地,有说不的权力吗?”李知珉双眸黑沉沉的,手指在茶杯沿划来划去,忽然笑了下:“不愿意做个物件儿啊……” 所以拒绝了自己,也拒绝了上官麟,拒绝了应无咎吗?怀着自己的孩子,也不肯回王府,也不肯依附于任何一个男子。 第230章 果然心大得很呢,早知道她表面乖顺,其实胆大妄为,没什么不敢做的。 也是奇怪,离开了,反而对这个丫头,更了解许多。 她喜欢自己吗?应该是有一点点喜欢的吧? 如果自己将她抓回来,锁在长安的金笼里,她会恨自己的吧?毕竟她是不愿意成为禁脔的。 已经修着园子的李知珉忽然觉得有点伤脑筋,他有一粒明珠,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难道要再让她带着孩子在外边多呆上两年?自己这边,怕是一时半会也没有什么进展。 李知珉沉着脸想,外边却忽然有人紧着小跑着进来:“王爷!圣驾到了!” 春假过后才恢复朝政没多久,皇上怎么来了?李知珉心下却有了几分明了,必是为着自己呈上去要去长安养病的折子。 他才起身没来得及穿好衣服,李恭和就已走了进来,按着他笑道:“不必起来,朕来看看你。”又笑:“这还是你娘从前陪嫁的小庄子,确实小了点,养病不合适。” 李知珉道:“孩儿不是嫌这边小……” 李恭和拍了拍他的手:“没什么不能嫌的,我儿为国有功,又是嫡皇子,有什么当不了的?”又叹了一口气:“是父皇无能,委屈了你们。” 李知珉微微有些不安:“父皇这么说,孩儿愧怍无地了……” 李恭和脸上却十分温和:“没什么,我知道你这孩子一贯十分懂事,从小就不要东要西,从前我们处境难,只知道孩子懂事,大人就省心,如今回头看起来,就觉得十分亏欠了你,只是你在这边养病,我和你母亲都能看着你,若是奴婢伺候不好,或是媳妇不体贴,我替你说他们,若是嫌庄子不好,现在洛阳修个你住着舒服的园子也不是什么问题,如何好好的又想要去长安修园子养病?可是什么人给了你委屈?或是还是对我和你母亲有什么怨怼……” 李知珉忙道:“孩儿怎么会!” 李恭和笑道:“那还是留在洛阳,你想住哪儿,好好挑个地方,朕让人好好给你修个好园子。”他看着李知珉苍白的脸和呆板的眼睛,连一丝神情改变都不肯错过。 李知珉果然面上掠过一丝难为情,过了一会儿才低低道:“其实,孩儿要去长安养病,也是别有缘由,我说了,父皇也别怪孩儿信那等无稽之谈——实在是,孩儿如今什么都没有了。”他神经消沉阴郁,有些瘦削的脸微微侧过去,显露出了青黑色的眼窝和紧紧抿着的唇。 李恭和道:“咱们父子,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李知珉道:“父皇还记得当初您带我们兄弟去吃羊肉,遇到的那个羊肉店主吗?” 李恭和目光一闪,变得锐利起来:“记得。” 李知珉道:“其实那个店主所说的那个看风水的大夫,正是后来太子举荐的公孙大人,想必父皇也能猜到,父皇不知的是,其实许久之前,那位公孙先生曾说过,说秦王府的宅子和我八字不合,我住不合适,继续住下去会有血光之灾,且易受疾病困扰,年寿不永,不利子嗣。我当初只当他是耸人听闻,故意引人注意,因此没当回事,后来出征受了伤,眼睛看不见,我也只当是战场总难免有失,是我自己时运不济。但是后来成婚后,我……一直没有子嗣,病中难免胡思乱想,在王府里住着也总是身子不适,病总好不了,当时便想着索性搬到庄子上住着看看,没想到一搬出那宅子,来到庄子上住着,我晚上就能睡得安稳多了,身上也轻快多了,再想起公孙锷当初说的话,我也有些觉得不得劲,难道这风水之说,还真有些道理。前些日子他辞官后,曾来我这里辞行,还替我把脉看病,我当时也就问他,如今我这沉疴难愈,是否有什么地方住着,能于我养病相宜。” 李恭和一笑:“这堪舆一说,也有他的道理,当初太祖就十分倚重袁天罡国师,后来到圣后,又倚重李淳风,不过这民间,到处都是江湖术士,没真本事,信口开河反受其害,我们身为帝皇之家,一举一动,臣子们都看着,一不小心误信术士,便是要祸国殃民、遗臭万年的,因此那公孙锷要辞官,朕也没留。” 李知珉道:“父皇也别怪我,如今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他给我说,当初圣后不住长安,是因为她时带华盖,八字火旺,喜木火土,忌金水,八水绕长安,长安水气丰沛,滋养我李氏国朝,却不宜圣后,洛阳乃借了昆仑山的龙气,九山朝拱,龙气聚集,于是圣后定居东都,果然火旺木焚……我们李氏,原属木命,因此竟被圣后之火命克制住了……” 李恭和道:“依你所说,难道他之意思,竟是要让我们迁都才好?” 李知珉摇头:“非也,河山拱戴,形胜甲天下,洛阳的确为龙气聚集之地,如今圣后已逝,已无火相克,父皇得天命登基,可知此地原也和父皇相得益彰,只是我福薄,那秦王府,原也是父皇潜邸,父皇真命天子,担得起那福气,我却担不起,因此反受了煞气,如今已是病木难成,伤了根本,那公孙先生却道不如让我回长安,以水润木,又能借着咱们祖宗庇佑,兴许还能身子好起来,别的不说,好歹留个后吧。”他意气萧索,神态寥落。 李恭和却早已得了李知珉不能行人事,因此脾气乖戾,不与王妃同房的密奏,如今听他说来,心下恻然,却也放了一半心,笑道:“原来如此,此话原未必是真,只是有时候人心若是信了,那不妨试试,心情好了,身子也就好了,既然你这么说,索性我也给你个给朕修陵的差使为名头去那边,不需要你特别劳心,只让工部那边盯着便好,也省得别人看你去长安瞎猜疑,倒要离间我们父子感情,至于修园子的钱,你且从修陵开支里直接走便好。” 第231章 李知珉道:“孩儿真敢用父皇的钱,孩儿多少有些积蓄在,修个园子还是修得起的,再说如今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这修园子的钱孩儿自己支便好,儿臣叩谢父皇天恩。” 李恭和却只是按着不让他起身,却叫了身边伺候的人来问,先问了王爷平日起居,每日用多少饭,爱吃些什么,甚至亲自尝了尝平日里吃的药,又问李知珉:“不是听你母后说,你媳妇儿过年过来伺候你了吗?怎的又不在?” 李知珉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我如今好头晕,王妃在倒觉得吵闹得紧,而且王府那边没人主持中馈也不像话,过完年便让她回王府去了。” 李恭和笑道:“那你身边伺候的人可够?不如我让你母后再给你挑几个人使唤使唤。” 李知珉摇头:“不用,太子和二弟那边都有给我送人使,我都嫌吵闹,留王府那边了。” 李恭和一怔:“太子也给你送人了?” 李知珉道:“是,过节送节礼的时候,送了两个胡姬过来,听王妃说的,二弟那边也送了好几个,说是江南那边采买的从小调教好的女小戏,吹箫吹笛都很使得,我如今哪里有什么心思听这些,不过太子和二弟一片好心,自然也留了下来,尽都让王妃安置在王府后院那儿。” 李恭和笑了下,笑意却未达眼底:“太子一贯谦谦君子的样子,没想到也会送弟弟女人,也是兄弟们友爱,你且留着便是了,等到时候长安的园子修好了,你身子舒爽些,带过去也成,或是让你母后再给你挑一些。” 李知珉眼圈微红:“谢父皇。” 李恭和拍了拍这个儿子的肩膀,自从这个儿子不再像从前一样深沉冷静,而是暴露出乖戾、任性、消沉、冲动的一面后,他反而对这个儿子更宠爱起来。他又叫了一同带来的御医给李知珉看诊后,开了些药,才起驾回宫。 回宫后自然又找了孙乙君来:“说是公孙锷那边给他的建议,长安属水,利我李朝木命,让他搬去长安休养,可以以水养木,身子能好得快一些。” 孙乙君谨慎回答:“秦王殿下如今沉疴难愈,想来也是病急乱投医。” 李恭和却忽然反问了句:“当年圣后为什么长居洛阳,定为神都呢?我当时在宫里,听一些闲言碎语,听说是她害死太多人了,王皇后和萧贵妃的鬼魂在长安的宫里,闹得她不安宁。” 孙乙君哪敢说这些无稽的鬼神之谈,更何况还事涉宫闱秘事,他只是道:“洛阳当时未受兵难,水患也未及,富庶安定,定都洛阳,也是安了天下的。” 李恭和却自言自语:“据说当初圣后宠爱冯小宝,就是因为他出征突厥两次都有福气,得退突厥,身上有煞气,鬼神不敢近之,圣后便留他守宫殿,方得安眠,后来还让他去做了白马寺的主持,时时进宫做法事,驱除邪祟。” “你说大郎也是征伐过突厥的,公孙锷也说他身上杀戮过多,兵煞太重,所以才疾病缠身,他回长安住在那边,身上的煞气,应也是能镇住那边的鬼魂吧?” 孙乙君却忽然唰的一下背上的汗全出来了,圣后酷虐好杀,心中有鬼,因此才畏惧冤魂报复,皇上好好的一个圣明天子,他惧怕什么鬼魂? 莫非,他也有不可告人之事? 李恭和抬头笑问他:“次卿以为如何?” 孙乙君垂下头,背上汗湿重衣:“皇上所言极是,长安是我朝列祖列宗皇陵所在,又是兵家要地,秦王殿下虽说过去养病,却到底也是杀退过突厥的大将,也可以震慑节制诸方节度使,如今皇上权柄日重,有王爷辅佐,定然如虎添翼。” 李恭和敲了敲御桌:“大郎的忠心,朕还是相信的,他看着长安那边,朕也放心。” 第144章 酒友 赵朴真并不知道有人正殚精竭虑地准备一座华美的金笼,将她装入。 她正为如何教导几位学生应试琢磨着。除了白英,还有几家有女儿想要去试一试女举的,都有些门路,在听说过当初嫏嬛女史在刺史那边的发言,都托了人找了门路,打听得她这边过年有了几个缺,立刻将女儿送了过来,只求秋闱州试这边先争得个州推的名额再说。 这几个女学生,包括白英,其实和真正世家里那扎扎实实书香熏陶的世家才女,还是差了许多,不过是略通文理,读过几本书,能写上几首诗不错韵,这就已是极难得了,但赵朴真却知道,她们这样水平,就算勉强矮子里头挑高个进了州推,进京考试,和那些五姓女竞争,那可还差得远了。 然而离今年秋闱,也只有八个月的时间,扣掉各种节日假期,时间极少,秋闱又撞上她临产,到时候顾得上的时间极少,而秋闱一过,得中的人就要立刻赶往京城参加明年春闱。 这么算来,她不可能再细细教这几个学生夯实基础了,就算她能教,她们也未必学得下来。 事到如今,却只能押题了。 其实几个学生的家长,又何尝不知这道理,送来给她,大抵也是看中她了解京城,大概能押中一题两题罢了。 赵朴真其实性格中有着跳脱和大胆冒险的一面,并不是那等墨守成规的规矩之人,她打定主意,索性便自己拿捏着朝廷这几年的大政琢磨着,出了几个方向,又专门去找了公孙先生讨教了一番,定下了几个大题目来,教学生细细做来,就着学生写出来的初稿,让她们反复查经寻典,改了又改,竟是磨到尽善尽美,方换题继续来,几个女学生憋着一口气要在秋闱中拿个好名次,也颇为认真,赵朴真一连带着她们闭关磨了数日,眼见着将大好春光都在苦读中熬过了,天渐渐热了起来。 第232章 她虽双身子,却一直颇精神健爽,天气热起来后,却开始怕热得紧,日日手里扇不离手,一股细细的心火上来,没法子静心,索性在厨房捣腾些精致的凉菜、鱼脍、水果来。 这日她做了个颇麻烦的荷叶蒸整鸡,因着还有糯米香菇等包着,整屉子又热又重,热气蒸腾,赵朴真叫老苍头:“过去让隔壁的公孙二先生过来拿鸡。”老苍头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这时正好外边禤海堂走进来,见状便问:“需要我帮忙吗?” 赵朴真笑道:“没什么,做了个荷叶蒸鸡,因着隔壁的公孙先生时常帮忙,因此便时常分他们一些,禤郎君是过来接白英吗?可她才开了题,说要写完了才回去呢,怕是您还得再等等。” 禤海堂已是挽了袖子,露出手臂上结实的肌肉,手一伸,已是轻轻松松替她将那屉蒸鸡提了起来:“送隔壁是吗?我替您送过去,等一会儿不妨事的,我一会儿在门口等着,什么时候好了,让英妹妹出来便好了。” 他端着鸡才到门口,便和刚得了老苍头通知走过来的公孙刃碰了个对面,赵朴真忙笑道:“公孙刃先生,这位是禤郎君,今儿做了鸡,比较沉,禤郎君好心搭把手,禤郎君,既然公孙先生来了,您且放下让他自个儿拿吧?” 公孙刃并不说话,幽深沉静地目光往禤海堂腰上一截短鲨鱼尖皮套上打了个转,忽然问道:“你这,是三棱刺?” 禤海堂愣了下,目光和他对了下,将那屉蒸鸡放了回去,道:“是。” 公孙刃一贯总是冷漠孤僻的样子,如今脸上却带了一丝好奇的神色:“可以看看吗?” 禤海堂顿了顿,真的将腰间的鲨鱼皮套中的三棱刺拔了出来,只见幽黑暗沉的一把匕首也似的武器,约莫一尺长,有着三棱锋,看着并不太起眼,公孙刃却十分仔细地看了又看,近乎一种欣赏和迷恋的目光:“好钢,做得好,这个扎进去,会放血吧?中了的人,基本很难救回。”仿佛不是在说一样凶器,而是在赞美这杀人的功能一般。 禤海堂轻轻咳嗽了声,有些尴尬地看了眼赵朴真,低声道:“海上难找大夫,这个对凶残的海盗有用,基本上扎中要害,那海盗也就废了,能去掉一人是一人,这样咱们才能活下来更多的人。” 公孙刃道:“一寸短一寸险,这个近身才好用,也还是很凶险,一不小心被人反手刺伤,若是用长枪上扎上这个三棱刺刀头,可能好些。” 禤海堂点头道:“海上咱们的人一般用三叉鱼叉,带倒刺的,和这个异曲同工,这个只是我如今随身携带着防身罢了。” 公孙刃好奇道:“鱼叉?会太重吗?用不久吧。” 禤海堂笑道:“还行,平日里叉鱼,水手们倒都有一把子力气的。” 公孙刃点了点头,将那三棱刺递给禤海堂,伸手去,也是轻而易举地将那屉蒸鸡端起来:“要等人?不如到我们隔壁那边去,喝点酒,聊聊海上的事?我大哥也有兴趣。” 禤海堂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那就叨扰了——我车上有腊好的鱼和两坛子极好的蜜酒,我去拿过去。” 就这么一来二去,禤海堂居然和公孙家两兄弟都说上了话,之后每次禤海堂送白英过来,便在隔壁公孙家的院子里坐下来,吃着赵朴真这边送过去的精致小菜,就着他自己带来的上好腊鱼、烧鹅以及好酒,三人小酌着,天南地北的聊,都是走过不少地方的,交谈起来居然分外相投,俨然倒成了极好的酒友。 赵朴真有时候听他们说话: “海盗主要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亡命之徒,不分地方的,红毛的,倭人,还有我们大雍的,其实都有,其实他们不大招惹我们白家的船,不过在海上,最危险的不是海盗。” “是风浪?” “对,最可怕的是风浪过后,迷航,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能靠着指南针走,如果走了许久都没有见到陆地,船上食水又不多的时候,大家就开始惶恐,那种可怕,比遇到海盗还可怕多了。” “你迷航过吗?” “当然,不过命大,还是回来了,再有经验的水手,也不敢说永远不会迷航,海实在太大了。” “这么可怕,为什么还要出海。” “当然是利润,上百倍,上千倍的利润!同样的茶叶,丝绸,瓷器,香料,只要运出去了,完全不愁销路,再贵都有人买!再平安返回,那就是大家分钱的时候!每一次出去,大家都会写遗书,抱着死在海上的念头出去,然后如果遇险了,遇到海盗或者风浪,侥幸没死,都会想着这一次回去就收手,再也不出海了。结果回来了没多久,又舍不得那利润,还是出去了,要不怎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呢。” “真的有那么多水手愿意和你们出去求财?” “当然不,其实有很多都是流放犯和苦役,还有一些是死刑犯改过去的,有时候我们要办一些官府的差使的时候,就会征用到这些人。” 赵朴真想到了王慕岩,忍不住追问:“那这些人如果在海上遇到风险……” “都一样,扔海里葬了,船上不能放尸体的。”禤海堂喝了口酒,眼里带了一丝悲凉:“上至船长,下至苦役,若是在海上死了,都是一样的葬身鱼腹。” “我父母当年,也是遇上了海盗,劫掠一空,还全都将人绑了推下海去,尸骨无存,我至今仍未找到凶手,报仇雪恨。” 第233章 赵朴真听白英说过他的身世,也不知如何抚慰,只好替他倒了一杯酒,公孙锷却问他:“这么多年,没有线索吗?你家得罪了什么人,不知道吗?” 禤海堂摇了摇头:“不知道,我那天睡得迷迷糊糊,母亲忽然将我推入床下,塞了我嘴,说要捉迷藏,不让我说话,说让我乖乖的,等到她叫我我再出去,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母亲一直也没有再叫我,后来我被白伯伯的人救出来的时候,才知道母亲身上中了几刀,她害怕我听到了害怕叫出来被人发现,一声都没出,活生生流血过多死去的。” 众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只有禤海堂又喝了一杯酒:“从那时候我身上就没离过刀,只等着手刃仇人,如果有朝一日他能被我找到的话。”他面无表情,声音平淡,所有人却都感觉到了那一刻的刻骨森冷。 第145章 发动 随着学生们秋闱将近,赵朴真的产期也迫近了。 发动的那天是午后,赵朴真用过午餐,原是站在那里看花,忽然腹部一阵抽痛,然后感觉到有一股温暖的水自腿间流淌下来,她知道不对,立刻叫环儿:“环儿,我怕是要生了。” 环儿吓得脸色都变了,慌手慌脚地也不知道先做哪样,赵朴真笑道:“别急,之前不都准备好床了吗?先扶我过去躺下,再让学生们都散了先回家去,去让林妈妈请之前订好的接生婆过来,让老林头烧上水,再去隔壁请公孙先生过来。” 之后兵荒马乱一番安排,先把学生们都遣散了,白英白着脸回家不多时,白夫人便亲自过来了,还带了好几个老成妈妈。 白夫人听说羊水先出来了,连忙让妈妈们扶着给她臀部先垫上了枕头,让她莫要起身,之后烧热水的,炖催生汤的,配合着公孙先生诊脉下针的,几个能干妈妈有条不紊,立刻场面就稳住了,环儿也找到了主心骨,老老实实地守在了已经开始阵痛的赵朴真身边。 赵朴真躺着,倒也还好,阵痛间歇还能和白夫人、公孙先生道谢。白夫人笑道:“先生对我家丫头那样照顾,如今生产大事,身边又没个经过事的长辈,哪里使得,我们家当家的说了,这当口,我什么都别管,只守着你,你也放心,英丫头还嚷嚷着要过来陪您呢,我想着她还小,过来倒添乱,没让她过来。”又问她如今感觉,亲手拿了汗巾子替她拭汗,一边安慰她:“这头一胎,时间都长,您别担心,且吃点东西有了力气才好。” 公孙先生替她诊脉后,开了催产的药让人煎上,不慌不忙又在她手背上扎了两针,才道:“等疼得十五息一次,再让人过去叫我,我就在隔壁候着。” 赵朴真是亲眼见过他将橙绿救回来的,看他稳如泰山,心中也定了定神,笑着说谢了。白夫人也忙道:“我这次过来,带了上好的人参过来,公孙大夫说什么时候要,我让人煎上。或是有什么需要别的药的,只管说,我们白家羊城三十多家店铺,都听差遣!” 公孙锷摇头道:“先不必了,只先上催产汤,看看情况如何再说。”却是嘱咐了一番,便让公孙刃推着他回了隔壁自己的院子。 就在和产房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却已静静坐着一个人,脊背笔挺,面如沉水,却是本应远在千里之外京城庄子上养病的李知珉,秦王殿下。 高灵钧侍立在他身后,看到公孙锷进来,已经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样?小真儿怎么样?怎么好好的就发动了?不是说产期还有三天的吗?” 公孙锷淡淡道:“产期本来就是估算,前后差一个月的都能有,不过如今羊水先破,有些凶险,孩子若是不早些出来,会胎死腹中,甚而危及母体,因此我已下了催产药,尽快催产。” 高灵钧诧异:“你方才诊脉不是没说什么吗?” 隔壁呻吟声传来,清晰得犹如就在身侧,李知珉眉头皱了起来,便是从前最难的战局,他也不曾如此毫无把握。他一辈子未雨绸缪,只有今夜迫在眉睫却不知所措,从未经历,也不曾想过还有如此牵肠挂肚的这一桩事。 公孙锷道:“产妇第一次生产,本来就心里紧张,自然不能说了让她慌了更不好,好在白夫人过来了,有个能掌事的妇人在,产妇心定了,后边也能有些把握。” 李知珉忽然问:“羊水早破是什么原因?” 公孙锷道:“这原因可多了,胎位不正、骨盆狭窄、头盆不相称、羊水过多,都有可能,还有孕期若是用了不当的药,也有可能。” “药?”高灵钧忽然心里一紧,不由自主看向王爷,当初那碗饺子里头的长眠药,也不知道到底赵娘子吃进去没有,说不定喝了一口两口饺子汤也未可知…… 李知珉下颚紧绷,冷冷道:“若要母子平安,以先生之能,有几分把握?” 公孙锷道:“都看产妇,产妇年轻,身体健康,容我施针,应在五分。” “五分!”高灵钧吃了一惊:“如此凶险!” 公孙锷冷笑:“妇人产子,本就是鬼门关,便是平常情况,一切顺当,也只有八分把握顺产罢了,更何况如今是羊水先行,一不小心胎儿就憋在里头了。”他这时候忽然又来了一句:“特意过来,是先请王爷示下,是先保孩子,还是先保大人。” 高灵钧忽然屏住了呼吸,空气仿佛凝滞住了一般,李知珉面如寒霜,公孙锷嘴角含着讥诮薄凉的笑:“若是平日,我自然是先保赵娘子,到底也有平日里三餐饭食之惠,然而如今王爷不远千里过来,想必是极为看重这腹中胎儿……若是要保孩子,那我立时上重手法催生……” 第234章 “保大人。” 公孙锷被打断了说话,顿了顿,看了眼面沉似水的王爷:“王爷定了,那我也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先保大人,将来也有可能不能再生……” “保大人。”李知珉再次冷冷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过去守着她,不必管我这边,一切只以大人为重,需要什么东西的,让公孙刃过来说即可。” 公孙锷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示意身后的公孙刃将他推走。 回到产房的时候,催产药已经起了效果,赵朴真已经开始一声接着一声的呻吟,全身的冷汗都已冒了出来,头发湿得仿佛水里捞出来一般。白夫人其实心里也略微知道羊水先出来有些凶险,如今看到这样也微微有些慌张,看到公孙锷,并不敢显露出慌张来,只是轻声道:“公孙先生不知可有什么办法,能让孩子出来快一些?孩子已足月,能早些出来最好不过了。” 公孙锷问接生婆:“胎位如何?” 接生婆道:“头朝下,已入盆,胎位是好的,就是胎儿好像有些大,我摸了下觉得比平日里见着的要略大些,怕是有点难,羊水还在陆续流出来,大夫,怕是有些不大好。 公孙锷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旁边的墙,知道一墙之隔的王爷应当在那里听着,不慌不忙道:“我再给她扎两针,你们替她灸一下小脚趾外侧,再给她用一剂汤药。“” 接生婆应了,连忙又走了进去,公孙锷却又出来,命人煎药。 里头一声声呻吟声一次比一次密,眼见着天已黑了下来,白夫人这边的妈妈们已经手脚麻利地做上了饭菜,好让人用餐,却是无人知道,这正在努力挣扎要来到世间的孩子的父亲,在一墙之隔的旁边,焦灼着。 公孙锷却是想到了他没用餐,让公孙刃不着痕迹地多拿了两份饭食过去,只说是备着晚上要熬夜,公孙刃端了饭食过去,回来看公孙锷正在廊下盯着天色出神,里头仍然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着,他便轻声道:“哥,赵娘子人挺好的……” 他们兄弟默契是有的,公孙锷笑了下道:“放心,有我在呢,便是五分把握也要变成十分——我试一试秦王的,这人凉薄深沉,我替赵娘子试一试他,顺便——也看看他究竟值得不值得我们踏上这条船。” 公孙刃倒是无所谓,他反正跟着大哥就行,大哥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只是这些时日被赵娘子日日投食,他再冷漠,也有些看不得这样一个温暖而活生生的人为了皇家生孩子就能被牺牲掉。 公孙锷倒是很耐心给弟弟解释:“皇家人,对手下人大多数弃如敝履,秦王心机深沉,婚姻、母亲、甚至自己的眼睛,都舍得拿来做赌本,若是当真冷血如此,我们也要找好退路——如今看来他对赵娘子倒有一分真心在,看来赵娘子,到底有些不同,赵娘子这人,难得一份真在,今日若是能产下皇孙,将来秦王身边,必有她一席之地,有她这样的人守着,秦王不至于完全不像个人。作为臣子来说,不怕侍奉的主上有弱点,反而最怕侍奉的主上为了权力变成疯子。” 公孙刃道:“都听哥哥的。” 公孙锷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道:“不能总跟着我,你也该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了,给你找个合适的女子,成家吧,生个孩子,我可将我毕生所学都传给他。” 公孙刃抿紧嘴固执道:“不,我跟着大哥,要娶妻也是大哥娶。” 公孙锷一叹,知道弟弟心结仍在,并不深劝,却听到里头一位妈妈跑了出来道:“大夫,请您进去看看,赵先生出血了!” 公孙锷一惊,忙命公孙刃推了进去。 赵朴真正在仿佛无休无止的疼痛中沉浮,她握紧湿漉漉的手掌,强忍着剧痛浑身颤抖着,终于有些崩溃,带着哭音问身旁的白夫人:“要生到什么时候?可以生了吗?” 白夫人看着她身下被血染红的被褥,脸色苍白,却只是安慰赵朴真:“生孩子都这样的,你再忍忍,等生出来就好了。”一边却给身边的妈妈使眼色:“快去看看公孙先生来了没有。” 一墙之隔的净室中,李知珉仍然笔挺坐着,仿佛从未改变过坐姿,旁边公孙刃之前送来的饭菜已冰冷,放在一旁动都没动,连茶水也都变凉了,高灵钧大气不敢出,只站在一旁屏息听着隔壁传来的痛呼、哭泣和安慰声。 之后公孙锷赶来了,听起来像是用了针,然后开始让用力,然而这令人感同身受的产程却漫长得仿佛永远不会天亮的黑夜一般,在一声一声的哭泣中沉沉如故。 也不知到了何时,兴许是二更?或者是三更,忽然一声婴儿的嘹亮哭声打破了这僵死的黑夜。 第146章 皇孙 婴儿的啼声代表着新生命的诞生,黑沉沉的长夜仿似拂晓来临。 接生婆高着嗓子在报喜:“恭喜娘子了,是位小公子!” 高灵钧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喜上眉梢:“殿下,是小王爷!” 这可是嫡长孙!连太子殿下都还没有生出来呢,自己王爷却拔了个头筹,这可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赵娘子果然是王爷命中的福星!高灵钧眉飞色舞地看向李知珉,却看到李知珉的眉头依然紧紧蹙着,隔壁白夫人压低着声音紧张地传热水,接生婆也在继续仿佛在和赵朴真说话:“娘子再忍忍,把这胞衣也给产下来干净了,才不会落下病根子,快拿干净的白布来,把这湿透的换掉。” 第235章 孩子生出来,还没算完? 毫无经验的高灵钧傻眼了,竖起耳朵屏息听着,只听到公孙先生似乎继续在用针,又有人在水盆里替婴儿洗身子裹襁褓,婴儿哭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是洗干净包好了,有奶娘接了过去,只会过了一会儿呜呜两声,想来是吃上了奶。 又过了难捱的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听到接生婆道:“好了。” 公孙先生道:“可以了,血也止住了,应该没什么大患了,之前开的药煎好没,端进来,喝了好好歇息。” 却听到赵朴真虚弱道:“我想看看孩子。” 白夫人连忙叫奶妈子抱过来,恭喜赵朴真:“你看这孩子!妈妈们称了,有七斤重!难怪生了这么久!声音大声着呢!你只管放心!颜色?这是憋久了,没事,过几天就会褪掉了,头也是,有些尖,都是憋久的缘故,养几日就圆回来了。”几个妈妈七嘴八舌地安慰着赵朴真:“孩子生出来都丑,过几日眉毛睫毛长出来,脸上舒展了,就好了。” “这孩子吃奶劲儿大着呢,一张嘴直往怀里拱,一嘴就叼准儿了,娘子只管放心。” “这哭声,震得我耳朵嗡的一声响,可响亮,健康!” “青黄很正常!出了月子,保管白白胖胖的!” “您看这手脚,粗得很,跟藕似的,我接生了这么多孩子,没一个这么壮实的,也难怪您吃这样大苦头,原是福气呢!” 一旁侧耳倾听着的李知珉脸上的神情渐渐柔软下来,连嘴角都忍不住带了一丝笑容。 终于听到公孙先生道:“孩子好的,能哭出来就没问题,也没呛水,把药汤给喝了,血止住了就好,好好歇着,留个人贴身伺候,如果有异常流血要立刻过来叫我。” 环儿弱弱地问:“怎么样叫异常流血?” 一个妈妈道:“量太大的就不对,比月事的要多一些。” 白夫人笑道:“她这岁数,怕是月事都还没来,妈妈还是累一些,再伺候伺候。好孩子你也累了一夜了,且歇息去吧,你没经验,这边让我身边的妈妈守着就行,奶娘呢?过来把孩子抱下去先喂奶,赵先生您什么都别管,替您再擦几把热毛巾,身上清爽了,只先睡下。” 又听到一阵忙乱,有喂孩子的咕哝声,有打热水擦身的声音,有劝着喝药的声音,之后终于一切安静了下来。 白夫人眼看着赵朴真终于睡沉了,悄悄道:“留两个妈妈看着,其他人都去歇着吧。” 她身边的老成妈妈忙笑道:“夫人也累坏了,赶紧先下去写着吧,这里我们看着就行了。” 白夫人点了点头起身,也觉得乏得厉害,她和赵朴真其实见面不多,也不知道丈夫和女儿为何如此看重这个先生,今日她过来主持生产,其实心里也是捏着一把汗的,毕竟没有长辈,没有夫主在,实在是太冒险了,妇人产子,若是有个差池,将来这女先生的夫主或是长辈回来告了他们,可怎么办? 可是偏偏白船王就要她过来主事:“赵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你过去帮她一把,她感激在心,将来多对我们女儿上一份心就好,我们膝下就这一个女儿,自然是要广结善缘,你直管去。有那公孙先生在呢,你怕什么?刺史大人都说了,那公孙先生医术通神,若是他也保不住,那谁也救不回来,谁也怪不得咱们。” 偏偏就遇上了如此凶险的难产! 她直到现在才感觉到一阵阵的后怕和虚弱,站了起来,又吩咐了几句伺候的妈妈们,正要出来也找个地方歇歇,却看到门帘忽然一挑,豁然当头进来一个气势惊人的青年男子! 她吃了一惊,刚要尖叫,身旁的妈妈也都挺身向前,正要喝问,却看到身后公孙先生已经推着轮椅上来:“莫惊醒了赵娘子,白夫人,这是赵娘子的相公,李相公。” 赵娘子的相公!白夫人一惊却又一喜,原来是赵举人回来了?不是说进京赶考?这会儿赶回来,再赶回去春闱可辛苦啊。她待要施礼,对方却全不在意,已是越过她走到了床前,她又打量了几眼那男子,通身玄衣,披着披风,头上也只是束着太平巾,但那气派,却断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养得出来的。 只见那位模样俊秀却神情冰冷的李相公在床边坐下,伸手似乎想触摸床上面孔苍白唇色浅淡的赵朴真,修长手指却在触到脸庞的一刻收回了,似是害怕吵醒她。 因为怕产妇受风,屋子里不大透气,血腥气仍然很重,但那男子仿佛一点都没觉得腌臜,静静坐在那边,垂目而视,神情复杂。 一旁冷眼旁观的公孙先生却忽然说了一句话:“爷用了我之前配给你的药?” 白夫人十分诧异,只见那男子轻声道:“嗯,我不想连孩子的第一面都看不见。” 公孙先生脸上似笑非笑:“我再给您配一副药吧,不然那位爷跟前,可不好瞒。” 这话更没头没尾了,但那男子面上神色不动,仍是注视着沉沉睡着的赵娘子,久久不言。赵娘子年纪尚小,便是生了孩子,脸上也仍然还有着稚气,怀孕并没有让她发福,只是让她的肌肤更莹润。 许久才低声道:“有劳公孙先生照顾她了,务必叫她坐好月子。” 公孙先生嗤的一声笑了下:“要见见你儿子吗?” 他转头看向白夫人,白夫人忙让人去叫奶娘子抱了那孩子进来,孩子吃了奶,已闭着眼睛睡了,李知珉看那孩子果然全身肌肤带着青紫色,想来在产道中挣扎得很是辛苦,只差一点点,他就不能在这人世间睁开眼睛了,如此艰难,才到了这世间。 第236章 他低头端详那睡得安详的婴孩,奶娘奉承地将孩子往上递了递要给他抱,他却摇了摇头,只是低着头又看了一会儿,一滴泪居然落了下来,众人都只做看不到,白夫人笑道:“这孩子有七斤呢,赵娘子实是吃苦了,李举人还要多多疼爱赵娘子才是。” 公孙先生道:“起个乳名吧?到时候只说是我起的,赵娘子必是赏脸的。” 白夫人心头涌起一阵怪异,孩子父亲,莫说起乳名,便是起大名也是理所应当的,如何还要假借公孙先生之口?而且,看这架势,似乎是早就等着了,却专门等到赵娘子睡着才进来探视…… 难道,是家里长辈不许?这神仙一样的赵先生,难道竟然是大户人家的外宅?还是私奔?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测着。 李知珉道:“就叫七斤吧。”却抬眼看了眼白夫人,目光冷厉,竟像是隐含杀气,却是让正在胡思乱想猜测的白夫人心头一凛,仿佛被看透了心中所思,心虚起来。李知珉淡淡对白夫人道:“真儿和我有些误会,生我的气,不肯让我见孩子,她才生产,我也不想惹她生气,只能悄悄来看她,等她身子好一些,势必要接她们母子回去的,今日之事,多得夫人照应,往后她们母子,还需要夫人多多照应,在下这里给夫人致谢了。” 说着他果然拱手就要作揖,白夫人十分慌张地侧身避过,轻声道:“哪里,我家闺女多得赵娘子照应,原是应该的……怎敢受礼,赵娘子性情是有些特别,郎君多包涵些,还是早日接她回府才好……这般在外边,不大好。” 李知珉点了点头:“夫人和尊夫的盛情,在下铭记于心,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白夫人却被他那双幽黑的双眼盯着,却解读出了另外一种意思,若是对赵娘子不利的话,这位煞神——怕是也会不依不饶吧。 她夫君家资百万,是个巨富,平日里便是官府的官员夫人,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这一刻她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在这位年轻人眼里,不过是蝼蚁鼠虫一样的卑微的东西,微微打了个寒颤,轻声道:“郎君只管放心,我们会照应好赵娘子的。” 李知珉又看了眼枕上荏弱苍白的赵朴真,闭了闭眼睛,忍下了自己想要上前好好拥抱她的冲动,深吸了口气:“回吧。” 黎明即起,马车又滚滚离开了羊城,向京城日夜不休的赶去,熬了一夜的高灵钧倒并不觉得十分累,从前行军赶路这是常事,他还在兴奋中:“王爷,说来也巧,小王爷和您算是有缘分的,您才赶到羊城,他就急着出来了,您时间不多,偷空过来,时间长了怕是虎子那边要露馅,如今赶回去,皇上的秋狩应该也刚好完,这样应该不会被发现,若是您来呆上几日都没动静,那您可就麻烦了。” 缘分吗?李知珉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是赵朴真知道,怕是会觉得这是孽缘吧。 不过这孩子,还真是有福。虽然不太信天,李知珉却觉得七斤这孩子,的确会给他带来好运。 第147章 美誉 “那李相公看着斯文俊秀,但是看着却好生吓人。”白夫人后来和白素山说起来,仍然有着后怕:“衣料乍看不打眼,仔细看却是极好的,不是咱们南边的织法,一口京城音,说话慢条斯理的,虽说只是个举人,但是那口气,大得很。” 白素山笑道:“怎么大法?不是说涌泉相报吗?我听着这言语也挺寻常,除了和赵先生赌气这桩是有点怪。” 白夫人摇头:“你不懂,平日里我们在外头,知道我是你夫人,便是官员,也知道咱们有钱,小利打动不了咱们,所以都是客客气气的,他就不同,那种神态,仿佛真的特别的……纡尊降贵,仿佛给你行个礼,你都担不起,和你说话,是你莫大的荣幸,怪的是,当时那个场景,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托大,而是真的觉得自己千万不能受了他的礼,还有,也不要觉得自己对赵娘子有多大恩情那种感觉,甚至他这么温温和和慢条斯理地和我说话,我都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就是觉得他是那种很高很高的贵人。” 白夫人已经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的情景:“奇怪,身上衣袍,除了料子好点,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纹样,身上一点配饰都没有,看不出身份,和那些锦衣玉带穿戴着的差远,但是你偏偏就觉得,他是那种得罪不起的贵人,在他跟前,说话高声了,仿佛都是亵渎。” 白素山不以为然笑了笑:“你也没见过几个贵人,怎的就如此眼皮子浅起来。” 白夫人一边解袍子一边嗔道:“怎么是我眼皮子浅?就是公孙先生,你说过的刺史大人也很看重的那位,公孙先生都对他不一样,语气虽说有些随意,但是明明就是那种下对上的口气。” 白素山一怔,追问:“公孙先生说了什么?” 白夫人学了几句,又道:“走的时候公孙先生还特意交代我,说让我约束下人,不要和英儿说,也不要让赵娘子知道。” 白素山沉吟着,白夫人又道:“还有,那李相公虽然看着身子骨有些弱,他和他身边的那侍卫,看着都一股煞气,和咱们海船上用的那些流放犯们有些像的,一看就觉得,手上有人命的那种,而且杀人不眨眼。” 白素山听她说,瞅了她两眼:“你又知道那些流放犯手上有人命?海堂和你说的?” 白夫人摇了摇头:“海堂哪里会说,我自己有眼睛,不会看吗?但是海堂啊……这孩子,我看他一日不报仇,就一日过不了那心里的坎儿,他在我面前再怎么装老实,也掩盖不住那一股子的煞气怨气——你之前还和我说想把英儿嫁他,我看啊,英儿那一股天真烂漫,降服不了他,不是我嫌他,孩子是好孩子,就是性情不般配……”她说到儿女身上,不知不觉已忘了之前说的话题,一心一意替女儿打算起来。 第237章 白素山却多了个心眼,寻了个空请陆刺史吃新鲜鱼脍和上好海味。 陆佑庸扬了扬眉毛,居然也有些难以相信:“那男子然后就离开了?”竟然千里迢迢从洛阳赶过来?这……女子果然如此重要吗?还在羊城吗?来羊城为什么没有和自己这边通个气? 白素山道:“据拙荆说是的。” 陆佑庸沉吟了一会儿笑道:“你看那赵娘子学识如此,也就知道她出身非凡了,想来她的相公,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不管怎么说,这对令爱来说,也是好事嘛?这立刻就要秋闱了,今年可是男女同考一份卷子,我听说隔壁州县都有耻笑我们的。” 白素山道:“鼠目寸光之辈,自然不如大人高瞻远瞩。” 陆佑庸却目光闪动,早已没了心思聊天,心里想着得立刻找人去公孙锷那边探探,一边又和白素山敷衍了几句,散了宴却迫不及待的去找了公孙先生问,得知王爷已赶回洛阳,微微有些怅然:“怎的赶回去那么早?” 公孙锷有些看不惯陆佑庸那一副忠犬样,嘲道:“你家王爷趁着皇上秋狩之机千里迢迢跑过来就看一眼儿子然后又千里迢迢跑回去,可以说十分不智了,若是还惊扰地方,见你一面,不知还要惹出多少干系,他一贯缜密细致,如今越发有昏君的派头了,圣人有情无累,他这样下去,我看大业难成。” 陆佑庸捋着胡须:“你不懂,性其情方可为圣,咱们主上,大有可为啊!”他十分欣慰的样子:“这么说,这位还真是小王爷了?你怎的不早说!住在这儿实在太不安全了。” 公孙锷看了他一眼,不想告诉他他才在街头出现,这里就已收到了消息,整条巷子如今犹如铁桶也似。 陆佑庸仍然十分喜悦:“前儿我接到太子妃有喜的消息,还在想王爷危险了,如今看来,咱们王爷这上头,也很是有福啊!实打实的嫡皇孙!太子妃肚子里头的那个,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公孙锷若有所思:“太子这些日子似乎很活跃,崔氏那边也在替他造势。” 陆佑庸道:“是,前些日子先是支持女科的开设,今儿又得了消息,说是万言上书朝廷,痛陈如今税法弊端,要改税法,想改成春秋两税制,一律按田产多寡来收,而且要各州县全折合成钱币上缴国库。刚打过突厥,朝廷如今穷得叮当响,他这招,应当是想从地方收些税到中央,充实国库,虽说对我们州县来说不是啥好消息,但凭良心说,这税法还算得上是利国利民的。” 公孙锷讶异:“租庸调制虽说是积弊已久了,但他动税制,怕不是要得罪世家,如今田产都在各地世族豪强手里,之前按丁征税,世族占了莫大便宜,如今要按田产收税,世族们第一个不依,崔氏也依着他?” 陆佑庸道:“皇上并没答应,但朝廷官员们个个都觉得太子十分英明,很是支持他,如今文人们都十分拥戴他,俨然是旷世明君的胚子。” 公孙锷道:“看来这税制改革,并非是真心要改,不过是给太子增加些名望资本,想来皇帝仍有什么事受制于崔氏,要不然也不会甘心背这黑锅,白白让太子得了这美誉,他倒招了骂名。他才扳倒东阳公主,如今应是要养自己声望的时候,按说不该如此。” 陆佑庸道:“如今我是看不大懂皇上的心,若说因为王爷失明,将他打发去长安修陵墓也就算了,如何齐王、晋王,也不见如何精心栽培,如今还白做恶人,还不如顺水推舟,便依了太子,推行这两税制,看太子如何下台。我冷眼看着,竟像是放任太子一般。” 公孙锷道:“推行起来,也不见得是难事,到时候太子仍然是变法的功臣,不管怎么说,皇上这黑锅都背定了的,太子身边还是有高人指点的。” 陆佑庸叹道:“咱们王爷……这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呢?他如今退守长安,更是不利啊。” 公孙锷道:“他身边有宋霑那老狐狸在,退守长安是招好棋,我一路南行下来,各地节度使割据,已是变本加厉了,突厥打退了,这些节度使却借着战事扩张了许多,兵强马壮,有地有粮又有人,各地世族反而弱了许多,我料五年之内,国内必生内乱!长安一直是兵家要地,王爷可是亲身上过战场的。太平之时,文臣治国,文臣们拥戴谁,谁就是明君,然而若是乱世呢?” 陆佑庸屏息:“难怪我说呢,突厥明明不大可能再犯我大雍,如何王爷这边一直没停过养兵、攒钱、打兵器、养马……” 公孙锷道:“突厥败退,回纥必然崛起,长安一带,更是太重要了。” 陆佑庸叹服:“也是服了你们这些读书人,不知道怎么想的,整日里想着这些国家大事,才琢磨得这么透吧?” 公孙锷缓缓摇头:“也是看王爷忽然退守长安,再加上朝廷中如今局势,还有你这边的布置,我才悟出来的,倒是王爷早早就布下这些后手……实在是,深谋远虑,心机深沉。” 陆佑庸裂开了嘴:“我就服他这一点!我总觉得我没跟错主上。” 公孙锷早就被这只秦王门下走狗打败,不再说话,只是问他:“秋闱打点好了?这次女科羊城男女同卷,别的州县可笑话你们。” 陆佑庸却有些出神:“我得操作一下,让娘娘的弟子多中几个。” 公孙锷无语:“马屁精。” 第238章 陆佑庸鄙视他:“你懂什么,这些人如今得听王妃娘娘教导,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将来必然是前途无量的,我这是慧眼识珠!” 第148章 秋闱 赵朴真出月子的时候,正是秋闱结束的那天,白英带着一堆满月礼品来看先生:“可辛苦坏我了,人人全都没有形象了,根本没人敢带胭脂粉啊进去,那搜身的婆子可严格了,连花也不许戴,你猜怎么着,好些个世家小姐,平日里还以为是丽质天成,如今黄着脸秃着眉毛进去考试,原形毕露哈哈哈哈!” 赵朴真忍俊不禁:“你也太促狭了,是去考试呢,还是去比美呢?” 白英看着月子里吃了不少补品,调养得肌肤莹润,眉翠颊粉得如同会放光一般的赵朴真,羡慕道:“还是先生才叫丽质天成呢,这皮肤,这眉毛,不擦粉也这样好看。” 赵朴真被她哄得开心:“就会哄你先生,题目难不难?我看你净去看别人出丑去了吧?” 白英道:“先生之前给我们押了这么多题,总能沾点边儿,我看绿竹几个也说至少写满了。”她一边逗弄着襁褓中的宝宝:“七斤开始变白了,长得有些像先生啊。” 赵朴真笑:“你们这要求真低,写满就行啊,你们把墨卷都给我默出来,让我瞧瞧。” 白英愁眉苦脸:“也不叫我舒心松快两日,我现在开始怀疑我该不该去京城应试了,等过了年,就要启程去京城了,我一想到还有一场考试等着我,就觉得人生一点乐趣都没有了。” “业成早赴春闱约,要使嘉名海内闻。”赵朴真漫不经心说,一边却看到七斤摇头拱嘴的,知道他要吃奶了,连忙低头将孩子抱了起来,掀了衣服微微侧身便喂奶。 白英大吃一惊道:“先生你怎么亲自喂奶!不是有奶娘吗!” 赵朴真一边低头看着孩子熟练地含入吮吸,脸上带着微笑:“我横竖每日也无事,自己也有奶,就先喂着了,那些奶娘们其实家里也有孩子,为了生计只得抛下亲生孩子出来给人喂奶,怪可怜的。” 白英道:“可是略有些身份的夫人们,哪里会自己喂孩子?”她心里只有个但凡请得起奶娘的人家,从来没有主家夫人亲自喂奶的认知,却也不知道为何,也不知道如何劝起,关键是自己这位之前仿佛神仙一般的女先生,如今不仅会生孩子,还会和外边那些奶妈子一样亲自喂奶!这简直如同九天神雷劈下一般,她有些麻木的想:自己难道还没有习惯吗。 赵朴真才不管自己的学生如何想,她看着孩子吃奶,心里倒是一片恬静满足,她自己是弃儿,阴差阳错进了宫,如今流落到这里,这孩子是上天赐予她最珍贵的礼物,她并不觉得亲自喂养有多么低贱,反而觉得满满的喜悦和满足。贵人不肯亲自喂奶,她听姑姑说过,是因为喂奶会让身体变胖,走形,保持不了窈窕身形,而且还会耽误服侍夫主,喂奶期间不容易受孕,也不方便主持中馈,所以一般产子后都一剂退奶药下去将奶水给退了。 自己如今又不需要主持什么中馈,也没有丈夫要奉承,全心全意养着七斤,又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她嘴角噙着温柔的微笑,肌肤仿佛笼着一层光辉,一旁的白英看呆了,忽然心里觉得亲自喂养孩子,也不算什么低贱的事来。 她低低地赵朴真说话,仿佛怕打破了这么美好的画面:“过年的时候我想去南海神庙拜拜,保佑我春闱能考个好成绩。” 赵朴真随口问:“南海神庙?在哪儿?”一边给孩子换了一边喂着,孩子如同一头小奶兽,什么都不懂,只会怀里着急地拱着,小小的鼻息吹着她的肌肤,教她心中怜爱无限,对白英说话倒没怎么在意。 白英道:“庙头村那边庙,前朝修起来的,那边挺灵的,阿爹他们每次出海,海船们进出港口,也都要去那儿祭拜南海神呢。我阿爹一出海久了,我阿娘也去拜拜,可保平安回来,听说有求必应,您要不要去拜拜?其实您如果也去考多好啊,你家相公不也是明年大比,夫妻一起中举……” 她说起话来,也开始没上没下起来,赵朴真只是笑,也不理她。 秋闱很快便放了榜,赵朴真四个女学生居然全中了,十个名额里头明慧女学居然占了四个,这下明慧女学名气更大了,不少人都争着来问缺。赵朴真有些意外,四个女学生的墨卷她都看过了,只能说过得去,短短教的这几个月,能有多大长进?不过略押了下题目,多少沾点边,难道是这羊城果然普遍女子都没什么水平? 赵朴真不懂,不过她如今全身心在七斤身上,倒也没怎么在意,这几个姑娘虽说占了州推的名额能去洛阳考一遭儿,也算是她们的运道。 然而等年将近的时候,朝廷里的邸报传到羊城,明年春闱大比,男女科同卷! 这消息一出,整个羊城官场和文人圈都沸腾了!唯一一个州推也男女同卷的地方,这下全国闻名了。羊城的文官们说起来都是面有得色,不是说我们南蛮之地,不服教化吗,不是说江南才子天下第一吗?怎的就没有人想到女科也和男科同卷?好容易领先了一回,不容易啊,广州学政这次长了大脸,今年政绩又能好好吹了。 陈道晓拿着朝廷的邸报,面色铁青,这次他们陈家三个姑娘参加女科考试,结果只进了一个,还是最后一名,简直是陈家的脸都丢尽了。 第239章 陈远航嘀咕道:“几个妹妹都是擅长写诗的,这次偏偏考什么男女同卷,本来想着其他人应该也不懂那些策论什么的……” 陈道晓冷笑了一声:“算了吧,还是四妹妹自己也不懂,教出来的学生怎么会懂。”他挥了挥手,颇觉得有些疲惫:“也罢了,横竖咱们这南蛮地方,真进京去考,也是陪衬罢了,还是得看男科。” 陈远航却道:“您不知道,这京里的消息传来,咱们家学附学的,辞了不少,还有,如今朝廷听说已同意推行两税制了,按田产收税,夏秋两次税,这么算来,咱们家田产都登在册子上的,真交上那一大笔税,明年日子真够难过的了。” 陈道晓脸色变了变:“这两税制,我看未必能推行,到时候咱们只管拖着便是了。” 陈远航叹了口气:“大伯您也是知道的,咱们这边刺史大人可不好糊弄,他手下可是真有人的,到时候给咱们使个绊子,难道咱们还真能和官府对上?灭门的县令破家的知府,咱们可是乡绅里头一家,刺史真叫缴税,咱们敢不交?” 陈道晓被侄子教训了,十分脸上过不去:“哪里就过不下去了,咱们陈家也不是靠那点束修田税过日子的!上次你倒是出手去教训那个嫏嬛女史了,结果如何?还不是踢上了铁板,我看那刺史大人不知为何,偏要站在她那一边。” 陈远航对这个一味清高搭着架子的大伯如今也有些不满:“这也是细水长流的,咱们本来也借着府学、家学的名头,结交士绅们,自从这位刺史大人来了以后,算是个有手段的,你没发现,咱们家如今在这羊城,已经说不上什么话了吗?现在是一个女先生压着我们,将来呢?那白素山从前对咱们也是客气得很,如今也都撇开了咱们,从前还能和他参点股,在海船上弄点出息,如今他那边听说都不接一百万两以下的股份了,也不收咱们的货了。他是这羊城商会的头儿,他都不搭理咱们了,将来咱们是要和黄家一样沦落了吧。” 陈道晓有些烦躁:“这满脑子都是这些铜臭算计,这俗务一贯都是你们三房掌着的,这羊城的地很多都是咱们的,他不收我们的货,能从哪里收?” 陈远航道:“不知道,我也探听了一轮,不知道白家从哪里收的货,只是听说价格比咱们少了一半!我倒是憋着气想找出到底是哪家这么没规矩的和我们陈家过不去。” 陈道晓道:“这海船,又不是只有他白家的,给别家就是了。” 陈远航十分无奈:“大伯,只有白家的海船队,才最稳妥利最厚!其他家的,十船出去,能有一半回来都要谢天谢地了!然后还都优先保人家自己的货的。” 陈道晓这下也暴躁了:“既然白家这么重要,当初四妹妹为什么非要端着架子,不肯收人家女儿做学生?这会子再说这些,有什么用?那白英翻过年就要去京城参加女举了,” 陈远航涨红了脸:“姑姑当时也是想着这羊城,再找不到更好的女先生了,如今事情也不是不能挽回,只要让那嫏嬛女史,名声坏了,料想不会再有人敢把女儿送去给她教,我听说她刚生了孩子,丈夫还是杳无音信,从来没听说过有个什么李姓举子,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野种,咱们只要从这点下手,让大家都看清她真面目便好了!” 陈道晓沉默了一会儿道:“先把年过好再说吧,摸不清她背后的底,怕反而要得罪了人。” 陈远航冷笑:“还过什么节,今年各庄子上收成都减半,货卖不出去,各处商铺生意也只一般,各房还都赊欠了不少,看上去也不打算还了,过年的钱如今拿不出来。各房都只袖手看着我们三房苦苦支撑,我看这么下去,大家还是各房自己单过算了,也省得出了事各房袖手,就知道怪我们三房没经营好。” 第149章 上香 秋去冬来,一转眼天寒下来,年又过了。带孩子时间过得快,一转眼竟在羊城已过到第二个年了,赵朴真来不及感慨时光飞逝,只是偶尔回想起从前时光,有些觉得恍惚,自己当真就要在这儿定居下去,和街坊们一样,过一辈子吗? 七斤是个很好带的孩子,吃了就睡睡了就吃,抽空拉屎拉尿,不挑吃不挑人,谁抱都成,睡着的时候什么声音都吵醒不了他,醒起来就要吃,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和他亲爹那小心谨慎多疑的性子全不一样,而且早早就会笑,看到母亲一掀衣服要喂奶就格格地笑,笑到她一颗心全都化了,家里上上下下奶妈子丫鬟,就没有不喜爱小公子的。 也因此,七斤一生病起来,也分外揪心。年才过完,孩子百天才过去没几日,有一天忽然就莫名其妙地哭闹,奶吃几口就哭,也不安睡,谁抱都挣,赵朴真第一次带孩子,十分慌乱,请了公孙先生过来,把脉也说没什么大碍,小儿不好乱用药,也只是观察着,但做母亲的那是一会子都看不了孩子受苦,看平日里乖巧的孩子哭得满脸涨红,上气不接下气的,不肯吃不肯睡的,赵朴真心里乱糟糟,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可巧才过完年,邻居街坊姓张的婆子送了些过年用的糍粑炸果子过来,看到她正发愁,少不得问两句,赵朴真这会子正想找经过事的长辈讨主意,忙问了下张妈妈,张妈妈看了下笑道:“大夫看过了,那应是不妨事,想是哥儿眼睛干净,撞客了,带着孩子的生辰八字,请人去南海神庙那边请一刀符纸来在孩子屋里烧了,枕头下放把剪刀,就好了。” 第240章 赵朴真将信将疑,张妈妈又殷切道:“赵先生京城来的,不知道咱们这地儿,什么都爱去拜拜南海神,灵得很呢,左右去试试呗,没什么坏处。” 赵朴真一想也是,之前是听白英说过南海神庙灵的,便果然写了生辰八字,让老林头送去南海神庙那边去,果然请了一刀的符纸回来,屋里放了个铜盆点了烧完,又在孩子枕头下用软布包裹了把剪刀压下去。 说来也怪,也不知是那符纸真有用还是孩子哭累了、饿了,等纸烧完,七斤就肯吃奶了,吃饱后哼唧了几声,睡着了,一睡便睡了一晚上,踏踏实实的,第二日起来又和从前一般乖巧可爱,也吃也睡。 环儿啧啧称奇:“可见这民间神神叨叨的,还真有些歪打正着的门道……” 赵朴真看七斤伸着手一个人玩手指,心情也好了,抿着嘴儿笑:“白英说那庙她们本地人都很是相信,香火十分旺,这生产后一直在家里养着,没出过门,索性过几日带着孩子去上个香,捐点香火钱,保佑孩子健康平安吧。” 环儿整日在家里闷着,听到能去上香也十分喜悦:“太好了!什么时候去?我让老林头先去定个车儿。” 赵朴真道:“看看七斤没有反复再说,选个天气好些的日子再去,不然怕外边冷孩子着凉了倒不好。” 果然过了几日出了太阳,并不太冷,赵朴真便让人安排着去南海神庙上香去,带一个孩子原来需要带那么多东西,尿布片子,小衣服,奶娘等等,好不容易都能出门了,要上车的时候,却看到公孙先生站在门口笑问:“一大早就听你们热闹,这是去上香?” 赵朴真忙笑道:“可是扰到先生的清静了?因着过完年女学又要开课了,到时候可能出门机会也少,所以今儿想着去上个香。” 公孙先生饶有兴致道:“是去南海神庙吧?听说很灵,我也想去,今儿有机会,索性蹭蹭赵娘子的大车,和赵娘子一同去上个香,如何?” 赵朴真一怔,十分高兴道:“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咱们都是女眷,能有公孙大先生和二先生在,那可安全不少。” 接下来一通忙乱都上了车,公孙锷笑眯眯看了眼奶娘抱着的七斤:“赵娘子给孩子起大名没?” 赵朴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没呢,七斤这么叫着也挺好的。” 公孙锷笑道:“是太喜欢孩子了,挑不到个最好的字吧?” 赵朴真脸上一红,为人母后,她的确是怎么看都是自己的孩子最可爱,整日里翻着《说文解字》,那些蕴含着美好寓意的字,她却挑来选去每个都不满意。 公孙锷目光里都是了然,赵朴真低声道:“先生若是有好字,也可以推荐的。” 公孙锷含笑不语,他旁边的公孙刃则一直在默默地掰着烤好的山核桃,啪啪的一个一个的捏开,将里头的核桃仁完整地拿出来,旁边的环儿目瞪口呆:“刃先生这指力真的太惊人了。”她这些日子和公孙兄弟比邻而居,时常见公孙刃,对他孤僻的性格也有了了解,知道他虽然冷漠,但是却不会随意为难人,而且照顾腿疾的哥哥十分细心周到,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坏人,头脑简单的环儿是这么认为的,也因此对公孙刃也没有之前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了。 公孙锷看了公孙刃一眼,意味深长道:“他这是练手呢,太久没动了,他有些手痒了。” 环儿追问:“练手?二先生要干嘛去?” 公孙刃冷冷道:“教训一些不长眼的人。” 环儿吓了一跳,看向赵朴真,赵朴真却是知道公孙刃的杀手身份,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只是笑着将话题扯开道:“这捏核桃怕是有什么诀窍吧,大先生平日里喜欢吃山核桃吗?这边的山核桃倒香得很。” 公孙锷笑盈盈:“那是,还有葵瓜子、杏仁、白果仁几样炒着也好。” 说笑着也就到了神庙,南海神庙果然香火旺盛,人流熙熙攘攘,赵朴真抱了孩子下了马车,才走了几步,却已听到惊喜地叫声:“先生!” 赵朴真转头看,十分意外,原来白英也正由禤海堂护着刚下了车,她的身侧围着一群的丫鬟和仆妇,车子周围又护着一队十分彪悍的护卫,排场看着大得很,果然是船王的女儿,赵朴真心中想着,看着白英雀跃着奔了过来:“先生怎不早说也要来上香?我派车子去接先生啊!这么巧我今儿来拜过也要进京赶考去了,咱们一起吧!我订了素斋,包了间净室,先生抱着孩子呢,人群里挤来挤去,太污浊了。” 赵朴真一怔,一般来说,净室大多是让女眷专用的,男客不好进入,但自己抱着孩子,的确不想在人太多的地方,尤其是孩子还小,随时要吃奶,在路上这一个时辰,她胸口如今已开始胀鼓鼓的不舒服了。她转头去看公孙锷,公孙锷刚在公孙刃抱扶着从马车下来,坐上了轮椅,转头看了眼马车旁边的那一片密林,笑道:“赵娘子自和白小姐去吧,我们也要见些旁的客人。” 赵朴真笑了下,心想果然公孙兄弟是另外有事,倒也不疑有他,便笑着和白英进去上香,白英一路笑道:“先生真是……孩子才百日,您这身材就已恢复了,腰身如此纤细,谁能猜到先生这就生了娃?” 赵朴真被她闹了个满脸通红,轻声道:“小声些,被人听见你一个姑娘家满嘴生娃生娃的,怕不是恨嫁。” 第241章 白英笑道:“看到先生这么轻松,我还真不怕生孩子了。” 公孙锷目送着她们走进去了,站着不动的禤海堂才问:“树林里,是你们的人?” 公孙刃转头有些不满地看了禤海堂一眼:“你插手了?”好久没架打了! 禤海堂摆手:“哪有,我妹子烧香,我自然要派护卫盯一盯,里外都踩点看看,结果回来报我说树林里有一群人逮了两个男人在那儿打,像是催债的,我想着只要没惹我们,最好还是不干涉别家恩仇的好,毕竟今儿天气好,也别误了英儿妹妹上香,刚才看先生的眼色,我才想那树林子里,该不会是先生的人吧?那两人是想要对赵先生不利?” 他毕竟年纪轻轻就已能带着海船出海的人,前后已想通了关节,公孙锷笑了下:“两只小耗子,过年那会儿就开始哄着赵娘子那边看门的老林头才过来投奔的儿子赌博,打听女学里头的事情和赵先生的行踪,老林头那边和我也算熟,就设了个套儿引蛇出洞,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今儿赵先生烧香,也就透了个消息出去,果然派了两只小耗子在林子里守着,禤先生若是没事,过去审一审?” 禤海堂笑了下,叫人跟着白英,便也跟着公孙先生走了过去,果然看到几个精干男子,押着两个人在林子里,那几个男子一色的玄衣和长靴,站位若即若离,形成了一个极好的防守局面,见到公孙兄弟,也只是拱手为礼,一句话不说,让人感觉到训练有素。那两个被捆着的年轻男子被吊在树上,一个人的腿已经折了,形成了奇怪的角度,两人明明很是凄惨,眼泪鼻涕都在流,嘴巴却堵得严严实实,连一声呻吟都没有。这一群人静默而诡异地守在这里,仿佛随时都能撤走,又随时都能进攻,取人性命。 禤海堂一直知道公孙兄弟不是一般人,但看到这几个人,也还是吃了一惊,心里凛然。 公孙锷问:“审过了吗?打听赵先生行踪,今儿又守在这里,到底为了什么?” 第150章 掳走 一个人上来干净利落回道:“问出来了,就是街上的无赖子,收了钱,说过来这里守着,等赵娘子抱着孩子下了车,就上去纠缠,说她是逃妾,和人私奔,还生了野种,要拉她去官府,还要交出那个拐跑她的男人,到时候一起沉猪笼。” 禤海堂眼皮一跳,公孙锷似笑非笑:“这是要毁人名节呀,问出来谁指使的没?” 那人仍然回话简短:“不曾,说是只是平日里喝酒见过的酒肉朋友,依稀知道姓孙。” 公孙锷道:“带下去细审吧。” 那人很干脆行了个礼,挥了挥手,将那两个人从树上解了下来,不知从哪里又有人牵了马出来,仍然是悄无声息的,将两个人像死猪一样往马上一放,翻身上马,就走了。 禤海堂站着看着他们走后,才叹了口气:“赵先生——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就有人用这般毒计,若不是公孙先生,怕是还真要得逞,这海神庙,每日来往人最多,消息也传得最快,她是教女学生的,大部分人对女儿的学问其实要求不高,她学问再好,这名声上有暇,谁也不敢把女儿送到明慧女学去读书了。” 公孙锷淡淡道:“谁知道呢,一个女学而已,也不知碍了什么人的眼,对付女子,名节是最容易入手也是最牢靠的办法,一般来说,怕是阻了人财路吧。” 禤海堂笑道:“一个女学,能收多少束修?就算抢了别人的学生,又能赚几个钱?就值当这样的毒计?还要费神打听行踪,不该吧。” 公孙锷凉凉道:“若是船王的女儿为学生,那又不一样了。” 禤海堂一怔,皱起了眉头:“之前义父倒是想送英儿妹妹去陈家的族学中附学,后来那陈家才女颇有些拿乔,要英儿妹妹去磨墨扫书房三个月,才要收她为学生,英儿妹妹从小就受宠,在家闹着不肯去,后来刺史大人推荐了明慧女学……不过陈家也是世族了……不至于吧……” 公孙锷和公孙刃对视了一眼,公孙锷道:“多谢禤郎君提供线索,我们会去查的。” 禤海堂道:“不必。”他迟疑了一会儿又问:“赵先生的丈夫,不是一般人吧。”他看了眼公孙兄弟:“能请到鼎鼎大名的神医鬼杀保护妻子……” 公孙锷笑而不语,却见忽然一个白家的护卫冲了过来,声音颤抖,面色大变:“海堂少爷,小姐那边出事了!” 南海神庙的院子极少,能一口气包下院子,定了素斋的,那自然庙祝是极力奉承的,白家巨富,定下来的自然是最宽敞和最好的院子,但现在这院子一走进门,便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门口已经倒下了两名看院门的护卫,都是一刀割喉致命,禤海堂和公孙兄弟三人神色严峻,冲入了净室内。 净室分为内外两房,外边一般是仆妇婢女们侍候等待的地方,里间则是贵妇人或小姐歇息的内室。 白家大富人家,陪着白小姐出行的,自然婆子丫鬟都不少,如今四个老成婆子和两个白英身边的贴身丫鬟,一个赵朴真带来的奶妈,共七个人,已尽皆被一刀割喉,倒在地上,身下流淌着浓浓的血,她们中间的圆桌上,也有着精致的素斋,几乎没怎么动。血虽然还在流淌,但公孙锷和公孙刃一眼都已看出,气管已断,没法救了。 而在最里边的房里,原该是白英、赵朴真以及环儿所休息的内室里,也摆着一桌精致的素斋,但却没有人了。 第242章 公孙锷拿起桌上的汤碗闻了下:“非常重的迷药,分量估计非常重。”他神色十分严峻,禤海堂站在那里,脸色异常难看,沉声问:“都围上了吗?整个南海神庙……派人去报官……” 忽然内室床底下哇的一声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声!公孙刃和禤海堂反应极快,已是立刻拔刀在手,伏下身子,看向内室的床底:“有人!” 床底确实有人,两个女子,一个白英,一个环儿,两人都昏迷不醒,却并未伤姓名,另外一个便是七斤,被裹在小小的襁褓里,放在环儿的怀中,想是原来睡着了,但太憋闷,又醒了,不见熟悉的母亲怀抱,在黑暗的床底哭了起来。 孩子震耳欲聋地哭着,禤海堂站在那里,一阵眩晕,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想起了幼年时的境遇,母亲将年幼的自己塞入了床底,告诉自己要捉迷藏……自己却在外边静静的流血至死……他已经没办法思考,双目圆睁,牙齿咬得格格响。 公孙锷却给白英和环儿都把了脉:“没事,只是迷药,昏迷过去了,等我配了解药灌下去就好。”又示意抱着哭闹的孩子手足无措的公孙刃:“让白家那边去找个奶妈子过来。” 禤海堂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找回理智:“应该是冲着我们小姐来的,这院子被我们家包了,不难打听,下迷药首尾甚多,又要收买许多人,必要提前打点,赵娘子是临时碰上的,应该不是目标。” 公孙锷看了看桌上的汤碗,拿起来仔细看过边缘上的胭脂道:“没错,看这情况,大概是赵娘子忙着喂七斤,并未喝汤,白小姐和环儿先喝了汤,迷倒了,赵娘子看着不对,大概外边的人也摸进来了,赵娘子急中生智,将其他两人和孩子推入床底,被人当成白小姐掳走。” 禤海堂漠然道:“前后应该非常快,迷倒人,杀人,掳人,一气呵成,大概不会超过一盏茶的功夫,护卫们说进来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门口两个护卫也都被一刀割喉,是巡逻的护卫发现了,立刻进来,就已经是这般了。” 公孙刃摸了下倒在地上的人的伤口:“刀很快很薄,就是专门杀人用的,这种刀不经打斗的,应该是早就知道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妇人,并且先下了迷药,杀人效率最高。这批人很可能接到的命令是除了白小姐,其他人一律杀掉,赵娘子反应的时间不会太多,将孩子和其他人塞进床底,顶替白小姐被掳走,是最优的反应。” 公孙锷抬头:“杀人是为了威慑,掳人则必然有所求,既杀人立威,又掳人挟制,必有人联络白家。” 禤海堂道:“已经安排了两路人回城,一路人回府报信,一路人去报官了。”话才落音,外边已经有护卫飞奔来报:“刺史大人过来了!” 果然陆佑庸带着一批府兵匆匆进来,面色严峻,禤海堂上前行礼,陆佑庸摆手,顾不得寒暄,问道:“情况如何了?我已经让府兵全都围上了,庙祝、厨房等人也都扣押下来,一个个细问。” 禤海堂简单讲了下情况,又道:“如今看来是赵先生代替我妹妹被对方掳走了,今日人手不多,之前来往烧香的人也多,对方早有准备,想必已走了,还需要大人在这附近搜索,看看是否能找到目击者。” 陆佑庸心中暗自叫苦,转头看了眼公孙锷,同样也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虽说是殃及池鱼,但这条池鱼,可不是一般的鱼!这身份可比白家嫡女,要尊贵千万!生产之时,秦王不顾病体,千里迢迢秘密潜入羊城,见一面,这样的女子,嫡皇孙的生母,被掳走了!只要想想那位煞神会如何动怒,就已让人发抖,只能说不幸中的大幸,是小皇孙还活着! 公孙锷果然也道:“不幸中的大幸是孩子没事,但就怕对方发现赵娘子不是白英,恼怒之下一杀了之,为今之计最好宣称的确是白家嫡小姐被掳走了,好让对方不至杀人。” 这时外边白家夫妇正好赶到,听到这句话白夫人已脱口而出:“那我们家英儿以后还怎么嫁人!” 正抱着孩子的公孙刃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双眼杀气凛然,白夫人身上微微一抖,遍体生寒,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白素山忙道:“若不是赵娘子急中生智,以身相代,我们女儿已是被掳走了,赵先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岂能让她身陷险境?只是就算我们家遇到这种事,本来也不会大肆声张的,若是真闹得满城风雨,那反而引了对方疑心,这几日先把白英藏着,只说是生病了,然后对方有什么要求,我一定不惜家财,全力满足,保证赵娘子的安全,刺史大人您看如何?” 陆佑庸擦了擦汗:“老兄,不是我不顾惜侄女儿的名声,只是赵娘子——的相公,可不是普通人,您担待一二,这几日千万藏好侄女儿,我不是耸人听闻,若是赵娘子真的出了事,莫要说你,就连我,也讨不到好!” 白素山应道:“那是自然,您且放心,我让海堂带手下的人,配合府兵,全城搜捕。”一边又吩咐白夫人:“带几个妈妈,把女儿和环儿姑娘带回家好生歇着,藏好了形迹,身边人都选妥贴口风紧的,让人找几个稳妥奶妈子来,照顾好孩子。” 陆佑庸忙道:“这孩子……劳烦弟妹先照顾一下,然后帮忙找几个稳妥的奶妈子,千万要护好了……” 白夫人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儿,抹了下泪水,低声应了,过去接过了公孙刃手里的七斤,低声哄着。 第243章 外边却已有白府的护卫紧急赶到,带了信过来:“老爷,您才离府,府上就有小乞丐送来了这个!” 陆佑庸精神一振:“快看看!” 白素山将信展开,只见纸上霍然一行看不出任何特色的隶书:“第一件事:十万白银存入汇通票行,第二件事:与连山断绝往来。三日内我们要看到连山收账使者的头颅,否则你将看到你女儿的右手。”他手上一抖,看向了陆佑庸,这连山的货,可是陆佑庸牵的线!果然是截了别人的财路,惹到了惹不起的人吗! 陆佑庸也已看清了上头的字,脸色铁青:“先凑银子,稳住对方,等我……等我的回音,切莫轻举妄动。” 白素山提醒了一句:“连山那边的货,的确刚出清,本来这两日该给他们分成的,人已经来了,在连山会馆里住着——是土司老夫人的侄子。”若是他们将连山会馆来收账的土司使者杀死,这个梁子,结得可就大了,对方很明显就是要连山土司和他们反目,结下血仇。 对方,显然早就已经关注他们许久,时机抓得准之又准。 陆佑庸看了眼公孙锷:“我知道了。” 第151章 夺食 白素山走了,公孙锷看了眼脸色已经黑得犹如乌云一样的陆佑庸,淡淡道:“连山土司那边的货……是王爷的生意?” 陆佑庸饶是平日里算精干,如今也已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是。” 公孙锷问:“白素山知道是王爷的生意吗?” 陆佑庸摇了摇头:“不知道……他看得是我的面子,不过我猜他肯定知道我背后有主子,平日里我和他的交往,也不大引人注目,我是刺史,和船王来往多一些,倒也没什么好令人怀疑的。” 公孙锷道:“若是今日是他的女儿被掳,我看他能手撕了你。” 陆佑庸哀嚎了一声:“但是你我马上就要被殿下手撕了!快想个办法!” 公孙锷道:“先报王爷吧,连山那边的生意原来是谁家的,这事的主使,也就呼之欲出了。” 陆佑庸道:“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王爷那边交代过来的,我哪知道这事还有首尾。本来是说这种货不会在内地流传,此事不应该会被人发现才对。” 公孙锷点头:“其实不难猜,对方辣手杀了不少人,这是心理上的震慑,然后提出的两个条件,十万白银,这对白家来说根本不算难,一时拿出可能不算容易,但是长期来说根本不会影响到白家的根基,其次,和连山断交,要求的也是杀对方的人,若是白家真的心疼女儿,他手下又有人,要神不知鬼不觉杀掉连山土司这实在也不是难事。依我看,这一举措,也是震慑连山土司那边比较多,多半是惩罚连山那边脚踏两只船,我猜等白英回来后,对方应该还是要拉拢这位船王的,所以赵娘子如果身份不泄漏的话,应该不会有危险——对方多半还不知道这是秦王殿下的生意,否则就不会还想要拉拢白素山,而是直截了当地破坏了。” 他看向仍然有些懵的陆佑庸:“所以,对方是哪家人,已经呼之欲出了。” 陆佑庸茫然道:“是谁?” 公孙锷没好气:“能和连山土司做生意,自然是大世族,上头自然也有大主子,连山土司为什么忽然要找别的渠道出货?因为这位主子看起来好像地位不保了!连山这种南蛮小地方,自然慌了手脚,另外找后路,也不知什么人从中牵线,走了白素山的路子,出海去,利润高,风险低,但是对方一下子少了这么一块大肥肉,又被触了逆鳞,自然要杀一儆百,自然是使劲查到了这里来。” 陆佑庸到底不是傻子,这下终于慢慢回过神来:“地位有所动摇……难道是太子!” 公孙锷冷笑了声:“与其说是太子,不如说是太子背后的崔氏……汇通票行,就是崔氏手下的,东阳公主倒了,连山土司那边慌了手脚,自然要找下家,秦王殿下趁虚而入,将这块肥肉结结实实赚进袋子里,可惜崔氏岂是好惹的,这可也算得上是因果报了,王爷自己闯的祸,王爷自己受着吧。” 陆佑庸绝望道:“我的好先生,您可千万别这么说,王爷已经搬去长安住下了,听说园子已经修好,这飞鸽传书,也要几日后了,到时候这边都凉了,你且快给我出个主意,要我说你也别想推,赵娘子可是王爷交到你手上的,如今在你手上丢了,你难道还想置身事外?好歹把赵娘子给救回来啊!” 公孙锷笑了下:“只要能肯定对方还想拉拢白素山,这事儿,就好办。你出去立刻让白素山做两件事,一是立刻将十万两白银存进他们指定的汇通票行,二是让他吩咐禤海堂,今晚就去暗杀了那连山来收账的使者。” 陆佑庸心一跳:“果然要杀?一旦杀了,连山那边真的就成死仇了!连山狼兵,也不是好耍的,真惹恼了那老太婆,可真的会和人不死不休的,她只认为是王爷吞了他们的货,还杀人不认账,这么一大笔生意没了,收入也会少许多的。” 公孙锷看了眼公孙刃:“你只管放心去做好了——今晚钱必须存进去,对方只要知道白素山有合作的诚意,就不会对人质轻举妄动,因为一旦伤了人质,白素山绝不可能还会替崔氏做事。” 陆佑庸咬了咬牙:“罢了,我看王爷十分看重这位娘娘,损失便损失吧。”他跺了跺脚,走了出去,果然依言和白素山说了。 第244章 白素山倒也没说什么,便也吩咐了禤海堂挑几个人去杀人,毕竟自己女儿尚在,也是欠了赵娘子的人情,他身上本就有匪气在,倒不在意多那么几条人命,当初靠上陆佑庸,也是靠着那野兽一样灵敏的直觉,觉得这人背后的主子不简单,家资巨万,也需要靠山,县官不如现管,加上陆佑庸这人或者说是他背后的主子行事痛快,深谋远虑却又给人余地,不是那种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一味压榨人的,也就和陆佑庸合作到今日,到如今已实打实一条船上的,分拆不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赵朴真的确受到了优待,正躺在一张十分华丽的床上,还很好地给她盖上了轻柔的丝被。 她因为急着喂孩子,没喝汤,结果就看着白英和环儿倒了,待要惊叫,外边已经有异常的响动,有人低着嗓子说:“除了白家的女儿,其他全杀了。”有人问:“白家女儿什么样?” 前头那人不耐烦:“没见过,也算是大户人家了,平日里不让女儿抛头露面的,你找穿得最华丽的就知道了,富商家里,小姐肯定穿最贵的。” 来人不认得白英,来人会杀掉白英以外的人,好在孩子刚刚吃饱奶,睡得香甜非常,她短短的时间内下了决定,将孩子和白英环儿都推下了床底,装成白英倒在桌子边。 果然赌对了,对方看到她一个人倒在地上,容貌美丽,衣装华贵,脖子上还带着华丽的璎珞明珠,便将她当成了白家小姐,将她兜进了个布袋子里,飞快地撤离了,和她猜想的一样,他们并不敢在里头停留太久,因此也没有仔细搜索房间,孩子也在熟睡,没有惊动匪徒。 这群匪徒自大,傲慢,凶残,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们没有杀白英,应该对白家还有要求,而一旦发现自己不是白小姐,那么灭口是必然的, 赵朴真心里不断猜测着,缓缓睁开了双眼,起身以后,装作吃惊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按着头,装作眩晕,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个妈妈进来,端了一壶茶进来,她连忙问道:“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家里人呢?” 那妈妈摇了摇头,张开嘴啊啊了两下,赵朴真只看到她的嘴巴里的舌头齐根都没了,吃了一惊,又问她:“我是白家的女儿,你帮我带信出去,我有重赏!” 那妈妈却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居然也听不见!赵朴真无奈了,看着那妈妈将茶盘放在桌子上,双手居然也没有了拇指! 一股寒意从赵朴真背上爬了上去,让她打了个寒噤,那妈妈指了一下茶壶,笑了下,似乎意思是要她自己倒茶,一抬头却忽然注意到了赵朴真胸口的璎珞,她仿佛见鬼一般蹬蹬噔地向后倒退了几步,哑了的嘴巴里发出了难听的啊啊声,声音极其嘶哑,仿佛被撒了一把铁砂子一般。 赵朴真茫然看向她,莫名其妙。却看到门帘一掀,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白小姐受惊了,冒昧请白小姐来这儿做客。” 赵朴真抬眼去看,忽然瞳孔紧缩,崔娘娘! 来人身姿纤长,眉长入鬓,双眸如水,穿披华贵的天水青道袍,碧玉莲花道冠,全身一股出尘清华之气,身旁簇拥着几个女道童,正是当今太子生身母亲,道号知非的崔皇后。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南蛮之地?为什么又要派人掳来白家船王的女儿? 连山! 一道闪电仿佛在脑海中劈过,她本就聪颖,已经迅速想通了其中关联,是连山减少了和崔家的合作,将货出给白家,被发现了! 为什么崔娘娘会亲自出马?看重白家吗?崔家——缺钱了? 她想要做什么?她认得出自己吗!应该认不出,崔皇后在宫里的时间太少了,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道观中,应该没有留心到自己。 崔皇后看着眼前少女有着雪白晶莹犹如花瓣的脸,心中喟叹,原来白家这位女儿有此国色,难怪平日里看得甚紧,想打听她的容貌和行踪,花了好大功夫也没有打探清楚,说是才及笄,大概富家女儿吃得好,要丰润富态些,看着倒像十七八岁了,不过脸上还稚嫩得很,她看着着赵朴真紧缩的瞳孔,知道这少女还在警惕戒备,笑道:“白小姐肚子饿了吧?我让他们准备了宴席,咱们也不讲食不语那一套。” 她上前拉着赵朴真的手,轻轻拍了拍:“不要紧张,你可以叫我崔夫人,有什么话,咱们都可以慢慢说,我保证你一点伤害都不会受到,还很快就能见到你父母,好不好?” 第152章 拉拢 桌上的菜十分丰盛,崔皇后并不怎么动筷,只是给赵朴真介绍:“都是下边人准备的,据说是你们这边的名菜,这个陈皮蒸鲜鲍倒还有些意思,竹笙花胶烩海皇也不错,黄金海胆炒丝苗,这些咱们京城吃不到,其实我好奇的是:海皇,是什么?” 赵朴真背上寒湿,一句话不说,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要暴露出她在宫中多年养出来的官话口音来。 旁边布菜的妈妈打圆场道:“虾仁、蟹肉之类的海货。” 崔皇后笑道:“原来是这样,把几样海味统称是吗?味道鲜得很,快给白小姐盛上一碗,喝了暖暖身子,这儿虽然比京城暖多了,却也还是有些凉的。” 赵朴真肚子里的确是咕咕作响了,但她并没有动那汤,汤会让她加重涨奶的情况,一旦让对方发现自己的身份,自己还见过了崔皇后,那等待自己的只有灭口。所幸今日出行,为了防止奶水外露出丑,她专门垫上了厚厚的裹胸和垫子,一会儿找机会挤掉便可。 第245章 她只是挑了点菜叶子吃,崔皇后看着她的举止严谨中不失优雅,显然经过一番精心训练过,心里却又重新起了一个新的念头,这个念头在她看到白小姐的国色之姿的时候,就已不可遏制的升了起来——大概这样,能缓和这些日子以来,太子和自己越来越生疏紧绷的关系吧。 她终于开口,却是石破天惊的话:“当今太子,是我的儿子。” 赵朴真吃了一惊,几乎食不下咽,看向崔皇后。 小姑娘的眼睛圆滚滚的犹如幼鹿一般,崔皇后心里微微一软,继续道:“如今我已出家为女冠,道号知非,不知道你的父亲会不会和你说朝局的事,我听说他是要将你培养为接班人,坐山招夫,想必你也不是那等当真天真无邪孩子,我也看过你秋闱写的策论,写得还不错,有些想法,你说,国家应当免除小商户的税,这样反而才能使商户越发积极地收货去卖,这样才会增加农户的收入。” 赵朴真心里一跳,崔皇后微笑道:“其实你这看法,有道理在,但是这却是建立在太平年代,没有战乱,农户壮丁足够的前提下的,朝廷为什么不肯鼓励人从商,因为农为立国之本,若是大家都不肯种粮,都去逐利了,那大家连饭都没有的吃了,朝廷无粮,那是要动摇国本的。如今咱们朝廷刚刚打完和突厥的恶战,你在南方,大概不知道,北方如今十户九空,壮丁几乎都已没有,就是免赋税——也没有人种田,大片大片的地都荒了,到处缺粮……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恢复为良田,人丁兴旺,安居乐业,这些,都不是兴商能解决的问题,唯有重农抑商,休养生息,衣食足方知荣辱。” “你写策论也好,写诗文也好,一定要记得,从你自己的立场跳开来,要从整个国家,从朝廷,甚至从皇帝的角度来立论,这样就容易写得好。” 赵朴真听她徐徐而谈,语调舒缓,声音清而软,举止优美,眉间一颦一笑都带着一种令人舒服的感觉,令人不知不觉心生欢喜,和她交谈,俗尘远去,令人忘忧。 真尤物也,赵朴真心想,当年身为小叔子的今上,看到这样的皇嫂,怕是轻而易举被她迷住吧? 窦皇后和她一比,简直是连脚指头都够不上。 她心里想着,崔皇后却继续扔出了一个重磅炸弹:“你立刻就要进京参加春闱了,若是你真的喜欢,我保你可以拿到女状元之位。” 赵朴真心里又怦然一跳,前三甲,只能是皇上钦点,她果然能如此自信,能够让今上听她的话?白英的文章,写得只是一般,京城科考,即便是女科,天下济济人才,白英的文采,实在不够看,年纪又轻,不过在自己手下教了不到一年,哪里就能敢说女状元?能考为女进士,就已算是侥幸了! 崔皇后看她脸上神色,笑道:“不信?是不是也是听了传言,说太子不是今上的儿子,迟早要被废?所以你父亲才胆子大得接了连山那边的货,也不打听打听,这原是谁家的生意。” 连山!这下赵朴真是实打实脸上变了色,虽然之前猜测到是应该是连山那边出了漏子,但是忽然被她如此直白的说出来,她真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惊吓,明明按之前的方案,崔家不该如此轻易发现连山从广州出货才对,那崔家如今发现白素山是秦王的人了吗?王爷暴露了吗?崔家会如何对待他? 崔皇后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在惊吓之下瞳孔极度收缩:“你知道是吗?你父亲果然对你寄予厚望,当然,也可能是他以为谁都不会猜到,连山的货是从他这里出了,毕竟是出海,我们远在洛阳,哪里知道连山人见利忘义,过桥抽板,我们还没倒呢,就悄悄找了下家,也算她们聪明,能找到你们白家,弄出海去卖,如果不是他们越来越贪心,胆大妄为,把给我们的货变少不说,还以次充好,只说是年成不好,以为我们崔家是如此好哄的?发现货不对以后,我们略查了查,年成明明不错,如何就没有货了?连山那么多山寨,起了疑心,收买人再细查下去,很容易就查到了他们将货运到了粤地,这么一猜就知道应该是走了出海,出海自然是白家船队最稳妥,而且——白家历年来和陈家、黄家几家收货的,今年都没有收他们的货了,两下一对照,自然很容易就能猜到连山和你们的关系,你放心,你阿爹也只是逐利,想来没细查,也不是故意和我们崔家过不去,所以这次请你过来做客,也只是想着借你之口,和你阿爹谈一谈,我们崔家,不是不讲道理的。不过呢,连山那些不知好歹的土人,也是要给他们一个教训的。” 她言笑晏晏,仿佛只是给顽皮的小孩儿一个教训一般轻描淡写。 但赵朴真却是见过贵人们谈笑间处死奴婢的,这些世家贵人,轻易不动怒,要讲风度,讲涵养,但是一旦真的怒了,那是一定要有人重重付出代价的,或者死,或者屈服。 赵朴真脸色煞白,崔皇后却十分满意自己言语带来的效果,温声道:“你莫要着急,你阿爹那边,我只是象征性的要了十万两白银,到时候全都给你,你拿着自己收着,买花儿戴。” 赵朴真看了她一眼,有点不知道崔皇后到底是什么意思,按理说,崔皇后如果想拉拢白家,应该是从白素山下手,掳走白英,更多的是人质关系,然而她如今亲自陪同吃饭,又许以女状元之位,又温言哄之,又是许以重利,是为了什么?白英,身上有什么是她可以得到的? 第246章 崔皇后看出了她眼里的不安:“别想太多,我其实特别喜欢孩子的,可惜为了保全儿子,他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出家,离开他。道观清苦,也没有孩子,我时常想他。他从小就能写一笔很好的字,性情温柔仁慈,学问又好,多少大儒都对他赞不绝口,他还工书画,画的花鸟画,人人称赞,每个人都夸他多么好,可惜我却不能留在他的身边,只能从别人的嘴里,知道他每天吃了多少,是不是又长高了,画了什么画,写了多少字。” 赵朴真看向她,崔皇后神情柔软,带着怅惘:“他是李家嫡脉正朔,朝廷大臣们极拥戴他,你阿爹远离朝廷,不知朝事,他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仁君的。” 赵朴真忽然明白了崔皇后想做什么,白英,巨富船王的独生女儿!掌握着数十支船,拥有强大船队以及船上护卫队的白素山唯一的女儿! 崔皇后果然已经看向她,神态亲密倚重:“太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寂寞了,身边没有几个知心人,你虽然是商贾之女,但才貌过人,学识也很不错,我很是欣赏你,今儿看了你,我都有些舍不得放你回去了,心里只想着,这样好的小娘子,也只有这天下第一人来去配她,方不辱没了你,你若嫁给太子,我满心疼你,将来一个贵妃的名分,是少不得的,到时候你阿爹阿娘,都以你为荣,你们白家,也能够兴旺发达,生生不息,你看好不好?你这般容貌,这般才华,太子一定会喜欢你的。如今太子妃,是太子的表妹,性情柔顺,身子不大好,而且很是听我的话,将来你和她平起平坐,姐妹相称,绝不会为难于你。” 赵朴真听她画出偌大的饼来,循循善诱,整个人也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合适,却听到外边有人来报:“娘娘,汇通银行的钱存到位了,足额纯银,一丝不假,因仓促,甚至还送了万两黄金来折算,都是成色很足的马蹄金,虽未经熔铸,但分量很足。” 崔皇后眉毛高高抬起:“传说你爹爱你如命,没想到果然如此着急。”她微微含笑:“你莫要着急,我还让你阿爹办一件事,以你阿爹的能力,轻而易举,明天就能送你回家了。” 赵朴真心里提得老高,冲口而出:“什么事?” 这是她今晚说的第一句话,崔皇后却带了一丝胜利的微笑,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心系父亲,心理上的壁垒已经崩溃,她含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让他和连山那边来收账的使者决裂,这次那边来的使者,听说是土司老妇人的内弟的独子,这事儿很简单,你阿爹为了你,一定会处理好的。” 赵朴真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眼前的崔皇后仍然犹如天上仙子一般优雅动人,她却知道,这决裂,自然不是简单的不付钱,而必然是要结下血仇,韦老夫人的侄子,韦家独子被杀的话,白家与连山之间的血仇,这就结下了,连山再是边陲南蛮之地,那也是实打实的朝廷封的土司,十万狼兵,岂会善罢甘休? 到时候白家,不与崔氏结盟,还能怎么做? 这个女儿,不嫁,也得嫁了。 第153章 暗杀 崔皇后并没有和赵朴真继续聊太多,反而说了些京城的繁华和小娘子们平日里玩什么,什么诗社什么斗花斗草,去哪里赏花去哪里看叶,乘船坐车小娘子面色苍白,显然聪慧得很,已经猜到了后果和决裂的手段,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想要驯服人,要恩威并施,让他敬你怕你,又渴望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杀人立威,掳女要挟,再有张有弛地利诱和拉拢,每一样都做到位了,白素山聪明的话,晚上就知道应该怎么做,如无意外,明日就可以将白小姐送回去,然后,她回京,如今太子妃有孕,这个时候替太子纳一个妾,还是非常简单的,皇上必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至于白家愿意不愿意,那都没有选择。 这次出来,还是很有收获的,崔皇后注视着面前少女轮廓清秀的侧脸,睫毛纤长,脖颈优美,这孩子天性纯挚,举止应该是经过严格教养,十分端正优雅,全不似商贾之女,比许多世族小姐还要强上许多,又有如此国色,年纪还如此小,还可以陪伴太子许多年,太子应该会喜欢。错过一个上官筠,他怅然到现在,那还是他太单纯,见到的女人太少了,太子软弱,自己又没有能陪伴在他身边,以至于他会对强势、聪敏又早熟的上官筠产生了迷恋的错觉,等以后慢慢的见的人多了,他自然就知道上官筠,不过是那求而不得的执念罢了。 用完餐,崔皇后让几个婆子送赵朴真回去:“白小姐且好好歇息,睡一觉,明儿起来,我们就安排人送你回去,顺顺当当的。” 赵朴真被安排在和崔皇后同一个院子里的厢房内,里外满地皆是丫鬟婆子,想来院子外边也是护卫林立,插翅难飞。 赵朴真仍然谨慎地没有说话,小心翼翼回房后,没多时便提出要去恭房,两个婆子陪着她去了恭房,守在门外,她小心翼翼在里头解下了胸前那已经被浸湿的丝棉,将奶水小心的挤了出来。 时间用得长了些,外边那个聋哑的仆妇又来送了次茶水给那两个看守的婆子,婆子也有些不耐烦,小声聊起天来:“怎的在这里用这样的婆子,又聋又哑还残的,主子看到岂不是要心里不舒服,到底是南蛮之地。” “你不懂,主子一来看到那婆子就说怪可怜见的,叫放出去,结果这边的管事的说……”她压低了声音,犹豫了一会儿,大概觉得里头的人质什么都不懂,便继续道:“说是上官家圈养在偏僻庄园庵堂上,觉得可能有什么秘密,就找了个机会劫了来,结果问起来那妇人什么都不懂,若是白白养着倒要费饭食,放出去又怕后头还有什么秘密,索性就送来这边且先养着,将来看看情况再说。” 第247章 “主子还亲自审问了下那妇人,结果还是一样,又聋又哑也不认字,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被上官家关着,说要替她报仇,问她有没有家人,全都完全听不懂也看不懂,最后也放弃了,只吩咐就放在这边好好看管着便是了。” “这有什么的,哪家子没有这样的人,多半是知道了主子的秘密,要么就是犯了什么大错惩戒的奴仆,听那喉咙,我以前见过,烧得火热的木炭逼着吞下去,或者一壶滚水从喉咙直倒下去,就再也不可能说出话来了。” 赵朴真听到那婆子说话,已经一股寒气从脊背上升起,另外一个婆子却低声反驳:“你不懂,比如咱们家,若是有这事,一碗毒酒下去,什么秘密肯定是死人才能保守,哪里还这么麻烦留人一条命,既然留着一条命,那肯定是对什么人有用,上官家才留着,所以主子才吩咐好吃好喝地养着圈着呢。” 赵朴真心中微动,将装束收拾好后,便起身出去,那两个妈妈看她出来,连忙也就闭了嘴,上前服侍她进房歇息不提。 夜是如此难熬,赵朴真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三更之时,她听到院门外边有人急声叫门,然后有人急急进来说有急事禀报,然后灯点了起来,她这间房的婆子们本来就觉轻,这下也都悄悄起了来,一个出去打听消息。过了一会儿灯全都点了起来,大放光明,就看到崔娘娘素服简单挽了个头发进来了,看到她起身,笑着道:“不必起来。”她坐在床边,伸手按着她的手笑道:“下边人报了消息来,我想着你大概也悬着心,就和你说说。” “你父亲昨夜派了禤海堂,那是你义兄吧,听说倒是个人才,年纪轻轻都能带船队出海的,他带了几个人,夜袭驿馆,打算暗杀连山来收货款的使者,结果按说本来该是狼入羊群,手到擒来才是,结果偏偏遇到了个杀手,叫破了行踪,反倒杀得你义兄受伤,因着那杀手剑上有毒,匆匆撤回,好在救得及时,放了不少血才救回来了。” 赵朴真脸色苍白,知道那杀手想来就是公孙锷,果然崔娘娘看着她的脸色笑道:“我们手下的人也有在旁的,倒是认出来那杀手,正是十分有名的鬼杀,他可不是一般人能请得动的杀手,其实已经归隐许久,和兄弟云游四海去了,不知如何,又突然出现,插手此事,我让人查了下,他随哥哥到广州,听说是找治腿的药方,所以来到了这边,似乎有出海之意,但因为他哥哥腿脚不便,便只是在羊城隐居了下来,没怎么惊动地方,只有刺史去拜访过他一次。却不知,你父亲认识他们兄弟两人吗?莫不是行了一场苦肉计,一个要杀,一个要拦,那连山使者连夜逃回连山,连账都不敢要了,若是真让他平安回到连山,你父亲想要杀他,可就不容易了,就像海里是你父亲的地盘一样,连山,也是土司的天下,狼兵凶残,既兵又匪,连朝廷也拿他们没办法。” 赵朴真屏住呼吸,崔皇后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腕:“手如柔荑啊,我当时的价码,可是如果你父亲杀不了那使者,我们就要送过去一只你的手。” 崔皇后满意地看到眼前的少女瞳孔急剧收缩,含笑着说:“你说,我要不要将这只手砍下来,送过去给你阿爹和阿兄呢?左手好不好?留着右手让你赶考,但是,身有残疾,女官也是不可能任的。” 她看着赵朴真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纸,仿佛随时能晕厥过去,却仍然咬着唇睁着眼睛直视着她,一句示弱讨饶的话都没有吐出唇。而在她心中,这个能够毁灭所有人前程的时刻,她应该能见到这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崩溃,哭泣,求饶,或者慌乱地许嫁,拱手献出自己所有的一切,答应她提出来的所有要求。 可是居然没有,赵朴真只是回视于她,并不是不害怕,但是她却笃定,崔皇后要拉拢船王,就绝不会砍了他独女的手,所以她不会求饶,这个时候若是泄露了她不是白英,那结局只会比砍手更惨。 崔皇后有些出乎意料,倒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不大好拿捏,不愧是船王之女,这么看来,居然有些像上官筠那丫头了,崔柔波她其实并不是非常看得上眼。 她低头看拿在手里的那只手,骨肉匀停,根根手指犹如春葱一般,柔嫩洁白,再看上去,才及笄,胸口就已饱满地撑出了个优美的弧度,领口可见肌肤胜雪,吹弹可破。她应该很是不安,和衣而睡,重重衣袍下仍能看出曼妙身材,虽说身份低贱,不过是商贾之女,却难得这心志,好好调教一番,将来倒是能成为太子身边的良助,若是能生下孩子,当真给她一个贵妃之位,又如何,太子,一定会喜欢她的。 她终于盈盈一笑,轻轻又拍了拍她的手:“说笑的,你这么可爱,我如何舍得暴殄天物呢,再给你阿爹点时间吧,他手下能人多着呢,定是能杀掉连山那蛮子的。到时候,我就会送你回去,你和你阿爹好好说说,之前那十万白银,如数退回,就当给你买花儿的,崔家的诚意在这里,我会在京城等着你来。” 她也没说太多,只叫人伺候白小姐,然后又领着仆妇出了门,回到了自己歇的下处,心里却一刻不停地想着如今这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公孙兄弟这神医鬼杀,到底真的只是碰巧路过,还是背后另有指使?如果是指使,会是谁?皇上? 他若是真的拦到底,白家大概还真奈何不了他,若是惹恼了这个杀手,搞不好还要非要把崔家也盯上,这些杀手都是烂命一条的疯子……这个虽然好一些有个兄弟牵制着,可也还是不惹比较好。而白家这位小姐,她看中了,还是得赶紧回京去筹备纳妾,否则夜长梦多,若是白家真的不识好歹将她嫁走了,那倒是桩麻烦事。 第248章 当时太子举荐公孙锷,究竟是谁将这个公孙锷放在了太子视线内,知道太子这人爱才如命,必然会举荐,然后顺顺当当的入朝? 孙乙君?李恭和的狗? 她心里掠过了一丝阴影,想起了之前因为两税法的事,皇帝的不痛快,太子踩着他的名声上位,他自然不痛快,但又能怎么样? 这个卑鄙又懦弱,自大又自卑的人,逼奸皇嫂,还想夺了嫡脉的皇位,他配吗!贪婪无耻、卑鄙下流! 她冷笑了一声,想起听说他之前说过公孙锷堪舆有一手,华阳公主倒下,他在其中破了华阳公主宅风水,功不可没。然而等到华阳公主倒下,他却又把公孙锷和公孙刃给打发走了,难道是别有所图? 第154章 迷倒 崔皇后又皱眉反复想了一会儿,不得其解,身旁的仆妇丫鬟们上来笑着劝她:“真人也看看这天色,且先歇下吧,您这些日子咳嗽才好了些,莫要再思虑过度,如今事也了了,明日大概也要回京了,到时候路途奔波,更是歇不好了。” 崔皇后叹道:“不这么日日想夜夜算,太子性情淳朴,早就被人算计了去,如今便是这么殚精竭虑,就为一个上官筠,他还怨着我呢。” 仆妇们忙笑劝道:“母子连心,哪里就会为了这么个事怨起母亲来,如今太子妃不也有孕了?可知太子殿下对柔波娘子也不是全无意的,要怪也就怪那上官家的娘子,都嫁了秦王,还时不时来惹我们殿下,真真儿的是不知廉耻。” 崔皇后冷笑:“她倒是知道利用太子念旧情给自己牟利,可惜这旧情,总有消耗完的时候,秦王是病中,她不好好想法笼着秦王,生个嫡子,整日里上串下跳,如今秦王去了长安,她居然扯什么要给祖母侍疾,没跟着秦王去长安,简直是咄咄怪事,做王妃的,不好好服侍自己丈夫,一心只想着自己那点功名利禄,可见我当初看得准,就是没让她嫁给太子。” 仆妇们都笑了,有的道:“哎其实也怪不得上官王妃怕,真人不是都拿到消息,说那秦王身子不好,脾气暴戾,日日以鞭笞下人为乐吗?” 崔皇后冷笑道:“不过是刻在血里的卑贱暴戾爆发出来罢了,有那样的父母,能生出个什么好种子出来。浮云不碍月光明,他大概取得了军功,自以为能有一争大位的资格,没想到最后却如此落差,自然那劣种性格就暴露出来了。”秦王似乎已不能行人道之事,秦王妃几乎是守活寡了,就为着这事,太子又郁郁寡欢了许久。 仆妇们都笑了起来:“自然是比不得咱们太子殿下,出身高贵,性情那一味的温柔敦厚,那可是刻在骨子里的高贵,谁见着不说我们太子殿下是天生的贵主子。”又有人宽慰崔皇后:“真人还是歇一歇才好,再说下去天都亮了,对身子很不好。” 崔皇后笑道:“如今困头都过了,如何还睡得着。” 忙有人道:“让下边人熬了点养心安神汤,真人喝一点,就能睡了。” 崔皇后想了想也觉得有些疲乏,便道:“那送上来吧,你们也喝一点,歇着吧。” 这一觉,特别沉,崔皇后醒过来以后,才发现天已大亮,身旁仆妇们尽皆哭丧着脸:“真人!不好了!那白家的小娘子逃了!” 崔皇后猛地坐起来,结果却头一阵眩晕,众人忙上来扶起她来,她咬牙定了定神问:“怎么回事?” 仆妇们道:“那聋哑婆子!她在茶水里下了迷药!昨夜半夜闹了一遭儿,大家都累了,值夜的婆子们并不曾防备,喝了她送的茶水,都睡过去了,白家娘子那间房里的几个妈妈都睡沉了……” 崔皇后一颗心沉了下去,问:“她哪里来的迷药!” 仆妇们左右看了下,其中一个叫钟妈妈的平日里在崔皇后这边极得倚重的,跪下磕头道:“娘娘,是老奴的不是,昨儿收拾行李的时候,那瓶子迷药是家里带来的,因着不好配,所以办事的人用完缴回来了,剩下的我都收着,结果不小心打碎了瓶子,散了一地,她当时正在打扫房间,因她是个听不见的,我就比划了两下告诉她那个不能吃,会睡着,让她打扫的时候全捡起来,莫要当糖豆给吃了,兴许她就留了心……趁着夜里迷睡了人,从厨房那边的狗洞里钻了出去,竟是逃掉了。” 崔皇后咬牙:“你们太大意了,以为她又聋又哑,便轻看了她!命人去追了没!” 仆妇们忙道:“谭侍卫已经派人去追了,但是却担心动静太大,惊动了官府,毕竟娘娘是微服前来……” 崔皇后怒极反笑:“那个婆子,到底什么来历!若是落到上官家手里……”她沉下心来想了一会儿,却回神过来:“白小姐年纪小,能逃回去,必然是回白府去——本来也是要将她送回去的,若是肯定真的回家去了,那倒也不担心,飞不出五指山去。就怕是别的地方来截了胡,那倒是不妙。” 她眯起眼睛,到时候若是真纳了白氏为妾,再让白家交出那婆子也还罢了,只是如今这里却一刻不能留了,她叫人来:“叫咱们的人注意看着白家,若是白家小姐安全回到,便飞报我们,我们即刻启程,这里不能留了。”无论是什么人把白家小姐救走,她这个地方已经泄露,白家手下那么多凶徒,若是当真报复起来,她又是微服来这里的,怕是反而要吃亏,此处已多留无益,她一贯当机立断,立刻吩咐人收拾东西,即刻回京。 第249章 赵朴真这时候正与那聋哑婆子在一处陋巷内躲藏着,巷子里都是污水,她不辨方向,那婆子又是聋哑,和她无法交流,只是被她拉着,在黑夜里仓促地奔跑、躲藏,赵朴真觉得这聋哑婆子一直被关在那小院子里,应该也不知外边的情形,两人在黑暗中犹如没头的苍蝇,四处撞着,只觉得离得越远越好。 然而羊城的小巷子实在太多了,她们转了许久,已经迷失了方向,在一个小巷口,她们终于被一队骑士给堵在了个死巷子里,一个骑士压低了声音道:“逮到了,叫头儿过来!” 夜风如刀,她们两人蜷缩在巷子里,不知是激动还是冷,都能感觉到两人身上在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过了一会儿有个骑士带着几个人过了来,他们的马上都包了黑布,骑起来并没有声音,身上还都戴着斗笠,穿着黑袍,佩着刀,之前的骑士上前禀报:“那两个女子追上了。” 后边来的那高大骑士翻身下马,身姿挺拔雄伟,看了眼她们吩咐:“火把!”声音却十分熟悉,赵朴真却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声音。 立刻有人点起了一支火把,火光照耀下,两人四目相对,全都惊吓到了:“赵娘子?” “应将军!”赵朴真也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她居然能见到应无咎。 应无咎脸上的神情也是复杂之极,他看了眼两人身上的衣服,解了身上的大氅给赵朴真披上道:“这儿冷,先跟我回下处吧。” 仍然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应无咎带了她们才进了房子里,里头早已有位夫人迎了出来:“真儿!”面上表情激动,半侧脸上的火凤在灯光中清晰之极。 赵朴真越发吃了一惊:“应夫人!”她忙施礼,应夫人早上前扶着她:“莫要多礼……”她一句话没说完,却转过脸去,声音微微哽咽,脸上的容貌却被旁边举着火把的火光照得清清楚楚。 跟在赵朴真身后那聋哑婆子原本亦步亦趋地走着,这一刻就仿佛见了鬼一样忽然尖叫起来,沙哑的嗓子在黑夜中耸人听闻,众人全都回头看她,那婆子接连后退,脸上表情惊怖非常,然后居然拔腿而逃向门外冲去! 几个骑士连忙一边喝止一边上前将她扭住了双臂押住,赵朴真忙道:“莫要伤了她!她听不见也不会说话的,是她救了我。”应夫人在旁边却忽然冷冷道:“拿火把来。” 有人举着火把过来,她走向前,一直走到那婆子跟前:“抬起她的脸。”两名骑士忙将那婆子的下巴抬起来,火光之下,只看那婆子满脸恐怖惊惧,急速地喘息着,应夫人却缓缓吐出了三个字:“柳碧罗?” 那婆子明明听不见,却呜呜地哭了,双目流出泪来。 赵朴真猛然想起之前听到那崔家的下人说的,这婆子是从上官家带出来的,应夫人之前是上官家的嫡妻,想必是知道的了,忙道:“这位妈妈之前救了我,听崔家的奴仆说,她们是从上官家一处专门囚禁罪人的庄子上发现她的,猜测她身上有什么秘密,便将她带了出来藏着了。” 应夫人两眼亮得惊人,身侧护卫们举着的火把倒映在她眼里,仿佛双眸在燃烧一般:“上官家囚禁的罪人吗?嘴巴说不了话,是被剪了舌头吞了火炭吧?耳朵也聋了,还真是生不如死啊……” 赵朴真看那婆子呜呜含糊地哭着,心下恻然:“应夫人……若是从前她有什么对不住您的,麻烦看在她救了我的份上,能抬抬手宽宥一二的,就抬抬手……这一次多亏她,我才从崔家人手里逃了出来……” 应夫人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神情复杂:“没什么,先让人带她下去歇着吧,放心,她都这样了,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毕竟这个人,还有用着呢。你快进屋里歇着,这外边冷得很,来说说怎么回事,你怎么落到崔婉手里去了?” 第155章 脱险 屋里暖融融的,有丫鬟们忙着送上热的姜片红枣甜汤来,又有人拿了衣服来请赵娘子宽衣,赵朴真忙挥手道:“衣服不必了,我喝口汤就好,眼看天亮了,劳烦夫人让将军能护送我回我住的地方就好。”她心里念着孩子,如今安全了,恨不得立时飞到孩子身边,看看孩子有没有被惊吓到,有没有人照管得好。 应夫人道:“衣襟上都脏污了,换了吧,还有鞋袜都湿着呢,不换掉要感冒的。”又笑道:“你住的地方怕是不安全,且先住在这里,我让人给你送口信,让她们放心便好了——你如今是在这边定居了?做什么生计?不是说回连山的吗?怎的倒来了这里,崔婉关着你做什么?莫非是她将你从连山带出来的?” 赵朴真摇了摇头,离京这一年多,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如今待要说起,居然说不清楚,要如何和面前这个女子说起自己回乡后,发现自己的父母原来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要如何解释自己如今定居在这边,却生了一个不能说父亲是谁的孩子?应夫人原本是支持太子,因为上官筠可能会嫁给太子,后来太子娶了崔氏,应夫人立刻狠狠地给了太子一个教训,劫了太子和崔氏的货,然后上官筠嫁给秦王,她如今支持的应该是秦王了,她之前因为自己是秦王的女官,因此才疼爱自己,她如果发现自己作为秦王的奴婢,却生下了秦王的长子,她还会这样充满慈爱地看着自己吗? 想到这里,她已经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昔日曾经对她有多好,翻脸的时候就会有多无情,世族的手段,她又不是没见过,崔皇后看着温文高贵,还是出家道姑,谈道话禅起来出尘清远,谈笑间却可以轻描淡写地杀人砍手,应夫人同样是世家女中的佼佼者,她们的胸怀远超一般男子,她们的手段更不是普通女子能想象,有的是办法让自己或者孩子无声无息地消失! 第250章 嫏嬛女史在羊城生孩子,并不是秘密,应夫人只要留心下来,查到自己就是明慧女学的嫏嬛女史,太容易了,怎么办?就说孩子是别人的?那是谁的? 她心念数转,背上薄汗已起,不敢相信自己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只能勉强压下满心烦絮,笑道:“一言难尽……夫人呢?您又是怎么忽然来到这边,又盯上了崔氏?” 应夫人脸上一黯,知道自己在赵朴真眼里,并不是能吐露秘密和心声的人,这孩子吃了那么多苦,据无咎说她的养父母家里为着一个婚事也和孩子决裂,如今又不知怎的到了崔氏手里,若不是昨夜碰到应无咎,她不知还要流落到哪里。 她找了她许久,后来还是怀疑秦王藏起了她,于是悄悄监视秦王的行踪,后来在长安修别庄更让她起了疑心,然而监视秦王不容易,她也是前些日子才通过蛛丝马迹查到秦王曾经在秋狩期间偷偷来过一次羊城,她已经等得太久了,索性亲自和应无咎过来查,路上却又遇见了掩藏形迹的崔婉,这更引起了她的警觉和注意,于是让无咎先盯紧了她,没想到天幸,居然侥幸撞上了逃出来的赵朴真。 这一刻她只想尽快将这吃了太多苦的孩子揽回到自己羽翼下,让谁都伤害不了她,让她得回所有她应得的,补偿这十来年母亲职责的缺失。 应夫人忍下眼里的泪意,轻声道:“也没什么,就是偶然想来这边,路上看到崔婉神神秘秘的打扮成普通富商家眷出行,偏偏路上又不肯将就,水啊食物啊都特别讲究,露了行迹,被我的人发现了,觉得她这样必然有鬼,便让无咎盯着她想看看崔氏要弄什么鬼,昨晚听无咎说是监视她们住着的庄子,看到半夜有两人偷偷出来,便打算逮了来问问看,没想到误打误撞居然救了你出来,你是怎么落到她手里的?她想利用你对付秦王?” 赵朴真摇头道:“不是,是掳错了人,崔氏原本想掳走的是白家船王的独生女儿,偏巧我那日凑巧和她一同上香,便被她们掳走。”说完便将那日的情形说了一遍,只隐瞒了自己有孩子的事:“因着他们进来就杀人,白家小姐又已被迷晕,为着自保,便将她推入床底,自己装成白家小姐被带走了。”白小姐被掳的事不难查到,如今倒只能将应夫人的视线转移到崔氏上头,自己才好脱身。 应夫人愕然道:“她好歹也曾经是一国之母的身份,跑来这穷乡僻壤亲自为难一个商人女子做什么?” 赵朴真道:“听她说,是因为白家截了崔家的一笔生意,所以崔氏要给白家一点警告,大概也还有拉拢之意,毕竟白家名下船队和人手不少,每年海上生意利润惊人。” 应夫人略略想了下忽然冷笑:“我知道了,太子妃有孕,崔婉这是想给太子纳妾了,到底是太子的妾,又是商户女儿,她肯定要亲自来相看白家女儿,如今两税法搞得世家怨声载道,虽然崔家为了支持太子,第一个表示支持用户朝廷改税法,那可是实打实真金白银的缴税了,再想给太子殿下那边别的支持可就难了,太子还是穷了,震慑警告是假,她这是想要把白家整个给吞了呢!呵呵。” 到底曾是有名的世家女,赵朴真看她一下就猜中了崔皇后的目的,虽然满心的警惕,仍是不由钦佩道:“夫人睿智。” 应夫人呵呵笑着:“这些世家人的肚肠,我再了解不过的,表面上如何清高优雅,其实哪个不是利欲熏心!如今哪家世族都是外边架子大,其实内里空得很,就拼命要面子,从前清高到连帝王家都看不上,如今为了那几个阿堵物,可是无所不做,太子妃有孕,这时候可以纳妾了,就连崔婉都绞尽脑汁想出给自己儿子纳个富商女的办法来了,可知是真穷了,便是这样,也要先掳人吓一吓人家,想要使手段,怕是连个太子良娣的位分都不舍得给人,只拿着将来登基后的位分来做空头许诺罢了。” 赵朴真忍不住笑了:“可不是这样,只各种许诺给女科举的女状元,又是将来嫁给第一人云云,定是想着白家小姐年纪小,必是想着希望能做人上人的。” 应夫人看着赵朴真先冻得脸青白的,如今喝了点暖水,才缓了过来,容色动人,心中一动:“那崔婉把你当成是白家小姐,那自然是看上你了,想必回京立刻便要办这纳妾之事了,到时候若是真的白家小姐进京,却换了个人,怕是倒要给白家招灾了。他便是急着将自己女儿出嫁,不管嫁给谁家,都会是崔氏和太子的敌人。” 赵朴真道:“是,所以正急着要回去,和白家家长说一声,让他们早作准备才好。” 应夫人犹豫了一会儿,本想着自己不怕崔氏,看来真儿颇为在意这女学生,自己义子颇多,倒是可以假装先定下亲事,但是转念一向这白家家资豪富又只有一个女儿,自己若是贸然开口,别人不知道自己是看在女儿份上,倒以为自己贪图谋夺别人家产,到时候反是让自己女儿招了怨恨,说不准连女儿都要怀疑自己是否要笼络白家,自己还无端树敌,实犯不着。如今自己最大的任务是护好女儿,那白家居然能做到偌大家业,又这么一个独女,自然是早就被许多人盯上过,未必就没有自保之法。这么想来,也且不管那白家的事,问道:“那我让无咎先派人过去送信,然后约个安全地方,再护送你过去,不然怕是那崔氏还要派人盯着白府的。” 第251章 赵朴真点了点头,又道:“那位妈妈,她搭救我出来……” 应夫人笑道:“放心,她是和我有旧,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她又聋又哑还身有残疾,你不可能把她留在身边,且交给我妥善安置吧,绝不会亏待了她,毕竟她有再多的不是,如今报应已经来了,我不会再对她怎么样,总让她安养晚年就是了,说不准,我还能找到她的孩子,让她的孩子好好供养她呢。” 赵朴真点了点头,知道那婆子身上只怕有很多秘密,当初她见到自己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如今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适合带着这个有秘密还要被崔氏和上官氏注意到的婆子在一起,倒不如交给应夫人,至少能保她安养晚年,若是能找到她的儿女,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应夫人看了看她,忍不住道:“既然连山那边你不留,这边事完,你随我去范阳吧?这边你一个孤身女子,生活不易,随我去范阳那边日子会好过许多。”她那句其实你才是我的亲生女儿在舌尖打转许久,却看着面前明明又累又乏,却仍然还强撑着应酬她的赵朴真,脸上全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气,她咬了咬牙根,还是将那句话吞了下去,现在不是时机,她也不知被掳去了多久,又惊吓又累乏的,先让她好好歇息。 赵朴真摇头笑道:“谢谢夫人,今儿得夫人和应将军搭救,我粉身难报,只是身微力薄,不敢说报答二字,今后有什么能用上朴真的,只管开口,如今我在这儿已经安住,不想奔波,谢谢夫人了。” 应夫人听她生疏又客气的话,鼻尖酸楚,却没有多话,只命了人叫应无咎来:“你速派人去白宅通话,告诉他们,被掳走的人已安全脱逃,现在一安全地方,请他们择一安全之地会面,我们会护送她过去。”又对听到这话明显松了口气的赵朴真笑道:“这下好了,离天亮还有一阵子,你只管安心歇着,等那边消息一到,我让无咎亲自送你过去,保你平平安安的。” 第156章 惹怒 应无咎从白家回来的时候,应夫人刚从关着柳氏的房里出来,神色憔悴疲倦,应无咎问:“母亲怎的也不歇歇?这婆子究竟是什么人?” 应夫人冷笑道:“真是天意,这人就是柳氏,刚才哭着给我磕头,只求我饶她一命,当年你妹妹的乳娘,上官筠的生母,她鸠占鹊巢,将自己亲女儿顶替主子的女儿,胆大包天,结果被上官家发现后,上官家老夫人直接处置了她,将她剪舌吞炭,剁掉食指,然后幽禁起来,留着一条命生不如死,只为了预备着将来控制上官筠,可笑却被崔氏发现了她,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人,偷了出来,藏在这南蛮流放之地,只等着将来有朝一日能用的上。这么巧她遇见了你妹妹被崔氏掳去,她如今过得凄惨,便觉得是自己当初胆大妄为遭了报应,忽然碰见你妹妹,便以为这是上天给她机会,她当年在我身边,也算得上有胆有识了,便将那迷药迷倒了崔氏看守你妹妹的人,带着你妹妹逃了出来,然后遇见了我们,可不是老天有眼!我看还真的是一报还一报,本来我一直想着找到她,一定要寸寸剐了她,如今看在她救了你妹妹一命,又已被上官家整成这样了,且先留着她狗命,兴许还会让她和上官筠母女相认呢!” 应无咎诧异道:“果真就巧到这样地步?” 应夫人道:“竟像是鬼使神差一般,连我如今也有些怀疑,你妹妹是不是当真有神灵保佑,虽然时时遇险,却总能一线求存。” 应无咎笑道:“这也是母亲行善积德的福报,话说妹妹愿意和母亲一同回范阳没?这次真是意外之喜,不如即刻启程回范阳,想必父亲也十分挂念您。” 应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并没有说这事。” 应无咎道:“是因为太晚吗?明儿再说?” 应夫人摇了摇头:“你妹妹,她在怕我。” 应无咎一怔:“害怕?” 应夫人点头:“她一直非常紧张,不肯换衣服,说话很慢很谨慎,一边想一边说,仿佛怕随时说错话。她当初代表秦王来游说我们的时候,落落大方,从没有露怯,什么事情让她如此紧张和害怕?明明刚从崔氏那边逃出来,见到我们,理应感到非常放松和愿意安睡才是,她却连饮食都非常克制,只是换了让她实在不舒服和不方便行走的脏鞋袜,她应该有什么事在隐瞒我们,而且对我们非常警戒和提防。表面客气,其实紧张得大冷天地还能看到她在出汗,让她和我去范阳,她一口拒绝了,她明明孤身一个人,这段时间谋生肯定经过不少辛苦事,羊城究竟有什么让她如此牵挂?不过是个南蛮之地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连考虑一下都没有。此外——她从前应该是对秦王殿下,不说仰慕,至少也算得上是一心为秦王,” 应无咎对养母是言听计从的,便问:“是不是崔氏那边吓到她了?又或者,以为您是上官筠的生母,所以怕你除掉她?当初您给她讲那些故事,她想必猜到了您的真实身份?” 应夫人迟疑了一会儿道:“不知道,我怎么忍心逼她,且先让她回白家,你查一下她这些时间在羊城住的地方,做什么的,是不是卷进了什么麻烦,如今我忽然说她才是我的亲生女儿,上官嫡女秦王妃原本是属于她的尊位这故事太过曲折离奇,她未必会相信,可能反而会怀疑我要谋算她什么,再等等,横竖咱们已经在这儿了,她走不到哪儿去。”她十分疲倦道:“从前没找到她的时候,只希望尽快找到她,好好照顾她,等见到她了,却发现她未必需要我,反而警惕我,远离我,这滋味,真不好受啊。” 第252章 应无咎笑道:“既能找到妹妹,其他都是小事,总有一日母女相认的,母亲这样好的人,妹妹一旦知道您是她生身母亲,定是欣然承欢膝下的。她当初留在范阳那段时间,和母亲相处得不是极好?” 应夫人苦笑了一声,自己收养的义子,个个和自己无话不说,母慈子孝,唯有亲生的一儿一女,一个懵然不觉只以为生母早逝,一个明明就在眼前,却不敢相认,自己命该如此。她问道:“白家那边如何说,定了地点没?” 应无咎道:“定在珊瑚港,白家大船上,船名赤马。” 应夫人点头:“白家既然别人称他船王,海上自然是有实力的,定在那边,一旦上船离港,就全在他们控制里了,想必也是担心我们有诈,不过能让你妹妹安心就好,明儿尽量和他们搞好关系。” 应无咎问:“母亲明天要去吗?” 应夫人摇了摇头:“她非常警戒,而且看得出十分急迫想要回去,逼她太紧了,一根弦绷太紧,病了怎么办?这几日的经历可不好受,让她好好放松,歇息歇息,等她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安心下来了,我再找机会慢慢和她说。” 天亮了,应无咎果然亲自带着一队剽悍人马,护送着一顶小轿到了珊瑚港边,看着赵朴真登船后,回绝了禤海堂送上的酬谢白银,一声唿哨,带着人马干净利落的走了。 赵朴真站在船上,白素山和公孙锷、公孙刃两兄弟早已在那边候着,公孙锷看着应无咎远去,抬了抬眉毛,带着讶色:“应无咎?” 赵朴真道:“是,幸得一名妈妈解救,逃亡路上遇见了应将军,才得安全逃脱。” 白素山已问道:“应将军是什么人?” 公孙锷意味深长:“范阳节度使应钦义子,麾下头号大将。” 白素山愕然:“范阳离这儿何止千里,如何到了这里?” 公孙锷看向茫茫海面:“水越来越深了啊。” 赵朴真思子心切,忙问道:“白英和七斤如何?没有什么事吧?”白素山忙请了她往船舱去,里头白夫人、白英以及抱着七斤的奶娘、环儿都在船舱里,原是要看情况安全了才出来。白英见到赵朴真激动非凡,飞扑过来抱着赵朴真便哭,众人一阵劝解,又让奶娘抱着七斤过来。赵朴真忙抱起呀呀伸手的七斤,看着孩子小脸,不过三日,便已觉似隔世,忍不住也红了眼圈,且先告了罪,带了孩子进了内室解衣哺乳,看孩子满足吞咽,全身心依赖她的样子,悬着的心却渐渐坚定下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别人伤害这孩子,应夫人不行,崔氏也不行,既然这里已经露了形迹,索性远走他乡,大不了重头再来,就算穷乡僻壤,异国他乡,只要孩子平安,靠着自己一双手,哪里不行?当下却又拿定了个主意,等喂着孩子饱足睡着后,交给奶娘,出来找了白素山、公孙锷说话。 赵朴真将这几日的经历和崔皇后的话说了一遍,白素山道:“太子侧妃?” 公孙锷笑道:“白老板,令爱作为商贾之女,大概连太子良娣都混不上,不过是一顶轿子抬进去,上上下下看在钱的份上叫一声夫人,然后给你画个太子登基后封妃的大饼,想必那崔家出来的太子妃也一定会贤良淑德,姐妹相称,将令爱哄得将家里的钱都贴给了太子殿下,然后令爱最好这个时候能生下皇孙最好,大位得成的时候,白先生出了那么多钱,又有个姓李的外孙,总能得个侯爷的爵位,也算得上是一条锦绣大道的。” 白英已经抬头断然道:“我不嫁!” 公孙锷含笑:“白小姐可要想好,太子殿下,年轻俊秀,乃是先帝圣后嫡脉,血脉尊贵,又在士林和大臣中风评极佳,仁厚稳重,若是真得了白家这一股力量鼎力相助,登基还是非常稳的,看在钱的份上,崔氏和太子妃,对你会一直很好,也会让你生下皇孙,好继承白家的家业,妃位是肯定有的,你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无可限量。另外,也许了女状元之位给你,那更是名满天下了。” 白夫人已经道:“世家小姐们,哪个是好相与的,英儿在咱们家娇宠着长大,一点心机都没有,真进去,怕不是要被吃得骨头都不剩,这明明就是算计咱们家的财产,和市井里说的吃绝户有什么两样。” 白素山轻轻咳嗽了声,他却是一贯极尊重这位糟糠夫人,人前绝不会下自己夫人面子,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笑道:“原来之前叫我们杀连山来使,是为了震慑威吓,想必若是我们再不识抬举地拒婚,崔氏,也要以对待连山一样来对待我们,只要不合作,那就是敌人,必要以雷霆手段震吓斩杀,赶尽杀绝,是这个意思吧?” 公孙锷笑道:“依我一贯所见,世家大族,的确若此,否则无法聚集力量,太宗力倡科举,又设节度使,就是为了牵制门阀世族,可惜如今节度使坐大,科举又还不成器,甚至仍然被世族把持着,寒门极难出头。” 白素山看了眼赵朴真,虚心问道:“赵先生可有妙法使我避此灭门大祸?” 赵朴真轻轻道:“白老板可寻陆刺史,他自会保您全家安泰,只是如今令爱最好不宜出现人前,大人若是真不想让女儿嫁入皇室,建议索性便让令爱寻个安静僻静之地,躲躲风头——这场夺嫡之战,大概还要三到五年,令爱年纪还小,花期未至,尚且等得起将来云开见月之日。” 第253章 白素山玩味一笑:“陆刺史?他果真能保我全家安康?” 赵朴真道:“白老板心中有数,其实并不需要陆大人身后之人出现,白老板也并不惧崔氏,是也不是?” 白素山哈哈放声大笑,笑声里竟然有着铿锵之意:“赵先生果然冰雪聪明!白某人是从血海怒涛中杀出来的一条贱命,侥幸混到了今日,得了些兄弟们襄助,又有贤妻娇女,那都是上天厚爱,我已知足,绝不敢贪图额外之利,海船之利,我一半散与兄弟,一半分给合伙的商家,修桥铺路,逢庙必拜,济贫扶困,广结善缘,但求落井不被下石而已。人过四旬,只得一女,绝不苛求儿子,天给我什么,我就珍惜什么,谁若不知好歹来伤我妻女,那我拼着半辈子家业不要,也必要与她不死不休!崔家这样的破落世族算什么东西!先前忌惮先生在她们手里,没有放开手段罢了,如今先生既然平安归来,且看白某人手段,管他什么先帝圣后的嫡脉,管他仁德如何,他既敢动我女儿,我就敢让他登不上这帝位!” 第157章 远遁 白素山一番豪言壮语,让船舱内的人人都热血沸腾,就连禤海堂也上前道:“誓死也要护着我们妹妹,那崔氏算什么东西,也敢让我们妹妹做妾。” 白素山呵呵一笑:“坐井观天之人,逐臭之夫,以为人人都看重那点功名利禄,孰不知咱们只觉得臭不可闻,愚不可及。” 公孙锷含笑不语,眼里却含了一丝揣测,李知珉,究竟是如何将这等人才、这等势力,笼络到手的?真是——若是他登不上帝位,他都要扼腕叹息这样一手好牌了,可怕,可怕。 他又看向赵朴真,含笑问:“赵娘子如今在崔娘娘跟前露过脸,又被应无咎所救,不知下一步有何打算?”他却是一副七窍玲珑心肝,早就看出了赵朴真避着京中漩涡,如今露了形迹,怕是又有别的打算,却不知秦王,又要如何应对这为他生下长子的宫婢了。 赵朴真转头看向白素山:“我希望能借白老板的宝船,携子出海,寻一世外风土淳朴之地,定居下来,养育孩子。并且将我去处严格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白素山一怔:“赵先生好不容易在羊城创下一番基业,为何倒要远遁海外?你若是怕崔氏,白某人还是能护住你的,你只管放心开你的女学便是了。海外多为未开化之地,你孤身一个女子,带着幼子,太艰辛了。” 赵朴真摇了摇头:“我意已决,还行白老板行个方便——而且要快,我希望今日就能启航。”她没有时间了,应夫人只要细查,很快就能知道自己产子的事,秦王……若是他知道,会不会为了上官筠,坐视不管?她没有把握,她也不能置七斤于险地,她要万无一失,她要风声保密,一旦陆佑庸知道此事,白素山怕是反而不会再帮自己,只有快刀斩乱麻,一旦出海,任何人都无法轻易追上…… 白素山先是愕然,又看了眼公孙锷,公孙锷笑道:“赵先生,我和我弟弟也已心慕海外风光已久,不若再信我们一次,许我们同行吧,你一个女子带着孩子,就不要太固执了,世事皆同,哪里都有无赖和小人的。” 赵朴真微微羞惭:“我如惊弓之鸟,出言不逊,如对先生冒犯了,还请先生原谅,两位先生若是能和朴真同行,那再好不过。” 白素山一笑:“放心,我有一处岛屿,修有院落,引有水源,种有瓜果,是留作我本人急流勇退的退身之处,让海堂亲自出海带着你们过去,安心住上几年,每年我可派人给你们送去充足衣食,供几位先生隐居,绝无问题——当然,我本是打算让拙荆带着英儿在那边隐居几年,暂避风头的,既然如此碰巧,还要劳烦列位先生,也照顾一下英儿了。” 白英拍掌道:“太好了!那什么科举,我正好也不想考了,能和先生一起,肯定有趣,将来小七斤长大了,学得一身本领,可真是再好不过!” 赵朴真微微迟疑,白素山却笑道:“我可答应娘子,无论谁来,哪怕是陆刺史身后之人前来探问,我都不会说出赵先生所处之地,这样可以吗?毕竟我人生最重要的妻女,都在那里了。” 赵朴真盈盈下拜:“有劳白老板。” 白素山大手一挥:“事不宜迟,海堂,你带上朱鸟船队,带上你妹妹和赵先生她们,这就出发吧。”他又转头看向赵朴真:“赵先生可还有什么要回女学那边取的吗?我可派人去取。”又转头问公孙兄弟:“公孙先生呢?” 赵朴真摇头:“不必了,都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公孙锷也摇头:“无妨,我们兄弟俩一贯身无长物,随波逐流。” 众人合计已定,便分头安排去。 公孙锷让公孙刃推了他到甲板上,海水暗沉,大海深处动荡不安,公孙刃问:“真要去?”他一贯言简意赅,公孙锷懂他的意思,是担心耽误他的脚的治疗。 他笑了笑:“你不好奇吗?这个女人,明明身旁危机四伏,却硬是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更令人惊讶的是,她似乎也能将自己保护得很好,是个遇难呈祥的好命啊,跟着她,我觉得一直跟随着我们两兄弟的厄运,应该能被驱散吧。” 公孙锷长长呼了一口气:“而且,我也累了。能与世隔绝,很好。” 公孙刃安静了下来,这是公孙锷第一次在弟弟面前说累,一直以来,公孙刃为了哥哥的腿四处奔波,公孙锷则一直风轻云淡,随波逐流,听凭弟弟以自己为中心,到处找寻治愈他双腿的希望。 第254章 这一刻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来:“我的腿,好不好都没关系,我只希望能安静的生活,不用去计算太多了。” 公孙刃终于点了点头:“哥哥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公孙锷抬头看了眼弟弟:“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只为了我一个人而活……如果我能一个人也生存得很好……”弟弟大概也终于能放下自己这个包袱,去拥有自己的人生吧? 公孙刃斩钉截铁:“不,我跟着哥哥。” ====== 大船已经启航,与此同时,另外一侧收到刚刚打听回来信息的应夫人大吃一惊,将情报直接拍在了桌子上,霍然站起来:“无咎!分兵两队,你带一队去堵港口,另外一队去银杏巷明慧女学处,去把你妹妹给接回来!” 应无咎虽然不解其意,但他一贯军人作风,立时应了,带了一队人冲回珊瑚港,一打听,白家一支船队刚刚出海,另外一处明慧女学,看门老苍头不明所以,只说自己家先生去探亲未回,有要入学的等过完年后再来报名。 应无咎回来,应夫人脸色苍白如纸:“你妹妹定是和白家船出海去了,这次惹了崔家,白家想必是要送女儿避一避,他本来根基就在海上,自然是遁去海外了,茫茫大海,我们母女缘竟如此浅!”话才说完,两行珠泪已滚落下来。 应无咎不解道:“白家要逃,妹妹自有我们护着,如何也要逃?” 应夫人拿了那张折子给他看:“是我大意了,只觉得她一反常态的警戒和紧张,想着让她宽一宽,缓缓再和她说,没想到,原来你妹妹已生了孩子!” 应无咎一目十行看完那折子,第一反应却是:“孩子是谁的?” 应夫人噙着眼泪:“算算时间,再看她对我的警惕和抗拒,那孩子,必是秦王的无疑,秦王恐怕也不知道,她含辛茹苦一个人跑到了这儿,私下生了孩子下来,开了女学,号嫏嬛女史,学问渊博,人人称羡,招了不少学生,名声极好,受人尊重,眼看着能安定下来了。结果偏偏遇到了我,她以为我是上官筠生母,上官筠至今未孕,她自然害怕我要拿她的孩子开刀,替上官筠出气,所以她一见我才如惊弓之鸟,她怕啊,为母则强,她为着那孩子,放弃了这一片大好基业,远遁海外,不知道还要吃多少苦!” 应无咎震惊之余,也想通了其中缘由:“原来如此,难怪她如此着急要见到白家人,怕是她刚见到我的时候,就已再做最坏的打算了。” 应夫人道:“也不知这一夜,她是怎么煎熬过来,先落入崔婉那贱人手里,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遇见所谓秦王妃的亲生母亲!她该有多么惊吓啊!” 应无咎看母亲悲伤得不能自抑,只得安慰她道:“白家豪富,又是海上霸主,想必也不会亏待了妹妹的,母亲且先安心,咱们再慢慢探访,借白家的手,想法子给妹妹送信,让她安心回来,我们应家,永远都庇护她。” 应夫人垂泪:“不会如此容易的,我本也是个已死多年的幽魂,不过是多一口气罢了,说出来谁也不会信,反而要怀疑我们居心叵测。” 应无咎迟疑了一会儿,却道:“本来只是惊鸿一瞥,倒没什么,但刚才听母亲这么一说,适才我在港口,却是看到另外一支船队集结,也出海了,看上去,却似乎是军方的水军。如今这时节,不像要练兵,这时候出海,时间有些巧了。” 应夫人诧异抬头:“水军?” 应无咎道:“广州临海,自然是驻有水军的,岭南这一代,没有设节度使,只设了经略使带了一万多兵力,镇压獠蛮所用。水军是广州刺史这边总领着,广州刺史陆佑庸在民生政绩上都只是平平,但听说倒是练兵不辍的,这支水军名瀚海军,听说军备挺强,用了不少当初东阳公主倒时被牵连流放过来的将领。” 应夫人抬起头来,声音尖锐:“陆佑庸难道是崔氏的人?” 应无咎道:“不大像,崔氏的手还伸不进军方,东阳公主那边的人和崔氏的人一贯也不大对付。” 应夫人已经霍然站了起来:“去查一查!总有蛛丝马迹!籍贯,科举名次或者保举人的姓名来历,平日里交往的人!” 应无咎道:“找了个军方的人打听过了,倒是听说陆佑庸与白素山是好友,白素山还替他训练过水军的。” 应夫人深呼吸了一口气:“高丽、倭人这些年不大老实,这样的军事眼光,我倒想起一人,秦王李知珉,他于这军中事上,天分极高,目光能看到这里,布下这一步闲棋,一点都不奇怪。” 应无咎轻声道:“会不会,秦王早就知道妹妹在这里。” 应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完全理不清楚这一团乱麻:“如果真的如此,秦王真的是我生平仅见,心机最深沉,最可怕的一个人,我不希望和这个人做敌人。” 第158章 静好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深黑的海面上,赤马被几只战船包围了起来。 白素山和禤海堂站在船头,看向海面上的巨船,身旁一堆人按刀而立,沉默而警戒。 禤海堂道:“是飞云、横海、破星三支战船,都是之前我们帮忙造的,坚固并且功能齐全,水军也是我们协助训练过的,没有意外的话,旗舰飞云上,应该是石头带着队,按之前规划的兵力,每只船应该都有一千以上的兵力。海图也是我们提供的,所以能找到我们不奇怪。” 第255章 然而曾经犹如兄弟一般谈笑过训练过甚至出海一同围剿过海盗的船只,现在却对昔日的老师兼盟友摆出了对战的姿态,黑夜中凶险的海面上,它们森严而沉默地合围,犹如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巨鲸。 白素山道:“难道陆佑庸居然是崔氏和太子的人?” 禤海堂道:“不可能,如果是,怎会因连山之事反而要来杀人掳人?” 白素山道:“那只有可能是冲着赵先生来了。之前陆佑庸对赵先生非同寻常的关注,我就觉得有些奇怪。” 禤海堂道:“对方在打旗语了。” 白素山看了对面果然在甲板上有人举着熊熊火把,然后有人在火下打旗语。 “无恶意,请求登船。” 禤海堂看向白素山,白素山紧绷着的下颚倒是放松了:“放行。肯登船,那就说明确实无恶意,否则直接打起来,咱们少不得血拼一场,就算破釜沉舟,也不让对方好过。” 禤海堂却看向阴暗的一侧,那里不知何时,已经静静站着公孙刃,他推着轮椅,公孙锷也正坐在那里,白素山转头看了眼公孙刃,笑道:“倒是扰了公孙先生的安睡了。” 公孙先生含笑道:“白老板不必太过担忧,对方没有恶意。” 飞云缓缓靠近了,搭上了板子,陆佑庸和一群彪悍的黑衣人簇拥着一个年轻男子上了赤马。 两边的护卫都沉默如山,刀枪林立,那男子缓缓从中穿行,一身玄氅,丝毫不见局促,抬起眼皮看向正在看向他的白素山的时候,双眸平静如波。 白素山第一眼看到那年轻男子,就想起了自己夫人曾经说过的话:“那种纡尊降贵的神态,仿佛给你行个礼,你都担不起,和你说话,是你莫大的荣幸……在他跟前,说话高声了,仿佛都是亵渎。” 自己夫人,果然一贯在认人上有着惊人的直觉。 这位,就是那赵先生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了。 寒夜出海,摆出如此大的场面,是为了谁,已经昭然若揭。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陆佑庸背后的人,是他。 男子已经站定了下来,看向他们,陆佑庸笑吟吟从后头往前一站,刚要介绍,白素山已经叹了口气上前便拜:“草民白素山见过秦王殿下。” 李知珉微微有些意外:“你认得孤王?” 白素山道:“之前一直猜测陆大人背后必有皇子,只是之前怀疑是晋王,如今看到王爷这风度仪容,正是千军万马中安之若素的大将风度,不是曾经杀退过突厥的秦王殿下,还能有谁?”虽然都说秦王已失明,这位却双眸冰冷幽黑,看人的时候仿佛能一眼看到人心里,可不像是失明的样子,然而他却十分肯定,那一直养在盛京的二皇子晋王,决不会有眼前这人的气度。 李知珉温和道:“你这些年帮了许多,孤一直记在心中,只是身份所限,不能坦然相见,白先生莫怪,但白先生的品行和能力,孤是一直十分欣赏的。” 白素山道:“草民感谢王爷知遇之恩,这些年得王爷垂青,草民也得了陆大人不少方便,获利不少,岂敢贪功。” 李知珉又看了他一眼:“都说你粗中有细,十分喜欢冒险,孤看,你很会说话,冒险么,夹带了孤的妃子和小世子出海,胆子,也是够大了。” 白素山低头长叹一口气:“王爷恕罪,我若知道那是娘娘和小世子,那是决计不敢应下的。”谁知道你们两夫妻闹什么花枪,好端端的王府娘娘不做,带着小世子在外头,王爷明明知道,却也坐视,结果闹出了这惊天险情,他一想到这位娘娘差点为了救白英,死在崔氏手里,连着那金贵的小世子, 李知珉道:“也罢,看在你搭救有功的份上,恕你无罪,返航吧。崔氏那边,不用担心,孤自会想办法保住你们基业不败,家人无恙。你一贯忠心,对跟着孤的人,孤总不会亏待的。” 白素山却忽然问了一句:“多谢王爷庇护,只是草民还有一事想问明白,以后也好办事。”陆佑庸和他相交多年,此时却怕他犯了忌讳,忙打断道:“娘娘和小世子在哪里呢?王爷也劳累了一天,不如去舱房歇歇吧?”一边引着李知珉往舱房走,又给还跪在地上的白素山使眼色让他带路。 白素山却并不起身,只是继续问道:“白某人,效忠的是如今皇位上做的那位,还是王爷?” 陆佑庸脸色苍白,李知珉却站住了脚步,细细看了他一眼,面上喜怒不辨:“是我。” 白素山却松了一口气,起身道:“草民冒犯了,请王爷这边请。” 舱房非常宁静,赵朴真安静地躺在柔软的被子内,身子微微侧着,一只手臂抬着露在被子外,显然是个很不舒服的姿势,但很明显是为了给窝在她怀里的孩子更舒服,七斤依偎在母亲怀里,舒舒服服地酣睡着,小被子严严实实盖着。 所有人都不敢进来,只有李知珉一人慢慢走了进来,看到这母子两人,这些天知道她被掳了以后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了下来,他轻轻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那露在被子外的手臂,皱了皱眉头,凉透了,她为什么要坚持自己带孩子,又不是没有奶娘,那些贵妇人们,没有一个愿意自己哺乳,带着孩子睡的,太辛苦了,只有这个犟丫头…… 刚满百日没多久的小婴孩微微张着嘴扯着小呼噜,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遇过多么惊险的情形,要不是他的母亲大智大勇,他早已被崔氏的杀手顺手杀掉,没人知道他是这一代唯一的一个小皇孙。 第256章 李知珉伸手将那极不舒服的手臂轻轻拢入了被内,低下头,听到小婴孩鼻息咻咻,带着奶香味,柔软又脆弱,既想笑,又觉得有泪意,这一刻的安宁静好涌上心头,他忽然觉得困倦乏累之极,于是将大氅解了,蹬了靴子,就着抱着母子的姿势,就这么侧躺在了赵朴真身侧,不过一会儿,就也沉沉睡着了。 赵朴真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李知珉俊秀的侧脸和高挺的鼻梁,睫毛长长的覆着,薄唇不再和从前一般紧紧抿着,而是放松的甚至仿佛含着笑一般,薄唇上有一层青茬,居然是胡子茬。 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转头却看到自己身子另外一侧,七斤仍然还在酣香睡着,这孩子一贯好带,自己似乎是凌晨的时候曾给他喂过一次,然后他就呼呼大睡到现在,胖乎乎的小爪子伸手居然抓着的是李知珉的手指。 她害怕将孩子吵醒,虽然震惊万分,仍然还是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跨过了横在床前仍然还在沉睡的李知珉身上,看了眼随意搭在床前椅子上的玄狐大氅,自己将自己的皮袍披上了,推门走出来。 天已大亮,这是晴朗的一日,虽然海上仍然风大得很,高灵钧站在外边守着,身姿笔挺,看到赵朴真走了出来,脸色有些紧绷,施礼道:“赵娘子,王爷还没有起来吗?” 赵朴真看着高灵钧,又看了看甲板上,甲板上站了重重侍卫,她心里想,这真的还是在做梦? 高灵钧道:“王爷得知娘子被掳走,即从长安骑马赶过来,日夜不休,好不容易才赶上了娘子,一定累坏了,让他多歇歇吧,船还要一日,才回到港口,娘子可要吃些东西?我让环儿去给您和王爷送早餐。” 赵朴真看着高灵钧,半日说不出话来,隔了许久才仿佛想通了所有:“所以,王爷早就知道我在广州?公孙兄弟,也是王爷派过来的?” 自己离开连山,开女学,生孩子,一切,本来都在他的掌握中?这些都是计划好的吗?那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不是真的自己的父母?还有……他知道孩子是他的了?那阴差阳错的一夜……他知道是自己爬床吗? 她这一刻真切地惊骇了,怀疑起一切来。 高灵钧十分尴尬,咳咳干笑了两声:“也不是,娘子忽然离开了连山失踪了,应无咎回府报信,说你失踪了,王爷派了人到处找,后来才找到您的,因着……您有孕在身,也不宜奔波太过,王爷就让公孙先生过来照应你,没想到一时出了岔子,居然让你被崔家人给掳去了,可把王爷给吓到了,这些天不食不休的……” 舱里忽然传来了婴孩响亮地啼哭声,打断了高灵钧的说话,赵朴真连忙转身向舱内走去。 李知珉抱着手舞足蹈嚎啕大哭的七斤,手足无措,衣袖上已是湿了一大片,结结实实地淋了一泡童子尿。 第159章 相信 七斤小朋友醒过来发现熟悉的母亲不在,却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哇哇大哭着,看到母亲进来,忙伸手便要抱。声音嘹亮到震耳欲聋的程度,李知珉完全想不到这么小的身躯里,晚上明明安睡得如同乖巧可爱的小猪,如今能发出这般响亮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看到赵朴真进来,仿佛得救一般将孩子递给她。 赵朴真也顾不得看到一贯高贵的王爷如此狼狈可笑,忙接了孩子过来,替他解开湿透了的小衫,很快便将早就放在暖笼上烤得暖而干燥的尿布替他换上,然后将衣服系好,裹上温暖的襁褓,抱到怀里,孩子被惊吓了,还在哭着,赵朴真习惯性的将衣袍揭开,七斤娴熟地一口含住,立刻止住了哭声,只有嗯嗯嗯的吞咽声。 屋里安静了下来,赵朴真松了一口气,忽然回过神来抬头看到李知珉正专注地盯着正在吃奶的孩子,她轰的一下只觉得脸烧得通红,忙转过身将李知珉的视线给挡住,将外袍扯了扯遮住了胸口。 李知珉笑问:“饿了吧?我让人送吃的进来,你想吃什么?” 她低着头只是看着怀里吃得正香的七斤不说话,心里乱得很,一时半会却想不出如何对待这位自己的旧主子,孩子的生身父亲,拥有生杀大权的皇子。 李知珉也不说话,披了衣服出去叫高灵钧让人送热水进来漱洗,吃早膳。 舱房狭窄,避无可避,李知珉靠近她的时候,她连他身上那熟悉的熏衣服的沉香味都能闻到,环儿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端了热水进来,伺候着两人漱洗,恢复了从前在王府里那小心谨慎的样子。 百日的小儿,本来就大多数时候在睡眠,哭的时候大概已经累坏了,如今屁屁干燥温暖,母亲怀中柔软亲切,又吃足了奶水,已经又满足地熟睡了,赵朴真将睡熟的孩子放回了床上,盖好被子,转头看李知珉正在慢条斯理地喝汤,想起高灵钧说过他一路赶来不食不休……想来应该是又累又饿的,如今却几乎看不出他的失态,动作依然优雅从容。 李知珉眼皮都不抬,放下了手里的匙羹,终于说了句:“先吃吧,知道你有许多问题想问,等你吃饱了再说吧。” 早膳很丰盛,赵朴真却食不知味,等环儿上来撤走了,李知珉才敲了敲桌子,提醒她:“问吧。” 赵朴真抬眼看到他漆黑明亮的眼睛,之前想到的问题却一个都没有问,反而脱口而出:“您的眼睛好了?” 李知珉一怔,不知为何,嘴角忽然弯了弯,居然是个难得的笑容:“本来就是自己用的毒药,时候未到。我拿到了军功,只会让东阳公主、崔氏以及皇上,全都把矛头对准我,刺杀当时是真的,中了毒也是真的,只是当时九死一生让公孙先生救了回来,我们合计了一下,索性借这个机会急流勇退,只说是毒伤未愈,眼睛失明,暂时蛰伏罢了。你放心,公孙锷已经给我配了药,等回长安后,用药又可以暂时性的失明。” 第257章 赵朴真没有想到随口一问居然得到了这么详细而坦诚的解答,甚至涉及到了一直以来掩盖着的秘密,她微微有些不习惯:“那药,长期用了,对眼睛不好吧。” 当然不太好,短期毒药会对眼睛和身体带来损害,本来预计的是直到合适的时候,他才会正式服下解药,恢复视力,不过李知珉只是轻描淡写:“没事的。”他看向赵朴真,想起那些藏在书房里绘着小像的书签,本来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丫头,让她知道她这胆大包天的性子差点害得他心脏暂停,千里迢迢日夜不休抛下一切跑过来饱受惊吓。 然而这小丫头第一个问题不是问他怎么安置她,不是问他的那些隐藏着太久的秘密,不是为自己和孩子争取权利,而是先关心他的眼睛,关心他的身体。 这一刻他一直铁石心肠的心扉忽然微微开了一线,让他决定坦诚相告,他的那些背负了太久的秘密,因为他忽然觉得,有了一个可以共同分担秘密的人,他甚至还和这个人,生了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赵朴真果然问出了一直以来困惑不解的问题:“我一直不明白,您是陛下的皇长子,你们应该是利益一至的……为什么您对陛下防备如此?”甚至几乎是犹如敌人一般了,就算天家无父子,皇上也总需要人帮忙的,他为什么那么戒备着皇帝?就因为崔氏与他通奸?但是他再怎么喜欢崔氏,也不至于爱屋及乌到连皇位也要拱手让给别人的儿子吧? 舱房里的光线并不明亮,李知珉转过脸,半边脸沉进了阴影里,神情难辨:“皇上和先帝皇后,自己的皇嫂崔氏通奸,你知道的。” 仿佛九天玄雷劈下,赵朴真料不到自己遮掩了多年的秘密,被秦王如此轻松地揭开,她仓惶看向李知珉,李知珉却笑了下:“别想太多,我早就知道,那一夜在供台下的小太监,是你。” “当然,他再怎么痴恋崔皇后,也不至于将自己皇位拱手相让,他如此喜爱太子,是因为皇帝坚信,先帝的儿子,太子李知璧,是他的亲生儿子。” 赵朴真吃了一惊,李知珉凉凉地笑着:“你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也不知道崔氏是如何让皇上相信这一点的,也是是因为那的确是真的。皇上没什么才艺,唯写有一笔好字,从小太子写的字,皇上赞不绝口,我们几位他亲生的儿子,怎么努力,都比不上他。太子如今书画双绝,又有许多饱学之士精心教着,文才惊人。我猜,皇上大概一直是觉得自己错投了娘胎,若是他也出生在圣后肚子里,得过精心调教,那一定是和现在的太子一样,文采斐然,士林爱戴。”他脸上嘲讽之意越来越浓:“你知道吗?他甚至想方设法模糊史书,三郎如今不是去修史吗?他如今想修史,春秋笔法,模糊自己是从一名卑贱的洗衣宫奴腹中出生的史实,不断强调嫡母圣后曾抚养过他,想误导后世人以为他也是圣后所出的!” 赵朴真已经全然惊呆了,李知珉却仍然淡淡道:“他是如此羞于提自己的出身,以至于始终没有给死去的生身母亲追封一个太后的尊位,从前还可以说是东阳公主压着,现在呢?用心昭然若揭。年前窦国舅有点傻,居然上了个折子请追封太后,结果那折子还押在我父皇的御书桌上呢。” 赵朴真却想到了七斤……如今李知珉追来,看这坦诚相待的样子,显然是要认这个儿子了,将来自己的儿子,也算是皇孙,他也会以自己只是一个宫奴为羞耻吗? 李知珉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伸出手来轻轻撩了撩她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相信我,会把你和七斤安顿好,兴许还要些时间,但是绝对不会让你屈居人下——你带着七斤,先和我回长安。” “长安?”赵朴真抬眼:“您如今在长安?” 李知珉坦然道:“洛阳如今崔氏和太子看得紧,步步紧逼,皇上和崔氏如今一条线上的,我便索性说想要回长安养病,离开洛阳,才好腾出手来做些自己的事情。而且,突厥虽然被我打退了,回纥皇庭那边却似有异动,从前回纥被突厥压得死死的,如今突厥势弱,四分五裂,回纥那边反过来吃了不少突厥的势力,他们从前向我朝称臣,但去年老可汗病逝,新可汗却似有些怠慢我朝使者。还有西边的吐蕃也在壮大,这也是我们的老对手了,不可不防。再有东边的倭族和高丽,别看小,野心却大得很,蚂蚁也能咬死大象,不可不防。朝廷再这样内耗下去,不出数年,必有外患。” 赵朴真抬眼看他,人人都在争权夺利,看着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他这一刻却仍然还在胸怀天下。 她也是曾经为了他这一份与他人不同的忧国忧民,爱上他。然而,她犹豫再三,终于迟疑地开口:“王妃那边……” 李知珉眉心突突地跳疼起来,他伸手揉按着眉心,知道上官筠是他们两人永远绕不开的心结,他淡淡道:“她不肯和我去长安,她留在洛阳,随她吧,她和我,道不同。” 赵朴真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李知珉直视着她的双目,缓缓而郑重地说:我会安排好的。” 他仿佛强调一样又说了一次:“相信我。” 他注视着赵朴真,阴影让他的清俊面容轮廓更为清晰,他伸手覆盖住那双清透得仿佛明了一切的眼睛,然后垂下头,含住了那双微凉的薄唇,唇齿缱绻,舌尖交缠。 第258章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赵朴真脸上绯红,有些呼吸不过来,腿都有些软了,忍不住往后倒了下,却被李知珉用手揽住,更用力地将她按进了自己怀中,两人身体相贴,赵朴真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心跳和皮肤的热力。 连他的嘴唇、口腔、舌头也很热。 他的手也很热…… 不对!赵朴真毕竟伺候过他多年,搅成浆糊一样的脑子忽然有了一丝清明,她向后挣扎了一会儿,才让自己的唇从对方嘴里逃开,嘴唇仿佛都肿了——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她轻呼:“殿下,您发热了!” 一阵乱七八糟地安排,公孙锷终于被人想起,过来把了脉:“奔波过度,身体劳累,外感风寒,吃点药,好好歇几日就好了。”他又看了眼赵朴真明显红了一圈的嘴唇,想起自己的隐居计划就此夭折了,到底有些心不平:“建议和孩子、产妇都隔离开,不然传染了孩子,可了不得。” 高灵钧在一旁很想笑,却拼命忍住了,李知珉靠在软枕上,却十分真心的忧虑了,看了眼赵朴真,十分认真和公孙锷道:“请公孙先生开一副预防的药给她。” 公孙锷一本正经道:“她在哺乳,岂能乱吃药?会过奶给孩子的,是药三分毒,孩子还小……”他长篇大论教训了李知珉一通,才开了药,用了针。 到了傍晚的时候,船队终于回到了珊瑚港。 第160章 行路 一行人上了轿子,登车后,秘密先接往了白府。白素山仍然十分担忧崔氏,李知珉虽然在病榻上,还是和白素山、陆佑庸、公孙锷三人密谈了一次,让他们安心。 之后便是返程,因为这次是突然出行,必须尽快回长安,否则离开长安时间久了,被洛阳发现,便要出大事。虽然吃了药,大部分时间李知珉也在马车上休息,为了防止传染,赵朴真带着七斤和环儿在另外一辆大车上走,公孙锷、公孙刃也占了一辆大车,却走了另外一路。 李知珉告诉赵朴真:“我有另外的事交代给他们做。” 这次回去慢了许多,不过李知珉在长安,又装着旧病复发深居简出,失明已久,本来就很少见人,因此一时倒也没有泄露的风险。走了几日,他的病才算好全了,赵朴真这时才又将七斤交给奶娘,自己上了李知珉的大车,她有满腹的问题问他。 李知珉拥着白色狐裘,整个人仍然一副病弱之态,他看到赵朴真过来,指了指对面的虎皮褥子上:“坐那儿,手炉拿上,仔细过了病气,七斤如何了?” “刚吃饱,睡着了,我听高灵钧说您的病好了些……便过来看看您。” 李知珉抬了抬眼皮看了她一眼:“是有许多问题想问吧?说吧,长路无聊,省得你胡思乱想,想知道什么,只管问。” 赵朴真看着他清俊的侧脸,拥在雪白的狐毛中,忍不住心里唾弃自己为美色所迷,正色问道:“我是想问问,等到了长安,我做些什么生计。” “去长安以后做什么?”当然是好好养育七斤,然后过着优渥安闲的生活,本来这么打算的李知珉看赵朴真的神色,知道她从来并不是个养在金笼的金丝雀,王爷的妾侍,对其他女子来说兴许是荣耀,对她来说,大概却是侮辱,叹了口气道:“你喜欢开女学,那就再开一家女学好了。” 倒是有一桩事,他心里一动,说道:“当年跟着我出征,回来有不少的老兵和残疾军人,他们已经无家可归,我养着他们在庄子上,这几年我倒一直想着一桩事,如今指挥战事,大多靠旗靠口令,大量训练,令军人熟背军令等,其实练兵效率有些低,而一旦伤残,他们没办法再劳作,我如今想着,想教他们识字和兵法,然后练兵之时,派其中学得好的同时下去教士兵们识字。” 赵朴真道:“您想让我给他们授课?” 李知珉原本只是想让她编个教材,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只好道:“七斤还小,离不得你,你就每月去个两三次,主要是编一本教材便好,让他们识得一些战事之时常用的字。我看过你之前给女学编的书,还有那《农事常用千字》、《商贾常用千字》,都编得不错,若是能编一本士兵常用千字就挺好。” 赵朴真眼前一亮:“好,那我回去便编一本,不过还是得让个带过兵的人参谋才好,我到时候问问高灵钧吧。” 李知珉顿了顿,高灵钧还在为当初下毒而觉得心虚,怕是不宜在她跟前出现太多,她这么聪明,万一被猜到……他含笑道:“你夫君我就是带兵的高手,怎的你倒要找旁的男人?” 赵朴真脸上飞红,转移话题道:“崔娘娘那边,你到底打算如何,她一心想着让白家女儿做太子的妾,好吞了白家的势力和家财的。” 李知珉冷笑:“吃相太也难看了,简直一点世家的面子都不要了,亏她们崔氏还是五姓之首。”他淡淡道:“我另安排,公孙锷已经提前赶回去了,只要让白家不动声色的进入皇上的视线范围就好。公孙锷辞官后,父皇一直派人跟着他们,大概是想看看他们到底是谁的跟脚。” 赵朴真吃了一惊道:“那你会被发现吗?”她不安起来,公孙兄弟如果被皇帝盯着,岂不是说明自己和七斤,也有可能会被发现?还有这一次王爷擅自来了广州…… 李知珉摇头:“你放心,公孙刃不是好惹的,跟着他们的人并不能太接近,只能远远打听。这其中可操作的细节就好多了。父皇多疑,敏感,又刚愎自用,他只相信他自己查出来的东西,见到的东西,旁人到他面前说,反而很可能会造成反效果,所以这一次,我会缓缓将线索抛出,让他查到,公孙先生,似乎是崔氏的人,而这次他们来广州,其实是为了为太子查访一条合适的财路,然后,白家,是公孙他们给崔氏找到的最合适的财源。” 第259章 赵朴真道:“为什么要让皇上知道这事?” 李知珉淡淡道:“当初皇上在王府之时,穷得很,为了贪图嫁妆,就娶了朱贵妃,朱贵分虽然号称是吴郡朱氏的旁支,其实已经远得不能再远,根本就是经商的,有了点钱,想法子和朱家连了宗的。他对这里头的道道可清楚得很,白家这样的巨富,他舍不得放给崔氏的,太子他支持,却不等于他支持崔氏,再怎么喜欢崔婉,他心里也清楚得很,一旦被世家操纵了,他永远只能是个傀儡。你看他封后,最后封了母家清寒的母后就知道了,朱贵妃还一直以为她输在了不是原配上,却不知道皇帝的心,从来就没打算过让哪个世族女再成为皇后,有一个强大的后族。” 赵朴真忽然想问,你也是这样吗? 你想把上官筠怎么样?上官世族的帮助,你真的舍得放弃吗? 为了自己这个宫婢? 但是她把这句话在舌尖打了个滚,吞下去了。上官筠是他们之间的刺,她走不了,只能自欺欺人看不到。 李知珉看了她一眼,明明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没有解释。她不信他,可是他也需要时间来证明他的承诺。他揉了揉眉心,耐心道:“父皇虽然一心喜爱太子,但是却未必希望崔氏坐大,更不希望如今太子就强大到能够取代他,崔氏和太子足够强大,他随时有可能还位于嫡,变成太上皇。所以他绝不会希望崔氏能拿到白家这样有实力,有钱财的巨富力量。特别是前儿太子在朝臣支持下,一力倡导改了税法,朝中对这位太子的治国之才,可是赞赏得很啊。” 赵朴真却忽然想起一事:“那万一——皇上要让白英召入宫中,怎么办?” 李知珉摇头:“不会的,崔氏给太子挑的人,他就算不让嫁,也绝不会纳入自己宫中,他只要随口嫌弃白英出身商户,身份太低,不同意,另外赐几个侍妾便完了这事了,那边再让白英躲一躲,白家拖一拖,过了风头就好。皇上就算忌惮太子,也依然认为太子是他最好的儿子,更何况他对崔氏痴迷已深,据我观察,崔氏一直对他不假辞色甚至躲着他,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当初通奸一事,怕是我这位父皇逼奸或是诱奸开得头——她作为皇嫂,对这位庶弟算得上照顾,结果却反遭觊觎,最后又不得不为了儿子,和父皇虚以委蛇。” 赵朴真怔了一会儿:“王爷,您真了解皇上。” 李知珉嘴角浮起了一个有些凄凉的笑:“我从小就变着法子想讨好他,琢磨他的心思,想着如何迎合他,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让他真的肯定我。后来发现了他和崔氏通奸,我留了心,之后一年又一年,我花了心思去查,渐渐发现,在他心目中,只有母家为五姓中最贵姓崔氏,他最爱的女人所生的李知璧,才配得上做他的儿子,从太祖、太宗开始,就一力想要淡化、摧毁门阀的影响力,到了他,却反而迷醉于这所谓天生高贵的血缘门第之说,怎么说呢,我可怜他,也可怜我自己。” 赵朴真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背,李知珉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睛弯了弯:“我不希望以后我的孩子也是这样,他一定会得到我全部的爱和栽培,他一定会在没有遗憾中成长。” 赵朴真怔怔看向他:“可是,我只是想他过平凡人的生活。” 李知珉看向她:“他有父母如此,又生在皇家,怎可能是平凡一生?” “崔皇后恨死了我们这一系,当初我在战场上受的刺杀,应该就是她的手笔,我借机假装中毒失明,以避其锋芒罢了,等将来太子正式登基,崔氏得势,父皇以及我们,一定都会被崔氏清算,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早已加入了太深,洞房那一日,你不该进来,可是你进来了。” 赵朴真轰的一下从耳尖到脚趾,全都烧得滚热,羞耻感铺天盖地,李知珉看她脸上色夺朝霞,心中喟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赵朴真薄唇再次被他含住,只有一些破碎的呻吟声从唇齿间泄漏:“一会儿我还要喂七斤……过了病气……不好……” 纤细雪白的手在柔软的虎皮毯上挣扎着,却仍是被另外一只手指修长骨节优美的男子的手给覆盖上去,十指交缠,不肯放开。 第161章 父母 李恭和的确是正和孙乙君说起公孙锷:“跟不上?” 孙乙君道:“公孙锷那个弟弟公孙刃实在是有些厉害,跟着的人被他揪出来基本非死即残,因此只能远远跟着,后来就知道他们去了羊城,似乎听说是想要寻治腿的药,广州那边的船舶司这几年做得很不错,有不少外邦的稀罕药,所以过去了。” 李恭和冷笑:“那如今是找到药了?为何又回了洛阳?” 孙乙君谨慎道:“回洛阳当日,他还去了垂柳居去喝了酒,又去了春明楼看了看书,看着倒是一切如常,只是有一事……” 李恭和有些不耐烦道:“什么事,讲。” 孙乙君道:“我听说,今日崔真人派了人进宫和皇上禀报,要给太子纳一门妾侍?” 李恭和淡淡道:“是,太子妃有孕,太子无人服侍,崔真人虽说出家了,对太子还是很上心的,因此便和我说了,已挑了个良家女,择日便给太子纳了收房,也就是个服侍太子的侍妾,并不用什么位分,朕也说了,便请太子妃操持一下,拿进来便是了。” 第260章 孙乙君道:“皇上可知道,这侍妾是哪家女儿?” 李恭和抬眼,知道孙乙君一贯不会无的放矢,回忆了一下道:“只依稀记得门户比较低,是个商户女,只说相貌极好,想来是为了太子妃的面子,挑个好看的服侍太子,门户故意往低了挑的,好像是——姓白?” 孙乙君道:“皇上,这白姓女,正是籍贯广州,父亲白素山,乃是广州一带著名的海商,当地人都称他为‘船王’。” 李恭和冷笑道:“蛮夷商户,无知愚民,有几个钱,带着几条船,见过点海外番邦小国,就自高自大,还真把自己当成王了?” 孙乙君解释道:“走海贩货这口饭极不容易吃,茫茫大海,海船离乡别井,往返要数年,消息断绝,数万本钱押在上头数年,有可能一去无回,若是遇上海难或是遇上海盗,必是血本无归了,所以虽然人人知海商厚利,却非一般商家敢问津的生意路子,白素山乃是海盗出身,在广州府经营多年,有自己的船坞和许多船队,还蓄养了不少人手,可以说是私军也不为过,广州那边通贩洋货,内客外商,都要用他白氏旗号,甚至连附近的泉州,也有他的船坞。白家家资豪富,挥金如土,膝下却只有一女,打算坐山招夫,要招个女婿入赘,续了他家香火。” 李恭和眼皮一跳,问:“所以公孙锷去广州,其实是去探这白家的底?” 孙乙君道:“根据密报,公孙锷到了广州,所赁的巷子,正是白家女儿每日读的女学的隔壁。而前些日子,白家女儿上香之时,忽然被掳,那一日,公孙锷正好也去上香……” 李恭和皱起了眉头:“被掳过?那清白有瑕,如何好做太子侍妾?” 孙乙君叹了口气:“有确切消息,那几日,崔娘娘微服前往广州,掳走了白家女儿。” 李恭和吃了一惊,笑道:“这也太骇人听闻了,不过是一个妾,她若真想看,白家自然会送上门,她好端端的去掳人做什么?不会是误传吧?” 孙乙君道:“具体缘由不清楚,只依稀打听到,白家截了崔氏的一笔大生意,害得崔氏少了许多收入,一气之下,便掳了白家的女儿威胁白素山,将这门生意还回崔家,听说还勒索了十万两白银,那白家听说极疼女儿,当夜立刻便筹了十万辆白银送往了汇通票行,这汇通票行是崔家的本钱,皇上自然也是知道的,然后听说崔娘娘见到了白家女儿,国色之姿,十分喜爱,便索性定了,要纳这白家女儿为妾。但依我看,能劳动崔娘娘千金凤体去到广州,怕一开始就存了相看的心,太子妃柔弱,但出身高贵,这妾的人选,门第不能高,性格不能太强,还要能襄助太子,怎么看白家都太合适了,无论他势力再怎么大,商户女的身份就决定了她永远也不可能威胁到太子妃的地位,更妙的还是个绝户。” 李恭和深呼吸了一口气:“所以,公孙兄弟,其实一直果然是崔氏的人?崔氏如今推什么两税法,自己带头交了一大笔税,正是肉疼之极,少不得想要发这门绝户财了,真正是好一门生意!”他来回走了几步,仿佛在沉思。 孙乙君也不说话,他是不明白的,崔氏和太子本来就是李恭和的对立面,皇上装了这么多年的样子,还没装够?如何在这样的事情上,反而优柔寡断的,如今太子在朝中地位越来越稳固,名声越来越好,难道他就不担心,有朝一日起来,就已经变成太上皇?连自己亲儿子都猜忌的人……如何反而在太子上如此好面子。 李恭和果然没有当机立断,而是问:“次卿的意思是,朕该怎么做?” 孙乙君道:“虽说是个妾,但也总要过宗正寺那边,让宗正寺那边压着太子纳妾的事不批,再请皇后娘娘出面,送两个妾给太子殿下,再先下手为强,将那白家女纳入宫中。皇上到时候也只管把这事推给窦娘娘,只做不知便是了。” 李恭和断然道:“这不行。”那样崔氏肯定是要恨死自己,虽然她本来也讨厌自己……他来回走了几步,道:“朕再想想。” 他这夜却难得的到了窦皇后宫里,想探探她的口气。 窦皇后却是一如既往地唠叨和不知所谓:“太子要纳妾,让崔娘娘管便是了,我管什么,白白得罪人,吃力不讨好。管我自己儿子还管不过来呢,上官家那丫头,别提了……宫里如今这上下这么多事,忙都忙不过来,依我说咱们还是请人来宫里唱个傩戏,去去邪也好,前儿不知怎的,井里翻上来一具内侍的尸体,据说还伺候过先帝的,好生不吉利……” 也不知哪句话戳中了李恭和的神经,他猛然抬起头:“哪个伺候过先帝的内侍?” 窦皇后吓了一跳,微微抬起头茫然道:“好像是叫青钱?忘了,下边报上来说应该是贪杯酒醉了失足下去溺死了,听说因着是伺候过先帝的,他一直在御膳房里没当什么差,只是荣养着,平日里就好酒,没想到就这么死了,宫外并无家人,只收养了个小儿子养在外宅,已吩咐尚宫局安葬了,赏了十两烧埋的钱,还让人把他屋里的东西都领走去给他那养子了。” 李恭和没说什么,挥了挥手,又应付了窦皇后几句,就回来找了柳一常去查,果然回报,御膳房太监青蚨醉后落井溺死。 他挥手让柳一常下去,却皱起了眉头,因为这青蚨,当初正是他醉后不小心,说出崔娘娘意图想要杀死自己生下的孩子,最后却舍不得下手。正是这个醉后真言让他确信,崔婉生下的,是自己的孩子,因醉后被奸,又厌恶自己,所以才想要杀子,最后却还是舍不得孩子,留下了孩子的性命,也就是如今的太子。 第261章 然而崔婉虽然之后多次不得不和自己欢好,却从来没有承认过太子是自己的儿子。 如今这青蚨,为何却死了? 宫里要让一个奴婢死,太容易了。 疑云涌上了他的心头,让他下了一个决定。 ======= 应无咎看着应夫人在来回走着,长眉紧缩,自从知道白家的船回航,然后有秘密车队往长安去以后,她就一直在反复忖思,推演,计算。 应无咎试着为母分忧:“我们的人远远缀着,前后皆有探子踩点,收拾首尾,十分难跟上,打听消息也很难,只是隐隐知道车队中有女眷,有孩子,妹妹应该在上头无疑了,只是人手太多,而且,若之前打听的消息没有错的话,极有可能鬼杀公孙刃也在车队中,我们没有把握能劫走妹妹和孩子。” 应夫人摇头道:“不可打草惊蛇,极有可能是秦王带走了她和孩子,我现在唯一想不明白的是,秦王到底要拿她怎么样,秦王此人,心机深沉,我看不透他。”饶她智计百出,现在也完全理不清这一团乱麻了,城府深沉的秦王,野心勃勃的上官筠,以及那名利场中的形形色色的人,她的亲生女儿,如今正带着孩子,被带往那权力的漩涡中心中行去,身不由己,她却不知道如何做,才是对女儿最好。 应无咎道:“他似乎一直很宠妹妹,想必带回去,至少也是王府侍妾,又有儿子,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忧,而且上官家……也是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应该会让上官筠善待她。” 应夫人摇头:“上官筠从来就不是上官家的傀儡,她聪明得很,又有一股狠劲在,太子妃当不上,她能当机立断审时度势,立刻嫁给了最合适的秦王,眼光和政治手腕都是卓绝的,只所以上官家那老妖婆才选中了她,不过是指望她又成为一个新的圣后似的人物。上官筠年轻,缺乏历练,又不知道自己身世,因此对上官家还一心一意的信赖着,一旦她如果知道上官家根本就是利用她,她根本不是上官家的亲女儿,那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可不好说。麟儿毕竟还在上官家……我不能……害了他。”她脸上现起了一丝羞愧,虽然在上官老夫人面前她说得硬气,实际上她确实做不到完全无视儿子,只顾女儿的。 应无咎道:“那母亲如今,还不想和妹妹相认?” 应夫人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秦王到底什么态度,他娶上官筠,自然是有大志的,为了这大志,他会利用一切利益,若是告诉秦王此事,我怕秦王因为你妹妹是上官家的嫡女就利用于她,若是不告诉他,又怕他为了讨好上官族,将孩子放到上官筠名下,任由你妹妹为妾,反倒服侍那夺去了她本应尊贵的地位的奴儿之女!” 她仿佛已是想到了那一幕,怒意不可遏制。 应无咎道:“那若是私下先偷偷告诉妹妹,让她自行抉择呢?” 应夫人微微有些沮丧:“不错,如今要先想法子找机会和你妹妹单独见面,看看她自己的想法,若是当真喜欢秦王,那少不得我要替她筹谋,若是不喜欢秦王,只是为着孩子不得不和秦王回长安,那我就想法子带她和孩子走。” 应无咎想了一会儿道:“路途中怕是有些难,我们又不好惊动地方,这里毕竟不是范阳,我们目标太大,怕是要被弹劾。” 应夫人道:“到了长安再打算,秦王如今常住长安,看这样子,应该是要在长安金屋藏娇,暂时没和上官筠照面也还好。” 应无咎道:“那那个柳婆子呢?也要解过去?” 应夫人道:“她从前笃信神佛,如今她这样,自己深信是因果报应,她给我说,觉得在这里居然能遇到真儿,觉得是神佛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因此才冒险把真儿带了出来。既然如此,我也给她一个机会,把她送去她亲生女儿身边,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她侧过脸,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假如上官筠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上官家的嫡女,而只是一个奶娘之女,而且上官家还将她的亲生母亲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会怎么做呢?” “她不知道上官谦和上官老夫人早就已经知道,所以,她一定会极力隐藏这桩巨大的秘密的。” 应夫人眯起了眼睛:“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成为圣后第二的王妃,忽然发现自己的出身低微,秘密一旦被揭穿,所有的政治野心都将变成镜花水月。” “她会怎么做呢?” 第162章 清醒 因为有孩子,他们走得不算快,为避人耳目,他们都避开了大城镇歇宿,而都是在野外歇宿。越往北,天气就越冷起来。 李知珉向来不是个多话的人,自重逢之后的坦诚和亲热以后,他又恢复了从前那大部分时候深思和沉默的状态。虽然不爱说话,他病好以后,却一直让赵朴真带着孩子和他坐同一辆大车,仿佛时时刻刻,都希望他们在自己身旁一般,哪怕是大多数时候,只是看着赵朴真哄着孩子,换尿布,哺乳这些枯燥而重复的事情。 有一天赵朴真迷迷糊糊抱着孩子睡了过去,醒过来外边晚霞漫天,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帘子挑开了,应该是在休整。宽大舒适的车厢内明亮温暖,她尚未从这难得的安闲舒适的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懒洋洋地在柔软的枕头里转了个头,看到了身侧李知珉的侧脸,他的脸颊瘦削,轮廓清晰,嘴唇苍白,正专注地凝视着她身侧的小婴儿。 第262章 她这才发现身旁的七斤不知何时早已醒了,安安静静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对着凝视着他的父亲,露出了一个纯挚无辜的笑容,而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李知珉,这一刻也回给了他的儿子一个笑容。 这是赵朴真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如果非要形容,就是一个十分单纯的,没有戴上王爷面具,轻松柔软而温暖的笑容。 孩子显然对父亲的互动很是喜悦,于是又露出了更明显愉悦的笑容来,然后将自己雪白小巧的脚丫子往空气中蹬了蹬,然后那掩盖在柔软尿布里头的粉嫩小芽就露了出来,日光之下毫无廉耻,甚至还骄傲地挺了起来。这画面显然极大地愉悦了新手父亲,千军万马中冷静犹如岩石的李知珉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直到李知珉转头发现了她醒来,又恢复了之前那冷静沉着的样子——王爷的面具又戴回了他的脸上:“醒了?快到长安了,今晚在这里歇一晚,明天就到了。” 赵朴真心中柔软,也对着李知珉微微笑了下,李知珉被她这一笑,心中仿佛蓄满了一湖的春水微微荡漾,几乎忍不住又要把持不住吻上去,到底碍着七斤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好奇地看着他们,控制住了自己,笑着叫人送了晚膳来。 夜里,李知珉却被马蹄声惊醒了,坐了起来,看了眼仍然拥着七斤熟睡的赵朴真,起了身来,掀开车帘,高灵钧已经过来道:“禤海堂带着人赶上来了。” 禤海堂?李知珉对这人的印象只是白素山的得力助手,一头海上的野狼,狠绝阴冷,他皱了皱眉问:“追上来做什么?” 高灵钧苦笑了一声:“皇后那边有懿旨到了羊城,将白家女儿许给您做妾了,要求立刻送进京,禤海堂那边带了白家的信赶上来了。” 李知珉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次发现自己错算了一着。他曾经深谋远虑,步步为谋,几乎也没有错过,然而,从决定娶上官筠开始,他就似乎一直在犯错,错娶了王妃,几乎错杀了赵朴真和孩子,之后又放任赵朴真和孩子在外差点被崔氏误打误撞杀了,要不是神佛保佑,每一个错,都有可能让他万劫不复,悔恨终身。 如今又是纳妾一事,皇帝怎么会让自己一直猜忌着的皇长子,来娶崔氏所觊觎的,象征着财富和势力的白家女儿? 皇帝如此神来一笔,一种失控的挫败感涌上了心头,他看了眼闭着眼睛和七斤脸挨着脸的赵朴真,直接掀了车帘下车来,连狐氅都没有披,慌得高灵钧连忙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替他披上。 凛冽的冬夜,让他冷静下来,他沉声道:“带禤海堂来见我。” 天蒙蒙亮的时候,七斤一如既往地因为饥饿而啼哭着,赵朴真迷迷糊糊地将他揽入怀中哺乳,却忽然发现车中少了李知珉,她忽然清醒了些,坐起来,听到外边仍然是安静一片,只听到远处山里传来的呼啸声,车子里软榻上李知珉的狐裘凌乱地堆着,显然他起身得非常仓促。 她有些不安地抱紧了孩子,侧耳倾听,忽然看到帘子一掀,帘外是李知珉令人安心的沉稳眉目:“孩子醒了?你安心带着,我这边有些事,小事,你别担心,有什么事只管叫人。”匆匆说完又放了帘子,转身走了,原来是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担心她起来见不着他而忧心,特意过来说一声。 赵朴真的心果然安了一半,但却也知道定然是有急事,借着火把,她注意到外边几乎所有的护卫都已站着,一副严阵以待戒严的样子,但并没有听到打斗的声音,大概还不是最坏的情形。 等到天大亮的时候,外边又有人送了煮好的热燕窝奶粥来给她吃了之后,李知珉才带着外边的冷风回了车里,车队又缓缓动了起来。 赵朴真看李知珉仍然不慌不忙地坐下来,仍然一派从容,她问道:“有什么事吗?” 李知珉看了她一眼:“母后下了懿旨,宗正寺的遣婚使带着官媒和聘礼飞马赶到了广州,将白家女儿指给了我做妾,即日便要送到长安。”他的声音沉着而冷静,仿佛一切都仍在他掌握之中。 赵朴真吃了一惊,抬眼看向李知珉,李知珉继续道:“自然是父皇的主意,他好办法,自己不出面,把这事往母后身上一推,让她挡着崔氏的怒火。我之前以为他一直猜忌我,我手里有兵权,老二有王家在,妻族母族都已是世族,不能再增加砝码,老三又还没娶王妃,断没有纳妾的礼,白家女儿不论嫁给谁都是心腹大患,所以我当时认为他应该是拖着这事,让太子另外纳妾才对。没想到还是错算了一点,他实在太贪心了,白氏这笔钱财,他舍不得放过,但是给谁他都要猜忌,想来想去,倒是有个眼瞎残疾的长子能用一用,我有那等名声在外,白家女儿真的嫁进来,就算没有饱受凌虐,也是守活寡,不可能生出孩子来,这么一来,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真正得到白家的支持,皇上却可以拿捏着白家,居中取利,倒真是好计谋。” 他声音沉而凉,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赵朴真却诧异:“什么名声在外?守活寡?” 李知珉却避而不答,垂眸道:“禤海堂带了白素山的信日夜赶路追了上来,他已经将白英秘密送往海外隐居,愿意认你为他义女,以白英的身份嫁给我,厚赠聘礼,禤海堂送嫁,顺便带些人给我在长安使唤,长安和洛阳的店铺也都作为嫁妆陪嫁,由我调度。” 第263章 赵朴真忘了之前的疑问,诧异道:“让我顶替白英为妾?” 李知珉看了她一眼:“是,他这是向我投诚,细想起来倒歪打正着,算是一条好计。这是父皇的意思,目前最好不要违逆。白家不宜暴露太早,崔氏只当是被母后截胡,不会想到白素山敢嫁个义女给我,你回去是住在长安,也无人认得你,众人都只以为是白家女儿跟着我,对你和七斤也安全,我暂时还不能让旁人知道我已有儿子,否则怕是要被人算计,孩子还小,安全第一。你放心,你在长安住着,不会和上官筠打照面,谁也不敢慢待你,若是有白家女儿的名头,上官家看在钱的份上,总不会为难你。” 有白家女儿这层掩护,的确能够更好的隐藏和保护她和孩子,世家和皇家算计起人来,都是不死不休的,赵朴真太打眼了,曾服侍他那么久,又在广州生了孩子,很难瞒过有心人的眼睛,他的敌人太多,一旦被人算计出她是他的软肋,那万劫不复。但白英就不一样了,船王千娇万宠的独生女儿,平日里不为人所知,只要好好在长安,她和孩子都会十分安全。就是有点委屈了她,可是如今情势也顾不上太多,再忍几年,他必须得护好她。 赵朴真看着他的神色,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这是肯了,白家的提议其实正中王爷下怀吧? 赵朴真瞬间想明白了,白素山纵横商海数年,目光何等老辣,早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显然不是王妃,不过是秦王金屋藏娇的小星,没名没分的淫奔之女,运气好生下了龙孙,却地位低微,显然不为王妃和上官家所容,于是一方面借机将自己女儿出脱,另外一方面给自己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嫁给秦王为妾,还顺便给王爷送了一大笔的聘礼和人。 王爷岂有不肯之理?自己不过是这些枭雄们再一次权利交换的筹码。至于自己姓什么名什么,有什么关系?王爷恐怕早就已经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连山赵家人的亲生孩子了吧?既然知道了自己失踪,岂有不查之理?本来就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无名无姓,没有父母,姓什么无关紧要。巧合之下怀了王爷的孩子,如今能顶着别人的名分,嫁入皇家,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从王爷角度来说,已是他能给自己的最好安置,自己又有了个有钱有势力的娘家,虽说商户门户低微,却有着让五姓世家们都要觊觎争抢的势力,怎么都比孤儿好吧。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然而铺天盖地的羞耻感再次涌了上来,前几日那刚刚被李知珉找到并坦诚相待的巨大惊喜,一路上温存体贴带来的脉脉柔情,筹划未来的日子,商量孩子的养育,仿佛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夫妇。这一切都仿佛绮梦被冰冷的现实所击破,让她霍然惊醒过来。即便是如今为这个人生了孩子,她也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卑微的身份,以及那因为先爱上了这个人而变得更卑微的灵魂,自己居然真的为了那坦诚和温存而动摇,心甘情愿作为一个每名没姓的妾侍,被他锁进温柔的金笼中,从此失去了自己,只是一个生育了孩子的侍妾,每日圈在后院中,等待他的垂怜。 而他,从来都是一个坚定不移地走在自己路上,冷静分析着一切,利用着一切的王者。 她并不配与他同行。 不过是正好又用得上了,他还没有嫡子啊——当然总是有温情在的,毕竟第一个孩子,兴许还是第一个女人,但也就仅此而已。 她只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宠物,弱者。悲哀的是,她的确如此。在羊城创出来的仿佛光明璀璨的大好前景,经不起权贵们的轻轻一敲,便偏偏碎了。 她垂下了睫毛,咬紧了嘴唇,目光落在了七斤粉嫩的脸蛋上,孩子刚刚睡着,满足地咂嘴,仿佛还在吃奶。赵朴真终于听到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白家也助我良多,能顺便帮一下,两全其美,也好。” 李知珉盯着她,看到她一直没有抬眼看他,纤长的睫毛微颤,过了一会儿淡淡道:“你同意就好。”她有委屈,他却只能暂时求全,但总有云开月出那一日,他必能登上最高峰,给她和他们的孩子最尊贵的一切。 第163章 归真 抵达长安的时候,仍然是夕阳西下的黄昏。 冬日的长安,处处萧索,当初战乱留下的荒凉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天冷得紧,人们很少出外,车子穿过冷清的街道,抵达修好的园子的时候,赵朴真甚至有自己走入了一座巨大的陵墓中一般的错觉。 修好的园子十分守卫森严,赵朴真注意到她们的马车一路走了好几道门,过了好几个守卫,才到了园子门外,下了马车,从这里开始,大概园子里伺候的人,就都是实实在在的王爷的心腹了,因为他们看到王爷下来掀了帘子接赵朴真的时候面不改色,显然是早就知道王爷的眼睛是好的。 园名叫归真园,赵朴真抬头看着那匾,心里想着,若是没有白家那事,自己看到这个园子名,应该会感动吧。 园子并不算大,寒冬之时,却仍能看出不少花木,一路行来,可见到跑马场,花亭、湖畔、雪屋等地方看得出费了许多心。 李知珉伸手牵了她进了园子里,罗绮已经迎了出来行礼,看到熟悉的罗绮,饶是之前知道罗绮嫁给了高灵钧,她还是有些窘迫,罗绮却已快人快语笑道:“见过王爷、英夫人,昨儿已得了信,房间和小王爷的床、衣服都已收拾好了,奶娘也都准备好了。” 第264章 李知珉边走边问:“宫里皇后娘娘那懿旨是怎么回事。” 罗绮笑道:“皇后娘娘特意派了人来传了口信,是皇上的意思,她后来了解了下,原来那竟是崔娘娘想给太子殿下纳的妾,娘娘想着不过一个妾罢了,若是王爷不喜欢,就送回洛阳和王妃一块呆着便是,如今且先抢了来,让崔娘娘不痛快也是好的。” 倒是简单粗暴,十分符合窦皇后一贯的作风,罗绮看了眼赵朴真,仍然含笑到:“王妃那边也来了信,说是商户女,门户低微,也不必王妃操持什么仪式,一顶小轿抬进来服侍着便是了,让英夫人好生伺候着王爷。” 李知珉冷冷道:“不必理洛阳那边,天也晚了,命人备热水,外边客房可安置好了?且安排英夫人的兄弟和他带来的人手住下。” 罗绮忙道:“安排到了和光院,那边另外有门出入,也方便舅爷一行出外,又好内外隔绝。” 李知珉点了点头,带着赵朴真和孩子往里走,主院的名,却是“见素”,实在太有些露骨,赵朴真脸一红,抱着孩子就往内室走,内室里样样齐备。难得的是,居然也配合着赵朴真一贯的喜好,蚊帐绣了梅花,屋里也供着腊梅,罗绮笑道:“为着有孩子,想了下怕水仙味儿不好,便换了腊梅,夫人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和我说。” 赵朴真抱着孩子,轻声道:“谢谢姐姐。”高夫人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到底还是觉得太生分,赵朴真仍是沿用了从前的称呼。 罗绮眼睛一弯,笑盈盈看了她一眼,她虽然领了差使过来替李知珉管着园子,却如今也是正经的官夫人了,并不会再做从前服侍的事,只是又捡着几样紧要的事回了李知珉,便知趣的退下,去伺候同样刚回到京的夫君高灵钧不提。 很快有勤快能干的奶娘上来抱了孩子,带了环儿都下去歇息,热水也打了上来,路途遥远,一直不曾洗浴,如今正好好好连着头发擦洗了一通。洗完后有小丫鬟上来替她擦头发,面生得很,想来这园子的奴婢,都不是在洛阳用过的人。 她侧躺在床上,屋里炭用得很足,暖融融的,没有孩子需要照顾,她难得放松,一路风尘仆仆,赵朴真累得不行,小丫鬟梳着头发的时候,她就闭着眼睛不知不觉地睡着过去了。 这一觉十分香甜,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背后是一个温暖的胸膛,李知珉紧紧抱着她,也在安睡。窗外应该已经是早晨,但并没有听到七斤的哭声,想必奶娘十分称职和熟练,一点都没有让孩子打扰到他们的歇息。 她转过身也没有惊醒他,两人是这么的近,她能感觉到薄薄的衣物隔着他的肌肤上的体温,他均匀放松的鼻息轻拂在她脸侧。赵朴真出神地看着他睡着的面容,挺拔的鼻子,放松的薄唇,纤长的睫毛,浓黑的眉毛,他一定也很累,如今总算平安回到,他很放松,很开心吧?她这一颗节外生枝的棋子,如今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位子上,踏踏实实的在他控制之下了。 她默默地看了他那么多年,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在他的面前,她还是那样喜欢他。她曾经悄悄对着这张脸,画过一遍又一遍,闭上眼睛她都能再次画出来,如今也能看出他和分离之前的样子,瘦,瘦了太多了,他还是那样心事重重,永远将所有的事情压在自己一个人肩膀上,藏在心里,反复谋划,一点错都不容许自己犯,从来不肯放松。 她的心软了,他已经尽力以自己的能力,以自己的理解,给了他所认为对她最好的东西。 是她不识抬举。 是她不想要留在这皇家的花团锦簇之中,是她不希望孩子以后,也活得像他这样累,步步为营,不进则死。 她还是要走,带着孩子,是她欠他。 想到这一点,她满怀着歉疚,贴近了那人的脸,给了他一个轻如蝶翅落下的吻。然而搭在她腰上的手忽然勒紧了,将她压入怀中…… 两人直闹到大天亮,起身又要了次热水洗过换了衣服,用过早膳,奶娘才抱了七斤过来,李知珉看着七斤一进了赵朴真怀里,仍是熟练地拱着头去找吃的,他眯了眯眼睛,转头沉声问奶娘:“孩子没吃饱吗?” 那奶娘骇得忙跪下:“小王爷很乖巧,已是吃饱了,想是夫人一直自己喂,小王爷就是过过嘴瘾罢了……等夫人少喂些,慢慢他就不会再找夫人了。” 李知珉看七斤果然只是含了一会儿,吮吸了几口,便吐了出来,只是在赵朴真怀中厮磨着哼哼着显然是在撒娇,才冷声道:“好生伺候着,若是有什么不对,即刻来报。”奶娘松了一口气,赔笑道:“奴婢们都说再没见过这样好带的孩子了,全不怕生,吃饱了就睡,一睡就到天亮,脾气再好不过。” 李知珉冷冷看着她道:“再好伺候,也不能轻忽了,也不要以为夫人脾气好,就把孩子都推给夫人,累到夫人。” 奶娘忙笑道:“这怎么敢,王爷放心,保准让夫人好好休养着。” 李知珉转头看赵朴真低着头逗孩子,眉目间仍然有着尚未褪尽的春色,心里一瞬间只想着就在院子里和母子俩厮守着,直到天长地久。然而长期的自律和克制还是让他冷静下来,叮嘱赵朴真道:“你在院子里呆着,想要什么只管吩咐下去,这里的奴婢都是知根知底,靠得住的,若是奴婢们办不了的,叫罗琦进来办,或是等我回来,我外头还有些事,处理完了就回来。” 第265章 赵朴真含笑:“我想在院子里砌个小灶,蒸个水蛋给孩子吃,爷想吃些什么,我做好等您回来。” 李知珉本来想说要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但是转念却想起了当初在绿猗庄上的日子,心中一暖,又想着她整日在园子里怕也无聊,不如给她找些事儿做,便笑道:“好,只管吩咐下去便是。” 他又看了一会儿,看七斤实在太小,离不得赵朴真,而赵朴真一旦抱着孩子,基本就全副心神都在孩子身上,他坐在一旁,除了碍手碍脚,似乎也不能做什么,而自己身上着实还有太多事,这次突然离开长安,又不知落下多少事务,只好和赵朴真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我让罗绮来陪你说说话。” 赵朴真抬眼笑道:“好。王爷慢走。”眼睛里黑白分明,一丝阴霾也无。 第164章 往事 罗绮果然过了一会儿就来了,看着七斤满眼喜欢,一边逗着一边笑:“这孩子真是太像王爷了,呀,吃手呢。”却不似从前一般尖酸刻薄,反而眉眼弯弯,看得出是真心喜爱孩子,又笑:“到底还是你拔了头筹,得了尖儿,咱们这几个,没一个有你这般大福气。我只有一事不明,从前你那根本就是一副孩子心性,我只想着王爷待你那点情,竟似都是俏眼做给瞎子看看了,白糟蹋了你这福气,最后还非要回家里去了,怎的如何到底又成了?我实是想不明白。” 赵朴真脸一红,反问她:“我也不明白,那高灵钧就是个缺心眼的傻子,看着每日也只是引着王爷斗鸡走狗的,你这百伶百俐的一朵花儿,如何不知什么时候,却又搭上了那傻大个儿?” 罗绮睁大眼睛瞪着她,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好吧好吧,算我多嘴。”两人对着笑了一会儿,似乎都想起了过去的岁月,罗绮过了一会儿微微有些惆怅道:“当初娘娘把我挑去,是通过窦家选的人。窦家什么都不懂,只是花钱专门买了一家子在家养着,指明要有漂亮女儿的,窦家书香门第,这事儿到底是做得不严实,我当初也一心想着,能到了太子身边,到时候势要活出个人尖儿来,再不让人给我搓圆搓扁,没想到最后,是到了王爷身边,窦娘娘的亲儿子,我哪敢乱动,然后清清静静养了一段日子,忽然觉得,就这样找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嫁了,过个平凡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就看上了高灵钧,这人虽说是勋贵家庭,却门庭凋零,已经不得势了,只是借着点余荫在王府谋职,父母都不在了,家中人口简单,长得……也还不错……”罗绮脸上飞红:“我想着不用伺候公婆,又算有点儿钱,反正我全家都在窦家,这辈子想要挣脱窦娘娘也不太可能了,倒不如安安心心的嫁人,能过几天舒心日子也好,所以就下了些心,去勾引他。” 赵朴真笑得不可抑止:“怎么勾引的?你可真是没羞没臊了……” 罗绮眉毛一抬,媚眼如丝:“女人要勾引男人,真是太容易了,掉个手帕,他还来的时候,轻轻勾勾手心啊,给他倒茶的时候,多放几个甜果子啊,打湿手巾擦汗的时候,故意帮他多擦几下……你不懂……都是只可意会,他一定能知道。” 赵朴真想了下高灵钧,更好奇了:“后来呢?这就成了?” 罗绮却双眉竖起:“别提了,明明都已被撩得不行的样子,每次看到我都脸红,看都不敢看我,我觉得这事儿已有了八九分了,就等合适的机会。那日天气热,书房里无人,他在那边等王爷午睡起来有事吩咐,午睡时间还长着呢,他也打盹起来,我故意打翻了水盆,替他宽衣,又穿了纱衣就往他怀里靠,他居然坐怀不乱起来!还把我给推开跑了!” 赵朴真睁大眼睛,罗绮脸上微微有些出神:“当时我也吓得厉害,怕他去和王爷说,到时候定要撵了我,没想到一直没事。之后就是战事起了,王爷忽然就领兵出征——这下我才知道我看走眼了,王爷可真是藏得好啊,骗过了所有人,连高灵钧,也是个深藏不漏的。” “你们出征的时候,每接到一次捷报,我就彻夜难眠,又怕又羞,既怕等王爷回来的时候,就是彻底清算我的时候,又羞耻那高灵钧既然是个藏拙的,想必也早就清楚我那点儿盘算,那当初看着我天天去接近他,勾引他,是不是当成笑话一样看的,是不是就像那猫儿戏弄老鼠,定要把老鼠戏耍在股掌之间,高兴够了,老鼠也煎熬够了,才一口吃掉。” 赵朴真回想了下,颇为感慨:“可苦了你了。” 罗绮叹道:“后来你也知道了,王爷毒伤失明回来,然后就说要遣散身边的女官,这时候高灵钧忽然求娶我,王爷居然也应了……他明明战功在身,完全可以娶一个家世更煊赫的女子,对他的前程更有裨益……” 赵朴真料不到这其中居然还有这些转折,点头笑道:“可见老高还是对你有一片真心的,不肯轻贱了你。” 罗绮细长的眼皮微微发红:“算他有心,我也只一心对他便是了。” 赵朴真知道她如今忽然给自己说这不可告人的隐秘事,却是另外一种隐晦的表忠心的方式——如今她的身份已经不同,生下了王爷的嫡长子,罗绮作为王爷心腹高灵钧的妻子,自然不会再拿出从前那平等的女官姐妹身份来,而是小心委婉地透露了自己当初那和高灵钧的情事,以取得她的信任和好感。 第266章 果然罗绮伤感了一会儿又说起这园子来:“修得可精心,王爷反复改了多少次图纸,最后干脆自己画的,只借着宋先生的名头。什么画室、琴室,什么跑马场练武场,又要顾着你怕你腻,又要念着孩子,布置陈设更是亲自挑了又挑——全是你喜欢的满绣的花枝子啊,遍地金的如意纹呀,怎么花俏怎么来,怎么鲜亮怎么修……更不要说什么奶娘去哪里挑的,服侍的人什么样的人,竟是样样都亲力亲为,连挑进来的奶娘都撵了几个,不是嫌太瘦,怕奶水不好,就是嫌说话声音太响,会吵到小少爷,还要人验过有没有口臭,身上可有异味,五官可端正,身世可清白,脾气可软善,祖上三代是否有早逝的亲人,我看这选妃也没这么难呢!连奶娘奶的孩子都让带进来给他看过,必要人家的孩子也是健壮活泼的,才算过了!” 赵朴真脸又红了起来,她的肌肤因着产后丰润许多而显得越发白得透明,脸一晕红的时候,就仿佛上好的胭脂晕化在了牛乳里一般,整个人赏心悦目,罗绮盯着她,心里想这生了孩子,经过了这样多事的女人,居然仍有着这样一双像个孩子一般干净的双眸,大概心计太多的人,总会更喜欢这样一眼能看到底,宛如清溪一般的人吧? 赵朴真却只想转移话题:“花菀、云舟出去以后,可有消息?” 罗绮道:“云舟生了个女儿,夫君那边爱得不得了,听说如今又快怀上了,花菀自不必说,和她师父成了婚,小俩口如今替王爷在洛阳经营个乐器坊,因为是王爷的产业,也没人去骚扰,小日子过得可红火了,暂时还没有孩子,听说是对方心疼花菀年纪还小,胯骨小,恐怕生育不易,所以一直没要孩子,大概她们那乐籍中的人,自己有避孕的方式。” “蓝筝、丁香她们呢?” 罗绮撇了撇嘴:“在洛阳呢,不知道她们这样子耗时间做什么,蓝筝如今倒是一心想投靠上官筠,可惜人家看不上她,有自己的人使唤,丁香就更奇怪了,眼看二十多了,还在王府里蹉跎岁月……不过我想大概她家里一塌糊涂,她那性子,可能是不想改变吧,王爷一贯也宽厚,她愿意留着,就留着呗,只是如今那边府里都是上官筠的人,她们也不好过,王爷过来也没带她们,可笑当初蓝筝还怕王爷要带她来长安,听说和窦娘娘身边的女官不知打点了多少礼,只要留在洛阳,却不知王爷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带她过来。” 赵朴真心里却诧异,原来丁香的事,罗绮并不知道,看来在王爷的秘事上,罗绮参与得也并不多,她想了下,忽然自己也笑了,自己又参与了多少呢?许多事不都是被动的知晓或者是自己猜到的吗? 王爷,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轻易和人坦诚相待的人啊。 罗绮却不知赵朴真这些念头,在她眼里,赵朴真身上那柔软干净的气质,的确值得让王爷倾心,她过来陪着她,一则是王爷的意思,让她不至到了陌生的地方拘谨和生疏,二则也是她自己的小心思,比起王妃,生下嫡子的赵朴真,更值得她投效,她一贯是个有些小聪明,又有些运气的人。她又陪着赵朴真说了一会儿话,去院子里乘着车走了一圈,将园子熟悉了一下,看赵朴真略有些倦怠了,才告辞了出去。 晚上李知珉回来,他太忙,甚至还带了一些折子文书回来看,一边问赵朴真:“园子里可逛过了?还想修些什么?只管说,我让他们修好。” 赵朴真笑道:“罗绮姐姐带我逛过了,都挺好的,今天灶台也搭起来了,明儿就能做饭了,王爷可有什么想吃的吗?” 李知珉笑着摇了摇头:“随你,你想做什么都行,我都爱吃。”然后低下头继续看折子,赵朴真仿佛许久以前在书房里一样,自然而然的过去替他磨墨。 她低头看着正在专心提笔写字的李知珉,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场景,仿佛他还没有娶王妃,而她依然还是那个在他身边战战兢兢伺候着的婢女,没有身份,如今连名姓也没有了,顶着白家名头身份的孤魂…… 李知珉却感觉到了这种熟稔中的踏实感,他已经许久没有享受过这样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为了身旁这个女子和他们的孩子,他仿佛又能披起战衣,冲进那名利场中厮杀,为她们夺得一切。 第165章 漩涡 李知珉本以为赵朴真这关不住的性子会提出来想要出园子,他早已想好了等天暖了便带她和孩子去赏花,地点等等都已选好,绝对不会遇见一个外人。 他一定会牢牢护着她们母子。 没想到赵朴真却有了孩子,便仿佛转了性一般,从来没提过要出去散散心,日日只管带着孩子玩耍,带领仆妇们给孩子做了一套又一套的衣服,变着花样做饭,有空的时候还读读书,给他编写那本军中常用三千字,他每日回来,必都是他爱吃的菜色。 日子好得不像是真的,李知珉亲眼看着孩子一天一天的长大,从会翻身到会爬行到跌跌撞撞大胆地站起来想要走路,赵朴真在一旁笑得花枝招展,只觉得这是他自幼以来最幸福的日子。 在一起的日子,夜间并不总是放纵,李知珉并不是个耽于情爱、情感外露的人,但他喜欢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肌肤相贴,互相依赖,放松地说一些目前的局势。 “春闱已经放榜,女科今年取了三十人,大多是世家女,主要都是安排在礼部、翰林院做一些文书工作。” 第267章 “谁是女状元?” “虽说男女同卷考试,但女官们的试卷明显还是和男子的有差距,毕竟这一次女科太仓促,普遍没准备好,有些世家才女自矜身份,也不肯来考,所以这次并没有和男子一样点出前三名来,只是圈了三十人出来作为女进士。” 赵朴真若有所思,李知珉道:“不过答得较好的是霍太尉家的二女儿,霍玉如,勋贵家里忽然有这么个文采斐然的,倒也颇为引人注目。” 赵朴真倒不是很在意这些京中贵女,微微打了个呵欠,轻轻嗯了声,李知珉却道:“这个霍娘子,原来是上官筠想要牵线,给上官麟说的亲事,结果没成。” 啊,原本眯着眼睛已经有些困意的赵朴真忽然清醒了些:“上官麟?怎么没成?听起来这位霍娘子很是有才。” 李知珉看她反应,微微有些吃醋:“刚有点议亲的风声,上官麟那家伙不知怎的和霍家二娘子的兄弟霍柯打了一架,居然硬生生把人打得腿断了,霍柯可是霍家这一代最有出息的年青将领,这腿断可是大事,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病根,听说为了这事,上官谦亲自登门道歉,霍家却吞不下这口气,闹到了皇帝跟前,上官麟直接被降职去了甘州做个守将,上官麟也是上官家的嫡长子,又是独子,两家这就算是结上了梁子,这亲事是议不成了。” 赵朴真吃惊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架?他原本上好的前程,如今却被贬去了甘州!他怎会如此冲动?难道就只是为了不议亲?那也不必殃及无辜啊。他一贯粗中有细,不是这等鲁莽的人,是不是内中更有别的缘由?” 李知珉抿了抿嘴,手微微摩挲着她纤细的腰身道:“不好说,两边都没说原因,人们都只猜测是口角冲动了,中间也还有北定侯夹在中间,他也是个惯爱兴风作浪的,两边一贯都不大看得上对方,兴许见面了互相刺了几句就动手了,这次王慕松也被罚俸免职了,然后他好像非常高兴地也乐颠颠地交了差使直接也跑去甘州和上官麟做伴去了。” 赵朴真想起他们两个,忍不住笑,又想起了王慕岩:“那个东阳公主的嫡子……是您救下来的吗?” 李知珉道:“顺水推舟而已,不一定能为我所用,他有他自己的势力。他算得上是个将才,又有一股正气在,就算不能为我所用,摆在合适的位子,将来未必不能成为一名名将,也算是为国为民有些用——当年太宗一朝,文武臣子济济一堂,将星如云,可惜如今尽皆凋零,叫人痛惜。王慕岩,可惜了偏偏是东阳公主的儿子,不可能不被清算牵连,流放路上就有不少人想杀了他,我动了点手脚让他和他手下的都去了广州。” 赵朴真叹息:“生在哪儿,父母是谁,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呀。” 李知珉闭着眼睛面无表情道:“是有些人顺风顺水,生在好娘胎,父母疼爱,万人拥戴,天生一把好牌,教人不得不嫉妒的。小时候我也看不开,其实看开了,也挺好。” 赵朴真听他这声口知道他这是又有些耿耿于怀于亲生父亲没有道理的偏心了,大概这是他一辈子的心结了,就算再不屑,就算自己也成为父亲,成为一个强大的人,大概也克服不了这个心结。 她只好轻声开解他:“皇上劫了白家小姐给你,崔娘娘就没生气?” 李知珉脸上微微不屑:“崔皇后大概从来就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过,世家讲究姿态优雅,就算气急了,也绝不会失态的。为了补偿太子,皇上让太子代表他宴请所有新科进士,这段时间父皇十分器重太子,几乎什么正式仪式都带着他,堪称父慈子孝的典范。可惜没人相信,他是真的希望太子能继承他的位子,晋王倒是时不时想冒出头,晋王妃手段高超,还是压住了他。” 赵朴真想起钓龙的王彤,忍不住一笑:“王家这位妙人儿,也是够通透。” 李知珉道:“太子妃前些日子参加赏花宴,大概吹了些风,回去就受了风寒,胎像有些不好,那赏花宴偏巧是晋王妃举办的,皇上就有些迁怒晋王和晋王妃,让母后管教一下晋王妃。” 他脸上冷冷的,赵朴真小心翼翼道:“皇上该不会以为是娘娘指使吧?” 李知珉冷笑一声:“母后什么时候能指使到晋王身上去了?父皇那是随便找人撒气呢,可惜王彤也不是好惹的,崔柔波受了风寒动了胎气,她抄了几天经,也说头晕恶心,派了太医来看,也有孕了,这下朱贵妃可不得了,也不知怎么去皇上那边闹过了,这事儿也就这么含糊着过了。” 王彤也有孕了?这下皇家可热闹了,赵朴真想着斯文软弱的崔柔波和特立独行开朗圆通的王彤,不知道她们都会生下皇孙吗?她们可是正儿八经的正妃嫡妻,万众瞩目着肚子里的孩子,自己却不过是一个爬床偷来,遮遮掩掩生下孩子的……李知珉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如今外边花开得好,要出去赏花吗?我拨个时间带你和七斤一起去赏花。” 赵朴真却摇了摇头:“七斤这段时间有些伤风,平时还好,就是早晨晚上风凉的时候,还有靠近香花的时候,鼻子会打喷嚏流鼻水,妈妈们都说那花儿粉儿的,孩子不好靠太近,因为那鼻腔和气管嫩着呢,受不住,得多养养,多晒晒日头,身子强健了,便好了。” 李知珉笑道:“那不带七斤,我只带你出去解解闷透透气。” 第268章 赵朴真还是摇头:“不去了,哪儿的花不是花,这园子里就种了不少海棠,又好看又没香味,何必跑那么远,还巴巴的撇下七斤,七斤这段时间急着学走路呢,妈妈们说走太早腿容易弯,不过多喝些骨头汤鱼汤,孩子腿脚硬朗了,就好走得稳了,他如今整天都想在外头玩呢,若是去了外头,外边人多病气也多,这春日又是病人发病的时候,过了病气如何是好,长安什么时候逛不行?等孩子大一些吧,如今我也有些懒怠动。” 李知珉忙问:“可让大夫来看过?不会是……”他摸着赵朴真那平坦的腹部,不会是又有了吧? 赵朴真忙道:“不是的,我算过小日子,都避开日子了的,七斤还这么小呢,着急什么?到时候真有了弟弟妹妹,照顾不到他,可不亏待了他?我可不想做个偏心的娘。”她嗔怪了几句,李知珉看她一心都是七斤,之前那什么女学的早就抛到后脑勺,倒也失笑:“就这么爱七斤,看来连我也要排七斤后头了。” 赵朴真含笑:“说起来七斤也快八个月了,转眼既要满周岁了,还不给他起个大名儿?这七斤的乳名还是公孙先生起的呢。” 李知珉心里微微一笑,道:“大名就叫李正聿,正者,不偏不倚,聿者,循也,是他们下一辈要用的字,就让他做人能够平心守正便好了。” 赵朴真却看了他一眼,正这个字,纯正不杂,正赤如丹、正朔、正旦、正房,很少有人会给庶子起这个字。 他大概对这个庶子还是抱有很大期待的吧,她心里暗叹,脸上只是微笑:“挺好听的,那就这个名字吧。” 李知珉心情颇好地抱着赵朴真,闭上眼睛,轻声道:“这些日子我有些忙,陪你少了些,等忙过这一段儿就好好陪你和七斤。本来想让罗绮陪你出去逛逛,结果昨儿老高才告诉我说罗绮应该也是有孕了,正是头三个月,他如今也是拘着她哪里都不想放她出去,虽则很没必要,不过他第一次有孩子,难免紧张些……老高陪了我这么些年,也就还是没计较了。” 赵朴真却想起一事,想了想没有直说,只笑问:“当初我只猜罗绮是母后想要安排给太子殿下的,没想到到底还是被你用一个老高给收服了,你就不怕是其他人安插下来的美人计?到时候你可连底儿都被人兜了。” 李知珉睁眼看了她一眼:“丁香已是崔皇后的人无疑了,她不会再安排更多的人,因为一旦暴露,所有人都会被清理,丁香也不过是一招顺着母后安排的闲棋罢了,罗绮是母后这边选的人,当时只是想着给太子身边添个国色,父母家人,全都在窦家名下,好拿捏,高灵钧和我讨她的时候,我早已查清楚了她的根底,看了下这人其实倒是个聪明人,所以就和母后说了,将她家人全要了过来到我这边,然后把她弟弟安排在了个要紧位子上,你放心,她不敢的,崔皇后也不会用这样所有把柄都在窦家的人的。” 赵朴真心微微落下,李知珉却轻声道:“丁香如今还留在长安那边,和蓝筝她们一起,你放心,碍不着什么事的,将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就能用上这根暗线了。”他嘴角微微含笑:“知道你一直担心我。” 赵朴真耳朵烧得通红,转过身去背对李知珉,李知珉却低头含入了她如红玉一样的耳垂,伸手轻轻拥她入怀。 第166章 修书 神都洛阳,上官筠面色铁青在上官老夫人跟前,老夫人缓缓道:“你是以侍疾之名留在洛阳的,如今我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你该去长安看看了,听说那白家女儿在长安似乎颇为受宠,您还是多放些心在秦王身上吧。” 上官筠低声道:“如今女科刚刚取完,正需要个领头的将这股力量拧起来,如今崔皇后都举办了两次花会了,我若是这时候回长安,这三十个女官,就要被崔皇后给收走了。” 上官老夫人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圣后当年,首先是高宗的皇后,又有太子在,才名正言顺的临朝称制,不过你别忘了,当初坐在皇后位子上的,可是王皇后。秦王就算眼瞎了,病弱了,那也还是今上的嫡长子,我听说白家的女儿自送进长安后,就很是受宠,几个月足不出户,长安的园子里,一点消息都透不进去,那边连你的一个自己人也都没有吧?我若是你,就踏踏实实的去长安坐镇几个月,给秦王好好挑选几个美妾,拢好秦王的心,看看秦王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能生了,实在不能,那齐王殿下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你一日膝下没有子嗣,就一日犹如空中楼阁,这秦王妃,首先有秦王,才有妃,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上官筠听到老夫人居然也和父亲一个论调了,之前明明还支持自己留在东都洛阳的,她迟疑了一会儿才:“我知道祖母是因为大哥的事生我的气,霍柯的事,是我行事不慎,祖母看在我也是为了招揽霍家,为大哥铺路的缘故上,原谅我。”她有些委屈道:“我也不知道那霍柯……有别的念头,大哥也太冲动了些……其实也犯不着撕破脸……” 老夫人看了她一会儿,却居然没有继续说此事:“各种话本上都爱写圣后当年男宠无数,其实,真正算得上是她入幕之宾的,不过冯小宝罢了,其他的,大多是其他人嫉妒其被圣后眷顾看重,造谣毁谤罢了,身为女子,她承担了太多不应该的污名和骂名,普通皇帝,有再多的宠幸,也不过是风流天子,但圣后眷顾重用的人,却往往被视为脔宠,佞幸。圣后一手遮天,尚且灭不掉这淫荡之名。但凡要攻击一个女子,只要一个香艳的名声,就足以让人百口莫辩了,而人们还乐于传播,你永远也辩白不清。” 第269章 “我知道你想着霍柯此人可招揽,只是你别忘了,你如今还并不代表秦王,你私下约他寺院见面,是想着商谈大计,只是你可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又有丈夫不举的名声在外,霍柯以为你给了他暗示,于是欣然赴约,以为是巫山之会,神女有约。若非你大哥撞见,你如今可还有清白之身?你受制于他,到时候堂堂一个秦王妃,上官家的嫡女,偌大的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会让人辖制。” “你大哥是冲动了些,他从小看着你长大,岂能坐视你被霍柯得手,身败名裂?他对你的爱护之情,你须谨记,他放弃这锦绣前程,都是为着你太过自信,一着不慎!” “从今之后,你且都改了吧,去长安,好好把秦王妃的位子,给坐稳了先。咱们如今要做的,是把秦王给扶稳了,全力辅佐皇上,你只要一天还是秦王妃,我们上官家所为皇帝建的功劳,就都是秦王的砝码。” 上官筠被说得满脸通红,窘迫万分,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最后才在老夫人利剑也似的眼神中,点了点头小声应道:“是。” 再满心不甘,上官筠还是不得不依从老夫人的指示,开始打点去长安之事,首要自然是要进宫去和窦皇后先禀报一声。 再怎么不屑,窦皇后也还是自己正经婆婆,又是一国之后,上官筠准备得差不多了,便进宫和窦皇后禀报。 没想到一贯赶着她去长安的窦皇后却一反常态,有些不耐烦道:“之前让你好好去伺候大郎你不去,如今那边都已有人伺候了,我却有一事用得上你,你且先替我忙完这事儿吧,大郎在那边,如今身子听说已大好了,身旁如今也不缺人伺候,你去不去倒没什么,我这桩事可重要。” 上官筠一怔,赔笑道:“不知母后有什么差遣?” 窦皇后面有得色:“这还是三郎提醒我的,他如今不是在翰林院和你舅舅修史吗?前儿和我说,从前有班昭写了个《女诫》,本朝又有文德皇后写的《女则》,如今我为皇后,母仪天下,何不也写一本《女德》之类的书,来教化天下女子?这可是能青史留名的大事,我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翰林世家,幼时父亲就说过我有才情,皇上也夸过我,说我文史颇通,平日里该多教教孩子,如今编一本《女德》,也不是什么问题,只是如今后宫琐事多,我竟没时间静下心来好好修饰文笔,和尚宫局她们议了下,觉得这事儿,由你来牵头修,最合适不过了!《女则》三十卷,我自然是不好超过文德皇后的,便写个二十卷也足够了。” 上官筠听她自吹自擂,心下有些不耐,加上平日里对那些教女子卑弱之道的书就有些嗤之以鼻,但想到若能有这个借口正大光明留在东都……这时窦皇后身边的黄沅笑道:“王妃也是素有才女之名,这区区《女德》,定是难不倒王妃的,依我看,若是顺利,不若聚集前些日子女科选中的女官们,再在尚宫局挑上几个,索性做大一些,男子有《四书》,我们何不修个《女四书》出来,采辑古圣先贤的教诲,选入历朝历代贞妇烈女,再写些女子为人之道,为妇之道,岂不大善。娘娘前些日子和皇上说了这想法,皇上也极是同意的。” 上官筠心中一动,窦皇后可是如今名正言顺的皇后,她来召集修书,再名正言顺不过,而自己是秦王妃,又有才名,也是最合适的主持人,借这修女四书的名义,好好将这批刚选进来的女进士拢在手里——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崔皇后想要再动手脚,也非常难了,毕竟如今在台上的,可是窦皇后。至于修书修成什么样,若是自己主持,那还不好安排吗?把那等什么女子卑弱,女子婉顺的,都给剔除出去,好好修出一套足以青史留名的书来,让天下女子都奉为经典。 她神色复杂地看向还在和黄沅兴高采烈说着修书计划的窦皇后,想不到一贯觉得愚笨蠢的婆婆,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好点子出来,让崔皇后精心策划了这么久的拉拢计划,全都落空。还有上一次截下白家那女儿为秦王妾,更是淋漓尽致地利用了她身为皇后的优势和便利。再怎么蠢,只要在那个位子上,就有着天然的优势,再有几个聪明人替她出谋划策,也总不会差到哪里去,这就是母仪天下,独一无二的国母之位,她只需要听皇上一个人就可以了,而若是连皇上也听皇后的,那就是当年的圣后,天下权柄,尽笼于手,千官肃事,万国朝宗,便是男儿,也只能在她裙下俯首,无人可以掣肘,无人可以让她低头。 她心头一阵阵发热,感觉到了权力的欲望在胸口中涌动,让她甚至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她笑了下:“母后果然好主意,那儿媳这便下去,细细写个折子来,修书总要有地方,要有钱,再挑上合适的女修撰,这些可都不容易。” 黄沅一旁凑趣笑道:“人选的事儿我冷眼看着,卿九娘和左小楼、鱼禾娘这几个女举子成绩考得极好,显然是书史上下过一番功夫的,特别是卿九娘策论写得极是鞭辟入里,见事明白得很。想必到时候王妃也能有大用的,就是霍家那小娘子,如今却不知还要不要选……她诗才上极好,就是别的倒短了些。”她却是知道上官家和霍家前几日的官司的,想着在皇后和王妃跟前做个顺水人情,把霍家给剔出去。 上官筠脸上却带了一丝矜持和傲气:“咱们是为国谋事,自然不会因私害公,她既考得好,咱们有什么不能选的呢。” 第270章 窦皇后有些不耐烦道:“都是些小事,皇上已答应了,钱就从内库中拨,省得其他人嚼舌,不过皇上说了,也要让崔娘娘做个指导,她反正大多时候都在出家的,你就让她担个虚名就好,到时候书编得差不多了,送去给她看看,具体细务,还是由你来,我让黄沅和蓝筝都去帮你忙,你这些日子细细把该怎么做的章程都给列出来,端午之前,必要有地有人,开始编起书来。大郎那边,我和他说,他势必不会有什么意见的,你只管安心在洛阳这边,将这桩事做成了。” 上官筠低眉顺眼:“是,儿媳这就去办。” 第167章 见鬼 既要修书,自然先要有地方,然后才好安排,因着都是女官,内外隔绝是基本的,最好能安排食宿。上官筠脚底生风,一日便去看了几处空着的官署,却都不大满意,不是男官员出入频繁,人员混杂,靠近市场街道,过于嘈杂,就是地方狭小,年久失修,食宿安排不便,心里想着还是选个既在京城,又清静的园子才好,这么算来,家里在皇城附近,还有一处园子名雪鹿园闲置着,不若去借了来,想着便又回去了一番,将修书的事禀报了老夫人,又说了借园子的事,老夫人倒也没再继续强要她去长安,只提醒她白家女儿那边莫要忘了笼络和管教,又将雪鹿园借了她,连那看园子的家人也借了几房给她。 她又立刻去了那园子里,里外房舍走了一圈,果然觉得满意,又安排了一应食宿、文房四宝、书籍等采办事宜,这才觉得有些乏了,命下人都下去以后。她自己在卧室里小憩,双眼虽然闭着,脑子却一刻没有停止过计较,一心只想着要选哪几个人,谁负责什么,分成几个组,几时候要出第一卷,每一卷写什么,她一贯自命才高,如今忽然得了这么一桩好机会一展所才,自然立意要放出手段来,让世人信服,真正坐实她这个才女之名,因此从头到尾都细细考虑了一番。 正闭着眼睛养神之事,忽然有人轻轻掀了珠帘,她微微有些不悦,睁了眼正要呵斥,一眼却忽然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奶娘柳氏含着泪看着她,她吃了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霍然坐起来问:“奶娘?” 柳氏上前摸着上官筠的手,只是双目落泪,却嗓子里只能发出荷荷的声音来,上官筠低头却是看到她手上拇指被切走,吃了一惊:“奶娘你如何会变成这样?” 身后一个婆子上前磕头道:“小姐,柳妈妈从前也是跟过您的,前儿找到我,写了个纸条给我,说想见见您,我想着小姐如今王妃之尊,哪是那么好见的,只是她如今可怜,从前我们也是相识一场,好容易今儿得了空,奴婢大着胆子将柳妈妈送来见您,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还请小姐担待,切莫告诉老爷和老夫人……” 上官筠看她依稀认得是适才园子里见过的媳妇子,名姓不记得,想来是在这园子里看园子的,点了点头,看柳氏如今这情况,再想起当年柳氏忽然被打发走,父亲不许自己接触柳氏的往事来,恐怕其中有别情,须得细细审问,便对那婆子说道:“莫要声张,你先出去,替我看着门口,我先问问,若是有功,我自有赏。” 那婆子磕头后果然出去把住了门口,上官筠拉着柳氏坐下来,她毕竟是被柳氏真心疼爱着养大的,看她这般心里也难过,只拉着她的手道:“妈妈是如何变成这般的?且和我说,我与你做主。”柳氏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听不见了,从怀中拿了一封信出来,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筠儿,你乃我亲女,当年上官嫡女匪乱中走失,我畏罪将你顶替小小姐,送回上官家抚养长大,如今上官家已知真相,却仍想利用你谋取利益,女儿,请早退步抽身,我带你离开京城,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上官筠一目十行,已是看完,第一反应却是大怒,面目通红:“我怎么可能不是父亲的亲女儿!他和老夫人待我如此亲厚!还有哥哥……”她却忽然住口,想起这一年来哥哥态度的改变。柳氏呜呜哭着,甚至跪下磕头,上官筠看向柳氏残缺的手,发不出声音的嘴,当年父亲竭力不许自己和柳氏接触的场景又出来——还有,自己嫁给秦王,不愿意生孩子,当时自己以为会很难说服老夫人和父亲,没想到却没费什么口舌,还安排了媵妾上官萍,甚至还冒着风险替自己在新婚之夜陪床……上官萍! 她脸已沉了下来,心砰砰地跳,脸上冰冷:“我敬您是从小抚养我长大的,只是你若是什么人派来,想要离间我和族中的关系,离间我们父女关系,那你可就想错了!这事儿我会查证,若是查实了你果真是外人派来,别有用心,那就算你是奶我长大的奶娘,也必要严惩!” 柳氏虽然听不大懂,但是看她神情也大致猜得出是疑心的意思,呜呜地哭着,额头都已经磕出血来,她在空中比划着,然而上官筠却完全不想再看,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盯着她,却一时想不出如何安置她,带回王府,自己身边尽是上官族中的陪嫁来的人,自己一向是将上官家当成自己最坚强的后盾,最值得信任的亲人,然而如今……若是事为真,她咬了咬唇,双眸利光一闪,就算是事为真,那也说明自己身上仍然有上官族看重的地方!既然她们认可了自己继续以上官谦嫡女的身份嫁为秦王,那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上官筠! 第271章 她来回走了两步,出去叫了那婆子进来:“你叫什么名字?丈夫在哪一处当差?如何遇到了柳妈妈?你且先说个备细。” 那婆子跪下道:“奴婢家里世代都是族里伺候的,年轻的时候在老夫人园子里当差过,所以识得柳妈妈,老夫人从前给我赐名雪香,后来到了二十五,里头就放了出来,嫁了人,丈夫黄勇,就在这园子里当差,平日里就是轮着班看看门,拾掇园子里的花木。前儿柳婆子过来拿了个纸条给我,说想见见你,因为你已嫁入秦王府,她不方便见,我想着她到底是您奶娘,见见应该不妨……” 老夫人院子里的粗使丫头,的确都是名字里带个香字的,这倒是对上了,其他还需要查证,她仔细看了她两眼,淡淡道:“柳妈妈是犯了错,被老夫人撵到了庄子上,她如今找我,念在她奶我一场,我回去和父亲、老夫人求个情,若是能免了她的罚,让她颐养天年也好,只是如今我那边还有事,你且先将柳妈妈带下去好生歇着,今晚我就给她安排住处,你如今是住在哪儿?” 那婆子磕头道:“我家就住在园子后边马厩旁厢房,第三间便是。” 上官筠点了点头道:“有孩子吗?” 那婆子道:“有一个女儿叫明秀,十六岁了,一个儿子裕东,十四岁。” 上官筠看她举止训练有素,有家有口,孩子又都有名有姓,不难查证,料想的确是上官家的世仆无误,看园子算不得什么肥差,这次大概也是想借着机会在自己面前给儿女挣个前程,而奶娘又哑了,想来也不会和她乱说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便沉了脸先震吓她道:“此事,我不希望外人知道,你必须守口如瓶,否则,我要发落你们全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明白吗?” 那婆子忙磕头道:“万万不敢,只听王妃娘娘示下。”却是不敢再称小姐了。 上官筠微微满意,点头道:“这次我在院子里修书,到时候就以你伺候得好,和老夫人把你全家要了来,到时候让你女儿当差,你儿子去衙门挣个前程出身,都不难,你说如何?” 那婆子忙笑道:“单凭王妃娘娘吩咐。” 上官筠便从身边拿了一包银锞子给她:“你先拿着,带着奶娘下去,哪里都不要去,只管等着我的人。”又对柳妈妈拍了拍手,缓缓讲话道:“妈妈只管放心和黄妈妈下去,一切有我,若妈妈一心为我,我自保你尊荣,若是妈妈有事欺瞒于我,我自然也不会轻饶。” 柳婆子低头,只是擦着眼泪,黄婆子忙笑着将她拉了手一边走一边道:“小姐仁善,如今又是王妃娘娘,自然是能护着你的,你既然已经见到了娘娘,还担心什么?等着享福便是了。”明知她听不懂,也只是安慰她罢了。 上官筠看着她们走了,起身出来,见到贴身侍女朱碧,倒也不动声色:“乏得很了,且回去吧。”等出了门登车回去到了半路,却又说忘了随身的一本书,晚上就要看的,让朱碧立刻回去找。等朱碧走后,她屏退小丫鬟,叫了护卫自己一路走的侍卫交代了几句,等那侍卫领命去了,才算回了车子,回了王府。 而在洛阳一处阴暗的小巷内,已经有人快步走进一间小房子内,向上位者报告:“上官筠出门后没多久,就有几个护卫过去将那柳婆子带走了。” 应夫人点了点头,笑了声:“这里事已完,安排明天就启程洛阳,上官筠将和上官一族有嫌隙,之后她只能开始依附秦王的力量,哪一方,她都不能信任。” 应无咎不解道:“母亲放那柳婆子回去,就不怕她和上官筠说您和妹妹还活着的事吗?” 应夫人冷笑一声:“她不敢,我已经威胁她不许说我和真儿还活着的事,若是说了,我就要破釜沉舟,给朝廷上书,揭破她当初以奴充主,上官家欺君的大罪,她怕她的女儿被连累,况且我也只和她说了如今我已带着女儿离开上官族,如今放她回去和她女儿团聚,她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又一心只担忧她女儿的安危,自然只会告诉她女儿实情,让上官筠离开京城,可惜,被权力和荣华迷了眼的人,哪里会轻易放弃?” 第168章 笼络 “上官筠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和上官一族摊牌,然后各取所需,利益与共。但是她应该不会,因为她还太年轻,无法接受这样子的落差,更接受不了上官族态度忽然的转变,她对上官谦和上官老夫人,应该是充满了感情的,还有麟儿,对她可是真心实意的疼爱——这些全应该是真儿应得的。当这些感情都变成泡沫的时候,她会愤怒,但最后她会隐忍,假装和上官族从未有过嫌隙,然后踩着上官族向上爬。” 应夫人嘴角衔着冷笑:“这不过是为我的真儿小小报个仇罢了,凭什么她占了我真儿的位子,反而还如此逍遥舒适——甚至还想要插手麟儿的婚事!鼠目寸光!那等村姑,怎么配我的麟儿!” 应无咎却有些担心:“那会不会害得麟兄弟也反受其害。” 应夫人摇头:“不会,因为上官一族是上官筠立身之本,她再恨,也只能借着上官一族往上爬,从前她自以为是嫡女,便能心甘情愿享受上官族一切供应,如今揭开真相,当她发现自己随时可能会被上官家舍弃,她只能拼命证明自己的价值,至少要证明她对上官家有用,所以,她反过来要想方设法笼络麟儿,给上官家更多的好处,在她站到顶峰之前,至少她都会的。” 第272章 “其实若是她真的能急流勇退,抽身退步,带着柳妈妈远走高飞重新开始,那我还真的要高看她一眼,可惜她不会。呵呵,想我的真儿,被秦王看重之时,仍然能毅然从王府抽身退出,回到连山,又只身一人在粤城创出一个新世界,她不知比上官筠要强多少倍!可惜世人只看权势地位,不识人才。” 应无咎这才松了口气:“那我们立刻去长安了?” 应夫人点了点头:“这里的棋局已布好,走。” ===== 上官筠回到王府,一路心中纷乱,却不知从何查证,潦草着传晚膳,却看到王妈妈端了碗热腾腾的汤过来,满面笑容道:“我算着小姐明儿就要小日子了,已经让人煎上了这养身玉容四物鸡汤,小姐趁热喝了,不然明儿又要小肚子疼。” 上官筠看着那碗鸡汤,心里却起了疑窦,自己从前身子健旺,自从嫁了过来,王妈妈给自己炖汤养身后,反而每个月的小日子都腹疼起来,越治越发有些不对劲,她面上却仍然若无其事:“妈妈放着吧,我一会儿就喝,这会子刚吃饱,今儿走的地方多了些,累得厉害,歇一会子再说。” 王妈妈忙笑道:“那我下去让人传热水来,加些红花,让您泡脚解解乏。” 上官筠点了点头,看着王妈妈走了,便将小丫头支使开了,将桌子上平日里盛花的水晶瓶拿了过来,将汤以及里头的鸡肉药块配料等都捡了些,倒入里头,又拿了个帕子盖着先放入了屉子内。想了下,她如今手边无人可信任,反而是王府这边的蓝筝能一用,便胡乱捡了几样相似的东西扔回原来汤锅中,挑拣了几样,便借口有事不吃了,叫人传了蓝筝过来。 蓝筝本就是个势利钻营之人,在窦皇后身边好不容易挣了脸面,赏到了秦王身边,没想到却没有笼住秦王的心,之后秦王失明,她又待要想回去,却也不敢在窦皇后跟前提,否则触怒窦皇后可不得了,于是不甘心,却又不肯放出去回归平凡的人生,如今正是无计可施,困守在王府,去长安她也不愿意,王妃自有可信任的人,也冒不出头来,如今见王妃忽然传自己,十分忐忑。 上官筠摒退了众人,笑道:“今儿我去探望我一个从前闺中的好友,她多年不育,怀疑受了人算计,她在家中无信任的人可用,只好拜托了我,我哪里懂这些?身边却也无人可用,你也知道的,咱们家里人多口杂,怕是传出去倒有人要瞎传口舌,想着你出身宫中,想必有相熟的太医,能不能拿着这份汤去给得力的太医看看,也别说是我给的,恐人知道了倒要多想。也别让家里人知道了,我怕家里人知道了,要怪我多管闲事。” 上官筠如今掌着修书,手里差使多,蓝筝正眼红得很,正要在这位王妃跟前显示自己才干,谋个差使,忙满口应下:“娘娘只管放心!我正认识一位相熟的太医,替那位夫人看看药汤再方便不过,绝不会让旁人知道。” 上官筠笑了下点了点头。 蓝筝当初能在窦皇后身边冒出头,自然也是个能干之人,第二日便拿回了结果,药汤里有致人宫寒的药和棉籽油,久食令人不育。 蓝筝第一次替王妃办事便圆满完成,面有得色:“那太医可是其中老手了,一看就知道是内宅阴私,说世家那边常用手法,最厉害的是棉籽油,吃了不孕,无论男女,为着棉籽油味道大,便添加当归黄芪等味道重的药膳掩过去,又十分细心添了几样宫寒的药,就算没用,长年累月在月事之时吃进去,也是要子嗣困难的,那太医说,还是请这位夫人再多找几个大夫,细细调养,若是吃久了,那就挽回不来了。” 上官筠点头颔首,带了点忧心道:“这样,我立刻和我那位好友说说,此事,还要劳您保密了。”又另外赏了几匹布和一副头面给她,这样厚的赏,蓝筝喜不自禁,又觉得面上有光,连忙应了,上官筠又勉励了她两句,意中大有接下来还有差使派给她,蓝筝大喜过望,又奉承了几句上官筠,才回去不提。 她才走,上官筠的脸便沉了下来,想起这两年,也不知喝了多少甜汤进去,怕是早已中了招,王妈妈是祖母身边最得用最心腹之人,派她陪嫁自己的时候,她当时只觉得是祖母的倚重,如今看来……难道,是当真只让上官家的女儿生下秦王的孩子? 可叹算尽机关,偷鸡不成还蚀把米,如今也只能一起守活寡罢了,到底还是没这个命! 上官筠虽说心中仍然抱着一丝希望,此事会不会是外人所为,挑拨离间,但却也知道哪有人会设这么个近乎荒谬的圈套,只能今后再细细查证,但她原是个极刚强决然之人,尽管受此打击,却仍是冷静了下来,分析如今情势,上官家已不能完全信任,但却仍要利用和笼络——然而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将柳妈妈安排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她身边上官家的耳目实在太多,她如今还不知道谁能用。 然而无论如何,她现在都没有心情再去见那已经不能说话的,可能是自己亲生母亲,从小一直疼爱自己的妇人。 过了一会儿她叫了王妈妈来交代:“有几桩事,要劳烦妈妈家里跑一会,旁人只怕做不好。一则今儿宫中赏下来一些鲜藕,你让买办再买几样时鲜果子,带回去给祖母和阿爹尝尝,顺便问问祖母、阿爹,我这次编书,可有什么指教或是人选的,只管和女儿说,女儿定会安排。二是去挑几样边疆用得上的药、物品、靴子等,到时候给我看看,我要给哥哥送去的。” 第273章 王妈妈笑道:“大爷那边自然家里都已安排妥当了,哪里用王妃娘娘再送一次。” 上官筠道:“你不懂,家里是家里的,我的是我的,哥哥是因为我才被贬去了边疆,我心内疚得很,等过些时日,我和王爷说,请王爷出面说情,好歹给哥哥换个离家近一些的地方。还有第三桩事,我如今觉得手边能用的人少了些,又有些思念母亲,想问问家里可还有伺候过母亲的奴婢在吗?有的话能拨几个给我使唤,听听从前母亲的行事,也慰我思母之情。” 王妈妈道:“当年夫人出事,身边伺候的亲近的人尽皆没回来,她当初也是回娘家休养,后来战乱,她又怀着孕,身子重,没敢上路,最后在卢家生了你,那时候仗一打就许久,消息不通,夫人带着你在卢家的庄子上休养了好些年才回洛阳,结果还是在路上出了事,当初卢家陪嫁过来的家人,后来陆续都放回去了,没几个能用的。小姐您要用人,我和祖母说,让她再挑几个好的给您使唤。” 上官筠笑道:“那就不必了,哪好整天都用祖母的人,既这么着,我让王府去采买些年纪小的奴婢来细细调教吧。” 王妈妈道:“说到这个,当初橙绿的女儿,如今看着也聪明伶俐得很,等大了,倒是能给娘娘用上。” 上官筠道:“哪里指望她呢,不过是看在从前橙绿的面子上罢了,这事儿您也别管了,我让王府这边的人去办,到时候我自己挑几个好的。” 王妈妈笑着应了,果然出去办了几样新鲜果子,当日就去了上官府。 上官谦还好,只是叮嘱了几句编书的内容不可太惊世骇俗,还是以温和中平为上。上官麟那边也还好,不必太过费心,让他历练打磨几年也好。 上官老夫人倒有些意外:“她这倒是忽然明白起来了,我以为她就忘了她这如今地位是谁给的呢,整日里一心往前冲。如今知道回转收敛着些,提携拉拢上官族的人,那还算孺子可教。修书这样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自己看着想用谁就用谁了,倒是我劝她,那白家的女儿也到了长安几日了,她还得花些心思笼络一二才好,毕竟白家的势力,可是连崔氏都看上了的,窦皇后这招虎口夺食做得颇为漂亮,不可不笼络,莫要白白浪费了。” 王妈妈笑着道:“她这一次害得大爷被贬,心中岂有不愧疚的,大爷待她,可算是亲兄妹一般的。” 上官老夫人淡淡道:“麟儿心太实,又是年轻叛逆的时候,不听劝。如今他在边城,议亲更不好议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我们这种人家,又不兴纳妾的,也不知我活着的时候,还能见到上官族下一代出生不,可叹上官族这一代,竟没几个能扶起来的,否则我也不会铤而走险,押在筠儿身上了。” 王妈妈回去果然将话带到,上官筠心中冷笑,但面上却仍是十分恭顺应了,又果然顺便又安排王妈妈过一段时间便去长安看看,诸事定下,嫌隙却已生。 第169章 纸鸢 碧空万里,春风淡荡,花开如锦,李知珉袖子卷到了手肘处,露出了手臂上的结实肌肉,修长的手指拉着线,线的那头,是一只极大的纸鸢在空中游荡。 赵朴真抱着七斤在一旁,七斤亲眼看到那只一人高的老鹰纸鸢被父亲从地上放到了空中,惊奇地盯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了咯咯的响亮的笑声。 李知珉听到孩子的笑声,将手里的线轴又松了松,让那纸鸢放得更高了些,然后才交给了身旁的仆妇,然后让其他人将纸鸢也都放了起来,一时园子里的天空上全是纸鸢,连远处园子外的山坡上似乎也有人在放纸鸢,漫天花花绿绿的大雁、鲤鱼、螃蟹、蝙蝠、美人儿等,煞是热闹。 文桐命人连忙服侍着李知珉坐下,边喝茶边看着赵朴真抱着的七斤,七斤头发已经茂密起来,眉毛睫毛也和刚出生时淡稀的样子不一样,已经长开来,眉目清晰,居然和李知珉大部分相似,双眼明亮,好奇地看着满天的纸鸢,然后兴奋地拍着小手掌,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动作,高兴的时候还会啊啊的大叫。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一直不由自主地翘着,这时高灵钧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站在园子旁边,对他使眼色,这是有急事的意思,他不动声色将茶杯放了下来,和赵朴真说话:“你和七斤先玩一会儿,别玩太久了,我有些事先去处理一下。” 赵朴真也和孩子一起抬着头在看纸鸢,眼睛闪闪发亮,笑着说:“好的。”她今日穿了一身新裁好的春衣,银红色的衫子上织着桃花,外边仍披着件银狐夹袄挡风,转过头微笑的时候,能看到胸前羊脂玉一般的肌肤,七斤也转过头来咿咿呀呀着,仿佛在学母亲说话一般。 李知珉有些舍不得离开,但高灵钧这个时候来,应该是有要紧事。 他伸手将赵朴真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起身随着高灵钧进了书房里去。 “王妃要来长安?”李知珉拧起眉头,神容冷淡:“出了什么事?” “明面上只说老夫人身子转好,让王妃赶紧过来伺候王爷,不过大概揣测可能是因为上官麟被贬的事有关,安插在上官家的钉子打听到的有限,只依稀知道上官麟打霍柯此事似有别情,王妃那日似乎也去了寺庙为老夫人祈福,不过此事后来上官家封口了,老夫人和上官大人似乎都为此事找过王妃谈话,之后王妃便传出收拾行李,来长安的消息来,怕是这几日就要出发了。” 第274章 李知珉倒没怎么着急:“母后会留住她的,这个早有安排。”他倒是对上官家和上官筠之间的嫌隙有些好奇,上官麟是这一代唯一的嫡子,在上官族眼里,那肯定是比上官筠更重要,那么上官麟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把霍柯打伤以至于两家婚事告吹?就如赵朴真所说,上官麟,从来不是那真正的纨绔混账鲁莽的人,他心里清醒得很,就算不满婚事,也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让两家翻脸的形式,这对整个上官族有害无益。 上官麟一直把这个妹妹放在手心,两人在寺院里动手,一般的口角不可能,争风吃醋更不可能,那一日若是上官筠也在寺庙,两家又对争执扭打的缘由讳莫如深,那么——只剩下了一个可能,霍柯那小子,意图染指上官筠。 李知珉本就擅长谋算,不过略想想就已明白,霍家应该没有得手,否则霍家是没有底气敢闹到皇帝那儿,两人应该只是暧昧或者错会了意,上官筠想要拉拢霍柯,霍柯大概却以为是神女有意。霍家拿准了上官家绝不敢张扬开来,拿上官筠的名节开玩笑,所以踩着上官家的脸闹到了御前,出了这口气,顺便又捞了一笔好处。李知珉脸上浮现了一丝阴冷的嘲意,他丢下手中的折子,和高灵钧道:“去说吧,等母后那边确定留住了上官筠,我这边也要着手练起兵来了,时间不多了,西边如今蠢蠢欲动。”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边一阵笑闹,李知珉转过头去,看到书房窗外,草坡上仆妇们都笑着围着,赵朴真也站了起来,七斤让奶娘抱着,便微微抬头示意文桐出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文桐笑着进来道:“天上掉下来一个好大的风筝,是火红色的软翅子凤凰,还放了竹哨,有声音的,小世子看了十分喜欢,拿着不许人拿走,真夫人说先拿着给小世子顽一会子,再让人拿出去外边问问,看能寻访到主人,还给人家。妈妈们都劝,说夫人太心慈,这放风筝就是放晦气,一般人家断了是不会再找的,这风筝,也是等小世子不顽了,便还是拿出去扔了才是正经。” 李知珉之前眼里那点阴郁森冷已经不翼而飞,含笑道:“也是太宠了些,旁人家的纸鸢留着做甚么,让下边人也照着做一个,给七斤也放放晦气。” 文桐笑道:“是,奴婢这就去说。”小跑着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跑过来笑道:“夫人说了,这上头的花样子新鲜,她且留着描个样子下来,再让人处理了,王爷日理万机,管这小事做什么?” 李知珉似乎看到她那一副娇俏模样,唇角也忍不住翘了翘,看到高灵钧在跟前也有些掌不住想笑,呵斥道:“行了,还不忙你那些大事去。” 打发走了高灵钧,他回了卧室,果然看到桌上摆着一个鲜红的凤凰软翅大风筝,长长的尾巴垂下来,赵朴真和七斤却没有在桌子前,而是在屏风后,有奶娘环儿簇拥着,正在替七斤洗澡,他笑着问:“做什么呢?” 屏风后赵朴真按着正在水中扑腾的七斤,衣襟前湿漉漉的,扬声笑道:“七斤拉屎了,正给他洗着,王爷不必进来,味儿不大好……”才说完李知珉已进来,看到环儿看到他进来,忙忙包起那脏污的尿片:“王爷,这儿脏……” 李知珉却对空气中的味道并不介意,反而看着在温水中满脸笑得喜气洋洋的七斤更欢喜了:“天还冷,略洗干净就好了,别让他玩太多,仔细着凉了。” 赵朴真娴熟地用软巾子将舍不得离开的七斤拎出来包裹好,不客气地指挥李知珉:“把那茶油瓶子拿过来,红色瓷瓶那个。” 李知珉连忙将旁边架子上的红瓶子拿过去给她,看着奶娘按着七斤翻过身来,然后赵朴真在他雪白的小屁股上倒了些清油,揉开来,奇道:“这是做什么。” 奶娘笑道:“要擦些茶油的,不然整天沤着脏东西,容易红,夫人护理得好,小王爷这全身皮肤都好得很,可知下了许多功夫,王爷不知道,外边平民老百姓的孩子,没人管,时常屁股上都沤烂了生了满屁股的疹子呢。” 赵朴真早已将柔软的尿片重新包上,然后给孩子穿好衣服,孩子想是舒服了,哼哼哼地又往母亲怀里拱着要吃奶,赵朴真笑着嗔他:“拉完又吃,我看你就是个小猪精投胎的。” 奶娘和环儿忙收拾干净,赵朴真抱着孩子和李知珉出来外边,李知珉看到那风筝又笑:“还真的要画这图样?”说着走到案头去拿那风筝起来看。 赵朴真忙道:“快别弄坏了,七斤还记得呢,弄坏了我可找不到一样的来哄他。” 李知珉放下风筝转头过去,看奶娘收拾完了过来把眼皮子已经半睁半闭的七斤抱了下去喂奶歇中觉,李知珉看赵朴真越看越可爱,又和她厮磨了一轮,才起了身擦洗过后换了衣服,出去了。 赵朴真懒洋洋躺在床上,仿佛疲乏不胜一般,头发长长一把拖在被子外边,脸上仍然带着潮红,陷入了枕头内,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环儿进来过一次,看到她这般,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听着房里再无一个人了,赵朴真睁开了眼睛,起身走到了案前,盯着那凤凰纸鸢。 火红的凤凰软翅风筝,仿佛燃烧着的火一般,在书桌上仍灼灼不平息,仿佛碰到就会烫到手一般。 这纹样,正是自己从前画在应夫人肖像上的纹样,后来应夫人十分喜欢,也在自己脸上照着画上的样子,刺上了这半面的火凤凰,掩盖了住了那可怖的伤痕。 第275章 赵朴真盯着眼前的凤凰纸鸢,沉默了许久,终于伸出手,将那纸鸢反复看了一会儿,轻轻揭开最外层的凤凰,果然在里头看到了一个封得很小心的用油纸包裹着的薄薄的信。 第170章 密信 密信里都是一些数字,这是密信,但应该不难破译,若是一般人看到,大概也不当回事只以为是恶作剧,然而她却知道这种军中密令的方法,王爷也用过。 只是用来印证破译的书会是哪一本呢? 如果她想得没错,这是应夫人想要给她的密信,这里是秦王的长安宅子,她应该很难透消息进来,她用这样隐晦而曲折的法子,应该是要瞒过秦王——可是,秦王妃是她的亲女儿,应家如今显然是和秦王在一条战线上,她为什么要瞒着秦王,和自己联系?难道是知道了自己身怀有孕,因此想要诱骗自己,好为亲生女儿拔去威胁? 既然是没有事先约过的密信,那就只能用比较容易猜到而且容易获得的书,赵朴真抬起眼来看往自己桌旁书架上满满垒着的书,《诗三百》吗?诗里用字范围比较少,看起来这内容很多,并不好用,《尔雅》吗?这个印的版本太多了,很容易出错。《说文解字》……应该是这本了,她伸出手,将那本《说文解字》拿到了手里,对着那密信,试着翻了几个字,心下更为笃定。 她记性甚好,不过一会儿,便已飞快地翻译了出来整封密信:“朴真,我的女儿,原谅我没有及时告知你这个重要的真相而让我们母女再次错过。” “你先不要怀疑,听我的证据,你脖子上戴着的璎珞,是我替你祈福亲手编的,遇匪丢失那日,你身上穿着的,也是我亲手制作的全套石榴百褶裙,不知道你的养母有没有告诉你。你全身没有胎记,光滑无暇,但你的双足,第二个脚趾比第一个脚趾长,和我一样。其中委曲巧合误会,难以细说,你哥哥应该认出了你,但上官一族只念利益,放弃了你,桃代李僵。只你念着昔日在范阳我待你之情,应当知道我对你的慈爱之情。秦王将你藏得深,我只能出此下策,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跟着秦王,若是愿意,在园子中放一个如意纹风筝,万事不提,我自回范阳去;若是不愿意,放一个蟠桃风筝,我见了,自想法子将你和孩子带走。余不多说,女儿,信母亲不会害你。” 赵朴真手微微发抖,但仍然冷静地将那写满数字的信在水盆里浸湿,揉碎,扔在了院子外边的栀子花叶下。然而脑子里却一刻不停地在想,是真的吗?自己真的是应夫人的亲生女儿?还是只是应夫人查出了自己的身世,在赵家人嘴里打听到了当初拾到她的细节以及身体的细节,于是捏造谎言,骗自己带着孩子出去,斩草除根,为上官筠铺路? 昔日在范阳,应夫人待自己的一幕幕在眼前拉过,若是自己真的是她的亲生女儿,那之前那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好感就说得过去了……应夫人,会是这样的人吗? 低低的声音在心里响起,不会,应夫人光明磊落,不是那等人。 她一直对应夫人有着好感,甚至无数次幻想着自己的母亲,是不是就是像应夫人一样,也无数次的羡慕嫉妒上官筠的好运气。 这一夜她分外沉默,一个人怔怔对镜梳头,在那明亮的镜子中,寻找自己和应夫人是母女的证据。不觉梳了许久,李知珉感觉到了她的沉默,也没怎么扰她,夜里看过几份文书后,便拿过她手里的梳子,缓缓替她梳发,她这些日子因为才生完孩子的缘故,落发很多,管家妈妈们都说这是正常的,生孩子再加上哺乳,是大伤元气的,会一直到孩子周岁后才慢慢再长出来,只有多吃些好东西,慢慢补养回去。 李知珉将掉落的长发一根一根捡起来收在一个布袋子中。赵朴真被他梳着头发,却很是有些不习惯,脖颈僵硬着,过了一会儿忽然问李知珉:“王爷当时说,我失踪的时候,应将军和上官公子,都有去找我?” 李知珉拿着梳子的手顿了顿,然后轻描淡写道:“是啊,据应无咎说,是心仪你,想向你父母求亲,因此追到了连山,然后听说你回王府了,又追回了王府。”他从镜中看了眼赵朴真,问:“如何又想起这一茬?” 养子求亲,好将自己亲女儿纳入羽翼下吗?当初应无咎向刚被太子拒婚的上官筠提亲,也是为了这个?那个时候,她把去范阳的自己,当成上官筠了吗? 满腹心思的赵朴真回答:“就是闲话。”过了一会儿又问:“其实,我不是赵家的人,而是他们捡回来的孤女,当时朝廷让他们送女儿进宫当差,舍不得亲女儿受苦,便将我送进宫,说是当时将奴婢的女儿送去的也不少,十个中也没有一个回连山的。” 李知珉这却才知道,吃了一惊:“竟是如此?”他略一思忖,倒已明白了前因后果:“原来如此,难怪你连山的亲眷多年来从不探望你,更无一纸半言书信送到,你回去……那土司儿子看上了你,你那养父母担心你抢了他们女儿的好姻缘,所以才闹开了?”他脸上已是掠过了一丝戾气:“之前碍着他们是你的生身父母,所以我让高灵钧他们都收着,没怎么扰到他们,若是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给他们留余地……”他这些日子甚至都还担心赵朴真受了委屈,一直没有提她连山家人的事,只想着等将来局势明朗了,再让她和家人关系缓和,没想到真相却是如此不堪! 第276章 赵朴真从镜中细细观察他的神色,看他果然不像知道的样子:“王爷没查到吗?我今儿也是忽然想起,怕被应将军和上官公子知道了,倒是影响我养父母一家,虽说最后这般,当初他们救了我的恩义总不能抹杀,我却不希望被外人知道,到时候被人扣上一个欺君之罪,倒害了他们一家。” 李知珉摇头道:“谁会往你不是赵家的亲女儿上想?赵家捂得严严实实,只说你是住不惯,回王府了,再打听也只知道土司府老夫人看重你,似有将婚约改掉之意,因此你们姐妹起了嫌隙,你才离开连山,应家和上官家都看在那是你亲父母面上,没怎么和他们计较的——料想赵家也不会大声嚷嚷,到处说你不是他们家的亲生女儿。不过如今细想起来,果然那等人家,如何生得出你这样的资质。” 赵朴真松了一口气,又道:“如今无聊,却想烦劳王爷若是有人手,能替我查查我亲生父母不?也不求真能找到,到底希望渺茫,说是当初兵荒马乱的,顺水漂来的,我只求能大概知道个籍贯,也算是个有根之人,平日里有些念想。” 李知珉道:“可有具体的地点,还有身上当时穿的什么衣服?” 赵朴真起身将一直收着的那套石榴小裙拿了出来,一边道:“说是当时兵荒马乱的,也就是顺着水漂下来,看起来不像是抛弃的,之后又一直没有人来找,只猜测说是家里人遇了匪徒。”李知珉拿起来仔细看了下道:“看起来不是一般人家。” 他心里想了下当时的局势,战乱之中,极有可能真的是遇了匪徒,但他也不好说出来让赵朴真难受,只是将那裙子又折好道:“这事交给我,尽量替你查清楚,不过这精细程度,肯定不是市卖的,想来是大户人家里针线上做的,只能从布料、式样上下手,大概还需要些时间,你且多些耐心。” 赵朴真叹道:“也不抱什么希望的,就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 李知珉看她面色惆怅,心下怜惜,将那裙子放到一边,轻轻将梳理好的头发笼好,一只手握着她的肩,一只手向前抬起她的下巴,低头轻吻她的柔唇:“你只需要明确你的未来是和我一起就好。” 赵朴真坐在妆凳上,微微抬头,眼睛闭得紧紧的,纤细的脖子被迫向后仰着,露出了柔弱优美的弧线,耳朵下被他吻得一片潮红,整个人沉溺进了那温柔却坚定的掠夺一般的吻中。 未来,和他一起吗?以白家嫡女之名? 她的心里,却涌上了一片阴影。 第171章 倾吐 果然并不好查,过了几日下边人才有了点消息过来,罗绮负责的这事,回来禀报:“面料是上好的丝缎,内里用的雪丝,就是这红色,染的方法很牢固,经水不褪,而且这么些年都没有褪色,请了几个染坊的老师傅来看,都看不出是怎么染出来的,这样经久不褪的,坊间一般用朱砂,但对孩子不好,验过了说没有用朱砂,应该是茜草,不知用的什么方法固色的,不过都猜这方法要用的成本高,且不能大量染,大概只能染出这么一小匹来,很有可能别的颜色也染不出这样效果,只能染红色,否则早就该流传开了,有位老师傅说,怕是世家里专门养的老供奉,独家秘藏的技巧。” “还有这上头绯红小袄,绣着的石榴花儿和翠叶,用的不用颜色的雀羽制成的线来挑绣的,因此也不会褪色,鞋子上的宝石,全都细细地打了孔,手工费都要超过这宝石的钱了,只是为了做一双大概只能穿几个月的孩子鞋,而且鞋底十分干净簇新,看得出来基本没在路上走过,都说应该是世家的风气。” 李知珉沉吟了一会儿问:“西江上游的世家大族那边打听过吗?” 罗绮道:“问过了,有个老师傅说,那一代,卢家名下的染坊颇为出名,卢家如今还有人在工部任职,掌的就是织染,沿着这条线索,我拿着衣服去给卢家那边染坊老师傅看过,果然说是他们的染法,但已查不出是哪里订的货了,只说这料十分贵重,应该不是一般人家买得起,卢家是大族,名下十三房,也有不少女子出嫁到各族,出嫁的时候带有这种布为嫁妆的,也是常事。话说回来这一说我也想起了,上官王妃的生母是卢家嫡支,当初嫁到王府,穿的嫁衣,听说就是卢家这边染的,而且因为他们家这独特的染法,不少世家大族包括京城都有人来订货,哪里的人,都有可能的。” “当地的豪族乡绅,包括卢家,都不曾有女孩儿走失。” 就是说,线索就这么断掉了,但赵朴真出身不低,这是可以肯定的。李知珉看罗绮提起了上官,看赵朴真怔怔的出神,怕她多想,便道:“再下去慢慢查吧。”打发走了罗绮,他拥着赵朴真道:“如今大概也只能查到这样了,你再等等,等我……”他含糊地说,赵朴真却知道,他如今低调蛰伏,是为了积蓄力量,如今自然不能大张旗鼓的查,引人注目,反而要坏事,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能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到时候替她找父母,那就是轻而易举的。 赵朴真垂下睫毛,乖巧道:“谢谢王爷费心,这事儿也不急,以后再慢慢查访好了。” 李知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赵朴真含笑:“今儿我做了几样新菜,王爷尝尝?” 李知珉道:“什么好菜?我这些日子可胖了不少,我看连文桐他们几个托了你的福,也胖了不少,前边禤海堂也沾了不少光吧,可怜宋先生还在洛阳,馋死他了。” 第277章 赵朴真笑道:“不是什么有名的菜色,就是和厨房的妈妈们琢磨着,仿造着灌汤包,试着做了个灌汤豆腐,用鸡汤冻、虾蓉酿进了油炸豆腐里,我尝了下味道还不错的,因着肉和虾蓉还有些剩,索性又做了个豆芽酿。” 李知珉讶道:“什么豆芽酿。” 赵朴真道:“就用绣花针,把黄豆芽给掏空了,再把细细的肉丝给填进去,再用鸡油煸炒,做了几个味的,火腿丝的,还有鸡肉馅儿的,您尝尝看哪个味道好一些。” 李知珉微微有些不赞成:“这太耗神了,和那文思豆腐一样,这样的菜也就外边师傅们靠这些奇巧来招徕食客,自己家人,最后都要吃进去的,何必这样花心思,你且多歇歇,让下边人做去。” 赵朴真含笑:“横竖我每天也没什么事儿做,打发时间罢了。” 李知珉一怔,抬头看了她一眼,赵朴真却转过头去吩咐环儿:“去看看七斤起来了没有,天开始热起来了,我今儿做了几件肚兜,让奶娘等孩子洗澡的时候让他试试,看有没有哪儿要改的。”又叫人传菜。 不多时几样新鲜菜色都传了上来,两人默默相对吃着,都是受过严格调教,食不语的人,不过是各怀心事,倒有些对不起那精心制作的菜色。 用完晚膳,李知珉却让奶娘抱了七斤过来,道:“今儿天气和暖,咱们带着七斤去园子里走走,消消食。” 赵朴真自然没什么不依的,李知珉也没让人跟着,只亲自抱着七斤,带着赵朴真沿着湖边慢慢散步赏景,春日已是开了不少的花,胜景无边。李知珉抱着孩子,走了一会儿,看着暮色中的园子,忽然道:“其实,生身父母,有时候找到了,也未必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 赵朴真料不到他忽然又说起这个话题来,她这些日子心思重,怕被李知珉看出来,笑了下道:“是,从前我总以为连山就是我的家,有亲人在那边,真到了,才发现了疏离来,如今想起来,若是真的是生身父母,这些年不见,大概一时半会,也亲不起来的。” 春风柔软,李知珉将七斤换了个手抱着,低低道:“我这半辈子,一直都希望能得到父皇和母后的认可。但是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做,才能让他们高兴。” “有时候也觉得,若是换一个平民百姓人生,普通的父母,会不会更好一些,我是他们的长子,所有的器重都在我身上,他们会悉心栽培我,倚重我,全心全意为我打算。而不是如今这样,夹杂了许多算计和防备,真真假假,谁也看不清谁的心,只能一步一步的走着,从利益上打算,从利益上联盟——你别看现在母后待我不一样,那也是我的利益,就代表了她的利益,我们天然同盟,从前她以为我蠢,现在发现原来还是能用,而且还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她才改了态度。” 赵朴真想起从前窦皇后对他各种冷嘲热讽和打击挖苦,心下喟叹,便问道:“那如今,皇上那边,王爷是怎么打算?” 李知珉淡淡道:“太子仁善,但颇有些迂腐,书读多了,如今后头不过靠着崔氏替他铺路谋划,皇上看重他,不过是觉得他是他的亲生儿子,又是崔氏所出……这其中,只要想法子放下一颗嫌隙的种子,让皇上怀疑,这疑心的种子,会在某一日忽然爆发,崔氏的个性,其实十分刚烈,她能利用皇上,但绝不会承认太子是皇上的种,她当初应该是利用什么误导了皇上,让皇上一直深信不疑,我还在查,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查起来有些难,等我找到机会,再说,现在也还是不是最好的时机,太子是圣后嫡支,名正言顺,我若是想要证明我比他更合适,想要得到臣民的认可,想要得到所有人的拥戴,那决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赵朴真转头看向李知珉,他已经努力了那么多年,只为了向自己的父亲证明自己。这个人,大概从来没有为自己真正所想所求而放纵过,他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将那一股向上走的狠劲和野心剥离开,大概也没有李知珉这个人了,他大概从来也不会意识到他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她附在这个人身侧,又怎么奢望他会注意到,她究竟想要什么。但是即使这样,每一刻她注视他的时候,在他身侧的时候,她都十分清醒的认识到,她爱他。 李知珉也转头看她,目光很是温和:“这些日子你在这里很是无聊,委屈你了,过几日我把宋霑叫过来,让他继续教你,还有画画,也可以捡起来。长安这边有什么热闹,你想出去逛逛的,我可以带你出去看看,或是想叫人演戏什么的,都可以传进来的。” 赵朴真想了下道:“我看你忙得很,真没必要陪着我,若是怕不安全,不如让禤海堂陪着我吧,他名义上是我兄弟,在长安应该也没什么人认识他,出去不太引人注目,我再把幂离戴上。”李知珉想了下道:“禤海堂手底下的人是还可以,再让高灵钧派几个人一起,另外外边人多,孩子就不必带出去了。” 赵朴真了然:“好。” 李知珉垂着眼看她,忽然摸了摸她的头发:“想要什么或是哪里觉得不好的,只管和我说,不要藏在心里。” 赵朴真回过头,暮色中李知珉看到她的眼中有着一刹那的迷茫和软弱,然而很快七斤打断了他们的对视,而是伸出手呀呀向母亲倾身过去,显然天要黑了,母亲的怀中更让他觉得安心。 第278章 赵朴真抱着孩子,低声诱哄,天已经几乎完全黑下来了,他们往回折返,李知珉看着她们母子俩,却心里总觉得空得慌,从前明明觉得,只要将这母子俩带回自己身边,护得严严实实的,他心里的那个软弱的地方,就填上了,如今母子俩确凿就在他跟前,他却仍然感觉到极大的不安全的感觉,仿佛仍然有什么东西并没有在自己控制中。 第172章 会面 禤海堂穿着一身鹦哥绿衣裳来了,连头上都还簪着花,只看衣着,俨然像个恣意放浪的长安游侠儿,但那一股脊背笔直的紧张感以及双眸不经意看人时带着的锋利感,仍然可以让人清晰的和那些佩刀骑马,呼朋唤友的游侠儿区分开来。 他见到赵朴真也就是施了个礼问:“妹妹想要去哪里耍子?”这妹妹叫起来倒是自然得很,仿佛当真有这么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妹妹。 赵朴真问:“禤大哥这些日子在长安,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禤海堂点了点头道:“繁华和吃喝玩乐上,比洛阳是差了些,但耍的地方还是不少的,就是人太杂,不适合妹妹去,这边出头露面的妇人也少一些,闲汉太多,和京里不一样,若是妹妹想要玩,我建议就去咱们家的望海楼玩,那是咱们家的产业,给妹妹留个最大的包厢,有最好的景色,能看着江边的,点几样精致菜色,然后那楼子中间的戏台里,是全天都有小戏、杂耍、说书、唱曲儿轮着演的,妹妹在那边可以耍上一天都可以,然后想买什么东西的,只管吩咐一声,自有店家带着货送上门给您挑,也省得到处走着累。” 赵朴真点了点头,又看了他一眼:“禤大哥可习惯这边的生活?会不会耽误海上的生意?” 禤海堂笑了下:“妹妹就不必操心了,爹还健壮,手下也有不少能干人,比如那个叫石头的,真正的不要命的狠人,厉害得很,你只管放心,我在长安也有一盘子生意呢,从前爹就一直念叨着北边这些生意没有个可靠的人把着,容易得罪权贵,因此咱们北边的生意一直是收着做,没怎么敢铺开,如今我过来,这边就好多了,大掌柜们全都闹着说要来拜见你,全都被我拦住了。” 赵朴真看他利落豁达,和从前那阴郁的样子确然有些改变,微微有些意外,又笑问:“你在长安,可还见到公孙先生兄弟俩?” 禤海堂摇头:“王爷应该另有安排,王爷智珠在握,想来迟早我们还有见面的那一天的。” 赵朴真看他这言语,又是和从前不同,多了一分通达之意,心下暗自诧异,但心里还念着自己的事,没想太多,和禤海堂定了时间,便自回了园子。 李知珉这些日子应该是忙着自己的事,时时在前头,有时候甚至彻夜不归,只托了文桐过来打个招呼,大概也是早就预料到会这么忙,没时间陪赵朴真,才稍微宽了些让赵朴真在禤海堂陪同下外出,虽然这外出,也仍然是从人严密保护下的外出。 应夫人焦灼难眠,这一日起来没多久,却得了应无咎的消息:“母亲,那边放出纸鸢来了,还剪断了!我已让人捡了过来,今日风大,想来是看好了时机,剪断以后飞了很远,我好不容易才差人去,避开耳目,用箭给射了下来。” 应夫人又惊又喜,忙问:“是桃子,还是如意?” 应无咎脸上神情却有些诧异:“不是桃子,也不是如意。” 应无咎将那纸鸢捧了出来,却是一只中规中矩地蝙蝠:“里头倒是有一封信。” 应夫人打开看了下,里头果然是原样的密码,她想了下笑道:“若是真的是桃子,我反倒要怀疑是不是秦王布的局了,她毕竟要为孩子着想,岂会看到一封信就轻信于我——但这反而暴露了,她果然是不愿意被留在这儿,做一只关在金笼中的鸟儿的。” 应无咎忍不住问:“信里写了什么?” 应夫人道:“她要面谈,后日白天,望海楼。” 天气晴暖,太阳晒在肌肤上,甚至已微微有些热度。 赵朴真坐在精心收拾过的望海楼内的包厢里,果然感觉到了十分精心的准备,极好的菜色,而且为了体贴这位南来的“夫人”,酒楼居然还精心准备了好些十分地道的粤菜,据说连鸡,也是南边带过来的,果然和北边的鸡不一样,十分鲜嫩滑软。 楼里的戏台在中央,然后四周的围楼上一个个包间都有着观看戏台的栏杆,可以倚栏观看,也可以放下珠帘,不受人打扰,一边欣赏戏台,一边小休。 赵朴真看了一会儿戏,禤海堂便笑着过来问:“按妹妹的要求,约了做衣服的几家店过来,只是,咱们家也有好几家衣服店的,如何倒要在这家做?” 赵朴真道:“妈妈们说这几家做的花样子新鲜,就是成衣也十分出色,便想着试试看。” 女人永远对试衣服这件事的兴趣更大于衣服本身,禤海堂见过白英和白夫人曾经在店里试过一天的事,自然明白,也只是笑着叫人去通传,又叫人拿了两面一人高的大镜子过来,笑道:“这个给妹妹试衣服好用。” 赵朴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镜子,照得人身上纤毫毕现,清楚明亮,也觉得十分新奇,照了一会儿,就见外边有人通传:“霓裳坊的人来了。” 要试衣服,禤海堂自然要回避,他笑着和赵朴真说了句:“那妹妹慢慢试,我在隔壁包房,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第279章 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两个仆妇领着几个小丫头,抱着满满的包袱和布匹进来,其中一个妇人看了他一眼,涂了过厚水粉苍白的脸以及不应该属于一个仆妇的过于明亮的双眼,让有着野兽一般直觉的他微微一怔,走出来以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到里头已开始试衣服了,想着这楼里门口都把守好了,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装作有些不经意问守在门边的文桐:“今儿环儿姑娘怎的没陪夫人来?身旁一个人都没有,试衣服难道还让夫人自己来。” 文桐笑道:“环儿姑娘本来是要来的,但是早晨起来不知为何有些泄肚,夫人就让她留着了,咱们也说要让其他人伺候夫人的,但是您也知道,这园子里伺候的人本就少,夫人又不喜欢用不熟的人,试衣服自有店铺的人伺候,夫人说不带别人了,我也拗不过她,也就算了,高夫人若是在,倒好,可惜高夫人听说也有孕了,不大出门,咱们家夫人,就是个不爱劳师动众的性子。” 禤海堂目光闪动了下,没有继续说话。 衣服一件一件的脱下又穿上,一个仆妇笑着说着话:“这件花色鲜亮,夫人穿着显得皮肤白。若是不喜欢,我们还有几匹颜色沉稳些的。” 换衣服的人,却是一个小丫头,她站在镜子前,尽忠职守地一件一件衣服的脱下又换上, 赵朴真和应夫人面对面坐着,神情凝重:“夫人……信中所说,都是真的?” 应夫人已经抬眼看着赵朴真,眼圈已红:“我一直以为我的亲女儿在上官家,一切荣耀归于她,在范阳遇到你的时候,我就想着,原来我的女儿长这么大了,什么都不需要验证,只看容貌,我就能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就像上官谦那老狗,只要见你一面,也就知道你才是真正的上官嫡女!你和我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只恨我已容貌不在,否则何须费力找什么证据!” “我们时间不多,你想离开秦王吗?”应夫人语速轻而快:“我知道你给他生了孩子,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将上官筠暗地里带走,幽禁起来,要挟上官家,认回你,你且就在长安住着,等来日大业一成,你恢复身份……” “夫人让上官家认回我,想来也是要借着我已给秦王生下孩子的既成事实吧?但是这样操作,对夫人,也是一个伤害吧?毕竟夫人的过去,怕是会被有心人翻出来,您是诈死之身,风险很大吧。”赵朴真脸色平静,打断了应夫人的话:“当初上官麟认出了我,但上官家仍然放弃了只是一个不受宠的闲王宫婢的我,而选择继续扶持极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的上官筠,是因为上官筠更有利用价值。今日夫人和上官家再次将我认回,幽禁上官筠,是因为上官家需要这个嫡长子,所以又让我这个所谓的亲女儿,嫡长女归位。” “从头到尾,我和上官筠,都只是一个趁手的工具而已,相比之下,上官筠也很不容易,她以她的才华,证明了她对上官一族有用,然而却将因为自己的身份,苦苦谋划了这么久的一切,将要付诸流水。” “无论是上官家,哈还是秦王,又或者是夫人,是否曾经真正看过赵朴真,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呢?而不是嫡长女的身份或者是秦王嫡长子的母亲的身份。”赵朴真声音微微颤抖,这些日子她想了太多:“我恋慕秦王,可是却没办法接受自己只是对他有用,才得以留在他身边,同样,我不愿意回到上官家,成为整个上官族追逐名利的工具,当他们选择了上官筠的那一刻,上官筠的确就是他们的女儿。秦王娶她的时候,也是因为她是上官家的女儿,而这时候告诉他上官家的女儿原来这么巧,是生了你嫡长子的赵朴真啊,然后大家都皆大欢喜,将这个面目模糊的王妃,换成我……请问这个人,是谁不行呢?一切都只是利益和机遇,上官筠运气好,被误认为是上官家的女儿,于是有了今日,而我运气好,生了嫡长子,有了利用价值,所以应该恢复身份。” “可是谁是真心将我当女儿疼爱,谁真正在乎过我这个人?”一行泪水落了下来,赵朴真脸上却仍然冰冷而倔强:“夫人,您若只是觉得,赵朴真只有变成秦王妃,回到上官一族,才是您的女儿,那很抱歉我做不到,我宁愿永远做那个不知道父母,却真切知道自己在这世间生存着的意义,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谁的女儿,谁的王妃,谁的附庸,我,就是我。” 应夫人看着赵朴真,忽然上前拥抱她,泪水落了下来:“果然是我的女儿——我何尝愿意你回上官族?我早已和他们决裂,只是为着麟儿,你哥哥……你不要怪我,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想着既然你也喜欢秦王,我不妨和上官家商量,给你一个最合适最尊容的位置,既然你不稀罕,我自然是愿意带着你离开,咱们母女俩一块儿过!” “只是,你真的舍得下王爷?” 赵朴真一张脸苍白,嘴唇微微发抖:“我需要些时间想一想,但是,我如今很明确我不愿意成为一个附庸者。” 第173章 情话 时间很快就到了黄昏,该回王府了,霓裳坊满意的留下了不少衣服,笼络了一个大主顾,在文桐的引领下出去了。 赵朴真戴上了幂离,禤海堂站在一旁看和她一起等车过来,四下里无人,他忽然道:“赵先生知道我为什么忽然不再执着于报仇,反而开始享受这长安的锦绣荣华了吗?” 第280章 赵朴真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这个,诧异转头,禤海堂微微笑着:“就是那一天,先生将孩子塞入床底,一心只为了孩子,不顾自身安危,让我想起了当初我的母亲,她为了我不被发现,在外边血流尽了,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从前总以为她是怨愤的,凄惨的,在我这么多年的梦里,我总是梦见她浑身是血地抓着我,眼睛里流下血泪。” “但赵先生回来了,抱着孩子,丝毫没有因为遇到不好的事,而迁怒于孩子身上。当初做出和母亲一模一样选择的你,仍然平静的生活着,爱着孩子,为孩子打算着。我忽然觉得,当初那一刻,母亲应该也是和赵先生一样,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从此以后,都生活在仇恨、悔恨中,被报仇的火焰燃烧着,终身不得安宁吧?” 赵朴真隔着幂离看向他,十分坚决道:“是,那一日我若是身陨,我希望孩子永远都不知道他的母亲的死因,也不要为我报仇,而是像一个普通正常的孩子一样,拥有他自己正常的人生,平静幸福,娶妻生子。” 禤海堂一笑:“那一刻我就没有再执着于报仇了,母亲用命给我换来的人生,我却用来复仇和奔向死亡,她九泉之下,如何安宁?” 赵朴真心里有些纳罕,不知道禤海堂忽然说起这个,禤海堂仍然微笑着道:“我十分尊重先生,如今先生名义上是我妹妹,虽然有些托大,但我也是真心希望先生能一直好的,因此先生若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特别是那些见不得光,不想被人知道的,交给海堂做,最合适不过的。” 赵朴真目光微闪,却看到文桐已叫了马车过来,车子上已经堆满了适才买下的衣物,她便和禤海堂点了点头笑道:“多谢海堂哥。” 晚上李知珉回来看到几个小丫鬟在替她一件一件的将今天买的衣服收起来,笑道:“今儿可开心?” 赵朴真上前替他宽衣,轻声道:“挺好的,很开心。” 这一晚李知珉觉得赵朴真分外主动和温柔,整个人就仿佛软成一滩水一般,吻他的时候也特别炽热,两人缠绵许久,酣畅淋漓后两人仍依偎在一起,赵朴真将脸有些依恋地在他肩膀上厮磨,感受着他胸前那线条漂亮的肌肉,这段时间他应该勤于弓马,之前养病那瘦削的身体已不复从前,,胸前和腹部都已隆起了柔韧而充满力度的肌肉,不知何时,他又要一飞冲天了。 李知珉却不知道她在想这些,用手握着她纤细圆滚滚的肩头,手指满意地摩挲着那上头适才留下的自己的牙痕,她的肌肤透着粉色,薄而敏感,轻轻一按,就陷进去,然后便会留下指痕……他心里又微微有些兴动,却听到赵朴真忽然低声轻轻说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想杀死我。” 李知珉手顿了顿,想解释,却发现手下的人其实并不是要听解释:“后来我一直很畏惧您,就算到了您手底下,也很害怕您,一直希望能找机会离开王府,离开京城,回连山去。” “大概是看着王爷太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喜欢上了王爷。” “喜欢王爷那安排一切的样子,喜欢王爷为国为民的胸怀,喜欢王爷不肯认输的脾气……”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李知珉笔挺的鼻梁和薄唇,她平日大部分时候不大说话,虽然没有李知珉这样的内敛深沉,但实在是第一次这般吐露情话,李知珉一动不动,身躯僵硬,脸上表情应该仍是深沉不变,但耳朵却已阵阵发热,赵朴真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沉浸在了回忆中:“喜欢王爷笑一笑的样子,喜欢王爷写字的样子,喜欢王爷的声音,喜欢王爷身上的味道,就连王爷的无情……也喜欢。” 李知珉动了动脖子,听到自己脖子发出了格格声,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否认一下,自己并不无情,然而想到之前毒杀她的密令,他确确实实算得上无情,他对她,实在是不太好。一念及此,心中难过,他竟不知如何面对这第一次的情话,第一次让他心里几乎要融化掉的甜言蜜语。 怀中的女子还在继续说:“我觉的我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这么喜欢的人了,有时候也觉得,若是能跟着你,不管是刀里去火里去,我都愿意去——哪怕一直是在打仗,或者是王爷病了,我都愿意陪在王爷身边,去哪里都行,一起死,也可以的。” “但是王爷,您真的太独了,好像谁都走不进您的心里,谁都不配站在您的身边。”赵朴真抬头深深望入李知珉的眼里,心中苦涩,许久才短促一笑:“后来能够阴差阳错生下王爷的孩子,我这一辈子,已经不枉此生,其实已经不敢奢求更多了。” “我只是想让王爷知道,其实我本来真的只是想带着孩子,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好好过日子而已。”如今的生活以及王爷对于未来的许诺和描绘,其实都不是她所向往的。 但是这一刻她喉咙微微有些发热,居然哽住了,对方却一直沉默着,这个孤独的人啊,她多么希望真的能真正站在他的身旁,磨平他眉间的皱纹,解开他的孤独,抚慰他的寂寞,然而这是一个真正的王者,他无坚不摧,他百折不挠,他坚定地走在他的王者之路上,谁都不能让他停留,谁都不能让他迟疑。 想说的话太多,却言不及义,春夜的烛光摇动着,烛泪滴了下来,凝固成累累珊瑚珠,他的脸在阴影中,光影随着烛光动荡,仿佛和从前许多次欢好一样一如既往的深沉内敛,即便她一反常态地说了这许多羞耻的情话。 第281章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她行过了千山万水,见过了芸芸众生,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的爱并未随着时间的远去淡化,随着距离的离开而变薄,反而在反反复复中的思念中酿得越来越浓烈,甚至在见到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想起他,夜里的星空,夏日的清香,宁静的湖泊,清冷的溪流,都觉得像他,甚至是一曲动听的只言片语的乐曲,都能让她想起他,他是她平凡的人生里,唯一的闪亮,唯一的美好和幸福。 她泪盈于睫:“李知珉……”只是一个姓名,她却是第一次呼唤,心内酸楚之极,对方却仿佛忽然被惊醒一般,忽然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嘴唇,是从来未有的力度,仿佛要把她啃噬入肚拥有一切的欲望,之后便是有史以来最猛烈的疾风骤雨,他从来没有这样激烈的索求和挞责,她仿佛是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身不由己的小船,只会喘息着落泪,然而却也双手紧紧抱着他,不肯放开他,他结实的背肌坚硬得她几乎找不到着力的地方,他身上肌肤熟悉的味道,笼罩包围着她。 抵死缠绵。 这一夜过后,李知珉和赵朴真的感情仿佛忽然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仿似那蜜碗里调入了油一般,只要在一起,就忍不住两人贴在一起,不是要摸摸手,便是要抱一抱,仿佛只有对方的肌肤,才能让彼此平静下来。 有时候一个目光的相遇,就能引起一段清浅的啄吻,一个简单的触碰,最后变成厮磨。 美好得像一个梦一般。 如果自己在庄子上早一点这般表露自己的感情,王爷是不是不会决定娶上官筠?若是当初应夫人早点发现自己不是上官筠,会不会自己能在王爷娶上官筠之前恢复身份,成为真正的秦王妃?赵朴怎甚至会有这样的幻想。之后又会嘲笑自己的可悲,她清楚的知道她迟疑了,她软弱了,感情让她软弱,她居然在说服自己留下来。 她甚至已经动摇,希望去联系应夫人,告诉她她愿意第一个办法,上官筠本来就是个赝品,大不了她可以让上官族将她远嫁……她本来就是正儿八经的上官嫡女,为什么不能恢复她应有的?她比上官筠更爱秦王,她更适合站在他身边,她一样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秦王妃,比她做得更好! 反复的煎熬让她夜里睡不着,李知珉却没发现,两人感情上的突飞猛进让他满足而喜悦,并未注意到枕边人的异样。 赵朴真这时候还不知道,很快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打醒了她的最后的一丝幻想。 而李知珉,也在无数个深夜苏醒中,后悔自己在她吐露爱意的那一晚,没有告诉她,他也爱她。他总以为行动比言语更有力量,而他们还有很多时间,让他用行动来证明这个事实。 第174章 查探 韶华易逝,春光总是太短,天气很快的热了起来。李知珉刚刚从一次高强度的带兵晨练中结束,带着高灵钧正走出兵帐,便看到应该在王府里的文桐白着脸过来,背心上都是汗:“洛阳那边传来消息,说王妃派了身边的王妈妈和小柳,带了些果子,来给您请安。” 李知珉淡淡道:“请安?什么时候到?” 文桐道:“因为知道消息就立刻派人传消息,大概只早了半日,我算了下,应该就这一会儿就该到了。您看,要不要做些准备。”王妈妈肯定是认识赵朴真的,虽说园子里戒备森严,但若是王妈妈非要见白夫人,要代王妃教训一下白夫人,那也是极为正常的。还有,王爷可是眼睛不好,在养病的,怎么样也该立刻赶回去才合适。 李知珉冷笑了声:“她想看狐媚子,就给她们看个狐媚子好了。前儿我让你找的药呢?” 天热得厉害,赵朴真在天心如水阁那儿抄了一会儿书,让人换了冰山和冰山上镇着的佛手,这也是春日放在冰窖里的,夏日拿出来、淡淡而清新独特的佛手清香让整个屋子里清凉起来。忽然帘子一掀,她抬头,看到李知珉大步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骑装,一只手解着扣子,另外一只手里却拿着个丝包往桌上一放,里头传来叮铃的响声,赵朴真好奇笑道:“是什么?” 李知珉却忽然伸了手将她下巴一抬,低头含住了那薄而软的嘴唇…… 李知珉听到声音,懒洋洋坐了起来。 李知珉淡淡开口了:“何人擅闯?”口气十分不喜,王妈妈连忙道:“是老奴,王妃娘娘遣奴婢来给王爷请安。” 李知珉嘴角讥诮:“本王好得很,母后安吗?府里如何?” 王妈妈笑道:“皇后娘娘凤体康健,前儿给府里赏下了两筐水晶梨,王妃不敢独享,特意命老奴将这筐水晶梨送过来,又添了好几样咱们庄上出的新鲜瓜果,好问王爷安。” 李知珉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孤知道了,咱们这儿也有的上好的果子,让文桐给你整治些带回去,一半送进宫孝敬父皇母后,然后让王妃看着给太子、弟弟妹妹都各送一份。” 王妈妈忙道:“老奴知道了。”她一边偷偷看着那矮榻下的女子:“这次王妃娘娘还让老奴见一见白夫人,说是有几句要紧话要交代夫人,让她好生伺候王爷……” 李知珉满脸不耐烦,一足垂下,点了点榻下那女子头顶:“这儿不是?什么阿物儿还要一遍遍交代,前儿母后才派了人来交代,今儿又是你,得了得了,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些伺候好孤的话,知道了,下去吧。” 第282章 那女姬居然真的是新纳的白夫人!王妈妈眼睛微微睁大,没想到王爷居然如此作践,她连忙笑道:“论理老奴不该多嘴,只是白夫人好歹也是皇后那边过了名的,年纪还小,白家也对王爷有用……王爷平日里也还是不要当成一般的歌姬女妓……” 啪! 王妈妈捂住火辣辣的脸,才看到王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已拿了一条油光水滑的皮鞭,她应该是脸上被抽了一下,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她连忙跪下,只听到上头李知珉已森然道:“本王倒要你一个老奴教我行事?看王妃面上,否则活活抽死你都是轻的,看王妃敢说一个不字不?不知好歹的老狗!” 王妈妈忍住泪水磕头,这一刻上面贵人爆发出来的暴戾杀气让她颤抖,她才想起这位瞎了眼的王爷,可是实实在在统领过千军万马杀过人的!自己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被他杀了也没人会为自己讨什么公道的! 文桐已连忙上来磕头道:“王爷息怒,看在王妃面子上,且饶了她吧。” 李知珉冷冷道:“滚!让她明天就滚回洛阳去!告诉王妃,下次换个知趣点会办事的人来!什么玩意儿,管到爷头上来了。” 王妈妈满面羞惭被文桐带了出来,才出来文桐便叫丫鬟拿了冰过来给王妈妈敷着,安慰她道:“没破皮,用冰敷过,一会子再上些药酒,明儿应该就不肿了,就是颜色恐怕要半个月才能褪,我们这边有上好的治鞭伤的药,妈妈一会子拿回去,晚上擦上,好得快一些。 王妈妈捂着火烧火燎的脸,看到小丫鬟们拿着冰袋过来替她敷上,果然感觉舒服了许多,她原本觉得羞惭,但看到这些伺候的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轻声问文桐:“文公公,王爷经常这样?” 文桐脸上有些尴尬道:“平日里王爷对咱们这些宫里出来的老人儿,还是挺尊重的,今儿对妈妈这样,应该也是药性上来了……” “药?”王妈妈敏感想到适才进去的那股奇怪的甜香。 文桐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忙遮掩道:“也就是些助兴的药罢了,只是吃着口渴,妈妈来得不是时候,适才我也说了妈妈最好在多等等,王爷性子上来了,就有些不管不顾的,如今也还看在妈妈是王妃娘娘身边人的面子上了,否则那军中养出来的脾气,略有些违逆,那是动不动大杖打皮鞭抽的……妈妈略担待一二,回去也莫要和王妃说了,省得传到了宫里,娘娘又要担心。” 王妈妈忙道:“您说的是,咱们做底下人的,哪能说嚼主子舌头呢,这次多亏了公公在王爷跟前说话……” 文桐笑道:“都是一样为主子办事的,自然该同气连枝的,您老先歇着,我这就去让人把果子、土产都给备下,方便您老带回去。” 王妈妈却拉了他的手,悄悄塞了一锭银子:“有一事还得公公帮忙……王妃娘娘让老奴见见白夫人,说有些话要交代,这差事没办好,我这回去,可不好向王妃娘娘交代……” 文桐忙将那银子退回去:“妈妈千万别客气,若是一般的事儿,能帮我一定帮!只是这事儿……您不知道,王爷这一兴起,那都是没日没夜没个准儿的,这一折腾,起码要几天白夫人起不来,王爷又说了教您立刻回洛阳,若是明儿被他知道您还没走,那可是要死人的!” 王妈妈脸上十分为难:“这话没传到,连白夫人一面都没见上……我这回去,真没法交差。” 文桐也皱着眉头道:“您刚才不也在房里见到了吗?这王妃娘娘的话,您看,若是您对我放心,请您写下来,密封上了,等白夫人缓过来了,我立刻给您送去,保证绝不偷看,也不会耽误了您的事儿,您看如何?”一边又诉说难处:“妈妈您不知道,王爷这是军中养出来的脾气,军令如山倒,决不许人违逆的,我还想再活个几年,收养几个孩子呢……” 王妈妈嗟叹再三,看文桐噤若寒蝉,的确不敢,只得道:“好吧,公公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这信,自然当晚就到了李知珉手里,他打开看了眼,见里面无非是什么伺候好王爷,王妃娘娘是当你为妹妹看待的之类的话,冷笑一声扔火上烧了。 第175章 诈唬 赵朴真醒来的时候,仍然躺在床上,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被李知珉妥帖地抱着,是一个霸道的占有的姿势。 她动了动,觉得全身酸痛无比,全身一个指头都不想动,回忆起之前那羞耻的一幕,她又羞得满脸通红,转过脸看到李知珉仍然垂目看着她,不由有些生气:“王爷,您身子不好,为何要用那助兴的药?如此……孟浪……” 李知珉紧了紧抱着她的手:“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赵朴真也就心软了下来,李知珉又轻轻吻了吻她:“哪里不舒服吗?我让人给你送点甜汤。” 赵朴真果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但身子乏得紧,一起身觉得四肢都在和自己作对,叫嚣着疼痛,李知珉按着她不然她起身,叫人送了一碗燕窝冰糖汤来,就在床上一勺一勺喂尽了,看她眼皮沉沉显然是药效未过,心下暗自懊悔,虽说高灵钧再三说了这药没有坏处,但到底是透支身子精力的东西……他又轻手轻脚给她盖了被子,看她又睡沉了,叫大夫来把过脉,没事才放了心,又出去吩咐奶娘们照顾好七斤,无事不许来扰夫人。 第283章 赵朴真这一觉又睡到了第二日,再起床的时候王爷已经又出去了。环儿替她梳头的时候,她想起一事,叫人找文桐来,环儿笑道:“文桐公公一早就出去了,有好几筐鲜鱼和果子,要盯着装船送回洛阳呢。” 赵朴真看桌上摆着的一碟水晶梨,剔透得很一个虫眼都没有,纳罕道:“就是这水晶梨?” 环儿道:“这水晶梨却是洛阳那边送过来的,说是宫里赐下来的贡梨,王爷尝过了说不错,说您这几天正该滋阴,所以一大早就让人拿过来了。” 赵朴真却被另一事吸引:“洛阳那边来人了?王妃派来的?” 环儿含糊其辞道:“听说是王妈妈来的,不知怎的昨儿惹恼了王爷,被抽了一鞭子,照着脸抽的,说是半边脸都肿了,今儿一大早就被赶回洛阳去了。” 赵朴真却心中一动,想起了昨天王爷一反常态的孟浪之举来,看环儿显然是不敢十分说清楚,便反过来问她道:“昨儿我后来在天心如水阁那儿睡着了,王爷是在那儿见的王妈妈吧。” 环儿笑道:“好像是,王爷那会儿也没让咱们进去伺候,后来不知怎的王妈妈来了,听说非要进去拜见王爷,结果得了好大没脸,听别的姐妹说,她脸皮都被抽肿了,还一个劲给文桐公公塞钱,想要见见您,被文桐公公也给撅了回去。” 赵朴真沉默了一会儿,已经依稀猜到了王妈妈大概是撞见了什么场景,然后被王爷借机发作,暴戾眼瞎的形象不改,又轻巧打发走了可能认出自己的王妈妈。 她轻轻将头发捋了捋,又问:“那边来的不止王妈妈一个吧?有听说王妃如今在洛阳那边忙什么吗?” 环儿道:“听说在东都那边替皇后娘娘主持编书,似乎是女子要读的书,叫什么《女四书》,据说以后女子科举,也考这些,女学里头也会学这些。” 这大半年,自己仿佛被隔绝在了世界之外,被李知珉圈养着,只看到他想让自己看到的东西,只知道他想让自己知道的东西。又何止自己,谁不是在这位王爷布好的棋局上呢?每个人,都是他的棋子,每个人都按着他精心谋划的剧本走着。皇上忌惮他,他就失明装病,污名化自己,退守长安,让皇上欢欢喜喜的当他是个孝顺忠心儿子;上官筠喜欢权欲名声,他就让她去编书,编一本可以青史留名,流芳百世的书;而赵朴真呢?她喜欢他啊……所以就圈养着,生孩子,养孩子,每天雨露浇灌,宠着爱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勉强用过了早饭,起身去看了一会儿七斤,也没什么兴致,逗弄了孩子一会儿,看着孩子睡着了,她便带着环儿又走了出来,在湖边闲走着。 初夏时节,湖边的风却颇大,吹得荷叶翻飞,想是要下雨,赵朴真驻足看了一会儿风中翻覆的荷塘,正是百无聊赖之际,忽然看到高灵钧正提着一个食盒沿着湖畔匆匆走着,看方向是要去他和罗绮住着的小院。她想起高灵钧是王爷的绝对心腹,从前就整天替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密事,昨天那什么助兴的药,必然又是他替王爷捣腾的,一念及此,不由想要吓他一吓,沉着一张脸叫住高灵钧:“高大人!” 高灵钧转头看她神色不好,心里微微发怵,忙行礼道:“夫人!” 赵朴真问他:“大人怎的不在王爷身边伺候?” 高灵钧看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心下忐忑,解释道:“禀夫人,昨儿罗绮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一夜都没怎么睡,到了早晨,忽然说要吃酸汤肥牛,还非就要城南那家老和兴的,我今儿和王爷也告了假陪陪她,左右无事,便先去替她捎过来,下午再去办差。” 赵朴真却沉了一张脸诈他:“还想搪塞过去!你做的好事我已尽知了!弄的那什么药……”高灵钧本就正好带的酸汤肥牛,和当初给赵朴真下毒用的酸汤饺子场景一模一样,心中虚得慌,再听到一个“药”字,脸色青白,心中念着大势已去,双膝跪下磕头道:“夫人!那是王爷的秘令,我绝不敢擅作主张,如今王爷待你如此,想也不会再那般了,看在小王爷面上,您还是只看将来罢!” 他背上已湿透了一片,只是咚咚地磕头,连手里的那份珍重提着的食盒,也打翻在了一旁,里头的酸汤肥牛打翻出来,独特的鲜美酸汤味弥漫在空气中。 然而赵朴真却忽然噗哧一笑:“看你吓得这样,还把给罗绮姐姐带的酸汤肥牛都打翻了,罢了罢了不闹你了,这酸汤可怎么办?姐姐等着吃,环儿,你快叫人立刻去南城那边现打一份过来,莫要耽误了,可全是我的罪过。” 高灵钧僵硬地抬起头,清楚地听到脖子发出格格的声音:“夫人?” 赵朴真正色道:“虽说是玩笑,只是今儿是真的想和你说说,王爷身子不好,那些助兴的药,你可别再给王爷弄了。” “助——助兴的药?” 赵朴真脸上一红,仍是勉强道:“你可别说昨儿那药不是你带的,王爷身边,也就你最喜欢走一些旁门左道的,你也是有媳妇,要有孩子的人了,平日里稳重一些,别再勾着王爷如此孟浪了。” 说完她似是十分羞涩,挥手道:“是我不是,你到底跟着王爷这么久,我刚才也只想着吓吓你,没想到你如此不经吓,算了,和罗绮姐姐道个不是吧,晚点我亲自给她做道菜赔礼儿,你先去陪她,一会儿他们就送过来了。” 第284章 高灵钧仿佛逃出生天一般,茫然道:“是,谢谢夫人体贴。” 等赵朴真走远了,他才摸了摸自己额头,一把汗,他狼狈地将那食盒收拾起来,看着纤细的赵朴真的背影,心里反复想着适才自己说的话——应该,没有说漏嘴吧?原来是昨天那些助兴的药吗?想来夫人恼了,又不敢说王爷,自然要发脾气在自己身上,还是自己心虚,吓坏了。 他擦了擦汗,忐忑不安地将那食盒提了回院子去,早已忘了罗绮还在等着他的酸汤。 天阴沉沉的,乌云笼罩了过来,云的背后隐隐有雷声,赵朴真沉着脸,快步向前走着,环儿小步追在后头,几乎快赶不上她:“夫人,仔细看路,不必太急,这雨应该还下不来那么快。” 赵朴真反复没听见一般,只是越走越快,仿佛只有这样,心里那计算才更清晰,高灵钧为什么如此心虚惊吓?一个助兴的药岂会这么大反应?他和自己老熟人了,但自从来长安以后,他总是各种避着自己。 什么叫王爷的密令?自然不是买助兴药这样不值一提的小事!什么叫看在小王爷份上?什么叫再也不会那般?什么叫只看将来! 秘密就在那一份同样被打翻的酸汤上! 一年前那碗被赵灵真打翻了的酸汤饺子,毒死了鸟儿的那碗饺子! 王爷当初让心腹密将高灵钧护送她回连山,为的可不是她的安全,而是等她到了连山,再毒杀她! 如今改了主意,只是因为多了个小王爷,兴许对她也有一些怜爱,如果自己一直乖乖的话;兴许,只是等着孩子长大一些,不再需要生母了……然后去母留子。 这些日子的绸缪甜蜜涌上来,她手指在袖子里微微发抖,她可以奢望,这里头,应该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王爷,可是演戏的高手啊。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有落泪,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如此镇定地将高灵钧给糊弄了过去。 她的时间不多了,高灵钧就算没有怀疑,也应该会和王爷说今天这桩事,高灵钧能被她糊弄过去,王爷却没那么容易瞒过去。 刚走进院子的时候,天边忽然一片白光闪起,一声响雷轰的在天边炸开,大雨,来了。 第176章 离去 高灵钧进屋的时候,魂不守舍,罗绮看到他被打湿的衣服,怔了下忙问:“怎么了,摔了吗?可摔到哪里了?” 高灵钧摇了摇头,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没事……就是打翻了汤,已经让人另外买了,一会儿就送到。” 罗绮本就是个善察言观色的,仔细看到他膝下有尘土,额头上也有青紫色,诧异问道:“有事?” 高灵钧勉强笑道:“没有。”罗绮却追问:“今儿王爷不在,是夫人为难你了?” 高灵钧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前儿给王爷弄了些助兴的药,夫人想来觉得伤身子,正好见到我,便训斥了两句,也还好,我给她赔罪了两句,也就过去了。” 罗绮仔细观察他神色,却摇头道:“朴真一贯不是爱和人为难的性子,更何况你我都是从前和她一块儿服侍王爷的,她不是那种得志便猖狂的性子,就这助兴的药,明明就是王爷的意思,她如何会认真怪你,多半只是嗔你两句,逗逗你罢了。” 高灵钧笑道:“可不是么,她原来只是吓我一吓罢了。” 罗绮却又看了他两眼:“你却真的被吓得跪地向她磕头赔罪了?” 高灵钧有些吃不消妻子如今的明敏,窘迫尴尬道:“我这不是心虚么,她如今在王爷跟前可是数第一的,若是真发起火来,吃不着兜着走,还不如做小伏低,赔罪两句。” 罗绮却叹道:“我不知道王爷和您有什么事瞒着她,但是你这样反应,只会是心虚,不止是药吧?你别看朴真妹妹年纪轻,她之前可是王爷身边第一得用的人,过目不忘,记性极好,智慧不在男儿之下,你这么大的反应,落在她眼里,一定会多想的,若是当面没和你计较,那时候肯定要和王爷找补的,虽说王爷英明睿智,算无遗策,你最好还是先在王爷跟前备个案,让王爷心里有数才好。” 正说着话,外边已有人送了酸汤过来,高灵钧脸色微微发白,过了一会儿才道:“夫人您先好好歇着,我先去谷里见见王爷。” 罗绮道:“快去吧,这位夫人,可一点儿纰漏都出不得的,外边雨大,你小心些。” 高灵钧快马加鞭,冒着大雨,往李知珉一贯秘密练兵的谷中去了。 半日之后,瓢泼大雨仍然稀里哗啦地下着,李知珉脸庞苍白,神情严峻,带着人匆匆穿过大雨滂沱的游廊,回到了院子里,院子里已经乌压压跪下了一群仆妇,人人脸色惶恐,面如土色。 环儿当头过来跪下,低声禀报:“雷声太大,孩子闹醒了在哭,非要夫人抱,就抱着孩子说自己哄,又说天气凉爽,自己有些乏,要带着孩子好好睡一觉,小王爷一贯也爱和夫人睡,她又不习惯留人在屋内伺候,把我赶了出来说这些天也累了,让我好生歇个午觉去,我也就疏忽了回去睡了。一直到下午,雨停了,我进去看,才发现夫人和小王爷都不见了。” 高灵钧从内院走了出来,他刚刚带人勘查过:“窗子开着,应该是从窗子翻出去,然后穿过屋檐,从后院墙上翻出去的,墙头有软梯的痕迹,墙外应该有人接应,外墙那边的巡逻一刻钟巡逻一次,风雨无阻,这么短的时间应该是里应外合,没有任何打斗痕迹,也没有人听到夫人和孩子的声音。”这应该是夫人自己走出去的,至少是自愿走出去的,他看了眼王爷沉着的脸,到底没敢说。 第285章 环儿小心翼翼道:“桌子上留有一封信。” 李知珉已经转身走了过去,将桌上那封信拿了起来,一抖,里头的纸笺展开,那秀丽舒展而熟悉的字现在眼前:“王爷,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走了。王爷待我,情深意重,我以宫奴之身,得王爷眷顾,本该感激涕零,粉身以报,不可奢求更多。朴真于王爷,大概只是一个安全的呆在后院里,处于王爷羽翼之下,掌控之中,安静存在的女人,并且足够幸运,生下了小王爷。其实这个女人,究竟是不是朴真,并无两样。” “王爷对于朴真,却是非常重要而特别的人,是我一直在仰望,仰慕着的人,是世间其他男子,都无法取代的最特别的人。但我所希望能够于王爷厮守的方式,却并非如今这般,苟全于后院之内,仰仗于王爷的垂怜。朴真曾经教过好些个学生,她们每一个都十分特别,朴真也在旅途中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在路上,在小巷中,在海边,但是王爷对这些不感兴趣。每日对着王爷,朴真除了和您说孩子,什么话题都没有,王爷智珠在握,胸有成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朴真却觉得,每一日都是前一日的重复。固然我有七斤,可我想,他终究也会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也会走向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和人生,留下一直停留在后院中的我。” “我有千言,却不知如何下笔,经过这段日子的深思熟虑,我觉得有比呆在王爷身边做一个每日安静等待王爷宠幸的美人更重要的事,朴真深爱王爷,却更自私的希望拥有自己的人生,作为一个自私的母亲,我也不希望孩子出生下来就别无选择的进入这世间最残酷的权力争斗中,所以我带走了七斤,我会好好培养孩子,等孩子长大懂事,由他自己选择,是否要回到皇家,当然也有可能那个时候,他已经不需要选择,您已经拥有别的更适合的嫡子。请您不必再找我,也不必担心,我和孩子都很安全,不会再出现之前的险境。” “最后,祝王爷早日得偿所愿,应天顺人,体元御极。奴婢赵朴真,伏惟照鉴。” 字迹工整秀丽,仿佛深思熟虑之后端正写下,全文只字未提毒杀之事,仿佛只是一个不甘囿于后院的女子的自白。 但这也许是因为,这信是早就写好的,她一直想走,却还没有找到机会或是已经有了里应外合的人,还没有到接应的时间,今日发现了那骇人的真相,于是仓惶提前带着孩子走了。 仓促之中,应该做不到事事周密无缺,这时候派人细细去找,应该还有机会追回来。 李知珉却垂首无语,凝视着那张薄薄的纸许久,仿佛没看懂一般。众人噤若寒蝉,许久忽然见李知珉口一张,忽然吐出一口血来,众人已是慌了手脚,忙上前扶住他,又忙乱着要叫大夫。 却见李知珉挥手止住众人,一言不发,将那封信握紧在手中,默默一个人向内室去了。 三日后。 长安通往范阳的路上,日落的夕晖金光点点洒在四周,应无咎带着一队人终于赶上了车队:“没有追赶,没有搜查,我观察了一日没事就走了,一路上也没有可疑的人。” 应夫人微微有些讶异,她们可是连小王爷都带出来了!竟然果真不追赶?赵朴真低头默默看着怀中已经睡熟的七斤,心中百味交集。 应夫人想了下笑道:“应将军和几个哥哥都在范阳等着你呢,等到了范阳,你七个哥哥,都是各有所长,到时候教起七斤,保证是个文武双全的好男儿。” 应无咎道:“母亲一人教足够了,我们这些兄弟,还不都是母亲一手教养出来的。还有妹妹,也是博学多才的,哪里还需要我们呢,只是陪着玩儿罢了。” 赵朴真笑了下:“娘安排,必是妥当的,我也很期待见到义父大人,只怕要给他添麻烦了。” 应夫人被她这声娘和义父叫得又惊又喜又心酸,立刻红了双眼:“原是我这做娘的从前失职,教你受这许多苦——应将军,你义父,也一直希望有个女儿,他会十分疼你的。” 赵朴真看她哭了,忙道:“不怪您,您这些年,也太不容易了,如今我不是好好的吗?还和您母女团聚了,就是可惜麟哥哥,他一直不知道您还健在。” 应夫人一边擦泪一边道:“还是不知道比较好,让他当我死了,总比以我为耻的好。” 赵朴真有些不赞成:“麟哥哥不是那种人,他一贯是个直脾气,若是知道当初你那样的挣命,岂会以你为耻,只会高兴你仍活着,将来有机会,还是和他说开了吧!” 应夫人点了点头,一贯洒脱的她,在自己儿女上,却始终有些放不开:“再说吧。” 她如今更满怀期待着和久别重逢的女儿的生活。 第177章 大乱 赵朴真离开长安的当年,倭寇忽然入侵,烧杀抢掠福建沿海一带,甚至山东一带也饱受滋扰,地方守军连连败退,甚至官府被围,朝廷不得不发兵征讨,最后调取最近的州县兵马征伐。 然而天公不作美,这一年山东蝗灾,南边却水灾,百姓本就民不聊生,再加上战乱,东南一带,几乎是满目疮痍。 这一战,就是一年,李知珉布下的棋子终于起了作用,发配流放广东的王慕岩领着一支精兵,与连山的队伍配合无间,合力围剿,将倭寇一路逼回海上,又海战打了个落花流水,大胜。 第286章 赵朴真远在范阳,听到这个消息,不由想起那一晚,李知珉说起太宗一朝,将星如云的事时,眼里闪动着的野心和期望,这才是他所驰骋的世界吧,因为惜才而救下来的将才,果然展现了非凡的才能。他所希望的,是君明臣贤,名臣济济,将星如云的盛世,是军力强大,打到外人不能来犯的强国。 七斤扶着拔步床,已经走得很稳当,抬头起来,长开的脸上薄唇星眸,越发神似李知珉,赵朴真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到了范阳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肚中,居然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扎根了一个小小的生命,那一段美好的蜜一样的岁月,到底还是留下了纪念品。她原来不止带走了他一个孩子。 而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应夫人走进来,看到她要起身,忙笑道:“不必起来,你好好歇着,别太宠孩子了,小心冲撞了你,还是让乳娘带着吧。” 赵朴真问:“阿娘有事?” 应夫人叹息道:“前儿不是刚大胜吗?结果那王暮岩,还是招摇出头得太早了,不值当啊。” 赵朴真忙问:“他取得这么大胜,难道朝廷没有封赏?” “不仅没有封赏,还有了罪过。朝廷有人弹劾他私蓄兵马,私养兵士,私铸武器,意图不轨,这是被人忌讳打压了,如今朝廷下了旨意,让他解了军职,暂押入京,三司议罪。” “曾经害过东阳公主的人怕他,曾经跟过东阳公主最后背叛了的人也怕他恨他,却没有一个人感激他在国家为难之时站出来杀退外敌,这就是肮脏的政治。” 赵朴真怔了怔,心里想着不知道王爷会如何替他解围,他应该能想到这一步吧?若是自己是王爷,却该如何做,真想着出身,忽然按住了肚子:“阿娘,好像要生了,我肚子疼。” 应夫人连忙起身,出去唤人,又把七斤抱走,一阵忙乱。第二次生,到底比第一次生顺当许多,黄昏之时,赵朴真生下了一个女儿,比起哥哥,她却瘦小许多,哭声也轻而弱,头发稀黄,看起来却有些不足,但却有颇为十分秀丽的轮廓和雪白皮肤。 也不怎的,明明这一次,有着母亲在身边无微不至的照顾,义父在后边千百遍呵护,又有数名哥哥想法设法逗他开心,仆从遍地,女儿仍然没有之前流落在外野生野长颠沛流离的七斤来得健壮。 赵朴真后来一直心怀内疚,觉得是自己那时候心思太重的原因。因着先天不足,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病了,应家四处遣人寻觅良医良药,仍然奄奄一息,最后居然还是去了当地据说灵验的观音庙里求了灵符,才算保住了性命。 于是赵朴真替她起了小名观音奴,只求观音菩萨保佑她健健康康,一生无忧。 一直忙着照顾观音奴的期间,朝廷的消息也断断续续传来,王慕岩到底没有被解进京,朝廷去宣旨后,却激起了民变,饱受倭寇骚扰多年的民众们一心拥护爱戴王慕岩,自发围住了朝廷命官为王慕岩请命不得,义愤之下,杀死了前来宣旨的宦官,将王将军救了出来,然而这时骑虎难下,义民们本就在战争中失去了田产,没有希望,居然被别有心机的人登高一呼,官逼民反,举起了反旗。 而起义一起,此起彼伏,民不聊生的人们陆陆续续啸聚在一起,占领官府,掠夺富人,杀害朝廷官员,四处起兵。朝廷忙着点兵四处剿匪, 天下,眼见着,就乱了。 引起了这一切的王慕岩却没有造反,但也不可能再回朝廷束手就擒,带着手下往茫茫大海中一去,就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等到观音奴周岁的时候,朝廷刚刚在千疮百孔的南方剿灭了几个义兵头子,国库空荡荡,粒谷不存,改了税法,州县却几乎没有人能收上税来,任凭朝廷如何震怒,免掉多少地方官员,也不过是再选上别的世家的傀儡罢了。 内忧之时,外患便生。 青蕃动了,一动就是雷厉风行,青蕃太子慕容延带着兵马,一口气便占了陇右十八州和安西四镇,不过数月时间,就已逼近长安。 然而看着已经被雍朝冷落多年的长安却并没有陷落,因为有秦王镇守。秦王眼睛医治多年,终于恢复了,率领强盛的守军,打了个十分漂亮的守城战,击退了青蕃大军。慕容延第一次吃到了败仗,甚至刚刚占领的城都不得不吐了出来,向后撤离,将自己拖得太长的战线重新收拢,谨慎地对峙着。 “竟然会是青蕃。”应夫人感慨:“我料到数年之内,必有内乱,内乱一起,外患必然要趁虚而入,还以为会是赤纥先动,突厥被打退后,赤纥崛起,可汗又是雄心勃勃之辈,万万没想到会是和我们大雍联姻过的青蕃先翻脸。” 应无咎好奇问道:“朝廷如今怎么做?长安是秦王守着,所以没有陷落,否则这一次青蕃来势汹汹,若是长安不是有秦王,必然陷落,西京一失,半壁河山都危矣,连洛阳都要保不住。” 赵朴真想了下:“皇上不敢打,必是议和了。” 应夫人十分不屑道:“不错,洛阳那边派出了使臣过去递了国书,停战议和,其实只要下旨意要求各地节度使迎战,至少也能缠斗一下,竟然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真是懦夫。” 赵朴真轻轻道:“他们不敢打,手里没有信得过的武将,他们害怕谁手里掌握了兵马,就顺便谋了他们的权。”就和多年前一样,他们忌惮秦王,呵呵,直到现在,国难当头,他们还在忌惮秦王。 第287章 应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知道她的心结,赵朴真回过神来轻声问:“母亲,不知道哥哥如今可安否……他驻守甘州,怕也卷入战事了吧?” 应夫人娥眉轻蹙:“一打起仗来,消息断绝,咱们这里也到处都是青蕃人,讨厌得很,议和的话,怕是要割地送财,太憋屈了。” 赵朴真抬起眼:“这次秦王突然眼睛好了,指挥战斗,只怕皇帝会更忌惮他,为着忌惮,恐怕会加快议和。” 应无咎道:“我一直不明白,秦王不是皇上的嫡长子吗?如今国难当头,最值得信任的还不是自己的亲生子?怎的反而好像太子还更像他儿子一些。” 应夫人道:“权力当头,谁舍得让出,亲儿子都不行,更何况秦王突然眼睛恢复,摆明了从前有猫腻,皇上可不吓得半死,肯定要猜疑的。” 洛阳,李恭和的确正在大发雷霆:“眼睛瞎必然是假的!怎可能说好就好?他处心积虑到长安经营多年,居心叵测!如今怎么办!他羽翼已丰,又有精兵强将在手,长安离洛阳不过一日可到,又有外患,不知何时,我一觉醒来,他就已杀进宫里逼宫了!” 崔婉脸色冰冷:“当年你把白家女非要塞到他身边为妾的时候,可想过有这一天?白家乃是海上船王,豪富之家,你硬生生的将这样一笔势力递到他手里的时候,可没想过这是一头会咬人的白眼狼吧?更何况还有上官家这一个强助?” 李恭和呼吸一滞,脸色难看道:“逆子!朝廷大臣们还一片欢呼之声,觉得这逆子有本事,守住了长安,不少人还反对议和,觉得尚有一战之力。但是若真的让他这么打下去,势力越来越强,将来后悔都来不及了!” 他来回走了几步,一想到有可能会被这个隐忍多年的长子突然取而代之,就感觉到浑身的血都冷了:“如今怎么办?” 崔婉冷哼了一声:“只能议和,假意多给些东西,先把青蕃打发走,然后将他调离长安,否则他日变生肘侧,岂能安睡,将他调到朔方一带,朔方节度使,与我崔家有旧,定能将他绊在那边,到时候才好慢慢剪除他的羽翼。” 李恭和咬牙道:“罢了,等剪掉他羽翼,再慢慢收拾他。” 崔婉却淡淡道:“皇上别忘了,他母后和王妃都还在洛阳,小心里应外合,你等不到议和的那一天,就被别人先下手为强了。王妃,可是上官家的人,如今反对议和的,肯定是上官谦为首的文臣吧?” 李恭和抬头,面目狰狞:“先将窦氏圈起来,然后说她病了,叫秦王妃进宫侍疾!” 崔婉微微一笑:“最好齐王和临汝公主,也进宫侍疾的好。” 李恭和微微一顿,这两人毕竟是自己亲骨肉,又一贯乖顺,他却有些舍不得让他们看到自己和他们母后翻脸的样子。 崔婉却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瞳孔一缩,只感觉到崔婉那带着香气的嘴唇里,吐出的却是刻骨的毒计,他微微抖了抖,崔婉却轻轻一笑:“皇上,孤家寡人,可不是这么容易做的,你不先下手为强,占据大义名分,到时候一步走错,到时候就是你落败,也罢,好歹也是太上皇,你若是想做,也不是不行……” 她曼声如吟,李恭和却被她这带着凛冽目光的神态迷得一阵失神,过了一会儿却咬牙道:“谁要做太上皇!便依了你!窦氏圈起来后,宫里的事,却要烦劳你主持了,我且先将议和的事谈下来。” 第178章 调兵 “太早了!为什么要亲自上阵?你就不能相信一下你的手下吗?”宋霑来回走着,非常沮丧:“如今时机不对,你暴露的太早了,皇上在忌惮你!他忌惮你甚至忌惮多过青蕃,以至于居然愿意和青蕃议和!” 李知珉冷冷道:“来得太急了,居然出事先是青蕃,准备不足,如今练出来的兵,磨合还不够,还没有真正打过仗见过血,那日的情形,唯有我亲自上阵指挥,才能发挥最大的战斗力,否则都是白白牺牲,一着不慎,甚至可能连累整个长安的陷落,固然我能全身而退,再图将来,但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安陷落,百姓骨肉离散,看着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兵无端折杀了。” “虽说早就知道不是内乱就是外患,节度使坐大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迟早也要乱的,但是的确是早了几年,我们准备的还不够,但王爷如今真的暴露实力的时机实在太早了,皇后娘娘听说如今就已病了,宫里宣召秦王妃进宫侍疾,还有齐王殿下和临汝公主,齐王殿下和临汝公主倒是乖乖都进宫了,只有秦王妃也说生了病,往上官家一躲,皇上也拿上官家没办法。但有娘娘在,你投鼠忌器,太被动了!” “他不会把母后和弟弟妹妹怎么样的,那也是他的亲生孩子。他总要留着几个种在。”李知珉沉沉说道:“他还需要她们来要挟我,凭他怎么做,我接着便是了。” 宋霑听他的声音沉得如寒夜里的玄铁一般,又冷又硬,身上不由微微一寒,这几年,王爷是越来越冷了,不似从前至少还能开几下玩笑,如今却仿佛一座移动的冰山一般,整个人冷飕飕的,而且顽固得不得了,若是下了决定,再也无人能说转,真的十分不好相处。 他心中哀叹了下,只能道:“如今只能按最坏的打算了,若是他下旨召你交出兵权,让你立刻去洛阳,你为之奈何?君父名义在上,你难道真的立时便要反?” 第288章 李知珉淡淡道:“他怎么会,朝廷文武大臣也不会放任他做此蠢事,青蕃兵临城下,说是议和,我在长安领着雄兵,与洛阳正可相互呼应,我若去了洛阳,青蕃趁虚而入,谁能抵挡?” 话才说完,前边已经有人来报,东都有天子使臣携圣旨来,请王爷接旨。 旨意很简单,大意是议和期间,二京无虞,唯北地仍有患,命秦王领兵五万,北上朔方防守。长安防务,交由此次陪同过来宣旨的恭国公周锦,即日交割长安防务,立刻北上。 打发走了宣旨的太监和恭国公,宋霑就爆发了:“这就是活生生的削你的军权!朔方一带,正是崔氏的势力范围,你过去,不是送菜吗!如今对方立刻就要交接,难道果然要拱手让出?” 他十分焦虑地来回走着:“还不行,还不是时机,这时候抗旨,他立刻就能一旨谋反将你打落尘埃,只能忍了这口气了!本来还想着等他先和崔氏战个你死我活,再坐收渔翁之利,这仗,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李知珉淡淡道:“恭国公也是世勋老将了,他守长安,还是老成持重的,想来兵部这个人选也挑了很久,不至于为了皇上那点私心,坏了社稷大业。皇上以为我的根基就在长安,把我逼出长安就好了,那且让他安安心好了,至于朔方节度使,还不在我眼里。前线便前线,到前线去痛快杀一把,没什么不好的,朝廷糜烂如此,那些懦夫把持着朝政,一心想要和谈,就怕想要求一战都不可得。” 他语气平静,垂眼在案前纸上写下了两个字“饮冰”,笔锋锐意勃发,几乎要破纸而出。 宋霑看了眼那行字,叹了口气:“行吧,以后读庄子的时候还多呢,你且无为养气吧。” 秦王当日果然便交割防务完毕,第二日便离开长安,踏上了漫漫北上之路。 一路疮痍遍地,已经过了春种的时机,耕地已经尽皆抛荒,神州大地正如一口大锅,中间的蚁民被熬烤煮烧,草民们已经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到处都是流民饥民,匪徒丛生,而这还仅仅是乱世的开始而已,不知道这场炼狱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而秦王离开京城北上大概半个月,和谈结果出来了,两国停战议和,大雍临汝公主和亲,大雍以河西九曲之地为公主汤沐邑陪嫁,举国哗然。河西九曲之地,乃是水草丰美之地,说是汤沐邑,其实就是割让。青蕃得此良地,将来只会越发壮大,成为虎视眈眈的巨兽。 洛阳城,李若璇在上官府邸,探望“重病”的上官筠,抱着上官筠嚎啕大哭:“怎么办嫂子!如今只有你能救我了!大哥被调兵远上,二哥如今基本也是软禁在王府内,母后被关在宫中,对外只说重病,事情为什么会这样!母后好不容易和崔娘娘说动,只说让你劝劝我,让我出来看你,她说如今唯有你还能帮我一把了!” 上官筠苦笑着:“我如今也是自身难保,皇上猜忌你大哥,如今我连府里都出不去,要不是有上官族翼护,我大概也一样是被圈在宫里,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圈着罢了,我爹爹之前他极力反对议和,被申斥停职在家反思,朝廷上的事,是一句话都说不得了。”她这几年,做了这许多事,修书撰史,成为女官们的首领,才华远播海外,甚至许多文臣都对她颇为敬重,结果一朝权力压下来,她最后才发现,这些都仿佛华美的泡沫,一朝尽皆破灭,自己仍然是一个需要上官家的庇佑,甚至祈望之前一直以为无能隐退的丈夫秦王,能够力挽狂澜,回来解救他们,努力了这么久,自己居然仍然和那些只能依靠家族和夫主的弱女子别无两样。 李若璇绝望地哭着:“那慕容延,早已娶妻!我堂堂大雍公主,金枝玉叶,竟去与他做妾!我出家,母后说请上官族出面,就让我出家,另外找个宗室女封为公主代我出嫁!或者诈死!让我假死,换人去……”她已经整个人慌不择言,胡言乱语着,只求平日里信任的这个嫂嫂帮忙。 上官筠抿着嘴道:“公主,圣旨上写的是你,青蕃那边指名道姓,求娶的就是你,否则皇上应该也不至于就舍得将唯一的女儿送去和亲,这时候出家,已是来不及了。金枝玉叶,本来之前享受过了尊荣富贵,如今家国百姓需要您的牺牲,和亲以换和平,也只能担起你的责任了。” 李若璇睁大眼睛,仿佛不认识一样看着这位最亲的嫂嫂:“嫂嫂!什么国家大义,家国百姓,凭什么要我一个弱女子来承担!十万男儿不肯一战,倒让我一个弱女子牺牲一辈子!” 上官筠垂下睫毛冷笑:“这就是女子身不由己之处,你打起精神来。我送你两个婢女,是我们族里训练出来,有身手的武婢,平日可以保你安全。你有大雍作为后盾,有你哥哥掌着兵权,对方绝不敢把你当妾看待,你且堂堂正正拿着大雍公主的气度出来,去迷住那慕容延,为咱们大雍争取更多的时间,息兵戈,罢干休,百姓们感谢你,朝廷尊重你,将来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李若璇松开抓着上官筠袖子的手,白着一张脸:“嫂嫂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和亲的是嫂嫂,大概为着青史留名流芳百世是什么都可以做的,如今和亲的是我,在那不毛之地,伺候一个半老头子,还是做妾,一辈子!谁要这青史留名谁去,我不去!我宁死也不去!” 上官筠冷冷道:“若是我去和亲,我一定也会做到最好,人生不能选择出身,却可以选择走得漂亮不漂亮!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您如今死去,怕连个体面的葬礼都不会有,而是作为临阵脱逃破坏和平的女子背上千古骂名。甚至有可能连累你阿兄!皇上在找理由治他呢!公主殿下,你耐心一些,留着命在,或者还有许多余地,王爷还在北边,听说此事,或有转机,但你若死了,不过是白白连累许多人,毫无价值,比如你若死在这里,就要连累我上官族上百人的性命,无论如何你这里是死不成的。” 第289章 李若璇知道大势已去,窦皇后之前也不抱希望,但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垂死挣扎,她沉沉站了起来,整个人仿佛死去了一般,木然转身走了出去,宫里的姑姑女官们围了上来,重重将她簇拥上了轿子回宫,就这几日,婚事就要办完,她就要登上西去的嫁车,和亲青蕃,去给人做妾。 什么家国大义,为什么会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她想不通,也不想再想,然而死,也做不到,她怕死。 第179章 苹花 临汝公主和亲的消息传到正在北上的秦王队伍中,宋霑一反常态,之前那刻薄话一点都不敢再说,反而看着青筋暴起面色凛冽杀气如有实质的秦王,小心翼翼道:“不是卿的错,真料不到平日里严荪那一堆个个义正词严正气万分的大臣,居然真做得出来推出一个弱女子去和亲,割地赔款的丢人事来。” “这是要逼你反,你若有反心,这个时候反,百姓们刚知道不必打仗了,可以回乡了,你却再兴干戈,谋逆君上,人人可讨之,众人喊打,你占不到好处,就算勉强要个清君侧的名头,也太勉强,时局、时机,都不合适。” “临汝公主虽说娇生惯养,但过去慕容延应该也不会亏待她,来日大业一成,接回来好好荣养补偿便是,千万不要为了一时之气,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来。” 李知珉面无表情,翻身上马:“传令三军,急行军。” 广袤的荒原一望无际,马骑得飞快,秦王在风中驰骋着,脑子却一刻不曾停过。胸中一团乱,生平头一次,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自己这些年,什么都没有得到,想留的人,留不住,想护的人,护不到。 自己的人生,兴许就是一个错误? 已经这么努力了,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挣扎什么,努力什么!一切都是错的,不被期许的人生,怎么挣扎,也挣不开的命运。 难道要放弃? 一艘海船,将母后,弟弟妹妹都接出来,去海外逍遥自在,管他什么家国天下!谁稀罕! 又或者,点齐兵马,杀回洛阳,弑父篡位,干他个天翻地覆,痛快淋漓! 猎猎的风吹得他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慢慢放缓了下来,高灵钧气喘吁吁追了上来:“王爷,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吧?宋先生说,如今和谈期间,咱们不必赶太急,否则被人暗算了不好。” 李知珉没说什么,知道大部队骑兵不过一千骑,又各有任务,自己一马当先跑了这么久,如今跟着自己的也就一百骑左右,是要找个地方等等大部队的,高灵钧是怕自己出事,这次他北上,也是特意绕的远路,以防被别有用心的人埋伏。 如今自己是这些跟着自己的人的主心骨,若是自己先放弃了,他们又当如何? 他到底是个心性坚忍之人,虽然动摇了一瞬,还是很快收敛了那些纷乱的念头。放眼看了看四野,苍苍翠翠青山碧野,山河静默,家国如画,岂容铁蹄踏碎这如画江山,自己这半生,或许对不起许多人,却到底不曾有负自己身为李氏这个皇者之姓,无愧于国无愧于民。 过了一会儿前锋回来报:“前边有一处山庄,听说主人家十分慈善,收留了许多流民弱女,和看庄的人说了,是过路的军汉,想要在山下借个地方喝点热水,歇歇脚。看庄的进去禀报主人家,同意了,只说一不要扰了收留的百姓,二不能骚扰妇孺,三不能不许往后院去。” 高灵钧笑道:“如今乱世,这庄子看来也是哪户世家的,才有这底气了,不过如今还未打到这里,还算安全,再往西边,就不好了,到时候怕是未必敢再收留流民。” 李知珉并不说话,高灵钧也知道他如今心情不好,并不敢说话,只默默护送着他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宋霑被禤海堂护送着,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一队行人行着,果然看到一处山庄,青瓦白墙,庄子下有颇为宽敞的河水环绕着,唯有中间一处庄门通往里头。高灵钧便点了十来骑亲信簇拥着李知珉进去了,其他的都在山庄外候着。等过了庄门,再进去沿着石路走了一段,路两侧都种着苹果树,正是苹果树开花之时,空气中满是苹花香气,叫人心神一爽,之后便听到了孩子的笑声,原来路的尽头,是一处颇为宽敞平整的场院,场院当中有孩子们在奔跑追逐玩闹着,有几个妇人在一旁看着他们,手内都有着针线活,远处河边也有人在杵衣晾晒,衣服在风中飘扬,再细听起来,甚至还有儿童朗朗的读书声,鸡鸣狗吠声。他们一路行来,见多了乱世的人间地狱,忽然见此安居乐业的世外之地,人人都觉得一阵恍惚。 孩子们看到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进来,都大叫着好奇的上来围观,又有天真的孩子叫:“有客人来啦,四嫂嫂!有客人来啦!” 有几个穿着干练的妇人迎了上来,满脸笑容:“是老林说的过路的军爷吗?请里边坐,喝杯热茶再走。” 高灵钧笑道:“你们这儿好啊。” 那妇人笑道:“多亏这边的主人家仁慈,收留了我们,家里打仗,乱着呢,带着孩子逃了出来,一路乞讨,在路上有人指点我们来这儿,果然有人收留,给活儿干,给地种,给孩子吃穿,还给孩子教书,真真儿是观音菩萨显灵啊!我们这儿家家户户都供着长生牌,每日替小小姐念几声佛,保佑她长命百岁呢。” 第290章 宋霑赞道:“果然是厚道积善人家,但愿兵灾不要祸及这里。” 有妇人笑道:“可不是?听说是主人家的女儿身子不大好,因此想要多积善积福,路过这儿的流民,若是不想留的,会给热茶热食吃了,送一份干粮食水,再走,若是想住下,有劳力的就分一块地或是一份差事耕作,或是种地,或是养鱼,或是养果树,种菜,都可以,能织布做针线活的也能分活儿,只有孩子不需干活,可以免费读学堂,读书。” 禤海堂呵呵了一声笑道:“那若是碰上那等好逸恶劳的无赖,只想占便宜混吃等死的呢?” 妇人笑道:“那肯定不行,来几日若是不干活,那立刻就被逐出去了,主人家这儿的护院厉害着呢,个个手上都有着真功夫,不少孩子们看着羡慕,也都想着要学武,要当护院呢。” 宋霑笑道:“还不知道主家姓什么?” 妇人笑道:“姓应,时不时回来一下,不过这儿主事的还是他家的小姐,已嫁人了,如今战乱回娘家住着,听说夫家姓李的,平日里倒不大下来,偶尔给孩子们上一两次课,长得跟仙女儿似的……” 这时却有妇人呵斥道:“罗家的,你说太多了。”那妇人脸上一僵,宋霑笑道:“唉呀放心,我们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军队里的,绝不会骚扰百姓的。” 几个妇人哈哈笑着,送了热茶给他们喝了,就着热茶兑着炒米吃了些,又拿了钱买了十个鸡子,借火烧熟了给李知珉吃了,高灵钧看李知珉脸色舒缓些了,心中度量着,这位爷今日急怒攻心,怕要存在心里,还是得疏散疏散开来,便问那妇人:“大嫂,我们已是吃饱了,想这儿遛遛马消消食散散心,可不知有宽敞些的地儿不?” 那大嫂适才得了赏钱,心情十分愉悦,笑道:“唉呀,这后山从这儿往后走,苹果林子里,倒是有小道儿,可以散散心,只别过桥就好。” 高灵钧笑着又给了那大嫂几个铜钱,起身陪侍宋霑和李知珉,骑了马缓缓而行,苹果花香馥郁飘动,空气十分宜人,三人转入后山,果然看到后山又有一座吊桥接着,才能往上到达山庄的顶部,远远看去那山庄,也彷如一座石堡一般,颇为坚固。 高灵钧啧了一声:“竟是个深谙兵法的,难怪不怕收留饥民流民,这儿吊桥一收,任你千军万马,也奈何不得他们半分。外边庄子又有护城河,桥板一抽,庄子也进不来,两道障碍,再加上那石堡肯定也十分坚固,里头再囤上几年粮,任外边怎么翻天覆地的打,这儿真心能舒服养上几年,底气充分啊。” 宋霑笑道:“没听说是应家吗?这儿离范阳虽说有些远,但却并非兵家要地,战火难及,因此流民们也不少往这边逃的,想来是应家留的一手后路,应钦手下九个义子,能征善战,骁勇无敌,没想到居然也有女儿了,大概也是收养的。” 李知珉默默无言,驱马前行,却忽然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他眼明手快,伸手一接,已经接到一个小小的花环,他微微有些愕然,抬头一看,却看到头顶上十分结实高大的树浓密树冠中,搭着一间小小的树屋,有两个娃娃从结实的树屋阑干上探头看下来,两人都粉妆玉琢,四只明亮眼睛仿佛幼鹿一般的水灵灵的,十分好奇地看着他。 而后头已有个仆妇模样的站在两个孩子身后,轻轻叫道:“哎呀对不起,小娃儿不懂事。” 那两孩子中较大的男孩子却十分活泼好动,大叫道:“马!我要骑马!观音奴,我给你拿花环去!” 那仆妇只来得及喊了声:“啊呀小爷!不可以!”那男孩已经身手敏捷的翻过阑干十分大胆地向李知珉身上扑了下来。 李知珉十分愕然就已将那男孩抱了个满怀,感觉到孩子身上微微的汗味和热乎乎的身体,那男孩丝毫不怕生,咯咯笑着,一刻不停的身体里仿佛充满了活力,他转过身来,学着他将双脚跨在了大马上,驾驾了几下,见那大马纹丝不动,有些无趣,抬头对着上头妹妹道:“观音奴!这就是舅舅带我骑过的大马!等你病好了,叫舅舅也带你骑!” 上边叫观音奴的女孩儿被那仆妇牢牢抱着,看着不过一岁多两岁的样子,应该才会说话没多久,只是会娇嫩地拍着手笑:“马!马!花花!花花!” 李知珉看着那女孩犹如花瓣一样娇嫩的脸和湿漉漉的大眼睛,一颗心仿佛化开了一般,伸了手将那小小的花环往上递。 他本就身量颇高,又骑在马上,很轻松便将花环递在了观音奴手边,观音奴却没有接,只是抱紧了乳母,只是怯生生地盯着他。 这时李知珉怀中的男孩忽然叫了声:“阿娘!” 他转过头,看到那吊桥头上,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戴了风帽披着披风的女子,身后跟着几名玄衣护卫。 李知珉整个人僵立着,感觉怀中的男孩子胆大包天的往马下就跳,连忙护住他的腰,将他扶着下了马,然后欢呼着跑了过去扑进了那女子怀中,头顶上树屋里,那乳母也抱着孩子,从树一侧搭着的木制阶梯,稳稳地走了下来,往那边走去,只有小女孩一直转过头,好奇地看着他。 两人隔着路,遥遥相对。 银狐风帽下雪白的毛遮着大半个脸,只露出一个尖细的下颔,腰肢纤细极了,仿佛瘦了许多。 第291章 李知珉深深地看了她两眼,并没有上前,而是驱马转身,带着人离开了。 一直行去了数十里路,那花香仿佛都一直在鼻尖萦绕,许久以后他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不知何时,将那小小花环放入了自己怀中。 他曾经以为这是他人生最难的时刻,然而从那一天起,他似乎都已无所畏惧。 第180章 行刺 战事开始后,范阳这边也开始兵力调动频繁,应钦和他的义子们带兵四处调动,甚至可能一年半载都不能回来,范阳城常住着反而不大安全,加上天气太冷,对观音奴养病不利,应夫人便索性带着赵朴真南下,到了这处较为僻静安全的地方,又带了不少精兵护卫守卫,日子过的倒也安静,因着路过的流民多了,收留了几个,名声出去后,投奔的流民越来越多,她也就费了些心思给路过的人都歇歇脚,救助一二。 没想到这就路遇了李知珉。 看到的第一个念头,她以为终于被找上门了,然而对方眼里的错愕显示了这实在是一场偶遇。 春日里的苹果园芬芳热闹,那人站在那里,却孤拔不群,仿佛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金戈铁马的冷峭气息,与那明媚春光格格不入。 她等着雷霆一般的责问,甚至准备好了解释和拒绝。 然而他放下孩子,回身转马走了,什么都没有做。 她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不知为何,涌起了更多的是怅然若失。 过了半个月,应无咎带着应无悔顺路过来探望她,说起秦王,赵朴真才知道那天遇到的李知珉,面对的是多么难的局面。削权调兵,生母被禁,亲妹和亲,他大概没有时间来计较她这个卑微的逃妾。应无咎搓手叹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听说他大部队到了灵武,朔方节度使拒绝让他领军进城,说如今无战事,只让他住在都督府,显然是要架空他,然后他的手下直接宴会上将朔方节度使绑了砍了头,理由就是他对秦王不敬!” 应夫人在一旁噗嗤一笑:“好一个理由!朔方节度使是齐隆吧?是个混不吝的,想不到这次碰上个硬钉子,大概以为秦王年轻斯文,却忘了他可是堂堂正正的嫡长子,一品亲王,一个不敬就可以杀人。” 赵朴真道:“朝廷没有问罪吗?” 应无咎道:“灵武离洛阳这么远!等消息传到,齐隆的尸体早就凉了,整个朔方军已经全落到了李知珉的手里,还全打乱整合过了,不听令的听说全就地砍了,朔方都督罗绍坤屁都不敢放一声,立刻将军权拱手奉上,默默躲一旁了,朝廷那边能怎么样?顶多御史嚷嚷几句秦王擅杀大将,图谋不轨,如今整个朔方兵权全落在他手里,又是战时,皇上再生气,明面上也不能怎么样,否则就是要真逼反了他了,这一步实在太妙了,他从前就有打退突厥的大功在,又镇守长安拒敌有功,之后服从圣旨离开长安,驻守灵武,以一品亲王的身份杀一个不敬自己的节度使,人已经死了,什么罪名还不是随便扣,朝廷也不能真就为杀一个节度使就和他这真正有战功的正牌皇子计较什么,谁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意思呢。” 应夫人笑道:“对,明面上,人们可都以为皇长子,是皇上最信任的人。几个节度使们,都以为秦王杀朔方节度使,是为了震慑其他节度使,果真是高招。皇帝和崔氏肯定气得要死,但是也没办法,调兵和临汝公主送去和亲的主意,必然就是崔氏提出来的,所以秦王才下此重手,想来心里憋狠了。” 赵朴真想起李若璇,却知道李知珉肯定十分痛心亲妹的待遇,想起当初应无咎干过冒充土匪的旧事,她心头一动,看向应无咎:“和亲的话……若是扮成土匪,劫了公主出来,会怎么样?” 应无咎摇头:“和亲队伍必是两国大军随从护送,想来如今已经快到青蕃城了,一般土匪谁敢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搞不好反而还要连累秦王,被扣个劫妹破坏邦交,破坏和议的骂名。” 应夫人点头赞许道:“这是两国之事,若是劫了,便是破坏两国邦交,背信弃义,对方可以撕毁合约,索取更多利益,以皇上这懦弱性子,怕是会割让更多土地,换一个公主和亲罢了。” 赵朴真脸上微微黯然,应无悔却笑道:“妹妹是关心那公主吗,幸好如今我手上没有差事,正无聊,不然我带一队人跟着和亲队伍走,替你打探些消息回来,如何?” 赵朴真道:“会不会太烦劳九哥了。” 应无悔道:“我正想看看青蕃是什么样子呢!还有和亲,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顺便替妹妹打探一下,若是公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搭把手,哪怕送个信呢,妹妹说好不好?” 应夫人看应无悔兴致勃勃,笑道:“你就去吧,带上咱们家里那几个江湖好手,他们手里都有些鸡鸣狗盗的本事,若是遇到危险,逃是第一的。” 应无悔更是高兴起来:“好!等我且替妹妹走这一着。” 应无悔这一去,去了一个月,然后回来的时候,却带回了临汝公主李若璇。 好在他人虽莽撞,却还懂得些轻重,人倒没敢直接带进来见赵朴真,只先在庄子下安置了,才上来和应夫人、赵朴真禀报:“我不想劫的!但是才到了城里第一个晚上,我带了点人,想去探探那府邸的,结果却碰到了她逃了出来,那两个丫鬟手上有些武艺,拼死让她一个人逃了出来,我索性就救了她,连夜逃了,带着她这个娇滴滴的累赘一路跑出来,可真是折腾坏我了!我后来也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大概有戒心,没说,我也拿不准怎么办,只能先带来这边了。” 第292章 应夫人叹了口气:“她不知你底细和来历,当然不敢乱说,只是和亲的公主失踪这般大事,怕是朝廷内已有消息了。” 一边叫人立刻去探听,不多时果然有人带了消息来:“青蕃那边说临汝公主名义和亲,实则心怀不轨,新婚之夜行刺慕容太子并逃走了!慕容延受了重伤,大怒,如今已经派了使者,兴师问罪大雍,要求立刻交出凶手临汝公主,并陈兵五十万于边疆,要求大雍务必有个交代!” 刺杀! 赵朴真想起从前见过的李若璇,愕然道:“李若璇这人颇为单纯天真,应该作不出刺杀太子这样的事。” 应无悔拍掌道:“对!这一路上我觉得她又蠢又没头脑,会不会是秦王指使她的,好让和谈不成?” 赵朴真摇头道:“秦王——绝不会让亲妹置身如此险境,只怕是旁人,我从前也算认识她,我去问问她吧。” 李若璇看到赵朴真的时候是愕然的:“你……不是哥哥身边的侍婢吗?赵朴真吧?你怎么在这儿?哥哥也在这附近吗?”她期待而警戒地四处看着,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这些日子的折磨让她眼睛深深陷了进去,两颊也干瘦了许多,整个人形容狼狈憔悴,惶恐不安,几乎已看不出从前那娇蛮骄傲的临汝公主的样子了。 赵朴真微微一笑:“朴真见过公主,这次是朴真的义兄偶然路过青蕃都城办事,遇到公主落难,顺手救了公主过来,因着我这边还算安稳,先带了您过来。我听说是公主,则过来问问,听说公主刺杀青蕃国主,不知是不是真的?您如今是打算要去何方呢?” 李若璇愕然道:“刺杀?外边是这么说的?说我刺杀慕容延?” 赵朴真知道自己说的,李若璇未必信,便拿了那朝廷邸报给她看,她一目十行看完,整个人都微微发抖:“青蕃派了使臣兴师问罪,陈兵百万,和谈破裂,都是因为我?”她忽然崩溃大哭:“可是不是我!根本不是我刺杀的!是阿蓝和阿紫,嫂嫂!都是嫂嫂,送来的武婢!”她身体微微发抖,忽然反应过来:“上官筠害的我!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送给我那两个婢女!说什么保护我,让我青史留名!结果新婚之夜那两个婢女就刺杀了慕容延!”她拉住赵朴真的手:“你知道我哥哥在哪里吗?我要告诉哥哥,上官筠害我!” 赵朴真缓缓问道:“秦王殿下,如今镇守灵武,公主若是着急,我可让人替公主捎信给他,又或者,我派人护送公主前往灵武。” 李若璇却睁大了眼睛,微微发抖:“会不会这就是大哥的意思,大哥让上官筠做的?和谈不成,大哥才有机可乘……可是我的命,我这个妹妹,算什么?还有母后,还有三郎,岂不是都要受连累!大哥为什么变成这样子!” 赵朴真心里微微叹息,轻轻安慰她道:“公主,王爷不是那样的人,他从前多么疼你,想来,是王妃擅作主张,觉得这是一个刺杀慕容国主的良机。”至于小姑子的命,并不重要,而就算失败,和谈破灭,这对于掌握兵权驻守在外的秦王,却是利好消息。否则和谈谈定了以后,皇上和崔氏,转过头,就要对付秦王了,君要臣死,父要子死,秦王没有胜算,唯有天下大乱,才是秦王的机会。 见机行事,当机立断,目光狠准地判断利益得失,无情地牺牲一切,上官筠,果然是百年世族上官家推选出来,最合适政治的女人。 也是站在野心勃勃心机深沉的秦王身边最适合的女人吧。 赵朴真垂下眼,听着耳边哀哀哭泣的李若璇,心里怅然地想着。 第181章 国破 李若璇到底没有去灵武,只说是受不了路途之苦,就赖在了山庄里。其实赵朴真心里想着她大概还是在意,怀疑是秦王指使的上官筠。不要说临汝公主,就连赵朴真,心里也会有怀疑一闪而过,真的不是他指使上官筠的吗? 不过到底不能见死不救,李若璇如果如今回朝廷,必然是会被推出去顶罪的,只好留下了她,只是,山庄里是不留白吃饭的人的。 李若璇知道自己也要干活,瞪圆了眼睛看着她:“我也要干活?我堂堂一国公主……” 赵朴真提醒她:“畏罪在外潜逃的和亲公主。”又心平气和道:“你如果有钱,按住客栈的来也可以,交房钱和吃饭的钱就行,您要吃什么,都可以点。” 李若璇当然没钱,她那夜被剥得光溜溜刚要承寝,她身旁的武婢就动了手,慕容延却身有神力,两个武婢都没奈何了他,三人缠斗的时候,她仓促穿了件袍子逃了,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后来被应无悔救了后,买了一套衣服给她穿,因此如今全身上下,莫说没有钱,连值钱的首饰都没有一个。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好委委屈屈道:“好吧,先说好啊,我可做不了太重的活,什么种地挑水的别找我,还有那些什么洗衣做饭,伺候人的,我也不干!宁愿死也不能丢这个脸!”一副宁死不辱的神情。 赵朴真都要气笑了,还是忍下来道:“那就去教书吧,教山庄里的孩子们认字,教材都是现成的,你一个个教便好了。” 给流民的孩子们上课!那些人和乞丐有什么区别?李若璇十分不情愿,但还是捏着鼻子去教了几堂课,回来又找她抱怨:“教不会!都是什么蠢人啊!还流着大鼻涕的!脸也不洗!我教不了!十个字教了几天了都教不会!一骂就只会哭!” 第293章 赵朴真悠悠道:“那怎么办呢?只有教书这个差事是工银最多的了,旁人想教,都不认识字呢,您看您这几天,每顿都要肉,还不能重样,鱼啊鸡肉啊羊肉的轮着吃,每日都是二、三两银子的花费,不做这个,怕是只能顿顿和下边人一样,吃高粱饭了。” 李若璇恼怒:“先记账!到时候让大哥都还你!” 赵朴真悠然道:“如今这乱世,谁知道将来能不能收到钱,不然我还是派人将您送去灵武王爷那儿吧……” 李若璇哽了下,到底还是道:“罢了!且再教几节课,什么天份!教得累死了。”她看了看赵朴真,眼睛一转,凑过去笑道:“其实不必大哥,真儿嫂嫂您照应我,也是一样的嘛,我可是你小姑子,孩子的小姨呢,您怎么忍心教我受苦嘛。将来我会在大哥面前说你好话的。” 赵朴真知道她这些天,上下其实已混熟了,已经见过了两个孩子,其实也并没打算避着她,只是脸上仍然平静道:“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 李若璇道:“还要瞒我!那叫七斤的孩子,和我大哥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我在学堂看过他的大名,叫李正聿!咱们下一辈儿,男孩正是排聿字辈,太子妃生的那个病歪歪的小皇孙,就叫李书聿,看这年龄,你家七斤还要大上一岁两岁,原来大哥早就有了正牌皇孙了!哈哈!可比崔柔波生的那个强多了!我前儿一问,背书那个溜啊,而且身子结实得很。是不是大哥派人去救的我,又送来你这里养着的?” 她这些日子,到底还是不肯猜疑大哥,发现七斤应该是大哥的孩子后,她又动了心思,越想越觉得大哥英明神武,布置一切,先让上官筠派人刺杀太子,又安排其他人救了自己,然后送过来这里安居。 赵朴真微微有些无奈道:“公主不要瞎猜了,真就是巧合罢了。” 李若璇嘿嘿一笑,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轻快:“大哥深谋远虑,想来一定有安排的!我信大哥!” 她们在山庄中轻松度日,不问世事,外边的时势,却越发艰难起来。 青蕃以大雍背信弃义,谋刺青蕃太子为由,撕毁了合约,五十万大军原本也只是停战,未曾撤回的,立刻开始了如狼似虎的进攻,连日加快攻势之下,长安陷落,虎狼大军开始逼向洛阳。 李恭和在殿内犹如困兽一般,两眼发红:“逆子!这是逆子!定然是他搞的刺杀!他就是存心让我大雍陷落!” 崔皇后沉默地坐着,这次是她失算了,当初窦皇后求着她让临汝公主见见见上官筠,她只以为她们不过是垂死挣扎,于是答应了,想着借上官筠之口,好让临汝公主死心,没想到上官筠竟然能出此狠招!这不像是秦王的手笔,和谈破裂,遭殃的首先是百姓,秦王这个人,明明城府深沉,对自己都心狠手辣,却仿佛有一条底线在,对百姓对国家有着颇为奇特的责任心,认真说来,倒还真有仁君之像,若是太子能有几分像他,她哪里还需要如此苦苦支撑。 李恭和抬头看她:“如今怎么办!各地节度使,能回援的不多!岭南那边南诏也开始作乱,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京师兵力不足,大臣们还说立刻召回那个逆子!洛阳还可苦守一段时间,等到他回防,但是我怕那个逆子会故意拖延时间,等城破以后进来再来捡便宜!连刺杀太子,破坏和谈的事都做了,他还有什么做不了!” 崔皇后冷静道:“窦氏呢?” 李恭和厌烦道:“只会哭着说不是她指使的,说是别有用心的人害临汝公主,又只会求我派人去找临汝公主,我看她早就死了!” 崔皇后道:“秦王会回来救她的,还有齐王也在洛阳。” 李恭和却喘着粗气:“不,他装了这么多年,豺狼之心昭然若揭,怎么可能为了那个蠢妇回来!连亲妹妹也敢用来做行刺的工具,哪里还能指望他仁孝!逆子!必须得找外援,将青蕃这群贪得无厌的赶走后,朕再治这逆子的罪,十恶不赦!朕要杀了他!” “对,外援!赤纥!赤纥一直和我朝交好!我们也有公主和亲的,朕这就修书一封,命使臣飞驰赤纥,向赤纥借兵二十万,先解了京师之围再说!” 崔皇后张了张嘴,她于军事上也不大通,总觉得不大对,但却也说不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对的,毕竟赤纥的确与大雍一直邦交友好,而且如今李恭和是连自己这个亲儿子都信不过了,她这个外人,若是说觉得秦王会回来救京城,怕是李恭和也不会信了。 赤纥二十万兵长驱直入国境的时候,远在灵武的李知珉才收到消息,他勃然大怒,扔下战报:“荒唐!他以为赤纥是白白借兵的吗?这不是引狼驱虎吗?” 他整个人愤懑得胸口几乎要爆炸开:“为什么他就不肯信我可以救他呢?灵武回援京师是远,但是洛阳完全可以守住!他宁愿花大代价和赤纥借兵,也不相信自己的亲儿子!”他们这一对父子君臣,究竟是如何走到父子相疑如此! 想起他曾经笨拙而期待地争取父亲的眷顾,努力地希望得到父亲真正的认可,他如今才发现,他内心其实期待的是这一天,就是父皇陷入困境的时候,他能力挽狂澜,在父皇面前证明,他也是一个优秀的儿子,也是可以成为太子,成为他的继承人的优秀皇子! 然而李恭和宁愿借兵。 第294章 宋霑并不了解他这种奇怪而不平的情绪,而是颇为平淡:“这不奇怪,临汝公主那事颇有古怪,我若是皇上,也会怀疑是不是你动的手脚,故意让和谈破裂,天下大乱。” 李知珉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眼里,我就是那等为了自己一己私利,无视家国,祸国殃民的人吗?” 宋霑道:“但是如今我们也只能按兵不动,否则无旨调兵,擅自行军,视同谋反。否则等赤纥和大雍联军赶走青蕃以后,回过头来,就是收拾你了。” 李知珉面色幽寒,带着冰冷的表情:“赤纥,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东礼可汗口蜜腹剑之人,父皇只怕是引狼入室。” 宋霑叹息道:“应该不至于,毕竟赤纥一直也算得上是盟国……顶多也就是将给青蕃的改给赤纥罢了。” 李知珉握紧了手里的杯子,指节青白:“点兵马,我要调兵,回洛阳!” 宋霑站了起来,张了张嘴,看着李知珉阴冷铁青的脸,到底没有继续再说什么。 然而过还没到端午,最坏的消息传来,入境的赤纥竟然翻脸,与青蕃达成联盟,围攻洛阳,洛阳城破,窦皇后城头殉国而死,元徽帝带着太子及一众文臣,弃了满城百姓,逃往南边江宁城,邸报上粉饰为:南狩。 第182章 登基 李若璇放声大哭,全身换了素服:“母后!母后!是孩儿不孝!是孩儿不孝啊!”她双眼几乎泣血,哭得晕厥过去。 赵朴真命大夫替她诊治,也只是说哀痛过甚,好生宽慰便好。然而丧母之痛,岂能轻松宽解?赵朴真不知道远在灵武的李知珉会怎么样,他其实比谁都看重家人…… 从来没有人想到一向被人觉得懦弱、愚蠢的窦皇后,会在皇帝和太子都弃城而逃的情况下,一个人从囚禁她许久的冷宫里走出,以皇后礼服,盛妆走上了城头,在城破之际,跳下城墙,以身殉国。其贞节义烈,连敌军都肃然起敬,无一人敢羞辱其尸体,最后赤纥可汗命人将她盛装大敛,棺材寄存到白马寺中。 连应夫人都叹息:“窦云岚果然是清流出身,危急时刻,大节不失,我虽觉得很不值当,但还是非常尊敬的,就这一点上看,秦王还真是她的儿子,大节上明白。李恭和,就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赵朴真心中难过,想着灵武的李知珉,还不知道会难过成什么样子。应夫人却在点评:“江宁历来易守难攻,李恭和跑到那边去,身边又无名将,都是些尸位素餐之人和一群文臣,讨不到好。” 果然一语成谶,而且快得匪夷所思,不过十日功夫,赤纥青蕃联军就已联手渡江,攻破了江宁,俘虏了元徽帝及太子,及诸位随从南狩的文武臣子、贵族两千余人。 此时,秦王李知珉带着十万大军,闪电般地奇袭了守卫空虚的长安、洛阳,迅速收复了两都,打了联军个措手不及,算时间,应该是从知道赤纥借兵起,就已从灵武擅调大军回援,然而终究没赶上解救元徽帝和太子。 之后会战数次,秦王调了一支十分强大的水军,逼近江宁,赤纥和青蕃本就擅马战不擅水战,看讨不到好,便放弃了江宁,大军西行,将俘虏一路押解向西,听说沿途打骂羞辱不休,有不少臣子并女子自尽。慕容延派了使者给秦王,索取巨额赎金。 次年春天的时候,在洛阳剩下的群臣,拥立了秦王登基,改元建昭,尊被俘虏的李恭和为太上皇,李知璧为楚王。 范阳节度使应钦第一个派了使臣前去洛阳朝贡,并上了贺表称臣,有他带头,很快大雍各地的节度使、诸侯王纷纷上了贺表,并纷纷表示能调兵追击敌寇。 “如今皇帝落在对方手里,已是奇耻大辱,文臣们的套路,只有另立君上,尽快稳定朝局,才不会让我朝继续沦丧下去,秦王是最好的选择,窦皇后殉国,他作为窦皇后嫡长子,又有过拒突厥,收复两京的不世之功在,民心所向,声望达到顶点,而且他积蓄力量已久,从前只是坏在名不正上,如今正了名,身边文有宋霑、公孙锷等谋臣,武又有高灵钧、禤海堂、王慕岩、王慕松、上官麟等年青武将,猛将如云,实力最强,重新组建一个运转良好的朝廷,对大雍才是最好的。”应夫人冷静地分析着。 “当然,你义父也是为了你的将来,搏一个拥立之功。”她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朴真。 “上官筠没有被俘虏,城破之时,她借着上官族的护佑逃掉了,没有随着皇帝去江宁,而是就近潜伏了下来,而且她逃亡之时,还带上了齐王殿下。这次秦王登基,上官谦继续任右相,宋霑任左相,公孙锷为国师,上官麟也被封为大将军,人人都以为上官筠作为元妃,又有护佑齐王的功劳在,必然会被封皇后,没想到却是后位虚悬,只封了上官筠为贵妃。” 应夫人看了眼仍然没有说话的赵朴真:“另外有旨意,封潜邸侍妾白氏女所出长子李正聿为皇太子,次女为永寿公主,而白氏女,以孕有太子公主有功,封德妃,白素山封承恩侯。” “贵妃和德妃,都是从一品,名义上贵妃似乎更贵一些,但你在她跟前,连行礼都不必,甚至可和她分庭抗礼,又有子女在,还封了白家为侯,这是抬高你的出身,宫里、臣子,至少面上没有人敢轻贱你,已算是用心良苦。” “接临汝长公主的宫人已经到了,护送的人为禤海堂将军,同时来的还有公孙国师,说是为观音奴看了诊,每年春天,观音奴都咳嗽喘得厉害,看了那么多良医,也都说恐怕唯有当年的鬼杀神医能治,否则怕是活不到成年。真儿,是时候做决定了。” 第295章 赵朴真却避而不答,只是道:“公孙先生在哪里呢?请他给观音奴诊治吧。” 公孙锷给观音奴把脉得十分仔细和耐心,小心翼翼看过她的眼睛,舌头,又左右手把脉许久,才道:“小儿之症,一般大夫都不敢轻易医治,因着药多药少都容易出差池,针石也要慎之又慎,公主殿下想必夜睡不宁,白日又多困倦,脾胃不和,不喜进食,少言胆怯,依我看,倒是停了药石,多在外边晒晒太阳,小心饮食,多让她走走,与伙伴们玩耍,咳喘若起,再用药,缓缓养上几年,应该会有起色。反而是娘娘,我观娘娘面色无华,双眸晦暗,应是思虑过甚,又休息不足,劳累过度,葵水想必是常早至的,长此以往,怕是要成大症候。” 一旁应夫人看到说到她这几年的忧心之处,已是接了口道:“没错,我一直说着,莫要过于忧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既有公孙先生诊治,你且放宽心怀,好好养上几年,将身子养回来才是。” 赵朴真自观音奴生下来起就没好好休息过几日,因着十个大夫就有九个不敢医治,只说活不到成年,心中时时忧虑,再加上诸事烦扰,这几年确然觉得身子不如从前健壮,如今看到公孙锷诊治说孩子无大事,心中一宽,轻声道:“还要烦劳先生好好给观音奴调治。” 公孙锷微微一笑:“无妨,娘娘不信旁人,总要信在下才是,都是老熟人了——当初,太子还是我接生的,那时候娘娘也颇有几分凶险啊。” 应夫人却不知这旧事,虽则已过去,仍然惊诧道:“生七斤的时候,不大顺利?” 公孙锷道:“羊水先行,胎儿迟迟不下,当时还是秦王的皇上不远千里,微服到了羊城,就在一墙之隔,陪娘娘分娩产子。” 赵朴真替观音奴盖被子的手一顿,那一夜,他居然在?真的这么看重这个孩子吗? 公孙锷一边收着手里的医囊一边道:“我也想着皇上千里迢迢过来,想必极为看重那孩子,便问皇上,如今难产,皇上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若是保孩子,我则重手法催生……”应夫人抬头看他,目光灼灼,公孙锷却含笑道:“皇上却十分肯定和我说,保大人,无论情况如何,只保大人。” 应夫人徐徐松了一口气,轻声道:“苍天保佑。” 赵朴真只不说话,公孙锷将医囊放在自己轮椅上,笑道:“临行前,皇上有口谕给我,此行不仅要给公主看诊,还要给娘娘看诊,又叮嘱,若是娘娘不肯进宫,就让仆留在此处居住。另外又有宋先生捎了句话来给娘娘:说颇为想念娘娘做的饭菜,不知何时才能吃到,想来还是我们兄弟俩比较有口福才是——还有禤海堂禤将军,他这些年立功不少,如今也是帝都冉冉一颗新星,皇上在京城赐了所宅子给他,年内就要成婚,新娘子希望能得到娘娘的主婚呢。” 赵朴真抬头愕然:“新娘子——我认识?” 公孙锷道:“自然,名义上可是娘娘的妹妹,白英小姐,白老板挑了许多年,终于还是选了禤海堂为乘龙快婿了。” 赵朴真脸上现出了微微笑容,轻轻道:“先生先请住下,一会儿我给先生和刃先生都做几道拿手小菜便是。” 公孙锷点头不语,倒也不曾再继续游说什么,示意公孙刃推他出去,临走之前,却又说了一句话:“娘娘当日为一宫婢,却能经营书楼,一饭一食,以微薄之力造福贫穷士子;回连山,牵线搭桥以富连山土民;居羊城,办女学;乱世隐居,则又庇护饥民流民,娘娘可曾想过,若是您有朝一日,站在不一样的高度上,又能影响多少人,改变多少人的命运呢?” 第183章 决定 公孙锷走后,应夫人含笑道:“皇帝倒是用心了,自己不出面,倒让公孙锷来说你当日难产一事,也不知是真是假。”无论如何,这一刻她是感谢皇帝保住了她的女儿的。 赵朴真抬眼,有些惆怅道:“他不屑于,也不至于在我跟前说谎的。” 应夫人想了下,接起了之前的话头:“大雍需要一个有继承人的新君,皇帝什么都好,就是从前那不育无嗣的名声有些叫臣子们不安,如今有一个健康聪明的太子出现,会极大的安了犹疑不安的臣子们的心,而有你义父和我的支持在,白家也会一如既往支持你,你又有儿女护身,皇帝他只会更尊重你,护着你。” “上官筠不足为惧,等上官谦发现白氏女就是你的时候,他们一定会转向你支持你的,皇后之位,一定是你的。” 赵朴真抬头:“母亲希望我进宫?” 应夫人转头:“我们母女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岂有不希望你好好的留在我身边的?然而这些年你郁郁寡欢,什么都爱藏在心里,我终究没能陪你一起长大,没有能做一个事事都让你和我诉说的母亲,我很惭愧。人生短暂,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探寻的东西,从前我也怀疑过,应钦是否只是为我世家女的背景和皮相所一时迷惑,他迟早会后悔,然而时间给了我答案。所以你的第九个哥哥,我给他起名无悔,很多东西,你不去求证,永远没有答案。” “当然,我永远支持你的决定,你真不愿意进宫也可以,就说白氏女已病故……” 赵朴真轻轻道:“不是,就德妃吧——不要皇后。”就算得了皇后之位,又如何呢?在他心里,怕是自己依然是那个依附于他,又不肯听话的卑微宫女,如今不过是为了两个孩子,给自己一个名分,他已经不必害怕自己泄露他的秘密了。 第296章 母亲这辈子颠沛流离,何必让她为了自己这个女儿,下半辈子再担惊受怕?一品妃位,已经是许多世族嫡女求而不得的荣耀了,她再推拒,不过是无谓的矫情。 她从来不曾拥有过他,他终于如愿以偿,什么都有了。可是她偏偏想知道,究竟谁,才配做他心目中的皇后。一个问题一直存在她的心里,就是假如上官筠愿意为他生孩子,还有她赵朴真什么事吗?自己唯一能被他看上的,也只不过是生了皇子吧? 就算上官筠是奶娘之女,若是他喜欢她,那又如何?去告诉他,咄!我才是上官家的嫡女,出身高贵,你不要看低我?秦王殿下李知珉若是迷信那所谓的高贵出身,嫡长血脉,早就该认命成为一名富贵闲王,平庸男子,而不是一个人孤独的在黑暗中默默奋斗这些年,潜龙在渊,一飞冲天。 他从来就蔑视这些可笑的出身论,血脉论。 为了孩子,这是他给她的理由和台阶。这天下动荡,乱世中哪里都已存身不住,他却是整个大雍的救世之人,一句话,便遣了最好的大夫过来,一张圣旨,就已定了她和孩子的归宿,无可选择。还是一如既往不容人拒绝,控制欲极强的人啊,从来没有改变过。 温柔手段里,却藏着不容违逆的意蕴,让人不得不按着他的要求走。 他甚至连征询一下她的意见都不必,他已经是九五至尊的天子,垂拱天下,她所有在乎的人,都可以被他金口玉言决定命运。 离开范阳那日,应家陪送的妆奁车队延绵数里,应无咎带着八个兄弟都骑着马都特意赶到了来送行,应无咎仍然是那副站在马上严谨正直的样子:“妹妹,此去洛阳,虽说我们兄弟各有军职在身,不能擅离职守,但一旦你受了委屈,咱们兄弟仍然是千山万水,不远千里,也会给你撑腰,缺什么,都只管托人去应家的铺子说,凭是什么珍贵东西,你只要开口要,咱们兄弟都给你找来,就是天给你气受,咱们九兄弟,也能把天捅个窟窿!至于阿娘,我们自会尽孝,你只管安安乐乐,把外甥和外甥女给带好了。” 应夫人本来红着眼圈,听到应无咎这么说,眼泪又掉了下来:“此一去,和从前无从选择不同,你只记得,此去是为解你心结,不是送你去给别人糟蹋的,你只念着我和你兄弟们,平心而行,想更进一步,或是要抽身退步,都依你心,我身子康健,不必挂心。” 赵朴真看着她,心中十分不舍:“阿娘千万珍重,是女儿不孝。”她眼圈通红,却仍是忍了下来,颤声道:“母亲,此去,并非只为情而去,女儿这些年,见过皇家世族的奢靡和争斗,见过黎民百姓的烟火和平淡,心中亦有所悟。在江湖之远,我一人可教数名学生,让她们人生有所不同,借助母亲和兄长们的力量,我可在乱世之中庇护一方饥民,让他们不必流离,然而无论如何,尽我所能,也不过只能做到这般了。此去庙堂之高,地位不同,我也尽力试试看,是否能让更多的人,能因我赵朴真这个人,获得更好的命运。” 她顿了顿:“这也是我始终恨不起那个人的原因,他虽负我一人,却拯救万民,只做人而言,他不过是觅着他的本心而行罢了,我想着,我且觅着我的本心,去那里走上一走,看看我能做到什么样子,我想着,这大概就是道家说的,本心即为大道。” 应夫人道:“终归各人都有各人的路,只望你念着仍有母亲念着你,诸事以平安喜乐为上,不开心了,就回来。” 赵朴真点了点头:“若是不能,将来抽身退路,再回来给阿爹阿娘承欢膝下。”她又与应夫人等人辞别许久,才带了一双儿女,往洛阳迤逦行去。 洛阳上阳宫仙居殿内,上官筠也也正和进宫探望她的上官老夫人说话:“竟然悄没生息地生了一子一女,虽说这些年全都是在打仗,她一直随驾伺候皇上,后来皇上回来,战事紧急,就留她在一处安全的庄子,和临汝长公主一起,如今皇上登基了,便着人接回来。” 上官老夫人道:“我说什么来着,让你注意笼络白家女,眼看着什么不育,什么鞭笞下人为乐,全是装的,把全天下人都瞒住了,这城府深不可测。孩子都生出来两个了,你一点儿不知道,可见他早防着我们上官家,如今也只封了你为贵妃,不可不留心。” 上官筠道:“如今父亲、大哥,一文一武,尽皆担任要职,皇上也封了我贵妃,来日方长,如今大家都想着如何驱除夷狄,收复失地,迎回太上皇和楚王,还是不要计较这些小事。白氏到底是个商家女,不过是生了两个孩子,又恰逢登基之时,需要个太子来安心罢了。不封皇后,我看大概是先皇后如今尚未安葬,皇上心中哀伤,才虚悬着的,听文桐说,皇上如今每日茹素,内外尽皆服玄,竟是一直在为先皇后在守母丧。” 上官老夫人道:“太上皇还在外边,先皇后自然是不好安葬,至能先供在白马寺内,只是那凤印,可给了你?” 上官筠摇头道:“潜邸里从前虽说不少侍妾,但全都是那时候太上皇、先皇后、楚王、晋王那边送来的,全都不曾侍寝过的,进宫也都不过是选侍罢了,也谈不上立什么规矩。如今宫里有名有品的,除了我,就只有萍妹妹,得了个才人的封,那什么凤印想来还在先皇后宫里,这时候还是莫要去戳皇上的伤心事的好。礼部那边送了个贵妃的金印过来,各处衙门、内宫四局八部也都认,也罢了,如今宫里着紧的也就是两件大事,一是替先皇后安排祭祀大事,二是收拾临汝长公主、德妃和太子、公主的居处,等她进宫,皇上那边吩咐了,说太子、公主年幼,且公主身子不大好,都和德妃一处起居,自设膳房方便孩子。” 第297章 上官老夫人道:“如今你安排她们住在哪里?” 上官筠道:“说是小公主身子不好,我便安排德妃住在甘露殿了,那里靠着甘汤院,有一眼热泉,方便休养,临汝长公主给她安排了冰井院那边住着,皇上都许了。” 上官老夫人道:“临汝长公主怕是要记恨你,你须提防,若是给你气受,忍忍就过了,我估计留在宫里时间不长,很快就会嫁出去,” 上官筠微微一哂:“小女人,不值一提。” 上官老夫人叹气:“那德妃有子女傍身,你莫要和她争些短长,将来等皇上慢慢疏解过来,没那么哀痛了,我们自会想办法替你上疏,封你为后,再将那孩子记到你名下。” 上官筠心中冷笑,面上却一派微笑:“倒也不急,怎见得我自己就不能生呢?到时候那孩子已经记事了,抢过来也没什么意思。” 上官老夫人微微一哽,只好道:“你若能自己生一个,那是最好,我是怕你还和从前一样左性,不想生孩子,皇上心志坚定,非一般人也,你还是有孩子在膝下最好,或是你,或是萍儿,或是其他人,多多益善。” 上官筠温顺点头:“祖母说的是。” 第184章 入宫 过了数日,眼见着这日便是德妃进宫的日子,上官筠已安排了甘露殿里里外外陈设等都收拾清楚,又精心准备了宫宴,等到了点儿文桐却过来亲自报,德妃娘娘和临汝长公主、太子、长公主已经到了,因着天凉,小公主病犯了,因此皇上那边免了晚上的接风宴,只让德妃娘娘和长公主回宫歇息去了,请贵妃也不必再等,自歇下吧。 上官筠忙笑道:“小公主不舒服?宴那自然是不办了,但我自然是要去探探病才好。” 文桐道:“皇上说了,两个孩子都还小,才到了生地方,怕水土不服,小公主又是身子不好,气管较弱,命宫中诸人一律不得去打扰,怕见了生人更不好,如今又是丧中,一应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尽皆蠲了吧。” 上官筠道:“那德妃妹妹那边可够人手使唤?” 文桐道:“够的,前儿从长安调过来的宫人,都是从前在长安伺候过皇上和德妃娘娘的,倒都是用熟的,不过皇上也念着两个孩子,德妃娘娘太辛劳,如今太子殿下年纪也大了,该开蒙了,便专门嘱咐了,让太子到前边和皇上一同起居,他亲自教他开蒙,因此让奴婢和贵妃娘娘禀一声儿,太子一应用度一律在贞观殿开支了。” 上官筠点头道:“原也是应该的,臣妾遵旨。”心里却暗忖,果然皇上对这个皇长子颇为看重,也难怪了,朝臣们一知道皇上已有龙嗣,就都安了心,这个皇长子带来的政治利益,可是不可估量的啊。 贞观殿里,四下内侍们静悄悄地站着,垂着手目不斜视,李知珉端坐在御案前批折子,殿内唯有七斤在不知疲倦地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一会儿十分稀罕地研究花枝灯架上的纹丝不动的蜡烛,一会儿又去够旁边书架上有着华丽花纹的书脊,好不容易拿下来看了一会儿不好看又撂下了,跑去看了一会儿旁边桌子上摆着的精致点心看了好一会儿,甚至伸手摸了摸那上头扎着的彩丝,悄悄走过来问李知珉:“阿爹,点心能吃一块儿吗?” 李知珉仍然低着头批折子:“你娘怎么说的?” 七斤泄了气:“阿娘说只有正餐才可以吃东西,过了时间就不许乱吃了。” 李知珉不说话,七斤却居然真的忍住了没有继续讨吃的,而是踮着脚去看李知珉批的折子上的朱批,轻轻念着:“知道了……着吏部议之……” 这下李知珉微微抬了抬眼,有些意外:“你都认得了?” 七斤摇了摇头,指着上头几个字道:“这个不认得……这个也不认得……” 李知珉看他踮着脚辛苦,索性将他抱上膝头道:“这个是朕,朕就是我。”七斤懵懵懂懂道:“我就是朕,我知道了,就是朕知道了?” 李知珉道:“这个是皇帝的自称,你如今是太子,将来等你继承皇位了,你就可以自称朕了。”他摸着他满头汗,便放了笔,扯了汗巾替他擦汗,七斤却还在追问:“什么是太子?” 李知珉仍然耐心道:“太子就是皇帝的继承人,我是皇帝,你是我的长子,所以就是太子。” 七斤不太懂,又指着下边问:“那什么是吏部。” 李知珉道:“六部之一,朝廷有六个部,分别负责不同的朝政,吏部,就是管官员任命、考核、评定、免职等。” 父子俩一个听不太懂,一个却一直耐心解释,说了一盏茶功夫,七斤才觉得累了,打了个呵欠问:“我有些累了,什么时候回阿娘那边?” 李知珉道:“你阿娘身子不好,得好好歇歇,你妹妹已经让她很伤神了,你从今日起就和我一起起居,你也是时候开蒙了。” 七斤微微错愕,眼圈立刻红了:“那不能见阿娘和观音奴了吗?” 李知珉仍然十分平静道:“可以,但是要等每日你功课完成了,你阿娘和观音奴都歇息好了,有空,你就可以去见见她们。” 七斤眼睛里含了一包泪水,难得他居然忍住了:“阿娘说我大了,和大人一样,该学东西了,要我和阿爹多学着,我答应了。”到底是孩子,说着说着眼泪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抽抽搭搭着:“可是我还是很想阿娘和观音奴……” 第298章 李知珉看他哭得很是伤心,一边哭一边还拿着他的袖子来擦眼泪鼻涕的,有内侍上前想要接手,他却挥手让人下去,静静等七斤哭了好一会儿,情绪渐渐平静了些,才抱起他来直接叫人牵了一匹马来,翻身上去带着他在园子里跑了起来。 七斤大叫起来,李知珉抱着软软的身子,纵马跑得更快了些,到两圈马跑下来,七斤已经兴奋得满脸通红,叫得嗓子都哑了,李知珉看了眼时间,让人上了晚膳,慢慢地看着他吃了两碗,看他举止斯文,不咂嘴吐舌,也不多嘴多舌,饭菜不挑食,吃完以后吃了两块小点心,也不再伸手,心中暗自点头,又叫人备了热水,父子俩一起好好洗过澡,他搂着李知珉说了一会儿话:“明天父皇还带我骑马吗?” 李知珉道:“恐怕不行,明天父皇有朝会,还有些事要和大臣议。” 七斤有些失望说了声:“好。”并不闹,李知珉问他:“以前有人教过你骑马吗?” 七斤道:“舅舅啊,大舅舅带我骑过,还有三、四、五舅舅,九舅舅带我骑最多,但是阿娘怕他不稳重,老看着我。”李知珉知道这说的是应家的义子们了,心中暗自纳罕,也不知道应夫人究竟为何对赵朴真额外青眼,她亲女儿不是上官筠吗?难道只是因为应钦押了自己这门注?还是就算知道她已经给自己生了孩子,也还是希望能让她嫁给应无咎?当初在庄园意外见到她,事后也稍稍探查过,不过外人也只是知道应家多了个女儿,应该是收养的,应家夫妇十分宝爱。 虽然疑窦渐起,但他却没有想着从七斤嘴里探听什么,七斤唠唠叨叨又说了些庄子里的事,在他嘴里,外婆应该是应夫人,外公应该是应钦……公孙锷道她离开应家入宫之时,应家准备了十分丰厚的妆奁,这么算来,倒像真的是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他忽然想起一事,当初曾许诺过,等一切诸定后,要替她寻找亲生母亲……然而如今实在太忙,又是战乱刚过,怕是更难查了。 难道,赵朴真是应夫人的另外一个亲女儿?那父亲又是谁?上官谦,还是应钦? 七斤说了一会儿话,就睡得如同一头小猪一般,丝毫不见在陌生地方以及和陌生人的拘谨,倒是和小时候一样好带好养。李知珉轻轻抚摸他呼呼的小脸,压下心头纷乱,想着且先往这个方向查一查。 却听到文桐轻轻走了进来禀报:“甘露殿那边环儿姑娘来报,娘娘也已歇下了,晚膳用了一碗淮山瘦肉粥,两片七宝糕,一小碟红油酸笋,小公主也睡得很好,没有闹。” 李知珉道:“用得少了些,叫伺候的人精心些,也别让她吃素,她身子不好,看她喜欢吃什么,好好做,进得香的,厨子有赏。” 文桐轻声应了,又凑趣道:“皇上今儿也进得香,向来是有太子陪着的缘故。”他壮着胆子道:“如今也过了好几个月了,皇上也略进些荤食?不然如今您这么没日没夜的批折子,太伤元气了,身子可熬不住,如今太子公主都得靠您呢,万一太上皇和楚王殿下赎回来……” 李知珉看了他一眼:“午膳可安排一碗蒸鸡子。” 居然听进去了!还是得靠德妃娘娘啊,人才来,王爷就多了几分生气,和之前那死气沉沉的样子截然不同,文桐激动万分,耳朵都红了,连忙应道:“是。” 太子和皇上一同起居,让许多人都以为这位德妃深受皇帝隆宠,然而皇上却仍然一如既往的整日整日的都在前朝议事,批折子。 朝政的确忙,战后到处都抛荒,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人丁稀少,有人提出了迁丁,自然也有人提出反对,国库空虚,两税法名存实亡,也有人提出要废除两税法;更有人觉得夷狄已退,提出了削藩减兵的想法,朝廷每天都在吵,皇帝虽然是个冷面皇帝,在朝政上却从不因言问罪,只让臣子们充分讨论,老的文臣们都被掳走了,剩下的都是些从前不起眼或是不找事的大臣以及新提拔的大臣,朝堂每日议政之时,倒像个大菜场闹闹哄哄,有人想在新皇跟前一展才华,有人则希望能趁机建下不世之功,有的则趁此机会拉拢党羽,排除异己。 下朝后皇上多半是留下几个要臣,在御书房一谈就谈到日落夕阳甚至深夜,根本不曾摆驾甘露殿,仿佛只是一个极为平常的妃子,只是因为生了太子,才会以商贾之女的身份,得到如今地位。 德妃入宫仿佛只是小小一朵水花,激起的涟漪很快随着前朝的激烈争吵而被人遗忘。 第185章 蒸鸡 “有个老不死的上书,骂我哥不孝不悌,不想法子把太上皇和楚王解救回来,还有崔皇后,也被掳走了。”临汝长公主在甘露殿里一边吃着枣子一边道:“你这儿的枣子就是比我那边的甜!哥哥好偏心!”赵朴真哭笑不得:“长公主回来没别的事吗?怎的净往我这边跑,不去和您从前的朋友们聚一聚。” 李若璇翻了个白眼:“洛阳长安陷落,好不容易收复的,但是各家都被洗劫了一番,如今那些贵族豪门也是精穷,到处都不敢饮宴,还有母后,也不在了……”李若璇声音低沉了下来:“虽说都快一年了,但是皇上身上一直还服着孝,谁也不敢做这出头的椽子。” 赵朴真低头道:“那个骂皇上不孝的老头儿呢?后来皇上怎么处置发落了?” 第299章 李若璇冷笑了一声:“皇上才不发落呢,皇上就说他说得很是,他自己也旦夕不能寐,心忧父亲,只是青蕃那边开出来的条件实在太高了,如今朝中正无得力人手前去谈判,就给这位老大人安排了个和谈使者的官职,让他去青蕃谈判去了。” 赵朴真莞尔一笑:“其实青蕃那边应该也知道手里的人没用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皇上不可能放弃上好的耕地去满足对方的。” 李若璇恨恨道:“已经搜刮了许多珍宝带去了,还掳走了许多人去做奴隶,犹贪得无厌,带不走的还放火,长安、洛阳两宫内库所有珍宝,尽皆劫掠一空,那么多的珍本善本,全被一把火烧了。”她神色黯然:“从前来往的几家闺秀,有的被掳走了,幸免的也有被糟蹋了,匆匆忙忙嫁了人,如今就算是想要打一桌马吊,也凑不齐人了……”她之前还为自己和亲公主的身份羞耻,后来发现如今想找嘲笑奚落她的人,都难了。 赵朴真一路行来,被战火洗过的都城,与当初锦绣都城已经截然两样,朝廷和民众们都在努力地忘却那不堪回首的记忆和痛苦,努力平复着自己的生活,然而伤痛却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抚平。李知珉作为终结这一切战乱的主上,在民间的的声望几乎和神一样,然而大家都知道,他接手的是一个多么残缺的河山,一个凋零的朝廷,一个贫穷的国库,这样疮痍稀烂的国事,非几十年不能平息恢复,人们需要时间,皇帝也需要时间。 她忽然想起一事,问李若璇:“都被烧了?那嫏嬛书库呢?” 李若璇一怔:“我也是听姑姑们说的,城破那日,父皇悄没生息地走了,母后……一直在冷宫里囚禁着,知道城破,就召集了宫人和妃嫔们,打开了自己的私库,说她意欲殉国,但却没必要让大家白白送死,让大家都各自拿一点盘缠,四散逃跑,尽量换了衣物,抹了脸,往不起眼的山野逃或是去寺院,保命为上,然后就自己上了城墙……后来宫里被搜刮一空,四处放火,如今也只勉强修了几处宫苑让我们住着。”她眼泪落个不停:“哥哥收复洛阳后,还有不少宫人回了来,感念母后仁德的。” 赵朴真心下恻然,轻轻拍了拍她,谁知道李若璇忽然就放声大哭起来:“早知道当时和亲出嫁就是生离死别,当初怎么也不该给母后脸色看,我当时还骂她没有用,护不住我们,还被父皇嫌弃,害得我也被送去和亲……我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若是我当时好好说,希望还要她给我做主,她会不会就想着还有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要照应着,不会去死,姑姑们说她一直以为我已被害死了,日夜啼哭哀伤,甚至去求父皇派人找我,父皇却置之不理……我不要她做什么殉国的伟大皇后,我只要我的阿娘……” 这孩子,和亲被栽赃追杀流落在外的时候,一直没哭,虽然骂骂咧咧不情愿,还是自食其力教了一段时间学生,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回到家国,却发现家已不家,国已不国。 她哭了一会儿,赵朴真才叫环儿传水来给长公主洗脸,重新擦粉梳头,李若璇哭了这一场,舒服多了,一边匀脸一边道:“我要吃鸡!要吃你做的盐水蒸鸡!还要蒸鸡的汁来烫枸杞嫩芽,要嫩嫩的,还要吃狮子头!” 做就做吧,看在她这么伤心份上,赵朴真无奈道:“好吧,我让人先把鸡给杀了腌上。” 赵朴真想着七斤也最爱吃她做的鸡,便索性蒸了两只,既然给太子,也不能不给皇帝,虽说皇帝还茹素,样子还得做,于是她便准备了一只蒸鸡、一碗鸡汤枸杞叶,四只大大的狮子头肉丸子,一同叫人送去了前头,又自己细细撕了鸡丝熬了鸡丝粥给观音奴,才和长公主用了晚膳。 贞观殿里李知珉正在和宋霑、上官谦、公孙锷等人议事,七斤下午困了,一个人窝在殿屏风后龙榻上打盹,文桐悄悄走了过来和李知珉耳语了几句,李知珉没怎么在意,点头道:“就让太子在后殿用吧。”一边又和宋霑等人道:“如今还是免赋税来养农的好,否则便是收税,也收不起来,反而造成大量逃税到他乡的,不利于休养生息。” 宋霑道:“农为本,免了赋税可以,但是商税却不可不课……” 陆佑庸如今已是户部尚书,却是受了白家请托,说了句:“商税课太重也不利于流通,依我说还是就把盐铁专项站稳了……其他该放就放,特别是小商户的税,一律蠲了去,才算兴旺。” 才说了几句,一股盐水蒸鸡的奇香已随着鸡被撕开散发了出来,殿里弥漫着浓烈的蒸鸡的味道,几个大臣尽皆吞了吞口水,已经完全无心商议了,宋霑本就是个厚脸皮的,早已动了动鼻子道:“这是盐水蒸鸡,定是德妃娘娘的杰作,旁人再做不出这个味儿!又嫩又滑,又香又鲜……”又涎着脸道:“皇上体恤,眼看今晚还得继续商议,不如皇上赐臣等点吃的,垫垫肚子?” 李知珉没好气地扔了笔:“让你们议事,也没议出个章程,就好意思和太子夺食!” 宋霑嘿嘿笑了两声,只看着文桐不说话,文桐却心中一动,笑道:“大人们辛苦了,德妃娘娘和临汝长公主适才说话,长公主说想吃娘娘亲手做的盐水蒸鸡的,娘娘才做了,我看菜式好像还有多的,不然奴才去和娘娘说说,再添两道菜过来给大人们?” 李知珉不说话,文桐却知道这是许了,茹素许久的皇上终于肯开荤了,他喜得两脚生风,几乎是飞到了甘露殿,笑着对赵朴真和李若璇道:“盐水蒸鸡太子殿下十分爱吃,一口气吃了一只鸡腿,还想要,怕积食,没敢让殿下尽兴,只又喝了一碗汤,吃了个肉丸,进了一碗粳米粥,便歇着了,只是,皇上正和宋丞相、上官丞相、公孙国师、陆尚书等人商议国事,这天色已晚,皇上便想着赐几位大臣用了饭,才好继续商议国事……这宋丞相却悄悄央着奴才传话,说宫里的饭菜不好吃,就念着娘娘那一手……” 第300章 赵朴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盐水蒸鸡这会子蒸也来不及了,可巧刚刚多腌了一只,我怕明儿要坏,让人烤上了,另外还蒸上了个猪肚,本想着明儿早晨给七斤吃一点儿补补元气,算丞相大人有口福吧,然后再切碟火腿,让御膳房添几个菜,也差不多了。” 文桐喜道:“足够了,太子殿下那边的鸡也没吃完的,奴才这就让人去御膳房传话。” 不多时果然烤鸡弄好,赵朴真替它抹上蜂蜜,又加了点酱,白切了个猪肚片,另外添了点皮蛋高汤小青菜之类的家常菜,让文桐送到前殿。 晚间上官谦回去,却去了母亲房里:“那德妃,不简单,母亲还是进宫和贵妃说说让她上心些。”说完将今日皇上赐食的情景说了一遍,又道:“今日议事,尽皆皇上心腹,然而却人人似都吃过德妃娘娘做的菜,这还罢了,”他顿了顿:“我闻说圣母皇太后去世,皇上哀毁过度,一直只茹素,今日却破例吃了点德妃娘娘做的蒸鸡和鸡汤。” “还有太子,按白妃纳入王府的时间来看,似乎岁数大了一点,不过孩子每个都不一样,也拿不大准。” 上官老夫人睁开眼睛:“没有人质疑吗?” 上官谦摇头:“皇上如今上无长辈,如今又宗庙凋零,加上那孩子长得和皇上一模一样,我猜着怕是白家的女儿,早就已到皇上身边伺候过了,只是一直防着我们上官家。” 上官老夫人睁开眼道:“皇上登基,却没有封元妃为后,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了,只有贵妃还以为是因为皇太后去世的缘故,只是如今这也不在她,而是皇上到底怎么想。我之前是以为皇上到底是记恨上了我们,以为是我们派人刺杀青蕃太子,陷临汝公主入险境,因此一手提拔重用你,又让麟儿掌着禁卫,另一手却压着筠儿的皇后之位,敲打我们一二,如今听来,难道是这德妃有宠,皇上怕她受了委屈,索性暂时不封后?” 上官谦苦笑一声:“代宗当年为着不肯外戚坐大,终身不封后,本朝也不是没有先例,我只怕是我们上官一族如今太过煊赫,皇上有所忌惮,我如今想着,要不要急流勇退,朝中,只留着麟儿算了。” 上官老夫人摇头:“麟儿还太冲动莽撞,还需要你稳稳地送一把,保着护着几年,再让筠儿封后,让萍儿生下皇子,我们上官族,才算稳了。我明日就入宫,和贵妃说,尽快安排才人侍寝。” 第186章 舅舅 “侍寝?”上官筠心中冷笑:“祖母,您在宫外不知道,如今前朝忙得不可开交,皇上几乎日夜不休,不是在议事,就是在批折子,又是在为皇太后守着,这会子安排侍寝,定然是会被皇上驳回来的,我可没那个脸,或者你让萍才人自己去试试看好了。” 上官老夫人只将上官谦昨天说的话都说了一遍,道:“如今看来,德妃怕是在皇上那边隆宠不减,你还是小心些,早些有个孩子傍身,才是正事。” 上官筠点头笑道:“祖母说得是,我有空便和皇上说说。” 上官老夫人有些不放心,仍是叮嘱道:“可莫要去使绊子,如今国中凋零,她又有孩子,你莫要去了反而被人赚了吃亏,倒让皇上怪你,你父亲说,太子的年龄不大对,但样貌倒是和皇上一模一样,怕是白氏女入府前,就已侍奉皇上过了,这么看来,当初崔皇后,怕是被皇上和太后给算计了也未可知。” 上官筠笑道:“我可是失心疯了才去招惹她呢,那可是有个多病的小公主在,一旦我去看过她,回来小公主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都怪我,可怎么得了。” 送走上官老夫人,她想了想,找了朱碧来问:“德妃那边,每日都是做什么?” 朱碧道:“听说每日大多都是在陪永寿公主,有时候临汝长公主会去和她说说话,也没出过甘露殿的门,很是小心谨慎的样子,不过听说赏赐很多,时常会和御膳房要新鲜食材给太子殿下做菜,御膳房贪那赏赐厚,也是极力侍奉供应的,每次听说在吃食上花样很多。” 上官筠笑了下道:“富商之女么,眼皮子浅,赏银给得多,以为旁人就真看得起了,其实这宫里水深着呢,她这会子赏厚了,养大了奴才们的心,将来略薄一些,下人们反怨恨起她来,由着她去吧。”她想了下又道:“替我准备点礼物,我去见见临汝长公主吧,正经嫂子她也不来见,反倒和德妃混一起,想来是真对我有怨了,不可不去解开。” 临汝长公主果然没什么好脸色:“嫂嫂忙得很吧,怎的贵人踏贱地,今儿到来我这破落户屋里了?” 上官筠道:“果然妹妹是怪我,这阵子宫里到处都要重新修,国库穷得叮当响,全要仔细打算,捉襟见肘的,便是这样,也一点没敢薄了妹妹,便是这样,我心里有愧,对不住妹妹,一直不敢来见妹妹。原想着妹妹回宫那日,当着皇上的面,好好给妹妹赔个罪,结果偏是皇上体恤妹妹和德妃妹妹一路辛苦,免了接风宴。这几日我是心中胆怯啊,今儿却到底还是给妹妹负荆请罪来了。” 李若璇冷笑了声:“我的好嫂嫂,谁敢怪你,您当初可说得多清楚啊,流芳百世啊,青史留名啊,可恨我这个没出息的,竟没听出嫂嫂的意思,想来嫂嫂定是觉得特别遗憾吧?这么好个青史留名的时机,我居然没抓住,竟然没成为一个伟大的和亲公主而死去,为国为民牺牲!” 第301章 上官筠苦笑道:“妹妹,您仔细想想,当日我几乎就是被圈在家中,父亲被斥退解职在家中思过,我能做什么,我当时若是劝您不和亲,怕是皇上那边立刻就能让我父兄遭殃!我只能劝妹妹和亲!费尽心思在自己能力内想着只能送两个会些武艺的丫鬟护着妹妹,没想到竟还是让歹人钻了空子!妹妹,我冤啊!百口莫辩,我知道妹妹无论如何也不能信我,只求妹妹想想,若是当时你和我易地而处,你能做什么?” 李若璇心里却虚得慌,她并不敢深想,只是闭着眼睛不想怀疑自己最后的依仗,兄长,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到底是和上官筠从小好到大的,轻声道:“我何尝不知道乱世之中,女子身不由己,只是嫂嫂,你不知道我多苦,经过这一次,我再不能信任何人了……这世界上唯一让我最信任的人,已经没了……”她声音颤抖,想起这一辈子,竟然只有母后是最值得她相信和倚靠的。 上官筠手指微微发抖,却想起几年前发现自己祖母、父亲、兄长,都不是自己亲生的时候,她眼圈红了,轻声道:“妹妹不信我,也是我应得的,只是今儿还是给妹妹赔个罪……后来城破的时候,我拼了命还是把齐王殿下给保住了,就是怕等皇上回来,要怪我没护住他的弟弟妹妹,也没适逢好皇后娘娘,这事儿我一直压在心里……如今皇上回来那么久,连我这儿也不曾来过一次,想来皇上心中还是怪我……” 李若璇脱口而出道:“那还是太忙了,德妃那儿他也没去呢。” 上官筠掩面道:“妹妹这么说我才略安心了些,德妃妹妹一直陪着王爷东征西战的,想来皇上对她荣宠有加,如今妹妹自青蕃那边脱逃,是不是一直和德妃娘娘一块儿住着?难怪如今回宫,你也只喜欢去德妃娘娘那儿。” 李若璇道:“是啊……”她忽然想起上官筠恐怕还不知道德妃就是赵朴真,想了下还是顾左右而言他:“嫂嫂来意我已是明白了,嫂嫂放心,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不至于就还记恨在心,便是当初是嫂嫂派的刺客,也没什么,乱局如此,哪来什么谁应该护着谁,人本就只能靠自己罢了,想要别人护着你,也只看你自己有没有用。嫂嫂也不必担心我会给你使绊子,我如今是嫁过一回回娘家寄人篱下的小姑子,自然还是要看嫂嫂脸色,仰仗嫂嫂吃饭的,这事儿我明白得很,嫂嫂若有什么事让我办,对我有好处的,我自然办,若是没好处的,那嫂嫂也还是免开尊口,免得大家尴尬,倒伤了情分,还不如平日里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花团锦簇的好。” 上官筠看她居然说出这么一番明白话来,再看气色,果然与从前大不相同,心中微微纳罕,想来生死关头,到底悟了许多,只是到底失了圆滑,还带着气,还是得罪人,她笑道:“妹妹说这话,我可心里更过意不去了,妹妹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皇上如今身边还有几个亲人呢?我更不敢使唤妹妹,今儿过来一是赔罪,二是看看妹妹这儿住着可还喜欢,可还有什么缺的,再一桩事,就是想看看德妃娘娘那边的永寿公主,可好多了没,劳烦妹妹传个话,哪一日有空,再叫上萍才人,我们一起赏赏花,叙叙话,想着如何更好的伺候皇上,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的好。” 李若璇道:“想来这最后一桩才是最重要的,传个话不费什么事儿,但德妃娘娘应不应邀我却不能保证了,她是个好安静的,小公主身子又不好,她不大爱出门走动的。” 上官筠笑道:“妹妹只管把话带到,看她方便便好,我这儿先谢过妹妹了。”说完也不再停留,起身告辞出来,看春光尚好,御园里虽然未经精心整理,却仍然生机勃勃地开了许多花来,便慢慢走着想要看花,忽然抬头见宫墙边有一羽林郎骑马走过,身材高大,眉宇深邃,眼睛一亮,已扬声笑道:“大哥!” 上官麟本带着几个兵士在巡视宫卫,转头看到上官筠,神色疏远:“贵妃娘娘。” 上官筠道:“哥哥今儿当值?不知道会遇到哥哥,我那里还给哥哥做了两双鞋……” 上官麟淡漠道:“娘娘,如今您身份不比从前,宫里规矩森严,您还当避避嫌的好,属下告退。” 上官筠叹了口气,这个哥哥如今是越来越叛逆,战乱后他跟着皇上,前后平乱拒敌立了不少军功,收复两京的时候,他回来,就被皇上委以重任,命其监领北衙禁军都督,统领禁宫北衙十六卫,南衙则是高灵钧领了,高灵钧可是实打实的皇上心腹重臣,上官麟却位居其上,可见皇上对上官家的看重,然而这位大哥,先是辞官不成,就一直对家里冷冰冰的,十分叛逆,未成婚不能自立别府,他就长居宫卫,基本不回家。 也不知究竟为何对家里如此抗拒。但对她来说,上官麟却是一个不可疏忽拉拢的对象——毕竟他们曾经有过那么感情深厚的童年。若是早知道他们不是亲兄妹,她就不会如此任性一再消耗他们的感情,而是想法子将这个哥哥收服——不过,如今还不晚。她一边忖度着,一边回宫不提。 上官麟骑马缓缓而行,却忽然看到一个小男孩忽然从拐角跑了出来,险些就奔到马蹄下,他吃了一惊勒住马喝到:“什么人?” 那孩子抬起头来,忽然两眼一亮:“舅舅!” 上官麟愕然,低头和那小男孩对视了一会儿,那孩子却伸出手十分大方地要抱抱的样子:“我也要骑马!你是上官麟舅舅!我见过画像的,阿娘说你会很多好玩儿的东西,会带我玩,是不是!” 第302章 上官麟伸手将他一拉果然拉上了马,看这小男孩身上穿着的华贵袍子以及有八成像皇上的样子,知道这应该就是那德妃所出,让他们全族严阵以待的太子了,这舅舅却是如何来的?想来那德妃从前不过是王府侍妾,自己为王妃的弟弟,说句舅爷也不为过,大概从前作为侍妾战战兢兢,不得不教好孩子尊重正妃吧,也算是个有心的。他想来颇有些索然无味,但看这孩子眼睛闪闪,十分好动而娴熟地调整好姿势,窝在他怀里:“舅舅,玩儿先不着急,你能先带我回去一下甘露殿吗?我阿娘急着找我呢。” 上官麟一哂:“好吧,劳您这一声舅舅,就送你过去吧,太子殿下。” 第187章 旧伤 贞观殿里,禁卫林虎小心翼翼禀报:“太子殿下偷偷跑出去后,属下们悄悄跟了一段,看到太子殿下遇上了上官大人,就上了上官大人的马,聊了一会儿,看上官大人就带着太子殿下,往甘露殿方向去了。小的们跟了一段,上官大人发现了,点了点头,意思是他会护送好太子殿下,因着之前皇上也说,若是太子殿下去甘露殿的,不必阻拦,悄悄护送到即可,因此属下们留了两个人仍然远远跟着,另外回来禀报皇上示下。” 李知珉颇为意外抬了头:“这小子居然能说服上官麟带他逃跑?” 文桐一旁替太子说话:“殿下这么多天没见德妃娘娘,思母之心也是难免的。” 李知珉脸上微不可查地露了个笑容:“本来就是想看看他能忍几天,能忍了七天,已是很出乎意料了,随他们去吧。” 上官麟一路护送小太子,几乎几次想要把这烦人聒噪的小男孩提下马去,怎的就有这么不怕生自来熟的小孩儿?自己可是他的对头!哪来这么喊得如此亲热的,还使劲撒娇的便宜外甥? 走到甘露殿,叫开了门,开门的小内侍屁颠屁颠的跑进去通报,七斤早已挣扎着下马,一路喊着:“阿娘……舅舅送我过来的。”活力充沛地冲了进去,只剩下上官麟站在门口,颇有些从聒噪中解脱之感,翻身上马就要回去。 却看到里头有动静,一个女子身上只简单穿了件银鼠皮素袍,乌发挽了个小鬏儿,手里抱着个粉妆玉琢的漂亮小女孩急急走了出来,抬头和马上的上官麟四目相对,上官麟登时就愣住了。 七斤还在大声嚷嚷:“你看对不对,我说是麟舅舅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赵朴真看着黑了壮了的上官麟,忍不住莞尔一笑:“上官将军,好久不见。”自从知道上官麟原来是自己的亲兄弟,从前那些欲盖弥彰仿佛别有用心的接近,笨拙的讨好,一次又一次的露骨讨要,变成了一个大哥竭尽所能在家族的反对下,仍然想尽办法对自己亲妹妹更好一些,希望能解救妹妹所能付出的最大的善意。她如今看到他,心中是十分亲近的。 上官麟悲喜交加,居然不知如何反应:“真儿……居然是你?”他难以置信,翻身下马,又看着她手中的偷偷看着他的小女孩:“你,你就是德妃?” 赵朴真微微黯然,上官麟却道:“你在连山失踪,我找了你许久,原来——还是王爷留住了你。”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身世,赵朴真微微含笑:“将军可要进来坐坐?” 上官麟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两步,却又想起如今身份,带了一丝怅然道:“不必了,娘娘如今不同从前,属下要避嫌的,我……先走了,太子殿下还需看管好一些,莫要让他乱跑,这宫里到处都在整修,很不安全。” 赵朴真轻声道:“多谢将军一路护送。”一边却指挥环儿:“去吧那刚烤好的蜜汁烧鸡拿过来给将军。”又笑道:“没什么可感谢将军的,可巧这是宋先生昨儿点名要吃的蜜汁烧鸡,时间还够,且先给将军拿去,和同僚们分食也好。”过了一会儿环儿拿了一包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烧鸡并一提篮刚烤好的花生来,喷香扑鼻,上官麟也没客气,将那提篮食物拿了笑道:“宋先生还是有口福,我就截他一点好吃的。” 说完又向一旁还在一直激动看着他的七斤扬了扬眉:“下次舅舅带你去打马球。”七斤立刻笑得眉眼弯弯:“舅舅可说定了,不许赖!” 上官麟心中激荡,这可真的是他实实在在的外甥!亲的!打马走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飘着的,自从赵朴真无缘无故失踪后,他和家里的关系达到冰点,后来借着揍霍家那小白脸的机会,他离开了京城,感觉离家以后,那种被窒息被束缚的感觉才松开了些,后来战乱,他打了一场又一场的战,生死之间,他总是想着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找到亲妹妹,他对不起逝去的母亲,也对不起赵朴真,因此每当看到做出放弃决定的亲父亲、亲祖母,就满心的不舒服,看到上官筠,更是觉得她夺走了自己亲妹妹应有的,更总是淡淡的,没想到居然还有见到自己亲妹妹的这一日!而且还为皇上生下了太子和公主!看这孩子的年龄,应该是失踪的时候,就已跟了王爷吧。她一手画技,自然是强的,难怪太子说见过自己画像就能认出自己。 他心里转着,一边懊悔今天进宫,身上什么都没带,居然没能给第一次见面的外甥和外甥女一点见面礼,一边又想着下次带外甥去哪里玩好,忽然想起李知珉,身上微微打了个抖,这可是那煞神的儿子,怕是还是得悠着点。 第303章 妹妹是不是被他胁迫的?两个妹妹都栽在了他手里,上官麟这几年是亲眼见过李知珉的善断远谋的,如今看来,上官家,怕是才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祖母和父亲为上官筠铺好的路,怕是要生变了。然而他现在可什么都不想管,就想好好的疼他的亲妹子,疼疼他的亲外甥,外甥女儿。 上官筠到底还是请到了皇上,心中喜悦,一路说着宫里的事情:“如今只能先紧着住的地方修了,之前宫女奴婢们四散,收复洛阳后回来了一些,但人手少得很,幸好如今后宫里姐妹们少,因此倒还转得过来,如今只有两桩事紧着需要办的,一是圣母皇太后的周年祭要到了,总要好好办才好,只这一桩银子,从哪里出才好,如今内库空虚,是真无钱了;二是宫里嫏嬛书库的书,当初烧了不少,还剩下一些,得着人缓缓修补,这也是个细水长流的功夫,我的意见,是否索性将嫏嬛书库与翰林书库合并,让翰林院的大人们,慢慢整理出来。” 李知珉沉吟了一会儿道:“母后的周年祭,朕打算让齐王和临汝长公主商量着办,钱你不必担忧,我那边还有些,就不必礼部那边拨银了,如今他们也难,到处都是烂摊子;至于嫏嬛书库,本是圣后那会儿建的,朕小时候还时常去看里头的书,好好的撤掉可惜了。” 上官筠道:“皇上不知,那里头的书烧得乱得很,如今宫里,能用的识字的女官和内侍没几个,大多身上都还当着差,之前和臣妾修书过的女官,虽说有几个能用的,但嫁人的嫁人,被掳的被掳……臣妾这儿又有些忙,因此才想着不若让前朝的大人们一齐整理……” 李知珉淡淡道:“朕有人选,就让德妃主持修整吧,这事你不必管了。” 上官筠一怔,万万想不到李知珉忽然提出来这么一个人选,愕然道:“德妃妹妹出身商贾之家……这修整书库……”李知珉微微有些不耐道:“贵妃还有别的事情吗?宋丞相和你父亲都在书房还等着朕议事。” 上官筠只能道:“没有旁的事了,臣妾恭送皇上。” 李知珉起身,走了出去,身上那冰冷凛然的气势,清晰地提醒着上官筠,皇上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韬光养晦,装病失势不受宠的暴戾皇子了。 回到紫宸殿没多久,李知珉让文桐去甘露殿传了口谕,让赵朴真主持修复嫏嬛书库,也并没有提太子偷溜回去的事,只说让太子第二天照常到上书房上学。 文桐回来的时候,宋丞相等人却都被打发走了,小内侍们瑟瑟发抖六神无主在寝殿前,看到文桐过来,已飞笨过去:“皇上旧伤发作了,怎么办?” 文桐心中一紧,忙问:“叫了御医没?” “已让人传去了。” 文桐几步抢进了寝殿内,看李知珉已缩进了被内,露出的苍白侧脸上汗涔涔的,下颔绷紧,眼睛紧闭,身子不住颤抖,文桐眼圈发红:“皇上您怎么样了?” 李知珉闭着眼睛,觉出那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一阵一阵的酸疼,咬着牙忍道:“没什么,旧伤罢了,想来要下雨了,取那公孙先生做的那蛇毒驱风丸来给我吃一丸。” 文桐道:“公孙先生嘱咐过,这药伤肝肾,七日才能吃一粒,还是以平日里多歇息,慢慢养过来为好,您前儿才吃过一粒,皇上,您要爱惜龙体啊。” 李知珉道:“还有几个等着批的折子,明儿大朝会,得批回去,你且先拿来给吃了再说。” 文桐擦着眼泪,还是去拿了一盒药丸过来,取了一枚给李知珉就水服下,又过了一会儿,果然看李知珉眉头舒展开来,想来是药力散开了,困意涌上来,李知珉还是含糊道:“我睡一盏茶的时间,到时了叫我起来。”话才说完,人便已沉沉睡去。 文桐看着御榻旁台上的满满的折子,心一横,却是咬了咬牙,吩咐小内侍们看好了皇上,自己往甘露殿去了。 第188章 侍疾 “旧伤发作?”赵朴真看着七斤和观音奴都睡下了,自己也正梳洗过要睡下,听到文桐来,便起身披衣出来。 文桐眼圈鼻头都通红的:“这几年,哪一日不是在马上过的,旁人只看着他东征西战,收复两京,建下不世功业,哪里知道那都是什么换来的!风里来雨里去,带着兵急行军,长途奔袭,掩杀夷狄,那都是靠着命抢来的时间,逼退的蛮人!本来当年打突厥那会,身子中了毒,就一直不大好,后来细细养了几年,好多了,结果这几年,不是在打仗,就是在行军,不然就是在没日没夜的和人议事,批折子,去年知道太后的事,立刻就吐了血,身上旧伤多得不得了,公孙先生这几年一直劝他好生将息身子,哪里有过一日安宁的日子,今晚又是旧伤发作,服了药,睡了,却又要说等一盏茶后还要起来批几个要紧折子,娘娘,蜡烛哪里经得起两头烧,这人也不是铁打的啊!奴才想着,唯有娘娘倒还劝得皇上听得一两句,因此大着胆子过来请娘娘去服侍皇上,保重龙体……” 文桐和赵朴真当年都是在王爷身边伺候的下人,情分上本就不比寻常人,赵朴真虽然心中知道皇上未必真多么看重自己,不过是看在孩子面上,给她几分薄面罢了,还是看不得文桐跪下求她的样子,起了身换了衣服,果然跟着他到了贞观殿。 李知珉是乏得厉害了,这一觉一睡就睡到了三更天,待到他忽然醒过来,惊觉已睡了太久,眼看就要早朝了,正要大怒叱责跟班的内侍,却晃眼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坐在御榻边,拿了支笔在垂头写着纸笺。他曾经十分熟悉这个背影,然而如今却恍然如梦,鹅蛋脸上曾经有过的微带憨样的双下巴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秀丽小巧的下颔,光洁白皙的皮肤,以及低下头去,脖子后背露出的几个微小而清晰的脊椎凸起。 第304章 瘦了,他心里说。 他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赵朴真抬头看了下他,又低下头垂下眼睛,认真的将那纸笺夹上折子,放上了御案上,上边的折子已经整齐地分成了几叠,她轻声道:“文桐公公说您旧伤发作,乏得紧,要好好歇息,可是明儿还有大朝会,皇上还有许多折子要批,让我过来侍疾。我想着大朝会,折子也有个轻重缓急,便大着胆子,按您从前的规矩,将这些折子分了分,这边急的,我已放了纸笺,做了个简单摘注节略,方便皇上批复。” 李知珉点了点头,起身,感觉身上还是沉重倦乏得厉害,赵朴真过来轻轻扶了他一把,让他坐下,果然拿了本折子过来:“这本,户部打算使人主持各州县丈量全国土地,按丁收税,提了几个人选,我看了下,依稀记得都是从前户部的老官员了。” 他点了点头:“各地战乱后,世族少了不少,趁机将土地收回,是个好事。”说着接过折子看了眼那上头的节略,果然和从前一样清晰简单,她过目不忘,又看书甚快,从前替他处理政务,一贯都是事倍功半,他垂下眼皮,拿了朱笔,批了几行字,许了户部尚书的折子。 赵朴真又拿了下一本过来:“这本是礼部,建议大办皇太后周年祭的。”礼部明明知道户部没钱,但又怕办不好要被皇上责骂,索性投石问路,但事关窦太后,她还是将这折子放在了上头。李知珉拿了过来,批了几个字,却是国家如今百废待兴,圣母皇太后从前就以俭省为要,如今周年祭也不宜铺张,着齐王、临汝长公主主办,银钱从内库开支,礼部配合协办。 这之后一连批了几十本折子,虽有赵朴真帮忙,到底也还是一气批到了早朝时,只见文桐过来送了早点过来,他也只是匆匆换了大朝龙袍,戴了冠,喝了两口燕窝汤,便上朝去了。赵朴真看他下笔批折子不假思索,笔如龙蛇,却仍是没有批完折子,连口水都没空喝,想来日日都是如此,也难怪心力交瘁,身子顶不住,脸上眼见着瘦削得厉害,也不知还能顶到什么时候。心下喟叹,世人只见他终于登上这权力的最顶峰,荣光无限,谁看到他脚下的荆棘,肩上的重任? 文桐看着人服侍着李知珉走了,才过来作揖道:“多谢娘娘,娘娘也辛苦了,皇上适才说了您昨夜没睡,让您赶紧回甘露殿去好生歇息。” 赵朴真点头起了身,她一夜没睡,也觉出了乏来,起身正要回去,又问文桐:“皇上时常这么通宵达旦、宵衣旰食地批折子?” 文桐眼一红:“自登基来,哪一日不是这般,晚上略歇一歇,就起来批折子,便是睡,也睡不安宁。”赵朴真想了下昨夜看到他脸上那沉沉的倦意,轻声道:“还是请公孙先生来给皇上再看看吧。” 李知珉下了朝,换了常服,果然看到公孙锷请见问安的折子,冷冷横了眼文桐,文桐跪下来道:“德妃娘娘今晨吩咐奴才,请公孙先生进来给皇上看看身子,奴才不敢违抗。” 李知珉道:“德妃一夜未睡,回去孩子又醒了闹她,她如何能安睡?她身子本就不好,需要多休息。今儿下去,你自去内惩司领十板子的罚,这是罚你自作主张的,再有下一回,你出宫去吧,我身边不要你这等自作主张的奴才。” 文桐眼泪汪汪磕了个头,应了,下去传了公孙锷进来,然后果然去领了板子不提。 公孙锷却是把了脉后也皱了眉头,让李知珉解了衣服,替他细细一路扎针行灸,一边数落:“皇上这病,三分靠治,七分靠养,这七分,又有三分,靠治你这心病才好,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这心病,和德妃娘娘倒是差不多,整日郁郁寡欢的,病如何能好?竟是一起治的好,何苦倒是如此自苦还要误人?” “那蛇毒驱风丸,里头还混了曼陀罗和火麻仁,吃着是舒服不疼了,但是治标不治本,皇上还是少吃些,多养着,我知道如今国事繁忙,但皇上也该略放放手,我看宋霑、上官谦等人也都是一等一的能吏,皇上何不多歇歇?”劝皇帝放权,简直和捋虎须差不多,公孙锷却丝毫不忌讳,满嘴胡说八道着。 李知珉正是烦他这最爱刻薄的毛病,又有些讳疾忌医的心病,所以一贯不喜欢宣他进宫看病,如今也只是木着一张脸,并不答话,赤着身子忍着让公孙锷灸过身上要穴,又喝了一碗药,沉沉睡下,睡下之时,心中只想着幸好昨夜有她帮忙,才把大部分的折子批了,今晚到底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却说文桐领了罚出来,一瘸一拐的,却被刚进来禀报事的高灵钧眼尖看到了,不由拉了他悄悄问道:“公公这是怎么了?腿脚不舒服?” 若是别人,文桐少不得掩饰一二,但如今却是高灵钧,那是实实在在的王府旧人,不比寻常的交情,他眼泪已是落了下来:“陛下罚了我,虽说也是奴才自作主张该罚,但是也是对陛下一片忠心,高大人,您也是王爷身边的近臣了,好歹劝劝皇上,谁的身子经得起这么熬啊!”他含泪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高灵钧听了心中也是一咯噔,文桐还在说话:“您说说,如今天下方定,光复中原,都是咱们皇上挣着命打下来的基业,如今正是春秋正盛的年纪,偏偏熬出个病体,万一有个什么,岂不是白白打下这天下来,却便宜了其他人?” 这句话可是实实在在戳到了高灵钧心里,要知道他们这群人,跟着李知珉,不是容易走到今天,好不容易老婆儿子都有了,高官厚禄享受了,就指望着从这从龙之功上振兴门楣了,若是这主心骨倒了,可怎么得了!难道还能去伺候别的主上? 第305章 然而他跟着皇上多年,皇上那脾气,又冷又硬,又是个善谋断心机深沉的,何曾是个听人劝的! 他晚上回来,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旁睡着的罗绮见他这样,少不得问了,如今大局已定,当年的事罗绮也有参与,倒也没什么好瞒的了,他便将文桐今日受罚之事说了一通,又道:“如今我看来,文桐做得没错,德妃娘娘倒是能劝上一劝皇上的,从前你也知道的,在长安那时,皇上是如何的意气风发,运筹帷幄,只为着德妃娘娘和太子在他身边,如今却如此不自重的糟践起身子来。我实不明白,德妃娘娘如今也入了宫了,昨夜侍疾,据文桐说,也是十分温柔体贴,足足替皇上看了一夜的折子,皇上也因此身子好了许多,可见应该是不介意当年之事了,如何皇上却为何还要如此自苦?如今也是乾纲独断,圣心独裁的,就算不把德妃娘娘封为皇后,也可以加意宠爱,两情缱绻……” 罗绮坐了起来,冷笑了一声:“为什么?这你都想不通?皇上他心虚啊!” 第189章 借银 高灵钧傻了:“心虚?”他想了下一直冷静淡定,运筹帷幄的皇上,怎么也想不到心虚这两个字来。 罗绮戳了下他的心口道:“当初皇上,那可是实打实要赐死小真儿的,当初可以赐死,如今却可以封德妃,为的是什么?这事儿换了哪一个女人来看,都知道这自然是为了孩子!就好比老高你尊重我,只是为了我给了你老高家生了儿子,传宗接代有功,是不是很得意啊!你以为你家有个皇位要继承呢!” 高灵钧长大了嘴巴:“这生儿育女,确实是大功一件……而且皇上那,也确实是有个皇位要继承啊!” 罗绮冷哼了声:“换句话说,若是当初生下太子的是上官筠、或者是上官萍,那皇上都一样会看重她。”她冷冷地用手指着高灵钧:“对于丈夫来说,自己是谁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生下了孩子,这样的事,对每一个女人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生孩子,是个女人都会,稀罕么?” 高灵钧脑子转了几转,才终于明白过来:“那……如今德妃娘娘进宫,那也是为了孩子好嘛。” 罗绮嘲道:“没错,是为了她的孩子,而且她也没办法选择,皇上一朝登基,权柄在手,她能逃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她只能进宫,只能忘记曾经被皇上毒杀这件事,只能为了孩子,为了家人,来讨好皇上,一点怨恨都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让皇上开心!文桐叫她侍疾,她敢不去吗?皇上若有个好歹,她和她的两个孩子,一样没命!她的小命,早就牢牢和皇上绑在一起了,解脱不开!” 高灵钧长大嘴巴:“德妃娘娘,真的这样想的?” 罗绮淡淡道:“每一个女人,都会这样想。她的意义,只在于生了孩子,并不在于她是赵朴真,还是白家的女儿,还是德妃,这样的荣耀和身份,给的是太子的母亲,而不是她,小真儿一直是个聪明人,她就算不在皇上身边,也能过得很好,当初她不就一个人决然回乡了?然而她如今却不得不进宫,做一个没有自我的宫妃,只因为当初做错了一件事,爱错了一个人,还为那个人生了孩子!” 高灵钧瞠目结舌:“那……皇上……” 罗绮道:“皇上也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德妃的不得已,他把人逼进了宫,却心中有愧,根本不敢面对德妃!” 罗绮又躺了下来,笑道:“我要是皇上,我也觉得没意思,当初都你死我活了,如今强逼着人进来,看着人家强颜欢笑,为着孩子为着家人曲意讨好,明明知道对方心里指不定多么恨自己,却还要演出一片缱绻深情来,有意思嘛。” 高灵钧结结巴巴道:“可是我觉得,德妃娘娘对皇上,未必就有那么绝情……当初也是不得已啊……” 罗绮嗤笑了一声:“皇上会信吗?皇上可是个绝顶的聪明人,聪明人啊,往往才会把自己给绕进去,更何况帝皇多疑,小真儿难啊,有那么一根鱼刺梗在那里,她再怎么样,皇上也不会相信她是对他真心实意全无芥蒂的了吧。将来太子再大一些,又是一波腥风血雨,后宫,可还有上官筠呢,那位也不是吃素的。帝皇家,哪来什么矢志不渝,情深如海的,只有那皇位,只最真的。” 夫妻两人都沉默了,显然都感觉到了世事多舛,人生艰难来。 第二日高灵钧还是私下悄悄问了皇上:“如今朝局已定,皇上何不令太子成为实至名归的嫡长子?”却是暗示立德妃为后。 李知珉看了他一眼,到底是近臣,与别个不同,他敲了敲桌子:“不行,太上皇,要回来了。” 高灵钧近日却不大关心国事,闻言吃了一惊:“青蕃松口了?那太子……楚王呢?” 李知珉揉了揉眉心:“青蕃那边也知道如今手里的人质没什么用,和派去的使臣磨了多时,终于松口,不再要地要人了,只要金帛三百万,朕应了,不能让太上皇一直流落在外,这实在是我朝之耻,楚王以及一众大臣女眷,也都开了价来,分别赎人。朕已下旨,命各世族贵勋自行凑钱赎人,想必下半年,太上皇和楚王、晋王就回来了,还有崔氏,她也还活着,太上皇是我亲生父亲,崔氏又是先帝孀妇,他们毕竟是我长辈,到时候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犯不着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上,如今我不封后,为着就是到时候太上皇和崔氏要发作,也找不到名正言顺的人来迁怒,贵妃有上官家撑着,他们不能怎么样,德妃就只能靠我庇护,封后只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腹背受敌。” 第306章 “楚王回来,又要有一批人蠢蠢欲动了,朕需要全力以赴,不希望有人借她令朕分心。”“而且如今不是时机,她登上后位,会遭受太多非议指责,我要的是让她毫无异议,荣耀无比地登上后位——而且是心甘情愿。”最后一句话,李知珉说得特别低沉,高灵钧几乎听不清,却并不敢问。 另一边厢,齐王李知璞却和临汝长公主李若璇也都接到了主持圣母皇太后的周年祭礼的圣旨,连忙都碰了面,李知璞拿着那内务司给来的银子单子,轻声道:“钱不够,五千两,够做什么,这已是白马寺那边看在母后份上,自愿免费做三场法事了。” 李若璇道:“礼部那边没有钱?” 李知璞道:“不止没钱,连礼器祭器,全都给那些夷狄给带走了或是砸烂了,全都得现买!然而战火刚过,窑厂到处都开不了工,没有人,如今坊间什么都贵,略有些样子的祭器,更是贵得很,都知道那是世家高门要用的。我昨儿略略列了张单子,单是祭器、祭服、礼服,各色祭品,放生用的鸟鱼,还有宴席,每一样就算按俭省算下来,至少也得一万两银子,若是再办铺张些,两三万更是打不住,我看了礼部历年的例,每年给先帝办的祭礼,都至少五万两,母后殉国而死,当初又是仓促收殓的,皇兄一直打仗,只是匆匆葬下了,葬礼十分仓促寒酸,如今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难道连个像样点的周年祭礼都办不了?还得去和皇兄说,再添点才使得。” 李若璇道:“这也是皇上交给你我办的头一桩差使,我听说之前是贵妃要揽的,皇上交给我们了,可见是信赖倚重咱们,又是母后的祭礼,如今宫里俭省,连皇上听说三餐也只三个菜,哪里都缺钱,去找皇兄讨钱,不就是为难皇兄吗?我可没这个脸这会子再去讨钱,若是钱够,那何必还要交给我们?” 李知璞道:“那怎么办?” 李若璇想了下却道:“皇兄平日深谋远虑,这交给我们办了,自然是肯定我们能办好,哦……我知道了!”李若璇笑道:“皇兄明明知道我和德妃娘娘要好么,德妃娘娘可是白家的义女,手里有钱着呢,想来这一项开支,就着落在白家身上了。” 李知璞有些迟疑道:“去找德妃?皇兄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李若璇道:“皇兄早就知道我和她要好,白家走的海商,家里钱多得很,而且早就是皇上手下的人了,要不然怎么活生生塞了个早就在身边伺候的德妃进去给他家做义女,又顶着白家的名头嫁进了王府呢,当初定然是要瞒着上官家呢。” 李知璞道:“也是,我也听说皇上打仗这许多年,白家那边其实就是皇上的银袋子。” 李若璇道:“就是这样没错了,我这就去找德妃娘娘说说去。” 赵朴真这日先是去了嫏嬛书库,看了看之前已整出来的剩下的完好的书和残本需缮补的目录,她在宫中时光,大多是在这书库中度过,看着这些珍贵的书许多已经毁坏,心中不由痛楚。回到宫中,凭着自己记忆,一心默默想着如何补完。 李若璇找上门来,直说为了圣母皇太后的忌辰谋钱,希望能找白家帮忙。赵朴真倒没多想,只想着自己顶着白家女儿的名头入宫,却是不好真把白家当娘家来要钱的,白家是为皇上办事没错,可不是为自己。不过李若璇这也是犯了难,又是窦皇后的忌辰,窦皇后殉国而死,她心中原也是十分倾慕,她入宫时,应夫人给了她不少银子压箱底,便自己进去取了一万两银票出来给了李若璇,笑道:“既是母后的事,那不是外人,妹妹说什么客气话,这一万两银子你拿着,只当是我和七斤、观音奴的心意,若是不够,再来和我说。” 李若璇得了钱回去,心中欢喜,却见李知璞也上门来笑道:“还是姐姐有办法,我回去没多久,那禤海堂将军便登了门,送了两万辆白银过来,给母后周年祭办事,另外求姐姐一件事,就是白家女儿等母后周年祭后,就要办喜事了,想透过姐姐问一句德妃娘娘,可赏脸喝一杯喜酒。” 李若璇笑道:“德妃娘娘那边才给了我一万两,这边又送了两万两?那可实在太充足了,能办得从容许多,喝喜酒什么的,想来不过是借口罢了,德妃娘娘岂有不知的呢,既这样,咱们且将这祭礼办得排场一些。” 第190章 发现 蓝筝走到嫏嬛书库边上,心里满是沮丧,好不容易取得了贵妃的器重,谁想到一入宫,宫里那群成了精的女官,还有那批科举考进来的女官们,各个都往贵妃身边凑,而太后又去世了,自己最大的靠山没有了,如今在宫里,已是一日不如一日,十分不得势。没想到今儿尚宫局发了调令,征集五个识文断字的女官去书库,协助德妃娘娘负责修缮嫏嬛书库,这倒霉差事,就落到了自己头上!她想就知道定然又是朱碧在捣鬼,这一两年她看不顺眼上官贵妃重用自己已许久了,这一次定是她将自己的名单报上去了,人人都是避之不及这个差事,要知道这一修整,谁知道哪年哪月才修完?在这宫里,见不到主子,很快就会被人给忘却。 她去找上官贵妃的求情,希望她另外派个差使给自己的时候,上官贵妃却只是勉励她好好做,又道:“此事由德妃娘娘主持,名单是尚宫局那边选的,大多是圣母皇太后身边的旧人,想必因着这个缘故也选了你去。如今名单已定,我反而不好插手,到时候甘露殿那边怕是反要对我有意见,你是王府旧人了,找我还不如找皇上说一说,给你委派个旁的差事也成。”又笑:“说起来德妃娘娘当初不过是商贾之女,也就是请了先生教过几天罢了,如今手下无人使唤,你能文识字的,又是极能干的,先太后重用过的人,过去露上几手展展才,倒能得她青睐也未可知呢。” 第307章 蓝筝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来点卯当差,才到了嫏嬛书库外的小厅里,听到里头很安静,心中纳罕,难道是自己来早了?不该啊,宫里人什么做不好,守时是绝对做到的,她走进去,看到里头居然乌压压地已经站了十来个女官、宫女和内侍,上首太师椅上已坐了个宫装妃子,身后站着两个宫人侍奉,想来就是德妃。她心中一紧,连忙轻手轻脚走进去,没想到她一身红衣蓝裙品级太高,宫人纷纷给她让路,动静太大,倒让她脸红脖子粗,忙忙往主人位上看去,果然看到那德妃抬眼看过来,与她四目相对。 竟然是故人!蓝筝已经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了,只看到赵朴真看着她微微一笑,拿了案前的册子笑道:“蓝姑姑也来了,那人尽都到了,那咱们就不耽搁了,长话短说吧,如今皇上委任我主持修缮这嫏嬛书库,这是个水磨功夫,诸位既得了尚宫局的青眼选了过来,那必都是识文断字,有些才干的,因此我也不多说,只说三项,一,这里我已按名字分了组,定了小组长,分派了任务,都写在纸张了,一会儿让环儿读完,每个人就跟着自己的组长,负责这一项工作,理书的就只管理书,撰目录的就只管撰目录,修补订齐残本的,也只专心修缮,其余一律不用管。其二,我也知道这事儿耽误时间,拖长了对大家都不好,因此早些修缮完毕,对大家都好,因此定下时间限制,以三个月为期,每个月额外给银十两,组长十五两,这银子是从甘露殿开支的,不从尚宫局开支,因此和你们的月银不同,算额外我个人赏你们的,只是若是完不成进度,那就一两银子都拿不到。其三,在这儿干活,大家按规矩来,每日卯时三刻到,戌时一刻各自检查过灯火等物,方可散去,有事须告假,若是不能当差的,早日告假,不可耽误整组进度,若是迟到的,就从月银里扣。规矩也就这么多,大家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 众人一片安静,蓝筝看着其中有窦皇后身边的红人黄沅等几个,又有从前就在嫏嬛书库里当值的顾喜姑,这些人可都是认识赵朴真的啊,她怎么摇身一变,变成白家的女儿,又成了德妃? 并没有人有什么疑问,显然修书得钱已是意外之喜了,更高兴的是时间只算三个月,修书这种不在主子跟前露脸的事,最怕的就是有的人做多有的人做少,然后一拖拖个一年半载大家都拖着,如今这时间限定好,工作分工好,没了那苦乐不均,耗时太久的顾虑,大家脸上都颇为欢喜。 黄沅已经出列,清晰地读着分组,蓝筝负责归档一组的组长,只看书全修缮齐全了,便带人登记后归入库中,她心下颇为满意,觉得赵朴真到底还是念着旧日情分的,这活儿轻省得很。各组分派好了,又给小组长发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册子上有各组人名,具体负责的细务,和其他组对接协调的人名,看过去十分清楚明白。眼看着各组都分派清楚了,便有人抬了步舆来,众人恭送了德妃走,才都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说一句德妃的闲话,而是紧张的按职司行动起来。 蓝筝忙完了这一日,回到仙居殿,想起赵朴真就是德妃这一事,也不知上官贵妃知道了没有,想来迟早会有人告诉她,但是自己……她踌躇了半晌,还是去了前边求见上官贵妃。 上官筠手里正拿着一个线团逗猫,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跟前的小宫女报告,蓝筝认得也是今日去书库的一个名叫豆儿的小宫女,原来早就有人来上赶着表忠心了,她心里暗骂自己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一边上前拜见上官筠。 上官筠笑道:“你也来了,我听说德妃娘娘居然自掏腰包给你们钱,好让你们早日修缮完毕?果然商贾出身,财大气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想来这桩差使很快就能办完,倒也算是办得不错,你也能发笔小财。”她身旁的朱碧凑趣笑道:“这可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上官筠道:“只是这么着,她却是连尚宫局那边都得罪了,今后再差使人,没钱恐怕就没人愿意做了,将来连正经主子跟前,奴才们都不愿意伺候了,可怎么得了,皇上从前赏罚分明,怕是未必高兴呢,只怕德妃这一招,吃力不讨好呀。” 朱碧笑道:“想来德妃娘娘从前一直在长安住着,不知道洛阳王府里规矩严整,不过娘娘您也莫要怪德妃娘娘见识短浅,依我看从前长安那边伺候的,都是王爷身边的人,好些个都是宫里出来的,说起来连我都难支使得动,更别说德妃娘娘当初不过是个侍妾……可不得用钱砸吗?想来砸成习惯了,所以进了宫还是这小家子做派。还得贵妃娘娘好心多和她说一下的好,不然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倒怪娘娘不提醒呢。” 上官筠含笑:“我可不做这出头的椽子,自有人去和皇上说。”她笑着看了眼蓝筝,懒洋洋道:“蓝姐姐也是过来说今日这桩事的吧?我已尽知了,劳你跑一次。” 蓝筝却迟疑了一会儿道:“贵妃娘娘,可知道德妃娘娘的出身了?” 上官筠一怔:“出身?她不是羊城白家富商女吗?” 蓝筝咬了咬牙,轻声道:“今日奴婢见到的德妃娘娘,却是从前也在王爷身边伺候过,宫里出来的旧人。” 上官筠已收了笑容,坐了起来,她也不知为何,第一时间已闪过一个名字:“赵朴真?” 蓝筝道:“是的,奴婢不知道她怎么变成白家女儿的,只是今儿去的除了奴婢,还有几个都是旧时在皇后身边伺候过,在宫里当差见过她的,娘娘找来一问便知。” 第308章 朱碧大吃一惊:“是从前那个失踪的女官吗?当初连大爷都派人去找了她许久……如何又变成白家女儿了?” 蓝筝看上官筠面沉似水,也不敢说话,只是道:“奴婢今儿见了,不敢隐瞒,今儿便急着来告知娘娘这一桩事。” 上官筠道:“你做得很对,你且先下去吧,之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报。” 等朱碧下去,上官筠已将几上的一盘青瓷茶具摔到了地上,冷声道:“好一个赵朴真,好一个白氏女,太子生母德妃娘娘!皇上骗得我上官家好苦!” 这么大的动静,早惊动了里头的王妈妈出来,忙问怎么了,上官筠冷笑着道:“妈妈最好今日出去和祖母和父亲说说,皇上做的一出好戏,原来早就收用了身边的女官,生了太子和公主,然后费尽心思变了个名头以白家女儿身份入宫封了德妃,连接风宴都没许摆,一直将我们上官族蒙在鼓中这许多年!怕是再这样下去,我们上官族,再无立锥之地了!” 王妈妈脸色也变了,过了一会儿问:“是哪个女官?” 上官筠道:“可不是当初连大哥都被迷得神魂颠倒的那个,赵朴真。” 王妈妈脸上神色一变再变:“竟然是她?” 上官筠咬牙道:“皇上如此处心积虑,怕是另有所图,妈妈你今晚就出宫,和家里通个气。” 王妈妈垂下眼睛,目光闪动:“是,老奴这就去准备。” 第191章 暴怒 上官老夫人听了王妈妈的禀报,果然陷入了沉思,上官谦倒是微微有些意外:“果然那孩子的年龄,若是从离开王府算上,那就对上了。” 上官老夫人却叫了王妈妈道:“你回去和贵妃娘娘说,如今大事是太上皇和楚王要回来了,朝中必生波澜,我已派人打探过了,因着一路磨折,小世子已夭折,崔柔波因为心伤小世子,又经不起凌虐,已经病逝,倒是崔婉,仍然康健,此次也一并迎回,让她打起精神来,先想好如何应对才是,德妃不管是白氏也好,赵氏也好,起不了什么波澜,皇上再宠,也越不过咱们上官家,越是瞒着我们,越说明忌惮我们,贵妃娘娘不必太心忧。” 王妈妈低声应了,上官谦颇为意外道:“崔皇后还活着?”毕竟被俘对女人来说是灭顶之灾,贵女们一路被俘,听说全数沦为军妓,更何况崔皇后的容貌,对着那等豺狼,清白难保。 上官老夫人微微不屑:“崔家人哪有普通的,青蕃那太子被她给迷住了,俘虏里无人不知她以色侍人,所有大雍的俘虏都圈在农场里当农奴,每日耕作不息,衣食不给,十分艰难,唯有她和楚王住在慕容延别院,衣食无忧,那崔柔波听说就是因为不堪受辱,自尽而死。然而是她仍然厚着脸皮苟活着,真不知等她回来,还有什么脸装那清高出尘的样,我若是她,早就一头碰死了。” 上官谦却想起了当初发妻回来之时,母亲一模一样的说辞,心中微微不适:“她是为了保护亲子吧,小世子夭折,楚王可是圣后嫡脉最后一点骨血了,若没她护着,楚王怕是也顶不住。” 上官老夫人冷笑一声:“不过是为自己苟且偷生找个借口罢了。她不是个好打发的,让筠儿打起精神好生对付吧。肯定又要拿着圣后嫡脉说事,依我看皇上还是不够心狠,就让他们在青蕃那边自生自灭,迎回来作甚?若是迎回来,路上有个什么,怕是要被天下口诛笔伐死,倒还不如一直就谈不拢。” 上官谦道:“毕竟是亲父,君父再上,若是果真不管不顾,这样全然不顾伦常道德的皇上,我们为臣子的,更要担心了。再则一直不赎,朝廷的臣子们也会有想法,如今大局已定,他们翻不出花样来,严荪回来,应该也是请辞归乡了,这朝中天地已换。倒是德妃那事……我觉得皇上并不是多么忌惮我们,恐怕其中另有别情。” 上官老夫人道:“甭管有没有别情,如今事实就是,太子有我们上官家的血脉!”她脸上焕发出了光彩:“上官筠都没做到的事情,她做到了,麟儿镇守宫闱,应该早就知道此事了,叫他来,让他想法子和德妃相认!告诉她我们上官族会支持她!” 她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真是好消息,如今皇上后宫所有侍寝过有品级的妃子,贵妃、德妃、才人,全是上官一族的!”无论哪一个封后,都是一样的。 上官麟被叫来的时候,满脸不耐烦,听到祖母说时,嗤笑了一声:“家里真是打的好算盘,贵妃、德妃,才人,一个都不能放过,好一个千年世族,振兴门楣要靠女儿,男儿竟都死光了不成?德妃一个人在外边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上官家可一点儿没帮她,甚至当初知道她是亲女的时候,仍然放任她为奴为婢,置之不理,还让她屈居于奴婢之女之下,我是没脸去认她的。” 上官老夫人笑道:“你若是真为她好,还是劝她认父亲,她一个人在宫里,仰仗者只有皇帝一人的宠爱,那什么白家,想必根本就是皇上的人,给她安排个有钱的娘家罢了,帝王恩宠,那是从来都没有长久的,她需要我们这样血脉相连的娘家帮忙,白家算什么?你和她说,总有一日我们会安排她认祖归宗,光宗耀祖。” 上官麟抬脚就走,从小到大他就是听着这一套长大,家族的光辉,世族的延续,若是竟是靠着这一套恶心龌龊的手段来维持,他真是宁愿生在平民百姓家,田舍草席,粗茶淡饭,至少亲情,都是实实在在,什么都没有掺杂的。 第309章 上官筠得了王妈妈的传话,心中憋屈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王妈妈笑道:“她自己心虚,哪敢来和您别苗头,没看她入宫都是躲在自己宫里的吗?贵妃何必与她计较,倒坏了您和皇上的情分?” 上官筠心中掠过一丝怪异,觉得这不像是一贯的祖母风格,但还是被王妈妈说的崔家的事给吸引了注意力:“崔皇后就算还活着,她以色侍人过,回来也不好意思再我们面前抖什么长辈威风了吧?还是前朝需要防着那些圣后的拥趸还不死心的想变天。” 王妈妈道:“这可不好说,女人为了孩子,什么事情不能做?崔家什么都赌在太子上了,世家最后一搏,不好说的。上官老夫人还说了,这次圣母皇太后的周年祭礼,临汝长公主和齐王主持,似乎排场挺大的,听说道佛两教都请了极有名的道长和高僧来做法会,问您这事儿,你怎没争取主持?就算自己添些钱,也是难得的现手段的,如今倒让临汝长公主得了风光。” 上官筠冷笑道:“祖母如今也只会说马后炮,前些日子我让你回去和祖母拿些钱,宫里花用大,当时祖母又怎么说来着?让我俭省些,战乱后家里花用也大,我想着既然如此那还得去找皇上讨钱,结果皇上直接没让我主办,把这事儿交给了临汝长公主和齐王,后来我依稀听说她去和德妃借了银子。现在看来,那赵朴真,直接拿钱在砸我的脸的,背后不过是依仗着白家罢了。” 王妈妈心下知道老夫人如今见有了别的指望,更不会舍得给她出太多的钱了,只好赔笑道:“贵妃娘娘息怒。” 上官筠冷哼了声,知道眼见着家里是不打算就这件事和皇上说了,这事儿除了父亲出面,自己实在是不好出面去做什么的,德妃也是从一品,自己不是皇后,找不了她什么麻烦,去找皇上?什么理由?白氏和赵氏,有区别吗?皇上随便编个借口就能把自己搪塞回来。她越想越憋屈,只能摒退了王妈妈,自己一个人细细思想着。 转眼圣母皇太后的周年祭却是到了,一大早李知珉换了玄色祭服,领着后妃以及宗室子女们,前去白马寺祭拜,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和诰命夫人,也尽皆换了素服前去拜祭,各世家高门,还纷纷在沿路设了祭棚,那一日只见僧道齐吟,白纸漫天,香灯缭绕,祭品如山,热热闹闹地将祭礼完事。 李知珉沉着脸回到紫宸殿,却是命人叫了李知璞和李若璇来:“你们且先给朕说清楚,今日这祭礼,无论如何五千两银子是办不下来的,哪里支的钱?可是借着母后的名义,勒逼豪门地方了?还是哪里收受了不该拿的银子?” 李知璞和李若璇看到皇兄动怒,已是跪了下来,李若璇道:“并不曾敢收受贿赂,行不法事,皇兄还不信我们吗?只是因着战乱,祭器等多不齐,重新采办五千两实不够,便和德妃娘娘那边拆借了三万两银子……” 和赵朴真借?她那样一个倔丫头,怎么可能去找白家要?也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私房钱来填补的!李知珉登时暴怒,伸手将案上的杯子顺手摔得粉碎:“和德妃拆借?她哪来的钱?钱不够,为何不和朕说?朕一再说了要俭省,如今不同寻常,今日那祭品,怕是全都要白白浪费掉,如今百废待兴,民生凋零,百姓们看皇家如此铺张浪费,心中如何想?” 李若璇膝行两步,落泪道:“皇兄每日宵衣旰食,这事既已交到我们手里,不敢再烦劳皇兄,祭品都已和白马寺安排好,结束后立刻送往京城慈幼院,不敢浪费,皇兄!母后殉国而死,停灵出殡,都极尽仓促,我做儿女的,岂舍得周年祭又是如此寒酸而过?况且,皇兄平日如此深谋远虑,难道就没算到我一贯和德妃交好,钱不够,自然会去找白家出吗?就连德妃娘娘也说,这是她和太子、公主的一片心意,先拿了一万两来,后来禤海堂将军又送了两万两银子过来,白家本来就是为皇兄办事的,和他们挪银子,难道不就是皇兄的本意?” “这是朕的本意?”李知珉只觉得一口气梗在心口,竟然半日说不出话来,一旁文桐看他颜色变了,慌得上前扶住他,一边替他顺气,一边道:“皇上!德妃娘娘也是为了皇上好,皇太后在天上,看到皇上和齐王、长公主好好的,也会欣慰的。”一边给李若璇、李知璞使眼色。 李知珉坐着半日,感觉到喉间的腥甜慢慢退了下去,才憋出了一句话来:“朕不过也是普通人,也会犯错,也有算不到、力不能及的时候啊!”他只觉得眼眶一阵阵发热:“若是朕真的能神机妙算,母后就不会死了……还有德妃……” 他喉咙哽住了,只觉得自己太难,天下竟然无一知心人,李若璇和李知璞看他如此,也哭成一团,李知璞上前扶着膝道:“是咱们错了,皇兄息怒,这钱,我和妹妹一定还!” 第192章 交心 李知珉第二日找了禤海堂来问,禤海堂连忙跪下辩白道:“并不是德妃娘娘和我说的,却是陆大人和我们说了,说如今齐王主持太后祭,钱上恐怕有些不凑手,让我留心,娘娘这些年陪嫁铺子的出息都在我手上,我想着这事儿就以娘娘、太子、公主名义出了这股钱,论谁也说不出不对来,便自己打算着包了两万两银子过去送给了齐王殿下,还顺便央求了齐王殿下和临汝长公主帮忙递个话给德妃娘娘,想着过几日微臣的婚事,若能得德妃娘娘一言半语,也成……毕竟舍妹……英儿,一直还念着德妃娘娘。臣出身草莽,若是犯了宫里规矩,都是臣鲁莽自作主张了,皇上莫要因此怪了德妃娘娘。” 第310章 李知珉这才知道前因后果,徐徐透了一口气道:“罢了,你成婚的正日子是哪一日?” 禤海堂道:“五月十八。” 李知珉点了点头:“朕知道了。”又把他打发出去了,心里知道陆佑庸一贯在这为主分忧上头特别积极主动,那么赵朴真应该是自己从私房钱内拿了一万两银子出来。 之前知道妹妹和她拆借了三万两银子的时候,他是激怒的,一想到她是不是也是这个想法,认为自己是故意让妹妹去和她开口借钱,就觉得羞恼无地。 其实细想起来,这事的确是自己考虑不周,借银子这事,也怪不得妹妹。他按了按眉头,命人取来了一万两银票,自己起身去了甘露殿。 观音奴正在院子里和几只小猫逗着玩,笑得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嫩白脖子上挂着一串宝光灿烂的璎珞,璎珞下垂着一颗宝珠,却是当年自己赏给赵朴真的记事珠子。 李知珉驻足看了一会儿,让奶娘和伺候的宫人们继续看好小公主,自往里头走进去,却是看到赵朴真正在低头写字,抬头看到他进来,连忙站起来。 李知珉道:“不必,坐着吧,做你的事情。”他直截了当拿了一万两银票放桌上给她道:“前儿临汝公主从你这儿拿了一万两银子办母后的祭日,这事我不知道,她不懂事,我已说过她了。你带着孩子,哪来的收入,这钱你拿回去。” 赵朴真倒也没推拒,收了那银票,看了眼李知珉,仍然是有些憔悴的脸,而且眉毛拧着,应该是心情十分差,她想了下问:“皇上不会责怪临汝长公主了吧?” 李知珉寒声道:“钱不够,可以和我直说,瞒着我私下拆借,如今是你,若是别的别有用心的人,岂不是中了旁人的圈套不自知,到时候别人要挟着他们做些非法的事,又是我的亲弟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已是来不及了。” 赵朴真轻轻抚平桌子上的毛边纸,轻声道:“皇上可把这其实是为他们好的道理和他们讲透了?” 李知珉道:“这道理还用讲吗?他们身在皇家,这事儿应该早知道的,从小母后耳提面命多少次。” 赵朴真心下微微叹了口气道:“皇上,皇太后不在了,您如今就是他们的天,您说,他们肯定听,但是为什么这么做,您还是多说说。旁的不说,先说临汝长公主,她当初和亲,身旁陪嫁丫鬟在新婚之夜忽然刺杀太子,最后连夜奔逃,这事儿,您知道吗?” 李知珉愕然抬头:“这事不是青蕃那边栽赃陷害吗?我们收到消息,都认为是青蕃为撕裂合约,顺手栽赃的。他们一直对停战合约诚意不足,发生那事,各方当时都觉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便找个借口撕毁停战合约好开战罢了。” 赵朴真摇头:“公主当时连夜逃出来,正好遇上应家九子应无悔,他将她带到我的庄子上,我当时问过她是否要送她去您身边,她却拒绝了——那两个会武艺的陪嫁丫鬟,是贵妃赠的,她害怕是您指使的贵妃。” 李知珉又惊又怒:“贵妃?我并不知此事!”他下颚绷紧,双眸漆黑:“并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事,停战合约被撕毁后,各地驿站大多停了,消息断绝,我只主要关心两京的消息和边疆的消息,也很是困难,一直在忙着备战,然后传来消息皇上和赤纥借兵,我知道不好,立刻就顶着擅自带兵进京的罪名,日夜奔袭,仍是来不及,两京沦陷!我一直在打仗!”他声音忽然一梗,发现自己居然是在急切地辩白。 赵朴真的目光柔软平和:“皇上,我们每个人,大多数都只能看到自己的苦难和艰难,临汝长公主年纪还小,她只知道她最亲的嫂子送了她两个丫鬟,然后刺杀了青蕃,陷她于险境……此事是当初长公主与我说的,具体您可以和她求证,我也并不是为了离间贵妃,兴许此间也是有外人做祟……” 李知珉摇头:“我一直不知此事,公主……也不和我说,怪道这次回京我总觉得她生分许多,我只以为是她惊吓过度,又大了……”他微微哽咽:“上官家……如今也无从查起了……”他来回走了几步,只觉得以上官筠的冷心冷肺,还真极有可能做出这种牺牲亲妹牺牲百姓,打乱战局的可能,毕竟当时的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母后被软禁在冷宫,弟妹王府皆被圈,一旦和谈完全谈成,太上皇和崔家腾出手来,第一时间就是清算自己。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心头纷乱,赵朴真轻声道:“还有齐王殿下,他是您的幼弟,自幼聪明,窦娘娘也曾对他报以期望,但后来为了韬光养晦,窦娘娘和您一直让他在翰林院修史。如今皇太后不在了,您打算让他以后做什么?是希望他成为您可以交托骨肉的亲兄弟?肱骨良臣?还是太平闲王?您可有抽出时间来和他说一说?说说从前为什么让他韬光养晦,从前到底你们面临的是多么险恶的局面,如今天下方定,您对他有什么样子的期待。” 李知珉抬头,张了张嘴:“朕……太忙了……朕也是为着他们好。” 赵朴真轻叹:“皇上日理万机,但他们是您的骨肉至亲,皇上您如今不解释清楚,只怕将来骨肉间的误会拖长了,便生了嫌隙芥蒂,再被别有用心的人居中挑拨,帝皇家本就亲情淡薄……” 李知珉深呼吸了几口气,轻声道:“你说得对,是朕疏忽了,朕对不住他们,朕今晚就治酒一席,和他们谈一谈。你先好好歇息,朕先走了。” 第311章 赵朴真起身恭送,看着他转过身,一直挺直的背微微有些佝偻,也不知是不是不堪重负,还是前几日身子的病痛并未痊愈,那衣服下,原本是多么遒劲有力的肌肤,如今却被病痛所侵害。她忽然道:“皇上。” 李知珉顿足,却没有回头:“还有什么事么?朕方才忘记问了,这里住着可还惯?” 赵朴真道:“住着挺好的,没什么不习惯的。臣妾就是想说……皇上您也是人,不是神,不必非要尽力让一切完美,非要把所有事都扛到自己一个人肩上,把所有在意的人都纳在自己保护范围之内,您这样,太累了,人怎么可能没有疏漏……盈则必亏,您总是事事求全,一旦有了疏忽,就又将这些归咎于自己身上,您只要说开了,我相信长公主和齐王殿下,一定都能理解您的,不仅如此,他们如今也大了,能替您分忧了,您不妨放手让他们历练历练。如今太平方定,虎狼犹横行遍地,皇上还是多几个能信任的人帮您分忧才好。” 李知珉停了停,没说话,直接走了出去。 赵朴真站着,目送着他穿过院子,奶娘们抱着观音奴,看见他走出去,匆匆地跪下行礼,他一路穿行过去,一直没有回头。 赵朴真从胸中缓缓透出一声叹息。 到了晚间,李知珉果然在暖阁设了一席酒来,宣了临汝长公主和齐王入宫,摒退所有人,三兄妹恳谈了一夜,直说得俱都泪下,又是饮酒又是流泪,过了几日临汝长公主又来找赵朴真,叹气道:“我听说多得您提点,今儿特地来谢您,皇上前儿和我、齐王细细说了一轮,我是真不知道从前是如此凶险,都是阿娘和阿兄撑起来的。” 她眼圈红红:“从前我实在是不懂事,阿兄受了大罪了。如今太上皇又要回来了,若不是阿兄和我、弟弟说清楚,怕是还要被他所蒙蔽!” 赵朴真也只是默默的听,替长公主倒茶,临汝长公主却像是憋了许久,只是絮絮叨叨:“皇兄说他去找了上官筠问那武婢的事,她对天发誓,说决不是她所为,又哭了许久,如今事情隔了这许久,也查不出底细了,皇兄说他再慢慢查,若是真是上官家所为,他总要给我一个公道,我和阿兄说,有阿兄这句话就足够了,其他真不必查了,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也别为了我,伤了夫妻感情……”她看了眼赵朴真,又有些不好意思道:“从前上官筠,待我其实挺好的,我如今想来,兴许真不是她吧,兴许真的有旁人在作祟。” 赵朴真点了点头,不置一词,他们兄妹再怎么都是亲的,自己千万别瞎插嘴,而且临汝长公主这性子,其实和窦皇后一样,爱恨分明,却不会背后插刀,她自幼就和上官筠交好,若是只因为一桩没有证据的事,便迁怒于人,那也不是她了。 临汝长公主却悄悄道:“皇兄还答应让我去玩玩,过几日不是禤海堂将军和白家的女儿大婚吗,皇兄说了,让我和您一同微服去参加他的婚礼!” 赵朴真轻轻啊了一声,有些振奋,临汝长公主还念叨着:“听说白家富贵,海皇啊船王啊,什么都有的,婚礼一定特别盛大,嫂子您可一定要带我去好好玩玩,让白家给我们多安排些乐子!” 赵朴真笑道:“好。” 第193章 喜堂 承恩侯白素山嫁女的婚礼果然极尽盛大,嫁妆送了一天,婚宴客人车马不息,还在将军府前的街道摆了流水席,无论行商走丐,是贵是贱,来人坐下就能吃,吃饱就可以走,谁都能来吃,菜是一直川流不息地上着的,据说要一连摆三日,又额外给京城慈幼局、义庄、各大寺院都遍舍了一轮,点了长明灯,只为祈福积德。 京城因陷落过后民生凋敝,近一年来,京中高门,几乎没什么喜事,有些幸免于难却污了清白的贵女,只能远远的悄无声息地嫁走。有些勋贵人家,大多都还在观望新皇的脾气,知道刚刚登基的新皇又一直在为圣母皇太后守孝,都收了从前那铺张的心,小心谨慎地过着日子。而这一次德妃的娘家嫁女,嫁的又是武将新贵禤海堂,圣上也有赐赏,这婚礼办得声势浩大,却又和从前的铺张不大同,流水席舍与民众,又大手笔在寺院、慈幼局、义庄施舍,叫人想挑个错,也不好挑,又知道德妃那可是太子生母,白家就是太子外家了,毕竟,羊城那边这次未经战乱,人家白家是粤商,海上霸主,什么没有就是有钱,便是御史们,也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新娘子房里,白英可一点都没紧张,满头花冠,大红新嫁娘服,却嘻嘻哈哈抱着赵朴真在笑:“还以为您在深宫里这次婚事见不到了呢,母亲安慰我说等嫁给海堂哥,将来就是三品诰命了,一样有资格进宫参见姐姐的,没想到您今天能出宫来,我可太高兴了。” 赵朴真当日匆匆一别,和白英没有好好告别,如今故人想见,心中也很是高兴,悄悄和她说着体己话:“怎的你阿爹还是把你嫁给禤将军了?不招赘了?” 白英脸上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他如今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后来打了好些年的仗,阿娘说他身上那些戾气反而散去了,整个人通达好多,如今也得皇上器重,阿爹觉得,再拖下去,怕是还要被更多权贵人家觊觎,索性便将我许了海堂哥,也不要求招赘,第一个儿子姓禤,第二个儿子,就姓白,续了我家的香火。阿爹也和海堂哥说,虽说不同姓,他心里是一样疼的,到时候两个孩子,平分白家家财,一样疼爱,海堂哥却说不用,说禤家的家财,他自己会挣,孩子姓什么都没关系,人生在世,开心就好,旁的都不要想太多。我阿爹听了这话,高兴了许久。” 第312章 赵朴真含笑:“倒是真长进了,看来以后是真心疼你的。” 白英脸上飞红,又问七斤等、观音奴:“我这儿都备下了见面礼,观音奴虽没见到,但我心里十分疼爱,我有一块上好的和田玉,让人雕了极好的莲花,在南海神庙那儿专门开光过了,到时候给观音奴带着,定能长命百岁。” 赵朴真道:“谢谢你了,等以后有机会让她见见,如今她身子好多了,七斤如今也开蒙写字了,写的字还不错。” 两人唧唧哝哝地说话着,外边帘子一掀,临汝长公主已经进来,脸上激动:“真的好多海货,没白来,禤将军派了个熟识的管家,一样一样给我介绍,嫂子您也不去看看,好稀罕,外边的来客们都在看着,有两株老高老高的珊瑚树,有八尺高,通体通红晶莹的,真是珍异!还有那么大的贝壳,里头装着满满的拇指那么大的珍珠,粒粒都是正圆,难得!还陪送了两个昆仑奴,全身漆黑,还会弹琴跳舞的!” 白英笑道:“那东西狼犺得很,没什么大用,阿爹非要说京里世家多,怕别人看不起,硬要给我运过来,长公主殿下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一株小巧玲珑的珊瑚炕屏,虽说比那两树小,但成色可好太多了,到时候给您送过去摆摆。也就是京城看着稀罕,其实这些东西海外多得很。” 李若璇可是刚刚被李知珉狠狠教训过的,哪里还敢乱收东西,忙摆手笑道:“我也就是看个稀罕,你可千万别客气了。”又好奇问着:“海外真的有那么多好东西?” 白英道:“其实我也没出去过,也是听海堂哥说的,他们才觉得我们这里好呢,我们这边一般般的瓷器啊丝绸啊茶叶啊,他们惊为天人!爱得不得了呢!” 李若璇又笑着问了几句,看到喜婆们进来请贵客,想来是要拜堂了,便拉着赵朴真出来,到了提前备好的厢房内,这厢房别有乾坤,就在喜堂的侧前方,前边垂着重重珠帘和花障彩绸,乍一看只以为是布置好的喜堂一侧,不会有莽撞的客人随意进出干扰,然而却能清晰清楚的看到外边的客人和新人拜堂的情形,中间早就设好了案几和席位,显然是早就备好了给赵朴真和临汝长公主这一类不宜暴露身份的贵人们坐的。白夫人因着要张罗迎接女客,只是进来和赵朴真、李若璇说了几句,赵朴真便让她快出去张罗去了。 外边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还在有知客的小丫鬟们不断的领客人进来,井井有条,十分有序,看着热闹非凡,花团锦簇。男客和堂客在各自不同的厅,白素山一身富贵气象,俨然已经似个侯爷了,正带着禤海堂在前边拱手迎客,笑容可掬,人人面上喜气洋洋,外边锣鼓喧天,鞭炮时鸣。 李若璇悄悄和赵朴真说话:“是财大气粗,来的都有喜糖盒子发,里头是一粒明珠做成的喜花,几块极名贵的点心和糖,还有一张贡缎手帕子垫着,另外又有一对纯金丁香搭扣,但是来的客人,都不大上得了台面。” 赵朴真却不大懂,诧异转向李若璇,李若璇是知道她底细的,细细解释给她听:“你看那边霍太尉家,来的是他家的二子,这是庶支,那边安乐侯,派的次子,虽说是嫡子,但早已外放出去,这次战乱京中无人,才趁机调回了京里来,妻子不过是一个县丞的女儿,很是小气,你看看,那边穿红衣的就是,这种场合,识规矩的世族家,哪个会在人家的喜日子上穿红啊,一看就知道没什么见识。那是严家,这家倒是来了个嫡子,但是严相如今被俘在青蕃,他估计是想借机求承恩侯。除此之外,其他有名有姓的世家,那都是来的偏房或者庶支。那是上官家……”她顿了顿,指着场上的一个面容沉静,眉目清秀,大约三十多岁的女子道:“那个你不识得,那个是上官丞相的侧室卢氏,筠姐姐——就是贵妃,叫她姨娘的,是从前贵妃生母的庶妹,他们世家一贯喜欢将庶女作为陪媵妾的,她生母亡故后,上官丞相就一直让她虽然也掌着后院,但是平日里大场面是不好出席的。不过,我刚才听到上官丞相居然亲自来了,他后院没有正室,老夫人又身子不好,带个侧室来,倒也不算非常失礼,只能说是世族一贯的眼高于顶的毛病罢了。” 赵朴真心中一颤,转头看了下白素山和禤海堂,仍然也还是笑意盈盈,白素山脸上都放着光彩,他知道那些世族高门们,是如此看低折辱他们吗?她咬了咬唇,白素山可是她的义父,虽说当初有着利益交换和情势所迫,她和白素山并未有多么身后的父女之情,但白英却是实实在在做过她的学生的,如今她也是心甘情愿愿意有这么个娇妹。 李若璇还在说笑:“公孙国师、宋丞相也到了,他们是寒门,不一样,公孙国师又有个杀手弟弟,其实名声……不大好,这一批陪着皇兄起来的近臣,也还是高灵钧、上官麟这几个原本就是世族子弟的,炙手可热,特别是上官麟,未婚,更是热门。如今朝中,寒门出身的和世族出身的、勋贵高门出身的,那是基本合不到一起,我听皇兄那天和弟弟说,希望他能好好的做一名贤王,把这些寒门官员给好好发掘重用了,否则再过十年,清浊分离,朝廷还是那个旧朝廷,皇帝还是那个被世族高门挟持的皇帝。” 赵朴真却已无心听她说什么了,垂着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听到外边一阵乱跑,有几个小厮一边拍手一边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到了白侯爷跟前:“侯爷,将军!皇上来了!还带了太子殿下!” 第313章 场面倏的一静,忽然全场都嗡的一下议论起来,只见白素山和禤海堂急匆匆迎出去,才到半路就已看到李知珉手里牵着七斤走了进来,身后只跟了几个内侍,李知珉身上只穿了一身常服,七斤穿了一身金边胡服,扎着小小金冠,看着宛如金童一般,好奇地东张西望着。李知珉看到他以及纷纷赶过来的上官谦、宋霑、公孙锷等几名大员,缓缓道:“不必多礼,都起身吧,朕不过是微服出来的,卿家们都免礼吧,不必兴师动众的。”他看着人都起身回席了,才在白素山和禤海堂的引导和几位大员的簇拥下往堂上行去,一边道:“今日难得有暇,记得卿家今日是喜事,德妃也十分惦记着幼妹的婚事,朕便带太子过来看看,回去好让德妃安心,听说你们流水席办得京城首次,朕刚才在外边看了看,很不错,饥民得饱食,又能积福行善,这样很好。” 鞭炮和锣鼓重新响起,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比之前还要大声和卖力,白家上上下下都显示着与有荣焉的荣耀。新人开始拜堂,拜天地,堂上宾客们和之前的懒散随意已是大为不同。赵朴真看着席上坐着的李知珉,七斤一直悄悄和他问着什么,他偶尔点点头,倒不大开口,自有旁边的重臣们开口解释,然而七斤那话匣子一开,显然是一直问个不休,白素山也在那边解答,脸上却满是红光,这可是垂古今未有之旷恩! 这就是天下权力的至尊,他不过是随意坐在那里,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皇恩浩荡,雨露均沾,谁都再也不敢轻觑这位太子的外祖父,商贾出身的承恩侯,以及他的女儿女婿。 第194章 拔刺 新人喜宴散后,天也黑了,李知珉略坐了坐,便起身回去了,然后便有小内侍悄悄进了来禀报:“见过德妃娘娘、长公主殿下,皇上这就要起驾回宫了,让小的来问问娘娘和长公主,可要和太子殿下一同回去?” 李若璇忙笑道:“自然是要回去的。”一边推赵朴真道:“和皇上走安全些。”又起身道:“也把我的马车传来吧,我也回去了。” 龙驾自然是舒服宽敞的,七斤看见赵朴真立刻扑了上来,满脸喜悦:“阿娘!白外公这边的婚俗和应外公那边大不一样呢,阿爹说是因为白外公是南边人,应外公是北边人,和京城婚俗也不大一样,是吗?” 赵朴真被他这白外公应外公的说法搅得有些没法,悄悄看了眼李知珉,看他拿了本书在自己翻着看,便轻轻道:“嗯。”一边拿了帕子替他擦汗,一边问:“今晚可吃过了?吃了什么?” 七斤道:“吃了好些没吃过的东西,还拿了个小贝壳。”他小心翼翼从兜里掏了一个很漂亮的金色的小贝壳,里头有一颗浅金色的珍珠,珠光莹莹,他道:“白外公说特别难得,我就拿了留给观音奴的,做个珠花戴吗?还是做个耳铛?”他和赵朴真讨论了一会儿,又意犹未尽:“阿娘,我有点想外公外祖母了,我还想舅舅们。”赵朴真耐心解释:“他们要镇守边关,不能轻易进京的。” 李知珉一旁开口道:“过些日子是朕的生日,各方节度使一般有亲自上京朝拜的,也有派使臣进京的,到时候若是应钦请进京,准了便是。” 七斤喜道:“阿爹也要过生日的?阿娘会给你做生辰面吃吗?每年阿娘都有给我做好好吃的生辰面,用鱼肉做成的面,可鲜啦。” 李知珉道:“小孩子才喜欢吃面。”七斤哼哼了两声:“我才不想做大人呢,阿爹这样天天批折子,都没时间玩儿,去哪儿都有人跟着说事情……”他窝到了赵朴真怀里,嘀嘀咕咕说着这几日的稀罕见闻,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睡着了。 车子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令人尴尬的沉默在两个大人间凝滞着,赵朴真只能低着头看孩子睡得香扑扑的脸,李知珉淡定道:“他很聪明,认得许多字,四书五经虽然未读,却懂得颇多常识,算学上也既有天赋,御书房的太傅们颇为赞赏欣慰,说他年纪这么小,却懂稼穑耕织,懂民间俗事,连兵马排阵,居然也懂得一些,书还可以慢慢读,见识广这一点上是极难的。” 赵朴真道:“他还小,所以只教了他些常用字和一些基础的算法。” 李知珉道:“你教得他很好。” 赵朴真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谢谢皇上今晚给白家撑腰。” 李知珉道:“他们忠心耿耿,原该得到的回报。” 赵朴真轻声道:“从前潜龙之时,跟着陛下的人,未必就一定是期待着丰厚回报,他们也只是为陛下的性情和魄力所打动罢了。” 李知珉看了她一眼道:“我从小不大得父母肯定,因此这辈子但凡有人接近我,我只会想我能给他什么,我身上能有什么利益能给对方回报。却是不大相信有人是因为我这个人,才追随我的。” 赵朴真不说话,李知珉又道:“上次多谢你提醒,我和三郎、若璇都说了说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打算,如今兄妹感情更胜从前。” 赵朴真缓缓道:“总是亲人,疏不间亲,皇上只要留心了,谁也离间不了。” 李知珉深深看着她:“你说得对,朕不过是一个凡人,总需要个知心人,时时提醒才好。” 这话却不知如何答复,赵朴真疑心这是真情,却又想起皇上这些年的深藏不露来,上官筠,是否也听过这些许诺?毒蛇一般的嫉妒和猜疑,让她保持了沉默。 第314章 车轮轧轧,宫里到了,侍从们上前接着二人下车,有人过来从赵朴真手里接过了太子殿下,李知珉转过身,看宫人们上前簇拥着赵朴真,这个时候,他只要说一句请她留下来,她只能侍寝,然而,她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拿对白家的恩情来要挟换取她?但若是不留她,明日宫里的人就会各种揣测她的无宠,宫里的这些门道,他太清楚了。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样一步的? 他终于开口:“德妃今夜留宿吧。” 夜色下,宫灯沉沉,看不见赵朴真神色,只听到她顿了顿,低下头道:“臣妾遵旨。” 第二日,上官筠先是得了德妃侍寝的消息,再略打探下,知道了皇上昨日居然降尊纡贵,去吃了承恩侯嫁女的喜宴,之前倒还沉得住气,待到知道上官谦也去了喜宴,便难以自持了:“阿爹和兄长也去了那商贾暴发户家吃酒?我们上官家何时这么掉价了?” 王妈妈笑着道:“宋丞相、公孙国师等人都去了,老爷平日里和他们也还算谈得来,总不好不去,正好那日有空,就去了。” 上官筠抬头,目光锐利:“他若只是一般重臣,当然可以去,但是他是我阿爹!皇上在德妃一事上,存心欺瞒,偷偷生下皇子,又压着我的皇后位,封了庶皇子为太子!如今看来,这每一步,都是处心积虑,阿爹代表的是上官家!他居然也去!还有哥哥也去了!这代表什么?代表上官家的态度也支持太子?这是拿我的脸在地上踩!”她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通红。 王妈妈笑道:“啊哟贵妃娘娘可别动气,老爷和大爷,那自然是比咱们妇人们目光要长远,听说去迎太上皇和楚王、晋王的使臣们已经快回到洛阳了,这会子谁若是皇后,恐怕就会被太上皇和崔氏搓摩,何必去那风口浪尖上呢。老夫人说让您再耐心等等,最好是能生个一男半女,有了嫡子,咱们上官家才好为您伸张么,老夫人说了,楚王殿下的小世子战乱中夭折了,晋王殿下生的是女儿,齐王如今尚未纳妃,那德妃所出的唯一一个健康儿子,可是这一辈唯一一个男丁了,又占了长字,如今世道乱,皇上又是个强势的,打出来的天下,哪里会在乎文臣们嫡长那一套,若是逼急了,皇上直接也不管您元妃的身份,直接越过您封德妃为后,到时候反而咱们大好的牌面全没了,您有父兄支持,她德妃不就是比你多一个儿子吗,您或者萍才人也生一个,不就好了?” 上官筠心中暴怒,自己不能生,是上官家早就安排好的,如今这么步步紧逼,还不是想为了上官萍铺路!难道自己被封为贵妃,也是打的这个主意?让上官萍生下孩子后,便想法子扶上官萍登上后位,而自己挡在前边,为她遮风挡雨,真是欺人太甚了! 她心中怒极,脸上却反而平缓了下来:“祖母这话说得有道理,那我这就筹备邀请皇上赏荷,安排萍才人侍寝。不过,那赵氏我记得之前明明是连山那边有家人的,她顶冒白家的身份,难道她自己家中不奇怪吗?烦劳妈妈下次和祖母说,让家里查查她连山的底细,那孩子年龄上有些对不上,这疑点咱们查一查,皇室血统,不容来历不正,来日若是当真翻覆,也能拿出身来做筏子。” 王妈妈笑道:“贵妃娘娘高见。” 上官筠笑了下:“妈妈这次出宫辛苦了,今日茶局那边送来几样新茶,我看有个味道不错,让人包了给妈妈房里送过去了。” 王妈妈忙磕头谢了下去不提。 过了几日,她筹办了赏花宴,皇上却仍然是以太忙为名婉拒了,只让她们自便,德妃那边自然也说是身子不好,又要忙修书,也未到,萍才人侍寝一事,自然也又是不了了之。 而辛苦筹办赏花宴的王妈妈却是不知为何,浑身发了红疹子,瘙痒不止,伺候她的几个小宫女也都发了红疹子,宫人不敢隐瞒,连忙报到贵妃处,贵妃关心得很,忙命人去传了太医来诊治,却是也查不出什么,只道年纪大了,又有这无名痘疹,也不敢继续让她留在宫中,恐传染了贵人,便如实知会了尚宫局。尚宫局那边也不敢擅作处置贵妃身边人,只忙禀了贵妃,贵妃却再三叹气,还是按规矩将王妈妈送回家里,赏了不少东西,说让她荣养,其他几个发了疹子的小宫女也尽皆打发出宫回家。 再过了几日,上官筠又借口需要蓝筝办些差使,将朱碧打发去顶着蓝筝修书,把蓝筝抽了回来。朱碧不比王妈妈,因未嫁人,女官品级也低,没有上官筠允许,不能出宫,名册上她又还是仙居殿的人,宫内外本就消息不通,因此上官一族竟是丝毫不觉。 上官筠悄没声息地拔掉这两根上官老夫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刺,心中那口憋着的气才畅快了许多,便又以缺人手为名,传命尚宫局将之前还留在秦王府的丫鬟婆子们调了一些到仙居殿使唤,其中几个针线妈妈里,就有一名不起眼的聋哑婆子,一起悄悄得进了宫。 得了柳婆子进宫,上官筠将她安置在不起眼的院子角落里,也不让她做别的,只让做自己的贴身衣物,又时时赏赐众人饮食,略有些空,便召了她来只说要做小衣之类的,趁机看顾于她,虽然知道她如今听不见,便细细地写了字来告诉她,竟是将她妥善供养起来。 第195章 上皇 六月,迎接太上皇、楚王、晋王以及诸多战俘的使节队伍终于回到了,那一日,李知珉亲率着朝廷三品以上文武大臣出城门迎接太上皇归来。 第315章 场面浩大,钟鼓齐鸣,龙旗猎猎,李恭和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真的已经真正摆脱了那全是泥巴粪土牛马畜生的农奴生活,依稀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至尊荣光的岁月,他抖了抖身上的黄袍,下了辇车,看到那孽子带着文武百官迎上来行了大礼。 他心中冷笑一声,倒是仍然上前扶起李知珉,含泪道:“托上天和祖宗之佑,朕今日终能回归故国!”众臣们顿时也大放悲声,一阵惺惺作态之后,才又各自上了车回城,回城后少不得又是一番太庙祭拜,痛哭流涕。 是夜皇宫在武成殿设了大宴,为太上皇洗尘压惊,楚王、晋王、齐王也都在座,云韶司仙乐飘飘,歌舞升平,几个一同被俘的大臣如严荪等也得以陪宴,人人面上都似有隔世之感,气氛其实是颇有些沉重的,但这几个大臣却也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也算是忠心耿耿陪太上皇西狩了一轮,今上再怎么,看在太上皇面上,总不会特别为难他们,继续高官是不可能,但乞骸骨归田园,安安分分领一笔养老俸禄回乡还是能达到的。 人人面上含笑,心中各有打算,却听到上头太上皇开口了:“朕上干天咎,失守宗祧,九庙震惊,四海无序,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民,诚赖天地降祐,祖宗庇护,将相竭诚,才得以收服山河,皇儿啊,你须晨兴夕惕,惟省前非才是。” 一时众臣面上都颇有些微妙,要知道这位太上皇,可是实实在在是社稷罪人,引狼入境,懦弱无能,害得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大家顾及他是今上生父的面子,迎回太上皇,宴饮一番,演完今日这出戏,从今往后这位太上皇可就真要退出政治舞台了。这位太上皇若是知趣,就该自己下个罪己诏,安安生生的将天下交给自己实权在握已经登基的嫡长子,然后从此安享天年才是,这时候却真充起大脸来,当着众臣的面,将自己的罪过赖成是天咎,又将收复河山的功劳只说成是祖宗保佑,将相功劳,却完全把真正的功臣,新皇的功劳全然不提,反而让新皇痛改前非,也不知是何道理。说起来,这位皇帝在位二十多年,前边都是东阳公主把持朝政,后期好不容易东阳公主倒了,也并未见什么建树,完全受制于世族,以至于国事糜烂,军政上又一塌糊涂,决策失误,导致天下失守,怎的好意思还在说教新皇? 李知珉面上倒是平淡,只是应和,这时候李恭和却又开口了:“朕在青蕃,被贬为农奴,与畜生为伍,朝不保夕,饥寒交加,被青蕃横加侮辱之时,也时时静思己过,想着朕究竟是政有所失,还是行有所过,为何遭了天谴。前思后想,有一日夜里,却梦见父皇与圣后齐齐入我梦来,指责我以庶脉之身,承不起神器之重,以至于黎民天下,被朕牵连,受此天罚!他们还警示我,如今祖宗拖赖,放朕回国,便是给朕弥补的机会,若是仍执迷不悟,则子孙都要受牵连!” 席上倏然一静,众臣们尽皆看向太上皇和皇上,所有人都已惊呆,这位太上皇,这是在青蕃吃了太多苦,疯了吗?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的意思是,他因为是庶子之身,不配继承皇位,所以遭了天谴,这话若是为实,那么身为太上皇嫡长子的新皇,难道也不配继承皇位? 这是在动摇自己亲儿子的帝位啊! 太上皇真的没有疯吗? 席上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上官谦十分不安,起身道:“上皇一路行来,劳累过度,是否下去安歇?” 太上皇却高声道:“庶子不祭祖者,明其宗也!你们不必劝慰朕!朕这些年,果然错了!朕不配这天下之位,因此上天降下天罚,如今朕痛改前非,皇儿!这皇位,还当还于嫡脉一支才是!”他站起来,一振袍袖,却是指着身旁一直木着脸不言不语的楚王李知璧。 鼓乐不知何时已停止,众人哗然,席上已经混乱起来,有臣子起身道:“上皇想是一路辛劳过度,生了谵妄狂语之症,皇上还是立刻传太医,送上皇下去好好诊治才是。” 又有臣子怒道:“这怕是青蕃狗贼的阴谋!想要乱我天下,此人怕已不是上皇,乃是青蕃派人乔装打扮,皇上速速细查,勿要使妖言惑众,动摇我国本!” 李知珉却面色深沉,不置一眼,仿佛正在指责自己帝位不正的,不是自己亲生父亲一般,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看了看一直木着脸的楚王李知璧,以及他身侧惊讶看着太上皇的晋王李知珂,愤怒的齐王李知璞,仿佛在看一出好戏一般。 直到席上渐渐平定下来,李知珉才开口:“楚王如何看呢?若楚王也以为如此,你我年岁相差不大,朕可封你为皇太弟,百年之后,还位于嫡。”竟是声音平淡,仿佛全然不在意这辛苦打下的天地。 李知璧抬眼看了看群臣,人人面上皆是激愤之情,这些人大多是李知珉的近臣,打天下的拥趸者,真正支持他的,还有几个? 他起身了,整个人仍然如同从前一般气度从容,只是消瘦许多,犹如一只行走在世间的浮魂,人人瞩目,看着这位昔日的天子骄子。 他开口道:“若天命在我嫡脉一系,如何却使我流离于草莽,受辱于外邦,骨肉逝去,妻儿离丧?” 席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太上皇在嘶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李知璧却淡淡道:“皇伯父一片好心,孤心领了,只是上古有尧舜,传贤不传子,禅位于有德之人,天下有德者居之,孤自觉负于天下,亏欠祖宗,无脸再领神器之重,皇上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力转乾坤,重整河山,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实是天命所在,因此众人相从,百姓爱戴,孤愿从此为臣,肝脑涂地,襄助皇上,若违此誓,世世为猪狗,不得再为人。”说完他已掀衣跪下,以头触地,给李知珉行了臣子大礼:“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316章 席间所有臣子尽皆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片高呼万岁中,李恭和孤零零站在一侧,他挥了挥手,犹然要做困兽之斗,却被文桐带着几个人在他颈后按了按,就仿佛醉了一般软瘫下来,被人扶到了后头。 一出闹剧,最终冉冉落幕,席散之后,这席上的一幕,纷纷通过不同渠道,飞速地传达开来。 太上皇之后避居宫里东洲岛上的登春阁中,有传言他其实是被软禁了起来,但是并没有人关心,他从前的忠心臣子们,好不容易从青蕃逃离了那农奴的命运,回到京城,大部分都上书乞骸骨,少数仍不愿意退步抽身的,也只是到了闲职上慢慢耗着,没有人在意他。 就连赵朴真也得了消息,颇为关注,又十分好奇:“皇上怎么就不怕楚王不推辞?” 自从白家嫁女过后,他们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些,不似从前那等僵硬尴尬,李知珉偶尔也会以看观音奴为由过来甘露殿坐一坐。这一日正是拿了个难得的玉葫芦过来,葫芦肚里头还套雕了好几个小葫芦,浑然天成,巧夺天工,他拿来给观音奴玩,听到赵朴真问,也不抬眼,只是道:“只是略略有些安排,只是没想到楚王居然发了毒誓,朕本来打算也就是实在不行,就先封他个皇太弟又如何,他若是非要争,便争呗,时间多的是,他那等温吞水与世无争的性格,想争,就算崔氏再怎么努力,也扶不起来的。” 赵朴真道:“究竟如何安排?” 李知珉实在有些不太想和她说这等肮脏谋算之事,但又想起之前自己决定的凡事不要瞒她来,便缓缓道:“楚王这人,是读书读多了,性子软弱,又有些迂腐。他被掳去青蕃,受人折辱,一路上因为儿子年幼夭折,太子妃也不堪受辱,心伤孩子病逝了,他原本就毁伤过度,性情十分悲观,甚至在青蕃就已有自尽之意,却被崔皇后劝下,他迫于母亲,苟全于世,但出世逃避之意,是早已存下的。” 赵朴真想了下那娇弱的崔柔波,以及据说从胎里就有些弱的小皇孙来,也有些怜悯,李知珉道:“崔皇后为了保住他,委身青蕃太子,这事所有俘虏都知道,他深受打击,本就无心、无言再见昔日群臣。” 赵朴真吃惊道:“青蕃太子慕容延?” 李知珉道:“是,崔氏本有国色,对方岂会放过,当初被俘虏的贵族妇人,尽皆沦为军妓,自杀者无数,如今接回来的大部分苟活的也都销声匿迹,养在家庙或是庄子上,根本不再见人了。崔氏也是无奈,清白必不能保,只能委身于最强的那个,顺便还能保住自己儿子,否则怕是更不堪。” 赵朴真回想起当初在粤城见到的崔氏,微微叹道:“她也不是凡妇,心智非常。” 李知珉点了点头:“朕是十分敬佩她的。她若是不在撺掇父皇,朕原本也就打算回来后让他们好好度日,一个闲王,朕还给得起,容养下半辈子,有什么不好,结果她却不死心,知道能赎回国,在青蕃的时候,就已找父皇蛊惑。” 李知珉冷笑一声:“那时候我腾出手来了,早已在那边安插了些人手,只许她崔氏误导算计父皇,就不许我也顺水推舟一番?” 赵朴真抬头:“皇上做了什么?” 李知珉道:“没做什么,只让当初崔皇后在父皇耳边吹过的风,又原样让人将这谣言传回了楚王那里,她那时候又和父皇过从甚密,加上父皇一贯待他又如亲生一般,两相印证,他不动摇都难。” 赵朴真睁大了眼睛,简直可以想象一贯自以为自己是圣后嫡脉,先皇亲子,从小读四书五经长大的皇太子,知道自己可能是母亲与庶皇子通奸的奸生子,会是多么毁灭性的打击了。 李知珉冷冷道:“他本身没什么错,但是他的母亲却每一招都如此要人命,这些年来,我们三个父皇的亲子,都被弃如敝履,而他却享尽尊荣,如今连朕拼了命打下来的天下,她也还想要觊觎,将天下黎民视为一家一姓的囊中之物,也怪不得朕狠心了。” “他其实只要相信自己的母亲,问一问崔氏,便可知真假,谣言不攻自破,然而他却选择了怀疑自己的母亲,藏在心里,可叹崔氏为了这个儿子,忍辱含垢,负重多年,偏偏养出来这么个不成器,没担当的太子来,这样的人,如何治理天下?” 李知珉越说语速越快,却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他低头,看到赵朴真抬眼看他,双眼清澈,仿佛一直看透了他的灵魂,仍然是那个永远祈求着父母肯定的软弱无助的孩童,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得到亲生父亲的认可,也失去了在早逝的母亲面前证明自己的机会,他一辈子都无法填满这个心里的缺口。 赵朴真语气温和:“皇上,您没有错,不必再辩白了,臣妾相信您不是随意牵连无辜之人,皇位之争,本就是性命之搏,皇上若不是仍然心存孝念和手足之念,只需将他们留在青蕃自生自灭,又或是迎回途中让他们病死,都是太容易的事。” “您是众望所归的天命真龙,请不必再怀疑自己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一直渴求着父母肯定的孩子,而是万民拥戴,四海来朝,以自己的能力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那个真命天子。 第196章 不争 崔婉也在摔着东西:“为什么!大好机会,你为什么要推拒?皇太弟就皇太弟,先占了名分,之后我们才好运作,你为什么要发毒誓!你对得起先皇吗?” 第317章 她抬起头,玉白脸上仍然仿佛没有被岁月侵袭,然而双眼里尽是血丝,整个人透出一种歇斯底里地疯狂,李知璧静静看着自己的母亲,终于疲惫地开口道:“阿娘,这些年来,您一直告诉儿子是嫡脉正朔,是先帝最后的骨血,为儿子操劳,殚精竭虑,含辱偷生,孩儿一直感激在心。” “只是,孩儿如今累了,孤一直承担了太多人的期盼,这太子之位、皇帝之位,对旁人是求之不得,对儿子,却是从出生就不得不套上的枷锁。” 崔婉抬起头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你累了?我还没有喊累,你居然先喊累了?你要把先帝的皇位,拱手让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从小就学着如何治国,如何平天下,这天下是你的担子,你居然不愿意挑?连一个庶枝孽种,你都比不上?” 到底谁才是孽种?李知璧觉得疲乏之极,却没有抗辩,只是轻声道:“大郎夭折,柔波病逝,当时我就想随她们而去,只是为着母亲,苟全于世,我之身体发肤,受之于母亲,无论如何都当尽孝于母亲跟前,只是要我再做别的,再不能了,便是孩子,我也无意再生,不希望再生一个孩子出来,成为争权夺利的工具,生活在痛苦和疲惫中。” 崔婉不知是哭是笑:“生活在痛苦中?这是你的感受?你从小什么苦都没有吃,都是我……我拼了这条命护着你长大,要把属于你的皇位争回来,你却告诉我那是枷锁,不肯要?” 李知璧道:“人生不满百,却有千岁忧,一切都是儿的错,母亲今后若是少操劳些,绝了那夺位的念头,我看皇上也不会再为难我们,安安生生,荣享晚年,不好吗?” 崔婉抬起头:“那本来就是你的!” 李知璧摇了摇头,脸上已经疲倦至极,崔婉看着李知璧,却忽然想起了先帝来,心里一软,觉得是自己逼他太紧,轻声道:“罢了,一路长途跋涉,你也累了,柔波和……大郎才没,你心灰意冷也不奇怪,你且下去歇歇,如今你身旁没人伺候,一会儿我安排人过去伺候你,一切……都等以后再说。”这是搁置争议的意思,却是难得的崔婉第一次向儿子服了软。 李知璧却知道自己母亲性子里最是一股百折不挠的刚强,从小到大,自己没有一件事情,是拗得过她的,他的第一次反抗是为了上官筠,然而结局是他最后娶了崔柔波,上官筠嫁了秦王。他从小就知道母亲为了他付出许多,出家,联合诸方势力,保住他的太子之位,他没有理由拒绝母亲的安排。 直到现在,母亲还没有放弃。想到接下来,她一定还会试图给自己纳妃,逼着自己生子……从前还说是为了延续父皇的骨血,如今……自己究竟还是父皇的儿子吗? 怀疑犹如毒蛇盘踞在心头,他却无法去问一声母亲。崔婉看着他,面上甚至带了一丝祈求,但目光仍然是一贯的强势,他无声地施礼,起身告辞出去。 崔婉看着他走了出去,按捺不住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剧烈,几个心腹道姑忙上来替她倒茶的倒茶,按背的按背,一边宽慰她:“真人,殿下如今是心伤呢,您宽宽起心,等过一段时间,他安定下来了,看着鸠占鹊巢,小人得志,岂有不再起念头的,到时候真人再缓缓提,也就好了。” 崔婉双眼通红:“我为了他……为了他……我是太宠着他了,他不知世事艰难,岂有如此轻易放弃?他以为放弃了,那些庶孽就会放过他吗?不会的,他们一定会斩尽杀绝的!” 众人宽慰她道:“自是的,殿下一贯心怀黎民,到时候看那等小人在龙位上,治国不会治国,倒弄得天下乱来,必然又起了心,不是上次两税法的事,殿下就做得很好吗?如今民间还有给他建的祠堂呢。” 崔婉又咳了几声,低声道:“罢了,千错万错,都是我当初想着先帝就他这一脉骨血,舍不得他吃苦,传消息给家里,动用老家那些养着的钉子吧。” 一个道姑一惊:“可是,老祖宗不是说过,不到生死存亡之际,不要用那些人吗?他们早已洗手不干隐居许久了……” 崔婉道:“如今已是我们崔家生死存亡之际了!李知珉隐忍数年,等朝局平定,定然是要清算我们的!” 道姑不敢再说什么,只是低声应了,果然回去传话不提。 仙居殿中静悄悄的,柳婆子正在默默地用她剩下的手指笨拙地缝着一只很小的小衣,上官筠躺在她腿侧,仿佛小时候一般依偎着奶娘,眯着眼睛说话:“皇上大获全胜,崔娘娘怕是要垂死一击,太上皇犯了蠢,直接被幽禁了,对手如此不堪一击,我忽然有点可怜李知璧,他从前待我是真的不错,同窗多年,他是真的欣赏我的才干,支持我的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我有时候想,如果当初我嫁的是他,那么今天我是如同崔柔波一般的被俘死掉了呢?还是他早就已经登基,没让那个愚蠢的太上皇犯错误祸国殃民的机会,也没有让如今的皇上,有机会力挽狂澜呢。” 她眯起眼睛:“我当初觉得秦王比太子更好控制,如今看来,是看错人了啊……”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怎么办呢,妈妈……竟是有点后悔了,”她仍然和小时候一般,叫着柳婆子妈妈,柳婆子似有所觉,低头替她擦了擦汗,露出了一个笑容,上官筠却坐了起来:“胜败尤未分呢,我就不信,一个只是因为会生孩子才得到皇上器重的女子,能越过我。” 第318章 “我该去见见她了。” 赵朴真并不知道上官筠终于不愿意再这样默默地憋屈,她正站在校场边,看七斤打马球。 马场上热火朝天,七斤骑着一匹小矮马,身上穿着一套骑装,手里拿着特意改小的一把马球棒,尖叫呼啸着击飞了一只马球,球流星一般穿过柳条扎成的球门,七斤又发出了轰然的欢笑声。几个小内侍疯跑着跟着他,旁边骑在马上的上官麟也举着球棒大吼了一声:“不够有力!这样的力度随便来个人就挡回去了!使出你全身的力气!看我的!”他打着马飞奔了过去,身子微微弯下,大力挥击,动作凌厉,球噗地一下仿佛一道闪电打入了球门,他挥肌肉结实的手臂喝道:“就这样!” 七斤涨红着兴奋地小脸,又驾驭着那矮马反回头跑了回来,模仿着上官麟,再次击飞小内侍刚刚放好的球,发出了有力而简洁的声音,这一次动作却漂亮多了。 李知珉这日却是下了朝后惯例又留了几个臣子商议国事,因嫌殿内气闷,便带着宋霑、上官谦几个近臣登了万象神殿边游边商议近日朝务,万象神殿居高临下,视野甚好,却是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其乐融融太子学球的景象。 宋霑笑道:“皇上国事繁忙,倒是上官将军这马球教得很好啊,太子身子骨看着很是健壮。”李知珉面上喜怒不辨:“昨日太子倒是和朕说了,说今儿要打马球,有德妃娘娘看着,也有侍卫跟着,朕也就许了,倒是不知道原来竟烦到了上官将军这儿。”上官谦情知自己儿子十分着紧这亲妹妹和外甥,心下微微发虚,怕李知珉怪罪下来,又恐他猜疑他们对太子别有图谋,忙躬身请罪:“是犬子无状,太过莽撞了。” 李知珉又看了眼下边脸上带着笑容的赵朴真,知道上官麟从前就和赵朴真熟识得很,且此人正气,倒不会就因为贵妃,反来谋害赵朴真,但心下仍是泛起了酸意,嘴上倒还豁达:“无妨,上官将军教得很好。” 到了晚间,上官麟教太子打马球的事却又传到了仙居殿,上官筠正在用晚膳,举筷怔了许久,才想起,当初哥哥对这个侍女,也是十分看重喜爱的,难道居然到如此地步,就连已经是皇上的妃子,还生了皇子公主,还能爱屋及乌? 蓝筝道:“国舅爷也真是太不避嫌了,从前在王府这般,也是皇上好性儿,如今在皇宫里还这般,娘娘是不是捎信回家里,让家里说说国舅爷才好,不然这算什么呢?哪有不支持自己妹子,倒去给别人做脸的呢。再说太子殿下,那也是金尊玉贵的,万一骑马的时候磕了碰了,到时候您可怎么做人。” 上官筠只觉得索然无味,将筷子放了,淡淡道:“大爷自有大爷的打算,不可随意议论。”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仍是浮起了疑云,自己哥哥,那是世家里养出来的大家公子,十四岁起房里就配了貌美年长的通房,就为了小爷们不会出去外头乱吃,知道规矩,可不是那等没见过女人的小门小户的男人。哥哥自己房里的丫鬟一个都不曾染指,如何倒为了这个赵朴真,如此鞠躬尽瘁,多年不忘,到现在都还不惧人言,不避嫌疑?赵朴真,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她回忆许久,却也只是隐约只记得那个女官曾经背书的样子,当时年纪还小,虽未长开,也算是很有颜色了,但那也是宫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虽说出挑,要论狐媚,还比不上那罗绮。难道,居然是个妲己妹喜一流的妖妃,竟真哄得男人们为她折腰? 第197章 冷嘲 嫏嬛书库里,女官们和几个小内侍分在不同的房间里井然有序忙碌着,上官筠没有让人通报,带着蓝筝,漫步走了进去,看到女官们皆十分专心,头都不抬,外边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是偶尔会有内侍搬着一摞书快步走过。 她缓缓走进去,走到中堂,一个女子端正地坐在那里,静婉如玉,眉目低垂,正在持笔写着什么,她身后的女官看到她进来,提醒她:“贵妃娘娘来了。” 赵朴真抬起眼,和上官筠目光相触,平静而坦然。 上官筠微微有些意外,赵朴真一进宫便一直避着她,皇上又如此煞费心思地藏着她,在她想来,这个女人身份低微,藏头露尾,必是心虚的,至少见到自己的时候,不该如此毫无愧疚。是谁给她底气呢?是因为生了太子?还是皇帝给了她许诺? 她走近了,赵朴真也盈盈而起,颔首含笑道:“贵妃娘娘。”侧身吩咐女官:“快为贵妃娘娘设座。”神态自然,四妃之一的德妃,与贵妃是平级,虽说贵妃明头上是贵重一些,但依礼她的确是不需要行躬身礼,站起迎一下,吩咐人安排位次,已算周到。 然而她不过是一个卑微的连山南蛮女官而已,况且,连声客气些的“姐姐”都不喊,上官筠连压在舌头下的“妹妹”也叫不出来了,心下微微愠怒:“德妃不必多礼。”说完果然在上首坐下,环视了一番四周,见架上书整整齐齐,嘲道:“皇上果然知人善任,这书库的事儿,交给德妃来做,正是最合适不过了,德妃如今旧地重游,想必也十分惋惜这数千卷书毁坏大半吧,可惜,可惜了。” 赵朴真笑道:“还好,有宫里诸位姐姐妹妹们帮忙,也补全了一些,有些实在散轶的珍本,我当初记得的,便默出来让她们誊写,有些没见过,只记得书名的,却实在不能了,只能记下来,让人慢慢找去。”倒是实实在在再说修整书库的事。 第319章 上官筠道:“这一听就是水磨功夫,也只有德妃这样带过孩子的,才有耐心了。只可惜这书库就算辛苦恢复了,也只是继续藏在深宫中,就像德妃娘娘,原本过目不忘,有着惊人学识,如今却也只是锁在深宫里,满腹学识,无处可展,真是可惜。” 赵朴真含笑道:“这些书这么藏在深宫,是可惜了。我也不过是能做一点是一点罢了,毕竟才入宫,听说贵妃娘娘从前首倡女子科举,为天下女子谋了一个出身,之后又编出了《女四书》,为天下女子垂范,我也十分钦佩,只不知娘娘入宫以来,如今又打算做些什么天下闻名的事?” 上官筠微微语塞,女举和编书,都是她平生得意之举,然而入宫后,她每日忙于什么?主持宫务,繁重琐碎的宫务,加上里里外外的烦心事,竟忙得连看书都没了时间,细想起来入宫后,她竟是一无建树。她含笑道:“事总得一样一样的做,这么看来,德妃莫非是为这些书想好了将来的用途?莫不是要重操旧业,将这些书都放入春明楼,再开书楼?” 赵朴真道:“放在书楼中,一日最多也不过供一人观书,一年最多也不过三百余人观书,远远不够。” 上官筠这下倒是真的起了兴味:“三百余人看到书,尚且不够,德妃打算如何做?” 赵朴真道:“我已禀明皇上,许我在京中开嫏嬛书局,将这些珍本、名画、古曲,一一刊印,发行天下,让天下读书人,都可看到这些圣后当年精心搜集的珍本。” 上官筠微抬眉毛笑道:“德妃这是果然染了白家的商贾习性了?好一个嫏嬛书局,想来能为白家赚上不少银子呢,就只怕到时候却要连累皇上呢,这可是大大咧咧用宫里的东西,为外家谋私利了,我劝德妃还是三思,你如今身份不同,可要为太子和公主想想,到时候成了笑话,那可就不好了。” 赵朴真摇头:“书局收入,尽皆用来建女学,女学名为嫏嬛女学,上阳宫这次兵难毁损颇多,皇上已应了,许我将上阳宫重修为嫏嬛女学,招收天下有学识的女子入读。” 上官筠这下是真的惊诧了,上下打量了一番赵朴真:“德妃果然志向不小啊。”洛阳宫太大,这次需要修整的地方太多,她入宫以后也只是拣着重要的地方修了让人住下,上阳宫作为行宫,却未有时间和银钱去修葺,没想到却被这位德妃抢先下了手。 她笑道:“那边烧得厉害,修起来怕要花不少银子,光靠那还未建起来没有收入的书局,不能吧?” 赵朴真含笑:“的确是白家先垫支了银子先修的,时间不等人,来日再慢慢平账罢。” 上官筠颔首笑道:“若是真建成,那倒是善莫大焉,不过来日花费仍然不少,教师的聘金,学生的例银等等,开支极大,仅凭书局获利,怕是不够,据我所知,太学那边每年支出,就已耗费巨大,但那里到底是培养国家栋梁之材的地方,因此花钱再多,朝廷官员也绝不会有异议,但女学却就不一样了,女子就算读尽诗书,才华惊人,最后往往也逃不过一个嫁人生子的命运,譬如德妃你一般,朝廷官员和天下人,绝不会坐视女学耗费太多的资金的。” 兴办女学,她早就想过了,然而却在计算运转女学的耗费后,偃旗息鼓了,毕竟当初圣后兴女学,也不过是在太学和国子监里增加了女子就读的名额,便是如此,也已遭到朝廷上下的非议,也亏圣后强硬手腕,加上她作为女主,用女官也实属必须,这才让太学和国子监的女子名额留存了下来,然而这些年随着时间久远,女官们的光彩不再,这女子名额也已名存实亡,每年报名要进去的女子寥寥可数。她当初想过,唯有自己成为皇后,并且揽有权力,才能够将女学真正兴办起来。 想到银钱上,她又有些心中气苦,若不是上官家对自己仍有保留,自己手里银钱始终不足,她何至于如今居然在这上头反落了下风? 她看向赵朴真,白家的钱,那不还是皇上的钱?也就皇上舍得花钱哄她开心罢了,又应该是,想为封她为皇后而造声势……想到这一处,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然而一处女学,哪里那样简单?她当初推算许久,都觉得无法单靠女学能生利来维持女学的运转,要知道女学生都不能出头露面,更不可能行商。白家有钱,又有多少钱能往里头砸?商人都是逐利的,一门一直赔本的女学,谁肯白白砸钱? 想到此处,她几乎看到这嫏嬛女学运转维艰的样子,脸上却仍含笑道:“那我就先祝德妃马到成功,早日将这造福天下女儿的女学开起来了。” 赵朴真回望她:“还请贵妃娘娘也多指教,到时候能为学生们上几节课,那就更好了。” 上官筠含笑:“那是自然的。”她道:“太子和公主身子可好?入宫这么久了,我竟还没见着,皇上就是紧张,听说太子长得颇为健壮,看着到似比同年龄的其他孩子要大许多呢?当初德妃在长安陪侍有孕生产,我竟一丝不知,实在是我这个做王妃的失职了。” 赵朴真颇为平静:“多谢贵妃娘娘关心,太子如今是皇上亲自教养,娘娘若想见,总能见着。永寿公主身子弱,等身子骨健壮些,便让娘娘见见。” 上官筠藏在言语中的针,她尽皆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平静坦然,毫无羞愧。上官筠却也有些坐不下去了,她心中只是一遍遍地想:她为什么如此坦然?竟不羞愧!她竟毫无廉耻? 第320章 忽然外边却有人高声报:“皇上驾到!” 上官筠一怔,和赵朴真对视,也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地错愕,上官筠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安排了人在德妃身边,听说自己来了,立刻来护着了?她也不知是气还是想笑,就这么紧张这个女人?自己能把她怎么样?难道连一点委屈都不舍得让她受?又或是完全把这个女人当成了易碎的花瓶? 她心中充满了不屑,起身匆匆下拜,李知珉牵着七斤匆匆走了进来,目光微微在两人面上打了个转,他不知道女人相处如何,他只知道自己母亲和朱贵妃等人一辈子都没有融洽过,上官筠此人不择手段……他淡淡道:“起来吧,太子说想来嫏嬛书库看看,朕从前也在这里找了不少书看,今儿便带他来走走,七斤,还不见过贵妃。” 上官筠起身,看到太子李正聿正端端正正地向自己行礼,神态相貌,和李知珉长得七八分相似,活脱脱一个小时候的皇上,难怪群臣对太子的出身年龄毫无质疑,她心下微凉,不知为何急着想逃离此处,匆匆道:“不必多礼了,今儿仓促,未带着像样的见面礼,等回去了补上。臣妾今日偶然得闲,想着来看看嫏嬛书库这边收拾得如何了,过来和德妃妹妹说了几句闲话,说起兴办女学的事,正说德妃妹妹果然有抱负呢。” 李知珉淡淡道:“上阳宫那边横竖也荒着,修起也花时间精力,便让德妃试试罢了,不值甚么,今儿上官丞相给太子授课才完,正在贞观殿那边歇息呢,朕赐了他用膳后再离宫,可巧遇见贵妃,你也难得见你父亲,不妨趁此机会去见见你父亲也好。” 上官筠知道他这是要支开自己,一心只护着德妃,施礼道:“臣妾遵旨。” 第198章 旧梦 嫏嬛书库重新修整过了,窗棂上尚未重新漆过,仍有着被烟熏过的痕迹,光线并不是很好,被贬过来修书的女官们大多是在宫里不大受宠的,被皇上、德妃带着太子一一巡视过去,温声问在做什么,个个都兴奋得满脸通红。 七斤好奇地东张西望着,问了许多问题:“父皇从前也在这里看书吗?”“是看什么书?”“曲子是什么意思?父皇会弹琴?怎么我都没有看到您弹琴呢?每天都在批折子议事的……”他问了一会儿,就自己哒哒地跑出去好奇地玩去了。 赵朴真却被七斤的发问想起了当初那个小小少年,比如今的七斤大不了多少,却已仿佛承担了太多,病了忍着,知道了父亲通奸的秘密也忍着,自污,假意陶醉音律曲乐之中,韬光养晦…… 她忍不住转头去看李知珉,却正好和他的目光对上,幽深而微凉,她避开眼神,李知珉问:“贵妃……没为难你吧?” 赵朴真道:“不曾,只是说了写嫏嬛女学的事,我本想着若是她也参与进来,事情会更好,她看上去却没这个意向。” 李知珉淡淡道:“上官一族,不会做赔本的生意,上官筠是上官一族推出来的代言人,女学这事耗资巨大,收拢的却不过是天下女子的心,毫无用处,上官族希望推出来的是长孙皇后,可不是圣后,上官筠本人应该是有心无力,她没钱。” 赵朴真叹息:“并不需要她出钱,她亲自编了书,又首倡女举……” 李知珉道:“谁出钱谁就是老大,她不会肯受制于你,而且你这个举止,在她眼里,只是挑衅和下战书,不会认为是善意,你别想太多,好好开你的女学。” 七斤从外边抱了一张琴进来:“父皇!可以弹琴给我听吗?”也不知道他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赵朴真一看,赫然是自己花菀给自己找的旧琴,她当时不过练了几日,便也放下了。想来当初顾姑姑一直替她留着,兵难之时,内库三库无数的珍贵珠宝器物都被抢走了,唯有这张旧琴大概没人看得上眼,得以幸免。 李知珉拿了过来摆在膝上,自己想了下,轻轻拨了起来,曲声清冷,霍然正是许多年前弹过的那一曲《雪中芭蕉》,他应是久已不操琴,想来弓马半生,又忙于国事,琴声有些涩结,但两人却都想起了往事来,隔着这许多年的时光,竟像是恍如隔世。 一曲琴声已毕,七斤轰然叫好,李知珉含笑着抱起他:“父皇久不曾练,指法生疏得很,你想听,朕让云韶司找个弹得好的给你听听。” 七斤道:“太傅说少年人不可沉溺于靡靡之音中,会迷失心性,令人软弱。” 李知珉心中柔软:“懂得克制很好,只是偶尔听一听不妨。”他又看了眼德妃,其实心中有些矛盾,一方面他自己少年时吃过的苦,他绝不肯让七斤受,然而他却也不知道如何养好一个未来的帝皇,他心目中的继承人只有七斤,他第一次做父亲,不知所措。 这时外边文桐却来报:“晋王殿下和晋王妃殿下已经给太上皇请安过了,想来给皇上请安,晋王妃还带着新安小郡主,说想和德妃娘娘请安。” 李知珉怔了下,转头和赵朴真道:“晋王前儿递了折子要向太上皇请安,朕许了,今儿进宫见过太上皇,朕去见见他吧,至于晋王妃和小郡主,你想见便见,新安郡主比观音奴大了一岁左右,可以让观音奴和她玩玩,若是不想,朕把她打发去贵妃那边好了。” 赵朴真道:“不妨事,请她到甘露殿吧,观音奴这几日身子好了许多,早晨还多吃了一碗粥,眼见着公孙先生的治法当真不错,我才刚想着一会儿就回去看看她。”说着便起了身,李知珉也起身道:“王彤这人不简单,不过如今应该只是讨好你,你敷衍下就好了。” 第321章 赵朴真抬头看了他两眼,感觉这个男人的控制欲和保护欲大概已经无药可救,含笑道:“皇上,我能保护好自己,您不要太担心。”心里却微微叹息,他从来都只觉得自己需要保护,并不认为她可以处理和面对一切。 李知珉张了张嘴,然而终究什么都没说,带了七斤走出去。他并不善于表达,从小他已习惯了如此,张嘴剖白自己,和人好好沟通交流,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的事。 王彤却瘦了太多,看上去只比一般人略略丰满了些,她也不再和从前一般故意穿着满满的花衣裳来凸显自己的胖,一身墨绿色的丝衣显得她整个人肌肤温润如玉,眉目清澈,神态间从容里又多了一分从前不曾有的聪颖外露来,叫人不会再轻视于她。新安郡主长得十分秀美,赵朴真一看就有些喜欢,拿了几个玉连环给她和观音奴一块儿玩,观音奴玩伴少,这些日子七斤开了蒙,每日功课多,也不曾多来陪她,如今多了个差不多年纪的玩伴,十分喜欢,两人才一会儿就玩在一起来了。 王彤也不再是从前那扮演着蠢笨粗傻的样子,而是直截了当:“我听说德妃娘娘在筹备女学,若是不嫌我资质浅陋,我愿也为娘娘分忧解劳,不敢说出谋划策,只是银钱和人手上的支持,都可略尽绵力。” 赵朴真自然是知道她是腹中自有才华的,她要照顾观音奴,本就缺乏人手,虽有李若璇帮忙,但她毕竟未嫁人,又经验不足,王彤可是王家大族嫡女,如今又是王妃之身,在宫外行走,无论是银钱上人脉上还是行动,都比自己强太多了,又能随时进宫,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忙笑道:“那可再好不过了,多谢您了。” 王彤笑道:“从前和德妃娘娘也有过数面之缘,只怕娘娘对我有成见,倒要怀疑我的诚意,因此也就直来直往了,如今新朝新气象,我们王爷又才从青蕃回来,他和皇上不是一母所出,心中也是十分惶恐的,我如今是诚意为德妃娘娘办事,也是为了我们王爷和允娘着想。” 赵朴真一贯是对她心性颇为钦佩的,这时候看她说话坦诚阔朗,心中也喜欢,笑道:“晋王妃过谦了,皇上不是不念兄弟情的人,晋王过虑了。” 王彤摇了摇头:“今儿去见太上皇,太上皇还拉着他的手,言语之中大有拉拢挑拨之意,竟似还想要把我们家那傻王爷当出头的椽子呢。又说让朱太妃进宫陪他,又有想要复位之意,说窦娘娘不在了,合该朱太妃为皇后了,才从登春阁出来,我就和我们家王爷说了,让他别犯傻,一个字都别信。皇上可是他亲生的嫡长子,他尚且看不惯,才来的时候还说什么庶子嫡子的事,难道还真希望给你继承皇位?不过是挑拨他出头,傻子才信他。太妃如今和我们荣养着,不知道多舒服,谁还愿意进宫陪上皇过那冷清日子?他若再犯傻,我就和他和离出首,让他和上皇做伴去,我和允娘自己快活去,我们王爷说在青蕃那会儿饭都吃不饱日日住牛棚里干苦力被鞭打的时候,上皇何曾管过自己呢,如今是傻子才信,不过是时不时进宫看看上皇,尽尽人子孝心罢了,好不容易回来了过上几日安生太平日子,可是失心疯了才瞎来呢!” 赵朴真实在也是被太上皇这永不死心给逗笑了,又知道王彤这是怕李知珉疑心晋王,特地来和自己辩白,笑道:“可不是,我也听说他刚回来那阵子犯了迷糊,想是在青蕃太累,太医说是劳累过度,痰迷心窍,心智不清,说的都是胡话。晋王身边幸好有王妃规劝着,可要惜福才是。” 王彤笑了下,叹气道:“和德妃娘娘说句实话,当初我心里是有些看不上晋王的,觉得他这人糊涂得紧,不过好骗,也是我最好的归宿了,便想了法子嫁了他,其实一直心里嫌弃他得紧,只是那日城破之时,王府也被兵围了,专门就要搜凤子龙孙押去做俘虏的,他平日里糊涂,那日却难得担当了一回,将我和允娘藏在密室,自己一个人在外边。听后来的家奴说,当时负责捉拿他的青蕃将领知道还有王妃、小郡主未搜见,将他打得很厉害,他却只字未吐,最后那青蕃将领没法子只捉了他走,我们娘俩这才保全……”她眼圈微微发红,嘴角却是笑着的:“后来他被押往青蕃,我被娘家人救了回家,我当时就下定决心,他若是能有归还故国的一日,我王彤定对他不离不弃,忠贞不二,报他这以身相护之恩。” 赵朴真之前也只知道晋王被俘,晋王妃和小郡主幸存后一直居住在娘家,直到洛阳收复后,才回了王府的,如今才知道当日曾有这般惊心动魄一幕,想不到晋王李知珂一贯骄狂傲慢,愚蠢自大,竟然也有护着妻女的一面,也微微有些意外:“这才是患难见真情呢。” 王彤点头道:“不错,患难之时,才知人本性如何呢!就像我们朱太妃吧,从前和窦娘娘斗了一辈子,此次幸存,却将娘娘的长生牌立在屋里,日日上香供奉,说起来说是那日城破,皇上自己私逃,还让尚宫局传了圣旨给窦皇后,命留在宫里的妃子一律自尽殉节,结果窦皇后却将那圣旨按下置之不理,开了内库命宫人自取逃命,然后自己殉国,她也是洛阳宫收复后,在幸存的女官嘴里听说了此事,如今恨上皇得很呢,她若是知道上皇还想传她进宫服侍,怕是更要恨之入骨了!” 赵朴真不知其中竟然还有如此荒诞之事,想来上皇此人心肝,大抵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如此冷硬,妻妾儿女,尽皆视若草芥,独独只对崔皇后一人死心塌地。 第322章 王彤也笑道:“真不知上皇的心究竟如何想的,皇上待他,已是仁至义尽了,外边有留言说上皇被囚禁着,生不如死,我们王爷也是傻子,孝心起了,就说进宫看看,结果看他比在青蕃还胖了几分!又有几位太妃服侍着,优不知足,可叹,依我说皇上得合该将外边那些乱传谣言的治一治才好。” 赵朴真知她是善意提醒,笑道:“晋王妃提醒得对,我向皇上转述好了。”王彤见今日目的也差不多都达到了,便起身告辞道:“既如此我先告辞了,娘娘若有差遣,只管命人去晋王府传话便是。” 第199章 失意 上官筠到了贞观殿,果然看到上官谦正和上官麟说着什么,看到贵妃驾到,颇为吃惊,上官谦忙道:“贵妃过来,皇上可知道?可莫要仗着皇上宠爱你,就忘了这前朝后宫之别。” 上官筠道:“皇上让我过来的,说难得今日有空,正好您也在,让我也见见父亲。”她又看了上官麟,十分委屈道:“阿兄时常进宫,听说还亲自教太子殿下打马球,如今连阿爹阿兄都不给我做脸,眼看德妃这就踩着我的脸上去了。” 上官麟倒没什么神色,仍只是淡淡,上官谦却脸上有些不自在,安慰上官筠道:“贵妃稍安勿躁,莫要让别人传说,倒给小人安个善妒之名。” 上官筠冷笑:“皇上已允了德妃在上阳宫修建嫏嬛女学,白家垫钱,其实也就是皇上自己倒贴钱给她做名声,家里却对此一无应对,怕是来日太子再大一些,我上官一族,再无立身之处了!” 上官谦道:“如今朝廷百废俱兴,天下甫安定,我们应当大局为重,全力辅佐皇上,勿使皇上后宫起火才好,德妃温和纯善,你好好和她相处,勤慎恭肃,兢兢业业做好本份,皇上看在心里,自然会记你的好。” 上官筠听父亲此意仍只是一味让自己退让,心下微凉,就算自己不是他们的亲女,可也能让上官一族门楣光辉,如何如今如此冷漠?她想起从前父亲和兄弟对自己曾有的爱护慈爱,难道只是因为不是亲生的,就不一样了?她眼圈微红,轻声道:“父亲如何只说这敷衍之言?从前您亲手教我书写,读书,写诗,还有大哥,您小时候日日带我玩耍,满世界给我找喜欢的东西,如今骨肉各方,我却从未有一日忘过父亲和哥哥的爱护之意,日日只想着努力向上,为我上官一族光辉门楣,如今父亲哥哥却往往令我寒心,却不知是何道理。你们是怕得罪了德妃,在皇上进谗言吗?那德妃如今得皇上恩宠,但仰仗男子恩宠,有朝一日恩宠不在,她不过一宫婢出身,却妄想攀龙高升,到时候怕反而是生了太子才是她的祸根,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上官麟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冷声道:“上官族的光大,不需要牺牲上官女儿的幸福!振兴门楣,本就是我男儿的义不容辞的职责!贵妃还是将心思放在正经事上,办女学也成,修修书也成,正大光明,才能不愧于世。莫要学那等凡俗女子,心眼甚小,整日里动那些歪门邪道的小手段。皇上当日就曾劝你和离归家,另择良人,你却不肯放手,如今看来,当日皇上就已和德妃定了心意,如今你已错失良机,贻误终身,仍然执迷不悟!皇上当初忍辱负重,打下这天下,手段不是凡人,岂是受女子摆布之人,我劝贵妃,早日清醒过来,勿要还做着那圣后再世的梦!你也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就怕贵妃娘娘之德,配不配得上这贵妃之位了!” 上官筠忽然被大哥如此训斥,吃惊道:“大哥!” 上官麟却已匆匆一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上官筠看向上官麟,上官麟长叹一声,低声道:“你哥哥太过鲁莽,说话不顾你心情,你莫要放在心上,只是他有句话说得对,圣上,不是好摆布之人,你只看这些日子治理朝政上他的手段就知道了。他在德妃一事上处心积虑,又日日带着太子在身边治国理政,手把手教他朝政之事,显见爱重非常,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行差踏错,你……且忍忍……德妃性情温良,不难相处,你和她相处好了,皇上也欢喜。” 上官筠抬起头,将眼泪倒回吞咽下去,感觉着咽喉里的苦涩味,想起自己当初被下绝育药之时,不知这位父亲是否知情,若是知情,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今日这一步步劝自己大局为重,究竟是何道理?自己果然又要被家族放弃了吗?可是不是还有上官萍吗?她却还忍下了眼泪,在自己不在乎的人跟前,泪水无济于事,她只能证明自己对上官族有用,才会让他们不得不全力配合她。 她脸上恢复了平静:“父亲说得有道理,我会徐徐图之,只是父亲多想想,皇上手下能臣如云,您和大哥,总有一日有一人要退让,你们在皇上眼里,可不是最特别的,至少皇上当初那些密事,父亲一无参与,父亲还需多想想,如何增进我们上官一族,在皇上心中的砝码才是。” 上官谦若有所思,轻声道:“贵妃也当多珍重身子——平日在宫里,也当多照顾族中姐妹才好。” 上官筠起身,将心里最后最后一丝对父亲的孺慕和崇拜冷冷切断,微微含笑:“父亲大人所言甚是。”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贞观殿。 走廊上上官筠匆匆走着,每一步都仿佛和父兄们背道而驰,她满怀悲哀,看到迎面也走来一位穿着玄袍王服的年青男子,看到她过来,却是站住低头,微微欠身行礼:“小王见过贵妃。” 第323章 她站住了,看着眼前的楚王,他改变了太多,从前眉目间一直蕴含着的那种贵气和从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和消沉,被俘、丧妻丧子以及失去太子尊位的一连串的打击,给他带来的是深入骨髓的哀伤以及仿佛一击即碎的脆弱,她轻轻道:“原来是楚王殿下,您进宫这是……要觐见皇上?” 李知璧在面前这个自己深爱过最后却不得不辜负的女子跟前,根本没有勇气再正视她的双眼,只是低声道:“昨日晋王约我进宫探视太上皇,晨间王府里有些事耽误了,处理后这就进宫,看看太上皇。” 上官筠沉默了下道:“王爷清减许多,望多珍重,勿要自苦。” 这一句话居然让李知璧红了眼圈,他想细与她诉说自己这一路的苦痛和悲哀,失去孩子和妻子的空茫,怀疑自己亲生母亲的罪恶和愧疚,然而胸中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他只是点了点头,侧身作揖,让出路来。 上官筠迈步向前走着,心里想着今儿倒是失意人见失意人了,多年以前,李知璧赏花会上那一句“临风缟衣人”,竟然一语成谶,“空山倦游晚”啊,他当初做这诗的时候,是否想到如今这萧索厌世? 李知璧才进去,便被人传到了侧殿,才走进去便听到晋王李知珂的大笑声,他心中一黯,知道时移势易,自己如今连这个从前全不看在眼里的庶皇子的庶皇子都比不上了,晋王好歹和今上还有兄弟之情。李知珉看到他起来,脸色倒是温和,叫了免礼:“楚王不必多礼,是见过太上皇了吧?请坐吧,二弟正说他府上修了个水上戏台,邀朕有空去看看,到时候楚王也一同去散散心才好,之前你们都在青蕃受苦了,如今回来,当好好歇息才是。” 李知璧恭恭敬敬道:“臣遵旨。” 李知珉看他拘谨,倒也没再说太多家常,只道:“前日崔真人给朕上了折子,倒是要给你物色王妃,朕想着这事朕可不好插手,如今内宫也无人做主,这事还是就交给崔真人操持吧?” 李知璧面上微露苦涩:“一切都由皇上和母亲做主罢了。” 李知珉温声宽慰了他两句,又和晋王道:“平日里多让晋王妃带着小郡主进来和观音奴玩玩好了,今日天色已晚,只是朕还召了几位卿家有事,就不留你们用饭了。” 两人便都站了起来告辞出宫不提。 李知璧回到王府,想起今日见到的上官筠,已经枯冷的心仿佛又柔软许多,用过晚膳,崔婉过来,问他今日见太上皇的情形。 李知璧忍下心中的厌恶道:“还是有些疯癫的样子,说话颠三倒四,只是拉着我咒骂今上,又问你如何了,身子可好,我看旁边伺候的太监宫女们都仿佛没听见一般,只由着他发疯,想来平日也是这般毫不忌惮,也亏今上忍得下来。” 崔婉冷笑了一声:“他当然只能忍,再不堪也是他亲生父亲,他不想担上弑父弑君的名,就只能担着。”她细细看了下李知璧面色,却觉得比前些日子那枯槁淡漠好一些,便说道:“适才问过伺候你的人,说今日晚膳用得还好,多进了一碗,想来这厨子做得还不错。” 从前崔婉就对李知璧一日三餐十分关注,从小李知璧只知母恩重如泰山,如今却只觉得窒息,崔婉继续道:“只是没个贴心人服侍你,总是不合适,我已和李知珉上了折子,要给你选妃了。” 李知璧深呼吸了一下道:“母亲,这次选妃,我想自己做主。” 崔婉笑了声:“你一个男人,哪里好相看女子,还得我替你细细打听操持的好,五姓中合适的嫡女,如今可不好找,你放心,定给你挑个才貌俱佳的。” 李知璧道:“当初母亲替我选的柔波,秉性实在太过柔脆,当初才出京,便整日哭泣,若不是她日日惊慌失措,食不下咽,疏忽了照管大郎,大郎也不会……” 崔婉冷笑了声:“你这是嫌我给你选的妻子不好了?” 李知璧痛苦道:“母亲,当初母亲若是依了我娶上官筠,她性情刚强,至少能护好自己和孩子。” 崔婉却何其敏感,她太了解儿子了,已经迅速抓住了儿子今日变化的根源:“上官筠?你今日入宫见到她了?” 李知璧沉默不语,崔婉冷笑道:“她刚强?你以为她能过好日子?她如今好在哪里,身为皇上元妃,世家嫡女,竟然未能封后!如今在宫里被德妃压得死死的,那德妃乃是商贾巨富之女,当初我亲自去挑了本想给你纳为侧妃的,没想到被中途插手劫了去,如今想来当初公孙兄弟在中间插了一手,想来是他早就看上的人了,还有连山那边,原来是他劫了崔家的生意!庶孽之子,处心积虑许久。那白家的女儿有国色之姿,性情又纯挚可爱,又替李知珉生了两个孩子,如今有着白家倾国财富鼎力支持,正打算在上阳宫建设一所嫏嬛女学,这是在为皇后之路收拢人心,打造名声了,我看上官筠这皇后之位,怕是要输给德妃。” 李知璧吃惊地抬起眼,难怪今日见到上官筠面上似有悲色,步履沉重失落,原来她在宫中,竟然失落如此?他忽然有些义愤:“当初今上失明重病,是上官贵妃嫁了过去,不曾嫌弃,如今今上如此薄待糟糠,贬发妻为妾,不怕天下读书人鄙薄吗?” 崔婉冷笑一声:“天下读书人?国破之时,读书人在哪里?两千栋梁文臣尽皆被俘虏,无一人殉国,连窦皇后都不如啊!哪里还有勇气说一个不字?如今朝上尽皆李知珉养的狗,哪一只敢朝主子乱吠?”她微微侧脸,看到李知璧脸涨得通红,牙根紧咬,竟像是极为不平,不复从前那厌世冷漠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停了停,试探道:“贵妃莫非这个时候,对你还有情意?” 第324章 李知璧脸色变幻,想起今日见到上官筠的神色,似是悲悯同情,如今想来,却像是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悲戚,他沉沉道:“她再失意,也是贵妃之尊,岂会失态于人前?母亲莫要随意乱说,坏了她的名节,倒教她更难做,她已经这样难了。” 崔婉在李知璧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一个了然而得意的笑容:“其实你想要帮她,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但是,你确定她会向你求助吗?首先,你得让她相信,你可以信任,你会帮她做一切事情。” 第200章 马骨 嫏嬛女学正式开始招收学生的时候,朝野震动,不是因为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女学,也不是因为这是太子生母,皇帝宠妃德妃首倡,而是嫏嬛女学和一般的学校太不同了。 女学修在上阳宫,臣子们最怕皇上贪图享受,修园玩乐。上阳宫修建之时就极尽豪奢,如今毁于兵难,修复极耗银子,因此宫里修葺的时候,户部各种喊穷,只勉强将洛阳宫修整了几处能住的,上阳宫是无论如何不肯拿出银子来了,内库又早就被劫掠一空了,皇家如今是精穷,连宗室例银都快发不出了。因此皇上要将上阳宫修建女学,臣子们是欢迎的,六部也是支持的,反正皇上自己掏银子么,哄德妃高兴么没啥,至少不是烽火戏诸侯,也不是酒池肉林,不就是兴办女学么,不是为了享乐就好。 于是女学衔山抱水,占地极广,上课的场地设在观风殿,有着一幢颇为雄伟的书楼,为内宫从前的嫏嬛书库搬了过去,又重新添置了不少书籍,女学还设有校场、马球场等多处,又设有女子宿舍,安置女学生,这些都还是一般学舍的配置,并不出奇,值得瞩目的是,女学另外设置了许多不同功能的部科院。 一为女童部,收容教养全国各处官府下设慈幼院送来的十岁以下女婴、女童,甚至另外在京城热闹地段设下了嫏嬛女童学收容处,所有百姓生下女婴,无力抚养的,无论残疾病弱,还是健康正常的,尽可送来并签下女孩以后生死无问的弃养书,嫏嬛女学一律收下,代为抚养,教育。女孩长大可自由决定是否认回生身父母,可自由决定自己婚事,可自由决定工作,不再受生身父母的婚事安排。 二为工读部,此部学费及食宿费全免,可从女童学直接升入,也可收受全国各地穷困十岁以上女学生。此部女学生一律要在学余参加劳动,或针黹,或纺织,或抄书,或洗衣,或为女学各部提供劳务、助教,每月还发放额外补助,一直可就读到及笄,女学生及笄之时,女学会集体举办声势浩大的及笄礼,贺其成人,并容许其自择出路,或嫁人,或升入女学高级部继续工读。 三为女学高等专修部,此部则收取学费,下设典籍科,此科为女子擅文史书画者继续就读,可同时考取女科举,担任朝廷、宫廷女官;数算科,此科为女子擅算者,可参与女学下开设的商铺、田庄、仓库管理,也有长于天文地理者,也可进入朝廷钦天监和工部从事相关差使。医女科,此科为太医院专派太医轮流授课,擅医者此后可在太医院任职,为女贵人和京城高门女眷诊断,也可自行开设女医馆。 可高等专修部修读后,女学生可考科举,可进入朝廷各部任职,可为女学做教师,可为女学商铺继续工作,可为医,总之一进入嫏嬛女学,可以说至成人十八岁后,都是衣食无忧,甚至不必担心出路。 嫏嬛女学这一开设,并且通过朝廷发给各地官府照会,可将各地民众无力抚养的女婴、女童一律送来嫏嬛女学之时,朝野议论纷纷。也有御史上书弹劾,道是夺民众之女,至其骨肉分离云云,但不过是微小的声音,毕竟如今天下才刚刚经历过战乱,民众赀产不足赡养太多的孩子,女孩不能劳动,长大后又要按丁口缴税,嫁人又拿不到几个彩礼,于是弃养、溺杀女婴之事频发。这一政令其实极大地保障了女婴的成活率,之后受到教育,又安排工作,可以说是考虑得十分周到。毕竟,战后的大雍,人丁凋零,剩下的尽是写老弱病残,若是活到育龄的女子少了,直接影响到国家人口。 也有御史抓住让各地官府专门送女婴女童入京这一点批判,以为耗费太多,皇上只轻轻一句:“当初圣后设密匦,诏告天下州县,凡告密者,各地官府以车辆驿马相送,各地驿站、沿途官府待以五品官之遇,平安护送至洛阳。各地官府,无一敢有异议,遵行无误。如今朕不过是让各地父母官行父母之责,送百姓弃养女婴童入京,有何不可?这些得到妥善教养的女子,将来会是天下子民之妻,会是天下栋梁之母,善莫大焉!”朝廷官员尽皆沉默,是啊,告密做得到,难道送几个女孩,反而做不到了?无人愿意养女儿,国家再不兜底,将来谁来做妻子,谁来做母亲?人丁如何兴旺?有国无民,国将何存? 然而此举实在需要钱财投入太多,要知道女孩十岁以前,几乎是没有产出的,女学前期,基本是要耗费巨资来养孩子,而且没有回报,毕竟女学生们,可以预期的是长成后就会嫁人,并不能出产什么利润。女学费用,几乎尽赖德妃一人自筹资金,听说德妃自己就出了十万白银之巨,并添上了不少商铺田庄,几乎将自己嫁妆全贴上了,此外晋王妃也出了三万两白银,京中高门也有捐资的,但不过是一千两千的表示诚意罢了。 第325章 然而就是这样,嫏嬛女学还是在皇上鼎力支持下,轰轰烈烈地开了起来。 “各地送来的女婴,许多都是重病、残疾的,单单医治上就耗费巨大,而且这样的孩子,就算养大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工读那边也来了不少蹭吃蹭喝的,大字不识一个,吃得不少!上课也不认真,就是在混!干活净是磨洋工,做出来的针线没法看,更不可能卖,打饭就看她们冲在前边,吃得最多!我还听说有不少就是打着进来混吃到及笄了,就回去嫁人的主意!”李若璇十分失望和生气道。 观风楼上风徐徐吹来,十分凉爽,李若璇和赵朴真、王彤刚刚在女学里巡过了一圈,坐在楼顶阁上一边乘凉,一边商议女学的事务。 王彤笑了下:“这有什么难管的,想吃饭不干活,就用管理奴仆的办法来管理,针线不会,打扫总会了吧?洗衣总会了吧?定量考核,不成的不算,读书也是,定期考试,考不过的退学,再简单不过了。” 李若璇摩拳擦掌:“等我来订个细则!管教那些只想蹭饭揩油吃的都不敢再来!” 赵朴真却摇头:“不,就让她们占便宜,让她们一传十十传百,让大部分的百姓和民众,都知道只要有女儿,无论是生病的还是残疾的,无论是蠢笨的还是丑陋的,都可以送来嫏嬛女学,接受教养,白吃白住。等学生渐渐多起来以后,再慢慢规整起来。” 李若璇吃惊道:“那怎么养得起!嫂嫂,咱们每天都在开支啊,女学生、仆妇、教师每日的口粮,就已十分惊人了,女教师们的例银还有书籍养护等费用,都还要开支一大笔呢!这只出不进的,时日一久,光赔本了!” 王彤却露出了了然的笑容:“德妃娘娘的意思是,千金买骨,方能引来真正的千里马。唯有这样,才会有民众不断的将女儿送来,也会有衣食无着的女子,为了生活有靠,投奔过来。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才会有人不断的送女儿过来。这倒是对的,如今不少百姓谣传这送女儿过来就是卖了女儿,将来女儿都是为奴为婢的,并不敢送来。其实若是有了这条出路,大部分家庭,宁愿把女儿送来工读,也舍不得将女儿卖掉了,只要有人养,大部分人还是舍不得骨肉分离的。” 赵朴真道:“是,我们需要时间慢慢证明我们只是教养女孩,却不是收买女孩。现阶段也不会完全养不起,毕竟还有田庄的产出和商铺的产出。只是要做好前三年,大部分都是慈善福利的心理准备,等第一批女学生教出来以后,慢慢就好了。医治方面,虽然做不到最好的药来治疗,太医院愿意来义诊,还有公孙国师时时过来义诊,这也省了不少医治费用,实在重病不治的,也只能听其天命,其实大部分病弱的孩子,用一些药,吃饱了,得到了良好的照顾,慢慢也就养好了的。” “我还打算让京城各收养女婴的地方,凡有民众送养女婴的,赏一斤鸡子、半斤红糖,给婴儿母亲补养身子的。虽说这鸡子红糖,也不一定到得了产妇嘴里,能有一点,也算是一点安慰吧。”赵朴真想着这些年见过的民间惨状,民众们养不起孩子,又心中不忍,只能背对初生婴儿,将之按入水中溺死,刚刚搏命产下孩子的母亲,却只能含泪接受现实,若是她们知道自己的孩子,有人替她们好好抚养长大,大概心里会更安慰一些吧? 王彤叹道:“娘娘慈悲,这竟是自己贴银子做慈善事呢,哪里是纯开女学,当初上官筠首开女举,算是给天下有才学的女子一条出路,但本来识字的女子,已经大多是世族高门女子,衣食无忧,又聪明有才学的。娘娘这兴办女学,却是从根子上就让女童女婴得到救助,教养,给她们自食其力的技能,不一定有才华,哪怕是笨拙丑陋,残疾病弱,只要有一门技艺在,便也能自保生存了。” 赵朴真含笑:“哪里想到那么多,晋王妃真是太过夸奖了,我在宫里,衣食不缺的,横竖钱财拿来也没什么用,不若尽力做一些事罢了。女子本弱,但家庭操持、人丁延续,抚育儿女,哪里不是靠女子?更不要说真正有才华的女子,那是丝毫不逊色于男子的。女子若是都受了教养,无论贤愚,都能福泽各个家庭、孩子,算是利国利民,我也就只能做做这些了,治国大事这些,我是不懂的。” 王彤肃然道:“从前我只道娘娘是为博美名,如今才知道娘娘是真大善之人。” 第201章 清洗 自从嫏嬛女学正式开学以后,赵朴真就忙得不得了,上阳宫本来就接着禁宫,如今专门辟了一个门供赵朴真和李若璇每日进出女学。赵朴真往往一早就过去上课,巡视,处理事务,直至深夜。 有时候观音奴缠着,便把观音奴也带上,王彤也把新安郡主带着,两人就在女童部里倒也能玩到一块儿。然而这就苦了七斤了,好几次偷偷跑去甘露殿,却没有见着母亲,然后苦着脸被上官麟逮回去,终于有一日抓着父皇闹:“阿娘总不在殿里!我想阿娘!” 李知珉心里何尝不是正感觉酸溜溜的,他从前好歹还能借着孩子的名头,去和赵朴真缱绻个一个两个晚上,虽说两人心中各有心结,却好歹能维持着面上的和谐,时间久了,甚至有一种老夫老妻的默契和温情脉脉,有时候李知珉甚至想着就这样下去也挺好,天长地久,白头到老,多少吵吵闹闹或者相敬如冰的夫妻,不也就一生了?他自欺欺人的想。没想到不过是支持她开了个嫏嬛女学,她就再也不能和从前一样,总在那里,他在前朝再怎么忙,也知道她就在那里,在做什么。如今他却隐隐感觉到了一种无法把握的感觉。 第326章 不过他还是摸了摸七斤的头,安慰他道:“暂且忍忍,你阿娘在做大事呢。” 七斤道:“做什么大事?翰林院的先生说,为女学耗费这许多钱财,有些不值当,毕竟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女学生,很快就要嫁人生子,就算能入朝为官,也做不了什么大事,又不能治国,若是这些钱财和手段,拿来扩充太学,鼓励天下秀才,对如今凋零的朝堂,才是正事。” 李知珉眼神微微一慑,脸色却丝毫不变:“还有什么说法?” 七斤想了下道:“还有的说,女学养大了一些女子的心,到时候攀附权贵,后宫干政,又出从前圣后临朝的女祸来……” 李知珉淡淡道:“不听旁人说,你自己想,若是你阿娘是个大字不识,不会写算的女子,会怎么样?” 七斤动了半天脑,结结巴巴道:“那就没有人教我认字……给我讲书上的故事了……” 李知珉道:“还有呢?” 七斤又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也没有人给家里管账了,我就没有钱吃鸡了。” 李知珉淡淡道:“还有呢?” 七斤看向父皇,已经开始绞尽脑汁,许久以后忽然噌的一下想起来:“还有就是不可能嫁给父皇了?” 李知珉被儿子这一句无心的马屁拍得浑身舒爽,抱了他起来笑道:“不错,你母亲就是才华非凡,过目不忘,学识渊博,强过外边许多男儿,所以你父皇才苦苦求娶她,差点就娶不上了。” 七斤迟疑了一会儿道:“可是……他们说阿爹是皇帝,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娶谁就娶谁。我是未来的皇帝,以后名门淑女,世家名媛,都是争着嫁我的。” 李知珉沉声道:“不对,为帝皇者,更不可为所欲为,否则天下人都会离心离德,将你掀下龙椅。”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我让太傅给你上上课,让你知道从前的仁君明君是如何行事的,昏君又是如何行事的。” 七斤微微觉得似乎是自己说错了话,是那些伴读们说错了?还是小黄门不对?他们大概没什么见识吧。七斤智能懵懵懂懂继续问李知珉:“那母亲开女学……不是浪费钱?也不会遗祸……什么朝廷?”他应该是在外边听了不少不大懂的话,只能吭吭哧哧地照搬。 李知珉却不正面回答,只是启发他:“你阿娘如今办的不仅仅是一个女学,而是同时赡养收留全国各地的女弃婴。假如你阿娘不收留各地的弃婴、女婴,这些女婴都会死去,然后民众们只留下了儿子,好保留劳动力来种地,最后会出现什么情况?人人都只留儿子,不养女儿的话。” 这个好想,七斤道:“那就男孩多,女孩少。” 李知珉点了点头:“那么,十八年后,这批男孩长大了,大概会有几万万的壮丁,大多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却没有这么多的女子来嫁给他们,就算有女儿,女儿的父母们或者爱惜女儿,或者贪图资财,也会将女儿嫁入殷实人家为妾,有权有势的人,可以纳许多女子,穷人家的儿子,却都娶不上媳妇,老实点的,可能就一直光棍下去,没有子嗣,孤苦一生,不老实的,可能就会去抢,去觊觎良人家的女儿……这些强壮而贫困的壮丁,娶不到老婆,没有孩子,一无所有,没有任何负担,日子过不下去了,就会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啸聚一方,为祸百姓。” 七斤张开了嘴,看向李知珉,李知珉点头道:“你如今已经学了不少史了,每一个朝代的衰落,都伴随着民乱。你现在还觉得,你阿娘浪费钱财吗?而且,你阿娘用的都是她自己的嫁妆私财,朝廷所支援的,仅仅是上阳宫这样一块已经烧毁于战乱中的地方罢了。” “你母亲就算去前朝考科举,去写文章,也丝毫不会逊色于那些翰林学士们,有很多有学识的女子也如是,只是她们生为女子,上天赋予了她们和男人不一样的使命,就是生儿育女,因此她们没有能得到足够的教养和学习的机会,也没办法登上朝堂,和男子共论朝政,如今天下战乱方平,若是给机会让这样一批女儿受到教育,开阔了眼界,将来她们嫁人生子,会将这些才学一代一代延续下去,教出栋梁之材,我大雍才会一代接一代的强大下去,谁也不敢来犯。” “你身为君主,当学会自己思考,国之盛衰强弱,则必须要开民智,启民德,增民力,教育男儿和教育女儿,得到的回报都是十分丰厚的,只是教育女儿,得到的回报不容易看得到罢了,如今你娘所行的,乃是教化天下之事,恩慈黎民,母仪天下,是为万世之福,咱们要支持,至于什么女祸之类的,那都是当皇帝的自己没用,立不起来,做一个好皇帝,立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偏听偏信,凡事得自己多想想。” 七斤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好。”到底是孩子,绕了一大圈,仍然依依不舍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阿娘?阿娘什么时候才算忙完啊。” 李知珉摸了摸他的头:“让你阿娘忙她的,你想他了,每天做完功课,可以让上官将军护送你过去女学那边逛逛,等父皇借机先清理清理,如今兴风作浪的人回来了,沉渣泛起,到处都是些烦人的老鼠蟑螂,你母亲心慈,见不得那些,等阿爹一口气弄干净,再说。” 七斤仍然感觉到十分茫然,但依然十分懂事:“哦……可是我没有看到有老鼠蟑螂啊,是不是文桐大总管比较勤快啊。” 第327章 一旁的文桐腰弯了弯,脸上的得意几乎要绷不住了,李知珉淡淡看了他一眼:“将就用着吧,好了你该去写字了。” 赵朴真实在太忙了,因为学生果然开始越来越多,学生倒还罢了,慕名自愿过来授课的女先生,她却是要自己一个一个看过履历,试过学问,才肯让她们正式聘任的。女学刚开始,虽说会延请大儒、朝廷名臣、翰林名师来授课,但居住在女学内的住校先生,却是必须要女先生,因此不可不慎重录用。 而这日却有一桩喜事,花菀居然也来应聘女师!她喜出望外,看到履历单子,立时让人传了她进来,花菀原本是进来规规矩矩地施礼的,然而抬头看到是她,登时也失态狂喜了,两人执手又笑又红了眼圈,一边说着别后种种,一边又说如今现状。 花菀也已为人母,却仍然保持着很好的娇憨天真,显然乐师将她照顾得很好,她拉着赵朴真的手感叹:“我当初就说皇上喜欢你嘛,果然没错吧,我们这几个人,还是你修成正果,如今外边都说您是观音娘娘转世,只为了拯救天下落难女子的,外边好些人不断的送女婴进城,我师父说,这是大功德,原本他是不愿意我出来任教的,后来听说了这善举,就愿意了,说我到底是皇上潜邸旧人,女学这地方也安静些,不会有外男骚扰,更重要的是德妃娘娘看着心正派,可以来试试。” 花菀和赵朴真是垂髫之时就在宫里结下的情分,和其他人又大不同,赵朴真十分喜悦:“我正缺乐艺先生,你来了再好不过了,我带你走走看。”说完携了她的手便出来,往女学观风楼这边走去,边走边说。 赵朴真出行,虽然已是尽量精简,仍然是有数名宫女、女官以及女学的执役跟从,一行人穿过女舍,校场上正由一些女学生三五成群,却忽然有一名女学生越众而出,奔到赵朴真跟前跪倒:“娘娘!当年您所言,可还算话?” 第202章 筛查 赵朴真吃了一惊,身旁的女官们早已上前护着她叱责道:“无礼!”“还不退下!” 赵朴真定睛看那女学生鸦髻如云,雪肤花貌,虽然身上穿着和所有女学生一式一样的青色学袍,绾着莲花竹冠,却仍显出了非同一般惊人的容貌,只是看起来已不大年轻。她在自己记忆中搜寻了一下,挥退身旁的人,问道:“杜霜儿?” 杜霜儿面上一喜:“是,妾当初曾得先生教诲,但当初蒙昧不知事,后因所遇非人,乱世之中,数度流离,渐渐知道当初先生教诲,字字千金不换,便毅然出家为道,清心寡欲,修行数年,听说女学招学生,便将积攒数年的银钱做了学费入学,只希望能有一安身立命之处。”原来她当初被陈家人指使,以花魁之身大张旗鼓向赵朴真求学,最后却被黯然斥退,之后数年飘零,竟是来到了东都求学,之后赫然发现女学的发起人,正是当初羊城的嫏嬛女史,她才幡然醒悟当初为什么陆刺史说,能做她的学生,是极大的福分。然而她羞于自身跟脚,却也不曾到赵朴真跟前露面过,今日铤而走险,却是因为呆不下去了。 赵朴真微微讶然,看她语多隐晦,想是隐瞒了自己风尘女的身份,却也不揭穿她,含笑道:“你既已明悟,这很好,却不知如今却有何求?” 杜霜儿微微抬头,似是难以启齿,左右望了望,轻声道:“祈娘娘容我私下面禀。” 赵朴真点了点头,花菀见状笑道:“娘娘还有事,我也且先告辞,回去安排些事,迟些再和娘娘报到。” 赵朴真微微有些舍不得花菀,但还是点了点头,左右女官上前,驱散了围观的女学生们,引到了花厅内,却并不让杜霜儿上前,只是引着她先搜了一轮,才让她在中堂跪下面禀。 赵朴真问:“好了,你可以说了,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吗?” 杜霜儿道:“娘娘是知道我当初做的什么行当的,如今也万万不敢腆颜上前求做娘娘的亲传弟子,只是霜儿已经出家为道数年,好不容易寻到这一方平静的地方,以为可以从此以后终老于此,没想到昨日却被教务司传了去,说查出了我隐瞒过去,不许我在女学就读的事,我苦苦哀求,教务司虽有些同情,也仍是说了这是禁卫军那边查的,并不是女学这边能做主的,我这才厚着脸皮求到娘娘跟前。虽说当初是身不由己,听了陈家的安排,给了娘娘算计,然而后来娘娘离去后,陈家也一连数罪并发,被官府问罪抄家,早就散了,我如今背后并无人指使,只是身世飘零,寻一个能安稳度过下半生的地方,如今外边世道艰难,恳请娘娘再发慈悲心,解救奴这一遭儿。” 赵朴真微微有些出神,忽然想起这段时日自己宫里似乎少了几个小宫女和内侍,杜霜儿也不敢再说话,只是跪在下头哀哀看着她,赵朴真回过神来道:“你先回去,我找人来问问,若你果无异心,可以留下。” 杜霜儿知道眼前这位夫人必是一言九鼎的,也不再多话,磕了个头,下去了。 赵朴真却叫了人来问:“如今宫里管着这一片禁卫的,是哪支禁卫军?上官大人吗?”女官忙回答:“并不是,上官将军领着的是北衙,南衙是高灵钧将军,上阳宫这一片的禁卫,却是禤海堂将军管着的。” 禤海堂?赵朴真点了点头,吩咐道:“去请他过来,就说我有些话要问问他。” 第328章 禤海堂来得很快,干脆利落地行礼,他却已知道杜霜儿闯到赵朴真前的事来,因此仍然和从前一般地直截了当:“德妃娘娘是为了那花魁的事吧?那女学生我前日无意间见过,却认得她,如今皇上严查宫禁,娘娘这边更是重中之重,因着也没查出她有什么不轨,也并没有勾连什么不好的人,因此也没直接清退,只是劝退。没想到她不死心,倒又来扰了娘娘。” 赵朴真道:“皇上在严查宫禁?那这女学里的女学生,莫非禤将军都一一严查过?” 禤海堂脸上露出了个颇为奇怪的笑容:“自然,娘娘千金之体,若是放了可疑的人进来,若是娘娘有个闪失,那怕是全女学全禁卫军都罚了,都不能平了皇上的怒气。娘娘身边的护卫,一律是按皇上的标准配备的,能进到娘娘跟前的人,也都是经过层层清查和搜身的,入口的食水更不必说了,从来没有任何外食能到娘娘跟前的。” 赵朴真沉默不语,禤海堂看了她一眼,又宽慰道:“最近是查得紧一些,太上皇回来,有些小人作祟,据我所知,宫里昨日杖毙了三十多人,罪名都是窥伺圣踪。又有许多不合适在宫里伺候的,年龄太大的,生病的,太笨的,也都要打发出宫,贵妃去上官麟跟前求,听说都落了泪,才保住了一个伺候她许久的聋哑老妈妈。” 赵朴真心中一动,明白那应该就是奶娘柳氏了,原来上官筠还是将她接入了宫中,她装作好奇道:“聋哑的老妈妈,那想来是贵妃很重视的下人了,宫里也不在乎多养一个闲人吧。” 禤海堂道:“按之前皇上定下的规矩,不堪使役的,都要放出宫去,不过上官贵妃到底是上官麟的亲妹子么,她确实看重那妈妈,听说还请了公孙国师为那妈妈诊治的,所以上官麟最后也高抬贵手,还是将那妈妈留在宫里了。” 赵朴真问:“上官将军也见过那老妈妈吗?” 禤海堂摇头:“并没有,咱们清查宫禁,也不能进去大肆搜查宫妃宫殿的,又不是查刺客,不过是内务司报上来合该清出宫去的宫人,咱们就督促着册子上的人出去,贵妃不肯放人,上官将军从小和这个妹子感情就好,自然也就算了,之前进宫时也查过的也就是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妈妈,从来没出过院子门,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赵朴真点了点头,又话锋一转道:“这花魁,身世堪怜,既已改过,也没查出什么不法事,又颇有些才学,还请禤将军卖我个面子,且还是留着她吧。” 禤海堂道:“娘娘既开了口,那便留着吧。”他笑道:“其实娘娘实不必和禤某如此客气,皇上将白家和您牢牢捆绑在一起,一损既损,一荣则荣,富贵如流云,来得快去得也快,承恩侯只有白英妹妹这个女儿,守不住这偌大财富的,皇上给他指了这一条明路,只会全力效忠娘娘,娘娘也别见外,只将我们当成您的家人,想做什么,只管使唤便是了。” 赵朴真抬头,禤海堂仍然笑道:“皇上待娘娘的用心,咱们这些跟在他身边的,都是极清楚的,白家豪富,却无根基,需要娘娘扶持,娘娘虽说也是良家女,却到底势微,为着太子和公主着想,借一把白家的力,又有何妨?” 赵朴真点了点头道:“谢禤大哥好言相劝。” 禤海堂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说起来,前些日子,却有人往皇上潜邸,打听从前皇上身边伺候的赵女官的消息,我打听了下原来是连山土司世子莫世子,以及自称是那女官兄长的官员之子,他们如今都在国子监就读。不知娘娘,是否有意见他们?” 赵朴真微微有些怅然,摇头道:“不必了。”赵家,从来就不是自己的家。想来白家,也是皇上给自己这个孤女找到的最好的外戚背景,毕竟他也不知道应夫人是自己的亲母亲,用心良苦如是,教自己也恨不起他来。 禤海堂点了点头:“是,皇上听了禀报,开始也说不许他们再乱查探打听,后来却又转了主意,说让下臣问问您本人的意思。”平日里一言九鼎绝不肯让人违逆的主,在这位德妃娘娘跟前,却是各种退让敬重,他们这批皇上跟前的近臣,早就知道这位德妃娘娘,迟早有一日,是能登上后位的。 赵朴真也有些意外,之前那一点被层层清查的不快又冲淡了些,她站了起来,禤海堂躬身向她告退,想了下又道:“下臣这些日子可能要外出,已和皇上告假了,娘娘若有使唤,可和高灵钧大人说,也是一样的,若是需要侯府帮忙,便传内子进宫交代,也是一样的。” 赵朴真一怔:“你才新婚,又要远行?皇上有什么差使非要你出去?” 禤海堂脸上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知道这位德妃娘娘虽然面上和白家颇为疏远客气,其实还是心疼白英的,他低头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东海边又开始闹海盗,杀人劫掠的手法,却和当初杀我家的一模一样,我且去看看,很快就回来,娘娘不必担心,今非昔比,这批海盗不堪一击,既撞到我手里,不管是不是,少不得扫干净了再说,是的话,就当血海深仇,一朝得报,慰我爹娘在天之灵,不是的话,也当造福渔民百姓,横竖不亏便是了。” 赵朴真心下叹气,仍是叮嘱了他几句:“一切都以安全为上,你如今不比从前,切莫只是发狠逞凶,遇事多想想英儿。” 第329章 禤海堂笑着躬身应了,又告辞不提,赵朴真看禤海堂退出去了,想了下叫了王彤过来:“女学这边,还是你多主理一些,我如今出来兴师动众,反倒让一些女子通不过审查进不来,倒是违了我的本意了。” 王彤抿嘴笑道:“您可是太子之母,守卫森严也是应有之义,实在不必为此不安,一般些的世家,出行也要层层警戒的。” 赵朴真微微一叹:“如今诸事也上了正轨,这些日子疏忽了两个孩子,我还是多陪陪他们。” 王彤道:“也好,这些日子你声名远播,也有些小人作祟,捏造了些流言出来,在宫里且先避一避也好,倒不好和那些渣滓计较,划不来。” 赵朴真眼睛微微一眯:“什么流言?” 王彤道:“都是些荒诞不经的谣言,捏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了只是给娘娘添气罢了,使不得,也只能偏偏那些没见识的人传一传罢了,正经人家,谁信那些?” 赵朴真追问道:“我却不知,还请王妃娘娘告诉我。” 王彤本就存了要告诉提醒她的心,见状笑道:“也就是说些娘娘本是皇上从前潜邸之时的女官,放回乡去,未经聘礼,便到了皇上身边伺候,实是淫奔之举,太子年岁对不上,出身有瑕之类的话。” 赵朴真心里一阵寒意涌上,想来今日禤海堂所说的话,意也是在提醒,而并非征询,这是谁在动手?上官家应该不会,就算对自己这个女儿没有亲情,却有偌大的利益在,绝不会自毁根基,那会是什么人?上官筠?她的确得利最大,但是她一个人并无根基,凡事都要经过上官一族,而她如今并未封后,也没有孩子,急急攻击太子根基,于她毫无用处,不过是让皇帝厌恶她罢了,不像她一贯不动则矣,一动必有大利的样子。崔氏?动摇太子的根基,对她们有什么用?李知璧当着百官的面立了誓,她还没有死心?然而就算七斤出身有瑕,自己不过是个妃位,皇上想要生个身世清白的太子,那也容易得很,这种琐碎下流的手段,只能针对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妃子罢了,对皇帝也不过是恶心一番,反倒可能引起皇帝不快,或是报复,或是谋划,有什么意义? 第203章 寿礼 回到宫里,她想了下叫了环儿来,她当初离开之时没有带上环儿,但回来后李知珉仍是叫了环儿来服侍她,如今环儿也亭亭玉立,是个大姑娘了,和从前相比,稳重许多,说话也和从前大不一样,伶俐却稳重,她听了赵朴真问,才道:“宫里这段时间是在严查,不过不是因为千秋节要到了,因此严查吗?咱们宫里变化不大,本就是严查过了才能伺候娘娘的。正要问娘娘,打算给万岁爷准备什么寿礼呢,还有太子殿下、公主殿下的礼,也要备起来吧?” 赵朴真看她确是懵然不觉,想来这些事,也只有外边私下传,再没人敢到自己跟前来讲的,也点了点头,想了下道:“我妆奁里有不少东西,等会儿去仔细找找便好了,千秋节万岁必是俭省着办理的,也不必准备太过奢华的寿礼,过得去便好了,至于太子殿下的礼,让他自写个寿字,再让公主做个寿桃,表个心意,也就行了。” 环儿迟疑了下道:“可是我听说贵妃那边可是精心准备呢。” 赵朴真道:“很不必在这上头争长短。”她挥退了环儿,自己一个人出神想了许久。过了两日,果然都没去女学,只是派人来回传话,在家陪着观音奴玩耍罢了。 到了晚间,李知珉却来了,身上披着软甲胡服,走路时隐隐有着金铁之声,也没让大张旗鼓的行礼接驾,只如家常一般道:“刚去西郊劳军回来,不必多礼,今儿外边得了两只黑色的兔子,颇有些稀罕,给观音奴耍一耍。”说完果然跟从的内侍提了笼子来,里头一对漆黑兔子,他亲自拿着去逗了一会儿观音奴,才恍若随意地问赵朴真:“听老高说,你这几日都没有去女学?不舒服吗?要请公孙先生进来给你看看诊吗?” 赵朴真还以为他只是来看观音奴,如今才知道他居然是在关心自己,抬了头微笑:“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也就是这些日子总忙着女学的事,疏忽了观音奴,女学如今诸事平顺,也用不着日日在那边了。” 李知珉点了点头,低着头继续看观音奴去捋那兔子的长耳朵,语气十分平淡道:“从前皇族多,父皇和太子、几位皇子出门,那都是禁军们负责各处关防,一律严阵以待,宗室里的几位老郡王,也都是这么处理。如今皇族凋零,没几个要外出的,禁军们也闲着,你若是出外,只管使唤他们,兵不用就废了。另外天下方平息战事,怕蛮族还有些不死心的,因此老高他们分外仔细些,慢慢等情况好了,太平下来,你去女学,就不会查那么严了。” “你博学多才,画画的技法也别出心裁,若是能拣些资质好的女学生,多教出几个好徒弟来,将来也用得上,功在千秋,一辈子没几个人能做到,但利国利民,却是人人都能做的。” 皇上这是在和自己解释,宽慰自己吗?这是怕自己因为怕兴师动众耗费人力所以不愿意再去女学?赵朴真怔了怔,解释道:“臣妾知道了。眼见着千秋节就要到了,不知可有点什么想要的,我这几日正有空,想和太子、公主,给皇上备份寿礼。” 李知珉微微有些迷惘地抬了头:“啊?千秋节?”作为一个常年被忽视的皇子,他自幼起生日就是御膳房送一碗寿面,然后父皇母后例行赏赐点笔砚。因此对于做寿,实在是没有什么期待。今年礼部倒是早早呈上了千秋节的奏折来,毕竟是新君登基,又天下才定,为着定四海,安人心,四方朝觐,八方纳贡,是必要贺一贺,普天同庆之下,让朝廷上下以及黎民百姓们都相信,天下从此是大安了,今后不会再打仗了,因此虽然他批了从简,这一次千秋节,仍然有着非凡的政治意义。 第330章 赵朴真从前是他的侍婢,自然是没什么资格给主子做寿的,所以他万没想过,还有她和儿女们给他贺寿的这样一天,喜悦和满足前所未有地击中了他的心。他回过神来,忽然感觉到脸颊一阵潮热,将袖子掩了掩脸,轻声道:“不必太麻烦……”说完他又暗自后悔,万一赵朴真真的不准备了,轻轻咳嗽了声:“就……随便点儿就行了,孩子们还小呢。” 赵朴真却未能体会他这话语中隐藏的曲折隐蔽,只是道:“就是不知道皇上喜欢什么呢?”秦王李知珉,大家都知道他好雅乐,但是于弹奏上却十分平平,后来等他一展锋锐之时,人们才知道之前那些平庸、好风雅、暴戾等等都是隐藏大志的假面罢了。所以,他根本并不喜欢赏乐,而城府太深的他,连他身边人也很少知道他的爱好,赵朴真跟了他那么多年,也并不能确认他的喜好。 李知珉其实也因为被惊喜击中,有些辞不达意:“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只要是卿准备的,朕都喜欢。” 赵朴真之前本想着随意在应夫人给她准备的妆奁中随意拣一件过得去的作为千秋礼,如今话赶话的,到了这份上,却有些骑虎难下,不得不细心想想,筹备一番了,只好轻声道:“那臣妾再和孩子们商量商量。” 送走了李知珉,赵朴真这下是真的犯了难,还真叫了七斤和观音奴来商量着该给父皇送什么。七斤却拍掌天真道:“我知道父皇喜欢什么,父皇喜欢看画!” 观音奴抬眼看着哥哥,伸出细细的手指笑嘻嘻道:“画画,观音奴会画花花。”她前阵子才学会用青黛条在棉纸上画花样,正是极新鲜喜欢之时。 画画?赵朴真十分诧异,她从前学画的时候,可没见李知珉怎么喜欢啊?她问七斤:“你如何知道你父皇喜欢画?” 七斤嘻嘻了一声:“贞观殿暖阁后的书架上有本《贞观政要》,父皇经常看的,里头夹了好些书笺,父皇有时候看书累了,会拿着那书笺看,我趁他不注意偷偷看过,画的是父皇的小像。阿娘您画肖像挺好的,宋丞相说您是他的得意门生,您就画个父皇的小像给他做千秋节寿礼罢!” 绘着李知珉小像的书笺?赵朴真轰的一下脸烧得通红,当初那些在王爷失明后整理华章楼时随手绘过的那些小像,被发现了? 七斤和观音奴两双澄澈无辜的眼睛看着她,等着母亲做决定,她却分外感到了羞耻来,那些年曾经有过的少女怀春以及挣扎纠缠,居然都被事主发现了。她几乎不敢再看眼前的孩子们,七斤却还为自己发现了好主意而沾沾自喜:“只画父皇就太普通了,宫廷画师们画得多了,阿娘就画我们一家嘛,有父皇有阿娘有观音奴还有我!” 观音奴尚不知事,只是十分喜悦地支持哥哥:“画观音奴!画观音奴!” 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七斤还强烈要求赵朴真不能提前透漏给父皇,一定要在千秋节那一日才让父皇看到这幅画,到时候一定要告诉父皇,这是他的主意。 赵朴真画得却极为艰难,开始的时候,几次都羞耻得想要放弃,往事不断涌上心头,让她感觉到阵阵窘迫和难堪。然而真正画起来后,却又渐入佳境——身着皇袍的李知珉,她是不曾画过的,细细画起来时,眉目深秀,龙章凤质,却都并不容易描画出来,她作废了许多张,才勉强算是画出了一张颇为满意的,而按照七斤的要求,要画上她们四个人,七斤和观音奴倒是好画,毕竟儿女一颦一笑,早就刻在心间,轻易便可画出神态形貌,反而是自己,怎么画都画不好,只能揽镜自照,反复描摹。 因着要画画,她一连半个月,都未曾踏足女学,只是专心将这幅画画好。每日自有女官入宫来和她禀报事宜,这日王彤却亲自来了,进了宫就笑:“你这儿倒是偷懒舒服了,我却是忙得脚不点地呢,这些日子招了好些个资质不错的女学生,我让人将履历折子都送进来给您看看?” 赵朴真让人送了刚做好的清酪乳拌果碎上来,听她说也笑了:“您定就好了,我就不必看了。劳您心神了,等千秋节过了,我再好好谢谢您。” 王彤含笑道:“这可不敢,只是有几桩事,得和娘娘先通个气儿,一是贵妃那边也递了话过来,说等有空儿了,也能给女学生们上一门课,不拘什么,四书里随便拣一门让她讲都成,只看我们这缺什么老师。” 赵朴真点头道:“她能来讲,是最好不过,她之前才学是极通的,又主持编写了女四书,我看她来讲《春秋》就很好,我们也一直没有请到好的讲师,虽说翰林院那边每旬都有官员来讲课,也都是泛泛而谈,不当什么。” 王彤细细看她神色,见她竟然是全不介意,要知道上官筠为贵妃之位,一直才学上又在京里名声极大,她也去嫏嬛女学讲课,可想而知会轻而易举夺走德妃的风头。然而这侍婢出身的德妃,却不卑不亢,眼里只看大局,只想到上官筠授课对女学的好处,格局竟然全然不似只是个侍婢出身的,不由微微有些佩服:“既然这样,那我也安排下去好了,另一桩事就是前些日子,多了些已嫁人的妇人来报名就读,大多是朝廷一些官员的夫人,我冷眼看着,大多是来交际罢了……都是小官的夫人,平日里难得认识几个高门的夫人,应该是借机想交通宫掖,攀附高门吧。” 第331章 赵朴真点头道:“咱们从前也议过了,不论学生婚否,都可入学读书,之前少,大概是因为还在观望,一般百姓家,妇人是没时间的,真能付得起学费,有时间来读书的,家中总是小有资财的,虽说是交际,只要心用在学习上,没什么不好的。”王彤点了点头:“咱们现在资金缺乏,能付钱的,专门给她们开个班也无妨,平日里来试听的夫人也不少,只是前儿,有位小官的夫人,却带了个土司世子夫人赵氏来试听课,学名却叫赵灵真。” 赵朴真抬头,眼睛微微一眯,王彤笑道:“我让人去查了查,这连山土司世子在国子监就读,这次千秋节,土司以及有诰封的土司老夫人都已进京朝觐贺寿,这世子夫人也随着老夫人进京,她们是土司蛮人,京中高门是不屑结交的,那翰林小官也只是一次花会和她聊得好,说起这女学,她有些艳羡,便央着那小官夫人带着来试听,见见世面,那小官夫人贪她礼厚嘴甜,也就带了她进来,看起来倒是全是偶然碰巧。” 偶然碰巧吗?赵朴真看向王彤,她是世家嫡女,从小耳熏目染,太多看上去“偶然碰巧”的事,最后遇到时机,立刻就爆发出来,火星迸发,燃成大火。 一只毒蛇,仿佛潜伏在暗处,自以为可以抓住赵朴真真实的出身,一击而中。 第204章 用心 琅嬛女学观风楼上,上官筠给女学生们上完一节课,看着女学生们崇拜的眼神,十分喜悦,带着跟从的蓝筝给了歇息小憩的房里,蓝筝看她心情愉悦,上前一边替她宽衣换下外袍,一边奉承:“娘娘今儿讲得真好,我都听住了,下边的女学生们,也全都给娘娘镇住了,散课的时候,我听她们说从来没听到讲得这么好的,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的,讲得一点儿都不枯燥,有趣极了,比翰林院那些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大人们讲得还好。” 这句话显然让上官筠十分受用,虽然明知道蓝筝这是在拍马屁,仍是将紧紧扎着的凤冠松了松,令人将头发松开重新梳理,又让窗子打开,感觉到凉风习习,含笑道:“上阳宫之前修得特别好,如今重新修整过,也挺不错的,是真该时常过来走走,关在后宫里,整日见的都是那些柴米油盐的宫务,人都要变傻了,还是德妃会享受。我想了下,实不必抱着门户之见,皇上既然立意要开女学,那我合该也添一把力才是,女四书编了这许久,好不容易太平盛世了,正该好好推行出去,让天下女子,都能识字学书,德才兼备,一展才华。” 蓝筝揣测她的心意,知道她这是终于想通了,打算来女学这边与德妃分庭抗礼,一别苗头了,她正儿八经的上官族嫡女,又是才女名声在外,当初还力争女举,笼络了不少女官女举人,真要一展手段,德妃还真未必能遮过她的锋头。连忙笑道:“德妃哪里能敢想到用上阳宫这样的场地来做女学?还敢这么大手笔让州县都收留弃女弱婴,咱们私下里都觉得,这事儿定是皇上的主意。德妃从前在皇上身边,也就是温存小意,又安静又听话,才得了皇上的喜欢,就爱教她写写字看看书,什么都替她安排好了罢了。我听说德妃在这边授课,却只是教画艺,然后她的画法,与别的画派不同,竟是那种写真之法,毫无神韵,时下古今,都并不兴那种画法,只说是画匠之法,如今女学生们有些都不大肯学那画法,我看啊,等娘娘开了课,到时候肯来和娘娘学课的时候就更多了。” 上官筠看了眼窗外边碧水蓝天,白鹭翔鸥成群掠过,美不胜收,令人开怀,若有所思:“陛下眼光胸怀,绝非一般人所比,从前藏锋露拙,骗住了太多人,连我也愚昧,大概也让皇上失望了,如今只有打起精神来,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才能让皇上重新看重于我。”那一个春日的密会,他应该曾经也对自己寄予厚望,因此才下定决心娶了自己。可惜自己被上官一族所蒙蔽,又痴迷于虚幻的权力,没有真正博得城府深沉的皇帝的信任,以至于误了这些年,好在如今犹未晚也,他封自己为贵妃,是自己还有用,也许也是还有期待? 无论如何,自己总比那等只会生孩子的妇人要强吧?德妃,不过是皇上用来生子的妇人罢了,对于自己来说,哪个妃子生孩子,都不重要,自己根本不是上官家的人,上官萍生还是德妃生,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如何重新取得皇帝的信任,让皇上知道自己才是他最合适的皇后。 德妃,上官筠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你究竟是皇上生孩子的工具,还是用来打磨自己的磨刀石,又或者是皇上的宠妃,都不重要,史书上宠妃,有几个是好下场的?最重要的是,自己还能做什么大事出来,对皇上有什么用——且先就在这皇上为德妃搭建的舞台上,也放开手段,好好让皇上看到自己的才学吧! 她沉思着,蓝筝却心里有一事,想了许久,才踌躇着道:“今儿却有一桩事,有些古怪。” 上官筠漫不经心道:“什么事?” 蓝筝道:“娘娘乃是宫中贵人,女学这边不敢怠慢,今日能得听娘娘课的女学生,自然也是要尽早呈上来审的,我适才看了下,却看到一个女学生,名唤赵灵真的。” 上官筠霍然抬起头来,蓝筝道:“奴婢一看这名字,也有些留了心,便命学官将这女学生的入学履历递进来,看了下,果然是连山人,已嫁人,却是连山世子夫人,此次随同土司老夫人,诰封慧敏夫人的进京贺千秋节的,因着听说女学兴盛,便央了人引荐进来的。” 第332章 上官筠目光先是锐利扫视了一番蓝筝,看蓝筝在她目光之下渐渐也犹疑起来:“娘娘……” 上官筠淡淡道:“这大概就是德妃的亲妹了吧?” 蓝筝道:“德妃那白氏女的身份,不堪一击,若是这赵灵真用得好……定能让德妃大大的丢脸,看她还如何好意思在宫中立足。” 上官筠淡淡道:“德妃丢脸,就是太子丢脸,太子丢脸,就是皇上丢脸,皇上丢脸,难道作为贵妃的我,就好了?” 蓝筝竟想不到上官筠居然会反对,顿时就结巴起来:“这……娘娘说得对……” 上官筠冷笑了一声:“赵朴真当初为皇上得宠的侍婢,这事,皇上近臣,谁不知道?是连山女官,还是商贾女,重要吗?无论如何,她都是太子的生母,皇上的宠妃,这才是她的立身之本。白氏女不过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给太子一个过得去的身份,给德妃找一门富裕的外家,说到底,她所有的根本,都在于皇上一念之间罢了。她的真实身份是谁,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看重她而已。我又为什么要巴巴的在皇上如今正宠她的时候,去找她的晦气?天下初定,皇上日理万机,太子并非德妃一人的儿子,动摇他,无异于动摇国本,让皇上伤神,而对于德妃,对于我自己,可有一分好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过是白白让其他别有用心的人趁虚而入罢了。” 蓝筝汗如雨下:“是奴婢考虑不周……” 上官筠脸色倒是微微转霁:“这怪不得你,这是有心人,专门把这个人送到我跟前了,这都是世家常用手段。越是这样打眼,我越是不能如了对方的意。我和德妃,都在皇上这条船上,你只管记着了,咱们斗起来,伤的是皇上,皇位未稳,将来的事谁说得定呢,不要自己先斗起来了。”她又看了眼蓝筝,温声道:“我知道当初赵朴真和你,都是皇上身边的侍婢,如今她却不比从前,你心中难免有些不平。” 蓝筝又是惭又是窘:“娘娘,是奴婢愚昧……” 上官筠挥了挥手:“不必遮掩,这怪不得你,就连我从前也有些看不开,耽误了许多时间在意气之争上,如今想来,目光却短浅了,还是该大局为重才是。”她看着蓝筝,语重心长道:“以色侍人者,色衰爱弛,女子若是一身皆系于丈夫身上,一朝恩宠不在,那翻覆也不过是朝夕之间,你我且将眼光放长远些,不必计较一时之得失。”原来她这些日子苦闷过后,却到底和凡女不同,又是个百折不挠的刚强性子,竟自己渐渐想通了,如今教训起蓝筝来,倒也是带上了几分真情。 蓝筝愧道:“娘娘说得是,我当初在宫里,也遇到这种算计,当初都能看得开,如今却因心胸狭隘,被人见缝插针,想借我这儿给娘娘使坏,奴婢今后更当心一些。” 上官筠冷笑一声:“太上皇回来,别有用心的人自然就又心思活了呗。”她待要再说,却看到外边有人来报:“禀娘娘,楚王殿下今日也来给女学授书法,听说贵妃娘娘在,便请通传请见问安。” 上官筠一怔,想了下道:“请楚王殿下来吧,都是一家人,实不必这样客气。” 李知璧穿着一身碧色青衫进来,整个人看着却不似之前萧索,而是温文儒雅,依稀又有了当初那雍容仁善的清华之气,他进来便行礼道:“贵妃娘娘。” 上官筠微微侧身,含笑到:“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楚王殿下如今也到这嫏嬛女学讲课?” 李知璧道:“长日无聊,有时候和翰林院的老先生们聊聊,说起这边缺先生,便毛遂自荐,给她们授书法罢了。” 上官筠叹道:“殿下书画,自成一家,这些女学生们何其大幸。今日我路过书画院,看到廊上挂了一副山河图,极凄清苍凉,看题跋似是殿下手书,只是落款却是枯荣真人,且这画风,大异殿下从前一贯之风,因此又有些犹疑。” 李知璧心中一颤,想起当年两小无猜的时节,上官筠一直是自己最好的知音,然而如今时移势易,她已嫁给他人……他收回心神,微微怅然道:“确是我所画,当日被俘虏一路西行,见过山河凄凄,无一日不想随水而去,不再在这世间沉沦,受此折磨。不生不灭者,本自无生。如今重回富贵锦绣之乡,昔日种种,只如大梦一场,因此若有所悟,画风也和从前大不一样,画院中的先生们,倒是夸我大有进益,画中已有禅意,我自己却有些不大喜欢。” 上官筠沉默了一会儿道:“殿下天资颖悟,只是莫要在这些僧禅上钻研太过,走了歧途才好。” 李知璧却是和她一块长大,知道她一贯对这僧道之事有些抵触不屑,觉得消磨志气,移了性情,如今这般规劝自己,却是实实在在关心自己,心中一暖,轻声道:“多谢娘娘规劝,也请娘娘多珍重,宫中若是有什么不便的,不必见外,自使唤人来同我说,我来替娘娘办。” 上官筠抬头和李知璧目光相对,却是被他目光中满满的柔情吃了一惊,起了身来轻声道:“多谢王爷指教,王爷还有什么事吗?”却是送客之意,李知璧知道她一贯性情倔强高傲,不会轻易示弱诉苦,也起身告辞,又说了句:“娘娘身份高贵,勿要以小人为意才好。” 上官筠将他送走,站到窗棂边,若有所思看着山下楚王登车而去。 第333章 第205章 暗语 “上官筠居然没有理那个赵朴真的亲妹?”崔婉蹙起长眉,颇有些不解,她前些日子才打探出,原来所谓的白氏女,竟然一直是李知珉的侍婢,再想起当初自己亲赴广州截下来的那个女子,果然年岁稍大,原来从那时候起,自己就已入了秦王的彀中而不自知,什么白家、广州刺史,一直都是秦王的势力,夺了连山的财源,也是秦王下的手,一想到自己被愚弄了许久,她就心头暗恨: “对她而言,这个应该是一个极好的打击德妃的机会,她居然轻轻放过了?上官家这一对兄妹,倒还真是不同寻常。一个抛弃百年世家的通天大道,反而去从军,别树一帜,反倒走出一条坦途来,一个嫁了秦王,眼光心性,也算是卓绝。上官老儿,还真是运气好,卢碧蘅给他生了两个好孩子,又一死博了个义烈贞节之名。”她脸上充满了讽刺和凉薄:“这世上,死了容易,活着才难呢。” 她想起自己儿子,又微微有些遗憾,心腹侍女笑着劝她道:“殿下如今经过这一遭儿,也长进了不少,总能体会您的不易,打探的人回来说,王爷居然主动去见了上官贵妃,听说上官贵妃和他聊了大概一盏茶功夫才出来,王爷面上隐有欢容,不复从前那等萧索之态。” 崔婉笑了下:“也是该到了女人比娘重要的岁数了,上官筠,若是当初我真让他娶了她,未必会这样念念不忘,如今求而不得,才越发念着。上官筠如今不会和他暧昧,以免落人口舌,也罢,女人也好,天下也好,总让他知道,得不到那最高之位,那是连一个女人都留不住的。” 心腹侍女们哪敢在这上头说什么,只是笑着劝解,忽然外边却有个女道姑进来,却也是崔婉心腹密使之人,她匆匆进来,脸上有些仓皇之色:“真人,南边出事了!” 崔婉脸色微变:“别慌慌张张的,慢慢说。” 那女道姑轻声道:“这个月本该是交钱了,南边那边却拿不出钱来,说钉子们在海上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钱也交不出来。” 崔婉面沉如水:“派人去找了没?” 女道姑道:“人没回来,他们立刻先转移了地方,才又派了两拨人出海查探,却也都有去无回,茫茫大海,实不好找,也不知究竟如何,只是如今剩下的人手没几个了,又是如此诡异,钉子的头回报说怕是被人盯上了,不敢再轻举妄动,从前也遵照老祖的命令,弃业安住,如今重操旧业,时世大不同,也没有从前那等好手了,做活不够干净,怕要连累家里。因此决定暂时收手,不光这次的钱没了,连之后,都暂不能缴了。” 崔婉脸色铁青:“没用的东西。” 女道姑轻声道:“家里那边如今也是拿不出钱来了。咱们这儿从前的积蓄都没了。太上皇被关着,朝廷尽皆上下换了人,斜封官这一道口不开,如今也指不上了,庄子上的租税收不上来,佃农都跑了,铺子生意冷淡,掌柜们都喊穷说被劫掠一空,本都没了,眼看要开不下去了,崔家那边又帮衬不上,许多探子、暗人那边都说没有钱了,等钱使,否则打探不出消息来。眼看着千秋节又到了,按您之前的计划,至少还得十万钱撒出去,才能顺利。” 崔婉长眉蹙紧:“先拿我房里那几支金凤拿去当了,再把外边几个铺子的收支都拿来给我看看,实在不行,盘出去几家铺子吧。” 女道姑低声道:“盘不出几个钱的,只有那几家地段极佳酒楼、布铺、药铺能盘出点钱来,只是太可惜了,白家一连收了好几家那边的店铺,给的价都极高,也有意来盘咱们家的,只是一直都给推了,长远看来,如今盘出去,将来收入就更不能看了,况且那酒楼也是极好的打探消息的渠道。” 崔婉咬了咬牙:“就把那药铺给盘出去吧,那个成本太高,之前都被抢掠一空,如今反正也转不下去了。”女道姑轻声应了,下去办事不提。崔婉蹙着眉,苦苦算计,始终想不出哪里还能开源弄些开支来,头隐隐有些作疼起来,却见李知璧从外头进来,见了她,行了个礼。 崔婉见到他,却忽然想起一事道:“大郎,你过来,眼见着千秋节要到了,你这两日找个时机进宫去给太上皇请安,从前太上皇那边,还存着我这里一万两银子,你且去和他拿了来,不然这礼有些备不足。” 李知璧心中十分不情愿,但看崔婉一直揉着眉心,想是头风的老毛病又犯了,心中一软,知道这些日子家中拮据,但母亲仍然一直尽力供应自己,便上前替母亲揉着太阳穴,轻声道:“又找太上皇做什么,如今时不同,咱们还当避嫌才对。前儿有人要买我的画,开价五千两银子,我原嫌他铜臭气俗不可耐,没肯卖,如今既然母亲等钱使,我且让人卖了去。” 崔婉心中一宽:“我儿大有长进,会替为娘分忧了,只是你是何等身份,岂能卖画维生,将来传出去,岂不是笑话。那李恭和,欠了我的,自然要还,哪教他这般轻松呢!”她本意是李恭和夺了嫡系的帝位,欠着她们,李知璧听在心中,却听成了别一个意思,心结又起,只是沉着脸不说话,崔婉却仍在轻声道:“你只管去给他请安,皇上不会拦,见了你只说我找他要存在他那里的一万两银子,他自会给你。” 李知璧心中一梗,但看母亲脸色苍白,神情疲惫,不复从前那时时安静从容、高贵优雅之态,心里一酸,还是咽下了口中之话。 第334章 第二日,再不情愿,李知璧还是进宫去给太上皇请安。李恭和还是那样一副阴沉的样子,他看到他,上下打量道:“还是瘦了些,你母亲呢?可还好?” 李知璧垂着眼皮,木着脸道:“还好,母亲让我问您,之前存在您这里的一万两银子不知道还在不在,若是在,如今手头有些紧张,先挪来使一使。” 李恭和眉心一展:“缺钱是吗?朕这里有。”一边却转头和身旁伺候的内侍道:“你去和皇上说,就说当日去青蕃,朕多得皇嫂照拂,欠下不少银子,都是皇嫂替朕的,如今你皇嫂手头拮据,去拿两万两银子来给皇嫂使用,还有平日里多照拂些皇嫂,不可轻忽了。” 那内侍听到数额如此之大,且楚王明明开口要的是一万两银子,太上皇一开口却就变成了两万两,脸上便有些犹豫,李恭和却已拿了茶杯摔了过去,暴怒道:“快去!当日朕在青蕃为奴,衣履药食,都是要钱的!全赖皇嫂庇护,才活到今日,你去和那无君无父的畜生说,他老子的命,还比不上两万两银子?” 那内侍头破血流,却也不敢说话,只是低了头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拿了匣子过来,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两万两银票,给李知璧,却并无一字回话。李恭和犹觉不足,破口大骂:“忤逆子,自我回宫以来,一日也不曾来请安过,不孝至极,将来史书上,少不得一个无父无君的狂悖忤逆失德之君,看他猖狂到哪日!” 李知璧心中冰凉,自他记事起,这位皇叔父待自己就如父一般慈祥和蔼,从来不曾口出恶言,今日这般,却是对着他的亲生子如此失态暴戾。偏偏李知珉待自己母子颇为优容,并无一丝怠慢之处,楚王府选的极好的位置,他们母子二人的分例也是比照着规矩翻倍给的,如今国库内库尽皆空虚,他平日里和朝廷官员往来,也是略知一二,如今已是尽力奉承他们母子二人了,至少按着内务司给的份例,加上原本家中的产业,母子二人应是生活无忧的。如今母亲生活拮据,显然是因为另有打算,才会开支巨大。而这位皇叔父,对母亲如此予取予求,又一副甚有默契的样子,对自己更是呵护有加……难道自己果然真的是这位皇叔与皇嫂通奸所生的奸生子? 之前的揣测再次如同毒蛇一般窜了出来,他咬了咬牙,觉得自己再也站不下了去,也无法再面对这位皇叔父的慈爱目光,起身道:“太上皇安好就好,臣先告退了。” 李恭和却道:“且慢,有一事你回去说与你母亲,就说从前我头风,皇嫂给我推荐的那药甚好,如今太医们却调不出那药来,蠢得很,你回去和你母亲说,请她若是不嫌烦,再给我调几副药来,如今我头风比从前还要厉害许多,请大夫还要比从前多下几分重药才好。” 李知璧匆匆应了,拿了那盒银票出来,按规矩请安过后,也该按例要和皇帝请个安,才好出宫,平日里一般皇上忙于政事,无暇接见,也就是遥遥行个礼就算尽了礼可以出去了。然而今日李知珉却传见了他,他只觉得羞窘无地,潦草一揖,却不知道如何替自己母亲的索求钱财解释遮掩,李知珉正在和宋霑对弈,看他来只请他坐,温和道:“是朕平日里照拂不够,使得皇伯母以及你受了委屈,你回去和皇伯母致上,就说是朕疏忽了,平日里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便是了。” 李知璧脸上烧得厉害,应了声,想到适才李恭和的破口大骂,犹豫了下还是道:“适才问安,太上皇似乎有些嫌陛下平日里问安少了些……。”李知珉面上淡淡:“父皇如今病得重,对朕却是有些误会在,我一去倒让他加重病情,因此只让他静静养着罢。” 李知璧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拱了手施礼后,也就告退了。回家将那匣银票都给了母亲,也没了心情说话,只要回房,崔婉却叫住了他,细细问了宫里的情形,眼睛微眯:“治头风的药?要比从前重几分?” 李知璧看她神情,料想不知又是什么暗语,心中更是烦闷,胸口一股愤懑屈辱四处冲撞,却无处可去,只能冷声道:“我看太上皇说话狂悖暴戾,行动无状,母亲还是莫要信他的话才好,皇上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崔婉抬起眼,笑得意味深长:“母亲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第206章 颂圣 上官筠回宫后,却是立时去见了李知珉。 李知珉正在批折子,笔如龙蛇,一边问她:“贵妃今日所来为何?” 上官筠道:“臣妾今日去嫏嬛女学那边授课,感觉不错,特来谢恩,谢皇上同意我去授课,德妃妹妹那边,我也送了谢礼去。”李知珉低着头,神色莫测,声音却还平静:“无妨,小事罢了,贵妃才高,多教教女学生,善莫大焉。” 上官筠心中一动,觉得李知珉这完全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抢了德妃的风光的态度,却有些暧昧难明,一时却也未及细想,笑道:“只是今儿我却见到一名连山的女学生,名唤赵灵真的,觉得甚是巧合,我宫里事多,因此并未留意,回来细想想却又觉得实在是太巧合了些,恐是有小人居中挑拨,因此也和皇上报备一声儿。” 李知珉顿了顿笔,终于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知道了。” 上官筠看他秀挺的鼻梁和冰冷的神容,仍是努力道:“还有一桩事,就是长公主如今回来,孤身在宫中,怪寂寞的,如今太后不在了,我们作为兄嫂,却也该留心起来了吧?不知道皇上心中,可有人选?还有齐王,耽误了这几年,也该纳妃了……” 第335章 李知珉抬起眼来看向她,目光平静:“长公主那边,我不会逼她,由她自择吧,齐王那边,则说了想要待母丧三年后,且也由他吧。” 上官筠低声道:“是,臣妾遵旨。”她抬头看,李知珉低头又在批折子,终于道:“那臣妾告退了。” 李知珉头也不抬:“去吧。” 上官筠回到仙居殿中,心情却十分畅快,她也不让人伺候,只去了柳氏的小屋中,和过去一样一边看着柳氏做针线活,一边诉说着:“去女学授课的事,比我想象的要容易,我一直以为皇上会阻挠,结果皇上居然一点没拦着,反而乐见其成的样子。妈妈你说,是不是皇上其实还是对我有期望的?若是我能做得比德妃好,是不是他就发现,我更适合做皇后?” 柳氏一边卷着绒线球,啊啊地开口,语调居然和从前那沙哑粗砾不同,柔软了许多,上官筠起身摸了摸她的耳朵里塞着的一个银色的喇叭状的小塞子,又掰开嘴巴看了下,笑道:“那公孙国师的针法和药果然有些用,妈妈装了那助听用的义耳,好像能听到一些了吧?嗓子呢?别急着说话,公孙国师说了,这得慢慢治慢慢养,舌头虽然不可能再长出来了,但嗓子总能好许多。”她脸上又带上了一丝阴沉:“总有一日,我让那老虔婆,也尝尝你受过的苦。” 柳氏摇摇头,又指了指脸上,露出了个笑容,意思是现在就很好,上官筠看她这般,心中也放心了些,又想到适才自己的事来,喃喃道:“我从前是迷了心了,总想着和她争短长,上官家要用我,自然得看我有没有可利用的价值,我还是得做出些成绩来。” “我就不信,我学了这么多年,难道竟比不过一个宫里的奴婢?” ====== 之后她果然竭力尽展所才,在女学里全力教书,一丝一毫都没有藏私,不几日,便已收服了高等专修部典籍科大部分女学生的心,拥趸无数。她身份又贵重,众女先生全自惭形秽,不敢与她争锋。只要她授的课,座无虚席、旁听者如云,甚至有许多新的世族高门女学生撒了大价钱进来就读,只为了听上官贵妃亲自授的课。 与赵朴真交好的花菀就已愤愤不平,趁赵朴真过来巡视女学的时候告状:“娘娘如何置之不理?如今那上官筠带得那些典籍科的女学生们个个眼高于人,自以为过人一等,在外居然公然宣扬医女科和数算科来日都是要么做算账、要么做医女,都是伺候人的,唯有典籍科才是最清贵的,就是典籍科内部,也看不起工学部上来的女学生。”她这些日子教乐曲,颇被那些知道她出身的女学生们看不起,心中忿忿。 赵朴真正在女学工学部的大殿内,看禤海堂派人刚刚弄来的高约有一幢二层小楼一般的纺织机。禤海堂虽然当差在外,未曾回来,却命人通过水路运了这么一座精美而壮丽的织机来,还特意花钱请了二十名织娘进京,专门教会女学生们使用这台崭新巨大的提花织机。听花菀如此义愤,笑道:“这本也就是如今世相,便是男子们,读书人也看不起商贾百工啊。典籍科原本就大多是勋贵世家之女,读书本就只为了高贵,自然是觉得高于那些为了生计读书的平民女子。女学内只能尽力对所有女学生一视同仁,却不能担保这些女学生将来出去以后,不会被世人看低。如今高等专修部内,大部分工学部的女学生选的都是医女、数算,可知头脑清醒,都知道只能凭一技之长方能谋生于世,这就很好了,许多事情,非一日之功,但能以一技之长,立身于世,不求人,这就很好,至于旁人如何看,那也不是我们一时一日能改变的。” 几位织娘将纺织机装上了线,一侧有数个织娘开始踏动踏板,轧轧地启动了纺织机,又有三个织娘在高高的织布机顶上的栏内,紧张而娴熟地排线提线,只听机关巧动,轧轧声连绵不止,只看到一整匹极大的布幅开始缓缓织出,宽阔的布幅上,有着极为繁复的花纹。 赵朴真叹息道:“真巧夺天工!能制出这样织机的,才真是大才啊!妹妹你看,这是如今江南那边最新的织机,这样巨大的布匹,一般织机,一般女子,要纺上半年也未必能做到,如今只需要数人协作,操作这个织机,便能织出常人做不到的精美布匹,这机子能纺线,能织布,还能织出十分复杂的花纹,你看这是羊毛线织出来的毯子,外边织机织不出来这么宽的幅,有这个织机在,咱们女学工读女学生们,念书之余,不需要十分劳累,将能制作出十分值钱的布了。” 花菀直冲冲道:“咱们开的是女学,不是做生意的,你这心思整日放在经济上,整日里盘算如何来钱,如何让女学生们服你?太不务正业了吧,眼看着上官贵妃就声望高于您了!您看你上的都是什么课,算学、肖像绘画……人家上的什么课,诗书经义、国家大事、朝堂民生!连我都觉得她才华横溢,才学惊人,这格局比一般人超脱多了。”她恨铁不成钢看着赵朴真。 赵朴真摇了摇头:“咱们收的这些女学生,将来能参加女子科考的,能有几个?参加以后,能在朝堂上为官的,又有几个?她们在女学待不了一辈子,她们迟早要出去,知道世人对女子的轻贱。嫏嬛女学,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教女子们诗书歌赋,风花雪月。我想要的,是女学生们从女学里出去,能有一门安身立命的技艺,能以弱质之身,一展所才。擅经义典籍,会诗书歌赋,能科举有机会与男子同站朝堂的,咱们给她们机会,但是更多的平凡普通的女子,咱们要给她们找一个出路,擅算,擅医,擅织,擅画等等都可以,更重要的是咱们嫏嬛女学出来的女学生们,能有那一股不靠旁人、不自轻自贱的骨气,自立于世。” 第336章 “你看这纺织机,我已命工部仿造之。南方一代,就靠这秘传的织机手艺,女子仅靠自己纺织挣钱,便可供起一家花用,钱是人的胆,也因此许多女子,甚至可以拒绝家族安排,自梳不嫁。因为她们已经不需要依靠男儿,便可自给自足了!天下女子,将来能衣食无忧专心读书的,毕竟是少数,这织布、算学、画画的技术,却是平民女子们的立身之途,唯有衣食不再仰仗于人,才有底气选择自己的路,不轻易被她人主宰。”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里的这些道理,不仅男儿适用,咱们女儿一样适用,读书能读到治国平天下,那自然是善莫大焉,然而即便是男子能做到这一处的也寥寥,从最基础的做起,致知在格物,是学算、学百工等等一切的根本,诚意、正心,则是学习的态度,修身、齐家,是个人的修养,踏踏实实的先从这些做起,方是女学的要务。” 她缓缓走着,神色舒缓,吐字清而亮,一个一个字都仿佛有力量一般,花菀脸色缓了缓,虽然知道她说得有道理,气鼓鼓继续道:“您不知道,贵妃娘娘带着典籍科那帮女学生,说要以嫏嬛女学的名义,在万寿节给皇上献礼,要写一本歌颂皇上东征西伐,收复两京的诗、赋来,结集呈上,说是只看诗、赋的好坏,其实就是隐隐将其他部不擅长诗赋的女学生都排除在外了!” 赵朴真顿了顿,一笑:“她倒是心思巧,这嫏嬛女学没有圣上的支持庇佑,是办不起来的,万寿节是该以女学的名义给皇上献礼,倒是我疏忽了。” 花菀跺了跺脚:“你怎就一点儿都不着急呢!这女学是你一手办起来的,现在她过来,还搞什么万寿节献礼,轻轻松松就将您的风头都给夺走了!到时候皇上一高兴,众人都觉得是她上官贵妃的功劳!” 赵朴真看着那巨大的布幅缓缓而行,眼睛里闪着愉悦的光芒:“这有什么的,要献礼,就献一个大家都能参与的好了。” 花菀看了眼那布幅,颇为纳闷,赵朴真走进前摸了摸那厚实的毯子,嫣然一笑:“颂圣嘛,谁还不会了。” 第207章 不同 工学部的刘二妮这一夜激动得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在床上咯吱咯吱的,同寝的女学生杜荔娘实在受不了了,嗔怪她:“晚上吃太饱了?恁的翻来翻去的,扰人清梦!” 刘二妮道:“你知道今日姑姑们安排我去哪儿了吗?女学这边买了一个极大的织布机,能织出好大的提花布!可神奇了,因着我从前在家略知道些织布,专门叫了我们几个学生去帮忙。” 另外一位姑娘名唤胡芸儿的嗔道:“忒没眼界了,不就是个新一些稀罕一些的织机,也值得你这般燎了毛的猫儿似的满炕窜?” 刘二妮道:“你懂什么,试机的时候,德妃娘娘来了!就在我旁边看着我织布。她长得,可真漂亮,年画上的观音,都没她好看。” 杜荔娘先一怔:“德妃娘娘?”又笑了下:“这可是稀罕,她如今来得少了吧,女学里都传,说她才学比不过上官贵妃,只会一些百工算账之巧,自惭形秽,不肯来了。” 刘二妮道:“放屁!”她脸色通红:“她们懂什么!今儿那教我们乐理的花先生正和她说上官贵妃献礼的事,把咱们这些工学部不擅长诗词的工读女学生都排除在外了。” 胡芸儿怅然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这千秋节,我听说宴上文武百官,也都是要献上颂圣诗的,上官贵妃这个,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要怪,也只能怪咱们出身在贫苦人家,大字不识,如今来到这个好地方,能吃饱,能认字,能学点技艺将来出去谋生,已是知足了,那等在皇上跟前露脸的事儿,怎可能轮到我们平民百姓?那都是世家小姐们才配的,她们父兄,可都在高位。” 刘二妮却脸上放光:“德妃说了,她也可以筹备一份寿礼,到时候一起献给皇上,这礼,却是咱们不会写诗的,也能参与的!” 杜荔娘笑了下:“看你这激动的,今儿你们是看织机吧?娘娘该不会说,织个什么锦来献给皇上吧?这也太寻常了,咱们这些三脚猫的织布功夫,就算织出来个什么,怕是比皇家贡品差远了,那儿比得上她们的诗歌别致高雅。” 刘二妮摇头:“是织布,但是却是织一副锦绣江山图!娘娘说她先绘好了,再让咱们细细的织,定要织出一幅最美的锦绣舆图!” 胡芸儿吃惊道:“舆图?这可是军机要图,我听说过,哪儿都没有全的。” 刘二妮道:“娘娘可是太子生母,自然是有的!还有,你们没看过那幢织机,织出来的布宽阔平整,花纹又极为新奇,到时候那样大的一副织锦,定然是美不胜收!”她满脸痴迷,其他女学生却没什么底气,嘟囔道:“无非也就是些织布纺布的事,算什么出息。” 刘二妮却摇头:“你们错了,咱们实是不该自轻自贱,我给你们说,今儿德妃娘娘和花先生说了一席话,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她说,嫏嬛女学开办,不仅仅是为了教女子们诗书歌赋,风花雪月,而是要是学生们从女学里出去,能有一门安身立命的技艺,能一展所才,能有那一股不靠旁人、不自轻自贱的骨气,自立于世。”她将今日所听的话,句句复述出来,她记性颇好,说完以后,舍内的女学生们都沉默了,然后渐渐地有人底气不足地议论:“怎么可能不自轻自贱?都是些百姓们才做的活计,也没见哪个小姐们做这些。” 第337章 又有人反驳:“旁人轻贱又怎样,自己挣到了钱,确实不必受制于父兄,谁能管我嫁给谁?公婆也不能为难。” 舍中争论渐渐热络起来,然而,赵朴真的这番话,仍然是极快的现在工读部女学生中传播,毕竟这让她们感觉到了振奋和骄傲。之后渐渐也传到了高等专修部,然后上官筠,也听到了这一番话以及德妃组织织锦献礼的举动。蓝筝笑道:“如今听说也有不少女学生都极信她,说什么她不好高骛远,务实不虚荣,比那什么不能吃不能喝风花雪月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有用多了,如今都颇为推崇她呢。” 上官筠微微一笑:“致知在格物,她这么想没错,但是她到底是宫奴出身,格局眼光都太小了,她却忘了,她自己也是于这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极通的,也为此得了皇上的青眼和支持,这才创办了嫏嬛女学,造福了这许多女子,这却反过来正证明了,女子若是要真做事,想要改变规则,那还得站在高处。倘若她只是会画几笔画,织几匹布,她能走到今日吗?她会想到要创办女学吗?平凡妇人,就算学了一技之长,又如何?不还得供奉父兄,帮扶丈夫,生儿育女,能有多大自主权?最大的自主权也不过是能多买几朵花儿,多做几件漂亮衣衫,或者在嫁人上,自己的意见稍微能让父母看重些罢了,难道还真以为能全然不靠父母家族、丈夫子女,一个人自立于世?她自己不也是母以子贵?” 蓝筝也凑趣笑道:“贵妃娘娘这一席话,才真是说中了呢,当初她也就是记性好,才能在王爷书房当差,参与王爷秘事,这之后才入了王爷的眼,又生下了皇子,这才有今日的风光。如今却只是让旁人莫要学她,要自立自强,只去学些能换钱的技艺,可不正是现打脸呢!” 上官筠一哂:“不过是为了和我打对台戏,收服那些贫苦工读女学生的心罢了。另外她这番论调,可太讨皇上以及大臣们的喜欢了。男子们可以容女子有才华,但仅限于与夫君酬唱,教养孩子,却不容她们立于朝堂,与男子争短长;男子可以容许女子有一技之长,挣钱养家,却绝不容许女子有私财,悖逆父夫,不嫁不生。她这番论调,正迎合了男子们希望女子优秀却不许超过男子的心,也怪不得她,到底出身低了,再者她一切都靠皇上给她的,岂有不讨好迎合皇上的,她却看不到有圣后之类的女子,敢于与天下男子为敌,凌驾于天下男子之上,打破规则,创造规矩,这才是真正的成大事呢!随她去吧!” 蓝筝脸上虽然笑着奉承,心里却想着,上官筠自己是世家嫡女,没过过穷日子,却不知道一文钱尚难倒英雄汉,更何况是弱女子?她这些日子在嫏嬛女学中厮混着,却也动了想要学医的心思,一则自己年岁渐大,自小在宫里伺候,身上还是多多少少出了些妇人常见的症候来,又没有严重到需要去看大夫的程度,看女学中有医女部,又有许多医书可查,还有公孙国师亲自来教针灸、制药的法子,不由动了心,一方面能自己调养身子,另一方面——眼见着自己跟着的这位主子,是不会替下人着想的,皇上也完全没有收自己为妃的念头,宫里又俭省得很,竟是除了例银,一点都没存下,反倒花用了不少从前的积蓄,跟着这位贵妃娘娘,又没什么油水——反而听说德妃手面广,时时赏银,这么看来,还不如趁如今还是女官,借着这便利学点东西,到时候谋一份差使,哪怕是在女学里任教或是当差——无论是德妃还是贵妃,应该都给自己这点面子吧,看如今花菀,却是混得比自己好,在女学里住着先生们专门住的小院,领着俸银,进进出出也带着一堆女学生使唤,可不比自己时时要在贵人跟前小心伺候舒心自在多了?她心下细细打算起来,竟是对上官筠从前那一副趋奉热络的心,冷下来了一多半,倒白白让上官筠费心教导了一番,可叹这世上,还是只顾眼前的人多,竟无人了解上官筠那一番鸿鹄志来。 上官筠这番话少不得也有好事之人传到了赵朴真耳里,赵朴真愕然道:“要让女子张扬自立,就要与男子为敌,将男子踩在女子脚下,才算赢了?这又不是打架,势必要分个上下尊卑来,难道不是互敬互爱,一视同仁吗?”不过她想了下却也笑道:“上官贵妃自有她的道理,只是非一日之功,很不必非要论个对错,殊途同归,总是希望女子们好,嫏嬛女学,能有志向各异的女学生,余愿已足。” 至此嫏嬛女学,从创办起,一直到数年后,都一直有着两派女学生,一派自立自强,重于民生,只求能先养活自己,不靠男子;另外一派却是极力伸张女子权益必须与男子等同,争论不休,从未有过定论,但却奇迹般的有着各自的信徒和拥趸,让女学走出去的大部分女学生,都有着非同一般的铮铮傲骨,与众不同。此是后话,且说之后赵朴真果然带着女学们的学生,忙碌半月,总算在千秋节到来之前,制出了一幅极优美壮阔的舆图来。 舆图用着染着不同颜色的丝线和羊毛分别做了经纬,上边织出了巍巍青山,壮美大江,奔腾大河,整幅图极大,徐徐展开之时,几乎可覆盖整个宫殿前的照壁,光泽焕然,辉煌灿烂,叫人都为之屏息,果然是极壮美的一幅锦绣山河。 赵朴真十分喜悦:“等这寿礼献上去,宴上一打开,咱们就等着高门世族们来嫏嬛女学里订购这种织法的锦缎吧,舆图肯定是不能卖了,可以卖别的图样,咱们就起名叫山河锦。” 第338章 和她一同赏验这锦绣山河舆图的王彤原本正是屏息,听闻她这一席话,还是掌不住笑了:“娘娘打的好算盘,这是让皇上给您卖布呢!” 赵朴真也笑:“如今可缺钱得紧,不然哪舍得费这样功夫,等这寿礼献上去,大家都知道咱们能织出这么好这么广的织锦来,后边可就好过多了。” 第208章 天伦 千秋节这就要到了,四方朝觐的使臣都聚于京城,街道上熙熙攘攘尽皆是人,听说四方客商,也都涌入了京城,热闹无比,大雍仿佛已经渐渐平复了战后的伤痕,又有了当初那太平气象。 这日赵朴真却接到了折子,范阳节度使应钦夫人卢氏递了折子,请见德妃,她又惊又喜,忙命人传见,原本叫人去前头请七斤回来见应夫人,想了想却又转念命人过来吩咐了一轮如此这般,才起身去迎接应夫人。 应夫人才到京城第二日,就迫不及待的递了折子要见女儿,看见她又是喜又是激动,又搂着着观音奴心肝儿地看了一轮,喜悦道:“观音奴果然长了好些,也重了好些,还是公孙国师有办法。” 赵朴真含笑:“自然,她如今也能多吃一点了,每日里也肯走路了。”应夫人却又问:“七斤呢?”赵朴真笑道:“在前边上书房上课呢,我已和人说了,等上课完便带您老人家去看他,只是到时候您可别再叫他七斤了,这孩子长大了些,皇上给他挑了好几个伴读,他便开始要起面子来,不许人再叫他乳名了,如今我只好叫他聿哥儿了。” 应夫人笑得眼睛眯起来:“学业重要,不急一时,聿哥儿想来也晓事了。”一副老怀大慰地样子:“我在范阳边地就听到你开嫏嬛女学的名声了,人人都念着德妃娘娘的好,说是观音菩萨转生呢。” 赵朴真微微有些腼腆:“母亲太过夸大了。如今各地收养的女婴算不上太多,不过数千孩,料想大部分百姓都还是宁愿吃糠咽菜也要亲生儿女在身旁的,另外各地官府,明面上奉诏,实际上大多置之不理,收养进来的女婴,大多是京畿一带,且还有许多病儿。” 应夫人摇头道:“数千女孩,你庇佑之,活命之,教养之,这已是大功德了!你可不知,如今外边还是乱着呢,百姓们哪里养得起孩子,如今听闻女孩儿有地方去,听说地方还是朝廷兴办的女学,将来孩子能识字念书,都十分喜欢,只是如今这女学,开销十分大吧,全国这样多的女婴送过来,你得聘多少的乳娘,花多少的精力口粮,才能将这批女婴长大,我算了下,你该不会将我给你的妆奁都填进去了吧?那你如今可缺钱?” 赵朴真道:“还好,母亲不必担心,这高等女学部学费不菲,因为请了许多大儒来授课,又有一些贵族女子愿意交钱进来,想要攀龙附凤,交际高门的,因此收益还是不错的,又有一批工读女生也能帮忙做些事,又有白家派了几个极熟练的大掌柜帮我经营销售,总体情况还是不错的,再说我在宫里,一应都有宫里供给,并不缺钱,母亲只管放心。” 应夫人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外柔内刚,绝不可能在自己跟前喊苦的,心中自有打算,嘴上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打量着她的脸,怜惜道:“那上官筠,有没有为难你?” 赵朴真摇了摇头:“没有,她是个聪明人。” 应夫人心中暗哼,面上却没显示出来:“上官谦呢?上官家应该知道是你了吧?我听说上官谦还主动给太子做师傅了,算他知趣。” 赵朴真垂下睫毛:“偶尔见一次两次,没说过话。”她不想提起这令人不快的事,轻声道:“母亲刚到京城,若是有空,可否替我留心一事。” 应夫人忙道:“你说。” 赵朴真轻声将赵灵真这些日子出现在女学的事说了,又道:“我不知道此事是谁的手笔,但这事显然是冲着我来的,不可不妨。我是皇上身边从前的女官,这事经不住有心人查的,毕竟宫里从前认识我的人不少,但一般人大多只是认为皇上替我找个背景雄厚的母家罢了,近臣们也不会拿这个做文章,大张旗鼓翻出我所谓的生父母家,想必是另有打算,我倒不怕别的,只怕连累孩子,因此还请母亲帮忙查查。” 应夫人眼神锐利:“此事不像是上官族手笔,毕竟你的身世是经不起查的,他们不会自找苦吃。难道是上官筠一人所为?她那生身母亲,我听探子说,已被她接入宫中养着,想来如今和上官族已生了异心,你倒是小心些才好。在你身世上头弄鬼,想来是想从太子的年岁不对上下手?但宫里如今没有别的孩子,上官筠不会如此傻。”她从前以为上官筠是自己亲生女儿,多方收集她的信息,却也一直知道她颇为聪慧,不像是行此昏招之人。 她断然道:“多半是崔氏又在弄鬼,却不知想做什么,你等我出去查查。” 赵朴真轻声道:“连山土司老夫人,慧敏夫人,是我旧相识,为人果断明敏,阿娘可以找她一起查查的好,毕竟赵家,也不会想多生枝节。” 应夫人笑了下:“好。” 两人又商量了些细节,忽然有内侍小跑着进来禀报道:“太子殿下已下了课,如今正和上官将军在校场练习马球。” 赵朴真起身笑道:“那正好,我和义母正好过去瞧瞧。” 应夫人却在听见“上官将军”以后已然呆了,赵朴真上前挽着她的手,调皮地向她?了下眼睛:“上官将军待聿哥儿可是十分亲热的,时时教他打马球。” 第339章 应夫人跟着赵朴真如梦一般的乘坐了步辇到了马场,果然看到上官麟正骑着马带着七斤大力挥着球棒击球,一身羽林将军服英姿勃发,看到她们过来了,上官麟便挥手暂停,带了七斤,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了过来。靠近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龙行虎步,越发显得高大,多年行伍生活让他手臂肌肉贲起,胸膛宽阔,早已不复从前那在京城游荡的纨绔儿的样子,而是实实在在一个建下了丰功伟业的好男儿——这孩子,终究还是在没有母亲教养的情况下,自己一个人长大了,成材了。 应夫人眼圈发红,拼命想忍住泪水,幸好有七斤结结实实如同一头小马驹一样扑进了她的怀里,她可以低下头掩饰自己怎么都忍不住的泪水。 好在赵朴真开口了:“我已吩咐人在水阁设下小宴,今儿难得应夫人进宫探我,适逢其会,不知上官将军能否也一同和我们吃个便饭?” 上官麟有些讶异,和宫里女眷吃饭可不是自己应该做的,但是……有太子在,还有这么多服侍的下人,自己从前和赵朴真又是极熟了,他正愁没能和妹妹亲近,只是略略一犹豫,便点了头。 水阁四面敞亮,风行舒爽,远处蝉鸣声声,荷花灼灼,桌子上菜肴十分精美,赵朴真亲自给上官麟和应夫人斟酒。上官麟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只是吃菜饮茶,连酒都不敢喝,只听着太子和应夫人唧唧呱呱说着进京后的见闻,听见他叫应夫人外婆的时候心里还想着这孩子还真的和谁都不见外。之后赵朴真给他斟酒劝喝,又含笑和他说了几句话,七斤插了几句嘴,氛围渐渐宽松,他精神开始松懈下来,应夫人开始含笑问他:“听说乱起的时候,上官将军镇守甘州,颇立了几场大功,可是甘州那地方,据我所知,不好守吧?将军当初那边兵力也只有三千余人,是如何守住的?我一直想不明白。” 这一下子就挠中了上官麟的痒处,他以几千人驻守甘州,拒敌于外,乃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一次功绩,之后打得再多,也都没有那一次如此舒爽,这应夫人果然是武将之妻,于兵法上极有见解,一问就问道关键处,于是将酒杯一放,侃侃而谈:“夫人在范阳,想来也颇知道我们这边的,虽说兵少,但都是流放过来的彪悍不法之徒,这些人是不要命的!只要有足够的功绩给他们,让他们有机会衣锦还乡,荣华富贵!大敌当前,我和他们说,就按头颅计功劳,大家使劲杀!等守住了,我给他们请功!只要有功,绝不会被人夺走,我保证一定能让他们位居人上人……”他眉飞色舞,将甘州之役说了一遍,应夫人时不时插嘴问几句兵丁如何调配,粮草如何安排,伏击有没有可行性,句句问到点子上,他一一解答,又颇觉佩服,一边道:“夫人这个法子妙,只是当初我们没想到这样,按您这个方法,当初我们在云州,也可以这么做……那时候我们死守了三日,幸好皇上亲自领兵来援……” 他一一说着,应夫人却越听越心疼,这孩子本是世家大族嫡子,锦衣玉食,保举为官,是他原有的平坦顺利的康庄大道,他却偏自己劈开荆棘,另辟大道…… 李知珉来的时候,他们聊得正欢畅,水阁边远远就能听到上官麟高谈阔论以及七斤欢畅的笑声,略走近些,还能看到赵朴真斟酒,脸上是放松舒心的笑容,时不时还制止七斤偷偷喝酒的举止,七斤则会偷偷拉着应夫人的袖子,赖在她身上,几个人在那小小水阁里,有着一种奇异的融洽和和谐。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放松柔软,毫无戒备的笑容,李知珉驻足不前,远远站着看了一会儿,文桐轻轻站前道:“皇上?要人过去通报吗?” 李知珉摇了摇头道:“朕……还有些折子批,等节度使夫人要出宫的时候,你让人引她过来贞观殿,朕要见见她,此事不必让德妃知道。” 文桐轻声应:“是。” 第209章 问心 贞观殿里暮色沉沉,宫殿微凉的地板上,能看得到人影,应夫人在内侍们小心翼翼引进来的时候,心下只觉得这里丝毫人气都没有,与甘露殿那边轻快舒缓,柔软温馨的布置大不一样。 她心里想着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大概走上这个位子,想不孤家寡人也难。李知珉坐在龙椅上正在批折子,看到她进来行礼,免礼赐座,道:“朕看过应钦的折子,夫人是昨日才进京的吗?” 应夫人道:“是。” 李知珉却已不再兜圈子:“夫人进京第一件事,不是去觐见贵妃,反而先见德妃,倒是颇为奇怪。” 应夫人抬眼看着龙座上脸色苍白冰冷的年青皇帝,半面凤凰熠熠:“哦?皇上何出此言?德妃是我义女,母女情分俱在,贵妃毕竟不是皇后,我虽是命妇,也没要求必须要觐见贵妃吧?” 李知珉淡淡道:“德妃身世,朕当初答应替她查的,但时过多年,又经过战乱,已经无迹可查。然而只要有了猜测,往这个方向推断,却容易多了,德妃失落之时穿的衣物,是卢家染坊出品,而你当初,正是卢家最金贵的嫡女,大张旗鼓带着半城红妆,嫁入了上官家。两个世家大族的孩子,自然是千娇万宠,才会有那样不厌其烦精美之极的孩子衣物和鞋履。当初长安行宫,朕戒备森严,密不透风,也只有应家,才有这等能力从长安行宫中将朕的女人孩子带走。但德妃对你的孺慕和信任不合常理,她早就知道你应该是上官筠的生母,怎会毫不戒备,乱世之中,她就敢带着孩子投奔于你,将命全托付给你。你对德妃的爱重更不合常理,她是你亲女儿的对手,你岂能毫无芥蒂,将养女凌驾于亲女之上?朕当初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上官筠当初也未嫁我,如何能让应钦这样的草莽头子,能忽视能不权衡利弊得失,毫不犹豫的出兵支持我?” 第340章 他的眼睛在阴暗的大殿里特别幽深,犹如不见底的深潭,声音也冷静得出奇:“答案只有一个,德妃,才是你与上官谦的亲生女儿,上官麟的亲妹妹。当初兵乱之时,你遇匪失踪,女儿也随之失落,被连山赵氏拾回,以自己女儿的身份送入宫中当差,上官筠,也许是上官家的庶女,也许是别的什么女孩,因为不可知的原因,顶着卢氏所出嫡女的身份长大。再回想当初应钦对太子莫名其妙的效忠,以及太子别娶后的背离,一切都对得上了,你一直以为在上官家的上官筠,是你的亲女儿,因此让应钦支持可能会娶上官筠的太子,直到朕出兵拒寇,德妃代替我出使范阳,劝说应钦出兵,你才发现了真正的女儿。” 应夫人脸上表情纹丝不动,李知珉继续道:“上官麟认出妹妹,应该还更早一些。我不知道他怎么认出来的,但如今两相对照,你和德妃,其实长得很像,只是毁容之后,看不大出。你当初失踪之日,他已知事,因此多半德妃容貌和你太像,又或者有别的什么记认——当初他是和朕讨要记事珠,所以,莫非是那璎珞?所以对她穷追猛打,当初朕就十分诧异,世家公子,被一个女婢给迷得神魂颠倒,多次和朕讨要,实在不合常理,也只能以为上官麟脑筋异于常人,如今想来,应该是他认出亲妹,想要从朕这里捞回去,然而上官家舍不得放弃已经培养多年才华出众,又有着极大政治利益,有可能成为太子妃乃至皇后的上官筠,于是决定放弃认回亲女儿。” 应夫人一直沉默着,听着李知珉缜密而冷静地推断,居然一丝不差。李知珉敲了敲桌子:“上官麟,还不知道你就是他的生母吧?” 应夫人深呼吸了一口气:“皇上想做什么?” 李知珉道:“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解了朕心中多时的疑问罢了。德妃的身世,进宫以后她只字未提,朕当初却答应过她,如今想来,大概就是那时候,她已确认了你确实是她的生身母亲,若是早就相认,她不会回连山,还跑去了羊城一个人流落在外生孩子——是那个风筝吧,你们传递消息的途径。”他看着应夫人脸上的凤凰纹样,他一直想不通当初应夫人究竟如何与深宅中的赵朴真通消息,然而今日他和应夫人一打照面,就立刻认出了那凤凰纹样来。 应夫人道:“我并不奇怪皇上能推断出这些来,毕竟种种形迹,也并不曾十分瞒着皇上,我更奇怪的是,皇上若是和德妃毫无芥蒂,坦诚交流,这些事实德妃应该早就和您说了,如今看来,德妃进宫以来,竟然和皇上,不曾交心?”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李知珉,他脸色沉了下去,眼睛犹如结了霜一般:“我敬夫人是德妃生母,但夫人可不要以为可以以生身母亲的名义来破坏我朕和德妃之间的关系,别以为朕怕你们应家。” 应夫人呵呵一笑:“皇上富有四海,皇图霸业之余,总还如此看重德妃这个默默为您生儿育女的小女子,作为她的生母,实在应该感激涕零。我只是希望皇上知道,德妃本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更自在的生活,她却选择了回宫,走上了你为她选择的人生。皇上是聪明人,多想想吧,她不需要父母扶持,就能以女官之身大放光芒,她也不需要以子为荣,以夫为贵的所谓凡妇们所追求的尊荣,她为什么回来?皇上又到底是如何看她的呢?一个有些才华的侍婢?一个生了龙子有功的妃子?还是一个可以交心,可以放心将背后留给她,可以相携而行的一生的伴侣呢?” “我当初以世家嫡女身份,风光大嫁,嫁给了上官家的才子上官谦,生活富足,郎才女貌,又接连生下儿子女儿,自以为是人世间女子能获得的幸福,都已拥有。然而一场匪乱,让我发现,剥去世家嫡女的身份、失去了财富、容貌、家族、丈夫,我作为一个女子,居然难以在这世间立足。” “然而这世上却有一个人,不为我的家世,不为我的容貌,不计较我的过去,不嫌弃我不能生孩子,只真心喜欢我这个人——这样一个人,我心甘情愿与他相伴一世,便是抛夫弃子,也不悔。” 李知珉知道他说的是应钦,脸上微微动容,过了一会儿道:“昔日应钦出兵,朕曾许以异姓王酬之,如今朕已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应夫人却抬头一笑:“我正为此事要和皇上讨一个承诺,大雍方定,并不需要再有拥有兵权和土地的藩王、节度使。” 李知珉微微错愕,应夫人侃侃而谈:“想要一个大一统的大雍,削藩,撤节度使,各方土司改土归流,都是迟早的事,皇上登基后,种种新政都在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都可看得出皇上并不会再坐视各地节度使坐大,各地藩王、土司割据、世家门阀垄断,只是天下方定,你还需要时间来缓缓推行,所以你甚至想要扶持起应钦这个异姓王,从而来削弱其他节度使的势力,应钦没有亲生子,等到将来皇上达到目的,应钦这一代异姓王也随着没有后代,自然而然地消亡,是也不是?” 李知珉不说话,应夫人含笑:“帝王权术,我不怪皇上想要利用应家,毕竟这也是为德妃的背景更雄厚,从而将来能够更顺理成章地将她推上皇后之位,实在是一举数得,皇上算是煞费苦心了。只是,应钦为了我,辛劳数年,容我一点私心,却不想他再在这权力的漩涡中成为帝皇的利刀,用来对付其他人。他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我们老俩口,还是想过几天休闲的好日子,我愿意让应钦放弃异姓王的酬谢,作为第一个自愿被裁撤的节度使,换来皇上从此对德妃的敬重爱护,若是皇上真心喜爱她,那就真心待她,若是皇上并没有那么喜欢她,那就装成喜爱她,让她一世无忧,一辈子都认为,皇上只喜欢她一个。” 第341章 李知珉和应夫人冷冷对视许久,应夫人并不退让,目光毫不躲闪,李知珉沉声道:“夫人竟以为,没有真心的爱护,能让人一辈子都相信?” 应夫人道:“谁知道呢?其他人兴许不能,但皇上城府之深,我生平仅见你一个,您可是瞒过了天下人,瞒过了亲生父母,让所有人都以为你不过是个无能平庸的皇子呢。我又怎知道,你会不会继续将那赝品用来牵制德妃身后的势力呢?倒不如以利换取,三年之内,应钦可以和皇上互相呼应,一一将皇上看不顺眼的刺头节度使们除去、削弱,等到已经没有内忧外患,天下太平之时,应钦自愿配合皇上,裁撤节度使,归隐田园,只愿这样的大功,能换来皇上对德妃一心一意,恩爱不相疑。” 李知珉冷冷道:“夫人难道不觉得,只有你手有军权,朕才不敢动德妃吗?”应夫人的话锐利锋利,他早已大怒,却不想辩解。 应夫人嫣然一笑:“不,德妃身后的势力越强大,皇上和德妃,就越不能相互信任,总有一日走到相疑相离之时。我助皇上成就大业,我视皇上如德妃一般亲子亲女看待,诚心换诚心,却也希望皇上能看清德妃待您的心。” 暮色沉沉,密谈持续了许久,应夫人才离了宫。离去之时,那在皇位上掩在阴影中的帝皇,缓缓说了一句话:“朕,是真的喜欢她的。” 应夫人抬眼,问他:“她知道吗?” 李知珉沉默了。 阴影中柱子上盘着的龙,翻滚在云纹中,孤独而神秘,有哪个王者,会将自己的心表白给人,示人于弱? “皇上,您如何让德妃相信,您与她的心,是一样的呢?” 第210章 千秋 万寿节这就到了,一大早赵朴真就已换了一品妃礼服,带着七斤和观音奴,和上官筠会合,领着宫中众妃,给皇帝磕头贺寿,然后回了后宫,作为后宫品级最高的妃子,与上官筠一同在芳华苑宴请诰命们。 按例贵妃比她位次更尊些,这次万寿宫宴,内宫宫宴也由贵妃主持,但这次上官筠却一反常态,颇为谦虚,将德妃与她的位次并排在中央。 赵朴真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应酬来往的场景,可自从她开办嫏嬛女学开始,她就已不能退后,宫里任何小事都是大事,万寿节她称病,嫏嬛女学那边上官筠又已出场授课,那么诰命们很快就会解读出另一种信号,德妃是否已经失宠。 嫏嬛女学刚刚开办,她需要这些诰命夫人、世家们的支持。女学的女童部资金来源里,善款居然占了不少的份量,来源是女学的学生父母们。家境较好的贵夫人们送女儿来就读,看到女童部里女婴们嗷嗷待哺,母性占了上风,慷慨解囊,也有不少人冲着德妃这个名头来,慷慨捐资,当然观望的更多。她若是撑不住,没有给人信心,那么更多的人不会支持她,因为有时候支持了她,就等于站在了上官筠的对立面。 如今她最大的优势,不过是因为皇帝站在她身后而已,并不是因为她这个人如何。 想到这一点,赵朴真其实略略有些失落,看着上官筠游刃有余地和各处的诰命夫人应对,谈笑自如,正有些怅然,其实赵朴真在这上头却是有些妄自菲薄了,她极少在正式场合出现,大多数诰命夫人们,想结交,又不熟悉她脾性,怕贸然得罪了她,因此只能观望。好在有李若璇、应夫人、白英陪着她说话,王彤是个八面玲珑的,也居中引荐了几位夫人,她跟前的座前,倒也不会显得特别冷清。 应夫人今日戴着面纱,她面有疤痕,因此宫里的女官也不曾让她摘下面纱,而她自己说话和言行举止,比平日都要低调许多,只是坐着和赵朴真说闲话:“无咎这几日也邀了上官将军打猎,猎了不少东西,在府上烧了吃,两人都是好玩的,呼朋唤友,竟是将府上搞的乌烟瘴气的,吃酒多了,干脆就宿在咱们府上了。” 赵朴真听她口虽嫌弃,心则喜之,也替她高兴:“无咎哥哥也来了?这次有没有打算替他择一门婚事。” 应夫人摇头:“再说吧,他一向在这上头就十分不在意,我又不太喜欢替孩子们做主,总觉得各人自有缘法,你那么多哥哥,也有看上了自己来我跟前求的,也有一直浪荡着的,也有懒得费心只让我替他们选的,只有无咎,既不要我选,自己也不肯挑,我想来,他心中自己有数就好,也不是孩子了。” 赵朴真笑了下正要说话,却忽然看到入口处有些骚动,只见文桐带了几个端着食盘的人进来,昂首宣旨道:“圣上口谕,嫏嬛女院进上的万寿诗集和锦绣山河图,朕十分喜欢,特赐食,望嫏嬛女学今后发扬光大,流芳百世。” 上官筠和赵朴真都起身恭领圣谕,文桐笑道:“恭喜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前边嫏嬛女学的学生代表献上寿礼圣上大喜,命人唱来,又教人将那锦绣山河图展在殿上,四海、外邦番国,都钦佩不矣,有的夸我朝连女子都能做出如此好的诗,实在是文风鼎盛,有的又夸我朝织布技术高明,当场就有几个小国使者,跪求我朝赐下这门织锦的技术,上下官员们,都精神振奋,颇觉我大雍威加海内,大国声威不减,四海升平,眼看就在眼前了啊!” 诰命夫人们一片恭喜之声,场面一片喜气洋洋,正在这时,却有个女官面有异色,匆匆走了进来禀报上官筠:“禀报贵妃娘娘,知非真人来了。” 第342章 上官筠面色微变,而座中的贵妇们,也全都窃窃私语起来。崔真人,正是崔皇后,她被俘虏去青蕃,又以色侍人许久,名声如今不堪得很,赎回来的贵族女子们,没有一个再在人们的视线中出现过,全都被家族悄没声息的或远嫁或家庙出家了,崔婉回来后也隐居不出只说养病,按大家的猜想她应该就是在皇家的荣养下,安安静静地继续做一个隐身的出家人,让大家淡忘她才对,没想到她居然还敢在这场合正大光明地出现! 议论纷纷中,崔婉已经带着几个道姑走了进来,一身天青色的道袍在行动中显出了低调而奢华的丝光,宽大的袍袖中只露出了一点如玉的指尖,象牙一般的肌肤上柔润光洁,仿佛笼着圣洁的光辉,骨秀神清,正似一尘不染的青莲,她神态清高出尘,目光扫过座上众人,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和怜悯,反教那些想看她笑话或是嘲笑她的人感到了一阵心虚和惭愧。 上官筠已经迎了上去,就是赵朴真也只能站了起来迎上前,不管怎么说,这位都还算是她们的长辈,还是先帝的孀妇,迎回来后,如今也被今上奉为庄敬太后了,虽然她仍是出家,大部分人都还是称呼她的道号知非真人。 两人齐齐行礼,崔婉笑了一声:“不必多礼,我听说今儿热闹,因着当初流落在青蕃那边,穷山恶水,遍野豺狼,一直思念故国,如今回来,虽说仍是方外之人,却终归是回到了故国家乡,好歹来沾染点人气。” 众人看她毫不讳言在青蕃被俘的事,坦荡光明,这话有说得极婉约哀伤,不由心下既纳罕又感伤,想想女子身不由己,若是自己在那时候,又能如何,不免生了同情之感来。看着崔婉在上头坐下,含笑着问上官筠和赵朴真:“今日少不得叨扰一下贵妃了。”上官筠心中虽然惊异,脸上却仍然笑着道:“真人说哪里话,您可是长辈,能得您指教,可是三生受益的。” 崔婉微微含笑道:“能有什么收益的,贵妃才华过人,我看着你长大,心里也是极喜爱的。当初你才这么点点大,就能在赏花宴上口占绝句,这么多年了,我都还记得你那日做的诗是……”她款款而谈,竟是和上官筠说起旧时的事来,渐渐众人都看出来了崔婉这基本仿佛看不到德妃一般,只和贵妃说话,话题德妃根本插不进嘴,都有些觉出了微妙的不对来,崔真人这是替上官筠撑腰?可是她都已算是什么长辈了?这会子摆长辈的身份,已是不合时宜了,在座的都是高官诰命夫人,聪明的都安静下来,并不会去参与话题,以免被德妃记恨上。 赵朴真却没觉得有什么,她本就被崔婉多年前当成白英强掳过,两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可以不必含笑对仇雠,那是最好不过。 正说话时,忽然发出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众人抬头去看,崔婉身后一直低着头捧着拂尘、瓷瓶等物的道姑,忽然有一个将瓶子打碎了,那道姑急急忙忙低垂着头跪了下来,也不敢说话,只是磕头。 赵朴真历来过目不忘,却觉得这道姑身型有些眼熟,正怀疑之际,只见崔婉已笑道:“起来吧,这位娘子是边陲人,不是伺候惯人的,原是我前些日子见了觉得颇有慧根,十分赏识,便留在身边偶尔教导一番,她听说今日宫里万寿宴,又因为父兄丈夫都品级低了,不能进宫,特特央着我带她进宫开开眼界,想来是不惯在这等场合,失礼了,贵妃莫要责怪。” 上官筠也只好笑道:“并没什么大事。”却看到那一直深深埋着头的道姑身旁的一个道姑笑着道:“可不是慌了手脚,原来她适才悄悄同我说,觉得这上头的德妃娘娘,却像她多年前走失的亲姐姐呢!” 那低着头的道姑忽然抬头,却霍然正是赵灵真,她看向赵朴真,面上惊惶,却矢口否认:“我没有说!我不认识德妃!你胡说八道!刚才明明也是你推我,那瓷瓶才摔落的!你害我!崔真人,这人定然别有用心,您一定要重重惩治!” 场上倏然一静,那道姑面上通红,显然也没想到赵灵真居然如此混不吝,在这样大的宫宴,也如此直愣愣地说话,更料不到的是,堂上德妃明明就是赵朴真,崔真人煞费心思,才将这二愣子带了进来,就等着在这宫宴上喝破德妃的身份,没想到这蠢女人一进来就一直牢牢埋着头,不说话,也不动,她只得按原来说好的,自己制造响动,来揭破此事,没想到她还是不认! 这是什么缘故?这家人明明一进京就各种打听赵朴真,又是利欲熏心得紧,如何真发现这堂上的宫妃有赵朴真时,反而不认了?偌大的泼天富贵就在眼前,这蠢妇,竟然舍得不认? 连崔婉都有些绷不住脸了,这时堂下已经有一位诰命老夫人站了起来,走到中央,行礼下跪:“是臣妇管教不严,教媳妇在此出乖露丑,臣妇实不知道她胆大妄为,居然隐瞒身份随同崔真人入宫参加宫宴,祈娘娘恕其年幼无知,让臣妇领回去,严加管教。”正是连山诰封慧敏夫人的老土司夫人,她一进殿,就已发现了德妃就是昔日的赵朴真,却一直隐忍不言,直到自己媳妇瞒着自己被别有用心的崔婉带了进殿,眼见着差点闯下大祸,这才站了出来,替媳妇领罪。 上官筠自那道姑一说话,就心中一咯噔,知道到底还是要被崔婉借刀杀人,幸好这赵灵真不知为何亲姐在前不认,那老夫人站出来也正是绝好台阶,又有女官在旁轻声介绍了这老夫人的身份,连忙笑道:“原来是慧敏老夫人,连山狼兵此次收服两京,战功赫赫,这位想必就是下一任的土司夫人了?依我说实不必好奇,来日你也有受封进宫的那天,只怕到时候你也嫌应酬麻烦,不愿意进来呢。”又命人在老夫人身旁设座儿,命赵灵真下去坐,赏下酒水,却是矢口不提那什么亲姐的事。 第343章 众诰命们都是伶俐人,此时也笑着纷纷将话题岔开,人人都仿佛听而不闻,将这事轻轻抹过,宫宴花团锦簇,原以为千秋节这大日子,就这么平顺喜庆的过去了,然而等众诰命们纷纷回家,才知道原来今日前朝,却发生了一桩大事。 第211章 秘密 前朝后宫宫宴都散了,李知珉却仍还念着赵朴真的寿礼,带着太子溜溜达达地来了甘露殿,观音奴看到阿爹来,哒哒哒地跑了过来扑着抱上了李知珉的大腿。她原本是个极羞怯怕生的性子,却是前些日子赵朴真偶尔忙女学的事,李知珉索性让人将观音奴抱过去贞观殿,和哥哥用午膳,与对李正聿的严格教养不同,他对这个女儿却是十分娇宠,想吃什么立时叫人做去,想要什么都给,只要眼圈一红,他立刻就放了折子去抱了来哄,观音奴发现这个阿爹比阿娘还惯着自己,渐渐也就和阿爹熟惯了起来。 李知珉一把抱起娇嫩的小女儿,含笑对赵朴真道:“朕本来以为是嫏嬛女学那锦绣山河图就已算是你献的寿礼了,只是聿哥儿一直给我说,说你们还有另外一份寿礼,偏偏又不和我说是什么,倒是吊起了朕的胃口。” 赵朴真脸色微红:“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聿哥儿早已跑进后边,将那挂着画的架子推了出来,上头遮着一层纱,聿哥儿两眼带着兴奋和喜悦:“父皇!父皇!” 李知珉看了眼有些羞意的赵朴真,上前将那纱揭开,心中忽然仿佛有一朵花徐徐绽放开来,怀中的观音奴拍手道:“阿爹!阿娘!哥哥!” 那画上,果然画的正是他们一家四口,用的是她一贯所用的十分细腻的画法,连脸上的表情都宛如生人。画中他与赵朴真并肩而立,前边两个孩子也站着。聿哥儿极力摆着一副认真的表情,观音奴却并没有看向画的外边,而是捏着手里的小球,另外一只手拉着哥哥的衣襟。最下边还有一只小白猫,额头尾巴漆黑,正在逗弄另一只小球。看着像是民间十分传统的全家福的画法,然而四人容貌表情,服饰配饰,无一不细致入微,动作肢体也十分贴切——贴切的意思是,他能感觉到画上的赵朴真身体是微微靠近他的,比应该的距离,还要更近一些,而他脸上的表情……他从来没有想象得到,他自己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这很难形容是个什么表情,至少他自己在镜中从未见过自己有这样的表情。放松、愉悦、满足,那里头画的并不是一个帝王,而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四人之间有着凡俗家庭那种踏实的烟火味儿,仿佛饭熟了就该吃,每个人就该相亲相爱,谁都是谁的唯一。 赵朴真一开始的确是想要画他作为一个帝皇的样子的,威严的,冰冷的,漠然的,似乎帝皇就该是那个样子,垂拱而治,无偏无党,高高在上,宛如主宰一切的神祇。可是她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了他曾经对着出生的七斤的表情,在长安里他抱着小七斤的样子,她在他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她发现那时候,似乎才是她曾经最贴近看到他真实情绪的那一段时间。 当然,也可能是错误的,可是当她一笔一画绘下画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这一位年青的帝皇,最有人气的表情,和普通人一样,为儿女双全,妻子在侧而感到喜悦,而她也可以假装忘却,自己不是他六宫中芸芸众妃中的一个而已,至少在自己能够主宰的画里,可以实现。 然而她现在并没有把握李知珉喜欢不喜欢,因为他如今已经是帝皇,不愿意让人猜到他心中所思所想的帝皇,她抬眼去看李知珉,烛火摇动着,他的神情也在烛火中明灭不定,观音奴甜地搂着他的脖子,将花瓣一般的脸贴在他的脸旁,似个全心依赖的样子,不知何时,怕生的观音奴,已经接受了这个父亲。 李知珉终于低头去看期盼地看着他的聿哥儿:“画得很好,阿爹很喜欢……”聿哥儿脸上登时一亮:“这个猫儿,好不好?还有妹妹头上这朵花,是我画的!鲜活不?您看,这个纱花,我专门选了两个颜色……” 李知珉失笑,悄悄看了赵朴真一眼,看到她脸上也洋溢着笑容,气氛实在太好,他垂下手,悄没声息地在袖子的遮掩下,将那只柔滑纤细的手握住了,她吓了一跳,却没有挣扎。 这一夜是愉快的,他们先是用了晚膳,是赵朴真亲自做的,为着白日宫宴上大家已吃了不少油腻的大菜和点心,因此她做的是十分普通清淡的家常菜,吃完后李知珉在殿里批折子,赵朴真先看着奶娘宫女们替两个孩子洗了澡,又陪着他们睡觉,观音奴习惯最好,最先睡着,之后是聿哥儿,睡了一会儿拉着赵朴真的轻声道:“阿娘,今天前边发生了一点儿事,父皇不让我告诉您,说不要让小人扫了兴。” 小男孩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他是母亲带大,从来未曾撒过谎,李知珉是不知道孩子心性,若是他不提此事,大概这孩子也未必当成件事儿,好玩的事太多了,早就能心无挂碍地睡着了。偏偏就是他叮嘱了这么一句,倒害得小朋友寤寐不宁,辗转反侧,最后还是没能藏住话,悄悄和母亲说了:“今日献寿时,楚王上奏父皇,请立元妃为后,说了一大堆我也听不大懂,后来文桐总管就让我去看别人进贡的大象去了,没听到后头。” 赵朴真一怔,摸了摸小男孩漆黑的发顶,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乖乖睡觉,别想太多,凡事有你父皇在呢。”小太子听到母亲这么笃定地说,提了一晚上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笑眼弯弯:“我也觉得父皇会安排好的,我不想叫别人母亲。” 第344章 赵朴真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当然,快睡。”这孩子也不知存着这件事在心里多久了。皇家的孩子,真可怜,当初李知珉,存着亲父和伯母通奸的秘密那么久,又不知是怎么过来的了。也难怪他从不吐露心声,他找不到一个信任的亲人可以倾诉,只能深深藏着那秘密。谁都警戒,谁都防着,天长地久下来,憋出了这么个又闷又冷的性子,大概他永远都不会记得,还可以和人说说心里话这样的选择了。和这样的人过日子,其实很累啊,他到底想什么呢,自己要费神的去猜,可是——谁叫自己喜欢他呢? 孩子得了母亲的许诺,安心地睡着了,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赵朴真替他们盖好被子,掩好帐子,吹了灯,悄悄走了出来,看李知珉还在灯下批着折子——嘴角却还含着笑容,看到她出来,眼睛一亮,已是将笔放下,笑道:“孩子们都睡着了?朕替你梳梳头?” 不能扫兴,今儿是他的降诞日呢,她将想问的问题,以及今日宫宴所遇到的事,都咽了下去,这样的大事,根本瞒不住,且顾眼前罢了!总不能辜负了这良宵,她嘴角含笑:“好。” 一夜极尽甜蜜绸缪,李知珉许久不曾见到赵朴真如此主动,喜出望外,两人缠绵许久,直到半夜才相拥着睡着,第二日一大早,李知珉又早早去上朝了。 赵朴真却果然接了折子,应夫人要见她,她知道这定然就是楚王请封后的那事了,连忙让人传了她进来。 “说是楚王好好的不知怎的,献寿之时,竟然忽然当着各国使节、朝廷百官面前,陈情说什么乾坤定位,日月得天,如今天下方定,子民有父无母,恳请皇上早日封元妃为后,以率六宫,母仪天下。”应夫人和赵朴真述说备细。 赵朴真想起当初李知璧对上官筠痴心一片,叹道:“倒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大概是替上官筠不平吧。” 应夫人冷笑:“不平?他这身份如此尴尬,还突然跳出来在皇上降诞之日给皇上添堵,简直不知所谓,皇上脾气倒还好,只说了句皇太后去不足三年,此事容后再议,结果他还不死心,跪在那里开始各种说上官筠身为皇上潜邸嫡妃,给皇上侍疾,又给太后承欢致孝,慎勤婉顺,不曾有过,就算皇太后在世,也会觉得欣慰的,希望早日封后,以安天下人之心,就差指着皇上鼻子骂他苛待元妃、忘恩负义了。” 赵朴真默默无语,应夫人却笑道:“结果你猜怎么着?上官谦居然站出来了,下跪自谦说贵妃娘娘身有隐疾,无法孕育皇嗣,自愿让贤于有德之人……” 赵朴真吃了一惊,这事儿子却没说,想来是没见到。她抬眼去看应夫人,应夫人脸上全是不屑,连连冷笑:“我真是为上官筠不值啊,上官谦从前对这个女儿,是多么宠爱,就连发现不是自己亲生女儿,也还是咬牙认了下来,放弃了认回你。我道他们是多么父女情深呢,原来还是逃不过这一日!不过是无嗣,大可以把别的孩子记在名下,这有什么的,因此连楚王都惊呆了,谁能想到贵妃的父亲会出来拆自己女儿的台?最后宋大人出来说了几句话,又传了杂耍进来,才算把这事给糊弄过去了,但是如今这全天下,都知道上官贵妃不孕,不肯受皇后之位了,将来若是还想要当皇后,那可就是活生生打脸了!” 赵朴真深吸了一口气,显然也有些不可置信:“他为什么要这样……”应夫人冷冷道:“他们这是要站队了,显然选你更好,你身上总还留着上官家的血,又已有太子,又深得皇上宠爱,他们可不傻,眼见着李知璧这个尴尬人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到时候皇上会不会猜疑,是不是他们上官家背后推动,少不得要猜忌他们,他这时候站出来推拒皇后之位,是要去了皇上的疑心。上官谦这个人,才华是尽有的,就是这明哲保身上,时时令人齿冷。” 第212章 羞愤 赵朴真脸上表情十分嗟叹,应夫人却宽慰道:“咱们不提这事儿了,只说昨日那赵灵真之事。之前你和我说让我留意,我回去就使人查了下,知道之前世子和世子夫人进京,和世子夫人的兄长酒后,却是一时冲动,去了秦王府打听你的下落,之后被慧敏夫人知道后,严厉管教了一番,之后却再没有去瞎打听问询了。昨儿那事后,晚上我却是专门去找了慧敏老夫人问情况,只说是你派我去问的。慧敏老夫人十分惭愧,再三让我和您道歉,说是管教不严,那世子夫人到了京里,就一直说想去女学看看,她想着能学些东西,长长见识也好,便没怎么禁着她,反而还给她出了些银子,方便她结交女眷,旁听女学课程,没想到却是被小人给拢住了,瞒着她进了宫里,幸好那世子夫人还知道轻重,没当场失态和您打招呼或是瞎认亲,否则真是给娘娘惹了大祸,老夫人再三说了,明日就带着世子、世子夫人都回连山,这国子监也不许读了,一定不会给任何人有谋害中伤娘娘的口实。” 赵朴真叹息道:“我开始还以为崔氏和上官筠联手了,前朝让楚王给贵妃请封,后宫就引了我所谓的亲妹妹入宫,想要揭穿我的身份,要不是赵家心知肚明我的身份,想来以赵灵真那鲁莽性子,还真的会当场叫我姐姐来,可惜他们不知道当日我离开连山,是早已被赵家人放弃了的。” 应夫人冷笑:“赵家人为了瞒住自己当初顶替入宫的欺君大罪,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你是他们的女儿。至于上官筠和崔氏联手,这事倒不像,依我看楚王在前边给上官筠请封,此事非常不像崔氏的手笔,这两母子,应该都是各自主张。楚王为上官筠请封这样的事,迂腐而且无用。这样无用的事,若是崔氏知道,绝不会支持的,多半是楚王同情上官筠,自作主张,读书人的心性,总以为有什么事占了理儿,就能在金殿上犯颜直谏,得到众人支持。却不知道这朝廷上,人人也都是看着一个势字来的。” 第345章 “如今大势是在皇上这边,在千秋节他的降诞日这样隆重的场合,给皇上添堵,是人都知道绝不可能有用,只有李知璧有些迂腐气的,反而还以为能借着舆论压制皇上。果然事与愿违,上官谦为了避嫌,干脆把上官筠封后的路都给堵死了。李知璧是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书生大儒们都养废了,以为书上那一套伦理道德,都是对的,却不知文臣们巴不得养出一个仁慈而诸事不问的皇帝来好让他们施展才干,崔氏当初避世出家,是不得已,却到底还是把孩子养废了。”应夫人长叹着。 “而这后宫带着赵灵真来的,自然是崔氏无疑了,我昨晚问了问那世子夫人,她早已去旁听贵妃的课多时了,怕是崔氏早就将这粒棋子放到了上官筠眼前,上官筠却偏偏一动不动,最后崔氏才亲自出马,想法子将赵灵真带入宫内。她以为上官筠会借机行事,没想到上官筠是个聪明人,没有推波助澜。她不能生育的事,只怕是真的,所以她迟早是要找一个继子的,上官家原本的安排应该是上官萍生下孩子,却一直不曾有孕。如今皇上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她怎么可能反而助纣为虐,来动摇太子的根基?这对她没有好处。” 赵朴真垂下睫毛,轻轻叹息:“卿本佳人。” 应夫人爱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柳氏当年是我身边的大丫鬟,和我一同读书长大,为人聪明伶俐,一直深受我倚重,后来我出嫁,没有让她随嫁,而是让她嫁了良人,结果丈夫早逝,女儿年幼,我当时回娘家,正好也找不到合适的奶娘,便索性让她留在我身边给你做奶娘,她这样的伶俐人,生下的女儿本就资质不差,再让上官谦多年当成亲女儿,细心教养,自然眼界见识,都远胜于人。可惜这一次,她成也上官族,败也上官族。” “因为她的根基,实在太不稳了,女人,父兄家族丈夫——都不如势力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好。” 上官筠的确正在质问上官老夫人,眉目冰冷而锋利:“父亲这是什么意思?说我不能生育?本可以顺水推舟的事,反却自断前程,有这么蠢吗?”她自得知这消息,心中已气得发狂,面上却反倒忍着。 老夫人面色微微颓然:“你父亲已经决议告病了,今后你在宫里,要谨慎从事,你阿爹以后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如今替你请辞皇后,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上官筠吃了一惊:“阿爹春秋还盛,正该大展手脚,如何就要告病?” 上官老夫人面露一丝不甘:“皇上最近正在查办几桩旧案,已一连罢免了数个官员,这其中,却有几个,是我们上官家的家生奴放出去做官的,却有些你阿爹的首尾在内,虽说涉及不多,而且当初哪个世家没有插手?如今不过是看着只有我们上官一族最为煊赫,因此背后算计我们罢了!如今却有些牵扯不清,若是处置不好,你阿爹一世清名不保不说,还要牵连到你大哥,如今最好的办法,却是你阿爹告病请辞,急流勇退,保住你哥哥,将来徐徐再图的好,有你和你哥在,我们上官一族总还有希望。这个时候,咱们已不敢再惹怒皇上了,你若是真当上皇后,反会招来杀身之祸,皇上已取中德妃,他不是个轻易改主意的人,还有着那带兵打仗的一股狠劲和戾气在,和别的那守成持重的仁君可不同,哎,咱们挡在他跟前,他万一一翻脸,怕是你在深宫中哪一日小命不保,咱们在宫外,哪里保得住你?” 上官筠默默无言——守成持重,平庸软弱的“仁君”,自己何尝不是以为李知珉是这样的庸主,可以辖制?谁知道全天下,都看错了他! 上官老夫人却又看了她一眼,嗟叹道:“还有一桩事,前几日,萍才人托人给家里捎了一封信,却是这封信,才促使你阿爹下了决心告病退隐的。” 上官筠一怔:“萍才人?” 上官老夫人叹道:“她是你姐妹,合该与你在宫里相互依仗,你却将她撇在一旁,她说过数次想要见你,你都不肯见她,只能和家里说了。” 上官筠冷笑道:“何曾不见她?只是之前我想安排她侍寝,她却反而和我说想要出家,可是失心疯了!我哪里有空与她慢慢说这道理,后来她再找我,我就懒怠理她了。” 上官老夫人摇头:“你父亲已允了她,替她和皇上请出家了。你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她说当日皇上与你大礼成婚的洞房之夜,她原本受命代你侍寝,事后却莫名在房中晕倒,并未侍寝,之后数年,她从未侍寝过,如今仍是处子之身。” 这话仿佛惊雷一闪,劈在上官筠头上,她大怒道:“她为何不早说?当日她明明已破身,难道竟是蓄谋撒谎?” 上官老夫人摇头:“她当日来了月事,并不曾侍寝,事后却有人将她放在了床上,她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事后,据说是王妈妈以为她的月事是破了身,而她因为畏惧我们怪罪于她,并不敢说。如今想来,只怕皇上早就知道我们以庶女相代侍寝的事,元妃不肯侍寝,这是多大的侮辱!他当时不得势,不得不隐忍多年,心里不知如何衔恨在心,却为了我们上官一族还有可利用的地方,虚与委蛇至今。你和上官萍,一个都未曾侍寝,咱们如若再不知好歹,皇上再发作起来,怕是咱们全族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那日还是楚王出面请封你为后,你阿爹若是当时处置不好,怕是皇上就要疑心我们和楚王勾结一气,想要谋逆了!族灭之祸,就在眼前!你阿爹只能假称你不能生,让出这皇后之位,好歹替你博得一个美名,至少能保住你的姓名,今后再徐徐图之……” 第346章 上官筠指尖微微发抖,回想起那一夜的种种,那么,假如皇上本来就是装的,自己中途换入的种种,他都心里清楚明白,他是怎么忍得住第二天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进宫谢恩请安的?他又是如何忍得住这些年丝毫不泄,待自己温和有礼,饰演出这么一派相敬如宾的夫妻恩爱来的?这些年来,他再也未提侍寝一事,包括上官萍,全都冷落一旁,自己种种行事,原来早已落入他眼中,只是冷眼旁观,然后扶起赵朴真来,生儿育女,只为今日这给自己狠狠一耳光,用自己不能生孩子为理由,绝了自己封后的路,还是由上官族来亲自提出来,让上官一族哑巴吞黄连,自食苦果!好一个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帝王,好一个一雪前耻意气风发的皇上! 这些日子来,自己在他跟前的种种,岂不是如同那沐猴而冠的小猴子,他冷眼看着,不过是看自己垂死挣扎,最终都是一场空罢了! 自己曾经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羞辱! 她脸上热辣辣的,整个人羞愤欲死,已经完全没办法再听上官老夫人说的话,上官老夫人看她一直不再说话,叹了口气道:“总之,以后我进宫大概也少了,你且修身养性,韬光养晦,皇上念着咱们家知道抽身退步,又给德妃腾了位子,总会留一线,你毕竟是元妃,咱们又拥立有功,他总不好太刻薄,搏一个刻薄寡恩,诛杀忠臣的名声,你且好自为之。” 第213章 示好 送走老夫人,上官筠失魂落魄,却绝不肯让人看到自己落寞失落的样子,打发走了伺候自己的人,她回到了熟悉的后院,柳妈妈的小屋内,看着柳妈妈依然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忽然就再也忍不住了,扑在了她的怀中,呜咽着哭了起来:“为什么!妈妈,他居然一直在骗我们,我愚蠢了,妈妈,我被人耍得团团转,却还自作聪明!” 柳妈妈慌乱地挥舞着残疾的双手,抱住了上官筠,眼圈也红了,仿佛小时候一般抱着她轻轻拍哄,直到上官筠渐渐平复了心情,才比画着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筠擦着眼泪,嘀嘀咕咕了说了一串,自己被那老虔婆害得这辈子都不能再生,如今又被上官一族弃卒保帅,心中不是不失落的,之后上官萍那一夜的替身被揭穿,更让她感觉到了羞恼和愤怒。 柳妈妈听力并没有恢复得十分好,两人交流了许久,柳妈妈才脸渐渐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示意着上官筠将那给布上描线的粉饼子拿来,歪歪扭扭地写着字:“不对,上官老夫人这辈子,从来不认输,只有别人让步,没有她主动抽身退步的,若是按她的性子,被皇上这么逼着踩到脸上,她是宁愿铤而走险剑走偏锋,哪怕想法子逼宫,让你登基扶持幼帝,岂会这么早就堵死了大家的后路,让上官谦认命告病辞官的?除非她有把握翻盘,有别的你不知道的法子。” 上官筠一怔,坐了起来,擦了擦泪水,忽然也反应过来,元妃不侍寝这事涉及床笫之私,皇上根本不可能公之于众,自己元配嫡妃的身份,不可动摇。若不是上官谦非要说自己身有隐疾,哪一个太医敢找死说自己不能生?而自己被下毒害得不能生的,也只有上官家最清楚!皇上查旧案施加压力,又如何?百年世族,自然有驭下的法子,那些家奴为了自己的孩子得到照应,每个人都会将事情担下来,宁可自杀也不可能牵连到主家。更何况老夫人也说了,那些案子,哪个世族没伸手?怎么可能就只追着上官家?阿爹行事做人,其实很是小心,一贯做官更是谨小慎微,圆融通达,处处留有余地,很有分寸,哪至于就要告病辞官了? 除非他还有把握起复!至于怕和楚王勾连担上谋逆的罪名,这更不能细想了,楚王那可是当着朝廷百官的面让储的!皇上若是对楚王动手,哪怕是楚王真的谋逆,他也绝不会给楚王安上谋逆的名字!楚王若是病了,他还要赶紧医治,生怕他早死呢!否则天下人都要怀疑他!怎么可能会牵连到自己? 柳妈妈轻轻替她擦着脸上的泪水,心疼她得很,又写了几行字:“这样也没什么,这个皇帝不喜欢你,那你也称病出家,妈妈陪你远走高飞,不和他们一起了。” 上官筠却已经冷下了俏脸,心里急速地想着,难道是上官萍怀孕了?不可能,难道是把希望都寄托在大哥身上?不对,大哥和家里的关系如今生疏冷漠得很,况且他是武将,太平时节,只会被慢慢削弱,不可能再有立功的机会,不对,不对——得利最大是谁?德妃,当然是德妃,可是为什么?没有理由放弃自己的女儿,去投靠德妃,德妃岂会相信?还是德妃有什么把柄?不可能。但是,哥哥为什么也对德妃如此死心塌地?难道是男女之情?他不想活了吗? 上官筠百思不得其解,蹙着长眉,起了身,摸了摸被吓坏了仍然关切地看着她的柳妈妈的手:“妈妈安心歇息,女儿自有主意。” 甘露殿,刚送走了应夫人的赵朴真心中却并没有大获全胜的感觉,她起身默默想了一会儿,传了步辇往贞观殿去。 李知珉还在和宋霑议事,赵朴真不欲打扰,没有让人通传,小内侍机灵,连忙道:“太子殿下却在书房才上完课,正歇息呢,不如娘娘先去看看太子殿下,等皇上和宋丞相商议完国事,小的立刻进去禀报。” 赵朴真点了点头,果然转向往上书房行去。 第347章 太子却不在上书房,赵朴真进去的时候,书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上官谦正拿着一本书坐在里头,看到她进来一怔,起身施礼:“微臣见过德妃娘娘。” 赵朴真微微偏身并不受他的礼:“上官大人客气了,您这是给太子授课?” 上官谦拱手:“太子殿下刚刚听完课,已去打马球去了。” 赵朴真点了点头客气道:“有劳大人教诲太子了。”她并不欲与他多说,回身便要离开上书房,上官谦却忽然叫住了她:“娘娘。” 赵朴真停下了脚步,听到上官谦在后头道:“老臣已经上表辞官,今后,大概见到娘娘的机会,也少了。” 赵朴真转过身,看着这位自己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既崇敬又感激的宽慈大人,他保养得很好,养尊处优多年,面上并没有一丝老态,气度雍容,举止优雅,正是朝廷上最为推崇的那一种姿容如玉的谦谦君子,若是自己未被遗弃,在上官一族中长大,受这个人悉心教养,怕也是对这个父亲充满了孺慕崇敬——不知道上官筠受到来自一直尊敬亲近的父亲最利落的一刀之时,心中是何感想。 她客气道:“上官大人乃国之肱骨,辞官真是朝廷损失,还请好生休养。” 上官谦以复杂的神情看着她:“娘娘还是对我们上官一族有怨。” 赵朴真微微抬了抬眉毛:“大人想太多了。”她屏退了所有从人,今日自听到应夫人所说的种种,她对这个亲生父亲的失望,也达到了顶点:“我并无怨恨,反而是庆幸,庆幸自己不曾留在上官一族,否则今日之上官筠,就是可能的我,一个被家族放弃的女子。” 上官谦温和道:“娘娘,身在家族,受了家族庇护,本就该为了家族荣耀奉献一切,上官筠,她一介奴仆之女,能到如今,已是大大超过了她的福分,如今我们这样,对她才是好事。若是身在贵妃位的是你,那肯定不一样。” 赵朴真不屑道:“真是恶臭的家族,怎有人以此为荣?大概身在其中逐臭日久,反以为是兰花之香了吧?” 上官谦被她一反常态十分犀利的言语噎了下,忽然反而笑了起来:“之前臣还担心娘娘柔弱谦厚,在深宫里无家族庇护,怕是要吃亏,如今看来,娘娘和你母亲一样,性烈如火,如此老臣倒是放心了许多。” 赵朴真想到应夫人,又笑了起来:“是一样,便是被父族放弃,被夫君背离,也一样活得好好的、生错了家族,嫁错了郎君,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永远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与放弃了自己、牺牲了自己的人一刀两断,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上官大人,像您这样借着家族的名誉、丈夫、父亲的权威,亲手将自己的发妻、女儿甚至养女都一个个放弃的伪君子,是怎么还有脸站在这朝堂上,心安理得的以为自己可以为天下人议政的?大人辞官甚好,我实在是担心大人教坏太子,来日太子也变成这么一个除了自己,谁都可以牺牲的冷血之人。” 上官谦面上毫不动容,只是深深施礼:“娘娘唾骂得有理,老臣惭愧——只是如今老臣已知错,还望娘娘能体会老臣的一片苦心,如今我们拨乱反正,也是为了娘娘好。” 他始终这么不怒不怨,反而还要诉衷肠,大概以为自己还是会感激他们上官一族这个时候做出来的效忠举止。赵朴真倒也是无法可施,深呼吸了一口气道:“不过是为了太子为我所出,上官族权衡利弊,觉得还是押我这注更稳妥。当初选上官筠,放弃了我,如今反复,不过是令人齿冷罢了,何曾是为了什么血缘亲情呢,不过都是利字当头罢了,如今何必再做粉饰,大人且好自为之吧。”她觉得已无话可说,转身断然走了出去。 上官谦立在书房内许久,才苦笑一声,迈步向外走去,结果才出去便发现李知珉站在门外,也不知何时过来的,吓了一跳,连忙施礼:“皇上!臣失仪!” 李知珉神情十分失落消沉,沉沉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甚至带了一丝肃厉森寒,那一刻上官谦背上忽然冒出了冷汗,怀疑适才自己和德妃的话,是不是已尽被皇上听去了! 然而皇上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口气:“爱卿免礼,朕是来看太子,已下课了?” 这是没听到吧?上官谦余悸未消:“是,太子殿下已上完课,去校场打马球去了。” 李知珉问:“还是上官麟教的吧?太子倒是甚为亲近他。” 上官谦战战兢兢道:“是老臣教子不严。” 李知珉觉得甚无趣味,无心再与他说什么:“爱卿不必如此拘谨,你辞官的折子朕已看了,爱卿很是顾全大局,公忠体国。你放心,朕会重用上官麟的,你只管安心颐养天年罢。” 上官谦额上的汗都沁了下来,历来朝廷重臣辞官,历来都是要三辞三挽,皇帝做足挽留姿态,臣子表明态度,才会在皇帝依依不舍的态度下,带着无上君恩辞官回乡,如今自己才上了一次辞章而已,皇上这意思,就要同意了?假如真是这样,却让朝臣如何看待似乎一直圣眷甚隆的自己,如何看待上官族?难道是果然皇上猜忌上官一族,不愿意他们父子二人同在重臣近臣之位了?又或者,和适才德妃说的一样,是因为她怨恨自己,厌恶上官一族,怕自己教坏太子,干脆在皇上耳边进言?如果是这般,那自己这辈子,大概都不可能再回朝堂了,那以退为进,只待德妃封后后,再以血缘亲情挽回的这一招,难道竟是败笔?德妃竟然毫不顾念自她进宫后,上官族为她示好所做的种种? 第348章 然而他只能躬身下跪谢恩,看着李知珉行去,他才缓缓起身,整个人官服后背都已打湿,心中却更是对未来充满了惶惶不安。 第214章 夫妻 李知珉并没有去马球场,而是一个人去登了万象神宫上,静静地一个人待着。这儿是整个洛阳宫的中心,又在高处,他平日里朝政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就会来此一个人细细梳理。今日风甚大,吹得他纷乱的心越发乱起来,今日赵朴真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响起,教他如堕冰窟,浑身发冷。 他并非故意偷听,只是看文桐悄悄说德妃来了,他满心愉悦,找借口打发走了宋霑,轻快地赶了过去,自千秋节的那个甜蜜的晚上过后,他的心里就总是满溢着幸福,每一日都想着要见到她,只是想到她,就觉得人生美好。 然而赵朴真对上官谦说的那些话,字字诛心,犹如一瓢凉水,刺骨地从头上泼了下来。 他知道她是上官谦真正的女儿,也猜得出上官家放弃了她,留下了上官筠。他这些日子的确是故意的,一方面待上官家甚好,但另一方面通过各方面默默施压,步步紧逼,让上官族不得不权衡利弊,放弃养女,真正重视起这个亲女儿。他要让上官家痛心疾首,后悔当初没有认回这个女儿,让他们拿出实实在在的利益和诚意出来,来补偿这个亲女儿,让她回归荣耀,得到本属于她的地位。上官族除了扶持这个女儿,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应该跪在赵朴真跟前忏悔,痛哭流涕求得她的谅解,然后理所应当的封后,拿回所有属于她的一切。 他打算得很好,也看着上官一族一步一步,都只能按着自己谋划的走,最终不得不在千秋节上,公然否认了自己扶出来的傀儡。 然而就在一切都要实现的时候,他却才知道,她根本不稀罕。 “便是被父族放弃,被夫君背离,也一样活得好好的、生错了家族,嫁错了郎君,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永远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与放弃了自己、牺牲了自己的人一刀两断,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认回上官家,她也不稀罕这些已经抛弃过她,牺牲过她的人。 包括曾经要毒杀她的自己。 那么,自己所能给出的皇后之位,她真的稀罕吗?自己,会不会就是那个,嫁错了的郎君? 她回来,从未主动取悦自己,只是默默地一个人清理书库,修书,筹办女学,教养儿女,做着一切她喜欢做的事,自己想要给她的那些东西,荣耀、身份、宠爱,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我实在是担心大人教坏太子,来日太子也变成这么一个除了自己,谁都可以牺牲的冷血之人。” 在她眼里,自己是不是也是这么一个——谁都可以牺牲的冷血之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心硬如铁,他早就已经不知道如何叫作喜欢一个人,钟情于她吗?他将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给她,却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他的心。皇后她不要,世家嫡女的荣耀和光辉她不要,她曾经只向他渴求他的心。 可是他早就没有心了。一个人在漆黑中孤独地行走了太久,他已经不能像那些年轻的儿郎一样,炽热之极的感情,专注、执着、忠贞于一个女郎,贡献出自己最纯挚的感情。 他冷血,欺瞒母亲,算计父亲,将所有亲人都当成棋子挪动,他杀了许多人,战场上血肉残躯犹如修罗地狱,他亲手杀的,而挡在他跟前的人,他也一一算计,人们畏惧他,敬重他,信赖他,却没有人爱他,他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谁的爱吧? 曾经有过的……“我觉得我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这么喜欢的人了,有时候也觉得,若是能跟着你,不管是刀里去火里去,我都愿意去——哪怕一直是在打仗,或者是王爷病了,我都愿意陪在王爷身边,去哪里都行,一起死,也可以的。” “但是王爷,您真的太独了,好像谁都走不进您的心里,谁都不配站在您的身边。” 那个单纯的抬着眼看自己的女子的眼睛,仿佛还在跟前,第一次有人这样大胆而直白地和他吐露爱意。 他却早就负了她。 李知珉微微抬起头,看着天空浓云聚集,冬日快要到来了,还有太多的紧急朝政,等着他处理,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等着他去挑起,他从来就没有时间能全心全意去对待过一个人,他有什么资格拥有那么好一个女人? “陛下,宋丞相又来了,说有紧急奏报。”文桐小心翼翼地奏报。 李知珉收起混乱的心绪,轻声道:“好,请宋丞相到上书房候着,朕即到。” 宋霑的确是有紧急折子,南边今年因有大旱,有流民啸聚串联,再不及早处理,怕是到了冬日缺口粮之时,便要酿成民变,新君登基,民变这种事,总是大不祥。 李知珉按下烦恼,与宋霑议事到了深夜,却又有宫人送了食盒来,说是德妃娘娘送过来的。宋霑笑逐颜开:“哎,德妃娘娘可真是贤惠,真替皇上想着。”一边搓着手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宫人打开了食盒,里头鲜汤的香味散发了出来,他动了动鼻子:“这次是羊肉汤!哈哈,好汤!这会儿吃羊肉好,养生!秋天的草喂出来的羊最肥了……娘娘可真是为皇上龙体着想啊。” 他很是不见外的指使着宫人们给皇上打完汤后给自己上了一份,美滋滋地边喝边笑道:“德妃娘娘画画得好,做吃的又做得好吃,人又长得好看,咋就让皇上您给赚到了呢。” 第349章 李知珉却有些食不下咽,喝了几口,便放了下来,宋霑察言观色,却又看出了与从前的微妙不同来,从前皇上一收到吃的,面上再沉着,那也有着微妙的满足和愉悦,唯有近臣们能感受到皇上这个时候会特别好讲,可以提一些可能会得不到皇上赞许的议案。 他心中一咯噔,他们这群近臣,可才舒服了没几天啊!他一口气将羊汤喝完,问:“德妃娘娘这些日子是不是太操劳女学那边了?” 李知珉却敏感地感觉到了这话的言外之意:“女学又有什么事了?” 宋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好像有几家人去女学门口闹说女孩儿送进去没了,说是女学把他们家的女孩儿弄死的,侍卫那边立刻将他们带走了,没让在外头闹事,送官府去了,外边有谣言说女学里头是收童女来炼丹,给皇家做什么长生不老药,估计过几日就又要有言官风闻奏事了。” 李知珉皱了眉:“孩子怎么死的?” 宋霑道:“依稀听说是本来就有病,婴童本就不好养,一场风寒就能没了,就是亲父母抚养,也不能保婴孩平安长大,更何况本来就有病,婴童们一处抚养,难免有风寒传染之虞,虽说有公孙国师时不时去看看,也不能保安全无虞啊。好在那些父母之前签了弃养书的,因此嫏嬛女学这边肯定不会有什么责任,大概应是受了有心人挑拨,想要讹几个钱,谣言应该是有心人在传,言官们怕是会上书一二,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德妃娘娘这虽说是义举,却也是自古无人敢行之事,到时候难免要受一些非议,只能靠皇上庇护了。” 李知珉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咱们大男人做成一件事,都不知道要筹谋多久,她一个弱女子,手中无权,自然只能借力。” 宋霑却皱了眉头,道:“皇上这般想却有些见外吧?她是想要办女学,办大事,却未必一开始就想着借你的力才办这事,而是你本来就是她丈夫,你不支持她,谁支持她?夫妻同体,就如你当初出兵突厥,小丫头当初也不过是一个侍女,却和老夫去范阳借兵,穷尽心思给您借了兵,解了燃眉之急,那时候皇上您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无权无势的,难道她就又想着什么回报了?不还是急皇上所急,思皇上所思,把皇上的事儿当成是自己的事儿,夫妻之间,倒要分什么你的力我的力,莫非你总想着德妃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又或者是你能给她个什么东西回报,这般思想起来,夫妻哪里会有个好下梢?” 李知珉哑然,许久才道:“可是朕不知道能做什么了。”才能留住她的心。 宋霑呵呵一笑:“皇上,您不爱说话,您可以听啊,多听听德妃娘娘说说话,这不就知道她想什么了?两人面对面都没话说的,只会皇上万安,臣妾告退的,这叫什么夫妻?” 李知珉沉默,宋霑却忽然想到元徽帝和窦皇后那种尴尬的关系来,想必也是相敬如宾,嗨了一声道:“怪老臣疏忽了,皇家的夫妻,那都是供着皇上的,皇上是没见过民间的夫妻,互相扶持,互敬互爱。也怪不得德妃娘娘不爱和你说心里话,您可是皇帝,她又一直是伺候您的,您这高高在上的主子做久了,她哪可能真当您是丈夫来亲近呢,这样,老臣有个主意,您若是想知道娘娘平日里是怎么想的,那可以去听听她的课嘛!” 李知珉一怔:“听课?” 宋霑捋着胡须:“不错,老夫有去听过,实在很是不错啊。”他摇头晃脑:“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皇上听过这首诗没?夫妻之间,既有可能至亲到白头到老,生死与共,也有可能至疏到同床异梦,大难分飞。您高高在上,若是低下头来,自己走近一些,还是有可能和别的皇家夫妻不一样的,小丫头性子倔得很,娃娃都生了两个了,还是个闷葫芦一样,但是教学生的时候不一样,很多女学生很喜欢她的,你去听听嘛。” 第215章 代课 “千秋节的时候不是到处上新戏,与民同乐吗?应该就是看准了这个空子,先是一个江南那边的有名的和乐班先唱的,然后场场爆满,很快就有别的戏班子跟着唱起来。连我们家王爷都叫了戏班子来家里唱过,他那个糊涂性子,听过就算,还赏了不少,晚上和我说有你们女学的戏呢,改日你也听听,我一听就觉得不对,一问果然。” 王彤一边狠狠地撕着手帕,一边愤怒对着跟前的赵朴真道:“我就知道,这些民间戏目,大多总要有些男女情事,用些艳词浪曲来做噱头,才引得人来看,果然这什么女学的事,就演的一个男学生,因着身子不好,从小家里当女儿养,后来送他去了女学读书,结果引得一个女学生与他好的戏来,倒像是个反串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这剧写得分寸还好,最后只写了这男学生与女学生终成良缘。” “但后边就收不住了,有好多戏班子看这红了,开始也借着女学乱写,有的写一个先生,去女学教课,然后与许多女学生拉拉扯扯,勾引得女学生们个个春心大发,这先生坐拥齐人之福,好不香艳!更露骨的有一出,说有个落第士子去了女学做先生,然后邂逅了同样做女先生的皇妃,得到了皇妃的垂青,这就更居心叵测了!” 王彤冷冷道:“千秋节刚过,各地进京的戏班子都要收拾行装回去了,我已和王爷说了,通知京兆尹,将这些不正经的班子全拘起来,一个个查问,看背后有没有人在指使。你看前些日子那来闹事的农户,怕也是就有人专门看准了这个时候,虽说最后拷问过也只是一些闲汉背后撺掇,但世家手段,大多如此,查无可查。娘娘更需谨慎,我们王爷也说了,怕是明日就又要有言官弹劾,让我好歹进宫和娘娘说一声,和皇上那边备个案,有个数儿。” 第350章 外边下课的钟声响起来,赵朴真长长吐了一口气,起身走向窗子,看向下边刚刚下课活泼泼走着的女学生们:“早知道这女学办得不容易,不过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女学自创办起,就一直困难重重,缺钱,缺人手,缺先生……一步步都走过来了,还怕这点流言蜚语吗,既是写戏,咱们也写戏还击好了,花钱找些书生来写上一出好戏来,也写一个《女状元》好了,就写一个弃婴女孩,如何从女学长大,学到真本事,考上女状元,中间加点登徒子如何想要混入女学被严惩好了,不过这样一本正经的戏,怎么也不可能如那等香艳戏流传得广的,世人好的是那些啊……你越禁,外边就越要演,反倒传得更快。只能多一些正面的戏,好歹扳回点女学的名声,让老百姓仍相信女学吧。” 王彤苦笑摇头道:“不错,如今我是真佩服圣后当年了,她身上也不知担了多少诽谤毁讥呢。我如今只替你捏着一把汗,若是皇上听了,对你生了嫌隙猜疑……” 赵朴真摇了摇头道:“在女学教书的妃子,除了我还有贵妃呢,皇上不会信这些无稽之谈的,他从来都不是那种在意这些东西的人。” 王彤叹气:“夫妻哪里经得起日久天长的造谣中伤。娘娘,我也和娘娘说几句真心话,若是说得不中听,娘娘也别生气。您若是只是循规蹈矩待在后宫里做一个默默无名的后妃,那肯定就没今天这些顾忌。当初朝廷对皇上压着上官贵妃不封后,不都是乐见其成,无人说话。皆因上官贵妃聪颖敏慧的名声在外,人人都怕再出来一个圣后,巴不得皇上不封后。你有嗣,母家寒微,又默默无闻,是最好的扶持为后的人选。只是如今时移势易,上官贵妃如今已不可能问鼎于后位,你却在女学这儿展露锋芒,显然就是下一任皇后,这些日子这样难办的一件事,你都亲力亲为一样一样做成了,显然不是个庸碌妇人,朝廷那群腐儒,必然又恨不得要将您再压下去呢!您如今可是风口浪尖上,还是再小心一些……莫要让皇上和您离心啊。” 赵朴真怔了一下,轻轻笑道:“皇上圣虑深远,都有他的道理和考量。” 王彤也笑:“皇上待您,那是没话说的,我冷眼看着,他藏着您这么久,护得你和孩子三人严严实实的,又给你缓缓铺出这么一条锦绣大道来,皇恩深重,却也变幻莫测,您还是当珍惜的好。” 赵朴真脸上微微发红,笑而不语,王彤看她害羞,忙又笑道:“今儿却还有一桩事儿,就是上官贵妃之前一口气在咱们女学那儿兼了好几门课,这几日她却不来了,也不曾打发人来交代一声。这课登时就空了出来,我让人先安排复习和小考,糊弄过去了。本想着找其他先生先替过去,然而现在接近年底了,翰林院那边也忙,来讲四书五经的先生也少了许多。您也知道,如今咱们这正经教学收入,就指着高级部了,这招牌可不能倒,又是这关键时刻,外边流言四起的,好一些的人家肯定要斟酌许久,怕坏了女儿的名声。” 王彤脸上十分为难道:“原本我倒是想亲自去和贵妃娘娘请安,请她示下,但是这个时候她未必想见人,我巴巴的去找她,怕是要迁怒于我,这还是小事,就怕倒要影响咱们女学。她在典籍部十分有威望,她的课,一般人顶不了,必是要选德高望重的大儒来,才不会引起那些贵族女学生们不满,但若是我托了人情去请了好先生来,到时候贵妃娘娘忽然又要回来讲课,那可又如何是好?岂不是两头得罪,因此还是希望娘娘方便的话,能去问问贵妃娘娘,得个准话儿,若是她果真不来讲课了,那我们以后请别的先生,她也挑不出我们的错儿来,我也知道如今您和她,算是势不两立了,但您在宫中,总有许多便利,安排个伶俐些能办事的人传话,能得个准话最好。” 赵朴真沉默了一会儿道:“好罢,这事儿且着落在我身上好了,定尽快给你个准话。”她又问:“今天这是什么课空了?” 王彤道:“典籍部那边的《春秋》,我原是准备安排让她们月考来着。” 赵朴真道:“那我去给她们上一上吧,不然这也不是月底,都是高门闺秀,名门淑女,其实大概也都知道上官贵妃的事,这时候若是缺课久了,怕是退学的女学生就要出现了,不若早安她们的心,这些日子上官贵妃若是不来,她的课我先顶上。” 王彤道:“您这边本就是事务太多,所以才没怎么出来上课,如今忽然多了这样多的课,怕是要累着您。” 赵朴真道:“累着您才是,这女学繁多事务,皆是你在主管,长公主之前图新鲜来过一阵子,如今也懒得来了,全靠您一人撑着。” 王彤笑道:“嗨,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如今这么一桩事,日日让我想着,我才觉得有意思呢,这些日子,我又瘦了不少,可见这人还是得多思多想多动,不然就是一块肉罢了。长公主那边,我倒是听到些影影绰绰的流言,说她开始招面首了,也没招惹世家子弟,只是在家弄了个戏班子,里头好些孩子相貌甚好,大概也就这样才招人嚼舌头。” 赵朴真却知道王彤这人,说话看似随意,其实却从来不会无风起浪,乱传谣言,这位公主遭逢大变,如今皇上宠着她,她自然也就恣意起来,养戏子这事只怕是有八九分了。心里摇了摇头,却也知道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岔开话题:“那替我安排下吧,一会儿我去典籍部上个课好了。” 第351章 李知珉正坐着议事,忽然文桐快步走过来低声道:“陛下,高大人传话,说女学那边巳时一刻,娘娘讲课,已安排好了,问您过去不。” 李知珉抬头问:“太子呢?” 文桐忙道:“刚写了十个大字,正歇着吃点心呢。” 李知珉淡淡道:“叫太子过来,我和他一同去。” 不多时太子李正聿果然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先给李知珉行了个礼,迫不及待道:“父皇要带我去女学?太好了,我也好想听听阿娘讲课呢。”李知珉低头看他面上热切渴望的神色,惊觉自己似乎真的去得太迟了。他点了点头,起身拉了李正聿的小手,出去乘了马车,一路行去。 李正聿很是好奇看着外边秋日胜景:“阿娘说这女学是建在上阳宫上的,这就是上阳宫吗?真美啊,比咱们宫里还美。” 李知珉道:“上阳宫是之前圣后修建的,十分精心,我小时候来过,记得许多宫室都是金丝楠木整座地建成的,十分奢华。可惜之前被敌寇掳掠一空,烧毁了不少,如今只是恢复了十之一二罢了,恢复原状已不可能了。战后国库空虚,如今就作为女学用也还不错,关防容易安置,再则也方便你娘出入。等听完你娘讲课,我和你园子里走一圈都看看这嫏嬛女学,办成什么样了。” 李正聿想了下道:“其实这样也挺好,这么多女学生见到这美景,若是和咱们宫里一样,这么大一座园子,只住咱们皇家几个人,也挺可惜的。” 李知珉一笑,倒是希望这孩子永远保持这样的本心。 一路上早已清了场,他们从僻静的一侧登楼,被高灵钧引入了一间静室内,静室前设着屏风,屏风后设了高椅,可以居高临下,通过屏风上部隐秘的小孔,看到前方讲堂。还可以清晰地听到前边的女学生们正在三三两两地说话:“上官贵妃今天会来上课吗?今日助教没有说自行复习。” “可能是另外去翰林院请了夫子吧。贵妃受了那么大委屈,不想见人也不奇怪,” “真替她不平。” “嘘,小心被助教们听见,不许妄议。” “呵呵,都是些德妃养的穷狗罢了,怕什么。” 不过一屏之隔,讥讽的语言和冷笑传过来是如此尖锐刺耳,李正聿轻轻伸出手有些不安地拉住了父皇的袖子,李知珉皱起了眉头,没有料到今日是这般针锋相对敌对的局面,然而这时已来不及安排什么,钟声敲响,上课了,课堂静了下来。 赵朴真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广袖凤纹襦裙,深蓝色的缎面上随着行走波光流动,高髻上簪着白玉宝相花,整个人显得庄重典雅,女学生们却都认得她,复又轻声地议论纷纷起来:“怎么是德妃娘娘?” “她想取代贵妃娘娘来给我们上课?呵呵,连这也要抢?” “呵呵,不过一宫婢尔,也好意思登堂授课?” “嘘!” 第216章 萤火 赵朴真将案上醒木一拍,这却是嫏嬛女学的规矩,课堂上可以出言问询讨论,但若是先生拍下醒木,即是要求安静,这时候需屏气静息,不可再说话扰乱课堂。 堂下静了下来,赵朴真看了下诸位眼光灼灼的女学生们,声音清晰,神情却冷漠里带着傲然:“诸位,贵妃身子有恙,今日由我来给大家讲《春秋》,我先讲,大家听不懂的先按下不表,等我说完,大家有疑问的再问。” 她的神情带着居高临下的矜持和冷淡,已经开始讲起来,从头到尾没有看过一页书,只是熟极而流,娓娓而谈,众女学生被她这种理所应当的高傲镇住,居然真的沉默着听她讲完了课。尽管最挑剔的学生,以再严苛的态度,也没有人挑出了错来。 李正聿轻轻对李知珉道:“阿娘讲得真好。” 李知珉抬眼看着讲台上的赵朴真,想起了她曾经出来与宋霑斗背书的样子,在这纤细柔弱的身子里,是何等的一副傲骨呢? 于是后头有女学生在窃窃私语:“是找了谁操刀写的讲义背下来的吧?” “背了许久吧哈哈,一会儿是不是也安排几位女学生问安排好的问题啊。” “我看杨穗那几个村姑多半就是,平日里总说德妃怎么仁厚的,一会儿肯定是她们提问,呵呵。” “叫谢秋闲抢先提问去。” “肯定早安排提问的人了,轮得着咱们的人吗?” 李正聿看向李知珉,他贵为太子,进宫之前也是在应家严密保护下的,第一次直白地面对这种世俗的恶意揣测和尖酸刻薄的言语攻击,眼圈已经发红了,身子也微微发抖,李知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安抚他。 台上赵朴真却啪的一下拍了下醒木:“好了,大家可有问题?” 一位少女站了起来,这却是个江南长相,细眉杏眼,皮肤白皙,她下巴微扬,昂然问道:“学生谢秋闲有疑问,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著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却问问先生,贬天子此处为何解?可是孔子不尊天子?” 这问题却极刁钻了,明知道对方是皇妃,却拿这贬天子来做文章,若是一个解答不好,传到皇上耳中,轻则不喜,重则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也就出来了。而谢如穗更是故意未说这话的出处,却是故意考这先生能不能听出来,若是连这问题的出处都说不出来,那可就丢脸了。 第352章 赵朴真道:“太史公此言,乃是为作史书作范,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以为天下仪表。孔子一生,从‘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到‘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再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礼乐崩坏,于是他于史书中褒贬天子,反而是要成就‘王道’,复兴周礼,振兴教化,成就他心目中的‘东周’,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因此恰恰相反,孔子并非不尊天子,‘吾道一以从之’,他是最希望为一位和周天子一般贤明的天子效劳的。” 谢秋闲看她娓娓而谈,并没有被她问住,反而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微微哑然,一时竟不知如何接下去,卡了一会儿才苍白无力地继续问:“那究竟如何才算得上是明君呢。” 赵朴真微微一笑:“从史书上看,承天命于宇厦将倾,一统天下,励精图治的君主,即为明君,而从百姓的眼里来看,则‘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 谢秋闲也想不出什么继续考问,正踌躇着。却有个相貌平平的女学生站了起来,问道:“娘娘,学生杨穗,出身贫寒,举家供我来女学读书,乃是因为家里无子,希望我能给家里闯一条路子。然而如今天下破败,莫要说女子科举,便是男子科举,也是名存实亡。寒门根本也不可能从科举晋身,平民老百姓根本没办法承担孩子读书的费用,也没有人能教孩子认字。旁的不说,只说今年新皇登基,开了恩科,中举的几乎仍然都是世家高门子弟,昨天是崔家卢家,明天是王家谢家,来来去去不过都是五姓世家。一朝天子换上一朝的臣子,从来都没有我们平民百姓什么事,更不必说女科了。” 杨穗胸口起伏着,脸上发红:“开了女科又如何?只看这嫏嬛女学,数百名女学生里,有几名是能诗能文,能参加科举的?从前以为自己尚有几分聪慧,然而这些日子在女学读书,见得越多,才发现自己的学识浅薄。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世族出身的才女们。世族子弟,从一出生就在书香中熏陶,耳濡目染的都是诗书经典,叔伯兄弟,母姨姑奶,人人都能诗能文,衣食无忧,从来不会为写字的纸发愁,至少我从前是不知道,世族们用的纸,就能耗费平民之间一年的嚼裹!一个砚台,就能价比千金。萤火孰与皓月争辉?寒门草民,根本不可能有一朝跃入龙门的机会!既然怎么努力,最后结局还是一样,反而还不如不识字的好,无知无觉,嫁人生子,不知道这么多,反而更觉得幸福一些!” 杨穗眼圈已经红了,她出身贫寒,却没有选择医女、算数这些相对出路较好的大多数贫寒女子会学习的科目,而反而选择了典籍科,显然是心存大志,然而却被现实生活处处打击,无论如何努力,也比不上别人一出娘胎就开始识字背书的强,小考月考,次次落在最后,已经失去了斗志,这些话已经压在心里许久,却无处倾吐,今日得了机会,却也一吐衷肠。 赵朴真一双明净的目光安抚而鼓励地看着她,让她躁动的心宁静了许多,赵朴真微微一笑:“萤火孰与皓月争辉?可是,‘月本无光,犹银丸,日耀之乃光耳。’皓月之光,乃是借的日光,萤火之光,虽然微小,却是自己放出来的。” 堂上一静,没想到她居然先从杨穗这洋洋洒洒一大篇中的这一句不起眼的话开始,赵朴真叹息道:“你只看到了皓月之光明亮,却未想到萤火之光从无到有的珍贵,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觉得你现在的努力离目标太遥远,你才读了几年书?一年?两年?比不过旁人读了十几年的书不是很正常吗?但是你若是再争分夺秒读上十年书呢?还比不上别人?那么你的儿女呢?你的孙儿呢?你想要他们无知无觉地生,浑浑噩噩地活,稀里糊涂地死,还是要明明白白,无怨无悔的一生?” 杨穗眼睛仿佛燃起了光亮,赵朴真道:“太祖开科举,也不过百余年,如今朝廷已有了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老百姓们也开始有了读好书可以振兴门楣,可以不为人欺侮这样的观念,这一切都是渐渐行来,而如今战乱方息,百姓们穷困潦倒,休养生息,能读书的的确是少数,人才凋零也是必然,然而再过百年后,相信又是别一番举止,而在座的诸位,极有可能就是名满天下、流传后世的女举子、女官员、女先生。受光于庭户见一堂,受光于天下照四方,列位将来究竟有何作为,就还是看今日这一点萤火,薪尽火传,代代传承。” 女学生们都没有再说话,杨穗躬身行礼,赵朴真点了点头让她坐下,又环顾了一轮周围,终于有人大着胆子细声细气地问:“娘娘,贵妃娘娘还会来上课吗?” 赵朴真向她点了点头:“会的。”她也是那种知难而上的人啊。 窗外钟声响起,下课时间到了,赵朴真回到讲堂上,看列位女学生起了身,躬身送先生,迟疑了一会儿,又说话道:“我当初习书学字,却是从真正喜欢这二字上来,列位来女学读书,应该还记得自己一开始学会认字,刚刚学会看书,过去未来、天下海外倏然展现于眼前,不出家门而知天下事的那种喜悦,以及之后孜孜不倦的好奇心,让我们对上学,认识更多的字,看更多的书有了更强烈的欲望,我以为保持这样的初心,才不会在枯燥漫长的学习过程中泯灭了热情,在不断遇到挫折之时还能坚持下去。” 第353章 “在座列位有寒门女,有世族女,有高门贵女,无论你们是萤火也好,皓月也好,其实你们同为女子,将来遇到的困难,面临的困境,都将会是一样的。只是有些是贫贱才会遇到的困难,有些却是富贵安逸反而会造成的不思进取以及软弱放弃。我期待你们能够保持一开始的初心,就是你们是为什么来到嫏嬛女学的,将来又是想成为什么样子的人?是考上女举,巾帼不让须眉,一展胸中抱负,与男儿并立朝堂?是习得技艺,成为一派佼佼者,衣食无忧,庇护家人?是作为一名女先生,薪火相传,桃李满天下?我希望列位,心中能有自己的答案,然而你们记住,我希望你们在这里能做到的,无论哪一种,都是成为主宰自己人生的那种女人。” 她走了,课堂上静了一会儿,忽然嗡的一声议论纷纷起来:“德妃娘娘原来学识见识不低啊。” “不然皇上怎么会眷顾于她?皇上可是少见的中兴明君,我看适才德妃娘娘说的明君,简直就是扣着皇上说的。” “哼,比上官贵妃的还是差了点儿,就宫婢出身来说,算不错了。” 李正聿在幕后紧紧握着父皇的手,手心里全是汗,轻轻和父皇说话:“父皇……我觉得阿娘真好看,讲得也特别好。” 李知珉将他抱上自己的膝盖,轻轻道;“父皇也觉得,她真美。” 第217章 恨意 赵朴真并不知道自己又在丈夫和儿子面前大大出了一回风头,她回宫后,想了下还是觉得派人去见上官筠不大好,于是仍是自己传了步辇,往仙居殿去了。 上官筠倒没有避而不见,她也不是那样的性子,她依然盛装如故,抬眼看她,目光灼灼:“德妃娘娘这是来耀武扬威,来看我这只败家之犬吗?” 赵朴真道:“贵妃原本是在女学授春秋的,这几日却并未到课,我是来问问贵妃,您是否还要去授课?若是不打算去了,学里就要另外请人。” 上官筠道:“不必,我这几日有些事,明日就去授课,可以先让她们复习,我回去必要抽考的。” 赵朴真道:“既有准话,那我也就放心了,晋王妃那边颇为着急,因此我才特意走这一遭儿。”她并不欲多说,却直觉觉得上官筠不会因为这封后的事就放弃去女学授课,无论是她那旺盛的权力欲,还是那前生刚强的个性,都不会让她放弃这唯一一个还能放光的平台。 她绝不会甘心做一个深困在宫中的妇人,更何况如今她被自己一直信任的“父亲”亲手在背后插了一刀。 她起了身就要走,上官筠却叫住了她:“德妃,你真的觉得你大获全胜了吗?” 赵朴真转身看她,默默无语,上官筠冷笑:“你以为你以一个宫婢之身,为皇上生了孩子,又母以子贵,得了皇后之位,就觉得你赢定了吗?” 赵朴真终于开口:“贵妃这种将婚姻、感情都视为战场,将丈夫、子女视为战利品的想法,我其实不太理解,夏虫不可语冰,我与贵妃,大概是不太可能相谈融洽的,就不必多说了吧。” 上官筠失笑:“这宫里,谁不是将得皇上恩宠,视为一种胜利?你难道还真以为,你和皇上之间,有什么真感情?和民间夫妻一般?皇上的恩宠,意味着你可以生下皇嗣,意味着你可以调动这天下最高的权力,来为你办事,比如开一个女学,你享受了这其中的便利,却还要骗自己,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一朝恩宠不在,你和你的孩子,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你一身荣辱,都不过在皇上一念之间,你竟执迷不悟,真是可笑。” 赵朴真抬眼看着她,目光清澈:“依贵妃之见,我当如何?” 上官筠叫住她,也不过是一时冲动,赵朴真反问于她,她却有些语塞,只是冷笑道:“至少不是花偌大钱财和人力物力,顶着朝廷上下的非议,非要去救助一些十几年后才能用得上的女婴,去教一些只认得几个字的女子,学会纺布,医术。这样耗费巨资,却不讨好,没有利益的事,连好名声都有限。我听说前儿有病死婴儿的父母来闹事,这就是愚民,你给他们钱,他们感恩不尽,你费了偌大心思想让他们干活谋生,能够自食其力,他们却要反过来怨怪你没有给他们钱!这样的愚民,救治不及,不过是浪费钱财。” 赵朴真点了点头道:“我明白贵妃的意思了,您是希望掌握权柄之时,尽可能地充实自己的力量,而那些不能为我们所用,吃力不讨好的,就该放弃。” 上官筠道:“不错,你从卑微起,眼光太小,总以为小人物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些愚民,只需要统治引领,不需要浪费太多的钱财,费太大的劲,反遭怨怪。一朝恩宠不在之时,这些愚民,反而却是踩你更厉害之人,不会感激你的付出的。” 赵朴真低低重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可是我却觉得,‘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与贵妃,从一开始,就走了不同的路,贵妃也不必再费口舌了,我今日倒是明白了皇上为何放弃了贵妃,原来道不同,志不合。” 她转身离开了仙居殿,上官筠在背后冷笑:“皇上的看法?原来德妃一心揣摩圣意,行事全凭皇上喜好,我真替你可悲啊,如果皇上是因为你事事都依附于他,听从于他,才宠幸于你,那么换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第354章 赵朴真摇了摇头,知道和上官筠没什么好说下去的,自己走下殿去,步上步辇,自回宫去。 上官筠冷笑几声,没有理她,也自己回了寝殿内,却看到柳妈妈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寝殿内,神情慌张,失魂落魄,和平日里那恬然幸福的样子截然不同,吃了一惊:“妈妈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柳妈妈看到她连忙扑上前抓住她的手,比画了两下,看上官筠不明白,连忙又回到案上,用两只手夹起笔来书写:“德妃,就是上官家当初走失的嫡女!” 上官筠吃了一惊,抬头看柳妈妈:“妈妈!此话可当真?你如何认出的?” 柳妈妈脸上几乎要哭出来,她当初答应应夫人不能透露她们身份,然而她这些日子知道女儿一直再和德妃斗着,如今知道德妃才是真正上官家的女儿,那自己的女儿,岂不是在走向深渊?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陷入泥坑不能自拔? 她喘息着写下:“璎珞,是她自幼戴着的,夫人亲手编的。女儿,咱们离开宫里吧,你斗不过他们!我们远远的离开这里!” “璎珞?”上官筠抬起头,想起了德妃胸前的确佩戴着一副璎珞,当初那璎珞上还悬着一颗记事珠,哥哥还缠着要买……现在那记事珠却没有戴了,听说给了小公主,璎珞!她霍然站了起来,所以当初哥哥根本不是要买记事珠,而是认出了那才是自己的妹妹? 仿佛一道闪电贯穿前后,她已经迅速将这些年来哥哥莫名其妙的冷落和疏远,对赵朴真莫名其妙地缠着找到了答案,冷笑着:“原来如此!哥哥早已认出了她,然而却没有认回她,为了什么?是了,上官家还需要可能成为太子妃的我,同时将亲生女儿继续暗藏在秦王身边,这是两边押下注!好算盘!” 她疾步来回走着,已经前后想通了所有:“后来我失去了太子妃位,要嫁秦王,哥哥也是强烈反对,好一个上官家,真假女儿,尽皆押在了秦王这注上,然后再陪嫁一个庶女,好打算,好一个上官家!” 她抬起脸,脸上哀恸:“整个上官族,都瞒着我一个人,将我绝育,将我送上这条不归路,为上官家的亲女儿挡风遮雨,终于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以无子之名让贤,为德妃,铺就了通向皇后的锦绣大道!” “而我呢?我算什么?” 她忽然痛哭失声:“我算什么?养了我这么多年,是为了这个?终于要我偿还一切?连皇上,都应该是知情的!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个赝品,为了正品铺路,难怪德妃对我毫无愧疚,在她眼里,我一直是占了她位子,终究要还给她的小丑!” 柳妈妈心如刀割,上前将她拥入怀中,满脸是泪,比画着:“是我的错,都是妈妈的错,我不该将你顶替小姐……” 上官筠抬了头,眼里却含着恨意:“他们算得好啊!我却要让他们这些以为可以操纵所有人命运的人上人,狠狠地跌一跤!” 柳妈妈摇着头,眼里都是泪水,手里写下:“女儿!现在抽身退步还来得及!我们走!不要活在仇恨里!我们离开这里!” 上官筠冷笑,将桌上的笔砚都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走?走去哪里?你已经是个残废,我带着你出去外边,怕是连三个月都活不过!我早已回不了头了!你当初的勇气去哪里了?这些人凭什么将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手里?他们算什么?他们既然敢驯养我利用我,我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养虎为患!” 她起了身,眼睛里尽皆是仇恨:“咱们一个一个的清算,就先从上官家开始!上官谦想告老还乡,以退为进?好啊!我就让他有名正言顺地回去!” 柳妈妈上前抱着她的腿,仍然想劝阻她,德妃的生身母亲还活着,她不是好惹的!然而她与上官筠本就交流困难,如今纸笔都被上官筠给摔了,她只是含泪摇着头比画着,上官筠却冷冷将她推开:“妈妈,当初你既然将我换为小姐,就该料到有这样一日,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只有站到权力的最顶峰,我才能掌握主动,我们母女,才永远不会被人当成虫豸一样,随意操纵命运!” 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泪。走了出去叫人:“来人!去给宫外上官府递信,就说我做了个噩梦,心中不安,请祖母若是身子康健,还请劳动她老人家进宫让我请安!” 她冷冷地吐出最后两个字,按捺下了胸中翻滚蒸腾的恨意,皇上,德妃,咱们一个一个地来! 第218章 清算 上官老夫人第二日果然进了宫,待到知道德妃只是做了噩梦,心中慌乱,想找老夫人说说话,心中揣测她应该是心中不服,只是宽慰了她几句,心中自有打算,只是贵妃大概是十分留恋祖母,特意挽留祖母在宫中用了膳,才命人好生将老封君送回家。 待到回到家里没多久,却就闹起了肚子,一夜起身数次,到了天明,她是年高之人,如此泄泻,已是不行了。连夜请了太医急急探视,仍然是没有救回来,撑了数日,便去了。 上官老夫人病逝的消息传入宫中,上官筠这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面上倒还好,命人代她前去灵前哭灵,又厚赏上官家。 上官府也正忙乱着,上官谦的告病还乡折子尚未批复,这丁忧守制的折子,就又上去了。他也早有自知之明,知道皇上必是不会夺情起复的,只是匆匆忙忙上下换了丧服,四处报丧,专心治丧起来。上官谦丁忧,上官麟作为孙辈按朝鼎法度虽不需丁忧,但他也一并上了请求丁忧守制的折子。 第355章 果不其然,上官谦丁忧的折子很快批了回来,准其丁忧守制,却退回了上官麟请求丁忧的折子,让他继续留任,给假三月,厚赐上官府。 上官筠找了柳妈妈,恶狠狠道:“先把这老虔婆送走了,可惜因怕露了形迹,不能慢慢折磨她,她一直用不了牛奶,一用就腹泻,我给她的鱼汤里掺进了新鲜的牛奶,呵呵,可笑她完全没吃出奶味来,只说这鱼汤鲜,看她受用的,直接升天了。” 柳妈妈摇着头只是哭,如今她恨不得回到当初听不到的时节,什么都不知道的和女儿一起过活,岁月静好,如今女儿知道了德妃就是上官族嫡女的事,整个人已经陷入了修罗地狱中,报复只会招致更大的报复,怎么办? 上官筠对母亲的哭声并不在意:“妈妈好好歇着吧,这老婆子当初待你这般,不就仗着她在上你在下吗?如今她位于我之下,我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只能受着,她手上也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呢,我也是除恶扬善,替天行道了。” 她心里想着一事,也不耐烦继续看着哭哭啼啼的柳妈妈,自己起了身出去,却是传了步辇来,真的去女学继续授课去了。 柳妈妈一个人待在静静的屋里,想着女儿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德妃的母亲,庞大的上官族,还有明显已经得到皇帝所有宠爱的德妃,女儿一个人,如何能够抗衡这么巨大的车轮?唯有一走了之,还能有个安稳的下半生。 然而自己这个废人,却是个拖累,女儿带着自己,能走到哪里去? 一开始就是自己做错了,才让女儿走向了这样一条道路,如今女儿无法回头,自己又是女儿的拖累,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滑向深渊。 上官筠不知道柳妈妈早年被长期关着,又被崔家带走,之后虽然被解救,常年隐姓埋名,早年还有着见到亲生女儿这样一个指望,坚强的活了下来。如今看到亲生女儿这般,自己什么都帮不上,反而成为女儿的拖累,心态早已崩溃坍塌,她残疾年迈之人,长年幽居,哪里还能保持清醒?竟是选择了自我了断,以减轻女儿负担,并且期待女儿能从自己的自尽中得到警醒,立刻放弃报复,离开宫中。 上官筠从女学回来,看到柳妈妈竟已在自己的房内悬梁自尽之时,整个人也崩溃了。 柳妈妈只写下了一行血书“走!” 这些日子接二连三的打击,上官筠也不过是个年轻女子,哪里受得住这么沉重的打击,只是麻木着将写着血书的手帕收走,命人收殓安葬,只说是年老病逝。宫里之人,不欲多事,死的又不过是个老妈妈,贵妃又着意抚恤,给了十分丰厚的安葬费,少不得好生安置了。 她面上仿佛若无其事,只是当夜,她一个人在大殿中痛哭失声,通宵达旦。 天亮之时,一个宫女却违背她的密令,步入了漆黑的寝殿中:“娘娘可还好?” 上官筠住了饮泣,冷声道:“出去!什么人这么大胆!” 那宫女却往前走了几步:“娘娘,楚王殿下命我给娘娘传话:愿为娘娘效死。” 上官筠倏然抬头,转头看向那名宫女,却是年纪颇大了,有些眼熟,应该是秦王府旧人,她仔细辨认了下:“丁香?原来你是崔氏的人?” 这位丁香,她有印象,年纪老大,面容寻常,明明可以放出去或者求个恩典嫁人,都很容易的事,却一直留在了王府里,因为针线上很不错,做得又快又好,人也老实,寡言少语的,她既不愿出去,王府也就留着当差了,后来潜邸旧人进宫,她也一同进了来,没想到潜伏了这么多年,原来居然是崔氏的暗棋。 丁香匍匐跪下:“娘娘。奴婢一直忠心耿耿,只是如今也看不过娘娘受此奇耻大辱,楚王殿下说了,您是皇上元妃,又有大功于社稷,如今无过被贬,他一腔义愤,愿为娘娘出力,皇上贬妻为妾,实大不该。” 上官筠冷笑:“果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蹦出来了,你就不怕我明儿立刻让诫罚司把你发落了?” 丁香低声道:“娘娘何必将援手于您的人拒之门外?您如今已经无人襄助,为何不借一把力?针线局那边我有姐妹,据说那边已经在制作皇后大礼的服装,用的尺寸不知是谁的,我却一看就知道,那不是娘娘的尺寸,是谁的尺寸,娘娘想必也心知肚明了,前方就是悬崖,娘娘这时候何必狷介?” 上官筠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而豺狼们已经围了上来,渴望从她这里分到一杯羹。而她却悲哀地发现,除了这些豺狼,她的确已经无可借力。 她冷冷道:“楚王想我扶他登上皇位?” 丁香道:“并不敢,楚王殿下一无所求,只希望娘娘得到应得的一切。” 上官筠冷笑着:“可是楚王背后的崔娘娘,可不会这么单纯吧?你也并不是听命于楚王,而是听命于崔娘娘。”她一针见血。 丁香沉着道:“崔娘娘有交代,如今大势已去,她也不会勉强,楚王性子懦弱,难以成事,她愿意辅助娘娘做摄政太后,只求等一切稳定以后,娘娘能废掉小皇帝,选择楚王的嫡子作为小皇帝,将嫡脉血缘传承下去,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上官筠沉默了一会儿,知道崔氏如今是绝不可能在李知珉手上讨到好,帝位已失,她如今的确只能从下一代着手,扶持一个幼帝……她冷冷道:“她想谋害皇上?要知道皇上如今可是大权在握,一旦皇上有失,外患必再生,我可不会做这祸国殃民、引狼入室的事。” 第356章 丁香道:“崔娘娘只说了一句话,当年圣后理政,就是高宗头疼失明,今上也曾中毒失明过,再失明一次,也不奇怪,只一桩,为免白白为人作嫁,最好还是早日除掉德妃。” 上官筠冷哼了一声:“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上官筠不是那么好操纵的,想要用我,这样是不够的——更何况,皇上不是傻子,军权在他手里,谁都无法撼动。” 丁香磕了个头:“娘娘但有驱使,只管找奴婢,崔娘娘说了,上官将军,就是娘娘的亲兄弟,真有什么,难道他还会帮外人?想要皇帝傻和失明,也很容易,一剂药的事儿,到时候皇上任你宰割,封后也好,垂帘听政也好,都是娘娘做主。” 她说完,又磕了几个头,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 留下上官筠一个人,在漆黑的殿堂内,忽然笑了起来,崔氏还以为上官家会无条件帮自己,还以为上官麟会听自己的。 只有自己却知道,上官家早已是将自己呈上祭台的另外一个主使。 只是作为祭品的自己,却也能垂死一击呢。 天渐渐亮了,她叫了女官来交代:“去问问,上官将军这几日应该都告假在家治丧,问问他可方便见见我,宫里不方便,就在女学那边见见好了。” 贞观殿中,也已有密使前来禀报:“皇上,丁香动了。” 李知珉眯起了眼睛,薄唇噙上了冷笑:“终于开始用到这根潜伏已久的钉子了吗?”逼上绝路的崔氏,与上官筠,终于搭上了线,在他刻意地放纵和诱导下,他们迟早自取灭亡,荆棘拔去,七斤将能接手一个干干净净的皇位,再也不必和自己一样,需要与无数人博弈,阴谋、鲜血以及令人恶心的欺骗。 但是就在这一刻,他心里忽然升起了深深的疲倦来,这些,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到底想要什么? 终于登上这帝位,敌人都如同秋后的蚱蜢,在自己眼皮底下跳着,在自己的诱导下迟早犯下十恶不赦的罪,好让他得以名正言顺地除掉。 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可是为什么他心里的空虚,依然无法填满? 第219章 上官麟一身素服,到嫏嬛女学的时候,是十分不耐烦的:“贵妃有什么事要吩咐?” 上官筠看着这个哥哥,想起从小到大他对自己的一心回护,就连当初早知道自己不是亲妹妹的时候,他还会为了维护自己将霍柯打断腿,牺牲自己的锦绣前程和霍家决裂,无论如何,这份情谊都不是假的,然而,想到接下来自己说的话,将会让大哥脸上出现憎恶、愤怒、冷漠的神色,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心如刀割,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将心里那最后一丝眷恋狠狠扯下,说话:“哥哥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我和您相求,要留下的一个聋哑老妈妈吗?她死了。” 上官麟一怔,抬眼去看上官筠,他已经许久没有认真看过这个妹妹了,上官筠眼圈带着红,然而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哥哥大概不知道,那个聋哑妈妈,就是柳妈妈,我的奶娘。” 上官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上官筠微笑着:“不错,我早就找回了她,她被老夫人灌了火炭,刺穿耳膜,切了手指,仍然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她告诉我,我不是上官家的亲生女儿,只是一个替上官家振兴门楣的工具。” 上官麟沉默了,上官筠含泪笑道:“我自然是不信的,一笔一画教我习字,一本书一本书给我讲解的父亲,不是我亲生父亲?每天变着花样陪我玩,去到哪里看到好东西都要带给我的哥哥,不是我的亲哥哥?这定然是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想要挑拨我们的关系。” 她抬起脸直视上官麟:“哥哥,你说是吗?” 上官麟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口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上官筠却摇了摇头:“哥哥不必说了,我知道,德妃,才是你的亲妹妹,你们发现了亲妹妹,就可以将从小当亲女儿养大的养女,毅然推了出去,作为给亲女儿挡风遮雨的工具……” 上官麟忽然断然道:“我劝过你,父亲也劝过你,和秦王和离!是你自己一心要往那条路上走,如今败下阵来,却要怪我们?”他眼神忽然敏锐起来:“祖母从宫里回来就腹泻垂危,该不会是你下的狠手!” 上官筠冷笑了一声:“哥哥看来是不想再和我说什么兄妹之情了,还是德妃最配做你的妹妹啊。也罢,既然只剩下利益,我也和哥哥谈利益,我今日却有一桩事,要和哥哥交换。” 上官麟压下心里的暴怒,冷漠道:“贵妃还有什么话想说?” 上官筠淡淡道:“柳妈妈临死前和我说,当年上官夫人兵没有死,只是因为失了贞节,没办法回来,朝廷又已表彰为贞妇,她已经没办法恢复身份了,只能隐姓埋名隐居着。” 上官麟忽然暴跳起来:“你说什么?她在哪里?” 上官筠抬眼看着上官麟,这是她冥思苦想以后编出来的谎话,然而她有把握能诓住上官麟。因为自己自幼也一直在想着自己母亲若是没有死就好了,若是知道生身母亲未死,她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的,只是她没想到命运愚弄了她,她的生身母亲,是奶娘。但是这个时候,她仍然需要上官麟这个筹码,上官谦丁忧,上官一族唯一的一个代言人,只剩下上官麟,她需要掌握他,才有资格去和崔氏谈条件,若是崔氏知道上官一族早已抛弃放弃了她,那么自己的结局不言而喻,这是火中取栗,可是她已别无选择。 第357章 她看着上官麟:“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这事只有老夫人和奶娘知道,如今她们都已经不在了,知道曾经的上官夫人下落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上官麟压下了心头的狂涛怒焰:“你想要什么?我警告你,若是想要做不利于德妃和太子的事,我是绝不可能答应你的!” 上官筠抬眼:“很简单,哥哥只要配合我,上官一族的荣耀,我仍然会振兴,德妃和太子,我仍然也会保全她们,甚至我可以保证太子仍然会继承皇位,毕竟,我已经不能生了,不是吗?我只要求上官家,和从前一样配合我,支持我罢了。” 上官麟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上官筠冷冷道:“你可以不相信我,只是上官夫人从此就作为一个村妇,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生活着,永远不能认回自己的孩子,永远不能吐露自己的身份,她会病,她会老,她孤苦无依地死去,就算知道自己的儿子身在高位,女儿贵为国母,和她也不相干。” 上官麟额上青筋暴起:“你到底想做什么?” 上官筠深呼吸了一下道:“我有小道消息,皇上身体其实已经强弩之末,只靠公孙国师勉强用虎狼药顶着,只为不让刚刚乱的天下再次大乱,若是皇上真有个不是,太子年幼,最适合继任的人选,只能是圣后嫡系的楚王,到时候文臣们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推出他来的,若是楚王和崔氏上位,德妃和年幼的太子,会有什么下场,你可以想象得到,更何况太上皇如今还活着呢!” 上官麟一怔:“你哪里来的消息。” 上官筠冷笑一声:“你以为皇帝当初毒伤、失明都是假的吗?若是假的,怎么可能瞒得过太上皇?太上皇对他一直疑忌很深,他当初是实实在在生了大病,经过这些年的戎马生涯,他身体内里早就淘虚了,龙体脉案一贯是机密,但瞒不过有心人,大哥可以去打听打听,我们只能早做打算。”她虽然只是个贵妃,却也凭着贵妃金印执掌后宫,统领尚宫局,皇上身子不好,自然瞒不过她的耳目。 上官麟道:“按你说,皇上自然会安排好德妃和太子,不需你瞎操心,你乱伸手,皇上可不是好惹的!” 上官筠冷笑一声:“皇上会轻易放权给上官一族吗?皇上心机深沉,若是真想要安排后事,第一件事肯定是先赐死我和贵妃殉葬——除掉可能操纵太子的母亲,然后安排心腹在宰相之位上,和上官一族互相牵制,将小皇帝扶持到成年。当然,更重要的是皇上不相信自己身体不行,还在幻想有回天之力,他用公孙锷,就是传说公孙锷和当初的李淳风一样,有转天机,借龙运的办法,到了这一步上,皇帝基本也丧失理智了,什么父子夫妻,哪里比得上皇位和长寿?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多少明君最后都晚年昏聩失节!更何况他才得了帝位,怎么舍得放手!” 上官麟将信将疑,上官筠道:“你以为最近民间这些皇上想要女婴来炼丹的消息是怎么来的,无风不起浪,上官将军,我们有利益共同,德妃不够心狠,既然你们想要我来做刀,我愿意做一把利刀,斩除荆棘,到时候两宫皇太后议政,有何不可?荣耀,始终归于上官家。” 她起了身,接近上官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哥哥,无论在谁的眼里,我,就代表着上官族,无论你帮不帮我,上官一族都仍然会受我的连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上官麟背上布满冷汗,看着上官筠,忽然喃喃道:“你疯了。” 上官筠抬眼看他:“我早就疯了。从我知道我根本不是上官家的嫡女开始,从我知道我已经被绝育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开始,从我知道我生身母亲被弄聋哑幽禁起来,最后为了我自尽而死开始,既然利益让你们一开始选择了我,大家就一起把这局棋,给下完吧。” 她昂起头:“霍柯还在御林军中,你这些日子治丧,你就先推荐他暂时接你的手吧。” 上官麟咬了咬牙根,什么也没说,上官筠含笑:“哥哥总要给妹妹一点诚意,我也给你点时间自己去查证,不过你放心,就算你问父亲,父亲也不知道这事的,一切都是老夫人亲手安排的。”她笑着转身,离开了房间,上官麟的神情已经让她肯定,他在意得要死。 上官麟回去后,心中烦闷,漫天白花花的孝幔白布和纸钱,让他感觉到末日一般的沉重,他直接闯入了父亲的书房,父亲正在和幕僚商议丧事,看到他进来,挥退了幕僚,问:“怎么了?” 上官麟单刀直入:“母亲是不是还活着?” 上官谦哑然,回避了儿子灼灼的目光,上官麟一看这神情,一颗心已然沉了下去:“母亲当初坠崖,并没有死?她回来了,家里却不肯接纳她,是不是!” 上官谦轻轻咳嗽了一声:“当初你祖母,有许多不得已之处……” 上官麟恨声道:“母亲在哪里!” 上官谦一怔,不是应夫人和儿子说了?他是知道这些日子上官麟和应无咎来往密切,还以为早已认回了生母,没想到今日才忽然来质问于他,这是还没有摊牌? 他只能踌躇犹豫着道:“你母亲,可能不希望你们打扰她的生活……” 上官麟挥手,粗壮结实的手臂挥到了案上,一个精致而华美的花瓶落在了地板上,粉碎了,上官麟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父亲,胸膛起伏:“这个家,真是令人难以言喻的恶臭,令人窒息。” 第358章 他转过身,大步行去,上官谦面上的表情凝固了,这一刻亲生儿子和前几日德妃的厌恶的神情仿佛重合在了一起,再次提醒他,成了多么肮脏而令人厌弃的人——一个让自己亲生儿女都厌恶的逐臭……之夫吗? 第220章 夜读 “两宫太后议政?”李知珉将一个编得极为精巧的笼子放在桌上,这是要给女儿收拢的玩具:“这想法还挺大胆的,就是太幼稚了。” 高灵钧低着头不说话,李知珉却出神想了许久,忽然道:“你说德妃若是临朝听政,是不是也能做得很好。” 高灵钧汗都出来了:“皇上?” 李知珉歪了歪头,目光微闪:“朕对做一个中兴明君,没什么兴趣,却觉得若是能让德妃也站在那最高处,一展才华,似乎也不错,如果她真的喜欢的话。”他笑了一下:“有点理解那种为博美人一笑,可以将江山奉上的昏君的感觉了,当初高宗,也是这么的——让圣后走上了权力的巅峰的吧。” 高灵钧神色木然:“皇上,江山社稷,不是儿戏,皇上三思。” 李知珉冷笑了一声:“朕累了。” 他将桌上玲珑金笼拿了起来,在指尖翻滚,里头有一只碧玉雕成的蝈蝈也随着笼子跃动栩栩如生:“朕太累了……”他喃喃自语,又忽然起身道:“你去给范阳节度使夫人透个风,说说这事,让她自己早做打算,当然,上官麟那边,让他就按贵妃说的做。” 高灵钧深深低下了头:“是。”他轻轻退出了大殿。 李知珉却又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到文桐,仿佛很有意思地又笑了下:“去甘露殿和德妃娘娘传个话,就说我身子不适……有些折子,让她来帮我看看。” 赵朴真过来的时候,李知珉满脸疲色地斜倚在榻上,赵朴真忙上前轻轻问:“皇上?您是哪里不舒服?” 李知珉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神情关切柔软,和从前一样,烛光中影影绰绰玉白的脸上,和那天听课之时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神情。她明明可以散发出威仪和自信,却在自己跟前这般谨慎低调。他轻咳了一声,起身道:“没什么,有些乏,从前眼睛不大好,这几日天一黑,就有点看不大清,批折子有些吃力。” 赵朴真吃了一惊,上前仔细看了下李知珉的眼睛:“那您让公孙先生来替您看了没?严重吗?” 李知珉闭上眼睛,贪恋这全不遮掩的担心和温柔:“没事,之前也这样过,歇息几天就好了,但是你也知道,朕不好总传公孙国师进来,更不能让外人知道,朕眼睛看不见,今晚还有一些要紧的折子,想让你帮我看看。” 赵朴真却上前探手握住他的手臂,肌肤相触,李知珉整个人微微一震,明明两个孩子都有了,他对他们之间的肌肤之亲,仍然敏感万分,赵朴真却轻轻揉了一下他的手臂问:“皇上还和之前一样身子倦乏,肌肉酸疼吗?这几日好像是要有雨,我前儿也在女学那边跟着公孙先生学了一点针灸,却还不够熟练,先给您推拿一下?” 李知珉含含糊糊嗯了一声,赵朴真上前便替他宽衣,扶着他趴下,捋高了袖子隔着丝中衣替他细细推拿,李知珉趴在哪里,早已忘了什么是折子,什么是天下,闭着眼睛只希望时间再过得慢一些,但是又恐怕赵朴真太累,只略推拿了一会儿,就说:“好了,朕好多了,你歇息一会儿吧。” 赵朴真却不又低下头替他轻轻揉按眼睛旁的穴位,纤细的手指软而暖,李知珉只感觉到从头到尾椎骨都有着一阵阵的酥麻感,舒服得几乎要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有一个热乎乎的袋子放在了自己肩背上,腰骨上,曾经骑马伤了的腰感觉到一阵舒服,他微微睁开眼睛:“是什么?” 赵朴真轻声回答:“是海盐袋,我让禤将军帮我弄了些,说海边的人用粗海盐热敷了治风湿骨痛有用,上次就让禤将军去找了,这些日子才弄回来,我又缝了许久才缝出合适袋子,自己还试过几次。刚才我让他们拿去炒热了,皇上会觉得太热吗?” 最难得的是这份心意,他舒服得几乎要叹气:“不,很舒服,再热点更好。” 赵朴真忍不住笑:“那要烫伤的,皇上歇一歇,我给你念一念折子吧?” 李知珉感觉到她挨着他坐了下来,伸手替他理了理头发,拿了折子来轻声念起来,他闭着眼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心里想着,做昏君其实也挺好的。 就这样各随所愿下去,有什么不好? 赵朴真一连读了几本折子,然后将中书省所议的呈条也一一读了,李知珉说准的,赵朴真就拿起朱笔,画个圈,说不准的,就涂去,发回中书省再议。 “御史台大夫连书锋上疏……”赵朴真忽然顿了顿,李知珉微微睁开眼睛:“怎么了?” 赵朴真迟疑了一会儿道:“今有嫏嬛女学,靡费国帑,虚耗人力,祸国殃民,理应取缔……经查,女学内有女婴因抚养不当,数十孩死亡,致百姓骨肉分离,民意汹汹。又有皇上以婴孩炼长生不老药、女学内皇妃与侍卫有私等荒谬不经流言,于皇上英名有损……” 李知珉已经起身,伸手按下折子道:“不必读了,朕心里有数,都是些陈词滥调,发回中书省,斥其居心不端,再有这类折子,一律斥退。”他心头大悔,适才只想到哄得赵朴真来陪他,哪里想到这些日子时不时会有图名的御史上折子,平白添堵,白白折了这大好良宵。什么连书锋,也不知道是哪里跳出来的小官,名字都没听过,明日等自己腾出手来,将他放到地方上去任一任实官,教他知道什么叫民生什么叫实务,他暗自咬牙,心里发狠。 第359章 赵朴真却敏感地抓到了李知珉话中的信息:“这样的折子很多?”她前些日子听王彤说过,心里也隐隐知道前朝必然是又有事端,虽然也相信李知珉不会相信但等到自己亲眼看到这些折子中连篇累牍义正词严的斥骂,心里还是有些委屈和怀疑起来。 李知珉恨不得咬断自己说错话的舌头:“公孙国师早就在朝堂上澄清过,不少女婴本就是病重才弃养送到女学中,本就知道不能活,收治以后果然没救活,却又在有心人挑拨之下聚众闹事,想要讹诈钱财,京兆尹那边朕也已经吩咐过了,凡经查实的,一律重罚。如今国家朝廷,但凡想要行个什么新政新法,必然是要群起攻讦不休,似乎不如此不显示自己拿俸禄办事,不说你一个后妃要办女学了,就是朕这些日子和中书省议出来的好些新政,到了地方都困难重重。有时候还恨不得是打仗,不行军令统统拉起来杀了……” 他滔滔不绝,赵朴真却看着他眉间的竖纹微微出神,他这是想要自己不那么难过,其实自己真的没有他想的那么脆弱。 她抚了抚那折子,覆起来放上需要退回中书省的那叠奏折,将另外一本拿起来,继续轻轻诵读,宽阔的殿内安静至极,只有她轻柔的声音在回荡,静谧,平静,叫人安心。李知珉心里想着:她是喜欢的,她也有才华,有足够的耐心,当然,有时候肯定不够狠心,这是她的优点,但是这不是有他在吗? 他会护着她的。 也不知何时,李知珉睡着了,难得的黑甜一觉。 而上官筠再次收到了李知珉身子不适,夜传德妃的密报,她相信上官麟应该也有他的渠道能得到这些消息,她应该很快就能有一个满意的答复。 上官麟的确正在烦闷不堪中,他离开了府里,却发现无处可去,自己身上有孝,宫里也不能去,也不适合去朋友家中,他是朝廷命官,孝期去花街酒楼流连,那更是不行。他驱马出城在荒原驰骋了一夜,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回到那个令他窒息的家中。 他垂着肩骑在马上,木然前行,却忽然听到后头有人叫他名字,他尚未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上前,急切握住他的肩膀:“上官兄弟,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抬头,看到是应无咎,一怔:“有些事出城,正要回去,你找我有事?” 应无咎搪塞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公务想和老弟请教,还请你到我府中一叙。” 上官麟道:“应兄有请,本不该辞,只是如今我身上有孝在身,实不便到府上叨扰,有什么问题,只管说便是了,愚弟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应无咎拉着他的手臂却不肯放:“你我兄弟,哪里会在乎这些?你且来吧,我府上早就备了素酒饭菜,你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想是没歇好,且去我那边清静清静。” 上官麟推辞不过,看他诚恳,如今也正是不想回府的时候,索性便也不再拘泥,跟着应无咎回了应府。 第221章 相认 应府和从前一样,大多是一些退下来的老兵在看门,打杂,只有极少的侍女伺候应夫人,其余大多数伺候的人,都是一些老兵,偌大府里空空荡荡,但是你若有事要找人,总能在各个门的附近找到,看着松,实际上真想要刺探消息,难得很。 上官麟一直颇为喜欢应府的氛围,没什么拘束,也不怕走错什么地方。应夫人是个十分不拘泥的,胸襟谈吐洒脱不俗,比好些男子还要强些,而应无咎以及他的几个兄弟,都是极潇洒豪放之人,往往几个男儿一起吃酒吃肉,射箭投壶,钓鱼打马吊,甚至能够在后园校场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蹴鞠,都是实打实的打过仗的男儿上阵,不需谦让顾忌的冲撞、速度、汗水挥洒,十分惬意,他之前就多在这儿待着不肯回家。如今进来,也有宾至如归之感,放松地宽了外袍,蹬掉靴子,靠在了软榻上,将脚搭在脚踏上,浑身这才感觉出了驰骋一夜的乏和倦来,将手揉着眉心,打着呵欠道:“什么事?最近烦得很,差不多的事儿问问别人么。” 应无咎给他倒了杯素酒递给他:“喝点儿舒爽舒爽,令祖母这事儿突然,不过也是年高了,你还是节哀。” 上官麟一想到极有可能是上官筠下的手,烦恼又涌上心头,将酒一饮而尽,也不说话,应无咎却又道:“令尊这次丁忧,只剩下你一个人在朝中,怕是以后也要辛苦了。” 上官麟看问的都是自己的烦心事,也不说话,只是自己一个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闷酒。应无咎看他喝得急,不由有些担心,劝道:“麟兄弟,酒莫要喝太急了,存在心里不太好。” 上官麟将酒杯一放,胸中一口气压抑着,几乎要爆炸开来:“老兄,我可真是羡慕你!这什么百年世族,真是恶臭啊!”忽然却见帘子一掀,应夫人已经急急走了进来,上官麟一时忙不迭地整衣敛袖,穿着靴子要行礼,应夫人已忙道:“别多礼!坐着!坐着就好!”她上前,眼圈已微微发红:“上官筠让你做什么?” 上官麟转头去看应无咎,眼神锐利起来:“夫人,你们监视我?” 应夫人含泪:“我是你生身母亲!” 上官麟整个人呆住了,应夫人整个人已经压抑了太久:“德妃是你的亲妹妹,我才是你的亲母亲!你不记得我了吗?”她拿起袖子,遮住了自己文着凤凰的半边脸:“麟儿!” 第360章 上官麟怔怔看着应夫人,这些日子来应夫人待自己分外亲近的情景一一浮起,母亲的容貌他当时年幼,只隐约记得,但应夫人辗转风霜多年,又经过毁容,面上容貌和从前已变化太大,又是堂堂范阳节度使夫人,他一方面出于尊敬不好直视于人,另外一方面万没想过自己生母居然还有生还的可能。竟没想到,这位面善又待自己各位亲切的节度使夫人,居然是自己的生母。 应夫人泪水滂沱:“我落崖未死,为保清白自毁容貌,辗转回到家中却不被家里接纳,于是抛下你们兄妹离开京城,辗转再嫁了应钦……这些年我无一日不牵挂你们兄妹。只恨我当时懦弱无知,离开了你们兄妹,害得你们无人照应,甚至连亲女儿被奴婢冒名顶替也不知,害得亲女儿沦为宫奴数年,亲儿子无人照拂,从军九死一生!我对不住你们,这心里没有一日是好过的……” 上官麟忽然上前跪下:“阿娘!”他眼圈也红了:“难怪应家忽然支持德妃和皇上,原来如此!”他涩声道:“孩儿一想到母亲当初九死一生回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却被上官家拒之门外,就恨不得能以身相代,如何敢恨母亲?是孩儿不孝!孩儿也没有护好妹妹……”他忽然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母子二人相拥而哭,应无咎在一侧苦劝无果,只有命人热了茶酒上来,待两人平静下来后,才坐下来,细说从前和如今。 应夫人眼圈红肿犹如桃子:“我与上官家早已恩断义绝,本不打算再相认,只想着远远看着你,照应你就好,没想到上官筠自作聪明,拿我的下落来要挟于你,却早已落入皇上谋算中,皇上派人来传信与我,我思来想去,除了与你相认,难以取信于你,我如何甘心你被上官筠愚弄于鼓掌间?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我不仅还活着,而且还就在京城之中!” 上官麟沉默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上官家对不起她。” 应夫人冷道:“麟儿就是太过忠厚了,上官家有什么对不起她的?是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和上官家一拍即合,难道是你们逼她的?她抢了真儿的一切,我还没有和她清算,如今她还想要将你、将德妃也拉下水,实在可恶!” 上官麟道:“皇上知道了?” 应夫人冷笑:“皇上此人,城府极深,若是有人能在他跟前作祟,那多半就是故意放纵,等着人犯错呢,上官筠也好,崔氏也好,按她们的个性,都不是个能安于平庸的性子……我若是皇帝,也要早日除掉心腹大患的好,自然是要放纵一番,只是你到底是真儿的亲兄弟,他有保你之意……” 上官麟微微一激灵:“皇上也知道真儿的真实身份了?”难怪自己一直领着北衙禁军都督这样的要害位子,他从前还以为是看在上官家面子上,如今看来,竟然是为了德妃?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他居然对皇帝产生了一丝畏惧来。 应夫人道:“真的假不了,真正是上天自有安排呢……如今,你且就先按上官筠说得做,皇上那边传的口谕,上官筠究竟让你做什么?” 上官麟道:“她叫我提拔霍柯为副都督,我这些日子守丧在家,若是真保举霍柯,霍柯基本就掌了禁卫了,皇上难道心里没数?我就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和霍柯给搭上了,霍家大概以为是上官家的安排。” 应夫人目光中利色一闪:“就按她说的做!霍柯如今倒霉,大概霍家是想搏一下了。” 过了几日,上官麟果然上书,因自己祖母方逝,休假在家,荐霍柯为北衙禁军副都督,暂统领北衙禁军事。皇上倒也允了这折子,原来霍家也是世勋了,霍柯在收复两京中多少也立了些功,只是上官家和霍家之前因为上官麟打了霍柯,结了仇,如今看来,这算是翻篇了? 宫里收到消息的上官筠微微一笑,她和这个哥哥自幼感情甚笃,他对早逝的母亲是什么感情,她再清楚不过了,这时候告诉他母亲还活着,可能被幽禁在什么地方,他一定会为了解救母亲,不顾一切,当然,底线肯定有,不能伤害德妃——正好,自己也还需要德妃,以及太子,不是不能共存的啊,她真正的敌手,从来都是皇帝,德妃只不过是附庸在权利上的一个比较聪明的附庸品,当执掌至高无上权力的人换一个人,同样还愿意庇护她,甚至与她共享的时候,她应该知道会怎么选最好。 胜者为王。 上官筠本来以为自己还有充足的时间运筹帷幄,与崔氏好好商谈一番,然而消息却已传来,皇上已有口谕到了礼部以及宗人寺,冬至节之前,就要举办封后大典,着礼部与宗人寺好生筹备。皇后的人选自然不必说,是太子生母,德妃。 “不必给她们太多的时间,朕厌倦了,还是逼她们快些动手吧,时间仓促,她们就考虑不到太周密,省得夜长梦多,没时间和他们耗了。”李知珉将笔投入笔筒,准确利落,一旁的文桐简直无法直视这位整天在德妃跟前装瞎的皇上。 皇上这些日子,夜夜以天一黑就视力模糊为由,叫德妃过来读奏折批折子,然后顺其自然地侍寝,共度良宵,可怜德妃娘娘信以为真,整日地细细斟酌给皇上吃什么对眼睛有好处,又和公孙先生学针灸,学认穴,还去书库里翻找医书,研究到底是何原因造成皇上这般,真是千般怜惜,万般温柔,都给了皇上,连太子和公主都放在后头了。 第361章 显然李知珉非常陶醉于这样的生活,并且非常嫌弃这些滋扰他太平日子的跳蚤,他挥了挥手让高灵钧过来:“宫禁再放松些,让上官筠快些动手。” 高灵钧无语:“皇上!可不能让别人浑水摸鱼了!龙体为重啊!” 李知珉长长叹息了一声:“真没劲,太上皇那边呢?” 高灵钧道:“楚王前日刚去探过他,果真拿了一匣子治头痛的药给上皇,请了御医看过,的确是上好的头风药,太上皇另外又找了几样压箱底的珍宝赏了楚王殿下。” 李知珉一笑:“演得久了,他都当了真,觉得那真是他的亲儿子了,这么自欺欺人,何苦来哉。”高灵钧实在也不能理解,终于大着胆子开口:“皇上英明神武,太上皇如何就是看不开呢?皇上还是去和太上皇开诚布公谈一谈吧,哪有把外人看得比自己亲儿子还重的呢。” 李知珉转头看他:“设若今日是李知璧在我的位子上,他也会如此猜忌嫌恶的。”他嘴角浮起了一个薄凉的笑容:“由来百代明天子,不肯将身做上皇。皇位没有坐到腻,怎么能给别人坐呢?更何况是被人赶下去的,和是不是亲儿子无关。” “最可笑的是,明明一心只有权欲,他却连自己都骗过去了,还以为是真情。” 第222章 议政 天越来越冷,礼部呈上了几次折子面见德妃,商议敲定封后大典的细节。朝臣们并非人人赞成,却都在强势的年轻中兴天子跟前,保持了珍贵的沉默。 皇后之位就在眼前,赵朴真也并没有感觉到多少欣喜,李知珉的身体仿佛是真的出了问题,眼睛总说晚上看不清,时时说困倦不愿意批折子,批折子时往往坚持不了多久便要靠着她,然后闭着眼睛养神等她看折子。她去问公孙国师,都是面容严肃,只说要多歇息,对皇帝不顾身体的行为十分不满。 江山收复,国泰民安,他明明是力挽狂澜千里挑一的明君,为何上天偏偏却不能护佑他,让他免受伤痛? 赵朴真却不知能如何做,只有极尽体贴,希望能分担一些李知珉的担子,让他不太劳累。 李知珉仿佛掉入了蜜窝里,然而一放松下来,似乎全身的旧伤老患全都浮了起来,整个人也娇气起来,从前睁着眼睛看刀口缝合,如今却一点点头疼都觉得需要抚慰,而最好的良药就在身边。 他靠在赵朴真温软的身上,眯着眼睛,听赵朴真念连山来的请改土归流的折子。 “改土归流是迟早的事,莫氏后人单薄,收复两京之时,连山的狼兵功勋累累,土司老夫人趁着如今这个机会提出改土归流,其实是个表态,希望能拿到优厚的酬报。中书省那边果然开了极好的条件,世袭伯爵,但是必须要将军权和地方治理收归朝廷。但是中原方定,连山还需要莫氏镇着,军权不可能交给中央,朝廷派去的都督,猝然也还吃不下狼兵,镇不住,朝廷一下子也挑不出合适的连山都督人选,这人要精干,要忠心,还要肯吃苦去到连山那边,最后就是爵位得了,实惠得了,军权也还在,慧敏老夫人这是看准了朝廷的软肋啊,况且还有你在我身边,多少会念念旧情,不是个简单人。”听完折子的李知珉,闭着眼睛道。 赵朴真想起土司老夫人,叹气道:“我在连山时间很短,和她说几句话,就差点被她带进坑去了。”她伸出手指,轻轻替李知珉按揉太阳穴。 李知珉含笑:“为母则强,更何况她本就是个极要强的。她儿子当时还年幼,我听说她亲手割了前来夺土司印的叔伯的头,还逼着十寨洞主歃血为盟,发誓效忠他儿子,一个女子,太不容易了,当然当时得了圣后的支持,但是一切都还要靠她自己镇得住,那地方天高皇帝远,人们看的是你手里的实力。而且她治理连山多年,开始连汉话都不太会讲,大字更是不识一个,就这么执政数年,居然还将连山治理得很是不错。” 赵朴真诧异道:“果真?可是我去连山的时候,土司府的官员都是说汉话……就是赵家,在家里也是说汉话的。” 李知珉叹息:“不错,她当初能说动圣后支持她,可不是因为她也是女人,而是她许诺二十年内让连山接受朝廷教化,通汉话,学汉学,并且按时交税。她全做到了。执政期间,她兴办学堂,大力推广汉话,汉学,朝廷但凡有流放过去的贬官、犯人,全都被她尊为先生,一一讲授,土司府上的官员,必须说汉话……又引进汉商,促进通婚,铁血手腕推行数年,才有了今日之山民与汉人的融合,咱们眼光放长远些,也不急着一蹴而就,我想着还是要物色一个好一些的都督人选过去。” 赵朴真低头看到他皱着眉头十分疲惫的样子,希望能尽快将这些政事处理完,放下那折子道:“中书省没有提都督人选,皇上的意思是,要同意改土归流,但是流官人选和都督人选还要斟酌?那我批回中书省,请大人们提出人选,再让皇上圣裁?” 李知珉闭上眼睛:“流官就让邵康担任,他是太上皇的人,闲了许久,一直战战兢兢,正想做出一番事业,让他去连山好生磨上几年吧,也算是个人才。都督么,兵部那边其实给过我几个名单,我还没拿准主意,几个年轻的武将,都是得用的,出去历练几年正合适。禤海堂迟早要放出去的,他擅水军,一般不在原籍为官,所以兵部建议让他过去连山,但我想让他去辽东那边给我重新训练水军,将来用得上。高灵钧还是掌着宫禁的好,况且他也舍不得娇妻。王慕松和上官麟,在北边惯了,将领们都听他们的,去南边不合适……况且也都是暴脾气,北边还行,去南边,怕是会闹民变。历来关西出将,如今河西那边刚收复回来,也需要几个得力将领镇守……” 第362章 他一个一个细数着,絮絮叨叨地说着每个官员的性情,虽然闭着眼睛,天下却仿佛就在他眼前,每一处都仿佛在他控制之下,赵朴真看他数了好些年青武将,却没有提到一人,有些诧异问道:“王慕岩将军脾气倒是沉着稳重,怎的不考虑他呢?” 李知珉顿了顿,微笑道:“他是东阳公主的儿子,如今回朝,从前踩过他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少不得又再次想着法子压下他,和从前一样,背叛过东阳公主的,加害过东阳公主的,甚至是曾经听令于东阳公主的人,都不希望他起来。他上过折子想要外放,中书省都是老成持重的,议下来都觉得此人心机深沉,又能力卓绝,并不敢放他出去坐大,还是牢牢圈在京里眼皮底下看着的好,因此驳回了他的折子。王慕松知道他上了折子,也找我闹了一番说长兄为父,王慕岩该是成婚的年纪了,须得在京里择一门良婚,不同意他外放。王慕松也跟了我数年,他如此说,朕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加上中书省也是这个意见,因此朕也就压着没批。听说他托人找了你?” 赵朴真沉默了,许久才道:“王将军前些日子托了人和我通消息,说不惯在京里,想谋外放,不拘哪里,希望我念在昔日有些交情的份上,能和皇上说一说,我想着后宫如何能干政,不合规矩,也就委婉拒绝了。今日提起是觉得王将军才干尽有的,对上慧敏老夫人,应该不会落下风,反受制衡。皇上和中书省既已有决议,是臣妾僭越了。” 她这声臣妾却仿佛一把利刃戳到李知珉心里,他坐起来,将她的手握住道:“朕没有疑你,只是说家常话罢了,朕信你是出于公心,你莫要多想,他能力自然是不消说的,中书省议事,一贯是保守为上,连山这个地方,就算派去个平平的武将,最差也不过是连山继续拥山为王罢了,改土归流本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是放出王慕岩,却怕放虎归山。” 赵朴真道:“当初江山零乱,他若是要反,早就该反了。” 李知珉叹息:“怕的是朕在的时候,他不敢反,不能反。朕不在了呢,他养大了心思,又在地方上有兵马,到时候君弱臣强,便要生患。” 赵朴真心中一咯噔,觉得此话大不祥,早已忘了适才那点失言干政的懊悔:“皇上万寿无疆,不要说这样话。再说土司其实也和都督是相互牵制的关系,王慕岩想要做连山的王,掌握狼兵,十年内不太可能,地方还有那么多的节度使,轮不到他称王,皇上到时候想要撤换连山总督,也是一句话的事。” 李知珉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她:“没错,你这个制衡的思路是对的,为君想要控制局面,朝廷中枢也好,地方也好,不可能亲力亲为,只能制衡。这也是朕一开始仍然还要用上官谦的原因,朕身边的人,跟着朕久了,难免有些骄矜,这就需要个老臣来制衡,如今上官谦丁忧,朕还得再找一个压得住宋霑的人,宋霑是你师傅,但是如今你是主,他是臣,你得从朝廷管,朝堂不能一人独大,否则门生、故旧,渐渐就会将宋霑推上去,时间久了,他牵扯到了许多人的利益,不得不成为那些人的代言人,君上就再也驾驭不了他。你猜猜朕会用谁。” 许多年以前,赵朴真还在书房伺候的时候,李知珉也时常与她谈论政局,教她一些道理,考问她眼力,如今倒有些像从前一般,却又不一般。赵朴真将六部人选都估了一轮,想了下既然是要制衡,那想来是从旧臣里头选,此人还要有些威望,有些势力在,还要有才干,毕竟他的对手可是宋霑。她迟疑道:“孙乙君?” 李知珉赞赏道:“不错,孙乙君,太上皇最倚重的智囊,一贯低调,当初和太上皇一块被俘虏,回来以后也一直十分低调,没有请辞,在礼部那儿任了个闲职,这是个聪明人,朕很看好他。” 赵朴真道:“宋丞相会不会心里不舒服,皇上这般好像防着他一样……再说孙乙君又是太上皇的人。” 李知珉道:“宋霑是聪明人,他这些日子很是谨慎,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只要你在那个位子上,就很难独善其身,他比我明白这个道理,朝堂想要长久,必须要有对头,一家独大,灭亡就不远了。孙乙君从西边赎回来的时候,还是他提议留用此人的。孙乙君也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再去效劳一个疯子。你放心,他会比宋霑还要更尽心尽力地对聿哥儿,效忠聿哥儿。” 赵朴真心中冰凉,看他今日说话,总是意大不祥,嘴上只能勉强道:“聿哥儿还小,皇上也不找个年轻点辅佐他,倒找个这样的老头。” 李知珉淡淡道:“乱局才平,厘清天下,就是要这样年纪的好,没有雄心壮志,只想给子孙后代谋些福利,不会挑起党争,让天下再次大乱。等聿哥儿长大了,他也该告老了,正合适聿哥儿养出自己的班子,朕挑了好几个望族的好人才,给聿哥儿做伴读呢,都是将来能用的。” “还有,王慕岩是东阳公主的儿子,树敌太多,能勾连的人少,去连山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选,朕看,连山都督,就他吧。” 赵朴真没有说话,李知珉回过身拥着她笑道:“不要这样,是朕不好,只是为君者总要谋深远计,防着万一罢了,毕竟不是容易打下来的天下,朕如今不是正在调养身子吗,这几日朕觉得身子轻健许多,晚上也能看到了些,是你这针灸推拿,起了效果。” 第363章 赵朴真这才勉强露出了个微笑:“我昨日刚和公孙先生拿了个药浴的方子,今晚给皇上试试吧。” 李知珉握着她的纤细手腕:“为着卿卿,我总要长命百岁的。”赵朴真抬眼看到李知珉黝黑的目光,轻轻道:“君无戏言,皇上可一定要做到。” 李知珉垂头,轻轻吻住了她的唇,不敢再看她已经湿润的双眼,这个女人,是真心实意地在担心自己的身子,反教自己惭愧起来。 第223章毒药 王慕岩将军去连山去了,听说定北侯跑去找皇上,好生抱怨了一番,依稀听说王将军是托人走了您的路子?”李若璇一边羡慕地看着尚宫局那边派人送过来让赵朴真试穿的皇后礼服,一边问赵朴真。 赵朴真道:“没有的事,公主哪里听的小人造谣。” 李若璇吐了吐舌头:“行了知道嫂嫂您小心谨慎,如今谁不知道您是后宫第一人,未来的皇后娘娘,贵妃也得低头。我听说萍才人身有痼疾,也已申请出宫出家了,这么细算下来,其实宫里就您一人独大了,又清静,一个有品级的皇妃的没有,全是一般选侍, 皇兄可是独宠您一人啊。 ” 赵朴真这些日子心忧李知珉的身体,看这李若璇整日在家里养戏子找乐子,全不关心这位兄长,虽说也是龙体事关社稷,有意隔绝隐瞒,但亲近之人,只要留心,岂能不发现的?不觉也微微有些心寒:“公主殿下最近在忙什么?也时常来看看陛下才好。 李若璇道: 哪敢见大哥,一见我就开始训我,什么养戏子啊什么不务正业啊,我一一个公主, 能有什么正业?和我娘从前一样,只会叨叨叨,我看到他都怕,还是在公主府里自在,一般哪家府上不养几班戏子的,我爱听个曲儿也不行……赵朴真心中叹息:“皇上是心疼您,他若是真不在乎您,早就指个人家给您做驸马了,他如今是希望您能过几日舒心日子,选个喜欢的人,可也不是希望你行事无稽荒唐, 随心所欲的。” 李若璇脸上一僵,咳嗽了两声道:“好啦我知道了,其实最……” 她靠近赵朴真轻声道: 你知道霍家的大爷吗?霍柯,他最近对我大献殷勤的, 他人长得挺不错的,他原配妻子兵难的时候死了,如今一直没续弦。你说,是不是大哥的安排?听说他刚刚任了北衙禁军副都督,是上官将军保举的。” 赵朴真却是知道霍柯与上官家起过龃龉的,心头掠过了一丝奇怪:“公主有什么问题,直接问皇上就好了。” 李若璇摇了摇头:“算了,反正我暂时也没有选驸马的心,若是大哥想安排,我就听大哥的,什么人都一样。 赵朴真道: 公主何不去女学试试看?晋王妃挺忙的,有您去时时照应一下也还好。 李若璇道: 王彤…其实也有些看不起我,包括那些女学生们。我既不能写,也不能画,才华上有限,学也学不进去,除了公主这个身份,一无所有。 我这些日子也还募了不少善款送去给王彤了,至于过去女学那边还是就算了,过去白白给人看笑话罢了,嫂嫂您也别劝我了,我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这一关得我自己过,谁都帮不了我。” 赵朴真看着李若璇,心里想着这兄妹三人都是心里有事不肯说,又不愿意让人帮忙,一个人死撑的性格吗?然而倒也没说错,她过不了心中这道坎,又没有目标,也没有个可信任的人,可不是只能自己一个人扛?她本也和李若璇有些说不上话,只能点了点头宽慰她: 公主已比许多人强了,如今又是金尊玉贵,你自己不看低自己,谁敢看低你?还是得自己立起来。” 李若璇叹了口气:“道理都懂,大概需要时间吧。”两人又说了些闲话, 看到李正聿从前头来了甘露殿,李若璇有些稀罕道:“今儿怎的功课散这么早吗?太子这就下课了?” 李正聿端端正正给李若璇见了礼才道:今儿大朝, 父皇让我跟着上朝听了下大臣议事, 才散了朝,然后上官将军这些日子休假在家治丧,马球课也没人教了,父皇就让我疏散疏散,放了我半天假,我就赶着来见见阿娘和妹妹。’ 李若璇赞道:“几日不见,你这好像又长了个子,还和皇上上朝去了,好好,真是懂事了许多,就是你阿爹在你这样年纪,也没能上朝听政过呢。 李正聿老气横秋道:“父皇说总要一代比一代强,我能早点接手,他就能早些歇息,陪着娘和妹妹。李若璇笑得花枝乱颤:“不错,你父皇可真会教。 李若璇又说了几句闲话,夸了李正聿和观音奴几句,便走了, 赵朴真叫了李正聿过来问道: “最近你父皇经常带你上朝?” 李正聿道:“是啊,其实朝会很枯燥,有好几次我都睡着了,不过父皇没有责骂我。年幼的小太子脸上露出了一丝难过的神情,显然是觉得自己没能做到父皇所期待的,赵朴真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做得很好了。”心里却沉沉的。 夜里,她安顿好了观音奴,又过去贞观殿,天阴沉沉的是要下雨了,这几日李知珉应该是浑身酸疼,特别疲惫的样子,甚至还请了公孙先生入宫把脉过,又另外换了一种药。 赵朴真进寝殿的时候,李知珉正在泡在浴桶里,浓浓的药味漂着,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面色苍白,赵朴真十分担忧地走过去,李知珉立刻睁开了眼睛看向她,嘴角含笑: 怎么这样早就过来了?观音奴睡了?” 第364章 赵朴真走了过去,替他轻轻按揉肩膀:‘是。”又问他:“你今日让聿哥儿上朝了?” 李知珉闭着眼睛, 睫毛湿漉漉的,嘴唇有些发白,脸上仍然沉静英挺:“嗯,让他多露露面,认识大臣们有好处。”赵朴真纤细的手指划过他的耳根,很痒, 他缩了缩脖子笑了。 赵朴真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甚至还带着一丝属于年轻人的稚气,这样年轻的帝王,就已经在着急培养继承人了,这样日日劳心劳力的……她心里不由一阵酸涩:“皇上不必操之过急的。” 李知珉笑了下:“朕是心急了,有你教孩子,朕其实放心得很。” 他哗啦啦起了身,身上湿漉漉的,却就抱住了赵朴真,两人的吻从一开始的温柔到渐渐深入,赵朴真好不容易从交缠的拥吻中暂时脱身,气喘吁吁地开口:“皇上,您的身子……李知珉拦腰将她抱上了床,吻着她皱着的眉心:“朕的身子很好,不要总不开心。”身上仍然酸疼着,他却还是好好安抚了赵朴真一番,赵朴真这些日子也有些劳累,被他厮闹了一番,也困乏地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似乎文桐来床头禀报什么事,李知珉替她盖了盖被子,出去了。 上书房里,丁香霍然跪在那里,低眉顺眼禀报:崔氏让人送了两包药粉进来让我交给贵妃,一包红的,是吃了速死的药,一包绿的,是吃了会中毒失明的药, 据说红的是要给德妃娘娘吃的,绿的是给皇上吃的, 奴婢还未敢上交给贵妃。 李知珉目光里掠过了一丝杀气,看了她一眼:“做得很好。”他让她先退下,转身吩咐文桐:“去请公孙先生过来看看这个药。” 公孙锷很快就过来了,他仔细看过那两样药道:的确如此,一样是孔雀胆,吃了速死,救不了;另外一样是毒药,里头含了提炼过的水银和铅,和你当初突厥战场上中的那个一样,看来当初就是崔家下的毒手了。这个药是慢性毒药,就算拔毒及时也要伤到脑目神经, 特别是你从前中毒过,如今再中一次,失明是必然的,头脑心智也必受影响,身子也彻底坏了,可以说下半辈子基本就废了。” 李知珉点了点头,道:“ 你那边有没有吃了会暂时睡着,看着像假死的药,换掉这孔雀胆,另外一个毒药么……换个会有点反应, 看着像中毒的样子就好,不伤身子的。”他着重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公孙锷道:“可以是可以,现有茉莉根粉,暂时糊弄过去,一个时辰后就恢复清醒,但是何必费这么大劲?就凭这两包药,还不够指认崔皇后和贵妃吗?” 李知珉沉默了一会儿道:“崔氏身份不同,既是长辈,又是楚王生母,太过敏感,要处置她需要确凿证据。贵妃反而还好说,不过是把被利用的刀子罢了,就怕她发疯乱伤人, 到时候肯定乱得很, 让德妃安安稳稳睡一觉,等醒过来,一切就都结束了,不必她劳心。” 公孙锷冷眼看着他:“皇,上莫不是想要借机真的继续装瞎?” “这些日子,我听宋丞相说,您批回来的折子上许多就是德妃的笔迹,又让太子上朝会,封后大典也就快要到了,皇上苦心安排, 为德妃和太子听政铺路啊。”公孙锷和从前一眼唠叨着,并不管皇上喜不喜欢听。 李知珉不说话,公孙锷道:“罢了,天下也是你打出来的, 好在德妃人也不错,你想把天下哄她笑一笑, 让她做个垂帘听政的皇后玩一玩,那也无妨,就是你确定这真的是她想要的?” 德妃此人,性如琉璃通透不染尘,兴许她也就希望皇上说一句喜欢她罢了。”公孙锷叹息。 李知珉转眸,神情冷肃:“朕说了,她就会信吗?” 公孙锷也不说话了,李知珉看着公孙锷,嘴角浮起了一阵薄凉的微笑:“伴君如伴虎,就算你们这些近臣,和朕也算得上是君臣相得了,假若朕对你们说,得你们犹如如鱼得水,朕定不负你们,你们就会信了吗?” “你虽说平日里在朕跟前仿佛出言无忌,却把公孙刃支开去了白家那海岛上,不就是想要留一条后路吗?宋霈给朕举荐孙乙君进中书省,也是怕朕疑他,特意给自己设个对头。 就连朕, 都不信自己。”李知珉笑了下,神情颇为讽刺,他可是一一辈子都在谋算人心,连亲生父母兄妹都算计蒙骗了的,谁会信他?谁敢信他? 公孙锷终于说了一句话:“皇上身子如今不大好, 想休息几年养一养,顺便哄哄德妃也行, 德妃为人,皇上尽可以信得过。” 李知珉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心想果然就连公孙锷,也只是以为自己在试赵朴真,哄赵朴真。赵朴真连王慕岩请托,都不敢接,她又会怎么相信自己是真的想要她议政?她怎么会信一个曾经要杀了自己的人? 公孙锷迟疑了一会儿,虽然心里觉得李知珉疯了,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德妃此人往往出人意料,此事应还能挽回,也 就将此事压下心里, 依言将药给替换了,李知珉也就吩咐文桐,拿去给丁香, 让她交给上官贵妃。 丁香悄悄地回了仙居殿,这几年她早已被李知珉给收买了,她的父母还在崔氏手下没错,但在崔氏被俘虏期间,她的父母兄弟却早已被悄悄联系上,安排了后路,唯一让她需要做的, 就是继续潜伏下去,等着崔氏最后的指令。 果然终于等到了,她潜伏多年,沉默寡言,谁都没有怀疑她居然脚踏两只船。 第365章 她去见了上官筠,将换好的药, 交给了上官筠,将崔氏传进来的话,照样传给了上官筠。 上官筠拿着这两样药冷笑了一声,也没说办不办,只让丁香下去了,一个人坐着想了一会儿,却叫人叫了蓝筝来:“你去找两只猫, 装笼子来给我。” 蓝筝这些日子得了她不少赏,颇为殷勤,不多时果然真的弄来了两个笼的野猫来,上官筠让她放在寝殿里,等打发走了人,就将这两样药都分别用簪子挑了些放水里喂猫,其中一只猫果然飞快地叫了一声就倒下不动了,另外一只猫则喝了药先是狂躁地在笼子里抓,上蹿下跳,之后便有些无精打采,走路也歪歪斜斜。她证实了药效,便让蓝筝又将两只猫都给秘密扔掉了,心里却有了数。 第224章逼宫 封后大典终于定了日子,万事俱备。 前一夜洛阳刚落了雪,洛阳宫里一-片静谧。 因着第二日要起很早去宗庙,晚上赵朴真和李知珉很早就睡了。半夜赵朴真忽然被马蹄声、刀鞘撞击盔甲、皮靴踢踏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看到李知珉坐在床头,面无表情,转眸看见她起来,按住她道:别出去,在内室里待着,朕出去看看。” 上官筠站在寝殿里,身上披着赭红鹤氅,微微抬着下巴看着大殿上的烛火,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烛光下那一身红衣仿佛暗红的血。霍柯披甲拔刀,立在一侧,神情倨傲,一群持刃玄衣甲士围着他们,文桐、高灵钧被捆着押在一侧跪着,脸色紫肿,高灵钧看到皇上出来抬着头怒吼道:“皇上!北衙禁军反了!” 李知珉看了他一眼, 皱了皱眉头,又扫视了一圈围着寝殿的人,目光却落在了一个老内侍上:“柳爷爷?你不在登春阁伺候太上皇?” 柳一常上前躬身行礼,和从前一样谦卑:“皇上,老奴也是奉太上皇的命令,襄助贵妃娘娘, 得罪之处,莫怪莫怪,等皇上和太上皇的误会冰释后,老奴一定请罪。” 李知珉笑了下:“你在宫中多年,从前也掌过兵,可惜了,朕本想让你荣养天年的。 柳一常躬身道:“老奴受恩于太上皇,不得不报,惭愧。 ” 上官筠看李知珉神态平静,身上只着中衣, 外边简单披着件玄氅,显然的确是未有准备,自己果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心中得意,含笑道:“皇上没想过,败犬尚能一搏吧?” 李知珉看了一圈围着的禁军,淡淡道:北衙禁军,大多是京中高门子弟,会这么容易就被霍柯裹挟造反?等天一亮, 外围禁军就能感觉到不对,到时候统统都要以谋反论罪,按律当诛九族。 上官筠淡定道: 那自然是有我哥哥的手令,是诛九族的大罪, 还是从龙拥立世代荣耀之功,皇上如今说了可不算。” 李知珉笑了下,居高临下对霍柯道:“上官麟自己不出面,反让你出来,你还没发现不对?手令什么的要伪造太容易了,崔氏和楚王给你许诺了什么?怕不是把你推在前边顶罪。 霍柯脸上一僵,不由看向了上官筠,上官筠冷笑道:“皇上果然是处变不惊,死到临头, 还在施反间计, 果然是立下收复两京不世之功的中兴明君。可惜皇,上您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吧?德妃妹妹是在后边吗?皇上果然怜惜她,明日封后大典,皇上仍要传她侍寝,这会子应该醒了吧?” 李知珉淡淡道:“上官贵妃今夜意欲何为?” 上官筠一笑,示意身后的丁香上前,她托着一一个托盘,上头两碗乌黑的汤汁,一红一绿碗:“这里两碗毒药,红碗盛的是吃了立毙的毒药,很快,没什么痛苦,另外绿碗盛的,是皇上从前尝过的,吃了会失明的毒药, 这两碗药,是给皇上和德妃妹妹分别准备的。” 李知珉面色不变,上官筠含笑: 之前和崔皇后、楚王商定的是,皇上服下这碗绿的毒药,和从前一般失明,然后以红碗赐德妃,封后大典还是能如期进行的,只是封后之人换成我,我会和从前一般,好好照顾皇上起居,替德妃妹妹照顾好太子殿下的” 李知珉笑了下:“和当年圣后一样,是吗?贵妃一贯志向不小。” 上官筠微笑,一双明眸熠熠生辉:“皇上反正对失明的生活也是得心应手的。不过,其实我和德妃妹妹,还是颇有些意气相投的,太子殿下也还年幼呢,我听说皇上分外宠爱德妃, 因此,我其实还是想给皇_上另外一个选择的机会。 李知珉脸上微微有些意外,却见上官筠目光看向了他的后头,他转身,看到赵朴真披着件素氅,也已从内室走了出来,漆黑长发垂落双肩,神容冰冷。 上官筠笑道:“德妃妹妹圣眷甚隆,原本皇后之位触手可及,实在是有些对不住你,好在妹妹不是一贯相信皇上待您好吗?皇上若是愿意替德妃妹妹喝下这红碗内的毒药,那我也愿意和德妃妹妹两宫并立,扶幼帝登基,垂帘听政, 德妃妹妹,您说好不好?” 赵朴真抬眼看她,目光清冷平静,这就是上官筠的目的吗?让皇,上再次赐死她,让她明白,自己从来都只是一个工具,就像一只猫在戏耍垂死的老鼠。 李知珉伸出手,握住了她微微有些冰凉的手,淡淡道:“这个方法不错,朕选红碗。 ”假死药服下他会失去知觉, 这样后头的安排怕会失控,也不知外边上官麟和应无咎安排得如何了。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他不能再让赵朴真落下心结,赵朴真的冰凉的手抖了下,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让她安心。 第366章 上官筠一-怔,笑道:“皇上果然有魄力,又或者是皇上本就已经年寿不永,索性做个顺水推舟,好哄德妃今后死心塌地地教养太子,为你报仇?” 这话却深深刺痛了这些日子本就有心病的赵朴真,她忽然说话:“上官贵妃为什么总是一再地以恶意揣测,非要我承认皇_ 上待我不过是一个生孩子的工具?便是到了如今, 明明是你心中早有决断,就算皇上失明, 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操纵、 驾驭皇上,你怕他,所以才选择了弑君之路,却还假装是为了我,想要挑拨皇上与我之间的感情。 ”李知珉的手忽然微微颤抖了下,赵朴真回握住了他的手。 上官筠失笑:“不,你和皇,上,必须要活下来一个,否则我们无法掌控朝局,毕竟天下方定,四海归心。崔皇后觉得留下皇上最好,哪怕是个瞎皇上,到底也有许多忠狗在,我们可以挟天子以令天下。我却觉得, 留下你也不错,别人不了解你,我却知道你也有野心一你背后也有 人,皇上的近臣们对你也算忠心,为了太子和小公主, 你会好好配合我的。再说对你,我确然有点儿歉疚, 也有一些欣赏。你是很有才华的,教养太子很合适,待会儿你若是乖乖喝下青碗的药, 我保你依然能和太子好好过日子,看着太子登上皇位,长大成人,我们联手,开创盛世,也算是替我母亲赎罪,你看如何?” 赵朴真却言辞锋利:“贵妃在后悔吧?当初,皇上是真心迎娶你为秦王妃的,你却辜负了他。你一再地告诉我,皇上对我没有感情只是利用, 其实也是一直想要欺骗自己,并没有错过很多,你不稀罕这些。可是正因为如此,其实你在意得很, 真是让贵妃失望了,皇上待我,情深意切, 甚至愿意为我去死。 上官筠面色从容:“太多女人喜欢自己骗自己,自己感动自己, 真是可笑。我从来没有在乎过或者说想过要祈求一个男人的荣宠。皇上呢?上路前,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吗?”她转向李知珉,笑着问。 李知珉难得地笑笑:“别伤害德妃。” 上官筠道:“皇上这情深意切的戏能演到结局,也是令人赞叹。还得烦请柳爷爷,来服侍皇上用药了。”柳一常刚要上前,赵朴真却轻喝道:“慢着!我有话要说!” 上官筠道:“德妃还要和皇上诀别吗?' 赵朴真抬头看向李知珉:“皇上这些日子,又是教太子上朝,又是安排议政, 还急着封后,是不是一直觉得, 若是您不在了,我也会和慧敏夫人那般,照顾好儿女,好好地走下去?” 李知珉看着她:“你很坚强, 朕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赵朴真抬眼看他,睫毛_上沾满了泪花:“可是,我若说我不愿意呢?”李知珉一一怔,赵朴真一步_上前,已然将丁香托盘上的红碗夺了下来,一饮而尽,将碗摔到了地_上。 殿内的人尽皆吃了一惊,李知珉上前抱住赵朴真,心头巨震:“朴真!” 药效很快,赵朴真很快感觉到了腹中绞痛,她拼命睁开眼睛看着李知珉, 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该说什么呢?说自己依然深爱他, 爱到无法看他在自己眼前死去?她对他的爱,早就用言语无法言说,即便是在生命的终点。 李知珉震惊地拥她入怀, 想要说话,却哽咽了。怀中的身体脉搏跳动渐渐微弱,呼吸停止,整个温软的身子变得僵硬冰冷,他一再告诉自己那是假死药,但是却没办法控制自己心慌意乱,万一药失效呢?万一上官筠另外加了料呢?万一丁香又反水了呢?明明之前他对他自己吃这些毒药毫无畏惧, 明明他知道一切都尽在掌握,然而当这个女人在自己怀中冰冷下去, 他整个人几乎要疯狂得无法自制。 上官筠也被这一幕吃了一惊, 笑道:可真是傻女人。”她正笑着, 却看到抱着赵朴真单膝跪在地上的李知珉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目光森寒冷厉。 她身上一寒, 有些笑不出了,忽然外边杀声震天,她一怔,转头,门口已砰的被打开, 应无咎已冲了进来,一支劲旅冲了进来,团团护住了李知珉。 而从梁上忽然落下一个轻灵身影,只一刀,就将押着高灵钧和文桐的两个兵士割喉毙命, 两个兵士话都没来得及说,只会抽搐着在地上挣扎,血涌了出来,令人难耐的血腥味充斥了大殿,公孙刃执刀而立,毫无感情地站在一旁看着地上踌躇着的身体,整个人阴冷得犹如死神一般。 霍柯等人立刻拔刀后退,却也只是被逼退到了大堂中心,被团团围着,霍柯忽然吃惊道: 上官麟! 她脸色微变,转头看门口,上官麟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一身玄甲,漠然看着她:“外边参与谋反的将领兵丁,已经尽皆弃械投降,楚王府也已经围上了,登春阁那边太_上皇也已经被保护起来了,所有参与谋反的奴婢已尽皆被斩杀。” 上官筠嘶声叫:“大哥!你不想知道母亲的下落了吗?”霍柯也嘶声道:“上官麟!你以为这时候倒戈, 就能替上官族脱罪吗! 上官麟冷眼看着上官筠:“一切早已被皇上洞察, 就等着你们入彀一网打尽,贵妃还是束手就缚吧。”他忽然注意到李知珉怀中那不省人事的赵朴真,虽然知道有皇上在应该无事,眼里仍然浮起了焦虑和暴戾。 早已洞察?”上官筠转头看向李知珉,发现丁香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走到了对方士兵阵营内,对方阵营也并没有抓住她。丁香居然已倒戈!原来自己才是那只被戏弄的老鼠,上官筠脸上血色全褪。李知珉面色森冷,一眼都不曾分给她,抱起了赵朴真,冷冷道:“速传公孙国师!” 第367章 第二百二十五章封后 赵朴真醒来的时候, 自己是在一个温暖的怀中,她动了动,却被抱得更紧,她睁开眼,和李知珉对上了眼。 李知珉显然还没有想好如何对待醒来的她,只是仓促地挤出了个笑容:“你醒了?” 赵朴真却对穿着大礼服的李知珉有些陌生, 她动了动,被李知珉扶着坐起来,然后她发现自己身_上也穿着十分严整的皇后礼服, 而车身晃动,显然他们在高大的车辇上,外边传来了中正平和的钟磬声。 她迟疑了一会儿: “我们在哪儿?”这样的场景,让她觉得自己实在梦中。 李知珉道:“在去太庙的路上,今日是封后大典。” 赵朴真抬眼去看李知珉,他戴着大裘冕,的确是要祭天和祭祀祖宗需要穿的正礼服, 玄衣黄裳,衣上刺绣着日月星辰,山川龙虫,下裳六章花纹,穿着祭天礼服的他有些陌生,但看着她的目光,却充满了温情。 她问:“那毒药…… 李知珉道:假的, 朕早就让人调换了她手里的药,只是私下纵容,引蛇出洞,好一网打尽,一劳永逸。” 这才对,他深谋远虑,怎么可能会让上官筠这样的人逼宫成功?他可是在血雨腥风刀枪剑雨中走过来的人,这事其实经不起细想,自己居然被上官筠给带偏了,居然还演了一出殉情的戏,她觉得脸上窘得通红,连忙起身,借着整理身上的礼服来遮掩自己的羞窘:“其他人都没事吧……” 李知珉从胸中透出了一声叹息,将她再次抱回怀中:“都没事,你放心,上官麟和应无咎早就在外守着的,屋里还有公孙刃潜伏着,聿哥儿和观音奴都如平常一一样,没发现有变化一以后, 可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他低头替她整理凤冠。 赵朴真低垂着烧红的脸:“是我愚笨,陛下那时如此镇定,细想想陛下岂是能让人欺入床侧之人。” 李知珉道:“ 是朕的错,朕之前得到的消息是他们打算毒杀你, 毒瞎朕,朕就让人换了公孙先生制的假死的药,想着你睡一觉起来,万事皆定。没想到上官筠忽然来此一招,朕更没想到……” 更没想到你居然宁愿代死,李知珉微微有些哽咽:“相信朕,以后朕一定什么都安排好,不再让你这样担心了。” 赵朴真抬眼看他:“那么陛下这些日子的身子不适,眼睛看不见,也都是装的了?” 李知珉身形微僵:“是朕的不是,以后不会了。” 赵朴真却如释重负:“陛下龙体康健,是万民之福。”她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些日子压在心上的阴影尽皆驱散,李知珉低头看她眉目松开,嘴角含笑,是真心真意为他身体康健而感到开心,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的欺瞒。 这个女人,是真的不计较自己曾经想要杀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走_上那权力的最高峰,在不知道毒药是假的情况下,她毫不犹豫地替死,醒来后,开心的却是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她一直从心而行,至情至性,本真如一,即便知道自己是如此的人,她也义无反顾地以身饲龙。是他愚笨了,居然想要给她她根本不在乎的东西。 辇车停了下来,外边礼官高喊:“皇上驾到。” 李知珉牵着她的手道:“太庙到了,咱们下去。 钟鼓声悠然响起,李知珉牵着赵朴真,下了辇车,一步步踏着红毯走入了太庙内。拜过天地祖宗,李知珉从身边礼官手中接过了皇后金印, 授予赵朴真。 赵朴真跪下郑重接过金印,李知珉起身扶起她,钟磬声再次响起,庆贺礼成。从此往后,眼前的女子, 将是自己独一无二的皇后,与自己同享这无上尊荣。 李知珉轻轻道:“今后,朕不会再有一事欺瞒于卿,也绝不会死在你之前,与卿共白首。 赵朴真看向他,目光柔软: 皇上这是……白首之盟吗?”她终于,走入了他的心吗? 李知珉轻声道:是。 楚王府中,李知璧走入房中,难得地看到母亲端正地坐在正中,一身盛装,居然是皇后大婚的礼服。 他心里掠过了一丝怪异,他们母子这段日子生疏冷漠,还为了他擅自请封元后一事一事吵过一架,没想到今夜她忽然如此举止奇特,他压下心底的诧异,行了个礼:“母亲,今日是封后大典,您穿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崔婉道:“我觉得,应该和你谈一谈了,咱们母子日渐生疏,如今回想起来, 我只一一心埋头做自己的事,没有好好问过你究竟想要什么,回想一生,很是惭愧。”她语调柔软,李知璧心中一沉,越发觉得母亲反常, 轻声道:“母亲言重了, 是孩儿不孝,母亲含辛茹苦都是为了我,是我不能达到母亲的要求。” 崔婉低声道:“算不上为了你,所以你不理解我也不奇怪,我是将对先帝的感情,都寄托在了你身上,于是给你强加了太多的责任和要求,我以为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继承你父亲的遗志和天下,没想到你却不想要。也是我没有好好能够带大你, 让那些腐儒们,误了你。” 李知璧终于问出了这些日子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母亲,孩儿只是不知道,孩儿,真的是先帝唯一的骨血吗?” 你当然是先帝的儿子,金尊玉贵的嫡脉。” 崔婉平静道,她觉得她应该生气,然而这一刻她却没有,她只是忽然也觉得累了:“是有人在你耳边进了谗言,误导你吧?因为我与李恭和有奸?所以你是李恭和的亲生儿子,所以他才这么猪油蒙了心一样的支持你?” 第368章 她睁开眼睛:“你心里有疑问, 为什么不来问我?对方算准了你的性格,知道母亲有奸,只会相隐,而你自幼习的是仁善,学的是无为,所以你不问,中了旁人的计谋却丝毫不知。” 崔婉深呼吸了一口气, 轻声道: 当年你父皇御驾亲征,分手之前我就已有孕相,李恭和那庶孽趁我醉后不备,侮辱了我,在我醒后,又以名节逼我不可说出去。后来你父皇战死,我本可以随他而去, 然而却为了你,苦苦周旋, 我找了东阳公主,联合她,与朝廷大臣们周旋, 才逼着李恭和立你为皇储。为了不被李恭和在宫里骚扰,我出家避开他,但又担心你被他所害,因此我使了点手段, 让他以为你是他的孩子,之后东阳公主倒了,我不得不与李恭和嬗和多年……这些年来, 每一步我都不敢行差踏错,就怕害了你。就算被掳西行,我心里也只有一个信念, 就是只要活着,只要能保住你,一切都还有希望。” 李知璧双膝跪下,忽然狠狠给了自己 “母亲!都是孩儿的不是!”他忽然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双目落下泪来,崔婉扶住他的手,含泪笑道:“孩儿不必自责,你是受奸人蒙骗,如今想来,我是自欺欺人了,大势已去,我还非要强求,反而是害了你。平平淡淡才是真,你只要活着,过得自己快乐,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你去争去抢, 去和这些豺狼们争这一口腐食?你阿爹, 其实也是个性情极为恬淡的人,你和你爹其实一直很像,如果他能选择,他应该也是厌恶这权力顶尖处的争斗的,是我错了。” 李知璧抬起头,满脸泪水:“母亲!是孩儿无能愚蠢!都是孩儿,对不起您的忍辱负重,对不起阿爹,对不起祖宗天下!” 崔婉微笑着:“不必如此,我已想通,你今后,就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吧,画画也好,谈诗论文,游山玩水,想娶妻就娶,不想娶也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健康地,开心地,活下去,过你想要过的日子,卸下母亲给你带上的枷锁,好好过日子吧。 李知璧听母亲这话大有不祥之意,吃了 惊, 膝行两步急问:“母亲如何说这话?孩儿奉养母亲,母亲能想通,那我们母子安稳度日便是, 若是今上不容, 我愿辞去王爵之位,带母亲隐居远遁。 太迟了,崔婉心下微微叹息,轻轻伸手抚摸李知璧的头发,仿佛当日那个呱呱落地红色皮肤的婴儿还在跟前,那时候她满怀着希望,发誓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要留给这孩子。她细细端详着李知璧,轻声道: “我勾连上官贵妃谋害皇帝,已经事发了。如今楚王府外边,已经围满了兵士。我们是圣后嫡脉,皇上若是杀了我们,名声不好, 我和皇帝说了, 我自尽, 就说病死,他保证不会问罪于你,今后只要你无心帝位,他保你能平安到老。” 李知璧吃了一惊,扑上前去:“母亲!我去找皇上! 我和你一同隐居远遁, 再也不问世事!皇上一定会答应的,母亲! 崔婉轻轻摇头:“我已服下了毒药,你放心,不痛,睡一觉罢了。 外边早已被围上了,我们走不脱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着比死了更难,孩子,我希望你能做好这最后一件事,活下去,不管遇到什么事情。 毒已经发了,困意涌上来,崔婉含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脸,闭上了眼睛。 李知璧忽然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崔婉病逝的消息传到了仙居殿。 上官筠端坐在大殿中央,平静地问文桐:“皇上让人告诉我这个消息,意思是让我效仿崔皇后自尽吗?” 文桐恭敬低头道:“皇后娘娘的意思,许你离去,对外说上官贵妃病逝,皇上同意了一还有上官将军上了折子,恳求饶你一命, 他愿辞官代罪。”其实李知珉开始是想要让上官筠无声无息地病死的,只是赵朴真终究是觉得命运颠倒莫测, 设若当初没有被顶替,今日的上官筠,是否就是养在上官家的她的一生?物伤其类,加上上官麟终究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子,上了折子求顶罪。她对这个大哥, 也是很有感情的,于是还是求了李知珉,放上官筠离去,对外只说病逝,从此天下再无上官筠。 上官筠笑了一下,脸。上表情冷淡:“皇后?是了,今日封后大典仍然如期进行了啊。 凤位初登,是要显示她的慈悲和宽仁吗?”她深呼吸了一下,尽量保持着庄重和傲慢,和文桐说话:我有几句话要转述给她,麻烦文桐公公转达。 文桐躬身:“请说。 上官筠轻声道:“我是输了,是因为这个世界, 除了依靠男人,女人无法依靠自己的才华立足,而她真的赢了吗?她赢,只是因为皇上让她赢罢了。” 不过,算她聪明,那一天皇_上神情丝毫不乱,显然早有准备一她应该早就猜到不会有事吧?所以才故意喝下毒药,让皇。上觉得她可以为他而死, 铤而走险的一招,就凭这一招,我佩服她。否则她有儿女在,岂会轻易服下毒药,行此无用之事?不过是为博帝皇欢心罢了。” 文桐终于忍不住了:“娘娘这个时候,何必再说挑拨之语?您不会为情而死,可这天下仍是有至情至性之人在。”真不知道皇上皇后要留下这毒妇的性命,看她这张嘴,若是皇上信了…文桐暗自咬牙切齿。 第369章 上官筠冷笑一声:“我会离开大雍,去看看这天下,去看看海外,并且等着看她的结局。 崔娘娘已经死了,自尽。 留下的遗书是与先帝合葬,朕已经发明旨给礼部,按她的遗愿办理。” 楚王已去了白马寺,剃度出家。” 李知珉居高临下细细打量着自己许久不见的父皇, 从那荒谬的一夜,太上皇要求自己让位给圣后嫡脉之后,他让人将他送进了这里,再也没有见过他。 崔皇后自尽,楚王出家,上官筠出走,一切尘埃落定,他才再次来到了登春阁,面对这位被幽禁的亲生父亲。 李恭和眼皮一一跳,却到底没说话。 李知珉淡淡坐了下来, 脸上漠然:“父皇其实早就心知肚明,楚王不可能是你的亲生儿子吧,只是一直假装相信崔氏精心构造下的谎言,便能将自己也骗了过去,以为自己就和死去的一直高高在上云泥之别的皇兄一样,拥有着圣后传下来的高贵血统, 娶的是五姓之首的崔姓嫡女,生下来血统珍贵无可取代的皇子,这么多年来,父皇逼奸皇嫂,爱护侄子,不就为了让自己沉浸在这样一场春秋大梦中吗?” 李恭和脸上肌肉一阵抽动, 狰狞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知珉有些怅然道:“我们父子,大概再也没有和解的那一天了吧, 父皇。 崔氏至死都不可能喜欢你,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先帝,为了楚王,你心知肚明这一点,却也只能用这一点来拖着她,让她不得不依靠你, 笼络你, 和你维持着表面的温情,和你有着共同利益。为着这虚幻的感情,你宁愿将发妻,将亲生儿女,将国家将朝廷,都献祭给她, 希望她能为你的付出而感到动容。只可惜,她自始至终都只将你当成那个恶心的窃国的庶孽,犹如蟑螂老鼠一样恶心的东西,她犹如神女一般, 高高在上,轻蔑地利用着你,看着你如此愚蠢地在她的谋划下,笨拙而贪婪地贡献出自己所能供奉的一切, 却仍然如同虫孓蛇鼠- -般地卑劣……住口!”李恭和断喝了一声,脸上青筋迸发,双眼露出精光:“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李知珉抬眼看着他,淡淡道:“我只是想来看看,我从小就一直渴望得到认可,一直求而不得的父皇,其实和我一一样,也是一直在渴求着不可能的眷顾,苦苦追求,却求而不得。 如今看明白了,才知道,原来一直渴望的东西,不过如此。” “为着您的冷落和蔑视,为着永远无法满足和取悦的您,我挣扎奋斗了一辈子,辜负了真正值得我认真对待的东西, 不知道如何去喜欢,去爱护一个人。因为你,我觉得失控的感情是可耻的, 觉得男欢女爱,是懦弱者沉溺的借口,觉得男女相恋,便要无限度地索取和无休止的奉献,一边低贱卑微如泥,一方却从不感动高贵如神。这么多年,我才慢慢知道,原来男女之间的感情, 尚有发乎真情,却能一直坚持本真的感情, 尚有明明相恋,却并不依附对方的感情,尚有心心相印,彼此都不舍得对方为难的感情,所幸, 有人一直在耐心等我,等我真正学会如何做回自己, 不再为他人而活,学会如何发自内心地去喜欢、去尊重、去爱护自己的亲人。” 不管怎么样,大概父皇也不会再愿意看到我,原本应该是好好的作为献祭的羔羊,却不肯乖乖听父亲的话,而是夺过了屠刀,自己长大了。 就这样吧,好好度过您的余生,不要再折腾了,崔氏已经死了,也并不想与您同葬,您可以消停一下了。” 想吃什么, 想喝什么, 都可以吩咐下去,只是这辈子,您不可能再走出这座岛,除非大行之日。您可以轻生,不过我怀疑, 您真的有脸, 去见先帝吗?您敢再面对死去的母后吗?您怕不怕圣后、东阳公主在等着你?我还是劝您,好吃好喝,好好做你的太_上皇。” 李知珉一边嗟叹着,- 一边慢慢往外走去。 李恭和抬头,看着自己这个嫡长子高大挺直的背影,他也不知多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这个儿子, 这几年,被欺骗、被愚弄、被折辱的感觉一直侵占着他,他疯狂地仇恨这个儿子,认为一切都是他这个儿子设计的。他张了张口, 却没有说话,他们父子之间,早已背对而行太久,无话可说。 反而是崔氏的死, 对他这一刻的触动更大。 多年前他作为一个卑微的庶皇子,抬眼看到万众瞩目的皇兄,从花车上牵手接下那个有着尊贵的清河崔氏嫡女,从那一天起,他就强烈地渴求着,那一切,都能会是自己的。温柔高贵,聪敏仁慈的皇嫂,聪明伶俐的太子,都是我的。这个国家,这个皇朝,都是我的。 差一点,自己差一点就都拿到手了有一段时间, 崔氏对自己脸色, 不再那么不屑一顾,大概就是东阳公主倒下以后吧,天下那时候,就是他一个人掌握着,予取予求, 为所欲为。可惜时候太短, 可恶的青蕃,发动了战争。 如今她去了,地下的皇兄,大概来迎接她了吧。他会嫌弃她被自己玷污了吗?应该不会…毕竟皇兄,是朝臣们异口同声赞许的仁慈宽容啊。 那么自己呢?有谁等着自己吗? 一直唯唯诺诺愚蠢哕唆的窦氏吗?囚禁冷宫,又接过自己令她殉死的圣旨,大概也不会再对自己有什么好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