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婚清冷神君后》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1节 本书名称: 悔婚清冷神君后 本书作者: 卿顾我 本书简介: 全订10r,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可爱^^ *西崇山上的俊美神明,执掌着世间至高无上的权柄。可惜薄情寡性,不近女色,无人能得其垂青。 却有一日,那清冷孤高的神明,自魔渊带回来一位女子,唤明曜。 那魔女仰起脸,一双桃花眸在瑰丽的天光下,倏而划过一抹明黄的影。 神山精怪惊诧失语:眼前这个…难道不是神明此番下界斩杀的罪女吗? 可向来公正无私的神明,却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眼底满是钟爱。 那日,神明不顾众议,于万千生灵前,向她许诺了后位。 *大婚当日,云咎握着明曜的手缓步踏上天阶。 仙乐齐鸣,鼓瑟吹笙,明曜垂眸而行,无人看见她婚服广袖下隐隐颤抖的手。 神山上所有生灵,都如此真挚地羡慕着她。 而她却在许诺“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刹那面如白纸。 明曜悔婚而逃,将云咎一人留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后来,明曜足戴锁链,被向来清冷的神明欺身逼至墙边。 明曜哭着要逃,却被他锢住手腕,沉默着重新拖至身前。 她挣扎着,在混乱中失手将他刺伤。 云咎却一点点吻去她的泪水,将利刃塞回她的掌心: “别怕,别离开我。” “是你先说爱我的,明曜,只要不离开,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食用指南】 11v1,sc,he; 2感情流,爱恨拉扯,玻璃糖; 3女主开篇比较弱,会慢慢成长; 4我流奇幻,私设如山。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异闻传说 正剧 美强惨 高岭之花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曜,云咎 ┃ 配角:-看完求评分www- ┃ 其它:-作者专栏求收藏mua- 一句话简介:清冷偏执神明x苏软甜毛绒绒 立意:爱意无坚不摧。 第1章 「北冥,无光之海,混沌之所,诞育妖魔。」 “小鸟,神君允许你出来了么?快回去。” 西崇山上,白衣青带的神侍正三三两两地站在一棵华茂繁丽的玉兰树下闲聊,转眼,却看到不远处的神君寝殿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窄缝。 一位身着浅蓝华服,银发披散的少女,正赤足踩在地上,胆怯而懵懂地望向她们。少女细白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扒拉着门框,缝隙狭窄,只隐约露出她小半张脸,可仅是那么影影绰绰的一眼,却让其余的神侍纷纷止住了话头。 ——这北冥养大的魔女,长得也太好看了一些。 其中一神侍见状,连忙举步走到少女面前,见她没什么反应,神侍耐着性子又嘱咐了一遍,遂抬手想将殿门重新合拢:“你把手拿开,当心夹住了。” 少女咬了咬唇,仰头望着神侍,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未有退让:“我有名字的,我不叫小鸟。” 神侍愣了愣,忽而笑开了,她轻轻“诶”了一声,对上少女被阳光映照出明黄色光芒的双眼,语气说不上温柔,却也并不冰冷:“让我想想,你是叫......明曜,是吧?” 明曜点点头,这才将扶着门框的手缓缓放下,她捏了捏裙角,刚想问什么,就听神侍又道:“可是就算你有名字,来了神界,又和其他小鸟有什么区别呢?” 神侍朝她弯眼笑了笑:“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神君凭着带你回来的机缘,还肯多顾着你一些。所以呀,你不要忤逆他,要乖乖听他的话。” “为什么我要......听他的?”明曜的手又搭在那门框上了,一双琉璃般剔透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我只是想回家看看。” “回家?”神侍望着明曜的眼神中,忽然多出了几分她也分辨不清的情绪,“以后,你就把西崇山当做自己的家好了。而且你是出生在北冥的小兽,本来就是要受神明约束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就算不是魔又如何呢?云咎神君主惩戒,掌雷霆,唤风雨。一切天道神谕,都由他来执行,这世间的生灵,天生便得臣服于他。” “天道神谕……”明曜闻言轻轻颤了一下,她经历太少了,除了北冥魔渊,哪里都不曾去过,什么都不曾见过。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到那虚无的“神权”,因此神侍只言片语便将她唬了去。 她垂下手,无措地退后几步,仰头看着门缝那边缓缓直起身的神侍,小声道:“如果云咎回来了,能不能让他见一见我?” 神侍歪了一下头,伸出手指抵住她的嘴唇:“小鸟,我们得唤神君,不可直呼名讳。” 明曜愣住了,双眼满是迷茫——这个地方好奇怪,明明是有名有姓的人,却不可以被叫名字吗? 她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又问神侍道:“那我怎么叫你呢?” 神侍低头看着她:“神君尚未给我赐名,所以这并不重要。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姐姐。” 寝殿的大门关上了。那一抹直射在明曜脸上的阳光被挡在了门后,没有了光线的折射,她那双琉璃般的桃花眸便渐渐失去了明黄的光芒,乍一看,只比普通的棕瞳稍浅些许罢了。 明曜背靠着大门缓缓坐下,掰着手指一点点复习着这些天所接受的“新知识”: “看不清时,是天黑;看得清,是天亮。” “要听话,魔要听神明的话,大家都要听云咎的话。” “不能叫云咎,要叫神君。” 她小声复述完这些信息后,便又仰着头,努力回想这是自己离开北冥的第几天。可想着想着,脑海中便生出一种针扎般的刺痛,那痛觉细细密密地滋长,像是要从她的头皮中钻出来似的。 明曜蹙起眉,不过片刻便挨不住了,她捂着脑袋倒在地上,满身冷汗,痛得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好痛……明曜又痛了!救救我!谁来帮帮我......” 人在痛苦难忍的时候最不设防,明曜抱头瘫软在墙角,蜷成紧紧的一个小团,银白的长发散乱,像是鸟儿挣扎零落的羽毛。 她痛得将死之际,玉白的宫门却骤然大开。明曜泪眼涟涟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白衣金带的男子正推门而入,他闻声侧头望来,一双沉静的墨色双眸好似深潭,无波无澜地落在明曜身上。 她没想到他竟在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候回来,对上他的眼睛,心中忽然生出许多不知所起的懊恼。 可她尚未来得及端庄姿态,颅内的痛楚又一次潮涌而至,明曜一个哆嗦,生理性的泪水“唰”地淌落下来。 她抱着越发疼痛的脑袋,哆哆嗦嗦地唤了他一声:“神、神君,你救救明曜......” 那男子没有回话,只轻轻翻转了一下殿门上镶嵌的玉璧。 寝殿明暗忽变,一切光亮都仿佛被那巴掌大的玉璧吸收,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云咎在明曜身前蹲下,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不过片刻,她感到一股温暖清润的气息自她颅内渡过,瞬时抚平了痛意。 明曜长长松了口气,失力般撑着地,缓了片刻,她才想起那神侍姐姐的话,觉得自己还是得对云咎更敬重一些,便小声道:“多谢......多谢神君。” 云咎应了一声,目光自她额前散乱汗湿的银发上移开,扫过她因痛楚而蜷缩在纱裙之下的双足,最后投入了昏沉沉的黑暗中:“能站起来么?” “能。”明曜挣扎了一下,脸色苍白地直起身子,忽而想起正事,艰难道,“您……您是因为我才回来的么?” 他等她整理好坐姿,才重新垂眸望向她,声音平静到近乎冷淡:“你让神侍来找我?” “是的……我、我是想求求您,能不能让我回北冥看看。我已经离开家好久好久了。” 她掰着手指递到他眼前:“七天,按照你们这儿的叫法,我已经离开七天啦。” 云咎垂着眼,那张清俊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明曜,你的家是神界。” “不是的!”明曜抽回手,眸中多了些气恼,“我可以把这里当作家。可是我在北冥也有家!那里是没有这边好,可是我生在那、长在那,我的朋友都在那,我为什么不能回去!” 她抬眼望着他,眼中蒙上了一层委屈至极的水雾,可他对着她的眼,竟然半分动容也没有。 云咎是神界朝雾所化,性子也如云雾般清冷淡薄,目下无尘,纵然生了张世间罕见的俊脸,却也能被那冷冰冰的神态冻得叫人望而生畏起来。 他垂着那双漆眸静静地望着明曜,像是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哭泣,不安慰,更不指责,却无端叫她难堪到攥起了手指,她咬着下唇,许久才委委屈屈地小声道:“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云咎微蹙起眉,难得困惑地眨了眨眼。他此刻挡在明曜身前,与他高挺清直的体态相比,少女在他面前显得那样弱小,仿佛暮春枝头错季而开的花骨朵,风吹吹就能坠落。 她受不了他的注视,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心中难堪又委屈,泪水控制不住地簌簌而落,纤眉微蹙,眼尾绯红,将少女本就艳丽的皮相又更添了一丝楚楚。 那一瞬,云咎忽然就明白了眼前这个少女何以被北冥魔族偷偷藏匿了五百多年。 “你没有错。”云咎声音平和清缓,但与其说是温柔的安慰,却更像是公正严明的审判者宣告了她的无辜。 明曜仰起头,可她眼中的茫然尚未被欣喜取代,耳边便又传来了云咎的声音:“错的是北冥魔族,它们私藏了光明种五百年,是大罪,我已按神谕惩处了它们。” 明曜愣了一下,像是没能理解他的话语:“光明种?” 云咎深深望进她的眼底,那淡漠的目光似要穿透她的身体,直抵魂魄:“你不是魔,而是神禽,是被遗落在北冥的光明种。它们本该将你归还神界,却私自藏匿,犯下无可赦免之罪。” 明曜在神明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她身上浅蓝的纱裙,是北冥最好的鲛匠编织数年而成,那流光溢彩的蓝与她本相羽毛的颜色几乎一般无二。 这是她两百岁时收到的礼物,可若她知道这是她在北冥得到的最后一件物什,她一定不会收下。 “可我觉得......他们也没有错。”明曜伸手拉住了云咎的衣摆,她仰头望着他,眸光闪烁间,似又有泪水将落未落地打转,“您如何惩处了他们?” 神明不说话了,那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目光重新落回了昏暗之中。无声的对峙令他心头生出些许烦躁,他垂头望着她扯着自己衣摆的手,像是不得到答案便不死不休。 可他面对眼前这过于柔弱的少女,此刻说不出更重的话来。他垂眸凝着她,忽然握住她手腕,毫无预兆却不容置疑地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明曜实在太轻了,纵然本体是骨骼轻盈的神禽,也不至于只有这样的重量。 她柔软的额发轻轻蹭过他的下巴,却很快被她察觉到这无意而行,却过分亲密的动作。明曜有些慌乱地闪避了一些,却猛然察觉到对方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几分。 “别动。”云咎的声音很轻,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晰,明曜呼吸一滞,尚未来得及作答,便见他一把掀开床帘,侧身将她放在了寝榻上。 她回头见他转身想走,连忙直起身朝床边挪了几寸。衣料蹭过锦被,窸窸窣窣的声响在黑暗中分外明显。 “别动。”他背对着她,冷冰冰地重复了一遍,可随即也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略重的语气,又认命似地顿了顿,柔和了几分,“若撑不住人形,你可以变回禽鸟。” 明曜半张脸埋在锦被中,一双漂亮到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无辜而倔强地盯着他:“神君。” “……”他沉了一口气,声线更缓,似乎已近他正常语气的极限,“初见时你唤我云咎,如今依然可以这样叫我。” “神君,”明曜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他们是我的朋友,他们对我很好。所以......您如何惩处我的朋友了?求求您告诉我。” 云咎转过身,自上而下地望着她。那低眉垂眸的样子若放在其他神明脸上,本该是十分悲悯柔和的,可偏偏眼前这位的长相太过凌厉,也太过清冷,因此非但不显得慈悲,甚至还带了些压迫感。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2节 明曜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云咎这次却没有考虑那么多表情方面的问题,他只是在那个瞬间,将北冥发生的点点滴滴迅速回顾了一遍。 ——他试图给那段血淋淋的记忆找到一个温和的表述方式,不要吓到眼前这个过分单纯,单纯到甚至开始“认贼作父”的少女。 第2章 半晌,云咎语气平静地回答她:“它们既然敢私藏你五百年,我便也按神谕,取走了北冥魔族五百年。” 神明这话说得很模糊,明曜仰头打量着他的表情,试图从那波澜不兴的面容上找到一丝可以作证她猜测的破绽。可她失败了。云咎的眼底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得像是在回答今日的天气如何。 明曜静了静,执着地追问:“你没有杀死他们,对吗?” 云咎沉默了片刻:“魔生于混沌,不会死。” 得到了确定的答案,明曜便顿时松了一口气。 自天地初开后,光明育神,混沌孕魔。纵然神族生来凌驾于万物之上,但其降临北冥魔渊之时,神力依旧会遭到限制。 ——唯一不同的,是手持神谕而来的执法神。 一旦有神谕在侧,神明即便身处混沌,依旧能够施展无上神力。 明曜不能确定北冥魔族在神谕加持的云咎手下会落得怎样结局,但她至少明白,眼前的神明不可能,也没必要欺骗她。 她心里踏实了一点,眸中终于凝出多日来第一抹真切的笑意,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笑盈盈地对上神明的眼眸,她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多谢您放他们生路。” 手中的衣料轻盈丝滑,如流水般从她掌心抽离,云咎的目光在接触到她眼神的下一瞬移开,无声无息地落到一旁的石壁上。 明曜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脸上没有失落,甚至依旧洋溢着那样灿烂天真的笑容:“那等我长大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回北冥了?” 云咎不答,只淡声道:“你可知它们对你做过什么?它们那样对你,也算得上朋友?” 怎么会......算不上呢?明曜有些怔忪地望着自己的手心,许久才桩桩件件地罗列道:“他们给我吃的,给我好看的衣裳,还给我住的地方......他们当然是我的朋友。” 云咎的长睫忽而一颤,几乎是难以理解地望向床上娇丽柔美的少女,片刻后,他确信她所说的句句真心。 明曜的表情有些懵懂,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她那头星河般银亮柔软的长发散乱,红唇微张,小巧精致的鼻尖上有一抹尚未褪去的红晕,这使她看上起来更加稚幼无辜,丝毫看不出半点北冥初见时被滔天魔息裹挟的样子。 云咎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心中渐渐生出几分无措。 他多年来独守西崇山,那些按部就班的事务和偶尔下达的神谕充斥了他所有的生活,他孑然一身惯了,很少与人交流,于是千百年如一日地过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抚养一只刚刚成年的兽,何况这孩子对于是非对错似乎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就比如她将那些囚禁了她五百年的魔族,当成了“对自己很好”的朋友。 云咎有些伤脑筋地蹙了蹙眉:“可是它们没有给你自由。” “自由?”明曜显而易见地愣住了,“什么自由?” 云咎俊逸的眉眼压得更低,他本就是武神,主惩戒杀伐,那清冷出尘的气质配上这冷冰冰的表情,便显得越发气势逼人,风刀霜剑般凌厉。 明曜吓了一跳,怯怯地将手臂伸入被窝,小心翼翼道:“抱歉,您不要生气,虽然我不太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会努力——” “你不用努力,”云咎沉了一口气,硬邦邦地接过话头,“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出去走走。” 明曜眨了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云咎已旋身离去了,神明墨黑的长发垂直腰际,飘逸的金带云袖在走动间吹拂开来,朦胧梦幻,是她在北冥五百年都不曾见过的美景。 明曜侧着脸,将鼻尖轻轻埋入丝被中,不知不觉,竟看得几分出神。 寝殿中浮动的淡香丝丝缕缕飘至鼻端,明曜困倦中又忆起北冥,她知道魔族有着漫长的生命,五百年的光阴对于他们来讲不过是弹指一瞬——果真被云咎取走,应当也不妨事吧? 她自以为触及正解,终于卸下一桩心事,脑海中昏昏沉沉,不久便陷入了沉睡。 -- 次日,明曜是被神侍唤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盯着垂落在眼前的碧青玉带,低声喊了一句“姐姐”。 神侍应了一声,俯身拉她起来。 这是黎明将至之时,西崇山神殿内昏暗无比,只有床头一截新燃的蜡烛,在孜孜不倦地散发着微光。四周的一切都宁静,明曜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飞虫扇动翅膀的声音。 她任由神侍摆弄着她穿衣、束发,终于在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轻声道:“天还没亮。” 神侍道:“天马上就亮了。” 明曜望着铜镜中自己的身影,心中空荡而恍惚:“北冥是不会天亮的。” 神侍编发的动作很快,却在听闻此言之后停住了动作,她望着铜镜中的少女,踌躇道:“神君说带你去看日出呢。” 西崇山向来没什么来客,更别提魔族之人。神侍在神山中侍奉多年,生平第一次遇到明曜这样的——她实在太乖了,自七日前来到西崇山后,她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寝殿中,哪怕生出思乡之情,也只会怯生生地开一条门缝盯着外头陌生的景色。 虽然云咎命令她们看护明曜,却从未在神殿四周施下任何禁制。神侍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曜竟然一步都不曾踏出神殿。 分明本相是只禽鸟,却乖顺像只被养家了的小兔子。只稍稍严肃地嘱咐了两句,便真的听话起来。 银白的长发温顺地落在神侍掌心,她一面出神一面替明曜绾发,等反应过来时,只见少女颊畔垂落着两弯发丝,正对着镜子呆呆地发愣。 神侍脸上扬起一抹浅笑,不由道:“小鸟,你的本相是什么样的呢?可以给姐姐看看吗?” 明曜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温和却很坚决地拒绝了:“不可以的。” “哦。”神侍垂下眼,在她发髻上簪了一枚水蓝色的流苏簪。虽然她心中对此十分好奇,但两人毕竟还不太熟悉,被拒绝也很正常。她并没有将明曜的拒绝放在心上。 神侍牵着明曜的手走出神殿,两人穿过簌簌的树影和微风,在浅淡的月影中走到了西崇山东面的峰顶。 明曜望着眼前的一切,不觉竟痴了。 那天际是她在北冥前所未见的瑰丽漂亮,许多她不认识的颜色从远方的地平线层层叠叠地过渡而来,由最远处的一线火红,到头顶深紫色的巨大天幕,那两色间似乎有千万种变化不定的蓝,比北冥的海水更加无垠浩瀚。 而白衣金带的神明,就站在那浓墨重彩、铺天盖地的颜色中央。 纵然八方天地是如此热闹艳丽,但他周身方圆,却仿佛被隔绝出另一处遗世独立的孤岛。他的背影孤拔挺秀,墨发白衣,干净得像是无迹可寻的一抹山间云雾,若非那腰际一道鎏金般灿烂的系带熠熠生辉,明曜简直会以为他只是神界日出时一道错落的光影。 许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云咎偏头朝她望来,他的动作并不算和缓,却显得十分从容不迫。他低眸看向她,纤长浓密的睫羽下,那清冷到毫无情绪的眼中,似乎快速地流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明曜并未捕捉到它。 她在他转头的那个瞬间回过神,发现身旁的神侍已作揖告退,那一段微凉的衣袖从她掌心倏忽溜走,又留下她手心空空荡荡的寒意。 她慌乱地望向神明,学着神侍的样子朝他笨拙地行礼,然而她并不能理解这些繁复礼节的意义,只是觉得这样便足够“尊敬”,足够“臣服”。 “免了,”云咎道,“你来。” 明曜快步走到他身边:“姐姐说,您要带我看日出。” 云咎应了一声,漆黑的瞳仁投向远处的云海,缓缓道:“西崇山高耸,视野足够广阔,在这里看日出,放眼可见四方天地,有很壮丽的景色。” 他顿了顿,垂眸望向她:“明曜,你想飞吗?” “您带我飞吗?”明曜吃了一惊,在那个瞬间差点忘记自己本体便是一只禽鸟。待她反应过来后,耳廓都泛起了一层羞赧的绯红,“我、我是说......我其实不太飞的。” 何止是不太飞呢?自明曜有记忆起,她便一直维持着人形,每隔五十年才会迫不得已恢复本相。她从未离开过深海,更别提在如此广阔的天地飞翔。 “没关系。”云咎朝她伸出手,“我可以带你一段。” 明曜望着眼前宽大的手掌,几乎茫然失措了,她许久后才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手,然后胆战心惊地请求道:“能不能尽量慢一点?” 云咎没有答话,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随即他足尖一点,带她轻盈地朝色彩斑斓的天空而去。 微风扑面,明曜小声惊呼了一下,可当她看清脚下雾气缭绕的群山,心脏却难以控制地狂跳起来——那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源于禽鸟难以磨灭的天性。 或许,她真的本就属于这辽阔的天地,而非暗无天日的深海。 云咎确实飞得很慢,慢到像是在万丈之高的云间漫步。他牵着她或起或落,偶尔踏着稀薄的云层而过,其下的土地便会落下一场轻柔的雨雾。 明曜突然感觉脚下有些湿漉漉的潮气,便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了一会儿,她拉着他的手,双颊泛起明媚的红晕,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初生的幼崽般好奇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 这些云咎千百年来早就看腻的景色,在明曜眼中显得那样新奇,她甚至开始指挥他方向,只为了让自己看得更清晰一点。 然后,在某一个抬眸的瞬间,云咎注意到明曜琥珀色的瞳孔中又隐约闪烁起那种奇异的,瑰丽的明黄。 神明猛地停住了脚步,在她回望而来的一瞬间,倏然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 耳畔传来一声措不及防的惊呼,少女如同一片孤零零的蓝色羽毛,朝万丈之下坠落而去。 她最后看向他的眼神是如此清澈纯粹,似乎真的毫无保留地信赖着他——信赖着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云咎移开目光,心中却仿佛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 远处,金红的朝阳在一息之间脱离了地平线,神明回首望去,那弯月淡薄微弱的轮廓,仿佛已是沧海桑田之前的存在了。 下一瞬,一声清啸划破长空。 一只通体碧蓝的鸟儿,拖着长长的、璀璨生光的尾羽,冲破山间朝雾,朝那日出之处展翅飞去。 太古之始,混沌生魔,光明育神。万年已过,却有天生光明的禽鸟诞生于无光之海,它是魔族与神族的异类,是混沌和光明之间的一抹灰色。 直到有一日,天道发现了它,并降下神谕,命云咎远赴北冥。 可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却疑心她不是自己要找的禽鸟。 她周身被浓重魔息包裹,本相之力与魔息相冲,使她显得狼狈又脆弱。偏偏她被困在那暗无天日的方寸之间,却显得如此温顺乖巧,失去了所有兽类的本性。 她在北冥的深海,在锈迹斑斑的牢笼中央。 比起魔,比起兽,她更像人间那些脆弱的生灵。 第3章 朝阳初升,云咎站在山巅等待许久,终于见那尾羽璀璨的蓝色鸟儿,自金乌之处回身振翅而来。 化作本相的鸟儿瞳孔金黄,体态流畅漂亮,丰满蓬松的羽毛在朝辉映照之下,显得更加灿烂夺目。 明曜双翼怒张,身形快如紫电,直直朝着云咎而去。清风来去,神明却在对上鸟儿双瞳的刹那眉心一动,脸上露出了一丝疑虑的神情。 倏忽,那鸟儿已近身前,却依旧不减来势。云咎抬臂一挡,而蓝鸟利爪如箭,竟生生裂开广袖织锦,在他的手臂上落下一道不浅的伤口。 神明金红的鲜血骤然涌出,同时灼伤了鸟儿的爪子与皮毛。随着一声痛鸣,明曜一头撞入云咎怀中,绒绒的羽毛挣扎着不停扑扇,将身前男子的长发都搅得纷乱。 云咎倒退几步,抵着树干伸手按住鸟儿的脑袋,那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枕部一路滑落至肩羽,忽然掌心用力,猛然一捏,鸟儿霎时失去了劲道,软绵绵地瘫在他怀中。 云咎圈着鸟儿下山,衣衫略显凌乱,肘部袖口还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神侍转头瞧见此景,顿时慌乱起来,她抬步上前,目光落在那毫无知觉的鸟儿身上,颤声道:“神君......这是......” 云咎平淡的目光轻轻扫过神侍,圈着明曜的手指都不曾动一下:“是光明种的本相之力爆发,在炼化她的筋骨和神识。” 神侍不明所以,探手触了触鸟儿的前额:“她身上好烫,本相之力怎会如此凶猛?” 云咎一面往神殿走,一面解释:“北冥群魔为了欺瞒天道,自她降世起,便用魔息抑制着她的本相显形。这做法固然有效,但同时也使她心智和身体无法|正常生长,比普通神魔都幼弱了许多。”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3节 神侍脚步一顿,望向那蓝鸟的眼神有些古怪。直到云咎回首望来,她才又匆忙地跟了上去——原来明曜并不是因为与她陌生,才拒绝显露本相。 她是因为从小被魔息抑制,才一直努力维持着人形。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云咎身后,胡思乱想间,忽然喃喃道:“魔族真不是东西,幸好您将她带回来了。” 云咎站定脚步,垂眸望向神侍,那眼神中没什么温度,似乎对她方才的低语也没有生出任何反应。 他伸手蹭过蓝鸟腹部的绒毛,指尖沾了一抹血渍,垂至神侍眼前:“她被我血液灼伤,如今本相之力凶猛,我无法再用神力替她疗伤,你需寻些草药来。” 神侍连忙点头应下,却在转身之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犹豫着低头问道:“神君可知她何时恢复人形?若我回来不及,神君可命其他——” “怎么?”云咎缓缓扬起眉,语气疏离,依稀带着几分压迫感。 神侍抿了抿唇,方纠结着轻声道:“这孩子毕竟是女身,病中照料多有不便,她如今又宿于神君寝殿中,我是担心神女知道了,会......” 云咎蹙起眉,眸中流过一丝不耐,却也不多做解释,只道:“无事,你去吧。” 神侍抬头对上他疏淡的眸子,心头一跳,连忙转身往山下去了。 西崇山神殿中,云咎望向榻上气息奄奄的蓝鸟,薄唇轻抿,想起与明曜在北冥中仓促相遇的几个瞬间,心中不由得又生出些不解。 明曜是世间唯一一个出生于混沌,却天生自带光明相的生灵。魔息与她本相之力相冲,从前的压制越强,现在爆发时的反噬也越重。 像如今这样的情形,已经是最糟糕的情况之一了。 本相之力本该是明曜的本源,会有如今这种程度的反噬,只能说明在北冥时,它不仅被魔族外来的魔息压制,还同样遭受了明曜自己的镇压。 云咎不明白的是,魔族究竟对她做了什么,竟能让明曜这般心甘情愿地抑制天性。 他深深注视着她,像是想穿透那身璀璨明亮的蓝羽,直接看透明曜的内心。 西崇山上的神明孑然一身,落落寡合地过惯了,他从未给予谁真心,也不曾获得过任何热烈真诚的情感,自然也很难理解明曜对北冥的感情。 分明应是仇敌,她却为何,在以为自己残杀了群魔之时......哭得那样伤心。 云咎不动声色地盯着她,不知不觉竟已过了许久,榻上的鸟儿逐渐从昏迷中醒转,又开始唧唧地哀鸣。 她那双明黄的瞳孔落到云咎身上,颤抖着像是在哀求,又有几分怯怯撒娇讨好的味道。 云咎走到她身边蹲下,伸手轻轻按住她羽毛下的灼伤,抬眼与蓝鸟对视:“疼么?” 明曜眼神本还有些茫然,却在他按上伤口的瞬间痛苦地闭起眼来,云咎在转瞬间注意到她的爪子都痛得蜷缩了一下,心中有些不忍:“你本相之力的反噬严重,皮肉又被神血所伤,如今状况确实不太好,须得忍耐片刻。” 云咎原本声线清润,只是平日不太多言,加上生性冷淡,故而显得凌厉。他此时或许是想要哄她,刻意放缓了语调,倒是格外温柔好听。 明曜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声,察觉到对方的善意,偏头轻轻蹭了蹭神明的掌心。短短的、柔软的绒毛在他指间拂过,云咎不易察觉地怔了一瞬,才攥起手收回了袖中。 能治愈神明血灼伤的草药不好找,神侍兜兜转转寻了两天才返回,云咎便在寝宫中几乎寸步不离地守了明曜两日。 第二日清晨,明曜退了热,总算化回了人形。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觉得自己仍在北冥,她正疑惑着深海何时变得如此亮堂,喉间却干烫难耐得刺痛起来。 明曜转眼瞧见了近处桌案上的茶水,忙起身想去取水杯。谁知足尖甫一点地,腰腹处一阵剧痛袭来,她几乎两眼一黑,小腿一软,直直栽倒在地上。 云咎被她那声动静惊醒,起身将她一把捞回榻上,声音懒散,尚带着几分倦意:“做什么?” 明曜顺着他的手腕一路望过去,对上云咎那张天人之姿的俊脸,张了张口,挤出一个音节:“......水。” 云咎松开她的手,探身倒了一杯茶,又用神力催至温热递到她唇边。 明曜实在难忍口干,就这他的手低头喝了两杯茶水,才后知后觉地被他那过于温和的态度震惊。 喉中的干痛平复,腰腹的灼伤反而愈演愈烈,她恍恍惚惚地瞅了云咎一眼,记忆中快速闪过几个模糊而令人胆战心惊的画面。 于是,她当着云咎的面,将头埋进了锦被。 云咎面无表情地望着被子中那团咕蛹咕蛹的东西:......? 明曜其实是在掀着衣角看自己腹部的伤口,她隐约记起自己抓伤了云咎的场景,却不敢肯定自己伤口的由来和情况。 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除了她抓伤云咎之外,便只有神明蹲在她床头同她轻声低语的情景了。男人的声音温和低沉,跟比平时冷冰冰的语气比起来,几乎称得上柔和,哪怕只是回想,也实在叫人慌乱。 明曜越想越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快死了,才在伤了神明的前提下,还有幸得到他如此这般的关怀。这样想着,她只感觉自己腹中脏器都跟着绞痛起来。 云咎不明所以地在榻前等了许久,见被子里半点动静都没有,便直接伸手掀了锦被,目光轻轻地落到明曜身上。 少女银发披散,大半拢在胸前,半遮半掩地盖住了腰际细腻白皙的皮肉。她原本正低头系着扣子,根本没料到云咎会直接把锦被给掀了,顿时满脸慌张惊愕地抬眼看着他,连手头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于是,那纤细削薄的腰肢和肚脐边猩红的伤口,便措不及防地落入云咎的视线。 明曜张了张口,在云咎移开目光的同时眼疾手快地扯上了最后一粒盘扣,她脸色微红,倒不是因为羞怯,主要是害怕。 看过伤口,她已心知肚明——这就是被神明血烧出来的印记。 她......抓伤了云咎,甚至还伤得不轻。 明曜轻颤着对上云咎的侧脸,见他不发一言,心头便越发沉了下去,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衣袖,哆嗦着开口:“您......” 云咎低头望向她,却见明曜仓皇地躲开他的视线,满脸慌乱地致歉:“您能不能轻轻地罚我?” 云咎感觉自己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他想不透自己如今在这小鸟心中是何等恐怖的形象——他若是真要罚她,又何至于衣不解带地守在她榻前坐了两天? 明曜见他脸色微沉,心中便越发恐惧起来——北冥魔族甚至没犯什么错,便被云咎拿走了五百年的寿数,何况她亲手伤了神明,那不得被他千刀万剐吗? 明曜越想越难过,捂着小腹上的伤痕,眼中委委屈屈地蒙上了一层泪花,半晌才哽咽道:“算了……反正我已经很疼了,请您下手时麻利一些,给我一个痛快吧。” 她坐在榻上,脸色苍白,发髻散乱,那样子看着真是十分可怜,活像是被恶棍狠狠欺负了一遭。 云咎无语而无奈地垂头盯着她,又像是个纨绔面对着至死不从的贞洁烈女。 神侍带着药草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吊诡的场景。 第4章 神侍站在门口,手中握着个药瓶,微微怔愣,随后遮遮掩掩地垂眸站在了一旁。 等云咎闻声回首时,她已然恢复了波澜不兴的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到近旁递上了药膏。 云咎接过瓷瓶,甫一打开瓶盖,那清幽苦涩的药香便悠悠然飘至明曜鼻端。 少女双眼微睁,桃花眸定定地挪到那药瓶上,少顷才摊开手掌挪到云咎眼皮子底下,小声道:“我来......” 话语未落,那冰凉的药瓶便落入明曜手中。她下意识紧了紧手中的物什,红唇轻启,还没发出半个音节,却见云咎已经转身,准备朝殿门外走去了。 明曜心头一跳,连忙伸手勾住他的衣袖,她攥得极紧,衣料柔软,顿时勒出云咎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解:“怎么?” 明曜讨好般朝他弯眼笑了笑,拉着他袖子的手轻轻松了些力道:“我无心伤了您,想替您上药。” 云咎脸上没什么反应,倒是神侍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云咎:......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越发困惑——她此刻的行为本该是对自己亲近的表现,可不久前的恐惧也分明是出于真心。所以,怎会有人在害怕另一个人的同时,还能向他露出这样的微笑呢?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明曜,见她像个温顺的小动物一样,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袖子。 云咎的手臂线条漂亮,肌肉匀称紧实,皮肉包裹之下,一条若隐若现的青筋隐入肌理,显出一种带有力量的美感。 明曜牵着他的手腕,将他的小臂翻了个面,脸上的神情疑惑又怔愣:“怎么没有伤口?” 云咎抽回手,微微低下身,正对着她的眼睛:“为什么这样怕我?” 明曜眨了眨眼,飞快地摇摇头,强笑道:“怎么会?我怎么会害怕......” “你害怕我惩处你,害怕我像对待北冥魔族那样对待你。”云咎打断她口是心非的话语,“这药是用来给你疗伤的,我并不需要。” 他顿了顿,轻声补充道:“我不会轻易处置任何人。” 明曜愕然地望着他,她见的人少,也很少遇到云咎这样能够直接看破她心事的人。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在云咎眼中仿佛一|丝|不|挂,他看穿了她的腹诽,甚至知道她对他惩处魔族之事心有不服。 「我不会轻易处置任何人。」 云咎不仅仅是在告诉她,她不会因为误伤神明而被惩罚,更是在向她重申——北冥魔族罪有应得。 明曜长睫一颤,半晌才讷讷地点头:“我明白了。” 云咎默不作声地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他原本计划带她看日出,一是想借机重唤明曜禽鸟血脉的天性,二是想叫她意识到自由的贵重,同时绝了重回北冥的念头。 可如今看来,光是看一次日出,还远远不够。 这鸟在笼子里待久了,一朝放归天地,竟还会想着回到那狭小|逼仄的方寸之地。云咎光是这样想一想,便觉得任重道远。 他费尽心思将明曜带回神族,若她再跑回北冥,就是彻底前功尽弃。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她离开西崇山。 明曜垂头丧气地绞着衣带,她生得好看,性子又乖得不像话,这低眉顺眼的表情落到云咎眼中,反倒令他也有些无措——这样的脾气,哪里又能养得出什么兽|性来呢? 他看着她出神,直到明曜在他的凝视下变得有些不安,他才终于移开了目光,将视线落到她手中的瓷瓶上。 “你自己上药。”他淡淡道,“不方便的话,我就......” “方便的!”明曜赶忙接话——开玩笑,她要是不自己上药 ,难道还等着云咎给她抹? 想到云咎刚刚的眼神,明曜便觉得脸上无端发烫,心中懊恼又慌乱。别说擦药,就是再和他多待一会儿,她可能都碍不下去。 云咎原本只是想叫神侍进来伺候,谁知明曜如此着急,噎得他那后半句话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他沉默片刻才直起身,多问了一句:“那神侍,你觉得她如何?” 明曜没跟上他的思路,顿了顿方点头道:“我很喜欢神侍姐姐。” 云咎闻言不答,径直离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寝殿大门又一次开启,明曜迅速扯下衣摆,抬眼看见来人,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神侍步履轻快地朝她走来,展颜一笑,心情极好的样子。 她在明曜床边坐下,查看过她的伤口之后,笑嘻嘻地捏了捏明曜的脸颊:“姐姐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明曜盖上药瓶,语气中带了些疑惑,“应该是我谢谢姐姐费心为我配制药膏。” 神侍摇了摇头,凑上前轻声道:“你是不是在神君面前夸我了?” 明曜想了想,老实回答:“我说我喜欢神侍姐姐。” “唉呀,我的小鸟怎么那么可爱,”神侍又戳了戳明曜软乎乎的脸颊,“多亏你这样说,神君给了我好多东西。” 明曜见她心情好,也替她高兴:“什么东西?” “就是西崇山上的一些种子什么的。”神侍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在神君眼中可能不算什么,可在我那边......”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4节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止住话头,又望向明曜:“对了,你这次化形后身上烫得厉害,神君说这是因为你幼时被魔息压制,才导致了如今本相之力的反噬。那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明曜摸了摸额头:“好多了。” 神侍偏过头,斟酌道:“那......你感觉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明曜按着太阳穴,少顷道,“就是昨晚做了场怪梦。” 神侍心头一凌,忙道:“你梦到什么了?” 明曜微蹙起眉,试着努力回想,脑海中那针扎般的痛处又猛地钻了出来,她脸色一白,倒吸了口冷气,颤声道:“想不起来了。” 神侍见状,脸色也有些难看,她伸手揉了揉明曜的头顶,半晌才轻声道:“没关系,那就不要再想了。” 明曜低低应了一声,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光彩溢目的蓝色羽毛递到神侍面前。神侍稍惊,表情都有些不淡定,半晌才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这是......” 明曜说:“这是送给姐姐的。之前不愿意给你看本相,我担心你会不开心。” 神侍闻言一怔,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接过那根羽毛,忽地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从未近距离看过明曜的本相,可单凭这一根羽毛,便已经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那羽毛约有一掌之长,中空轻盈,羽瓣华美,自翮部周围的深蓝一层层扩散开来,尾端呈现出一种水色的淡蓝,羽轴与寻常鸟儿也不同,是熠熠生辉的金色,若是黑夜里,也能看得十分清晰。 怪不得......怪不得北冥会那样费心地将她藏起来。 神侍托着羽毛的样子过于当心,倒让明曜看得失笑。许是药膏起了作用,腰腹处的疼痛也缓和了许多,她跟神侍闲聊了一会儿,便有些精力不济,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与往常不同,这一次,神侍在替她掖好被角后,并没有立刻离去。 她坐在明曜床头,静静看着她,直到又一个黑夜。 月亮高悬于西崇山上空的那个瞬间,银辉无声地落在窗棂,那身着白衣的神侍,却突然化为一道月光,消失于寂静无声的西崇山神殿。 这日深夜,分明还是梦魇,明曜却第一次没有在睡梦里感到恐惧。 第二日她起得很早,认真给自己上了药之后,天色才慢慢亮起来,她站在床边望着东岭的朝阳,忽然想起云咎带她看日出的那天。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风在耳畔如此清晰地吹过,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夺目绚丽的天光,彼时她心中震撼,但所思所想皆已不清晰了。 如今隔着窗外重山观日,她忽然就想再往峰顶走一走。 明曜按着记忆中的道路上山,山道上看到的朝阳与在山顶时见到的又不太一样,肆意生长的树木时不时遮住视线,一会儿却又豁然开朗起来。 明曜脚步轻快,可转念想到北冥,又觉得难过。 她如今可以见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可那些出生深海混沌的魔族,却终其一生都看不见神界的太阳。 明曜垂下眼,望着脚下的土地,心情却越发复杂起来。 为什么......魔族就没有太阳呢? 如果她在北冥的朋友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色,一定会比她还要高兴的吧? 她一边出神一边爬山,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山巅见到两个人。 那一抹白衣金带,身姿挺拔的侧影属于云咎,他依旧是那副清冷至极的样子,比西崇山四周的水雾还要冷淡几分。可或许就是因为这样遗世独立的姿容,当他凝神望向某人时,那专注认真的神态又会叫人无端生出绮念,好像他满心只有眼中那一个人。 而此刻,他正用那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望向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身材高挑,丰神绰约,虽只有一个背影,却美好得叫人生出无数旖旎缱绻的想象。她身上的长裙多用星灰与槿紫而成,云鬓高绾,显得飘逸却又端庄,其肩头斜披着一段轻纱,那是一种近乎于无的浅黄,却画龙点睛般的,令她多了一抹月色般灵动的轻盈。 许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那女子微偏过头,温柔含笑的目光准确地落到明曜脸上。 明曜瞬间止住了呼吸。 第5章 这女子美得动人心魄,举手投足几乎能满足所有人心中美好的幻想。明曜怔忪的目光落在她的眉心,那里一枚银白色的月牙状神纹,正彰显出她的身份。 她是自空山月色中诞生的神女,名曰素晖,可随意穿梭于众生梦境,破除梦魇,消弭心魔。 而在西崇山神侍们的口中,她又是神族之中最受追捧爱慕的神女,风姿绝代,却唯独对云咎神君青睐有加,芳心暗许。 西崇山的生灵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明曜在见到二人的刹那也生出了同样的想法。 她回神后当即后退半步,慌乱得脚步都有些不稳:“抱歉,我不知道二位在此......并非有意打扰......” 素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纤眉星眸,笑时若夜昙绽放,她饶有兴致地望着明曜,道:“无妨,我这便离去了。” 她回首朝云咎微微欠身,目光意有所指地与其相对片刻,方垂眸浅笑着离开。 素晖星灰色的裙摆自明曜身旁逶迤而过,走动间一阵好闻的清香扑面。明曜下意识回头追随着她离去的背影,却在回眸而视时被神女捕捉到了目光。 素晖扬起眉,脸上的笑容越发柔和,她用一种很轻巧惑人的声音道:“明曜,你很可爱呢。” 明曜虽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却在须臾之后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脸颊不争气地爆红起来。她紧张地捂着脸,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名字竟然能被念得如此婉转好听。 “谢谢您,”明曜小声道,“您可真好看呀。” 素晖还想说些什么,眸光一转,却见云咎已行至明曜身后,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脸上略显不悦的神色,嘴唇一勾,语调更柔了几分:“等你的身体恢复一些,可以来姐姐的神府小住几日。” 明曜刚想点头,后颈微凉,竟是被云咎擒在掌中,一时挣脱不了。旋即,他冷淡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自西崇山拐人,神女所为可真是令人赞叹。” 素晖脸上的笑意更深,甚至染上了几分戏谑之色,而明曜却被云咎那别扭到显得阴阳怪气的语气震慑,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云咎神君......竟还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吗? 素晖神女离去后,云咎周身的氛围显得越发沉闷。明曜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山下走,胆战心惊地忧虑那怒气是否会波及到自己身上。 她性子乖顺,遇事总爱先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因此一心认为是她误打误撞扰乱了云咎与素晖的相会,才导致他心情不佳。 二人一路无言地走了许久,“咔嚓”一声脆响,明曜停下脚步,吃痛地望着脚下那被踩住的树枝,低声道:“抱歉......” 云咎回头望向她,眸色深沉地落到她裙下赤|裸蜷缩的双足上,缓缓蹙起眉来:“你......” “我不是想逃出神殿,也不是故意乱走,”明曜观察着他的神情,轻声解释道,“更不是故意打断您与素晖神女相会。” 云咎蹲下身,将她脚边的树枝丢到一旁,语气有些冷硬:“怎么不穿鞋?” “啊?”明曜愣住了,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云咎便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强硬地将她刚刚踩住树枝的足放在自己膝盖上。 云咎眉眼深邃英挺,长相清冷得带着几分高不可攀的威仪,额间神印简洁端正,越发衬得他相貌庄严。 ......若是忽略,他现在的动作的话。 许是在山巅待得久,云咎手心带了些许寒意,他面无表情地握着她的脚踝,修长的手指按在她踝骨侧边,扣紧,像是沉重的镣铐。 明曜耳廓通红,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讪笑道:“习、习惯了。” 她试图挣扎着将脚踝挪开,却引得云咎越发施力攥在掌心,他眸中掠过一丝不虞之色,沉默半晌才道:“北冥魔族,是如何驯养你的?” 明曜瞬间滞住,瞳孔微微颤抖。 云咎又道:“它们是如何叫你心悦诚服地自陷囹圄?心甘情愿,日复一日地困于混沌?” 明曜被他一句句诘问逼得心惊,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第一反应只觉得害怕:“北冥......是我家呀。” 云咎抬起头,漆黑的瞳孔凌厉地刺向那双水雾氤氲的琥珀色双眸,平淡地,确凿地告知:“你属于神族,天道将你交给了我。” “所以......”明曜喃喃。 “所以,你以后的家人、朋友、主人,该是我。”他仰头望着她,分明是由下至上的谦卑的姿态,他却依旧那个掌控所有,至高无上的存在,“你与北冥,早已没有任何关系。” 明曜觉得他像是在向自己下咒,或是在为她量身打造什么铁律,她感到迷惑,然后是紧张,最后是喘不上气来的窒息。 这天,明曜是忍着眼泪跑回神殿的。 云咎被自己寝宫的大门重重关在了外边。 玉兰树下,一群西崇山上修成人形的神侍背过身挠着树干自闭,恨不得在下一瞬化回原形,闪躲这极其尴尬又颇具谈资的场面。 云咎在门口站了没多久,寝殿大门又一次被打开,白衣青带的神侍自殿内闪身而出,朝他垂首行礼,低声道:“神君。” 神侍见他不发一言,顿了顿,又道:“在神君眼中,明曜只是只顽固不化的禽鸟而已么?” 云咎攥了攥手:“北冥魔族只将她当禽鸟驯化了五百年,便使得她如此乖顺臣服。如今天道既将她交于西崇山,我又为何不能......” 神侍怔了怔,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神君,您或许该亲自前往月隐峰,向素晖神女请教一下——” 沉怒的气压陡然攀升,神侍猛地止住话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云咎的脸色,喉头一紧,将后半句近乎指责的话尴尬地噎了回去:“素晖神女她......养过挺多小动物的。” 云咎冷眼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脑海中浮现出今晨与素晖的相见。 神女对他说话十分直白,见面第一句便道:“明曜梦中,总是反复忆起你前往北冥的那一日。” 她毫不避讳地迎上云咎略带谴责的目光,坦然道:“她身边那神侍确实是我的一段神力所化,因此偶尔向月隐峰透露一些讯息也不奇怪……你知道我一向对你好奇,从未想过瞒天过海,如今来找你,也只是觉得你身边的那只小鸟十分可爱,有些怜惜罢了。” “北冥之战时,魔渊中魔息狂乱,冲击她神智的同时,也令她暂时丢失了一些记忆,”素晖望着天边逐渐隐去的月亮,轻声道,“可如今她的本相之力不再受魔息压制,总有一日,她会通过蛛丝马迹猜到你的所作所为。” “那时若她知道你隐瞒了至关重要的真相,又会如何呢?”素晖温柔平淡的目光落在云咎身上,嘴角的笑意带了几分戏谑。 “大概会......转身就跑吧。” -- 云咎虽与素晖相识已久,且西崇山上还有个她用神力催化而生的神侍,但他最后依旧没有听从那个神侍愚蠢的建议,踏足月隐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神侍毕竟算不上素晖本尊,哪怕是性格也十分不同,因此云咎纵然膈应,但看在明曜喜欢的份上,也随她在西崇山上晃悠。 他最终去了馥予的神府,馥予实则是两位神祇,一名“馥”,一名“予”。他们是天地初开后最早一批诞生的神明,受大地滋养,农耕灌溉、狩猎畜牧,无所不通。 馥予没有神域,足迹却囊括九州四海所有农田,第一批凡人诞生后,也是由他们传授基本的生存之道,世代相传。 客观讲,这两位神祇确实比素晖靠谱不知道多少倍,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俩很忙,非常、极其忙碌。 云咎找到二神之时,正值人间金秋十月,身着布衣麻裤的神明站在大片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田中央清点收成,观察谷物的长势。 见到云咎时,这二位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只十分随意地抬了抬手,请他往旁边站站。 等云咎从天亮等到黄昏,馥终于有空理睬他了:“小云,你来做什么?” 云咎道:“西崇山来了只鸟儿,我不知该如何照料,方能令她忠心顺服。” 予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将云咎带到一处鸡圈,伸手一指,道:“这还不简单?养鸟同养花养草、养鸡鸭又有何区别?你只需清楚两点,一是那鸟儿需要什么,二是你想让那鸟儿如何。清楚了前者,你便能养好它,明白了后者,你便能驯服她。” 云咎望着那鸡圈中咯咯哒乱作一团的母鸡,沉了一口气:“她不需要什么,只一心想着逃跑。” ......逃回北冥。 馥将手中的小米撒入鸡圈,笑道:“这还不简单?关起来就好了。”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5节 云咎微微一愣,神情刹那间变得有几分复杂。鸡圈内,两只母鸡扑棱着翅膀试图逾墙而出,却被竹栏结结实实地挡住。 多简单,明曜若想逃回北冥,那他也只要将其关起来便好了。 而他在此之前,竟然......从未想到过。 云咎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地返回了西崇山,留下馥予二神在鸡圈前面面相觑,予奇怪道:“云咎那样的性子,竟也开始养小动物了?我从前去他神域,看他对山中生灵都置之不理,还骂他孤僻呢。” 馥思忖片刻:“我听说前些日子,小云刚从魔渊回来。那鸟......莫非是他从魔渊里带回来的?” “魔渊......”予微微一愣,低声道,“若真是魔渊里出来的东西,应当......算不得普通的禽鸟了吧?” 话语间,鸡圈中又是一阵鸡飞蛋打,乱羽狂舞,两人转头望着那混乱不堪的场面,不知为何,竟莫名泛起了一阵隐隐的不安。 第6章 明曜回到寝殿后反复回忆起云咎的那番话,可越是深思,她心中便越发害怕起来。神明强硬的态度令她逐渐明白,自己或许......是真的回不了北冥了。 虽然从前几日,神侍也时常叫她把西崇山当做新家,不要再起返回北冥的念头。可神侍与云咎性情温和,并未真正囚禁于她,因而,明曜心中总抱着一些念想。 自上次显露本相之后,她越发频繁地想起幼年在魔渊的日子,思乡之情强烈,到最后,竟对这四季如春、艳阳灿烂的西崇山,生出一种隐秘的恐惧来。 这里再好,终究不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神侍在床边小声逗了明曜一会儿,见她实在提不起兴致,便只好替她掖了被角,哄她休息。 往后几日,明曜多数时间都在沉睡,她腹部的伤痕岁逐渐变得浅淡,可身体却一如既往的虚弱。 神侍不明就里,日复一日地,心中却蒙上了一层忧虑,她试图等云咎回来后禀明此事,可一连七日,竟都不曾在西崇山见到云咎的身影。 到了第八日清晨,云咎终于出现了,待神侍替他推开寝殿大门,却只见殿内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明曜......逃跑了。 神侍脸色微变,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云咎已回身大步离开了神殿。 神侍匆忙追上去,急切道:“神君,她这几日身子虚弱,不会走太远的。” 云咎脚步不停,眸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就料到了眼前的局面,他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 神侍脚步一顿,猛地怔住了。 明曜是在日出时离去的,她知道自己本相的光芒太过显眼,若是深夜逃跑,只会更加引人注意。 她从小习惯被魔息抑制,对本相的控制并不自如,可北冥太远,只靠人身双腿,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去。 明曜努力朝北飞去,西崇山四周袅绕的雾气朦胧而梦幻,可当她冲破云雾的瞬间,却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无力感。 这种失力并非错觉,而是真切地令她的身体感到无比疲倦、沉重。她飞翔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每一次扇动双翼,都变得异常艰难。 不知过去多久,当她再次回头时,苍翠幽邈的西崇山依旧安静地屹立在她身后不远。 明曜脑袋一懵,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她竟根本没能离开多远。 她死死咬紧牙关,心中觉得荒唐,却也越发不甘。为什么她无法离开西崇山?云咎是用了什么方法……将她困在了此处。 明曜从小到大一向乖顺听话,从未做出过任何违背北冥魔族的举动。这种臣服的姿态像是天然刻在她的骨血,却又被群魔对她岁岁年年的照拂之情掩盖,叫她只以为是亲情。 后来云咎将她带回了西崇山,二人之间虽相处不多,但当她平生第一次在长空振翅的时候,便已经相信了他的话。 迎风展翼的感觉太好了,好到即便她不愿意承认,却依旧明白了自己的确不属于暗无天日、无处飞翔的深海。 因此虽然嘴上不提,明曜内心已在逐渐接受自己属于神族的事实,如今唯一的念想,只是想再回去跟北冥魔族好好告别而已。 可云咎为什么,一定要将她困在这里? 忿然不平之际,明曜忽然觉得双眼一黑,双翼彻底失力,骤然朝虚空中坠落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与当日神明在山巅放飞蓝鸟时,是一样的喧嚣。然而此时,她只觉得心中满是绝望。 她飞不起来了。 下一刻,可能就是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然而片刻之后,鸟儿落入了一个宽阔安定的怀抱,衣袖间温和清淡的香气将她全然笼罩。明曜无措地仰起头,神明额前的神印落入她的视线,在瞬间镇定了她混乱的心神。 然后,明曜看清了云咎的眼睛,她张了张口,很茫然地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近乎懊悔的情绪。 云咎望着她,低声道:“抱歉。” 这是神明第一次对她说出这两个字,彼时明曜只觉得疑惑无措,她并不知道,在未来很长的岁月中,她将无数次听到他说出这句话。爱恋的、痛苦的、愤恨的,无数次。 云咎望着明曜单纯清澈的眼睛,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卑劣。 明曜生于北冥,早已习惯了魔渊之水的庇护,在带她离开北冥的那日,云咎便发现明曜突然离开深海,一时无法适应新的环境。好在他是朝雾所化,生来便有造化雨水之能,于是,他在西崇山四周布满了常年不散的水雾,这些水雾完美地复刻了深海的环境,也有利于明曜更快地恢复。 而在辞别馥予二神之后,云咎将群山四周的水气,改为了天露水。 这是一种对魔族伤害极大的神水,而对于在魔渊中长大的明曜而言,它则能够适当地削弱她的力量。这意味着只要天露水雾萦绕西崇山一日,明曜便再也无法逃离他的神府,而北冥魔族,也永远不能进入西崇山的范畴。 他为明曜打造了这无形的牢笼,却未曾想过,这么快便排上了用场。 可是,当明曜痛苦无力地落入他怀中之时,云咎却觉得,他并没有感到半点宽慰。 眼前的场景与那日山巅何其相似,那一天,分明是自己在试图告诉她自由的意义。而如今,他又亲手剥夺了她的自由。 他与北冥魔族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在给西崇山布下结界的时候,云咎其实并未想到自己会在今日生出这样的想法。 明曜在他眼中是那样一只冥顽不灵,难以捉摸,却又胆小的兽。他曾试图纠正她对于北冥过于偏颇的维护,却总在开口的瞬间对上她畏怯的目光。那双桃花眼柔美动人,可一旦染上那样的神情,却叫他不由心烦意乱起来。 就好像……他们是背道而驰的陌路人。 偏执的心念在那时便落下了种子,可他未曾发现。他只是不断回想起天道神谕在西崇山留下的几道仅有他能读懂的图案。 那是第一次,天道明确地告诉他,这世上有谁真正属于他——可她被人偷走了,偷到暗无天日之地苟且而生。 她过得不好,他想。他得将她找回来,养在他的神域,自由自在地长大。 可他带回来的人避他如蛇蝎,甚至三番四次地在他眼前维护那群囚她百年的腌臜。 她没有心吗?不知痛吗?否则为何偏袒那群伤害她的魔,却不肯依赖他一些? 她甚至还想回北冥…… 她回去了,还怎可能回到他身边呢? 云咎眉峰轻锁,还没等他开口,怀中的少女却颤颤抬起手,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襟。 明曜微蹙着眉,眼神痛苦而清明,闪烁着不甘的光芒。 “是你,”她轻声道,“你不让我回北冥......为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没有得到他的回答,眼中缓缓蒙上了一层水雾,她那样愤恨地瞪视着他,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声音都几乎嘶哑:“为什么!我只是想跟他们道别啊!” 云咎怔住了,他第一次从她漂亮的桃花眼中看到如此复杂的情愫,恐惧、焦虑而又茫然。 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而清晰的情绪,刹那,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她死死攥在掌心,陌生的感受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并不知道那叫做愧疚。 多年之后,云咎在深海无数次回想起他们的这段时光,他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明曜是他唯一的爱人,而他早知道自己爱她之前,便已亏欠她良多。 云咎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又恢复到那种波澜不惊的姿态,明曜仰头看着他,眼睛逐渐从不甘变为了绝望。 不管怎样,她都是无法与神明抗争的。如果他铁了心将她困在西崇山,那她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北冥。 所有挣扎,都只是徒劳而已。 明曜垂下手,自嘲般轻笑了一声,她向来乖顺,极少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云咎带她返回神殿时,她更是冷冰冰地望着山中万物,不发一言。 神侍见她回来,长舒了口气,走到榻边询问,却对上明曜那无悲无喜的眼睛。神侍心跳乱了一拍,慌张道:“你、你怎么了?” 明曜抿起唇,半晌才道:“我要回北冥。” 神侍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她能够感觉到明曜身体越发虚弱,是强撑着才没有陷入昏迷,可她实在无法理解短短半日,这孩子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神侍无助地望向云咎,轻唤了声“神君”。 云咎俯下身,伸手挡在明曜眼前,遮住了她那道令他失措的目光。神明清润的嗓音难得有些发颤,片刻后才涩声道:“好好休息。” 明曜长长的睫羽在他掌心扑扇了一下,酥酥麻麻的,却并没有合上,她忿忿道:“你这样关着我,我会恨你。” 这话倒是带着几分稚气,像是吵架输了嚷嚷着绝交的幼童。明曜在云咎面前一无所有,唯一说得出口的威胁,只有这些三岁小孩听了都会笑的“爱恨”而已。 她知道自己这话没什么杀伤力,可她别无他法。言毕,她背过身,不再期待云咎的任何回应。 云咎却伸手挡住了她的动作。 他轻声道:“我可以让你同它们告别。” 明曜微微一愣,急忙回头坐起身:“真的?!” 她突然激动起来,一下子挨得云咎很近,他被明曜眼中迸发的差异与欣喜晃了神,许久才垂眸应了一声:“是,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要答应,以后......都留在我身边。” 第7章 明曜眨了眨眼,毫无负担地答应了云咎的条件。她本就没有对留在西崇山有太多抵触,只为没能跟北冥的朋友道别,而感到十分遗憾。 她从小便听话,几乎没什么反抗意识。当魔族告诉她不能暴露本相后,她便乖乖压制着本相之力足足五百年。他们将她关在深海之下的宫殿中,被层层魔息团团包围,而她明明具有挣脱的能力,却也从没想过离开北冥。 对于明曜而言,她的生活从来都是由他人抉择的。从前他们告诉明曜北冥是她的家,她安安心心地住下了。 而如今,天道将她带来了神族,她也能踏踏实实地留在云咎身边。 她所求不多,如今只要北冥群魔安然无恙,自己又有机会跟他们好好道别,便已经知足了。 西崇山周围的天露水尽散了,明曜的身体也一天天恢复过来。 这段日子里,明曜几乎没有机会再见云咎,但她在山中玩得很开心。 或许是因为跟神明达成了约定,神侍不再日日提防着她逃跑,偶尔,甚至还会催她出去晒晒太阳。 山中生灵也逐渐同她交好,明曜学会了通过树枝的摆动幅度分辨它们的情绪。当她赤脚踩过芳草萋萋的绿地时,柔软的草叶花瓣会轻轻蹭过她的小腿,山涧清澈的溪水会在她路过时欢闹着溅出冰凉的水滴。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6节 西崇山的其他神侍也没有被赋予名字,他们都是山中生灵修炼所化的精怪,于是明曜便按照其本体的名字相称。 那是西崇山最有烟火气的一段日子。明曜乖巧漂亮,身上残留的魔息也都已褪尽,因而那些神侍没了顾虑,每日都会围着她打扮。 明曜生得好看,一头银发更是西崇山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允许神侍们在一天之内,给她倒腾上两三种发型。 一日,当明曜顶着一头炸毛卷发回到神殿时,神侍姐姐都气坏了:“出去时弄得好好的,回来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明曜挂在她脖子上笑:“小玉姐姐,我这样好不好看?” 她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神侍本体是月隐峰道边的一块玉石,日夜吸收月辉精华,便逐渐生出了灵智。不过,她化形前的一个契机,却是素晖神女亲自点化——她给她输送了一段神力,在她化形之前一刻送到了西崇山。 素晖神女叫她把云咎神君当做主上,和西崇山的神侍一同生活。 也是因此,西崇山生灵都认为,素晖神女对云咎神君早已芳心暗许。 小玉费力扒拉下明曜,对上她笑意盈盈的桃花眸,奇道:“你怎么闻起来醉醺醺的?” 明曜赶紧捂住嘴,矢口否认:“没有醉醺醺的。” 小玉皱起眉,语气有些严肃:“那些不靠谱的东西给你喝酒了?” “不知道,”明曜摇头耍赖,“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玉气愣了,好半晌才硬邦邦道:“今天神君要带你下山了。” “啊——?” 明曜眨了眨眼睛,软绵绵地歪头盯着她。许久她才反应过来什么,双眼一弯,激动道:“神君是要带我回北冥咯!” 她拉住小玉的袖子晃了晃:“我好开心!姐姐,我好开心!” 小玉表情有些微妙,她定定地望着明曜醉醺醺红扑扑的脸颊,轻声道:“明曜。” “诶?”明曜应了一声,笑着跟她撒娇,“姐姐为什么这个表情?是不是明曜要走了,姐姐舍不得啊?” 小玉微微抿起唇,她拉住她的手,许久之后才道:“是有点舍不得呢。” “我会回来的。”明曜笑得纯真,声音温柔软糯,“明曜答应过云咎神君,会留在他身边的。” 小玉垂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她拉着明曜的手有些冰冷,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谢谢你送了我那根羽毛。” 明曜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这有什么?我还有好多羽毛呢。” 小玉点了点头,伸手替她理着乱蓬蓬的头发:“明曜......很喜欢北冥吗?” 话音落定,明曜清脆的回答声,与殿外倾泻的天光同时乍现。小玉回头望向逆光而入的神明,他清淡的眸光落在少女身上,她并未看清他眼底的波动。 明曜说:“我喜欢北冥,就像......喜欢西崇山的大家一样啊。” -- 云咎并没有带着明曜往北而去,昏朦潮湿的云雾裹挟着二人飞往东方,天地广袤,晚霞瑰丽,人间大地的秋日灿烂辉煌。明曜脸上带着笑,可那笑意未达眼底,往东方愈近一分,她的心便揪紧一些,到最后,连伪装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云咎垂头,漆眸深沉地望向她,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她眼底的挣扎和慌张。 神明缓缓勾起唇,笑意微凉,却没有半分情绪,像是被雕刻在尊像上的刻板的微笑。 假得渗人。 明曜瞳孔一缩,下意识想要退后,而下一瞬,云咎却突然伸手拽紧了她的小臂,将她往身侧拉近了几寸。 “你不喜欢我对你这样笑?”他收起笑容,嗓音清润,又变回了原本那副清冷淡薄的模样。 明曜垂下眼,小声道:“您想对我怎么笑都可以。” 云咎睫毛微颤,隐约地,明曜察觉出他一丝不快。片刻后,只听云咎道:“你不喜欢我这样笑,可以直接跟我说。并且,你也不必对我时刻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不开心,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松开手,转头望向东方隐约泛起的夜色,“有什么疑惑,可以直接问我。” 明曜深吸了一口气:“您答应过,要让我和北冥的朋友道别的。”她刻意加重了“北冥”二字,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谴责和不信任。 云咎他低低应了一声,又道:“在此之前,我要去东海惩治一只滥杀无辜的妖兽。另外,我也想带你多出去走走。” 这些日子里,云咎虽然没有在明曜面前现身,但是西崇山上点滴变化也都没有被他忽视。自从之前明曜冲出天露水雾,半晕在他怀中后,他便隐约意识到了不对。 明曜和馥予二神饲养的鸡鸭不同,她是生了灵智、化了人形的禽鸟,若她出生在他的神府,修炼至今,或许也能得个神职。他那时困惑于她对北冥的态度,一心只当她是被群魔驯化至此,心中竟生了偏执。 她已在北冥蹉跎了那么多年,若来到西崇山,还要被当做畜生囚禁,那是他的错。 云咎后来暗自观察着她和西崇山精怪的相处,明曜性格好,待谁都十分真诚,唯独遇见他时,眼中总多了几分畏惧。 每次云咎听她软声软气地喊“小玉姐姐”,心中便多少会有些不自在。他才是西崇山正神,或许......她本该更信赖他一点? 云咎头一次在另一个只灵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 他回想着神谕中关于蓝鸟的只言片语,又忆起她提起北冥的少数片段,他确信她对魔族的情感源于天生的雏鸟情结——虽然明曜过早地幻化了人形,可是心智终究成长缓慢,她没见过更广阔的世界,于是才把小小的北冥当做了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即使饱受伤害。 得到了云咎肯定的回答,明曜果然安心了不少。云咎其实没有说错,她年纪小,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笑起来时脸颊单侧会有若隐若现的酒窝,灵动漂亮,仿佛片刻前的阴霾并不存在一样。 二人最后降落在一个滨海村落,天色已深,侧耳听去只有海浪声阵阵,明曜光脚踩在松软的沙地上,一脸好奇地往大海里冲。 她穿的是神侍新制的裙裾,远天蓝的底色,裙摆上又用水红的丝线点缀了几朵海棠,显得温柔又活泼,很衬她明媚的长相。她在夜色中踩着海浪蹦蹦跳跳,笑着回头看他:“原来从上面看,大海是这个样子的呀!” 明曜到底是少年心气,没一会儿裙子就被海水沾得污浊,云咎等她玩累了才走到她身旁站定,见她低着头,有些疑惑:“怎么了?” 明曜垂眸看着裙摆,小声道:“衣服脏了。” 在北冥的时候,所有鲛匠做的衣服都可抵御海水,从没有出现过这样黏糊糊的情况。 云咎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抬手在她身后虚拂一下,潮湿的裙摆片刻便干燥起来,明曜惊喜地抬头看着他:“谢谢神君。” 云咎道:“来了人间,就不必称我神君了。” 明曜眨了眨眼,咬着下唇,有些踌躇道:“那我......可以称呼您的名字了?” 云咎垂眸盯着她,他似乎告诉过她可以直呼名讳:“一直可以的。” “......”明曜张了张口,表情依旧有些纠结,“不会.....很失礼吗?” 云咎笑了,他俯下身,在黑暗中望着少女明亮的桃花眸,有些无奈地抚开她额前被汗湿的碎发:“不会。明曜,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怕我?”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试着多信赖我一些。” 第8章 冰凉的海水一浪浪漫过明曜的脚踝,她抬头望进他的双眸,刹那觉得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云咎的神情很认真,但语气却很柔缓,有商有量的感觉,与她习惯听到的那些命令式的口吻都不一样。 像云咎这样生来高高在上的人,突然放缓声音讲话,是没有人能够拒绝的。何况明曜在他面前,总是不自觉将姿态放得很低,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与云咎相隔万丈,是拼尽全力都够不到的存在。 她仿佛是天然便敬重他、畏惧他,始终无法像对待西崇山精怪那样自然地面对他。 可正是因为如此,当云咎用这样接近妥协的姿态和她讲话时,明曜心中泛起了非常奇异的情绪。 好像自己......是真的在他眼睛里了。 “云、云咎。”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明曜只觉得脑海瞬间刺痛,痛感转瞬即逝,她后知后觉地蹙起眉,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这样称呼过神明——仿佛是在......北冥的时候。 对了,她早在北冥的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字。 那时候,这个名字被当做一个避之不及的诅咒,不止一次,她听到有人告诉她。 “不要化出本相啊,明曜,如果被云咎发现,我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明曜茫然地摇了下脑袋。眼前,容貌俊美的神明依旧用那样温和的眼神注视着她,她放松下来,突然觉得这段记忆有些荒唐,仿佛被自己无意识中更改过一样。 云咎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告诉她北冥魔族没有死,甚至......他还要带她回去呢。 明曜天生对恶意敏锐,云咎对她好,想要照顾她,她其实一直都能感受到。 她伸手攥住他的衣袖,深吸一口气 ,又一次清晰流畅地唤他:“云咎。” 他眼底泛起一丝笑意,如愿以偿地听到这声终于抹去了胆怯和敬畏的呼喊。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心想。明曜会留在他身旁好好生活,逐渐淡忘北冥痛苦的一切。而西崇山会成为她的安身之处,没有人能再使她离去。 暮色四合,黑夜似在瞬息笼罩了东海,明曜跟在云咎身后,亦步亦趋地往村落中走。 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以捕鱼制盐为生,家家户户随处可见出海用的船桨和渔具,有些装饰考究的人家,甚至在门口用打磨洁白的贝壳铺陈出一条小道。 明曜从没见过那些,好奇地四周打量,一会儿摸摸贝壳,一会儿拉拉渔网。她这样闹腾,多少会整出些不小的动静,云咎却也不拦着她,只默默带她往村落深处走去。 等明曜察觉到异常停下脚步时,已经是许久之后了。云咎见到她停住脚步,这才轻声道:“怎么?” 少女初出深海,对人界神界常识的了解十分薄弱,可毕竟在西崇山生活多日,她也逐渐摸清了一些规律:“这里没有火。” 她有些疑惑地四处张望,村庄寂静,漆黑昏暗,方才她在门外闹出这样的动静,竟也没人出来查看——若非房屋陈设齐全,简直便如无人之境。 云咎点了点头:“你能感知到屋子里是否有人么?” 明曜理所当然地接话:“当然啦,每家每户都有人。可是天那么黑,他们为什么不点灯?” 还好......她身为禽鸟的感知力并没有因为魔息长期的压制而退化。云咎收回探究的目光,声线清润:“想知道的话,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我可以吗!” 明曜有些惊喜地望向云咎,自她出生后,似乎一言一行都被限定在一个范围。她最远能达到的地方、能接触到的物,只消一眼便能看得到尽头。 在这陌生的东海之畔,处处都令她感到新奇,能摸摸贝壳、踩踩沙滩,明曜已经很满足了。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可以随意敲开一扇门,跟陌生人产生交际。 她有些兴奋,更多却是紧张。云咎平静的目光使她莫名放松下来,当她敲响一闪木门时,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飞速的心跳。 屋内寂静了许久,明曜咬了咬牙,又伸手敲了敲房门,小声道:“有人在吗?” 她凭借禽鸟的天分,敏锐察觉到屋内人的呼吸放松了许多,于是又道:“你们不要害怕,我只是、只是......” “途径此处,欲寻一处留宿之处。”云咎坦然地接过了话头。 片刻后,木门被打开一条小缝,渔民的目光在看到明曜的瞬间泄了几分警惕,可语气中,依旧带着几分迟疑:“哪有这个时候来投宿的?你们哪里来的?” 明曜转头望向云咎,他不紧不慢地朝渔民抬手作揖,报出了一个令她十分陌生的地名。 渔民的语气和缓了许多,但依旧不曾将房门打开,只潦草地指了个方向:“你去那问问吧。那老太婆是个财迷,多塞些东西,说不准会收留你们一晚。” 明曜眯起眼朝渔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眉眼弯弯,笑道:“谢谢您。” 那渔民对上她明艳漂亮的脸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在闭门前多提了一句:“你们没事还是快走吧,东海附近不太平呢。” 明曜应了一声,还想道谢,眼前的木门便被快速地拉上栓住。她回过头,习惯性想扯住身边人的衣袖,余光一瞥,先轻轻“咦”了一声。 她伸手将耳畔的发丝拨到胸前,低头盯了半晌,喃喃道:“变黑了。”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7节 云咎将衣袖垂到她手边任她牵着,平淡道:“是我变的,你的银发在人界有点显眼。” 明曜眨了眨眼,拽着衣袖同他前行,小声道:“我还不知道自己黑发的时候看起来怎么样呢。要是很丑怎么办呢?” 她一手牵着他,一手小心翼翼地绕着胸前的发丝,两人在寂静中前行不久,突然,她听到云咎的声音自黑暗里轻轻传来。 “不丑,”他低声道,“好看的。” 明曜怔了一瞬,攥着他衣袖的手更用了几分力道,她暗中打量他,很诧异居然能从云咎口中听到这种称赞。 但也不太像是称赞——他的语气太过平静确切,仿佛只是在复述某部典籍中的词句。 可即便如此,明曜心中还是泛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欣喜,连她自己都没有摸清缘由。 明曜低着头,拉着云咎的衣袖缓缓而行,不知过了多久,身前人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几声敲门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他朗润温和的嗓音:“请问有人在么?” 话音落定不久,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走动声,来人步伐很慢,一听就是高龄老者的姿态。明曜等了片刻,却见门边小窗被缓缓打开了一线,一双眼睛从黑暗中显露,自明曜脸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了云咎身上。 云咎将掌中的一块玉石搁在窗棂,低声向老妪说明了来意。老人苍白的双手探向玉石,小窗被轻轻掩起。少顷,房门从里打开,老人朝二人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入内。 明曜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小声同她道谢,那老人却闭口不言,只随手给他们指了底层角落的一处隔间,遂默不作声地握着扶手,兀自上了楼。 明曜一脸狐疑地抬头看着她的背影,只见这老人颤颤巍巍地一级一级缓缓踏上楼梯,她腿脚不便,每一次曲膝抬腿,都叫人看得胆战心惊。 明曜三两步轻盈地走到老人身旁,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我扶您上楼。” 老人手臂微微一颤,浑浊的眼球转向明曜,没有答应,却也没将手臂抽离。她的身体极其冰凉,肌肉松弛,相触的一瞬,明曜感到了莫名的不适。 她将老人送上楼,踌躇地想要抽回手,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将她直接送入房中,犹疑之间,她回头朝楼下的云咎看了一眼。 或许是因为周身环境太过昏暗,云咎原本俊美清冷到带着几分神性的面容,此刻看上去,反而平凡温和许多,他安静地抬头看着她。 明曜心头微微一颤,她习惯了仰望他,而这却是难得的,可以俯视神明的角度。 不过一瞬出神,老人冰凉的手却落在明曜手腕,不轻不重地推开了她。 明曜怔了一瞬,愣愣道:“您......当心一些。” 等老人进屋后,明曜才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 借宿的隔间狭小,除了一张勉强算是被褥干净的床榻之外,仅有一把吱呀作响、微微摇晃的木椅抵在墙边。 明曜将目光从榻上收回,伸手试探着摇了摇椅背,最后小小松了一口气——还好,要是她化为本相在这椅子上将就一晚,应当不足以将这木椅压塌。 云咎看着她的动作,微扬起眉:“怎么?” “找地方睡觉呀,”明曜理所当然地敲了敲椅背,小声道,“这椅子似乎可以。” 云咎走到她身旁,望着明曜掌下四脚长短不一的木椅,愣了一瞬,声音中都透了几分迟疑:“如何睡?” 明曜歪头望向他,疑惑地炸了眨眼睛,随后她一面合上屋门,一面将云咎推到窗前。 须臾,屋内明亮的辉光一闪而过,一只漂亮轻盈的蓝鸟,无声无息地落在那椅子上。 蓝鸟明黄的双眸朝云咎眨了眨,随后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将头埋进羽毛——这般动作之下,那椅子竟然纹丝不动。 云咎这才回过神,他望向一边柔软整洁的床榻,心中泛起些许波澜——自己这是......被她照顾礼让了? 神明在窗边站了很久,望着明曜蜷缩成一团的身子,神情逐渐温柔下来。 “叽?!”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明曜感觉自己突然悬空,被一双手捧着放到了什么软乎乎的地方。 她茫然而困倦地睁开眼,对上云咎无波无澜的视线,他垂眸望着她,淡淡道:“你已占了我寝宫床榻那么久,不差今日一晚。” 第9章 明曜这一觉睡得极沉,破旧的木门开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她竟也不曾醒转。只是隐约间,她总感到脊背发凉,黑暗中又似有一道阴沉森冷的目光,正定然望向自己。 即便在梦中,她依旧自那目光中感受到了威胁。明曜的眼皮跳了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下一瞬,一只冰冷的手掌缓缓贴上蓝鸟背部的羽毛。 她猛然睁开眼,周身绒羽炸开,甚至没看清眼前的景象,便饱受惊吓地朝陈旧的房顶撞去。 须臾,那冰冷的五指迅捷如电,一把扯住明曜尾部拖曳的尾羽,施力狠狠将她从半空拽落。 蓝鸟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华光闪过,明曜化为人形,反身抬腿朝下踹去,同时慌张地尖叫道:“云咎!” 话语未落,那寒凉如铁的手掌紧紧扣住明曜肩膀,拖拽着少女娇小的身躯直直朝地面猛掼。明曜仰面摔在地上,后脑勺被那一记撞得发蒙,吃痛的目光却终于与那双手的主人相对。她惊惧地盯着眼前人,将出未出的尖叫被死死卡在喉咙口,颤颤地,最后只发出了一声虚弱的轻哼。 明曜盯着半跪在她身前,紧紧束缚着她的人,竟然是不久之前的......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奶奶。 老人指甲尖利,手掌力量强得异于常人,少女的脖颈被她攥握在掌中,不过片刻便窒息得近乎晕眩。 她用力扣着老人的手指,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缓缓淌落,茫然又惊恐地用余光扫视着房屋——为什么......云咎此刻竟然不在此处...... “救……”明曜的脸颊憋得通红,张了张口,许久才费力地吐出两个字。 老人眼球浑浊,阴冷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她细细分辨着那两个字,脸上忽然扬起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笑来:“蠢孩子。” 这是老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无比嘶哑,比起老妇人的声音,更像是一只牙牙学语的怪物发出来的嘶鸣,奇异的是,明曜在那个瞬间竟然听懂了。 桀桀笑声自老人空洞的喉道传出,那怪笑诡异、森冷、悠长,似乎只有生活于黑暗山洞中的某种非人生物才能发出这样惊人的声响。 伴随着那笑声,明曜分辨出老人模糊不堪的声音:“你想让他救你,可他却会......害死你啊。” 明曜奋然挣扎起来,可她的力量在这古怪的老者面前全然不值一提。老人微微用力,尖利泛黄的指甲划破少女颈部细腻的肌肤,倏然滚落一串鲜红的血珠。 伴随着皮肉上的刺痛,明曜逐渐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瞬。求生的意志刹那席卷了全身,她骤然低下头,这动作令她脖颈的伤口越发严重,她忍着疼,一口死死咬住了老人枯朽的手腕。 虎牙刺破肌肤经脉,浑浊暗红的鲜血在片刻后淌入明曜口中,那血液并不新鲜,腥臭的气息汹涌弥漫,呛得她眼泪直流,幸而在她反胃作呕之际,那老者终于吃痛般撤开了禁锢她的双手。 明曜沉寂推开她,一边干呕一边踉踉跄跄地起身夺门而出。 沿海区域的深夜十分寒冷,她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向前奔去,眼前一片模糊,太阳穴如擂鼓般突突跳动。 四周静谧,禽鸟的跑动声又轻,因此身后急追猛赶的脚步声,便越发令明曜心惊胆颤——这哪里是一个老人可以跑出来的速度呢? 那老妪究竟是被附身,还是......她本就是一个妖兽? 猜疑的念头刚刚升起便被明曜全然否定——云咎也曾见过身后的老妪,若她开始便是妖兽所化,绝不可能躲过神明的眼睛。 可是......云咎究竟在哪里?那妖兽方才说的,又是...... 万物寂静,夜色昏暗,海浪一波波不歇地拍打着岸边礁石。紧咬的齿关在听到水声时松开,大海的声音传来,令明曜安心了一些。 沙地松软微凉,她跌跌撞撞地跑到海边,在踩上沙滩的一瞬化为蓝鸟,奋力拍打着翅膀往海中而去。 然而下一瞬,身后的追逐声却也听不见了。蓝鸟回首而望,只见那老妇人如一摊棉花般散落在地,下一刻,她背部的衣料高高隆起,裂帛之声响彻,一个巨大的、畸形的肉瘤占满了老人大半个身子。 明曜被恶心得呼吸一滞,赶忙朝着海面疾冲而去,可就在两爪接近水面的瞬间,身后,一道爆破的闷响传来,腥臭之气四散,一团漆黑的浓雾刹那溶于夜色,朝明曜疾冲而来。 明曜此时已经落入海中,却不成想那浓雾同样不受海水限制,轻易便绞上了她的身体。翅膀上一阵剧痛传来,蓝鸟被高高抛出水面,带着微凉咸涩的水花,重重落在一旁的沙滩上。 她挣扎了一下,奈何本身体弱,加之翅膀颈部都有损伤,此刻竟然动弹不得分毫。 那浓雾却越发兴致勃勃,在明曜砸落的瞬间重新回到老人的体内,操纵着老妪朽烂的身体扑向明曜。 老人衣料褴褛,后背被炸得血肉迷糊,满身鲜血,几乎看不清人形。她带着满身腥臭之际冲向明曜,浑浊的瞳孔中只剩死一般的沉寂。 明曜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心中凉了彻底——究竟是什么妖兽,竟然能害人至此。 若真有神谕,为何不先惩罚眼前这个…… 侧颈骤然一痛,竟然是老人将两手食指生生插入她的肌肤,明曜从未受过这样的苦,眼前一黑,差点便要昏过去。 恍然间,却听那老人喉中漏风般传来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光明种......吃了......” 什、什么?! 明曜脑海中过电般轰然炸响,转瞬,却见漆黑的夜空中,四道鎏金般艳丽璀璨的光芒先后划破天幕,带着浩然之势,如紫电般缺列而下。 明曜只觉眼前一恍,甚至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那四支通体流光的长箭便如流星般穿过老妪背脊手足,将她生生钉在了明曜身前。 那箭矢洞穿老妪身体,距离触及明曜也仅有分毫之差。可奇怪的是,纵然透体而过,那长箭竟然分毫未沾鲜血,干净得像是刚刚被擦拭过一般。 看清长箭的一瞬,明曜就想到了云咎。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四支箭羽骤然化作金色雾气消散,云咎自远处长空持弓飞身而下。神明白衣猎猎,金带璀璨,周身似有万丈天光。那原先四道长箭自他掌心化作一柄银白长剑,剑锋所指,如有巨峰拔地而起,在方圆十里的沙滩海域分割出一片神域。 那圆心,赫然便是明曜与那老妪倒地的身躯。 明曜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颈部伤口处鲜血汩汩而出,可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神失焦地注视着远处直奔向她的云咎,眨了眨眼,脸上扯出一抹笑意。 太好了,他来了。她不用死了。 下一瞬,明曜陷入了昏迷。 -- 自离开北冥后,明曜便时常梦到一些零星的画面,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可无一例外地,那些梦境的主角,都是过去的明曜。 但与以往的梦境不同,这一次,她看到的竟然是自己从未经历的场景。 或者说是,未来的景象。 梦境中的自己比起之如今,似乎要更年长一些。她仿佛置身于深海,周身皆是熟悉的海水与影影绰绰的魔息,但那深海又与明曜印象中的北冥相去甚远。 北冥一向是无光的、昏暗的,就连从小生长于魔渊的生物都无法看清彼此的样貌。可在这梦境中,那深海却是绚烂明亮的,在那透明澄澈的海水中,无数色彩斑斓的鱼类从明曜的头顶游过,昳丽的珊瑚和海草在脚畔无声地摆动,美好到近乎虚幻。 明曜左顾右看地向前走去,直到在梦境的尽处,看到年长些的自己站在深海外沿的结界旁,目光欣喜地等待着什么人。 神魔在成年后便可按照自己心意停止生长,因而从容貌上看,梦境中的明曜与现实中相差并不大。但或许是因为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故而明曜在第一眼时便知道这必然是未来的自己。 现实中刚刚离开北冥的她,是天真纯粹,不谙世事的。可梦境中的她,却显得更加气质沉稳,恬淡柔和。那明曜化作人形,一席浅蓝的纱裙随着水波飘动,银发垂散,远远望去像是一只空灵漂亮的水母。 她在结界旁等了很久,久到身旁已经游过无数波无聊绕圈的鱼群。终于,又不知过了多久,明曜突然动了,她伸手轻轻落在结界上,然后探出结界,仿佛扯住了什么东西。 下一瞬,一个身着水红色长袍的男子自结界那头出现,他一手被明曜牵着拽至身前,一手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男子动作轻柔,带着点克制的占有欲,他试探着摸了摸明曜的长发,薄唇开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直到她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将自己彻底埋入他的怀抱后,他才叹了口气,深深按住她的后背,低头在她仰起的唇上落下了一个温和的吻。 明曜远远看着眼前的一切,刹那感觉自己脸上也产生了一阵火烧似的酥麻。 她心脏跳得飞快,脸颊也不自觉地红了起来,脚步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顺着水流往前走了几步——这是谁呢?竟然愿意这样陪着自己,陪着她......生活在北冥。 对于明曜来讲,眼前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实在是美好得接近虚幻了。 其实自她有意识以来,就知道北冥的生灵与她不同,他们确实疼爱她,将她当做幼弱的小辈对待。可是明曜心思细腻,也时常会从魔族望向她的目光中察觉出隐秘的艳羡与渴求。 那种眼神,时常会让明曜因难以共情而生出微妙的隔阂,因此“矫揉造作”的孤独感也会不时涌现。为了填满内心的这一点异样,明曜只好做出更加乖巧、讨人喜欢的姿态,使自己得以融入魔族,也使自己能够确信“她是他们的同类,是他们的家人,她本就属于这里”。 年年月月地,她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是幼年便生出的那一点隔阂却并没有因这份“习惯”而消失,它反而在她心中生了根,使她不敢相信自己会遇到真正的“同类”,更不敢幻想谁能够和她一起融入这片深海…… 眼前的这一切,会是真实的未来吗?或许只是她内心深处的投射吧。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8节 年少的明曜屏住呼吸,一点点走进,小心翼翼地,像在靠近一捧转瞬即逝的泡沫。那美好的梦境就在眼前,紧紧相拥的两人都不曾察觉到她的到来。 终于,明曜看清了那男子的样貌。 男子高挺漂亮的眉骨上方,一抹浅色的神印,高洁神圣,夺目至极。 明曜狂跳的心脏突然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茫然的呆滞。 怎么会……这个人,竟然是云咎。 第10章 明曜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她心里觉得荒唐,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远处两个身影不放。 太神奇了,她竟然在梦中见到了这样的云咎。他与现实里那个清冷高洁的样子截然不同,眸色温柔深切,眼角眉梢皆落着笑意。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穿红,那似乎是属于深海中某种珊瑚的颜色,艳丽独特,却暗含着某种危险的意味。可这样奇异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喧宾夺主,反倒将他清俊的容貌衬得多了几分鲜活的意气,两相比较,西崇山上白衣金带的神明,竟失了些许颜色。 梦境中,明曜步履轻快地走在云咎身前,她时不时弯腰捡起一些珊瑚海草之类的杂物丢入他怀中。偶尔见到好看的,还信手摆在他脑后比划,兴意盎然地,像是在打扮着什么漂亮的人偶。 云咎也不生气,好脾气地站在她面前,甚至还极其配合地垂着头任她摆弄。 鹿角状的珊瑚并未被打磨平滑,挂在墨发上摇摇欲坠,显得有些滑稽。明曜玩累了,便背过身倒退着走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笑盈盈地盯着云咎,仿佛只能看到眼前这一人似的。 她伸手抓住云咎耳畔垂落的长发,将红珊瑚重新摘了下来。云咎动作微顿,也垂眼望向她,他的视线追随着那被珊瑚衬得越发白皙的指尖,鬼使神差地将它握在掌心。 “我想你了。”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语气隐约有些低落,“我这次离开了好久。” “也没有……吧?”明曜偏过脸,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身侧五彩的鱼群,嘴角却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也就几天而已啦。” “也就?”云咎眉心微动,指尖稍稍增了几分力,“已经六天了。” 他有些不满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却被明曜轻轻握住了手腕,她低下头,认认真真地与他十指相扣,笑道:“你这样弄得我像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云咎也被她逗笑了,却故意压了压嘴角:“难道不是吗?” 明曜忍俊不禁,踮脚在云咎额前的神印上落下浅浅的一吻,又撒娇般晃了晃他的手,小声道:“才没有。我也很想你。” 若说梦境中的明曜原先还叫她自己感到陌生,可她牵着云咎的手轻轻晃动的时候,却忽然便产生了熟悉的感觉。明曜从小便喜欢扯着一些东西晃荡,刚开始是衣摆,随后是玉带、衣袖…… 这样想起来,其实她已经拉过云咎衣上的好些东西了。 明曜望着梦中自己与云咎十指相扣的样子,不知为何竟忽然想起了当日在西崇山,云咎半蹲下身握住她脚踝的那只手。 神明玉骨逸秀,五指细长停匀,薄茧不生,看着分明是秀雅文人才有的手,实际却十分有力,搭弓挥剑,无不有雷霆之势。 那可是执法神握剑的手啊,此刻就这样被明曜牵在手中把玩。 明曜瞧得出神,一时竟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忽然,她像是意识到什么羞赧的事情,瞬间红了耳朵,将双手背到了身后。 待她再抬眼去看梦中的自己时,赫然发现周遭一切竟已地覆天翻。 那明亮绚烂的北冥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周又恢复了北冥惯有的空旷与黑暗,她站在那无边无际的海水中央,许久后双眼才适应了这铺天盖地的暗色。 眼前最先显现的,是一个巨大的、陈旧的牢笼。那巨笼顶天立地似地伫立在黑暗中,冰冷无序的海水甚至无法穿透它的阻隔。 明曜在看见那巨笼的一瞬僵硬了身躯,随后紧紧环住了自己的双臂。 她确信这是她的某一段过去,但一时也说不清是百年前、五十年前,还是不久之前。 对于她来说,一旦进了这巨笼,除了无休无止的痛苦与短暂频繁的沉睡,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记忆了。 这是她第一次以旁观的视角看到自己在笼中的样子。 真是只一无是处的禽鸟啊。 她咬了咬下唇,决定掩耳盗铃般地不再看自己那副狼狈模样,哪知她刚转过头,便看见一线浅金色的光晕从远处的冰川上落下来。 初时,那光芒只浅浅勾勒出冰川的轮廓,像是一笔彩墨落在了无色世界。随后,那光晕越发地扩大、晕染,将北冥由远及近地勾勒出来。 与之前那个梦中不同,此刻的光芒并没有清晰地照耀出北冥万物,只如丝丝缕缕的金色蛛网,将目之所及地一切覆盖地彻底。 明曜眼睁睁地看着那光芒从自己脚蔓过,极迅速地朝着巨笼而去。 ——金光同潮汐一道被挡在了巨笼之外。 明曜心情复杂地望着眼前的场景,忽然就明白了这是她的哪一段过去。 一道骤亮的金光撕裂了视野。北冥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骤然转变为炫目不可逼视的白昼。 在那浅金的光晕中,一只手握住了巨笼中心插着的鎏金箭,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它轻轻折断。 光芒褪去,只剩下他指尖翻转着的断箭,而那原本被长箭刺入的地方,此刻已赫然裂开了道道细缝。 男人屈指叩了叩巨笼锈迹斑斑的栅栏,漆瞳凝在笼中那蜷成一团的人影上,一字一顿地,确认般地出声:“明、曜?” 巨笼的结界在话音落地的瞬间碎裂,暗流无所阻隔地冲入笼中,那蓝色的人影骤然被惊醒,双眼迷茫而无所适从地盯着他。 “姨姨……”她缓缓蹙起眉,像是看不太清楚眼前的事物。 神明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片刻后,他看见她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宽慰似的笑容,那单侧的小梨涡不深不浅地挂在她脸颊,像是一个定格的符号。 “姨姨放心,明曜会乖的,明曜这次不会跑了。”她小声道。 云咎闻她唤出自己的名字,双眼忽然凝起寒霜:“它们竟敢囚你。” “你是何人?”明曜这才听清云咎的声音,她向后挪了几寸,贴着身后的栅栏,垂头揉了揉眼睛。 但她什么都没看清。 神禽本相之力每五十年暴走一次,需得进入这笼中,靠结界内的魔息才得以压制,可饶是如此,随着明曜一岁岁长大,本相之力也越来越难以抑制。有时因为她自身的压制,甚至会反噬到她的神智和五感。 这次被反噬的,是她的视觉。 好在明曜因从小生于暗无天日的北冥,对声音极为敏感。云咎不过刚触碰到那栅栏,便被她颤声喝止了:“你……不要进来。” 她的声音很软很轻,像是一蓬随风而散的飞絮,然而云咎却在听到她下一句话时狠狠一怔。 她解释道:“笼子的结界被你破坏了,你进来的话,我、我控制不住,会伤到你……” 云咎默然一瞬,不为所动地抬起手,一声轻响,栅栏的挂锁应声而开。他走进巨笼,在她身旁半蹲下,垂眸凝着她,眸色却越发深重起来。 “你……”他离得近了,额前神印的微光便明显起来。明曜本就离他不远,在察觉到那神印的轮廓后,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是神……” 她的声音又抖又涩,面容也有些发白,紧紧环着自己缩在巨笼的一角:“你为什么会……” 她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只好掐着自己的手臂,掩耳盗铃般地将脑袋埋进膝头:“不应该的……明曜没有做错……为什么您会找到这里……” 云咎伸手捏住她的后颈,微一施力,便将她满是泪痕的小脸逼得仰起。他漆黑如长夜般的眸子毫无感情地锁着她,声音冷得叫人害怕:“你认识我?” 明曜琥珀色的瞳仁中满是惊惧,她死死咬着下唇,牙关发颤,身体抖得近乎异常。 云咎蹙起眉,神色更冷,他的指腹重重碾过她冰冷颤抖的唇,将她几乎咬出血来的皮肉与齿尖分开一线,随即用食指叩抬起她的下巴,叫她不得不对上他冷冰冰的双眼:“回话。”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滴落进云咎的掌心,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却终究在男人的逼迫下一字字说得清晰:“您来了,明曜就……没有家了。” 云咎忽地撤开手,又于袖中重重攥起了拳,少女的泪水滚烫炽热,烫得他心头添了几分烦躁。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微妙:“你的家?北冥?”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过于嘲弄,明曜终于怯怯地抬头看了看他,紧接着,她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她向前膝行几步,以很卑微的姿态蜷在他腿边:“都是明曜的错,您罚我吧,不要惩处北冥。” “站起来。”他后退了半步,语气越发不悦,甚至强硬又烦躁地又重复了一次,“别跪着,起来。” 掌心的衣料如流水般抽离,她怔怔地仰着头,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手臂一紧,整个被向上提了起来。 她的后背重重撞上了巨笼冷冰冰的栅栏,脊骨隐隐作痛,可她却毫无所觉地朝云咎的方向摸索过去:“您……是答应我了吗?” 他站在巨笼边,目光复杂地看向她:“你跟我走。” “……不,”她紧紧抓着栅栏,指尖发白,像是在借力抵抗什么巨大的压力,“除非您答应我放过他们。” 云咎沉了一口气。他算是明白了,眼前这只娇滴滴的禽鸟虽看着胆小怯弱,但实际尚有几分狡猾,竟生了跟他谈条件的胆子。 他走出巨笼,略一抬指,那落下的锁扣又重新挂回了巨笼上,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云咎侧头望向她,声音平静:“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请你同我离开。” 她望向他声音的方向,隔着冷冰冰的水流与黑暗,颤抖而决绝地张了张口:“不,您要是执意惩处他们,就连我一起吧。” 神明眨了眨眼,锁扣忽然停止了晃动,沉沉扣住了巨笼。 他逆着水流,消失在漆黑的深海中。 第11章 明曜恍惚从梦中醒转,先看到的是上方垂荡下的,有些陈旧发黄的床帘。微弱的晨曦从窗缝透进屋内,映出缓缓空气中浮动的尘粒。 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回想起昏迷前那十分危急的场景,小小松了一口气。 还好云咎及时赶到了,否则她…… 想起云咎,她脑海中混乱破碎的梦境又不可遏制地浮现而出。第一个梦境太过荒诞,第二个梦境虽说是过去的记忆,于她而言却也十分陌生。云咎在这两个梦境中对她的态度截然不同,令她无所适从的同时,也不敢继续深想那些转变的由来。 她仿佛站在一条窄道上,道路一头是将来,一头是过去,而她脚下却是无尽的黑暗。她摸不清方向,于是连抬头直面那些梦境的勇气都缺失了。 明曜闭了闭眼,用力甩掉脑海中无序的杂念,刚准备坐起身,手腕却被什么东西牢牢牵扯住。 她心头一惊,急忙垂头去瞧,却见手腕上不知何时被系了一根浅金的细线。 顺着那细线望去——她忽然僵在了床上。 云咎坐在她床尾的矮凳上闭目养神,他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发白,呼吸轻浅,若非那丝线传来他腕间脉搏的跳动,明曜几乎以为身旁坐的是他的一尊神像。 她轻轻咬住了唇,食指绕住腕间的细线就想将它褪下,可她只微微用力,那细线却如有神智般一抽,直拽着她扑到云咎身前。 她措不及防被猛地一拽,没控制住本相,慌乱之间化作一只蓝鸟,扑棱着撞在了云咎怀中。 云咎睁开眼,顺势按住了她的羽翼,平静如水的目光落在鸟儿足间的金线上。 神明并不需要休息,但自从明曜来到他身边后,因时常生病受伤,需要看护,他的作息也不得不变得与她略有同步。 明曜这一觉睡得很沉,他怕她再出事也不敢离开,原本只是坐在床尾养神,可听着她深深浅浅的呼吸声,竟然也不自觉地生出了困意。 待他神智再次清明,已是感觉到明曜想褪去手上的金线之时了。 云咎提着鸟儿的后颈,轻轻勾起它脚上垂落的金线,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想逃?” “不……不是。”明曜被他捏得难受,立刻狼狈地恢复了人形,她缩了缩脖子,有些语塞地解释,“我就是……”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9节 “我给你的东西,”他平静而强硬地打断了她,“不许摘。” 明曜瞬间失声,干巴巴地张了张口,随后乖顺地点了点头:“可是总被这样拴住……我……” 或许是“拴”这个字用得过于精彩,云咎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随即道:“只要你不想着取下这根金线,它就不会阻碍你的行动。” “它一方面可以让我感知到你的动静,一方面也可以于危急关头将你带到我身边。” 他顿了顿,以一种严师抽查的口气:“所以如果你再遇到危险,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明曜怔怔地看着他难得带笑的漆瞳,一时没反应过来,脑海中思索了一下那个场景,小声道:“跑?” “也不是不行吧,”云咎一怔,无奈地出了一口气,“但如果跑不了,允许你把丝线取下来。” 他将那截连着两个人手腕的长长的丝线,在她腕间认真缠了几圈,漆黑如鸦羽般的睫毛低垂着:“如果我没能立刻赶到,我就允许你解开它。” 可是一旦她将它取下,这条金线又会将她带到他身边……实在是个过于霸道的东西。 两个人的手腕分开,中间那段金线缓缓消失为虚无,只留下彼此腕上的几圈。 明曜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您。” 云咎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应答。 明曜顿了顿,望着半亮的房间,又问道:“这里是何处?那个老奶奶呢?” “死了。”云咎起身推开房门,只见屋外正对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中央栽种着一棵老桂树,除此之外只有一环砾石铺就的小径。 明曜默默跟在他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她是被您说的那个妖兽害死的?” 云咎不置可否,举步朝外走去:“精怪生了恶念便会化作妖兽,东海神族百年来内乱不断,疏于管辖,便给了许多妖兽作乱之机。” “凡人生老病死本为常理,”他回头看了明曜一眼,见她神情怔忪,不由问道,“你在为她难过?” 明曜攥了攥掌间的柔软的衣料,字斟句酌道:“您难道不曾难过吗?若真的像您所说,生老病死本为常理,那您放任他们不管便是,又何必亲自前来镇压妖兽?” 云咎顿了顿,轻轻抽走了明曜掌心拽着的衣袖,语气有些冷淡:“不要妄自揣度我的心思。” 两人一同走出院落,迎面却见一位骀背鹤发、精神矍铄的老者拾步而来:“侠士,这位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明曜措不及防被他询问,稍稍退了一步,摆手道:“不打紧。” 那老者松了一口气,抬手朝云咎拘下一礼:“多亏侠士出手,我们将胡嫂火化后,果然不见她的骨骼上再有那黑气了,此番邪祟被去……” “火化?”云咎脚步一顿,眸色微寒,“谁让你们火化的?” “这——”老者观察他的神情,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村、村里处理被邪祟侵扰之人,一向用此方法……” “临海之处,难道不都是用海葬之法吗?”明曜看不见云咎的神情,只好奇随口问了一声。 哪知那老者闻言却忽地白了脸色:“姑娘莫再提海葬之法!我等受东海神灵庇护,若将那邪祟入侵之体投入大海,岂非大不敬?” “我不知道还有这说法,对不……” “你们将那些遗骸放在了何处?”云咎出言将明曜的道歉打断,目光冷冷落在那老者身上,“该不会随手丢了吧?” “侠士……这、这有何影响啊?”眼前这年轻人的眼神过于凌厉,老者虽已是垂暮之年,却在那目光之下感到了许久未有的审视。 他当即不安地搓了搓手——他们沿海没有墓地,无法海葬,自是随意找了片荒地埋了,何况那些死者无一例外均是孤身之人,死后不会有亲眷祭扫,他们便更是连墓碑都不立了。 如此说来,确实和“随手丢了”没任何区别。 云咎微一蹙眉,沉声道:“答话。” 那老者难得被如此冒犯,脸色顿时有些难堪,可他看在这青年确实有些本事的份上,只好忍气道:“北面土坡原有一处死水沟,那些遗骸均被丢在那沟中了。” 云咎原本心中就有不妙的预感,闻言只觉太阳穴青筋一跳,他转眼望向明曜,竟是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那老者的模样,道:“我在此处宅邸留个结界,你同村长留在此处,哪儿也不许去。” 明曜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虽没有出言反对,态度倒显而易见地强硬。 云咎对上她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眸,颇感无奈地拉住她的手腕:“那走吧。” “诶?且慢!” 微风拂面,华光一闪,晨光穿破云霭照进小院。村长话音未落,却见眼前已空空荡荡,渺无人烟,他怔怔回身望着自家院落,又转头看了眼方才云咎、明曜站立之处…… 这,说好要留下的结界呢? -- 渔村往北七里,一处土坡,半圈河沟,因长久无人清扫疏通而早已发臭干涸,蝇虫纷飞。明曜跟在云咎身后,跌跌撞撞地穿过荒草往坡上爬,可她还未曾看清河沟里的情景,便被扑面而来的臭气熏得差点反胃。 云咎伸手捂住她的口鼻,将随身玉佩解下来递给她。那是一枚浅绿色的石头,色泽不算通透,内里甚至蔓延出几道深浅不一的纹路。分明看上去甚是普通,明曜却在触摸到它的一瞬五感清明起来,那玉石散发着和云咎周身相似的冷香,丝丝缕缕像是能钻进皮肉骨髓。 明曜早就熟悉云咎身上的味道,当时只觉得过于冷冽,对此算不上多喜欢。可此刻身处污秽,它倒似成了难得宁心静气的良药。明曜一边提着裙摆挪动,一边将玉石捧在手心里嗅嗅,她脚下不稳,那动作便显得有些狼狈。 云咎垂头瞧了瞧她,道:“再往前只会更加污秽泥泞,你便留在此处。” 明曜摇了摇头:“我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想跟着您看看。” 此处当真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云咎却难得提起了几分兴致:“何处不明白?” 明曜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明白您要驱逐妖兽,为何得亲自涉足如此污秽之地。神明一怒,万人低伏,你救我那时,可以分出十里神域,如今又为何不可?” 云咎闻言忽然笑了,他侧头望向她,那双漆黑深沉的眸中依旧沉沉冷冷,却让明曜觉得与他以往的冷笑又些许不同之处。她有心去探究,却总受不了他那样凝望过来的目光,缩了缩脖子,以嗅闻手中玉佩的姿态做鸵鸟状。 云咎却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他手指冰凉,力道也不轻,明曜恍然只觉得她要像露出禽鸟本相时一样被他提到眼前去了。 可云咎又很快收回了手,他声音清润,淡淡道:“明曜,你好像总是忘记一件事。你对我而言,和其他人并不一样。” 第12章 明曜恍惚想起,自从她离开北冥,云咎是极少数从始至终直呼她名字的人。“明曜”两个字在他口中念得清朗悦心,总令她轻易陷入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能够堂堂正正能与他平视的人。 然而等明曜冷静下来以后,便只会嘲笑自己的想法是何等愚蠢。如同云咎当日在西崇山上对她说的那样,家人、朋友还是次要,重要的是他是她的主人,她是天道叫他带回西崇山的神禽,是对他来讲独特却又平凡的存在。 如果明曜没有错落在北冥,如果她只是西崇山上长大的鸟雀,那她此刻便与那些无名无姓的神侍没有半分差别。 明曜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回应云咎的那句话,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在云咎面前得到怎样的身份,她最终只是垂头勾了勾嘴角,将掌心的玉石捧到他面前:“我以后会记住的,这个……还给你。” 云咎沉沉看着她,忽然抬手按下了她的掌心,他最终也没有将那玉石取回,只是神情无奈地将它系在明曜的裙边。 “一起走吧。”云咎道,“你不用留在这儿了。” 明曜茫然地跟在他身后,有些委屈地握紧了那块冰冷的石头。 云咎眼底时常会流露出一些她所不能理解的神情。在她看来,那更多像是对她的不满与无奈,像是正在面对一只难以沟通,难以驯服的兽。 明曜时常会对他那样的眼神感到惶恐,于是只能遵照神侍最开始的遵嘱,小心翼翼地应承下云咎的每一道指令。可当她真的这样做之后,却又再一次从云咎脸上发现了那种无奈的情绪。 她只觉得自己不知所措地怀揣着那点小小的,讨好的心思在原地徘徊,却离眼前这个难以接近的神明越发遥远。 明曜因为他的眼神感到一阵委屈,她不能像西崇山的神侍一样学会如何做人,此时甚至连他合格的宠物都做不到了。 她不明白自己对云咎这种无意识的讨好,究竟是从何时而生的,可当她如今意识到这点时,已经陷入了自我纠结的沼泽。 云咎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视线越过一丛丛枯黄的蓬草朝水沟中望去。他表情非常沉静,似一点儿也不为眼前污秽的景象所动,那白袍的边沿隐在泥泞中,却也未曾染上脏污。 明曜走到他身后,垂头望着那一截惊心动魄的白,忽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无比虚幻。 云咎抬起手,杂草随着他的动作朝两边倾倒,蝇虫被风吹离了这片山坡,一层层泥土和细沙被拨至两旁,最终只留下坑底一些飞尘般的灰白色尘埃。 明曜望着那风吹即逝的飞灰,一时语塞,许久才开口:“就……这么一点点?” 她没想到人死之后被烈火所焚,竟只会化作那么一捧飞灰。 云咎道:“你与凡人不同的地方在于,探寻某些真相时,除了用眼睛,你还能用神力感知。” 明曜闻言微讪,知道他是想让自己用本相之力观察事物,可长期的压抑使她在释放那种力量时格外胆战心惊,甚至还没动作便已经紧张起来。 她咬了咬嘴唇,掐着手心,一点点尝试着将本相之力放出来。可这次毕竟与她前几回被迫恢复本相时的情况不同,没有突发状况的刺|激,又要小心控制着保持人形,这难度对于明曜来说着实有些大。 分明是她自身的力量,却像是一道系在她手腕上松松紧紧的绳索,稍一松懈就要失控地拽着她跌入无尽深渊。 明曜心中又急又恼,越想做好便越发使不上劲似的,眉间颈侧都显出了化形时似有似无的蓝色纹路。她急得心口燥热,神识忽然有些糊涂,耳畔也好似断断续续地响起了一阵熟悉的低语。那声音空旷,仿佛从北冥深海传来,一下下敲击着她的耳膜…… “明曜,姨姨求求你,一定要压制住你的力量啊。要是你的本相失控了,北冥一族就全完了!” “我们的命在你的手里呀,囡囡最乖了,一定不能泄气啊。” “明曜明曜,我们是家人啊,我们永永远远都要在一起的啊……” 四周的一切忽然变得模糊,明曜恍惚地望着眼前那一抹寒色的人影,那段洁白的衣角在她眼前倏然而动,她张了张口,觉得身心俱疲。 “神君……我、我不行,我做不……” 云咎忽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那双漆黑如夜的双眸直直望进她灵魂深处。明曜只觉周围纷纷扰扰的嘈杂尽数静匿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云咎落在她脸颊的,浅而平缓的呼吸。 她跟着他呼吸的节奏逐渐变得安定,本相之力第一次如同温热的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穿梭。她的身体放松下来,不再刻意地抵抗那种力量,反而遵循本能般轻轻朝云咎挨过去。 两人本就离得很近,或许是本相之力与神明的力量接近,此刻云咎周身馨香的气息令她忍不住想要凑近。她微微仰起下巴,柔软的脖颈轻轻蹭过他的掌心,以一种十分温顺的姿态牵住了他洁白的衣角。 云咎略直起身,任凭她依偎在他怀中一般牵着自己的衣袖,将淡淡的目光投向了她身后的土地。 等明曜逐渐适应了本相之力在体内的流转,云咎却又忽然垂眸望向她,他轻轻伸手抚上她的发顶…… 明曜惊呼一声,微微颤抖着攥紧了他的袖口——一阵微凉的神力自她的天灵盖倾泻而下,倏忽似打通了全身的关窍,体内循环充盈的本相之力在此刻仿佛有了出口,骤然磅礴地涌向明曜身体以外。 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好像她成为了一棵巨树,体内的血液源源不断地化作朝四周扩张的根系,毫无节制地朝未知的领地探索过去。 她轻颤着,紧紧拽着云咎的衣袖,脸颊几乎能感受到他胸口温热的气息。 他清明的神力成为了明曜在惶惑中唯一的方向,稳稳引导着她的本相之力朝四面八方而去。 明曜忽然又想起了他带她去山巅看日出的那一天,彼时他也是这样沉稳地带着自己乘云于万丈高空,却又在措不及防间突然松开她,任由她惊恐地跌落云端。 她想起他那时毫无波动的漆瞳,呼吸陡然乱了半拍,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云咎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失措,伸手将她的头埋入自己颈边,清淡的冷香充斥着明曜鼻端,她没来得及反应,便感觉云咎的神力牵引着她的本相之力,朝着更远处的天地飞驰而去。 “静心。”他沉稳的声音如是说道。 明曜用力闭了闭眼,感到体内新生的本相之力逐渐变得难乎为继。然而云咎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一手按着她的后颈,一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在她几乎站立不稳的时候道:“把所有注意力,放在离你最远的那份力量上。” 本相之力蔓延的方圆,哪怕是风吹虫鸣也在她耳边听得清晰,她仿佛变成了四方天地间最渺小的沙粒,也仿佛成为了那寸土之间遮天蔽日的一切。 这种感觉像是在透支生命,却也意外地令人着迷。然而本相之力离她越远,她所能感知到的事物就越少。等她将注意力移向最远的那份力量上时,赫然发现自己除了能够察觉到其存在之外,便再也感知不到其他的东西了。 她咬了咬牙,依言将扩散在近处的神识抽离,不断朝着那虚无缥缈的远方投去。 四周变得模糊了,广阔的远方却愈发清晰,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终于承受不了这过度的消耗一般瘫软在云咎怀中。 她听见他沉稳的心跳一声声在耳畔撞击,这是过于亲密的距离,她忽然竟难以坦然地红了耳廓。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10节 云咎沉沉的声音却忽然在耳畔回荡:“不许走神。用心看。” 明曜骤然回神,咬牙撑着他的手臂退后了半步,勉强支撑着身体,将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远处的本相之力上去。 “铮——” 识海间骤然如有钟声响起,拨云见日般终于得见极远处的明朗天地。 那时一片开阔的湖泊,辽阔而巨大的水域如明镜般倒影出滟滟的天光。湖面周围芦苇丛生,水鸟驻足,极宁静的湖心中央,堆砌出一个灰白色的缓坡。 湖中,缓缓流淌的水波,推动着未曾燃尽的遗骸,无声地搁浅在那小坡的边沿。清澈的水底水草轻舞,一团墨绿色的影子挟着沉沉的黑气自其间缓缓探出头来,潮湿的水渍如同轻柔的触手,温柔而天真地攀上白色的骨堆。 它轻轻勾住坡顶的几段骨骼,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安稳地摆放了起来。 神识骤然抽离。 明曜彻底脱力地往地上倒去,却被云咎眼疾手快地拦腰环住,她琥珀色的桃花眸蒙蒙地望着他,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我做好了么?”她的手指勾着他宽大的衣袖,已失去了紧握的力道,只是乖巧地看着他,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来,“我有做好的话,能不能……夸夸我。” 第13章 云咎闻言有些怔然,薄唇微张,许久才缓缓道:“……做得不错。” 他握住她的手腕,又一股更加温暖熨帖的神力自掌心缓缓传入她的脉搏,明曜酸软无力的身体仿佛被浸入甘泉,不久便恢复了几分力量。 她的掌心抵在他胸口,踌躇着想要借力跃下,可还没等她施力,云咎环着她微颠了颠:“别动。” 她措不及防地攥住了他的衣襟,欲盖弥彰地将视线从他的颈下凸显的锁骨处移开,轻轻咳了一声:“嗯。” 云咎低头看她一眼,只见少女在他怀着缩成小小的一团,长而翘的睫毛如小扇般遮蔽着浅色的瞳仁。她的长发尚还是被神力改变而成的黑色,似夜光下的绸缎般柔软地垂至他的臂弯,几簇发梢缱绻地扫过手背,隐约传来酥麻的感觉。 明曜的五官生得非常娇艳,眸若桃花,眼尾绯红而上扬。那本该是张极其靡丽的脸蛋,如色彩富丽的工笔画,根根线条皆是天地造化的灵巧,一颦一笑都能倾炫心魂。可这样的相貌之下,她身上过于违和的天真温顺之气,又将那逼人的美貌生生抑下三分,倒叫人疑心她是否还是未成年的孩子。 云咎如今倒有些理解,为何西崇山上的生灵那般容易便与她交好,却又迟迟不愿开口唤她本名,只叫她“小鸟”。 明曜身上其实不是没有兽|性的,可与其说是猛禽的凌厉之气,她单纯的性子却更像是未曾长大的雏鸟,太过柔软,反倒叫人无所适从。 云咎掰开她攥着自己衣襟的手指,果不其然看见她脸上又露出了懊悔而惭愧的神情,每当明曜露出这样的神情时,都会下意识地咬住嘴唇,轻轻避开他的目光。这些日子里,云咎不止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仔细想来,竟都是在他回避或拒绝她的时候。 云咎转念又想起明曜弯着桃花眼朝他笑的样子,她问他是否可以夸赞她……这是否意味着,明曜如今也是有些在意他的看法的呢? 他电光石火间闪过这一念,尚未来得及深想,心中便升起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愉悦。他微低下头,将她的手臂半环在自己的颈后。 明曜又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云咎的长发披在肩头,此刻顺着动作尽数落在了她的掌下,发丝微凉,与脖颈相近的那一寸皮肉又是温热的,她不知为何对那触觉感到格外敏感,就连鼻尖丝丝缕缕的冷香在此刻也陡然变得浓烈至极。 她无所适从地僵在他怀中,定定望着云咎那张线条清晰而凌厉的侧脸,就连他乘风而起都未曾察觉。 二人离地愈远,风声裹挟着海边潮湿咸涩的气息扑面,原本近而障目的秋草自她脚下铺陈,扩大为一层层重叠连绵的枯黄。凡人讲“秋收冬藏”,而这处小渔村的秋季,仿佛只剩下了这片广袤无垠的萧索。 明曜最终与云咎一道落在神力探得的那处湖泊旁,她肉眼所见的场景与识海所呈现的一般无二,甚至还更为清晰。 湖水倒映出少女有些苍白的脸庞,透过那道影影绰绰的人影,她甚至还能看清楚湖底如悬空而游般的银灰色鱼苗。她伸手探入湖水,几条小鱼并不害怕,而是摇摇摆摆地上前轻轻啄了啄她的手指,随后食之无味地掉头离开。 明曜弯起眼角,用手背轻轻蹭了蹭那些小鱼的身体,目光中露出了几分怀念的神情。 她起身回过头,正巧对上云咎平静望向他的目光。突然,明曜仿佛想到什么,嘴角的笑意渐渐落下,最终化为一个淡而恭顺的笑容,朝他垂眸笑了笑。 云咎移开目光,漆瞳中的平静如薄雾般散开,显得更加淡漠疏离。明曜回过头,看见水中倒映出的那个一脸假笑的自己,这才回想起他并不喜欢自己这样子笑。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对北冥的思念在触摸到鱼儿的瞬间化为汹涌的浪潮,她急于寻求一个倾泻的出口,且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生出了胆怯。 虽然云咎勉强同意她与北冥群魔道别,但他对北冥的厌恶早已不加掩饰,她又如何能够重提呢? 明曜将手伸出湖水,鱼儿受惊似地一跃,尾部振碎湖底之水,带起粼粼的波光。她忽然一僵,保持着微微佝偻的身形怔怔盯着水底,眸光起伏,许久才直起身,抬眼望向身旁的云咎。 冰凉的水珠自她指尖滑落,在浅蓝的裙摆上落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少女站在水边,眼中满是迷茫与惊愕,她看了看他,又将目光垂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水波轻漾,青黑的怪物如一摊软泥般漫过灰白的骨坡,沉入湖底,飘飘袅袅地顺着水流浮到明曜身旁。那团怪物没有五官,周身拖曳的泥浆便好似它的触手,它的体型不小,远远望去像是湖底移动的苔藻。 明曜后退了几步,晃眼却扫到云咎手中已化出了一柄白金色的长剑。与大多数持剑者不同,哪怕有杀伐之器在手,云咎的神情依旧清清冷冷,没有半点波动,他周身气息平稳,非但没有戾气,甚至还似持花弄琴之客,只是五官凌厉深刻,才带了几分威严。 明曜无法从那神情中分辨出他是否有杀戮之意,略略迟疑,终于抬手握住了那把剑柄。 她的手心微凉,带着湖水湿漉漉的潮气,柔若无骨地按着执法神掌下杀伐无数的利剑,却坚定地丝毫没有退让。 云咎墨色的眸子冷冷注视向她,压在剑柄上的拇指微微一动,却先笑了:“就连它,你也要求情?” 他虽是笑着,神情却并不愉悦,轻轻的哼笑似从喉底流出,带着显而易见的讽意。 明曜知道自己的举动又令云咎想起她对于北冥魔族的袒护,只好微微摇了摇头,讨好似地晃晃他的衣袖:“不是的,我没想过替他们求情……” 她咬住下唇,斟酌着,似乎在考虑如何向他解释,而云咎却在此时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中的疑点。 他微俯下身平视她的双眼,剑锋在地面轻轻划出半圆背到身后,整个人慢条斯理地染上了危险的氛围:“他们?” 明曜在云咎凌厉的逼视中躲闪了目光,她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半晌方疑惑道:“我刚刚看到了……一些人的记忆。” 她秀丽的眉眼微蹙,脸上满是困惑不解:“那其中多数是年迈的老人,包括我们之前遇见的那位婆婆。除他们之外还有零星几个年轻人,看相貌与您差不多大……” 她说话间又悄悄瞧了瞧云咎,他虽然相貌英俊而年轻,但因气度庄严而显得比实际长相年长了几岁。而在她看到的那些记忆中,那些年轻人气质青涩单纯,眼中满是对未来憧憬的光芒,因此看上去比此时的云咎稚嫩了不少。 她顿了顿,调整了一下用词:“比您……再年轻一些。” 云咎眉心一跳,直起身,不咸不淡地觑她一眼,只道:“继续。” 明曜想了想,诚恳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到那些记忆的,甚至我所见的记忆碎片不过是他们完整人生的沧海一粟。可是我仿佛能感觉到……” 她微微一顿,指甲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掌心,沉默一瞬才小声道:“我觉得……他们是自愿留在这儿的。” 云咎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他对上她躲避的视线,若有所思:“难怪……” “不!我说的只是他们,”明曜连忙摆手,欲盖弥彰地澄清,“我只是觉得他们选择这样留在世间,或许是自己求来的,那只妖或许只是应承了他们的心愿……现在尚未真相大白,我想请您高抬贵……” 云咎眸中聚起的寒气似要将她笼罩,她平白打了个寒战,声音越发低弱下去:“请您……高抬贵手。” 他忽然伸手挑起她的下巴,那动作比起他平常的举止要暧昧危险得多,可他的神情又冷得露骨,像是在看一只试图挑衅神明权柄的蝼蚁:“你是不是觉得这世间所有的规则,都该为所谓的情感开路?” 明曜嘴唇有些颤抖,仓皇而卑微地躲避着他寒刃般的目光:“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会明白。这些凡人被妖物附身侵蚀,留下的尸骨顺着地下泉汇归于此处。他们死前有未了之愿,又未能在平静中离去。于是所有的愿力在世间徘徊不肯轮回,只留下一个没有神智的魂魄在鬼界飘荡。” “于人间而言,这些不肯轮回转世的魂魄在此处停留越久,就越是向来世欠下了未尽之债;于鬼界而言,那本就混乱不堪的轮回秩序又一次被破坏,嗜酒成性的鬼界主早晚又要重现人间;于我而言……” 他冷冰冰的漆瞳沉沉注视着她,指尖在她小巧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不明显的红印:“天道留给我的这只过分善良的小鸟,又可以借机试探我的底线,妄图动摇执法者的神权。” 他轻轻笑了起来,那清朗俊美的面容忽然蒙上了一层阴翳:“这就是规则被破坏的下场,所以,我为什么要继续纵容这些一厢情愿的爱恨呢?” 第14章 明曜望着他嘴角凉薄的笑意,连别开脸挣脱的勇气都失去了,她心头涌上一股委屈的涩意,眼眶泛红,声音颤颤:“我之前不懂……我不明白。” 云咎伸手抚上她泫然的双眼,语气平静而冰凉:“你尽可以厌恶我,甚至可以恨我,但这天地间的秩序不可被扰乱,谁都不行。” “没有凡人可以打破轮回的边界,没有魂魄可以长久驻足于人世,”他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如同你,不可继续与北冥魔族为伍。” “留在西崇山,留在我身边。明曜,别让我再重复一遍。” 明曜终于侧开脸,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身前的男人。他的神态一如既往地冷肃,可漆瞳中过于浓烈的寒意像是冰层上裂开的细缝,透出那清冷面容下不为人知的偏执。 即使异常,这点儿微弱的情绪却使眼前高高在上的神明露出些许鲜活气来。 莫名其妙地,明曜觉得此时的他才更与自己相似,或许这是因为他第一次向她透露了一些有关天道神谕的内容,也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隐隐显露出些微的执拗。 她轻轻咬了咬唇,盯着他的眼睛,半晌道:“如果我还是走了的话,会怎么样?” 他笑了起来:“你还在想这件事?或许你觉得可以在我的手下逃脱?明曜,只要我想,可以永远让你在西崇山以外的任何一方土地上寸步难行。” 明曜闻言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被威胁的胆怯,相比云咎对她失望、无奈的情绪,如今真正令他在意的事情对于明曜而言尚离得十分遥远。 她一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天地广袤,可她对北冥与西崇山之外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她的未来是一团雾气弥漫的荒原,没有指引她本就寸步难行。既然云咎告诉她西崇山是她的家,那她与北冥魔族道别后,自然也不会想要逃离。 何况,云咎他…… 明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踮脚轻轻拢在了云咎眼前,她仰头看着他讶然微张的薄唇,低声道:“请您也不要这样对我笑,我不会逃走。但是我想知道,如果我真的离开了,真的违逆了天道的意思……其他人,无关的旁人,也会受到影响吗?” 周遭陷入寂静,她感到云咎的眼睛在自己的掌心中缓缓眨动着。随后一阵轻浅的叹息声传来,他握住她的手腕自眼前移开,墨眸中那肃冷的寒意散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尚算得上温和,他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不会的。” 他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浅金色的神剑在云咎掌中流淌着柔和的光芒,神光如同温和的辉光萦绕在他掌心。他的站姿依旧坚定而挺拔,目光与从前无数岁月中同样淡漠,可是不知为何,明曜偏偏就察觉到在她提出了那个问题之后,云咎发生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变化。 仿佛整个人都被一阵旷日持久的阴雨笼罩着。 她恍然中意识到自己问错了问题,于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旁等待着他接下来的举动。 墨绿的妖盘踞在不远处的湖底驻足不前,隔着涟涟的水波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们。明曜想到在海边意图吞噬她的那只妖——比起它来,眼前的这只竟显得无害了许多。 双方对峙不过须臾,云咎手中的神剑倏然凌空而起,他抬手屈指近额,浅金的神印与利剑照应,同时明亮起来。八方强风忽起,云卷云舒之间,天地仿佛再一次被划出一线,那神剑忽然直窜云霄,落下时分化出千万道虚无的剑影朝着湖心而去。 云咎第一个目标竟然不是湖底的妖,而是湖心的骨! 骤然,一声尖叫从明曜识海深处钻出,她脸色一白,猛地伸手拽住了云咎的衣袖:“等等……” 云咎冷冷瞧他一眼,神剑去势不减,他却脱出手紧紧握住了她颤抖的指尖。 剑影闪过,齐齐落定,明曜识海中的叫喊如潮水般褪去,她踉跄着撑在地上,抬眼望着湖心中央,却见一圈剑阵自那白骨四周张开,稳稳护住了整片湖泊。 她惊诧地望着云咎:“您……” 他伸手将她拉起来,疗愈的神力取之不竭似地灌入她的身体。 直到明曜的脸颊恢复了几分血色,云咎方松开她的手,他迎着少女疑惑的目光,平和道:“不是说未知全貌么?给你时间,去找你的真相吧。” 明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转头望向湖心中央的剑阵,又看了看暂时被封于湖心之外,瞧着人畜无害的妖,脸上忽然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容。 云咎负手站在她身后,毫无起伏的目光扫过她带笑的双眼,依旧不为所动、置身事外地立在原地。 只是明曜手腕上的金线在此刻闪烁了两下,恰到好处地彰显了自己的存在感。 少女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最后步履欢快地朝他身旁走了几步,用小姑娘撒娇似的语气柔柔道:“神君大人,您得陪着明曜呀。” 明曜因笑容而明艳的脸庞映入神明漆黑的瞳孔中,他一时间仿若被那笑意刺中,下意识别开眼,嘴角却扬起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没想到在自己对明曜说出那些狠话之后,她并无恐惧,甚至能毫不忌惮地对他轻声细气地讲话。不得不说,这个在北冥深海里长大的孩子有着如水般柔软温和的性子,虽然某些时候他们两人如水火般难以理解对方的想法,但至少在这一刻,云咎因为她略带依赖的语气而产生了些许愉悦。 他看上去并无不快,却有意压低眉头沉沉望向她,又在她有些紧张的目光中略仰起头:“可以。但如果你有其它的小心思……” 明曜笑开了,喜悦的光像是碎落的星星那样盈满她的双眼,她在他毫无防备时拉住他:“请您带我过去。”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11节 掌心传来的冰凉而柔软的触觉令他产生了一瞬的诧异,他略挑起眉,望向此刻过于胆大的少女,反手扣住她的手指,足尖点地,须臾落在了湖心中央的白骨堆旁。 “你想怎么做?”云咎松开她的手,以旁观的姿态站在她身后,显然不愿涉足此事。 明曜有些为难地攥住了掌心,她虽然弱小,但却并不迟钝,曾经在北冥过分压抑着的本相之力初步与她融合之时,她便已然感觉到了识海中特殊的波动,但当时那些波动带来的异常只是她脑海中一个个荒诞的梦境,因而她并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方才云咎引导她再次调起本相之力查看四周时,那种奇异的波动又一次闪现,之后不过多时,她便在接触到那鱼儿后看到了逝者的过去。于是她心中隐隐有了大概的猜测——或许她有一些无师自通的能力,可以看到他人的过去。 明曜俯下身,迟疑着将手伸向近处的骸骨,她尝试着再次调动起本相之力,那种温暖到几乎灼热的力量尚未完全平息便又被激发,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地乱窜。 明曜专注地盯着自己虚抚的骸骨,尝试着引导本相之力汇集于手心。可没有云咎神力的指引,本相之力便如信马由缰般不受控制,甚至故意逆着她的心意流动。 她的额角泛起了细密的汗水,琥珀色的眸中渐渐凝出明黄的一线,这是她强硬地调动起本相之力时才会出现的标志。云咎见状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她之前跟着他耗尽气力都不曾展露的印记,居然在此刻显现无疑。 ——但这样也好,不管是不是由他引导,至少她逐渐不再抗拒使用本相之力了。 汗水自她鬓角凝成一滴,顺着少女无暇的脸庞滑落,坠在明曜小巧的下巴上。她紧紧抿着唇,神情认真而坚定,仿若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云咎看着她线条柔和的侧脸 ,眼底划过一抹他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无奈和纵容。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用神力去引导她的力量的运行,反而在片刻后出声指点道:“屏气凝神,感受它在你体内的流动,试着将你的神识与你的力量相融。你已经离开北冥,不需要在和本相之力拉扯,它是属于你的力量,是你不可分割的部分。” 明曜闻言狠狠一震,仿佛有什么禁锢她已久的镣铐从此被解开。她在云咎清越的音色中,终于越过内心锈迹斑斑的牢笼,直面那曾在冰冷海底给她带来畏惧和不适的,本该属于她自己的力量。 若说之前与本相之力的拉扯带给她的是习以为常的,肉|体上的疲惫,那这时神识意志与力量的融合,则更像无数蚁虫在她心尖上不停地爬行。那感觉着实陌生,却给明曜带来了异样的触动。 她全身因此而小幅度地战栗起来,然而没等她平静下来,一股盛大的力量自她的掌心朝四周迅速蔓延开去。不仅是她掌下的一块骸骨,是整个湖心都被笼罩在神鸟幽蓝的光辉下。 那一刻,无数陌生的,属于旁人的记忆纷至沓来。 她在陷入昏迷前一瞬感觉到自己被人紧紧护在了怀中,冷冽的香气充斥鼻端,秋日的阳光与他的目光在那一刻同时落入她的双眼。 明曜尚来不及在千百回忆中做出抉择,再次睁眼,便已来到了千年以前的西崇山。 第15章 初见他 明曜自有记忆起,最熟悉的两个地方只有北冥和西崇山,且神山的景貌千万年如一日,就连四季的变化都微不可觉。她熟悉此处的风雨草木,甚至无需睁开眼,光凭借空气中清淡的气息,就已经明白自己到了何处。 何况,她睁眼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在树下仰头而立的云咎。 她措不及防对上他黑润的双眸,惊愕地微睁双眼:“神君。” 云咎闻言也怔了一瞬,随即脸上却显出一个春风化雨般的浅笑:“你不必这样称呼我。” 明曜心头诧异,她坐在树上,小腿轻轻地晃荡了几个来回,支支吾吾道:“既然我们都已经回来了……我自然不能像在人间那样继续直呼……” “回来?人间?”云咎眼中透出几分困惑,抬手指了指明曜身旁的位置,“你介意我上来么?” 明曜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引落在茂密树叶间交错的几根粗枝上,声音因不确定而开始发涩:“您……是想坐到树上来?” 开玩笑,若是放在以往,别说是云咎想亲自上树了,就是她在他眼皮子底下爬树,可能都会被他轻飘飘的一个眼神锁死。 但此刻,云咎却含笑着点了点头,温声和气地回答道:“是的。” 他果真如同在征求她的意见,似乎这棵树是明曜私人的领地,但凡她不点头答应,他便连半步都不会靠近。 可是明曜哪里敢不答应呢?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她仍然朝旁边挪了几寸:“当、当然可以啊。”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斑驳的树影在明曜眼前摇曳,没等她回过神,云咎身上常年不散的冷香已自她身旁传来。 她垂着头,食指绕着自己裙摆上的丝绦,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可是身边许久未有动静,寂寂之间仅有云咎浅而规律的呼吸声自极近处传来。 明曜朝身旁侧头望去,只见年轻的神明双手后撑,仰头望着高大树冠上悬挂的落叶和缝隙间洒落的阳光。他身上的白袍比起以往更加柔软宽大,样式也更加简约,那点缀的纹路比起他身上常出现的浅金色,更接近于生机盎然的金盏黄。 明曜的视线自他领口的暗纹缓缓上移,在看到他面容的刹那一震,竟有瞬间的失神——年轻的神明神情松弛自在,嘴角衔着一抹闲适的浅笑,玉雕般的俊颜透着极难得的柔和,密长的睫毛轻阖,在他的眼下投落一片温暖的阴影。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云咎睁开眼:“怪不得你总喜欢呆在树上,真惬意啊。” 她喜欢待在树上?明曜越发狐疑,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眼见着云咎递过来的话头落在地上,令人尴尬的沉默气氛越来越浓重,她才着急地找补道:“嗯嗯。” 清朗的笑声自耳畔传来,云咎的黑眼睛饶有兴致地望向她:“你怎么这样怕我?” 明曜莫名其妙被他笑得耳根通红,挣扎着看了他一眼,却恰然对上视线。奇异地,她觉得眼前的神明竟然比她记忆中年轻了许多。 这种年轻并非面容上的改变,而是整个人的氛围截然不同。在她记忆里,云咎向来是冷若冰霜,少言寡语,像是高高在上的雪山般不近人情。可此刻的云咎不但更加随和,甚至眼底也并未染上那终年不化的寒气……他的眼睛,像是春夜温柔的湖泊,能让人轻易地陷进去。 明曜忽然又想起了她在海边重伤之后的那个梦,即使是那个梦中的云咎,也不曾拥有眼前人这样柔软的气质。 几段回忆同时在她脑海中浮现,明曜回神后从脸颊到脖颈都红得有些异样,云咎的目光落在她被烧过似的耳廓上,顿了顿:“你……” 明曜脑袋一热,脱口而出:“您……您如今贵庚?” 沉默瞬间蔓延,明曜攥紧裙摆,自知自己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差点将脑袋埋入胸口。 云咎半晌方字斟句酌,若有所思道:“贵、庚?你果然对我有什么误解么——我如今六百岁不到。” 六、六百岁?! 明曜眼前一阵恍惚,差点从树上一头栽下去——如此说来,她岂不是回到了一千年前! 六百岁,对于天生天养的神祇而言,才刚是神力初步汇集的弱冠之年。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她只是想旁观那些凡人的回忆,从未想过探看云咎的记忆!何况为什么她竟然能在他的回忆中行动自如,甚至还能毫无限制地与他对话啊! 明曜着实吓得不轻,一面是对误入神明记忆的惶恐,一面又不可遏制地对同龄的云咎感到好奇。 她恍惚地盯着他出神,陡然脑海间又电光石火地闪过一念:如果他是六百岁的云咎,那她现在又是谁? “怪不得你总爱待在树上。”按云咎方才对她说的这句话来看,如今的她甚至可能在这儿生活了许久——或许她成为了某只山精? 明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饰和手掌纹路,却根本察觉不出任何异样。她心中疑惑更深,目光移动着试图寻找一个能反光的东西照照,却措不及防地对上了云咎笑盈盈的眼睛。 年轻的神明微偏了偏头:“你在找什么?” 明曜怔怔望着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银发的轮廓,支支吾吾:“我……” ——在她印象里,西崇山上可没有谁也是银发的。 可是,她难道不是一出生就在北冥的吗?即使是难以捉摸的本相之力使她能够与过去的云咎产生联系,此时的云咎也实在不应该记得她来之前的事情啊。 明曜坐在树上想得出神,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身下的树枝竟已不堪重负,颤颤欲折。然而更诡异的是,一向细心的云咎此时竟也丝毫没有察觉。 一声轻响传来,明曜身下陡然失重,整个人直直便往树下坠去。她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化为鸟身,却感到腰间被人用力禁锢着揽过,她脑海一阵空白,顺势旋过半圈,扑在云咎怀中,两个人一道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嘶——” 明曜扑在青年身上,倒是一点儿也没摔疼,只是眼下这个姿势比摔得四仰八叉更令她尴尬——她一只膝盖抵在他双腿之间,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一手撑着他的胸口。掌下,他心脏跳动得愈发急促,明曜感觉自己仿佛一合掌就能将它握在手心。 她又羞又怕,吓得僵在他身上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非礼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 云咎刚摔倒时还皱着眉轻轻哼了一声,此时看清明曜的脸色,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扬起。 明曜愣愣地看着他的表情从吃痛蹙眉过渡到忍俊不禁,其转变突然到像是恶作剧破了功。她脑海中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且在他逐渐扩大的笑容中愈发清晰。 “哈哈哈哈哈……”年轻的神明脸上的笑容明朗好看,在她记忆中一贯深沉的眸子笑时竟也会眯成弯弯的月牙。他一手护着她的腰,一手撑在身后,看着她通红的脸颊,笑声越发清越。 明曜恼羞成怒,琥珀色的双眼瞪得滚圆:“你、你、你是故意的!” 是啊,哪怕是一千年的云咎,也不可能察觉不到树枝断裂,不会在明知她本体的情况下依旧用这样的方式拉她,更不会如此狼狈地“不慎”摔在地上。 他故意看自己笑话?! 自从进了这段回忆之后,明曜发现的疑点实在太多,她年龄小,经事又少,如今的大脑简直是一团浆糊,只觉得自己受了戏弄,委屈、生气又不好发作,只能恨恨地瞪视着那个笑得停不住的青年,眼眶都红了起来。 云咎回过神的时候,对上的就是明曜委屈得几乎掉眼泪的样子。少女生得好看,一双凌凌滟滟的桃花眼尤甚,此时那又大又圆的双眼毫不掩饰地望着他,眼眶眼尾均蒙上了一层绯红,更隐隐似有泪水在那眼中打转…… 他的笑意登时僵在了脸上,慌乱地想直起身安抚她。哪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两人之间的姿势越发地尴尬,明曜几乎是整个人都坐在了他的怀里,那原本就无处安放的膝盖更是…… 她望着眼前忽然凑近的俊脸,眼睛一眨,两滴晶莹的泪珠直直落在他的手背上。 云咎似被那泪水烫到,眼中的歉意越发深浓,刚想抬手替她拭去,只听“啪”地一声脆响—— 明曜一个巴掌干脆利落地挥在了他的脸上。 少女的双眼如明星般亮得惊人,银发散乱,双颊飞红,贝齿几乎将殷红的唇瓣咬得失色。那本就过分惊艳的美貌仿佛被这一瞬的怒意点亮,照得整片西崇山都黯然失色。云咎怔然望着眼前这一幕,感到自己原本逐渐平复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疯狂敲击着他的胸腔,甚至连脸颊的疼痛都抛诸脑后。 他想起神鸟出世的那一天,莹蓝的光辉笼罩了整座神山,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摇曳着盛放,方圆百里的鸟雀朝西崇山飞来,又被挡在了神域的范围之外不甘地鸣叫。他一路向光辉的源头而去,在花叶繁茂的楝树下看到了新生的神鸟。 它那样小,甚至还无法稳当地站立,他无法相信这样弱小的生灵能迸发出那样耀眼夺目的光辉,更不敢伸手将它捧起。 年轻的神明手足无措地望着它,直到它转过毛茸茸的脑袋,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鸟儿啾啾的鸣叫了一声,比石子落地的声音还要微弱,却在他耳边发出了石破天惊的轰响。 他激动地望着它明黄色的大眼睛,期待着它是否会如同某些其他的神鸟那样依赖上出生后看见的第一个人……如果它也是,他…… 然而小鸟在打量了他几眼之后别过头,望着头顶的大树小声地叫了起来。 于是他在那棵楝树上替它搭了个巢,甚至不敢动用神力,而是将它小心翼翼地捧进了巢穴。 他一日三次在树下仰头看它,看它一天天长大,看它喜新厌旧地飞到了其他树上,又甘之如饴地为它另筑了一个巢穴。 直到有一天,他照理在一棵棵苍天大树下寻找它的身影,却蓦然望见了一个银发白衣的小姑娘,蹲在山顶高高的榕树上朝远处眺望。 他瞬间认出了它,却不敢在上前一步。 她永远望着远远的天地,不曾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哪怕一刻。 她在树上望着西崇山以外的山川,他在树下望着她。 回神时,他看到自己无意识抠剥树皮的指尖,已凝结了干涸的鲜血。 那棵树受不了神血的滋养,枯死在他的身前。 第16章 “……”明曜在几息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手上的余痛提醒着她刚刚那一巴掌挥得有多不留情面。她又想哭了,那双满是怒意的大眼睛中只剩下惊愕和迷茫,泪水如雾般氤氲在眼眶中,似乎下一瞬便要夺眶而出。 云咎呆呆看着她几番转变的神情,心中觉得可爱,可他的笑意尚未淌出眼底,又见她双目泪湿润起来。 “怎么了?”他心头狠狠一揪,本以为她解了气,谁知打了一巴掌,这小姑娘倒先委屈起来。 ——难道是觉得那巴掌太轻了? 云咎当即开口:“你要是不解气,再来一巴掌便是。” 云咎阴阳怪气的话她不是没听过,却是第一次讲那字句念得如此平静温和,可越是如此,便越令她惶恐。明曜闻言浑身一颤,越发瑟缩,眼泪控制不住地坠下来:“不……您说笑了,对、对不起。” 云咎的表情在听到她的道歉后空白了一瞬,随即意识到:原来她竟是在担心自己下手过重了。 明曜扇的那巴掌虽然来势汹汹,可落到脸上带来的痛感,比起云咎从小习剑时常受的伤来讲,却实在不值一提,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眼前这泣不成声的少女,只能一遍遍重复道:“没事……一点事儿都没有,我不痛,如今已经没有感觉了。”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12节 明曜掌心还在火|辣辣地烧着,那痛感似要一路烧到她心里——她打了云咎,平常那个一句违逆之言都听不得的云咎…… 于是,青年的解释在落进明曜耳朵里之前,便被镀上了一层阴阳怪气、正话反说的错觉,两个人鸡同鸭讲般对坐,此时全然忘记了自己依旧保持着那个过分暧昧的姿势未变。 而片刻后,明曜下定决心般仰头朝云咎凑得更近了一些,小声道:“一报还一报,你打回来吧。” 温热的气息扑在云咎脸上,过近的距离使他连少女眼睫的颤抖都一览无余,他瞬间怔住,在尚未理解她话中之意时便紧张地攥起了拳,浑身紧绷着,像是妄图抵抗一只不可战胜的兽。 须臾的沉默之后,紧闭着双眼的明曜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牵了起来。黑暗放大触觉,她忽然意识到对方手部的力量、触感、骨骼的形状早已印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很奇怪的是,虽然她如此敬畏云咎,却已经在种种情况下无数次牵过他的手了。 不待她继续浮想联翩,思绪在下一瞬陡然收回——她的掌心贴上了他些微发烫的脸颊,手背却依旧被他合在掌中。 然而不管是哪一侧的触觉,都烫得几乎能叫她战栗。她仰头看着他温柔澄澈的黑眸——那真是难得一见的目光,居然会落到她的身上;她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剧,一记比一记有力地,混乱地狂跳,像是荒芜空旷的夜空传来的闷雷响。 她知道不该再任由自己沉溺下去,可她宛若稠密丝网中的困蝶,越是挣扎越是沦陷,惊醒亦是徒劳,只任自己在彼此交织的呼吸间不断沉沦。 “没事了。”云咎略显沉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宛若紫电列缺照彻那阵阵闷雷的长夜。她定定望着他,任由他单手揽着自己的腰,将她自腿上旋身抱到一旁的草地上。 明曜怔怔坐在他身旁,原本冰凉的手此刻又热又麻,而她的心竟也好不到哪里去。像是困于蛛网中妥协低头的蝶,却在危险将至那刻被蜘蛛轻巧地放过。 她本命悬于蛛网,如今该庆幸的,可那空落落的情绪又从何而起? 明曜垂头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角,闷坐片刻,才反应过来云咎竟也怔怔坐在一旁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侧脸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却怔住了。 年轻的神明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曲腿靠在树下,一张清俊的侧脸染上了几分暧昧的薄红,那抹红勾着他的眼角一路漫过耳廓,落进洁白的衣领之中,将那纯粹的颜色也衬出了几分欲色。 许是突然察觉到明曜看过来的目光,云咎的脖颈红得越发明显,堪称慌乱地垂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和衣摆,方才朝她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抱歉。” 这声道歉倒叫明曜一下子哑了声,她缓缓眨了眨眼睛,半晌道:“那、那个……我想睡觉。” 脑海中思绪纷繁,她此刻却没有半点精力再去试探云咎。即使知道自己是到了一千年前的西崇山,她依然觉得心安,只想躺到寝殿的床上酣睡一晚。 哪知云咎却点了点头,捧起双手递到她眼前。 明曜:? 她低头望着他空荡荡的掌心,疑惑道:“这……这是怎么了?” 云咎望向她的漆眸明亮,如倒映了整个西崇山的美景,又像是透着浓浓的期冀:“我捧你到树上去。” 树上?明曜愣了愣,再次想起他曾说自己喜欢在树上待着的事,不由得结巴了一下:“我、我……” “我想到床上睡觉。”她咬了咬唇,为了自己未来在此处的睡眠质量,还是小声却坚定地拂了云咎的示好。 云咎脸上透出了一丝尴尬,许久才缓缓道:“你是说……现在?” 明曜不明所以:“不方便吗?” …… 直到她跟着云咎走进藏书阁,在浩如烟海的书简中试图找到一本木工图解的书籍时,明曜才终于切实体会到了云咎那一瞬间的尴尬。 ——一千年前的西崇山没有床榻,就连寝殿都没有。 整座山只有云咎一个人,晨起施露练剑,午后阅读古籍,夜深化归云雾吸收天地精华,再又等着新一天的日出……年复一年,皆是如此。 按云咎的解释来说,神明在成年之前,都需要留在自己的领域中积累足够的神力,到成年之后才有资格去完成天道下达的神谕,获得完整的神权。 明曜点了点头,试探道:“那……您如今满六百岁了,是否也已接到了天道神谕?” 云咎温和地笑了笑:“还没有,可我也并不着急。听说只有神域完整之人才有资格接到神谕,许是天道觉得西崇山尚不够完满,因此迟迟没有下达旨意。”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他的目光从书简上移开,轻轻落到明曜身上,“能在西崇山安然度日,我已经很满足了。” 明曜持书的手微微一顿,心头掠过几分诧异——她从不觉得云咎是个耽于安逸之人,他从不曾为西崇山上诞育的精怪驻足,甚至连侍奉了上百年之久的神侍都未曾得到过他的赐名。他在他们心中向来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而西崇山对于他而言,也更像是一处冷冰冰的落脚之地。 这样的人,在一千年以前,竟然也会为西崇山的安逸生活而感到过满足么? 这个瞬间,云咎在她眼中高高在上的执法神光环竟开始松动、脱离。她怔忪地看着他,也仿佛看到那个冷若冰霜的执法神幻影在他身后缓缓远去,只留下眼前年轻的、温和的白衣神明,握着书卷对她舒眉浅笑。 自进入这段记忆中开始,这是明曜第一次心无杂念地,将他当成一个鲜活的、独立的人——在完全脱离了那个他注定会成为的形象后,单纯地注视他。 她走到他身边,将找到的书简递到他眼前,浅瞳含笑,第一次有意地舍弃了对他的敬称:“找到了,劳烦你试一试。” 云咎低头接过那书简,目光在她弯弯的桃花眸上停留片刻,红着耳朵轻轻应了一声。 西崇山本就是他的神域,只要明曜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云咎在了解了基本的构造后,单凭一念便能够轻易搭建出任何她想要的东西。 藏书阁中的长明烛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云咎坐在案边翻阅着手边那些从未被认真阅读过的典籍,明曜挨在他身旁兴致缺缺地扫了几眼,不久便开始小鸡啄米似地犯瞌睡,最终轻轻靠着云咎的小臂睡了过去。 少女的呼吸声均匀轻浅,可听在他耳畔却格外地清晰,云咎感受到右臂传来的温热气息,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的目光落在明曜脸颊边银白卷曲的碎发上,落在她小巧的琼鼻和微张的红唇上,走神到迟迟都不曾在落回书简,心跳难平,如同擂鼓。 他热切的渴望,果然会随着她的靠近一步步扩张。 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些年中,是如何看着那破壳而出的小鸟一日日长大。那种渴望从最初日日的注视,到开始期盼它望向他的目光,到想要再一次触碰它柔软的羽毛,再到他今日终于走到化为人形的她面前,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询问她—— “你介意我上来么?”介意我到你的身边来吗? 在问出这句话的刹那,他从未想过,她此刻居然会这样安然地挨着他沉沉睡去。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如石塑般纹丝不动地任她靠在自己身边,甚至连换一卷书简的动作都不敢有。 即使西崇山孤寂无人,他也从未有一日如此这般地挥霍光阴。可只因她此刻就在他身边,神明漫长的生命也好像终于有了期盼和满足。 他那句话不是在骗她。从她终于降生在西崇山的那一刻起,他才终于能将这座荒无人烟的神山当成足以长久、安然度日的“家”。 她是这座山上除他以外的,唯一的生灵。她并不知道这对他而言的意义。 第17章 或许是进入这段记忆之前使用了过多的本相之力,明曜这一觉直接从下午睡到了第二天凌晨。她醒来时,外界的天色还是朦朦胧胧的,窗外深蓝色的天光宁静而深沉,隔着薄如蝉翼的窗纱透进屋内。 明曜翻了个身,身上柔软的丝被顺着她的动作滑落到一旁,她微顿了顿,伸手捞起那薄被,抬眼时却怔住了。 云咎趴在她床尾的小案上,身旁堆了十几卷散开的竹简,他手边砚台中的墨水已经干透,几点墨痕沾在他白皙修长的手上,云咎虽然睡得沉,手中却依旧将一张线条纵横的图纸攥得极紧。 明曜凑近看了两眼,实在无法从他的指缝间看清图纸上的纹样,转眼见他脚下还散落着数十张图纸,便悄悄俯身拿起了两张细细观察。 那是几道有些凌乱的线条,纵横交错着,纠缠成一个非常抽象的盒状物。明曜疑惑地将纸张翻转了一下,又将手中两张纸重叠在一起,可无论用何种角度观察,都无法准确地判断出画中的物什。 她向前挪了一些,伸手去够云咎身旁其他的稿纸,无意中带起的响动却将他惊醒。 云咎醒转过来,迷迷糊糊地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一双湿漉漉的漆瞳上扬,直直撞入她的视线。 “唔……”他还没完全清醒,温柔的笑意却先从眼底淌了出来,“你醒了。” 明曜低低应了一声,视线从他的双眼移开,落到他掌下的稿纸上,隐约透出几分好奇。 云咎回过神来,轻轻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松开她的手,试图用袖子去挡那张纸。 明曜眼疾手快,下意识地将它从云咎手下抽了过来,那微皱的纸面贴着她的掌心,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将它摊平放在膝头。 画上几笔墨痕零落,依旧看不出具体的形状,可明曜越是瞧得仔细,身前那人的耳廓便越发红得惊人。他微垂着脸,几乎不敢看明曜的脸色,墨发柔软地垂落在身上,通身未染冰霜,尽是少年人独有的温柔漂亮。 明曜见惯了云咎冷冰冰的样子,往常惯是敬畏,如今却无论如何不能将眼前人与他联系起来了。年少慕艾,平心而论,明曜面对云咎那张无可挑剔的俊脸,并非从无波澜,只是二人之间恍若天堑的差距使所有的“慕”都掩盖在了敬畏之下。 但不知为何,当明曜面对眼前几乎与自己同龄的神明时,心中却卑鄙地升起了一丝戏谑之意。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好的,可望着云咎越来越红的耳廓,她咬了咬唇,怎么都没克制住自己:“你、你画的都是些什么?!” 云咎闻言猛地抬起头,浓密的睫毛下,那双黑瞳微不可觉地颤了颤:“我……” 明曜的这句话问得很巧妙,说是疑问,听语气又有些少女的嗔意;若说是反问,她这样的态度也…… 明曜红唇轻抿,像是压着嘴角的一抹笑意,桃花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歪着头,即使化为了人身也保留着一些幼鸟的习惯。 云咎避重就轻地移开目光,小声道:“你……你喜欢吗?” 明曜:?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手中那张颇为难解的图纸。其实她根本分辨不出这纸上画的图案,不过是看云咎脸红得可疑,才想着故意加重语气诈他玩玩。 如今被他这样一问,明曜倒是更加认真地揣摩起来了。她想到自己睡前两人尚在翻看着床榻结构的图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下的矮榻,顿时恍然大悟。 “喜欢啊。”她看着云咎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夸赞,“虽说图纸上的线条简单,可简单中又不失繁复,看似无序却又缺一不可,难怪最后的成品也分毫不差,睡着舒服极了。” 明曜将丝被往自己身旁拱了拱,小鸟筑巢似地窝进了柔软的被团团中。其实她夸得有些过头,这张床榻只能称得上“因陋就简”,与千年后西崇山寝殿中的那张完全无法相较。倒是这床薄被不知是云咎从何处寻得,温凉贴肤,她一盖上就不想出来,即使如今已经完全清醒了,依然忍不住地往被子里蹭。 谁知云咎听她这话却有些愣住了,他看了看明曜手中线条杂乱的图纸,又看了看她身下的床榻,半晌才艰涩地开口:“不是……” 明曜有些吃惊地扬起眉,却只见他在自己的注视下神情越发可疑。他骨节分明的手微动了动,似想要探手去取那张图纸,可仅仅抬了几寸,就又认命般放回了膝头。 他有些乖乖地对上她疑惑的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画的……是你。” 明曜脸上的疑惑更深了,她盯着那张纸横看竖看,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根线条可以和自己的轮廓对应。倒是云咎被她认真钻研的样子逗得放松了些,低笑一声,轻轻握住了她点在纸上的手指。 他垂着头,半跪在明曜身前,眉骨高挺,目光温和,执笔一样握着她的手指轻轻带过纸上的线条:“这是眉毛。” 一刹那,明曜似乎感到他的呼吸落在了自己的眉宇间,痒痒的,像是夹杂着细雨的风拂过她的脸庞,从后颈直窜起一阵酥麻。 “这是眼睛。” 他的手掌握着她的,温热的,分不出是谁在颤抖。断断续续的,仿佛真的要拖出一道起伏不定的潦草线条。 “这是鼻子。” 明曜的目光从指尖划出的弧线上移开,从神明浓长的睫毛往下,一点点落到他的高挺的鼻梁,带笑的嘴角…… “这是嘴唇。” 她在意识到自己肆无忌惮的目光时呼吸稍滞,心跳错拍,胆大的目光却流连在他的脸颊迟迟未曾移开。 陡然,一个荒诞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 如果她本不属于此时此刻,那在她离开云咎的这段记忆后,他还会记得如今的她吗? 应当是……不会了吧。 神明寿命恒长,却不会轻易遗忘任何过去。如果她所处于他真正的记忆中,那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又如何会见面不识呢?何况她当时的年纪可比现在还小…… 明曜有些出神地看着云咎,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眼前人已经停下了声音,抬眸与她对望。 她甚至没意识到他离她那样近,近到他漆黑的瞳孔中都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影子。 神明身上的冷香自极近处传入鼻端。当她回神的时候,他已仰头轻轻吻上了她的下唇,那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逝的,像是某种虚幻的错觉。 若非唇上残留的冰凉触感,她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臆想。 明曜瞳孔颤抖着望向他,从他眼角脸颊蔓延开的薄红间,又一次得到了那个吻的印证。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响彻,一下一下,自有序变得杂乱。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13节 是真是假,明曜已经分不清了,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眼前人蛊惑了,被他身上挥之不去的冷香,被他耳畔那一抹惊心的红,纠缠着拖入无名的泥沼。 反正他不会记得。 反正是他先诱惑的她。 谁不想把高高在上的神明拉下神坛呢?谁不想看到他满是钟情的眼睛呢? 明曜忽然环住他的肩膀,低头凑过去,任凭自己银白的长发落入他的怀中,与他深黑的发丝纠缠。 她身上的丝被如巨网将二人吞噬。她于幽色里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闭眼泄愤般,朝他的薄唇贴了过去…… ——她没有做错,她只是没有抵抗住诱惑。 云咎在二人唇齿相贴的刹那愣了一下,不敢置信般睁开眼睛,可温香软玉在怀,明曜的存在是如此不容置疑地落入他的拥抱。 他抬起手,揽着她的腰身更贴近自己。二人呼吸纠缠,旖旎间更多却是近乎于本能的青涩。明曜任性胆大的举动只持续了那么瞬息,便被云咎反客为主地拥在怀中一下下地轻啄。 他的动作非常温柔,唇瓣微凉,像是落雪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嘴唇、脸颊、眼角。不知为何,即使是同样的冷香,在此刻的云咎身上也并不显冷冽,更多是沉稳而悠长。 明曜越发沉沦,整个人都像是要化在他的怀抱里,那是种从未体验过的安心,仿佛二人与外界隔开了无形的屏障,一切都变得纯粹、缓慢、柔软。 她从一开始垂头的姿势变成仰头,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肢,一手停留在她的后颈,托承着她,也像是安抚般梳理着她的长发。 换气的瞬间,她挨着他的肩头,迷迷糊糊看见云咎依旧红得发烫的耳廓,她不知怎么便玩心大起,仰头轻轻蹭了蹭他发红的耳尖。 那仿佛是一处不太好触碰的敏感区,因为明曜在退离的下一瞬看到云咎细微地颤了一下,随后她感觉自己腰间的禁锢越发紧了些许,他轻易将她抱回矮榻,漆瞳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明曜轻轻喘着气,眼中的笑意在看清他眼底压抑的幽深时逐渐敛去,神鸟敏锐的天性使她察觉到了隐约的危险,可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人会在短短片刻间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她贫瘠的经验叫她难以预设接下来的情景,只能徒劳地攥起拳,仰着水灵灵的桃花眸与他对望。 云咎闭了闭眼,按住她紧攥的双手,将她的双臂环在自己腰间,以一种密不可分的拥抱的姿态,将脸埋入她的颈窝。 明曜许久才听到他低哑的嗓音闷闷响起:“先别这样对我。” 第18章 明曜后来回忆起那些不太真实的吻,所有具象的画面仿佛都在记忆中模糊了,她只记得云咎在最后默不作声地跪坐在榻上,抱着她缓了好久,等他终于仰起头,试图给她一个黏糊糊的吻收尾的时候,明曜眨了眨眼,抬手毫不留情地将他推下了床。 此后两人的相处比起之前要自在很多,明曜似乎彻底放下了从前对执法神的敬畏戒备,在云咎面前也会时常会露出活泼狡黠的神情,甚至会下意识地做出一些无伤大雅的戏弄之举。 而云咎向来对她纵容到接近宠溺的程度,哪怕自己对于那些木工技艺十分笨拙,甚至连一些家具的结构图都难以理解,却常常为了明曜的一句话,在藏书阁一待就是整个通宵。 西崇山草木繁茂,遮天蔽日的苍绿古树漫山生长,从山巅向下望去,似有一片无垠的林海在风中翻涌。明曜不知道云咎的这段记忆因何而起,又将从何而终,却在与神明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开始留恋起这样宁静而绵长的日子。 她知道他们的未来在冥冥中早已注定,眼前的这一切或许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假象。可即便如此,当明曜坐在寝殿窗边看着云咎认真到有些固执地为她绘制出一张张线条扭曲的图纸时,还是会真诚地期盼时间过得再慢一些。 她好像,有点舍不得离开这样的云咎了。 暖黄的夕阳落在神明俊逸的侧脸上,此时他额前的神印还颜色尚浅,融在那金色的光线下越发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安静而平和,目光柔和,宽松的白袍被他穿出了纯情而柔软的感觉。 明曜抱膝静静看着他,心头似有蝴蝶翕翼而过,她忽地从窗棂跃下,在云咎诧异的目光中,俯身撑在桌案前亲了亲他额前的神印。 云咎睫毛轻颤,自下而上地抬眼看着她,他时常觉得明曜对感情表达更接近于天真纯粹的雏鸟,哪怕是在旁人眼中暧昧的亲吻,被她做出来也依旧十分单纯。 他在明曜起身的下一瞬握住了她的手腕,顺势仰头在她唇上又落了一吻,笑道:“怎么了?” 明曜从他另一只手中抽出那沾了墨水的毛笔,抬起他的下巴,微眯着眼睛轻手轻脚地勾勒他眉间淡淡的神印。云咎仰头纵容地任凭她在自己额上落笔,那微弱的痒意似乎要顺着神印到心里,半晌,他微垂下眼,低声道:“明曜,你是不是……很想我成神?” “成神”这个词其实用得并不恰当,但云咎早就告诉过明曜,自己需要完成第一个神谕才能获得完整的神权,且这个神谕只有在西崇山足够“完整”的时候才会下达。明曜听懂了他的意思,望着他额上微湿的墨痕,小心翼翼地将它印在了掌心。 或许是因为这些天来,云咎察觉到她对自己额上的神印兴趣盎然,每次亲昵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伸手摸一摸,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其实明曜隐约知道自己这些下意识的举动,都是来源于在海边渔村受伤后做的那个梦。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幕场景,可是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在那个梦中,是如何在云咎额前落下一吻,又是如何在他含情脉脉的眼中任意地玩笑。 她从小生活在北冥,并不知道如何正常地表达爱意,那几幕梦境在少女懵懂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面对冷若冰霜的执法神时,她不敢有半分悸动,可面对如今的云咎时,却控制不住地一次次回忆、模仿起自己在那个梦中的举动。 她攥起手,像私藏起心爱的宝藏那样紧紧握住那枚印记。或许……也是因为她潜意识里知道,如今这份日渐清晰的爱意无法被带回现实,所以才会刻意地想要多占据一些吧。 明曜思索片刻,晃了晃云咎的衣袖,轻轻笑了:“不啊,你怎样都好。” 年轻的神明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手指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她的银发,沉默了片刻,方沉稳正色道:“明曜,我成正神后,若永寿作聘,娶你为妻,你可愿意吗?” 他的声音难得地严肃,低到近乎有些颤抖。明曜感觉到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愈紧,甚至锢得她有些喘不上气,便明白他问出这句话时究竟有多紧张。 她靠在他肩头,与讶然和欣喜同时生出的,还有一种悲哀的无力感——她当然知道他不会娶她,在千年之后,他或许甚至不会记得她。 少女忽然觉得眼眶有点模糊,埋头在他颈间深吸一口气,伸手勾了勾他的小指。云咎不安地转头试图看清她的神情,却听明曜闷闷道:“那说好了。我要永寿……不能骗我。” 颈间的衣料被泪水打湿,黏糊糊地贴着云咎的脖颈。他捏了捏她的小指,轻而郑重地应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片刻寂静,明曜在侧头时看到他泛红的眼尾低垂,漆瞳如蒙了层薄雾般泛着水光。 她心头一颤,抬手轻轻拂过他的双眼,迷茫而恍惚地低语:“怎么会……” 云咎的的泪水顺着她的手背滑落进衣袖,倏忽便消失不见。她望着他如墨玉般沉静的双眼,微抿起唇,将后半句呓语般的问句咽了回去。 被喜欢、被拥抱的感觉太好了,她甚至不敢问清这爱意的来处与缘由,就如同她不敢去设想这段回忆的结束。 她如同误入迷阵的蝴蝶,在这漫长而清晰的回忆里一天天消磨掉了对真实的渴望。 虚妄的爱意与日俱增。明曜开始习惯云咎在每天清晨的微风中,背着她到云间看日出;习惯他在自己化出本相时,给她变化出伴随左右的烟霞;习惯他拉着她的手一边下山,一边告诉她每棵古木的习性;习惯他捏着她的手指,无奈又赧然地向她一笔一画地解释他新画的图样。 西崇山外有一道无形的结界,只有当云咎的神权完整后才能被解开,在那之前,这道结界既划分了神域和凡尘的界限,也阻挡了山外生灵对神明投来的好奇的目光。初时明曜并未察觉到异样,直到有一天她在看日出的时候打了个瞌睡,半梦半醒之际有风拂面而来,云咎替她掖了掖披风,却在那阵风中怔然地望向远处。 微风拂开落在他肩头的墨发,云咎脸上的神情在她眼前暴露无遗。 脸上未带笑意的时候,他通身的气质一向是清冷空寂的,那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山巅浮空飘荡的朝雾,在阳光照射的下一瞬便要消逝而去。明曜本该早已熟悉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却在那惊鸿一瞥的瞬间心头陡生异样。 与千年之后的执法神不同,如今云咎眼底的神情尚不曾被寒冰封存,因而明曜轻易便捕捉到他复杂的目光——或许也并不复杂,只是明曜难以想象这样的神情居然会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云咎坐在那风中,竟然像是在羡慕着什么。 感觉到明曜坐直了身子,云咎侧过头望过来,眼中又浮现了惯常柔软的笑意。明曜捏了捏他的衣袖,没有说话,却多留了一个心眼,在此后每个有风来的日子里找寻他迎风而立的身影。 别无例外,他总会望着风来的方向出神。 明曜站在他身后,突然福至心灵般想起自己进入这段记忆之前,云咎曾经教她的那种用神力观微世界的方法。是了,西崇山是云咎的神域,他又在此处修炼了几百年的时间,因此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必然与她所见不同。 明曜望着自己的掌心,深吸了一口气。本相之力自她周身散开,却意外地比想象中要配合得多,而且不知是何缘故,明曜竟然感觉到此刻自己的力量远比之前要纯粹强大。 本相之力迎风而去,明曜感到自己的感官在须臾间变得无比敏锐。 风声阵阵,带来了极远处的细微声音,它被隐藏在西崇山林海的浮动声中,也几乎被山涧湍急的水流声掩盖。可是明曜分辨得很仔细,在听到的一瞬间便刻意去捕捉那声响——她知道云咎在听的就是那个声音。 它来自山外遥远的世间。是稚童的嬉闹笑声,少年的朗朗书声,是市井叫卖的吆喝,是乡野农忙的喧嚣。 风将结界之外的烟火人间带到她的耳畔,她刹那就明白了云咎为何会在风来的时候长久驻足。 西崇山是世外之地,他是山中神明,孤寂地修炼,听了几百年的阵阵风声。 明曜望着云咎白衣墨发,挺拔孤直的背影,一时竟不敢上前。 她在北冥时尚有魔族相伴,可云咎……竟然是真的在这山上孤身一人度过了六百年的光阴。 西崇山没有四季,山中树木常年是生机勃勃的浓绿色,此刻几片树叶被大风刮过,打着圈儿地落在明曜裙边。 她俯身捡起那两片树叶,合在掌中轻轻闭上了眼睛。 “云咎。”片刻,她睁开眼,轻轻喊了他一声。 神明转身望过来,只见少女笑盈盈地朝他摊开手心。长风吹开她银白的长发和水蓝色的裙摆,一只深绿的蝴蝶自她打开的掌心中振翅而出,在风中艰难地扑向他,最终轻巧地落在他的鼻尖。 咫尺之距,他看清了那只由两片树叶幻化而成的蝶。 小小的,孱弱的,美丽的,如同他在树下第一次见到那只破壳而出的小鸟。 而那只小鸟此刻就在他身旁,伸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她将脸颊贴在他的心口,声音欣喜:“我知道了……西崇山所缺失的东西。” 第19章 明曜其实不敢确定西崇山到何种程度才能被称之为“完整”,于是她只好将千年之后的神域与此刻比较。 在云咎日复一日的钻研下,藏书阁不再是神山上唯一的宫宇。颇具雏形的寝殿搭起来了,虽不比千年后那般精巧,但结构上已相差无几。殿后|庭院被移栽了数棵花叶不败的楝树,那并不是什么名贵难养的木植,可明曜爱极了它浅粉色的花团,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片连绵于青山之间的云霞。 云咎在花树下扎了秋千,明曜没事就喜欢坐在上面飘飘荡荡地晃,后来她嫌这秋千太小,又缠着他想法子将它幻化地更宽敞一些。云咎为此对着图纸苦恼了大半日,左右下不了手,又把明曜惹得偷笑出声。 她对上云咎蹙眉望过来的眼睛,伸手轻轻揉开神明的眉心,“白白长了张灵心慧性的脸,怎么能被几张图纸难成这样……” 云咎沉黑温和的眸子对上少女狡黠的双眼,沾了墨的手指忽地握住她作乱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明曜现在对他的态度越发自在,非但不再像初见时那般频繁地使用敬称,甚至还会用阴阳怪气的腔调挑衅他。可云咎对此毫无不悦,甚至在无奈的同时又心生欢喜。他自降世以来并没有见过什么人,整颗心都只牵挂在明曜一人身上,因此她分毫的改变在他眼中都异常鲜明。他当然知道从最初的畏敬,到如今的亲昵依赖,明曜究竟改变了多少。 她为他做出的每一步改变,都令他欣喜不已。 少女坐在他怀中,红润饱满的双唇与他的脖颈保持着一个若即若离的暧昧距离,可她眼神却极其纯粹,像是感受不到他越发深沉的目光。垂落的发梢轻轻柔柔地扫过他的手背,酥麻的触觉直抵心脏,他刹那握紧了拳,呼吸也为之一宕。 明曜感到他忽然紧绷的肌肉,吓了一跳,桃花眼微微睁大,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不会吧……你真的生气了?” 虽说如今这记忆中的云咎比千年后更加鲜活,她在这段时间里见惯了他各种情绪,却从未见过他流露出半点不耐。哪怕有时她提的要求过分了,他也只是无奈地蹭蹭她的脸颊,最后闷声闷气地应下。 像是一只完全没有脾气的大猫。 然而此刻云咎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那双漆黑的双眼如深渊般要将她卷入,直抵灵魂般叫她战栗起来。 她伸手推了推他,放软了声音妥协:“我错了,不该那样笑话你……诶,你别这样。” 然而下一瞬,那双黑眼睛里却突然翻涌上了一种委屈至极的水色,明曜恍然觉得自己眼花,大惊失色地想要细看。可他却瞬间避开目光,一手紧锢着她的腰肢,一手压着她的后颈,将她埋入自己怀中。 明曜用力扒拉着他的手臂,慌得语无伦次:“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想开个玩……笑?” 一大滴泪水落入她的后领,顺着脊骨倏忽滚落,烫得她浑身一颤——她……把他惹哭了?就因为那一句话?! 明曜无措地僵在他怀中,开始回想自己这些天的要求是不是真的过分了。云咎日后毕竟是个武神,那双引箭持刃的手画不来图样也是再正常不过……她、她怎么能一时得了他的宽宥便说出如此取笑之语! ……她可真不是个东西。 云咎的泪水简直要烫到她的心里,明曜一面觉得抱歉,一面又被异样的情绪裹挟。整个人不明所以,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最后妥协般地亲了亲他微凉的唇。 双唇相触的下一刻,眼前人似微微勾起了唇角。牙关被颇有技巧地撬开,清冽的冷香在暧昧的水声中变得异常馥郁。她迷迷糊糊攥着他的衣襟,乖巧地抬头顺从他,甚至在来不及换气憋得脸颊泛红时,还不忘伸手摸摸他的眼睛。 “乖……换气。”他掌着她的后脑勺,终于肯放过少女靡红湿润的唇,好整以暇地哑着声音提醒。 “唔,干的……”明曜神智逐渐回笼,靠着他肩膀有气无力地喘,抹过他眼角的手指上却半点水痕都没有。 再起身,只看见他眼底明晃晃的,戏谑的笑意。 她突然意识到被骗,再一深想,就连这个颇具技巧的吻也十分令人怀疑。 分明上一次还只是过家家一样的轻吻,怎么这回突然……突然就如此……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14节 明曜被吻得手脚发软,越是深想,便越是浑身发烫。她此刻尚不能完全分辨情欲的存在,因此更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颤抖,一颗心七上八下,又是酸软又是忿忿,最后只化作了一句怒气冲冲又毫无威慑的质问:“你哪里学来的!” 然而没等云咎回答,她已从他半遮的广袖下瞄到了某页古怪的画面……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那本薄薄的古籍上,云咎原本身体后倾,姿态懒散,却在看到那画面的下一刻陡然变了脸色。 明曜眼疾手快地扑上前夺过,却完全忽略了云咎刻意放缓的动作和正中下怀的神情。 片刻后,少女满脸通红地合上了那书,琥珀色的水眸颤动,左右环顾,就是不敢落到近在咫尺的云咎脸上。 明曜声音颤颤,尾音都发虚,分明是指责,却一点儿力道都没了:“你、你都在看些什么啊……” 云咎玉竹般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温柔而强势地紧扣,声音低沉危险,望着她的眼睛却带了三分刻意的示好:“你不喜欢?” “我……”明曜望着他那双深沉却含情的漆瞳,不自觉地回忆起刚刚惊鸿一瞥的几页图画,脑中眩晕欲烧,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涨红,声音更是越来越小,越来越无力,眼神却又不自觉地,好奇地朝那古籍的方向望去,“不…不喜欢…” 云咎闷笑出声,挥袖散去案几上的笔墨,托着她的背往上压。他的手背先触到微凉案面,怕她嫌冷,凭空幻了一张薄被垫在明曜背后。 少女显然被吓到,纤白的手指不知所措地扯住身下的锦被,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是在藏书阁的桌上…… 顿时,指尖紧攥的温软也仿佛开始发烫,那被褥出现在此的时机不巧,只将云咎那一点儿心思暴露无疑。她本该生气的,可两人挨得太近,气息交融,只差一个亲吻的距离,又不由得叫她心绪纷乱起来。 她眼神迷蒙,微仰着脸凑近他,虽先时才摇了头,如今却一整个柔婉的情态。她等了半晌,双唇却并未如预料那般讨到一个吻,猛然睁开眼,却见神明那双清逸漂亮的双眼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不是说不喜欢么?”云咎分明还掌着她的腰,扣着她的手,却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似乎只要她微蹙蹙眉,便要坚决顺了她的口是心非。 明曜被他不上不下地勾着,整个人都不得其所,桃花眸起了水汽,越发地潋滟勾人,她小兽般地呜咽了一声,带出几分忿忿不平的泣音:“怎么能……” 云咎伸手抚过她眼皮,分明没有施力,却抹得她眼尾绯红,带下一串晶莹的泪珠。他始终见不得她哭,心头泛酸,只差把那书中种种勾人动念的邪法抛到九霄云外,可没等他将人抱到怀中安抚,却情况大变—— 明曜竟在此时攀着他的脖颈仰头吻了上来,且那姿态已与前几次浅尝辄止的啄吻大相径庭,饱满润湿的唇瓣微张,在相触的刹那,一截软绵的舌尖小心翼翼地,好奇地舐了上来。 云咎一怔,脑海中似有烟花炸开般,他下意识吮上少女微肿的唇珠,毫不费力地汲取到她口中温热的甜津,心尖也被她乖巧献祭般的姿态撩得颤颤。 他着实是故意的。不论揽她入怀时装模作样的示弱,还是无意露馅的一角春图,亦或是他那欲拒还迎之态……他一举一动都是早有预谋,等着怀中的这只小鸟扑入陷阱。 唯一没料到的,是她当真轻易便撩拨起他愈加罪恶的欲|念,那绝非一个深吻可以化解,而是所求一段更为密切的缠绵。 两人都是初尝情|欲,将深吻当成化解欲|火的药,却并不晓得那才是饮鸩止渴的毒,野火燎原般愈演愈烈,将原本清静肃穆的藏书阁也沾染上挥之不散的暧昧。 明曜莹白娇嫩的脸颊浸染了一层红晕,那颜色将她原本靡丽的长相衬得越发不可方物。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眸半眯着,里面纯粹的天真之气已在纠缠间消散无踪,透着股勾魂摄魄,叫人胆颤的美感。 她在密密丛丛的吻中仰起脸,那截细腻柔白的脖颈与锁骨自纱缎下递于他深沉眸底。两人双手相扣,不由自主地战栗,眼神相触的一瞬,却只听一声不大不小的掷地之声传来…… 明曜循声望去,目光突然顿住,紧接着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欣喜,她伸手握住落地的物,掌心朝上将它抵在云咎下颌。 冰冷的触感瞬间止住他的动作。他不得不停下,抬眼便看清了她手中拾起的东西——是一块中央泛着浅金色光点的浅绿色玉石,那光点如同小小的莹虫,在明曜掌心的石头里左右横冲直撞地扑腾,仿佛焦急着想要摆脱那方寸之地的困囿。 ——也像是一颗脆弱的心脏,在少女的手中无序地跳动。 云咎的呼吸一下子轻了。 他想起明曜这些天里,时常背着他往山中偏僻之地而去,甚至有时同他讲话也会出神。他当她是逐渐厌倦了与他日复一日的相处,心中焦躁,便越发渴求她的注视,甚至还鬼迷神差地翻了藏书阁的那些书…… 可如今看着她掌心那块小小的玉石,他哪里还有不懂的? 明曜是在用她的神力,喂养他神域中的一块灵石。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或许猜到了西崇山缺失的东西么?”她的水眸滟滟地望着他,手中冰凉的玉石缓缓上移,贴近他的唇,“是生命。” 此时的西崇山与千年后相比,只差满山无名无姓,却自在快乐的精怪。纵然彼时的云咎待她并不算亲近,她在西崇山的那些日子却也不孤寂,只因山中万物有灵,但凡多吸收几年灵气便可生出神智。 纵然内心知道这段记忆或许并不真实,她也不想自己离开此处之后,云咎依旧孤孤单单地度过千年光阴。 明曜想起神侍姐姐说过,她曾被素晖神女以神力喂养,后又在西崇山化了人形,因此虽是云咎的神侍,却又可与月隐峰心意相连。 当时明曜听闻此言,只是和其他精怪一样感叹素晖神女用情至深。到如今再次回忆起这话,心中却又平添几分酸涩。 不知何时起,她开始鬼迷心窍地刻意在山中搜寻美丽的玉石,日日佩在身边,握在掌心,笨拙地将本相之力时刻包裹着那小小的石头。 与其说是帮助云咎完整神域,她多做的这些,其实更多是出于私心。 她多想在她离开之后,依旧有人替她陪着神明。 她想给他一个热热闹闹、万物生机的西崇山。 第20章 “萤。”两手相扣,那枚被她捂得发烫的玉石紧紧贴在他的手中,明曜的银发与服饰皆格外散乱,只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眸亮得惊人,“它叫玉萤。” 她勾住云咎的脖子,将那张尚未褪去红晕的脸颊埋入他的怀中,明曜有些痴迷地深吸了一口衣上的冷香,献宝般轻声道:“这是我自己养的……你要留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时时刻刻戴在身边。” 语毕静了一刹,明曜没有得到云咎及时的反应,有些慌忙地想要直起身去看他的表情。 “你……不喜欢么——唔!” 迟疑的问句被云咎的动作打断,他抬手掌住她的后脖颈,额头相抵,声音动容到有些低哑:“怎么会不喜欢……” 他亲了亲她的眼睛,珍爱地不知如何开口:“不论你送什么,我都喜欢的。” 光是将那玉石戴在身上又怎么够?他恨不得将明曜也化作一颗小石子,时时处处都带在身旁。 那玉石中闪烁的光点明暗不定,颤动着,像是心脏,也像是眼睛。因着这块玉石在旁,明曜心头突然生出几分羞怯,她埋头在云咎怀中,却不再回应他的亲吻。 神明顺着她的长发,因她孩子气的举动笑起来,声音闷闷的,在胸腔中混着记记心跳,听得她耳廓泛红。片刻后,她感到自己握着玉石的手被他收拢,紧扣……澄澈的神力自他的掌心涌入那颗玉石,浅金色的光芒与莹蓝交织,她感到有热意自掌心传来,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玉萤跳动的力道越发强劲,给明曜一种即将破壳而出的错觉,她的手心有些汗湿,不由地更紧地握住了它。 少顷,明亮的光线自二人紧扣的指缝透出。她慌忙松开手,暗淡的玉石落在她的裙上,浅绿色的,中间隐隐有几道裂纹,看着着实普通。而一只浅金色的萤虫如烟花般朝空中飞起,它努力扑扇着脆弱而透明的双翼,有星星点点的光斑沿着它飞翔的轨迹散落。 明曜抬起手,玉萤便轻轻柔柔地贴上她的手指,好小,甚至比不上一颗水珠。 “太好了。”她的眼眶又有点红了,“原来真的可以……真的做到了。” 她伏在云咎怀中,从他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欣喜和惊讶,他又凑上来吻她,一遍遍缱绻地喊着她的名字——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场景与他记忆中那个见证蓝鸟出生的下午正相互照应。 当年在树下小心翼翼仰望着蓝鸟的少年神明,与此刻弱冠之年的云咎逐渐融合,内心,仿佛有缺失的一角被填满了。 之后的西崇山,真的同明曜想象中一样,逐渐变得热闹起来。玉萤刚降生的那段日子,她还时常会跟云咎分享自己喂养玉石的心得,可后来,她逐渐发现云咎其实在每天清晨布云散雾时,都会在其间散下不少的神力。 或许是从前她早已习惯了西崇山这神力充沛的样子,所以一直没有留心,可如今得知了此事,明曜心中反而更为他感到难过起来。 云咎不是没想过用神力饲养出那些山中精灵,相反,他岁岁年年地为这座神山忙碌着,却始终如竹篮打水般,得不到丝毫的结果与回应。 这里的树木高大苍翠,山涧清澈灵动,可山只是山,水也只是水,与人间任何一处青山绿水都毫无差别。 天道说,这样的神域不完整。 云咎何尝不知道,可他没有办法。从满心期盼着万物的回应,到坦然接受了这座永远不会有新生生灵的神域。几百年,就在这样的磋磨中度过了。 可如果说,那几百年的孤独是为了等到待明曜的降生,他又觉得一点儿都不为过了。只要有一天能见到明曜,千年万年,他觉得自己都能甘之如饴地等下去。 ——这样的话,云咎在心里辗转过很多次,可是从未亲口对明曜讲过。 有的感情太过沉重,说出口,他甚至担心会惊扰到她。 好在明曜从未深究过他对她这份感情的由来,她不会问云咎因何爱她,也从未去衡量过他的感情。云咎有时想起这一点,总会在庆幸之余感到一丝不知因何而起的失落。 明曜的本相是神禽,西崇山的神力越强,她的本相之力也会更加强大。在喂养出玉萤之后,她更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这件事上。每日天不亮,她都会哈欠连天地窝在云咎怀中跟着他去散雾,然后选出神力最充沛的地方,挑一些草木山石喂养灵力。 日复一日地,山中开了灵智的精灵也已不少,虽尚未有哪些可以化出人形,但至少也有了一定的积淀。它们都是受了明曜的灵力方才得以开窍,于是在有了意识之后便越发亲近她,有时哪怕云咎在明曜身边,也会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灵蝶扇着翅膀扑开。 而明曜在这些漫长的日子当中,也几乎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一段不知前尘的记忆。她时常会在云咎温柔的目光中沦陷,甚至偶然出神时,也会幻想自己与神明成婚的情景——要是能成真就好了,要是她可以一直留在西崇山就好了。 “叽!” 掌下一阵抗|议的挣扎,明曜回神捧起手中过于圆润的灵兔,抱歉地揉了揉它的脊背:“对不起,我出神抓痛你了对不对?” 她弯起眼,手指轻挠着小兔子的下巴,将一根蓝色的羽毛伸到它面前,软声道:“送你一根羽毛,再让我抱一会儿,我保证轻轻的。” 那小兔子是她养出来的第一只毛茸茸,可或许是天性相斥,它竟成了西崇山中唯一一只看见明曜就会跳开的小家伙。明曜花了好长的时间,总算得以亲近它,因此近几日几乎每时每刻都揣在怀里。 小兔子湿漉漉的鼻子动了几下,嗅嗅,又兴致缺缺地偏过头去。明曜悻悻地放下羽毛,顿了顿,将手指贴在兔子额头:“好吧,再喂你一点儿灵力,就当我赔礼啦。” 蓝光闪过,小白团子这才停止了抗|议,乖乖窝回明曜掌心。可它等了好一会儿,却疑惑地发现明曜并未再继续逗弄它,只是端着它坐在原地发愣。 许久后,一大滴水珠“啪嗒”一声落在兔子头顶。 下雨了? 兔子抬头看了一眼,却见明曜无所适从地咬着下唇,眼眶通红,晶莹的泪水不住地在那双桃花眼中打着圈儿。 “会忘了我么……”她蜷起身子,涩着声音喃喃自语,“不、不要这样。” 兔子不知道明曜突然怎么了,不明所以地顶了顶她的手背,又“叽叽”地叫了两声。眼见少女终于将目光落回自己身上,它才松了口气般衔起一旁的羽毛,在她身前笨拙地跳来跳去。 明曜抬手擦去泪水,笑容有些苦涩:“对不起,我早该猜到你们以后或许不会记得我……可是太突然了,我还是好难过。” 她轻轻捏了捏兔子的耳朵,慢慢将它抱回怀中:“所以说……他也只会爱我那么一会儿,对吗?” 虽明曜在人间时,便意识到自己的本相之力能够看透过去,可她从未想过她的力量远不止如此…… 在刚刚为灵兔输送本相之力的刹那,她预见了它的未来。 那是沧海桑田之后的西崇山了,多数的精灵都未能修成人形,于是生老病死也是常情。 可是它们不记得她,也不记得云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生,如何长大。 它们的记忆里只有一座云雾缭绕的神山,山中的神明行踪不定,有时出现,也不会对他们落下分毫的目光。 兔子年纪很大了,行动越发迟缓,一天中多数的时间都在睡觉,那身令它引以为傲的白毛也开始打结,脱落迟缓,不再生长。 兔子知道自己的寿命差不多到头了,它在山中平平淡淡地当了一辈子灵兔,每天都过得像是同一天。只是有时,它还是会想去见一见神明,和西崇山上所有的生灵一样,期盼他望过来的一个目光。 可是它知道他不会看它。云咎是个目下无尘的神,日复一日地用神力喂养它们,也不过是用来保全神域的必要之举。多好笑,分明是他的神域,分明是他养大的生灵,他却好像与它们无关一样。 兔子不知为什么开始生气——它每次看到神明,都很容易生气。它会竖着耳朵跺脚,也会躲在离他不远的草丛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呼气声。如果云咎非要对它有什么印象的话,估计也只是觉得它是只爱生气的兔子吧。 可是它如今已经没力气将它的火气表现出来了,它只是有点迷茫,不知道自己对神明的怒意究竟从何而来。 它就要死了,死在西崇山终年如一的春天…… 明曜被那短短的记忆砸懵了——原来她所做的一切,在她离开西崇山之后都会被遗忘吗? 没有人会再记得她,云咎也不曾因为她唤醒了这些生灵而感到幸福。 他们住在神域,却形同陌路,如同她第一次被神明带到西崇山时见到的那样。 明曜沉默了很久,终于从兔子嘴里拿出了那根属于她的羽毛。 她眼底闪过一丝挣扎,最终颤抖着手,将自己进入这段回忆后发生的所有事覆在了那璀璨的蓝羽上。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15节 她跪在兔子身前,将它的爪子按在那片小小的羽毛上。 “小白,这片羽毛,以后就是你的了,”她字斟句酌地轻声道,“我想再赌一把,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就找找这根羽毛——我是说,如果它还在的话……你就看它一眼……看它一眼,至少你能想起我。” 第21章 灵兔歪了歪脑袋,似懂非懂地将明曜的羽毛带走了——它看不太懂明曜眼底的苦涩,却从她支离破碎的言语中明白了她此刻非常难过,于是便衔着那根独特的蓝羽一蹦一跳地去找了云咎。 这是西崇山难得的阴天,暮色四合,天色沉得很快,阴云低压,重得像是要从头顶坠下。小兔一路顺着神明的气息往山上走,渐渐地,似要走到那层层叠叠的阴云中去。 山上越发寒凉了,雾气仿佛能凝结成冰,它终于感到了异常,瑟瑟地缩在道旁茫然了很久。 这估计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因为明曜不喜欢阴天,即使是黄昏,西崇山也一向是朝霞满天的样子,从不曾有过如今的这番景象。 就好像是谁将整日的阴霾,生生挤到了落日之后爆发。 小兔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去找云咎,实在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它应该回到明曜身边的,她看到这样的天气,一定会更加难过。 白色的小团子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然而就在此时,一声闷雷在耳畔炸响,隆隆的,将它吓得一个瑟缩,不知往何处滚了几圈。等灵兔惊魂未定的回过神时,它已满身尘土地伏在某处陌生之地。 白袍的神明站在它面前不远,漆黑冰冷的双眸俯视着空中聚散无常的阴云。那阴云变幻极快,在空中拼凑出一个又一个奇异的符文,而云咎就站在那些符文的正前方,衣袂翻飞,如同浓墨中凌冽的月光。 又半晌,阴云依旧在翻腾着变化,神明眉骨低压,清俊的脸上露出明显的阴沉,他突然抬起手,浅金色的神光破云而出,骤然将那“喋喋不休”的云团打散。骤雨轰然砸下,落在山间巨树的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然而云咎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好转,他整个人都没在雨中,任凭大雨顺着墨发坠下,显得落寞而又狼狈。 灵兔不知所措地蹲坐在巨大的树叶下方,口中的蓝羽随着它的身体颤颤,那一点夜色也难以磨灭的莹蓝,正闪烁着无比澄澈的光亮。云咎回身时,第一眼就捕捉到了那片羽毛的亮光。 他大半张脸隐在暗处,雨水顺着高挺的眉骨滑落,像是一张面具上的裂缝,生生分割了他的表情。 他朝灵兔走来,身体不自知地发颤。眼睛不知是否因为进了水,竟比兔子还红了几分。雨水从他眼角淌落,断断续续地,一路从他的下颌落下。他迟疑地朝它伸出手,半路又停下,攥起拳,直到掌心被神力熨地干燥,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灵兔口中的羽毛。 “她给你的……”他的嗓音又涩又干,沉默许久才将那根羽毛重新还给了灵兔。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云咎却都没有下山去找明曜。 他怕他会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不可控制地,做出一些吓到她的事情来。 -- 次日清晨,天色终于放晴,云咎走到寝殿时,本以为明曜还不曾醒转,却不曾想少女正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出神。她身上穿着一袭井天蓝的长裙,那颜色很淡,几近于白,穿在明曜身上,显得她难得的憔悴。 她的嘴唇有些苍白,眼下透着青,眉眼纤柔得像是枝头颤颤欲滴的露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云咎感觉自己的心脏漏了一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鲜血淋漓地钳在掌中。 他轻轻扯了扯嘴角,调整好表情,步履无声地走到明曜身边,像是怕惊扰到她:“明曜。” 少女的眼睫一颤,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转向他,顿了顿,许久才浮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下雨了。”她抓住他的衣袖,语气柔柔地,竟有几分讨好,“您不开心吗?” 您……? 这是一个久违的,过于疏离的称呼,云咎喉中微哽,无所适从地盯着她——她是知道什么了吗? 眼前又一次浮现出昨夜那团阴云拼凑的神谕,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不会的,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看懂那些图案。只要他当做不知道,那一切就等于没有发生…… 他俯身将明曜抱到腿上,以一种亲昵而悠闲的姿态抵住她的额头,两人凑得极近,却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没有不开心。”云咎嘴角扯出一个笑,“你呢?怎么起得那么早?” 明曜别开脸,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云咎……你,你这些天里,有没有接到过神谕?” “没有。”神明墨黑的瞳孔一震,否认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下意识眨了眨眼,垂头去吻她的脖颈,语调稍缓,“怎么突然问这个。” 明曜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她到底年龄还小,做不惯这种虚与委蛇的神态,于是所有的迟疑和忧虑都在刹那暴露在云咎眼底。 “我、我……”明曜习惯性地咬了咬下唇,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云咎,嫁给你的话,我们之间,是不是会有神契?” 云咎闻言一怔,细细打量她微蹙的眉眼:“是。” 半晌,她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扑到他怀里,抬脸一下下地轻吻他的下唇,眼底攒着泪水,小动物般怯怯的姿态,亲得他几乎心碎。 “我喜欢你……所以能不能早一点……”能不能在我离开这段记忆之前。 “成亲……神契。”神契能不能越过时间空间的阻隔,能不能让你忘不掉我。 “云咎。”她情绪爆发地太过突然,接近哀求地抓着他的衣襟,泪水“啪嗒啪嗒”地砸在他的手背,像是某种腐蚀性的液体,灼透皮肤血液骨骼,直直烧到心里去。 一晚上了,雨下得明曜睡不着觉。她又开始想起自己在现实中与云咎的初见,想起执法神冷若冰霜的眼睛,和不温不火的语气。曾经明曜从未觉得云咎的这种态度会让她难过,可如今只要回想起哪怕一幕,她就要难受得心如刀割。 如果那本就不是属于她的东西,为何要在她沉沦之后,又将它夺走? 但她还有一点儿希望,如同将那枚羽毛递给灵兔时一样——神契,只要和云咎结了神契,他们冥冥中便会捆绑在一起。只要这样就好了……哪怕他记不得她也没有关系,那像是溺水者的稻草,哪怕攥着它溺亡,也比无所适从地等待着命运降临好太多。 她抬着期冀的目光看他,然而出乎她所料的是,云咎竟在下一刻避开了她的眼神。他侧过头,俊眉微蹙,漆瞳轻颤,许久后才到:“明曜……我不是不愿意……可是我没有得到神谕,成不了正神。纵使与你成婚,也结不了神契。” 这是什么话?她瞬间僵在他怀中,像是一颗心不上不下地被吊了一整个夜,以为落地时会被稳稳接住,却又毫无预兆地落入了另一个深渊。 云咎的话过于荒唐,她突然就笑了出来。怎么会成不了正神?神侍曾经告诉过她,云咎就是在弱冠前后成为的执法神,如今西崇山与千年后已相差无几,绝不该半点神谕的预兆都没有! “纵使与你成婚,也结不了神契。”是不能,还是不愿? 她从他身上跳下,赤足踩在地上,骤然竟被冻得颤了一下——一场夜雨后,西崇山当真冷了很多。 “明曜,”他起身欲拉她的手,却被她灵巧地避开,“穿鞋。” 她浑身打着颤,眼尾红了一片,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怎么办?她突然觉得自己好难堪,那姿态简直就是在急不可耐地向神君逼婚。可笑的是他并不愿意,而她也不能多做解释——若说她是想用神契将他们绑在一起,未免也过于咄咄逼人。 那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在云咎身边待得越久,她的非分之念就越是深重,难道真的要等到她沉沦其中、不可自拔时,再如一枕黄粱那般回到冰凉的现实中去吗? 她咬牙退了两步,语气和缓了很多:“云咎,你之前同我说成婚……如今若是要等,又要等多久?半年?一年?十年、百年?你曾经说过的话,我可以当真吗?” 云咎的脸色在明曜的追问下一寸寸地苍白了,袖中,他的指尖正死死掐着掌心。是的,他居然要失言了,在明曜最爱他的、最真诚的时候,他居然再也无法兑现他曾经的诺言。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低哑而颤抖,像是快碎了一样,“抱歉。” 明曜在他的目光中晃了晃,但很快就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这样啊。原来神君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她退后了几步,在路过床榻的时候顿了顿,俯身穿上榻下归拢的两只鞋,飞快地冲出了寝殿的大门。 日出,西崇山上的阴云彻底散开了,明朗柔和的阳光遍洒青山的每一处角落。一个浅蓝的身影自山巅飞奔而下,她跑得很急,长裙和银发在身后散开,如同一双翅膀。 可笑的是她真的有翅膀,却故意没有用——她怕他追不上她,她还想给这段梦境留一个念想。如果他追上来的话,她就留在西崇山吧。饮鸩止渴的事情,她不是不能做。 可是等她跑到小腿都发酸,身后却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春光如海,山影幢幢,方圆千里都是云咎的神域,她分明知道的——只要他心念一动,就可以来到她面前。 可是他没有。 明曜突然就委屈地哭了出来。少女的身影化为蓝鸟,朝西崇山的结界之外飞去。 让她走吧,让她回到现实中去吧。这个出尔反尔的家伙……她再也、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朝阳而起,水雾散尽,那一点莹蓝终于彻底消失在群山之中。结界被破开一个小口,又无声无息地彻底闭合。 西崇山下雨了。 第22章 这是明曜第一次一个人走上一段路。当她泪水涟涟地冲出西崇山的结界后,望着山外更加辽阔无际的天地,忽然就愣住了。 除了北冥和西崇山之外,她唯一去过的地方只有东海边的那个小渔村,可甚至就连那个地方,她也只待了两天而已。这个世界对她来讲太过陌生,陌生到迈出一步都需要花费极大的勇气。 但比起独自前行,现在的她更怕自己会在停留的空隙想起云咎——甚至不只是现在这个记忆中的,还有现实里的,曾经的梦境里的……她清晰的记忆几乎被那些画面填满,稍一松动就要如洪水般将她压垮了。 她别无他法,只能不断地扇动翅膀往前,身体上的疲倦至少可以消解她脑海中的负担,于是她渐渐就不哭了。 她也算不上无处可去,她想,实在不行……她、她还能回到北冥呢。 可是当明曜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并未向北而去,反而一路向南,不知越过了哪一片天地与湖泊。 彼时的人间正是深秋,天气肃杀,长风悠远。深枯的秋叶自高高的树梢坠落,又被大风卷起,在离地面极高的空中无定地飘扬,远远看去,像是一群奔波迁徙的雀鸟。 明曜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秋日之景,怔了怔,莹蓝的身影划过长空,刹那扑开了那些叶子。她是逆风飞来,枯叶被她翅膀搅起的长风吹得逆了方向,打着圈儿地沾上了鸟儿的羽毛。 明曜挑了一棵大树,立在枝头,埋着脑袋一点点啄理着羽毛,然而片刻后,她突然听到了一阵惊呼。 “看!那是什么东西!” “是鸟吧!好大一只鸟啊!是蓝色的!” “从没见过这种鸟,尾羽好长……诶?!你要干什么!” “躲开!射下来献给老大,他一乐呵,我们就能过个好年了!” “嗖——”的一声响彻,利箭破开长空,精准无误地朝明曜袭来。 “叽叽!”事发突然,她并没有警觉,好在神禽的血脉天赋令她得以在中招之前展翅避开,慌乱之下连羽毛都掉了几根。她又气又懵,回首循声望去,只见树下不远立着六七个体态高大,背箭带刀的壮汉,个个凶神恶煞,难以亲近的样子。 “娘的,这畜生居然躲开了!愣着做什么!一起啊!” 霎时数箭齐发,先后不定地朝明曜直冲而来。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登时吓得一个激灵,左右闪躲着方堪堪避开。 神禽过于华美的羽毛在一片萧瑟的秋景中分外突显,那些箭手的技艺也并非泛泛,不过须臾,又是一批箭矢密密而至。明曜呼吸一滞,朝林间直冲下去,寻求树木的遮蔽,然而就在这时,一支冷箭已穿破树影直击门面,明曜慌忙折身,堪堪躲过致命一击,右翼却还是冷不丁被划开一道不小的口子。 自西崇山出来,明曜已费了不少的力气,如今受伤,更是再难维持灵力。蓝鸟坠落林间,挣扎了一下,咬牙化为了人形,她跌跌撞撞倚着树干爬起来,忍痛撕下一截衣料按住了伤口。 明曜着实没想到自己的本相在人间会引起这样的风波,只觉得恼恨又后怕。可未等她回过神,远处又传来了那群人的唾骂。 “那畜生还挺会跑,扑腾两下就飞那么远,要不是老子眼睛好,真未必能射得中。” “看仔细点,估计就是在这附近,啧,那么大片林子,搜起来可真费劲。” “彪哥您歇歇,让小的们去搜就是了。” “躲开!你是不是想在老大面前抢功!”“这……这哪能呢,嘿嘿……” 明曜耳力好,一下子就听出了那声音的方位,虽尚离得不近,可按照那群人的速度,过不了多久估计就会搜到她这边来! 伤口的血液浸透布料,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她一边试图凝聚灵力,一边焦灼地往后退去,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几人的方向。 猛地,她后背一痛,回身望去——竟是撞到个消瘦的小姑娘! “抱歉!”明曜下意识地拉住了小女孩的手,焦急道,“你怎么也一个人在这儿?前面……前面有坏人呀。” 小女孩幽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看见了,你是妖怪。” “什么?!”明曜被她平静的语气惊出一身冷汗。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16节 “我看见了……你是鸟变的。”小女孩压低了声音,“妖怪不是吃人的吗?怎么也会被人伤到?” “我、我不是妖怪……”明曜竟然因这小女孩的三言两语委屈起来,她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实在没什么杀伤力,又何况如今是真的无辜。 小女孩打量了她片刻,才道:“我要是救了你,你会报答我吗?” “什么……”那小女孩估计只有六七岁的样子,身上没什么肉,黑黑瘦瘦的,便越发显得幼龄,可她的神态太平静了,又全然不似她的外貌那般。明曜被她问得胆战心惊,下意识又傻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我要你的羽毛。”小女孩直截了当地开口,“你的羽毛很值钱。” 羽毛……值钱?明曜的脑子此刻已经转不动了。可另一面,那群男人粗鲁的声音又越发地近了,她别无他法,连声道:“答应你……羽毛嘛,我有的,我给你。” 小女孩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拉起她的手七拐八绕地往前走。 终于,她在一根横倒的树干前停了下来,那是一棵古树,树干粗壮,约两人合抱,中心完全被蛀空,只留一层焦枯的外围,四周落满了枯叶。 小女孩比划着自己的身形:“我正好可以藏进树干里,你变成鸟,就可以一起进去。” 明曜咬了咬牙:“若是你和我一同被发现,你也会有危险。” 小女孩冷着脸道:“妖怪姐姐,你好天真。就算你没有和我在一起,我被发现了,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她说着就低身钻进了树干中,那双黑沉沉的双眼自幽暗间望向她:“你来不来嘛?” 明曜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尽好不容易凝出的一丝灵力化了本相,还没来得及转头,就被小姑娘用灰扑扑的外衣拢住,一把塞进了树干里。 树干中又闷又潮,空间逼仄,除了小姑娘衣上的汗水味,就只剩下一种更为难闻的腐霉味,明曜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却被小女孩伸手一拍:“别动。” 明曜整个都被拍懵了,脑袋埋在那汗津津的衣服里,一动不动地感知着外界的动静。 当那群急迫的脚步声传到耳边时,明曜只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 “这树干……那鸟……” “得了吧,那种花里胡哨的鸟最爱干净,怎么会躲到这种霉木头烂根子里?要搜你搜,我可不管,免得挖出什么蛇虫百足来。” “……” 脚步声在身旁停下片刻又离去了,明曜稍稍安定下来。那群男人说得不错,她向来极爱干净,如今在这树干中待了片刻便觉得全身发痒,如今放松下来,便不由得又挣扎了一下。 “啪!”小姑娘又是一巴掌轻拍了下来,“别动,还没走远呢。” 等到明曜彻底察觉不到那群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时,小姑娘才终于将她送出了树干。 她霎时化回人形,捂着伤口等小女孩出来后,方从袖中摸出了五片蓝莹莹的羽毛:“给,我就攒了这么多。” 小姑娘皱起眉:“你打发要饭的呢?就这么几根毛,换得了多少钱!” 明曜睁大了眼睛:“那你要多少?” “当然是有多少给多少。”小姑娘捏了捏手中的羽毛,“反正你变了人就也看不出有毛,多给几根怎么了!” 明曜被她气得又想哭了:“真的不行!钱是什么东西?你缺钱去找钱就是了,为什么要拔我的羽毛!” 小姑娘被她的问题哽住,不可理喻地望着她:“你居然问钱是什么东西?你、你真的是一只愚蠢的妖怪。” 明曜觉得自己仿佛又被她扇了一巴掌,面对着大人样的小孩,更是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这般大的孩子是如何生得如此老成,自己明明大她那么多岁,却看起来比她更像个懵懂的孩子。 如此想来,她只觉得好生丢脸:“我、我真的没怎么来过人间,但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我、你要是愿意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钱’,什么东西‘值钱’,我说不定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早说你的羽毛值钱,你也没肯给嘛,”小女孩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几句,半晌方比划着道,“钱嘛,就是所有人都要,所有人都不够的东西。越珍贵的东西,越值钱。” 她说着又看了眼明曜,强调道:“比如你的毛。” 明曜被她瞧得背后发毛,连忙转移话题般从袖中摸出一个小袋子,那里面零零散散的,都是一些她在西崇山捡的玉石。 那些开了灵智的玉石都带不出来,能留在袋子里的,基本都是一些华而不实的小石头。可即便如此,这些也是明曜用心挑选过的,虽说不上绝无仅有,但也绝对称得上珍贵。 她从中选出三颗最剔透饱满的玉石放在小姑娘手上,小声道:“这些可以吗?” “好漂亮!”小姑娘眼睛略微睁大,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孩子般的天真,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块玉石,像被晃了眼睛一般呆呆地看着,却因实在估摸不出它的价值而变得束手束脚起来,“但……我不知道它能换多少钱。” 她捧着那石头,心中竟然生出不舍。然而很快,一种负罪感又将那仅存的稚气盖过,她眼中忽然泛起了泪花,又在意识到之后忙不迭地转头挤掉。 小女孩沉默了很久,脸上露出了一抹惨白的笑容:“阿娘病了,我要很多很多钱。” 第23章 女孩的声音太低,秋风一吹便颤颤地散了开来,明曜听得心中一酸,将袋中所有的玉石都倒在了她的掌心,强笑道:“没事……这些你都拿去,若是还不够的话,我、我……” 她咬了咬唇,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攥起拳:“那我就拔了羽毛给你。” 小女孩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呆愣地望着她,半晌才别扭道:“谢、谢谢你。” 明曜弯起眼揉了揉她一捧枯草般的乱发:“快回家吧,如果还是差钱,你可以再来找我。” “谢谢……真的谢谢你……”小女孩黑眸一震,声线颤抖,涩意浓烈,却倔强地没有掉下一滴泪来,“我会报答你的。” “诶。”明曜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女孩蹲下身,用灰扑扑的外衣层层叠叠地包裹住那些玉石,又将那不小的包袱在地上滚了土,装作越发不起眼的样子。 待她做好了所有事起身后,对上明曜澄澈的双眸,却又迟疑了起来:“你不能再变成鸟了,知道吗?” 明曜点了点头。 “可是你现在待在这里也不安全,”小姑娘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你有地方去吗?” 明曜微微一怔,想起西崇山,又想起北冥,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了几分复杂之色:“有的。你别管我了。” “你说谎了。”小女孩幽黑的双眸微眯,“你个妖怪怎么不会骗人呢?” “我不是妖……” “那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明曜反驳的话噎在喉咙口,滟滟的桃花眼猛然睁大:“你说什么?” 小女孩在衣摆上用力擦了擦手,又紧紧攥住了那洗得发僵的布料:“我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走。介意的话就算了……” “不介意!”明曜连忙摆了摆手,“你真的愿意让我……去你家?” 小女孩抱紧了怀中的包袱:“走吧,妖怪姐姐。” “我……唉,我真的不是妖怪,我叫明曜。” 小女孩点点头:“好吧,小明姐姐。” 明曜:……? 明曜没有想到,在北冥和西崇山之外,另一个接纳她的地方会是人间一对母女的小小的房子。 那小屋建在城中最破败的一处角落。需要绕过一条青黄污秽的水沟,再从狭小到只能容纳一人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穿过,还得避开一扇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窗,才终于能勉强挤到门口。 小女孩一边替她开门一边叮嘱道:“你先别摘头巾,等关了门再取。” 明曜依言进了屋,等她栓好房门后才将那件蒙着银发的灰衣取下,小女孩接过她递来的衣服铺在桌上,将裤袋里的石头一颗颗摆好,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先去问问阿娘,看看这些石头值多少银子。” 她说完便拿了两颗石头掀帘走进了内室,不过多时,明曜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女孩小声的争辩:“我没有偷东西!这是那个姐姐给我的……” “你要气死我!你做了什么样的好事,让别人平白给你这样的东西?!” “娘……你怎么能这样说?” 明曜在门外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抬手掀帘而入。进入内室的刹那,一股药香连同久病缠身的复杂气息扑面,明曜呼吸一滞,抬眼只见那小姑娘,连同榻上面色蜡黄憔悴的妇人也一道朝她看过来。 她顿了顿,替小女孩解释道:“姨姨,那玉是我给她的,不是她偷的。” 妇人被眼前这少女艳丽逼人的容貌怔得回不过神,许久后才连咳带喘地直起身,拍了拍小女孩:“谷莠,你快给姐姐去倒杯茶。” “娘……”谷莠有些踌躇地看了看母亲,目光落在那两块玉石上,生怕她退了回去,磨磨蹭蹭着,一时竟梗着不愿意起身。 妇人见她那样子,双眉蹙得更紧:“叫你去煮茶呢。快去。” 明曜站在榻边,此时也听出妇人是故意遣那孩子离开,便朝她点了点头,比着口型道:“放心。” 等小姑娘出了内室,那妇人果真将手中的玉石塞回她手里:“姑娘,你的玉,我们不能要。” 明曜将那两块石头推了回去:“谷莠确实救了我的命,这是她应得的。” “她这样大的孩子,孤身求存尚且艰难,又救得了谁的命呢?”妇人摇了摇头,显然没将明曜的话当回事,“姑娘,我知道你是看她可怜。可是无功尚不受禄,何况收你这样好的玉?谷莠生在我的肚子里,是她苦命。可就算命苦,我也不许她偷,不许她骗,不许她收非分之财。” “人生在世,不讲义,至少也要讲个信,这是立身之本。哪怕我哪天不在了,谷莠凭着这点儿良心,便也能活……姑娘,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或许是因她从未听过这话的缘故,明曜被妇人一番话慑住,只觉得舌根发酸,许久才小声道:“她……她比您想的要懂事得多。她没有骗我,我也没有骗您。今日我在山上遇到坏人,是她将我带去一个藏身之地,才逃过一劫。” 妇人细细打量着她的表情,面色终于和缓下来:“竟是如此……她确实有些小聪明在的。” 一番对话结束,明曜又在妇人床头坐了一会儿,或许是看她拘束,女人又絮絮问了一些情况,明曜不知如何该解释自己的身份,只是微垂着脸摇头。女人似从她只言片语中了然了什么,移开话题,又同她讲她的育儿之道。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少女之时,陷入情感牵绊何其正常,只是切莫为了一段感情抛父母,弃亲族,最后弄得连自己都丢了——若是遇得良人倒也罢了,遇人不淑,才是真的冤孽呢。” 她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字句之间更仿若有亲身之感,明曜听得心中难过,坐了片刻便起身道:“我去看看谷莠。” 一掀帘,却不见小姑娘的身影。明曜的目光落在桌面空荡荡摊开的衣服上,心中了然,倒了杯温水给妇人送了过去。 日暮时,谷莠提着两大包药材气喘吁吁地跑了回家,那张黑瘦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像是幼犬般热气腾腾地凑到她母亲身边:“娘!我将之前大夫开的方子都买回来啦!” 妇人知道她是怕自己将所有玉石都还给明曜,于是趁机将剩下的拿出去当了,可她听了明曜的解释,哪里还能再严词责备?于是只笑着摇了摇头:“你呀你。” “这些药可还够?”明曜问,“你还差钱吗?” 谷莠拉着她的袖子跪倒在地,猛地磕了几个响头:“小明姐姐,您是我的大恩人!我去当铺,遇上了沧州薛家的夫人,她说这些石头好看,给了我好多好多钱……” 她顿了顿:“大夫说,配半年的药都够了。” 明曜听了这话也高兴,匆忙拉她起来,那妇人听了这话,脸色却白了:“沧州薛家……” 她捧住谷莠的脸:“谷莠,薛家夫人身旁有没有其他人?她问了你什么?有没有问你这些玉石的来历呀?” 谷莠点了点头,机敏道:“我只说是山上捡来的。她身边的人只跟着一个老管事,当铺外还停轿候着几人,我没瞧真切。” 妇人好似些微松了一口气,却抿着唇,依旧惴惴不安的样子。 谷莠道:“阿娘……薛家夫人……怎么了吗?” 妇人摇了摇头:“无事。” 明曜无处可去,加上手臂上的伤势还没恢复彻底,当晚按约定那边便在谷莠家中住下。她的本相之力已经恢复了些许,于是忍着痛擦干了伤口周围凝结的血迹,一点点引导着灵力愈合伤口。 谷莠在旁边坐着洗脚,此刻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好厉害呀。” 明曜抬眼朝她笑了笑,目光却落在她有些擦伤的掌心:“你摔跤了?”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17节 谷莠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方才担心当铺关得早,跑得急摔了一跤,小事儿!” 明曜摇了摇头,温柔而不失强硬地握住谷莠:“这可不行。” 她调转灵力,小心翼翼地替她治愈着伤口,小姑娘掌心的皮肤彻底愈合,她正想收回手,突然全身一震,触电般地松开谷莠。 “小明姐姐!你怎么了!”谷莠望着她越来越差的脸色,声音有些发抖,“是不是你有没力气了?唉!我就说你不用帮我治嘛!” 明曜低着头,望着自己空荡的手掌,缓缓捂住了脸。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想从土壤中传出来的一样:“不……谷莠……你让静一静,让我好好想想。” 怎么办?她又看到了…… 看到了谷莠的结局。 雷雨,泥泞,鲜血,干瘦的,小小的姑娘如一只灰鼠般跌跌撞撞地跑过深夜的街巷。气息奄奄地,似要用尽全身之力般叩击着县丞的府门。 暴雨声多大,遮不住女孩泣血般的哭喊。 “大人!您开开门!您醒醒!黑凇寨杀人劫财、私制火器、意图谋反!我有证据!大人、大人!” “杀人劫财!私制火器!意图谋反!!” 三条罪名,一条大过一条,若是青|天|白|日喊出这话,怕是满条街的人都会哗然大惊。然而这是个雷雨之夜,少女声音再大,也无法立即喊醒府中沉睡之人。 只能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可她真正想说的,压在喉底的,分明只是一句“救救我阿娘。” 第24章 “迁居、黑凇寨、山匪”。 漏夜,谷莠与母亲皆已经安寝,明曜点了支烛,手指沾了水,在桌案上一笔一画地写了几个字。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胀痛,灵力与谷莠交汇时预见的,一闪而过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不断地闪现。 明曜忍着疼,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的线索。谷莠与其母在迁居途中,遇到黑凇寨的山匪劫掳——为何迁居?迁向何处?黑凇寨在何处? 还有谷莠……谷莠是怎么逃出来的?她的母亲在黑凇寨中又如何了? 可是不论明曜再拉着女孩用灵力探寻多少次,却再也无法预见更多的画面。频繁使用灵力使她又虚弱起来,可是脑海中的画面却叫她无法入眠。 她细细回忆着谷莠雨夜的容貌,觉得看上去似与如今相差不大。小孩子一天一个模样,明曜想了想,最终决定在谷莠家住下——哪怕拔了她的羽毛再赖个一年半载,也至少等谷莠长大一些,彻底与雨夜叩门时的容貌区别开后再走也不迟。 明曜定了念头,心中稍稍平静些许。她虽离开西崇山不过一日,但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如今她有了一处住所,也有了短暂的目标,乍一回想起离开西崇山的情景,竟然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她又想起云咎,垂下眼,眸中浮现一点委屈——虽有些矫情,可她确实希望他能够前来找她。对于神明来说,想在人间找一个出生于自己神域的,沾满了他身上气息的鸟儿,实在是易如反掌。可他却没有来。 究竟是他已经对自己没有了感情,还是……还是被什么事牵绊住了? 思及此,明曜抬手轻轻掐了掐自己。她究竟要有多天真,才会在这时还替云咎孜孜不倦地找借口? 明曜掀帘进了内室,缩在谷莠特地给她留出的大半张床榻上,忿忿地合了眼。许是这一天太累了,又加之受了伤,她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此后的每一天,明曜都和谷氏母女住在一处。她有时会陪谷莠去山中摘些菌子卖,但更多的时候则还是待在小小的房屋中,学着替谷氏做一些简单的针线活。 谷莠随母姓,其母谷向杉本是邴州一商贾之女。十五岁那年,邴州洪灾淹了半座城,谷家遭难,谷向杉又同幸存家眷在逃难时离散。她少不更事,错信恶人,被辗转买给一不学无术的好色之徒做了外室。那人是沧州一大族的旁支子孙,仗着背靠大树,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成日流连青楼。 谷向杉便是在那烟花柳巷之地被他带走的。起初,她是庆幸遇见他的。若非他一眼瞧中她,仗着世家旁支的身份将她廉价买走,她恐怕是真的要被买进青楼为妓。开始,那男人对她十分宠爱,甚至一度收了心,连风花雪月之地也不再涉足。 一年之后,谷向杉怀了身孕,那男人便有渐渐不着家。她当时一心系在他身上,为此日夜茶饭不思,抑郁成疾,最终小产伤了身子。自此她落下了些许病根,却又换回了男人的一些愧疚怜悯。 又两年,那男人娶了一家小姐为妻,正房专横,他便又一次冷落了她,甚至纵容正房上门撵她离开沧州。也是那一日,谷向杉落了红,才得知自己又怀上了谷莠。那小姐见她怀有身孕,大哭大闹了一阵后,终究心软,容她诞下了孩子。 人言“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谷莠出生时又是难产,她彻底伤了身子,更加形容枯槁。孩子未足月时,那氏族被一道圣旨抄了家,大厦倾颓,百年基业就此烟消云散。嫡系如此,平日靠着祖上一丝亲缘巴结的旁支便更是艰难。 那日,那许久未见的男人醉醺醺地进了她的屋,指着摇车中尚未等到他起名的孩子道:“此女寤生,招灾,不祥。”语毕,便直愣愣地上前掐住那孩子的颈。 谷向杉尖叫一声,拼了命的撕咬男人的手臂,鲜血溅涌,腥的,臭极,她厌极了,死咬着不放,母狼一般。 她就这样救下了她瘦猴般的孩子,连夜抱着她逃出了沧州,除了几年来攒下的一点儿微薄积蓄,甚至连衣物都顾不得带了。 好在那是个暖春,十八岁的谷向杉带着自己不足月的孩子,竟都活了下来。如野草,将死亦可生。 她给她起名谷莠,是狗尾巴草的名字。 后来多年,她再未探过那男人相关的只言片语。她当他是只疯狗,再沾分毫,她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直到那日,她从女儿口中,听到了两个叫她胆战心惊的词——沧州、薛家。 但愿不是他吧,她在心里默默哀求着,咳出来的每一口气,都似带着十八岁那年的血泪。 明曜端着药碗坐在谷相杉榻边,药汤苦涩温热,那味道从鼻尖直直熏入了肺中,呛得她舌根都有些发涩。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女人,只好默不作声地咬着唇,一小勺一小勺地给她喂药。 这些日子里,谷向杉已把明曜当做亦妹亦女的亲人看待,她留心着她的情绪,知道少女在替自己难过,于是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都过去了。” 明曜弯了弯唇,心头却隐隐有种猜测——在预知梦中,导致谷家母女迁居的,莫不是那薛家之人? 她越想越觉得这可能性极高,因此便越发心神不宁起来。她在狭小简陋的房中走了两圈,好不容易坐定,却听屋外远处传来零零碎碎的几句人声。 “啧,这路也忒难走。差点没把我绊死。” “这一片怎么没人住?渗人极了……你确定那小丫头住在这儿么?我看连个鬼影都没见不着。” “城西这地本就偏,据说五六年前还走过水,这一块儿是后来重修的,倒还算好了。再往西一片,连房子都烧烂了……死了太多人,不吉利,便也不修了。如今在这儿住的,都是些白日里出去干苦力的,这会儿要人来人往才怪呢。” 明曜耳力好,一听这话,当即猛地起了身——不,他们若真是来找谷莠的,便更不可以叫他们寻见此处了! 她回身将内室的门帘密不透风地掩起来,又自一旁椅背上拿起谷莠的外衣罩起银发,推门急急地朝人声处去了。 “诶!有人来了!”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偏高,面容年轻的小厮,他远远一见明曜,便抖开了手中的画卷,“你等等。” 明曜站定脚步,目光定定落在那画像上,瞳孔一缩,又不动声色地垂了下去。 “你见过这丫头么?六七岁的样子,黑瘦黑瘦的,大概那么高。”那小厮伸手往腰下比划了一下。 明曜咬了咬唇:“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这就轮不着你管了吧。” “那我也无可奉告。”明曜攥了攥衣领,埋头侧身从那小厮与身后中年模样的男人之间走过,仓皇中,袖中一枚晶莹剔透的翠绿玉石落在地上,发出极清脆的声响。 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那绿玉上。 明曜俯身将其紧紧攥在掌心,顿了顿才又往前走去。 “站住!”那管事突然喝住她,“这玉是哪来的?!” 明曜眉心一动,也不回答,一路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向前跑去——她在赌,赌那个薛家夫人并不是因为谷莠的身世,而是因为那几块玉而寻到此处。 她虽然对人间事一无所知,但并非真的愚昧。下山后的这些日子里,她对金钱的概念已经逐渐清晰,甚至对比了几家摊贩的玉饰后,她也明白了当时薛家夫人给谷莠的那些钱,远远低于她从西崇山带出来的玉石的价值。 毕竟是神山之玉,她又曾那样用心地挑选过,如何是半年的药钱便能打发的了? 甚至她也隐约意识到,自己将那几块玉石交给谷莠典当的行为,实在是过于招人眼。薛家夫人只要有心,一定会顺藤摸瓜地找到这儿来的。 她一路引着身后两个男人冲出了乱巷,又七拐八绕地走到一处谷莠平日少走的街角,脚步一顿,伸手扯下了头上的罩衣。 少女艳丽惊人的容貌在那一瞬间展露无遗,雪白剔透的皮肤,春水般的桃花眼,银白色丝绸般耀眼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仿佛将四周幽暗的深巷都乍然点亮。 她浅浅的目光缓缓落在那两人身上,嘴角一卷,摊开掌心:“你们要找那小丫头,是为了我手中的玉吧。” 她轻轻哼笑了一声,垂下眼:“她那日从我身上偷了两块玉,这我是知道的,小孩子家过得苦,我故意纵着她呢,不行么?” “你、你的……玉。”呆若木鸡的小厮这时才回过神,短短三个字,竟也磕磕巴巴说了许久。 明曜扬起下巴:“怎么?” 明曜的长相一向是极其艳丽的,何况她此时故意装出游刃有余的姿态。别说她此刻穿着简陋,哪怕是裹着一块破布,也不会让人心生怀疑。果不其然,她这一句反问出口,小厮当即没了话说。 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年长些的管事开了口:“怪不得呢。我家夫人当日买了那小孩的两块玉,事后却也心中起疑——按理说这样好的玉,寻常人家哪里舍得让自家幼童拿出去典当的理?故而,她才叫我们再找那小孩来问一问。如今既然遇见正主,我们自当以礼相待,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到府上,与夫人一叙?” 明曜眨了眨眼,缓缓笑开了:“当然乐意。” 她随那二人走出小巷,回头望去,乱墙窄道路间,一轮红日悄无声息地嵌落在斑驳屋舍后的天际,那夕阳的红光拖曳在灰色的墙面,像是山水画上一笔勾乱了的残色。 明曜喉头一紧,眼前又浮现出预知里谷莠雨夜叩门的场景——希望她没想错,希望她的选择,可以帮这对母女避开那个结局。 第25章 中堂飘满了苦涩的烟气,闻久了,反倒从喉底泛起甜熏熏的味儿来。明曜皱眉咳了两声,对上堂前薛夫人挑长的凤眼,不说话,也不喝茶,就这样直直地看着。 薛夫人懒懒靠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着一柄长长的白玉烟杆,雪白的手,殷红的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桌子。烟雾不时氤氲而起,遮得她面容时隐时现。 “你说你会看石头,怎么证明?”她问。 明曜眨了眨眼:“您找块石头来不就行了。” 薛夫人轮廓分明的红唇勾起,朝身旁的管事抬了抬下巴,好整以暇地调了调坐姿:“小丫头,我到南滇,是来做生意的。就算你在赌石上当真有点本事,又如何能保证我会为了招揽你,便应下你的要求,丢下这摊生意,动身返回沧州?” 明曜攥着裙摆,在薛夫人的注视下强装镇定地微笑:“薛夫人,您的生意可不是一时的。我确实是在和您谈条件,可最终做出决定的,难道不是您吗?” 薛家管事此时已托了一块璞玉进了中堂,薛夫人手中的烟枪一抬,遥遥点着它道:“这块石头是我亲自挑选,我心中有底。既然是谈条件,你可不能随意糊弄了事。” 明曜起身走到那璞玉前站定,伸手轻轻抚上石头风化了的粗粝外皮,灵力自掌心丝丝缕缕地灌注而入,如细水般将璞玉包裹。本相之力不光可以延伸至身外八方,同样可以观微精细之物。在西崇山的日夜,她就是这样不知疲倦地抚上山间每一块原石,小心翼翼地探查那些包裹在黯淡皮壳中的漂亮石头。 她其实并不会看石头,不知道怎样的颜色和质地最有价值,她判断好坏的标准皆是按自己的心意来。她喜欢色泽如水,剔透似冰的石头,那往往也是最有灵气的一种,当日诞育出玉萤的那块就是如此。 明曜思绪甫一飘散,便立刻被理智硬生生地拽回——她当务之急,是说服薛夫人尽早离开南滇,保证谷氏母女平安,而不是又放任自己沉浸到西崇山的回忆中去。 “赭红色的,”她放下那璞玉,平静地对上薛夫人的双眼,“玉质细腻,不算太透,不过这颜色挺适合您的。” 薛夫人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往前倾了倾身子,她的手肘支在八仙桌案上,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做成镯子如何?” 明曜想了想:“好看的。” 薛夫人又朝管事扬了下白玉烟枪,起身走到明曜身旁,垂着眼柔声道:“送给你怎样?” 明曜一愣,侧头望向她:“您这是……?” “我不爱做赌石这种心惊肉跳的生意,这次来南滇,也是请了位高人指点一二,”她红唇微扬,笑吟吟地捏了捏明曜的脸颊,“小姑娘年纪不大,眼神倒尖得很呢,你既有这本事,合该留在此地的,何必舍了能发财的玉乡,和我回沧州呢?” 明曜心中一喜:“您答应回沧州了!” 薛夫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强调了一遍:“回沧州,带你一起。” 明曜点点头,心中一块巨石落定,整个人顿时轻松了不少——只要薛夫人离开了南滇,谷向杉最大的忧患便也不复存在,她们母女二人在此地已经安定下来,若非实在害怕,绝不会再迁居他乡。 这样的话……应当是安全了吧。 次日一早,明曜将亲手写的信托给与谷莠相熟的商贩送至谷家。如今她与薛府一行人同住客栈,衣食起居都由左右丫鬟照料。谷向杉曾说过谷莠容貌与其父颇有几分相似,她便暗自留了心,生怕自己贸然在此时与谷莠见面,会招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18节 只是,她在人间结识的第一个亲切小友,竟就要这样不告而别了。 明曜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薛府的小丫鬟们忙忙碌碌地收拾行装,光是薛夫人的首饰衣裳就装了五大箱都不止。那些金银彩玉无不雕琢得精细,明曜看得眼花缭乱,又不合时宜地想起谷家家徒四壁的光景,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她将身上所有玉石都留在了谷家,又在信封中藏了几片羽毛,只希望她们之后的日子能好过一些吧。 收拾妥当,薛府一行二十余人,几乎挤满了客栈前的道路,明曜正将上车之际,余光却瞟见一个小小的,黑瘦的人影站在客栈侧的墙根阴影里瞧她。 她对上谷莠幽黑湿润的眸子,心头一惊,忽又泛起阵阵酸意。她想起二人第一次见面,她也是这样定定的望着自己,眼底却满是戒备和思量,于此时截然不同。 女孩如小犬般望着她,小手小幅度地挥了挥,安静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明曜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转头上了马车。 车里,薛夫人正伸手掩着帘子,见她进来便道:“南滇山多路折,车马多了不好走,委屈你和我挤一辆车了。” 明曜坐定,望着那晃动的车帘,轻声道:“薛夫人客气了。” 那女人笑起来,红唇艳丽得惊人:“别叫我薛夫人,平白把人叫老了。叫阿姊吧,怎么样?” 明曜怔了怔,低着头,却始终没有开口。 车中沉默了一瞬,只有薛夫人身边的小丫鬟忿忿地轻哼了一声,似在责备她不识抬举。好在车队很快移动起来,熟悉的街景倏倏而过,明曜克制住自己掀帘的冲动,在马车中,又一次驶向了陌生的地方。 她不信任薛夫人,到了沧州又该如何呢?明曜从未想过。 车马出了城,四周道路越发开阔起来。南滇山多,一路荒草落叶和泛黄的古树,明曜在西崇山待久了,没怎么见过这种漫山遍野的枯黄,不由得好奇得掀了帘子向外打量。 薛夫人窝在软毯中紧了紧衣领,忽然开口道:“小姑娘,你可认识谷向杉?” 秋风一卷,霎时如利刃般扑向明曜,她打了个寒颤,僵硬地别过脸,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谷、向、杉。”薛夫人弯眼笑起来,“没听过吗?可惜了,我以为那是她的孩子。” “哪个孩子?”明曜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袖,声音生硬到发颤,“你在说什么?” 薛夫人盈盈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落到她身上:“今天偷偷给你送别的那个孩子,黑黑瘦瘦,长得不太好看的那个。” 她轻轻哼了一声:“与先夫倒是很像。” “先夫……?” “是啊,喝酒喝死的,好不好笑?”薛夫人那双挑长的凤眼笑成了一道妩媚的弧度,艳丽得像是一朵有毒的花。 虽然意识到薛夫人打算和自己说些什么,但明曜却并没有接话。薛夫人瞟了她一眼,自顾自讲了下去:“谷向杉跑了之后,那人的脾气越来越差,好赌成性,饮酒无度,将我的嫁妆也都败了个干净。后来他喝酒伤了身子,大夫再三劝告他戒酒,他却越发得寸进尺,甚至要钱要到了我父亲跟前。” “我父亲叫我同他和离,他如何肯?”薛夫人冷冷笑道,“那样的光景,就算他肯,我也不肯了。和离?岂不是太便宜他?” “那段时间,我日日给他赊账买酒,我父亲简直觉得我没救了。一日两日,黄酒白酒,他要喝什么,我便给什么,从不阻止。那时我开始求我父亲叫我经商,但凡挣了些钱,都会给他买酒存在家中。” “一日我回家,那储酒的柜门已被砸得稀烂——那可不是什么好柜子,经不起砸,十几坛陈酿,空了大半。而我的短命夫君,就死在那酒壶中央。” 她笑眯眯望向明曜,像是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怎样?现在……有没有放心一些?” 这哪里是意外身亡?分明是早有预谋。明曜听得目瞪口呆,许久之后才回神望向薛夫人:“您……为何跟我说这些?” “毕竟是我的聚宝盆,我怎能叫你因为一个短命鬼和我生了嫌隙?”薛夫人从果盘中挑了一个橘子剥给明曜,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如今自己熬出了头,也不会再去为难她们。这几日我确定了那孩子的身世,已命人偷偷借你的名义送了些钱过去……现在不担心我去找谷向杉母女麻烦了吧?” “安心跟着我|干。以后我们分账,你四我六。” 明曜:…… 车马驶进山道,满眼金黄,周遭的景色反而变得千篇一律起来。薛夫人爱热闹,一路上单方面地和明曜聊个不停,光是她在经商奔波时的见闻,就喋喋不休地讲了有一个多时辰。 “您好厉害。”明曜真情实意地赞叹道。 若说这一个时辰之前,她对薛夫人还有所忌惮,在听完她经商的经历,见过她回忆时明亮的眼睛后,她便很难再将眼前人和她想象中泼辣善妒,欺凌妾室的女人联系起来了。 薛夫人闻言纤眉微挑:“难得有人没说我‘不守妇道’,小丫头,你这话讲得我很开心。” “不守妇道?”明曜有些愕然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什么意思?” 薛夫人一怔,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容越发明显:“还是不知道的好,最好是永远不知道才好呢。那是生来就套在女人脖子上的枷锁,你越长大,它锢得就越死,终其一生都拿不下来。” 明曜被她微凉带笑的语气刺得一颤,沉默片刻才道:“我不知道,应当也没有见过。” 薛夫人哼笑了一声,水葱似指尖又移向桌案上的烟枪:“你究竟是没见过,还是过于顺从,从未思考过?山林中的树木受风霜雨露滋养,肆意而生,从不被外物约束,这是天性自然。送去王公贵戚府上的花木,自出生就被除枝摘叶,拗木而生,就是违背了自然与天性。” “可是那些名门贵府的花木知道什么?它们从小就是那样长大,周围所有的草木也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因此非摧心剖肝,不可醒悟。”她凉凉地看着明曜,字字清晰,“那些自出生就被灌输的,所谓正确、亘古不变的道理,难道就都是对的吗?” 明曜想要摇头,可是女人凉艳的眸子过于认真地凝着她,竟然逼得她噤了声。车轮碾过树叶,枯脆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明曜想起北冥,眉头微蹙:“我——” 猛然一声马鸣划破长空,马车重重一颠,猛然刹住。明曜一手撑着车厢壁,一边掀帘想要朝外探看,薛夫人一把扯过她手中的帘子,死死掩住,冷声道:“安静。” 此刻车外已响起了兵刃相接的打斗声,痛呼、厉喝、嘶鸣与货物砸落的声音混杂成在一处,薛夫人脸色越来越冷:“是山匪。” 第26章 “东家!”车帘外传来管事惊慌的声音,“是山匪,一上来就动手了。” “给钱。”薛夫人当即道,“就当这趟生意全赔了本,把命留住才是正经。” 管家应了一声便匆忙去喊话,帘子隔不住什么声音,就连挥刀带起的风声都仿佛近在耳畔。 “放心。”薛夫人安慰明曜道,“这种山匪无非是求财,给钱消灾,不用害怕。”只是话语间的颤抖,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安。 明曜在听闻“山匪”二字时,脸色已白了一层,忙道:“这是回沧州的路么?是哪座山头?哪座寨子?” 薛夫人尚未来得及回答,眼前车帘已被一把沾了血的大刀猛然挑起,骤亮的天光灌入车内。明曜眼前一花,只听一粗粝的男声轻慢道:“哟,果然是个女人。” 薛夫人在抬眸的瞬间呼吸一滞,脸色煞白,五指用力,蔻丹陷入身下的软垫。明曜顺着她的目光朝车外望去,只见那男人身后的山道上,已横倒着四五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最靠近马车的那具,赫然是刚刚被薛夫人喊去传话的管事! 这哪里是劫财那样简单! 薛夫人怔了一瞬,惨白着脸霍然起身,咬牙重申道:“你们要钱,可以全拿走。” 那男人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嘶哑难听,虽笑着,一双三角眼却只轻蔑讥讽地落在女人胸口。 “啊!” 男人忽然探手扯住薛夫人的衣襟,随着一声尖叫,薛夫人被连拖带拽地摔在地上,珠花歪斜,衣衫凌乱,四周众人见状登时轻佻地哄笑起来。 “哟,徐娘半老我可算是亲眼瞧见了,薛夫人这一脸楚楚可怜,看得我都舍不得了。” “可不是吗?薛夫人不靠这一身皮肉,哪来的好生意可做啊!嘿嘿嘿嘿……” “要我说,这天下哪桩生意能比躺在男人身子底下来钱更快呢?” “哈哈哈哈哈恐怕是之前伺候过的男人满足不了薛夫人,这才有精神到外头跑生意。” 污秽不堪的言辞如狂澜一波波涌入明曜耳中,她尚不完全清晰那些污言秽语的真正含义,却已经被那充满恶意的调侃怔得浑身发冷。 明曜脸色难看,知道自己再不能坐视不理,刚准备下车,眼前那车帘又再一次被掀开。那三角眼男人原本的注意力都在薛夫人身上,恍然飘到车内另一个人影,也只觉得是普通侍女,这会儿想要上车拿人,才终于看清了明曜的长相。 目光相触的一瞬,他陡然呆在当场,呼吸急促,干涸的双唇微张,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记口水。那声音异常响亮,粗鄙的,像是一响钟声敲醒了他的神智。他回过神,肥厚的舌濡湿双唇,嘴角扬起的弧度兴奋而又诡异。明曜看到他泛黄而参差不齐的牙齿,由此联想到了猛兽沾染着涎液的獠牙,禽鸟天性中的警惕激得她汗毛倒立。若是她的本相,此刻恐怕全身的羽毛都要在那赤|裸的目光下勃然炸开了! 她头皮发麻,下意识重重推开了他,三角眼到底还有些怔愣,被她这一推,竟脚步踏空一头栽下了马车,那姿态过于狼狈,顿时惹得周围山匪哄然大笑。 然而下一刻,那些笑声又戛然而止了。 天光下,明曜的面容再无遮挡。在那样肮脏血腥的环境里,她整个人像是披了一层雾蒙蒙的光,但那种光并没有将她显得与世隔绝,只是因为过于貌美而带来的一瞬晕眩。而在那晕眩过后,他们的目光终于能像打量任何一个女人那样看她了。 她苍白可怜的脸色,惊怒泛红的眼尾,还有精巧的五官,因动作而佝偻的腰背,甚至是浅蓝色长裙下任何一处光想象就叫人血脉喷张的身段。那些都像是她刻意的撩拨,像是少女故意散发出来的,任人宰割的信号。 明曜将薛夫人扶起后,终于察觉到了那些落在她身上的,黏腻的目光,它们攀上她的身体,像是挥之不去的果蝇,也像是寒凉的刀刃,寸寸划开她的衣衫,用审视物品的目光肆意无度地打量她。 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从心底直窜而起,那几乎是她平生最激烈的情绪,掺杂着羞愤和气恼,叫她辨不出它们的源头。 只有本能在告诉她……她应该撕了那些人的眼睛。 然而明曜在察觉到这个念头的下一瞬,就被自己吓了一跳——不,伤人是错的,她怎么能起这样的心思呢? 她捏了捏衣袖,试图平复混乱的心绪,并从自己不算丰富的经验中快速地理了一下如今的情势。然后她上前一步,挡在薛夫人面前,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我不知道你们究竟要什么,但如果要钱,我会赌石,并且从无差错,我能给你们带来很多很多钱。只要你们把其他人放了。我可以和你们走。” 手腕一凉,却是薛夫人死死捏住了她。明曜困惑地对上她的眼睛,竟从中看到了彻骨的绝望,那一向游刃有余的女商人唇齿颤抖:“他们不会听你的。” “他们什么都要。” 此起彼伏的大笑验证了薛夫人的话,那些山匪对明曜的言语毫不在意,淫邪地调笑:“那么有本事,那就夜里好好给寨主展示展示吧。” 薛夫人彻底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们应是查过,知道我一介女流,失父丧夫……算准我背后没有靠山,才敢如此欺凌。没有用的……他们知道我们不能反抗,钱、货、人,他们都要……他们什么都要,是不会和你交易的。” 薛夫人说得没错。在女眷被捆了带入山寨之后,明曜听到不远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声的惨叫与肉|体倒地的闷响。山匪人多势众,薛府的十几个护卫全然不是对手,他们抱了杀人劫货的心思,便半点没有手软,不过须臾,山中鸟雀乱飞,满目血红,明晃晃地留在那山道上。 所有女眷身上的发簪利器都被收走了,薛夫人和一众丫头皆被送至一处仓库关押。明曜本以为自己会跟她们关在一处,没成想却又被三四个山匪单独提了出来。交谈间,那些人又重复了几次“寨主”“享用之后再到你我”之类的话。 明曜听得一知半解,刚被人押着起身,裙摆却被一个小丫头死死拽住了。 她回过头,对上一双含泪的眼睛,那女孩看外貌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脸色惨白,但对比其他年纪更小的丫鬟已镇定了许多。 她语速飞快,打着颤哀求她:“姑娘……他们让你去伺候寨主!是寨主!你一定帮我们求求情,我们只能靠你了!” 明曜没来得及答应,身边那匪贼一脚蹬上女孩腹部,将她踹得摔出丈远。明曜尖叫一声,回身扑过去要拉她,却腰间一紧,又被硬生生扯了回来,她回过头,那匪贼抬手就要往她脸上招呼,却终于被身后的人拉了一下。 “啧,粗鲁。这个货是给寨主的。” 一言噤声,那男人的手终究放下了。 明曜被送入一间布置富贵粗犷的屋舍,满室里除了大件的家具之外,全是动物身上的部分。大案上半丈的象牙,墙壁上悬挂的完整虎皮,瓶中开扇般插满的孔雀尾羽,还有床尾挂着的两柄大刀……禽鸟天性叫她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明曜胃里翻江倒海,看得几乎快吐了出来。 所以他们说的“享用”,是那个寨主也会把她分成这样摆在房中吗? 明曜在这间屋子里了片刻便近乎窒息,好在不久便有一个动作拘谨的盘发女人端着新衣和妆匣进来给她梳妆。明曜看到来者是个女人,当即松了口气,拉着求她带她离开这间屋子,可女人什么话都没说,像个提线木偶般循规蹈矩地给她换衣、梳头。 明曜透过铜镜看到身后虎皮的倒映,干呕了几声,终于忍不住猛地站起身朝门外跑去。 女人抓住她的手臂,然而在她没控制住力道甩开她的瞬间,女人却脚步一歪直直撞在铜镜上倒了下去。 她捂着肚子,双眉紧蹙,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明曜,口中发出了无声的嘶喊。 明曜瞳孔一缩,看清了她的口腔——她的舌头,竟是齐根被人切断了。 鲜血从女人的下身淌了出来,明曜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上……这个女人怀着身孕……她穿着宽大的襦裙,明曜根本没有看出来! 她一边干呕着一边冲到门口大叫,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掀帘而入。 明曜直直撞在他身上,指着身后尖叫:“她……救救她……” 男人按着她的肩头朝房内推了几步,目光落在那挣扎的女人身上,视线交汇,又毫无波澜地分开。当即有人进屋将那女人抬走,地上一滩血渍也被抹地一干二净。男人正对着那象牙坐下,一双阴鸷的眸子死死盯着明曜的脸,半张被刺青覆盖的脸,遮不住其下纵横的疤痕。 “会伺候人吗?”他问。 明曜脸色一白,撑着桌角干呕了起来。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19节 男人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他伸手一把掐住她的脖颈将明曜拖至身前,按着她的头掼在膝下:“呕什么?你瞧不上我?” 明曜脑海一片空白,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然后她的脖子又被人提起来,窒息之感传来,她脸涨得通红,却在懵然那刻想起那个小丫鬟的话。 “是寨主!你一定帮我们求求情,我们只能靠你了!” 对……还有薛夫人,还有薛家的那些女孩子……她得帮帮她们…… 明曜闭了闭眼,她是知道自己怎么笑起来最乖的,那几乎是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她朝男人笑了笑。果不其然地,脖颈上的手掌松了几分。然而没等明曜松一口气,远处又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凄厉的尖叫。 那声音是薛夫人的,太过痛楚,虽然离得远,却像是生生撕开了明曜的耳膜一般。鲜血淋漓地,不知因何而起,只有余响不散。 明曜浑身一颤,挣开男人的束缚就往外冲,骤然头皮剧痛,却是被男人一把拽着长发拖了回去。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传来,她回过神时,自己已倒在地上,脸颊被一巴掌抽得几乎麻木。 可她没有时间想更多了,禽鸟的听觉范围不断扩大,只朝着她捕捉到的,薛夫人惨叫声的源处而去。 然后她清晰地听到了此起彼伏地,属于不同女人的惨叫声。 她失力地伏在地上,知道自己晚了……她甚至没来得及为她们开口,就已经晚了…… 她想象不出她们发生了什么,可是虎皮和象牙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旋转、旋转。女人……在这些人眼中就和那些动物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是更温顺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动物。 她们的下场难道会比墙上的东西更好吗? 明曜怔怔地望着那巨大的虎皮,枯黄和深褐的条纹,像是一张绝望的大网。她什么都不想了,那出神的一瞬,像是沧海桑田那样长。 “那些自出生就被灌输的,所谓正确、亘古不变的道理,难道就都是对的吗?” 最后留在脑海中的,只有这一句话了。 明曜那双琥珀色的浅瞳缓缓转向了床尾巨大的、血腥气浓厚的刀。她想杀人——难以遏制的那种。 第27章 恶灵相 四周天旋地转,远处此起彼伏的惨叫如利鞭般将明曜的魂魄一寸寸抽散。她被丢到榻上,脸色惨白,只有右脸红肿的巴掌印惊人得显眼,男人蛇瞳般阴冷的双眸在那伤处凝了一瞬,很快厌恶地别开。 下一瞬,明曜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天旋地转地,被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按在了他的身下,他一掌压着她的肩,一掌粗暴地扯着她的裙摆往大腿上带。那两双阴恻恻的大刀就挂在她的头顶,余光中甚至能看到其森然的刃。 深秋寒凉的空气激得她双腿发颤,与之一同落在她裙底的,却是一道逐渐滚烫危险的目光。耳边的哭喊还在无休无止地持续,明曜浑身都在抖,她终于在此刻,在远处的求饶痛呼中,在近处的淫恶目光中明白了她与那些女人面对的情景。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不懂欲望,只是她从未直面过这种无关乎任何情爱的性。在这些人眼里,她们是毫无区别的符号,是征服发泄过后可以被随意丢弃的物件,是生来便注定要容纳世间所有不公的器皿。 只有这些东西,才可以让人如此轻慢地对待。 可她们明明不是。 弃离孬夫独自行商的薛夫人不是,从小跟在她身边四处奔走的那些婢女也不是,病弱寡亲拉扯幼|女的谷向杉不是,少年老成内心柔软的谷莠也不是。可是她们都被当做死物那般,被一次次埋入了泥泞当中。 那并非个例的不幸,那不幸是出生那刻即被烙印上的,被无视、被淡忘、被习以为常的标记。它并不能被挣脱,只能被平稳和安逸的生活掩盖,甚至这种不知何时便烟消云散的遮掩,才该是难得的个例。 比如呢,比如明曜在北冥,在西崇山的那些岁月。山中别无事,只道浮生闲。是她从未睁眼看过人间,才长出那样一双过滤了所有丑恶的眼睛,是她迟钝了太久,才以为所有人都会和她有商有量地交流。 是她曾经触到过低眉垂目的神明,才以为自己可以平视一切。 她忽然笑了起来,那雪玉般柔弱无骨的身躯耸动,骨肉匀停的纤腿在半遮半掩的裙裾下轻轻地颤抖着,她笑得无声,因此也像是恸哭。这种柔软美丽的姿态刺到了男人早已躁动至极的神经。 他的手掌死死握住了少女的腿肚,然而下一瞬,一只冰冷柔然的手又按上了他的。 明曜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在这个情景下显得格外诡异。 “你这个地方,叫什么寨?”她这样问。 男人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回应:“黑凇寨。” 少女的手移开了,然后他看着她轻轻哼笑了一声,如小动物一般回头望向他。她侧过来的是那半张完好无损的脸庞,琥珀色的桃花眸水波潋滟,小巧的鼻尖泛着生动的红,嘴唇颜色很淡,但轮廓精巧美好,正中一点唇珠像是花蕊上悬坠的水滴,纯真到令人轻易便生出把玩蹂|躏的邪念。 男人急不可待地探过身,将少女按在身下,像是想去触碰她的嘴唇…… 然而下一瞬,快到难以计量的一瞬,他清晰地看到明曜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划过一道妖异的明黄。 头顶悬挂安置的两把大刀就那样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刀刃朝下,沉重地,精准地,砍下了男人的头颅。 他感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大半的视线都被血污模糊了,他看到自己残缺的身体仍然如淫|兽般撑在榻上,他看到自己日日擦拭的大刀沾了血,重重砸在了地上。 然后是紧接着掉下的另一把……它就那样诡异地打着弯,重重朝仍在滚动的脑袋劈了过来。 正中,分半。 一整天的晴日,随着一声闷雷,天空开始落雨了。 一个银发的,身材娇小的少女提着刀从黑凇寨寨主的屋中走了出来。她光着脚踩在地上,浅蓝的衣衫凌乱,裙摆也被撕开了一道不小的裂口。 她的皮肤晶莹雪白,裸|露的小腿纤细笔直,没有肌肉,像是不曾下地走动过似的。也是因此,她那柄刀尖划过地面的大刀,在这双腿旁边显得非常违和。违和到透出几分诡异。 大雨越下越大,雷云仿佛悬在明曜的头顶,更为诡异的事,虽然少女看似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可她整个人,却确确实实地,在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朝某个方向而去。 “哄!” 一间木门被大力轰然冲散,碎木飞屑般被雨水砸落在地,那双浅眸扫过屋内惊慌而视的人脸,一、二、三、四、五…… 站着的、坐着的、俯身的,赤|裸的男人,她数不完。女人,被那一堆堆的肉|体遮挡,她看不见。 明曜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她感到泪水混合着雨水不停地往下落。 她长得太漂亮了,银发红唇,是那种没有任何危险性的靡丽。因此哪怕她提着刀站在雨里,也还是没有任何威胁的样子。那些男人伸出手,试图去拉她。明曜没有躲,踉跄栽进屋子,然后轻轻哼笑了一声。 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可是心里又闷又涩,又痛又哀,情绪太多,好像只有笑了。 她感觉到自己双唇微动,咸涩的水由此落入舌尖,她齿面轻碰,躺在地上,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杀。” 一柄大刀带着滔天的杀伐之气从破碎的大门中直窜而入。雷声雨声更大,男人的惨叫也被淹没了下来,雨夜是凶手梦寐以求的共犯。大雨冲刷着滔天的血污和腥气,潮气带了点腥也不会引起更多人的警惕,夜色改变了鲜血触目惊心的红,烛光一灭,地面上的血迹也不过是潮湿的脚印。 等到周围没有了声音,她直起身,开始翻动四周身首分离的躯体,男人和女人的身躯是很好区别的。何况她从小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北冥,在人间的夜色中视物对她而言毫无困难。 片刻后,她突然顿住,颤抖着,瑟瑟地捧起一个女孩子的脸,她颤抖着将手指伸到她鼻尖,垂落,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半抱半拖到凌乱的榻旁。 “对、对……不起。” 第二个,是那个叫她求情的女孩子,明曜脱下了自己外衫裹住她惨不忍睹的身子,这时候她已经不敢试探她的鼻息了,只能哀泣着将她安置在第一个女孩旁边。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明曜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她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裹住了那些女孩的身体,到最后她也只剩下了一件里衣。 接着,她找到了薛夫人。 女人脸上浓艳的妆容已经花了,青黑在眉眼处污成了一团,唇上的红艳在脸颊拖得很长,像是一个讥讽哀凉的弧度。 明曜拽着衣袖一点点擦拭着她的脸,忽然,女人的眼球动了一下。她猛地一惊,简直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并不是,因为薛夫人掀开了眼,漆黑的眸子不聚焦地落在她脸上。 “你……”她的声音很小,但是在明曜听来却分外清晰。她拼命地点头回应她,发了疯的拉着她的手,调动全身的本相之力试图灌入到她的身体。可是无形的间隔如铜墙铁壁,生生隔断了她的力量。 她脱力地瘫坐在她身边,终于哭出了声:“薛夫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早就应该杀了他们……是我太傻,我居然期待他们宽宥……我居然真的想向他们陈情……我为什么会那么想?我明明可以救你们的……是我的错,我可以救你们所有人的……黑凇寨……我知道……” 她突然愣住了,大脑混乱起来——好像有什么因果在她脑海中断了。 巨大的茫然并痛苦席卷向她,她陡然想起自己似乎不止做错了这一件事。 然而,手掌被人轻轻捏了一下,薛夫人气若游丝的朝她勾了勾嘴角:“不是……薛夫人。” 明曜瞬间呆在原地:“您……您想说什么?” “陈昭。”她的眼睛几乎快闭上了,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那中间散开,“我叫……陈、昭……” 四面都静下来,只有雨声在耳畔,发出碎玉掷地般的响声。 明曜的本相之力虚无地散在空中,扩大,扩大,扩大,如同她进入这段时空之前做过的那样。 寨中并不是只有这些人,这里还有很多被掳来的女人,还有很多同罪的男人。 那就……一起处理干净吧。 这是明曜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用本相之力杀人,就屠了黑凇寨百余匪贼。 她恍惚觉得本相之力不再受她操控 ,又恍惚觉得它就是自己的心念所至。 大雨停了,雷声却更大,一声一声地,不肯间断,像是九天之上的神兽怒吼,几乎震碎她的耳膜。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一般的天象。 她走到低压的雷云之下,散开的本相之力骤然聚拢,在明曜头顶正上方凝出一个巨大的蓝羽金瞳神禽法相,法相双翼怒张,金瞳愤燃,华光璀璨不可逼视,几乎照亮整座血流成河的匪寨。 明曜仰着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自己雷云下的法相。 那时她尚不知道,这并非神禽法相,而是,恶灵之相。 紫电在云层中凝结,八方天幕全然被那厚厚的雷云覆满,雷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突然—— 一道巨亮无比的闪电积蓄了极大的力量,缓缓拨开云层,正欲朝她的法相直劈而下。 是天罚。 神魔永寿,妖灵长生,只有人世的芸芸众生在轮回之中寻求不灭。各人有各人的命,前世未尽的孽,会记在来世,轮不到任何人插手。 明曜乱了这些人的命数,躲不开天道的惩处。 少女的浅瞳从自己陌生的本相上移开,她望向那道闪电,电光石火间,突然想起云咎,想起那位高高在上的执法神。 她蹲下身,伸手紧紧环住自己。时至今日,她还求什么呢? 他不会来。而她要么死,要么离开。原来她的收场,竟然狼狈至此。 天地骤亮,仿若日夜颠倒。雷声响极,尽归无声。 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而那天罚紫电却已然劈落。明曜茫然回头望去,忽然瞳孔骤缩。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那样美的法相,白袍如极盛的繁花绽放,墨发是泼墨的山水之色,玉弓长箭,广袖金带,浅金的神光如细细密密的巨网将她的法相彻底遮挡。那一道声势浩大的天罚,正正劈在未封正神的西崇山神明的法相上。 “云咎……”她低唤了一声,神禽法相自天地间消散,以便她更清晰地找寻他的身影。 可是没有,明明那浅金流光的法相就在她正前,可是她却找不到他的真身。 然而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天罚绕开云咎的法相,又一次朝她劈来!这道紫电远比之前要弱,可是来得又急又快,她怔怔仰着头,不能躲避,也不愿躲避,只看着他的法相,坚持到固执的程度。 雷声中,她红着眼睛,突然哭了。 “为什么……”她说。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20节 紫电列缺而下。熟悉的冷香破开血腥的潮气,盈盈满满地落到她鼻尖,她仿佛又回到四季长春的西崇山,仿佛又一次年轻的神明将她拥入怀中,温柔而缱绻地唤她的名字。 然而下一瞬,她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他的拥抱。那么紧,像是要将她嵌入他的胸腔骨骼,和他的血肉溶于一处。 她听到他闷雷般的心跳,然后是真正的雷响、闪电与寂静。 那寂静和黑暗只存在了片刻,然后又是一道闪电,又是一阵雷响。 她突然颤抖起来,试图抬头看他,可是他伸手死死将她的脸按在肩头,那力道大到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她听到他的心跳开始混乱,然后逐渐放缓,随着又一声雷响而又急促起来。 是肉|体被生生鞭挞的证据。 哪怕他没有发出一点儿痛哼,她也明白云咎已经痛到回不过气了。她发了疯一样在他怀中挣扎,毫无办法地尖叫,撕咬他的肩臂。他终于轻轻哼了一声,在雷电交错的间隙闷声道:“别动。” 她骤然红了眼眶,泪水顷刻打湿了他的衣袖:“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她如小兽一样呜咽,委屈地,像被丢掉了千年万年那样。其实她本该把这话说得更坚定愤怒一点,可她如今已经全然舍不得,只能委屈地,泣不成声地,“现在才来……不如……永远不来。” 此情此景,此话有些过于娇气了。可是她却不知道,紧拥着她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红了眼眶。 天罚终于结束了。密不透风的云层开始流动,天幕下巨大的法相如流星般破碎滑落。 他按着她后脑的手终于松开一点,她仰头看他,在那个瞬间已经决定原谅他多日的不闻不问。 可是下一瞬,她的脸色骤然白了下来。 云咎重重跌在她怀里,甚至将措不及防的她压倒在了地上。 然后他喉头哽了一下,眉峰无意识地蹙起,呕出一大口鲜血,彻底昏死过去。 第28章 三合一入v章 阴云散开, 露出背后高远的天际,雨后的天幕颜色并不是漆黑的,反倒像是映射了地面的水光, 于深蓝中透出些许浅浅的白色来。 “云咎。”她双手捧着他的脸,颤得厉害,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她记忆中一向强大的神明竟会这样气息奄奄地倒在她怀中。 天罚……她引来的天罚竟这样厉害?若不是云咎前来及时, 她是不是真的会死在那雷劫之下?! 明曜脑海一片混乱,半是自责愧疚, 一半又觉得难以置信。等她反应过来,正准备又一次调动起本相之力引入云咎体内时, 身后却传来了一声断喝。 “住手。” 明曜手一抖, 警惕地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道中正站着一个黑袍迤地的高挑男子,他的面容隐在夜色里, 雾色般苍灰的长发未曾梳理,杂乱而落拓地垂及腰下, 令他显得更加颓废疲惫。 他左手握着一纸长卷, 修长的手指正点着其上一个被朱批圈出的人名。见她望过来, 冷然地道:“不想再被雷劈的话,我建议你不要再动你的神力了。” 他边说边卷起长卷, 语毕便要转身离去, 明曜心中突地一跳,福至心灵般脱口而出:“鬼王?!” 那男人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喊的什么玩意儿?真难听。” 明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出他的身份的, 她脑子乱作一团, 更没有时间去思考为何鬼王会在此刻现身人世,只怔怔然望着他:“您……您能不能告诉我, 他这是怎么了……我该如何才能救他?” 鬼王扫了少女怀中的神明一眼,无精打采地淡声道:“没什么事,不过是快被劈死了而已,你救不了他,趁着现在地湿土松,找个地儿埋了吧。” 明曜狠狠一怔,思绪乱作一团,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死……死?”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他可是神,怎么会死!” 鬼王沉默下来,许久才凉凉道:“那你就当我口误。他不是要死了,是要陨落了。” 他嘴角勾起了一丝玩味的弧度,语气恶劣:“神陨之后没有来生,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明曜被“神陨”这恶狠狠的两个字砸懵了,眼眶一红,眼泪当即砸了下来:“骗子!” 鬼王显然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泪水毫不动容,继续慢条斯理地刺|激她:“怎么?你怕他死?可是你杀人的时候,不是挺果断的吗?啧……真麻烦,如果不是你,我如何需要临时跑这一遭?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全死了,老天不劈你劈谁?” “不是的……”明曜颤声道,“杀人偿命,我没有做错。” “哼,”鬼王冷笑了一声,“凡人相残,如何用得着神灵出手?何况事先保了谷家母女性命,乱了因果的不也是你么?谷家二人的性命,不正是你用薛府十几人换来的吗?蠢丫头,你可真会做生意啊。” 几句反问打得明曜脸色煞白,她闻言猛地攥起手,身体支撑不住般晃了一下。 乱了因果的人……她怔怔然望着眼前的男人,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是的,她想起来了,在听到寨主报出“黑凇寨”三字时,在薛夫人瞳光涣散地凉在她怀里的时候…… 她不是没有尝试去归因过整件惨案的起点,她只是太累了,太害怕了。她害怕去面对残忍的真相,害怕去相信薛府众人的死皆是因为她尝试改动谷家母女的结局,而催促薛夫人提前离开南滇。 鬼王掀起眼皮扫了眼前失魂落魄的少女一眼,她的状态着实不好,整个人都湿透了,长发和衣裙紧紧贴着身体,脸色惨白,半张脸上的巴掌印浮肿得可怕,像是下一刻就要晕过去那样。可是鬼王在鬼界见惯了苦命人,并没有生出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转身就要迈入黑暗中去。 可下一瞬,他的脚步顿住,足底生了根一般,牢牢僵在了原地。 这次让他驻足的并不是明曜,而是从天际高悬的弦月中翩然而下的一抹星灰色的身影。那人影初时只仿若温柔月色中的一抹光晕,只消片刻,她柔纱的长裙,随夜风浮动的广袖便已在他眼中清晰起来。 来者是个容貌非常端雅秀美的女子,身材高挑丰腴,云鬓如雾,眉眼含情。她像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落到他身旁,半个眼神都没有落在他身上,径自往云咎与明曜身旁快步走了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夜风带起她槿紫的披帛,水仙般的香气自他鼻端飘过,她鬓边垂落的步摇发出极其微弱的碰撞声,却在他心头一声声地回荡开来。 鬼王怔了一瞬,只来得及用余光捕捉到她匆忙远去的背影,然后他忽然干笑了一下,伸手拉起肩上的兜帽,将自己疲惫的面容隐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神女在明曜身旁蹲下,柔软的目光扫过少女痛苦颤抖的瞳孔,顿了顿,轻轻按住了她冰冷的手背,声音沉稳镇定,尽力地安抚着少女的心神:“乖,别担心,会没事的。” 明曜这才动了一下,她琉璃般的眼球转动,落到神女的身上,许久后才仿佛有了一丝生机:“素晖神女……” 素晖微微一愣,有些疑惑眼前的少女怎会知道她的名字,但那疑惑很快被她压下,她朝她温和地点了点头,迟疑着,似想要从明曜怀中接过云咎的躯体:“别担心,我会救好他的。” 明曜全身的反应仿佛都慢了几拍,素晖言毕,却见她依旧紧紧拥着云咎的身子不肯松手,便无奈地想要起身换个位置。她刚刚提起裙摆,却见明曜终于应了一声,托着云咎的头轻轻将他平躺下来。 素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停顿片刻,轻声问:“接下来,放心让我来吗?” 明曜对上她温和的眸子,缓缓朝旁边膝行几步挪开,将云咎的身体靠在神女膝头。她脑子太乱了,无数痛苦的念头像是要撕开她的身体冲出,她想要尖叫,想要扑在云咎怀中大哭,可是眼前更加沉重无力的现实阻止了她。 她呆呆看着素晖伸手抚上云咎额前几乎暗淡的神印,看着浅紫的神光自她掌中流淌进他的身体,看着神女垂落的眸中的,那一瞬间溢出的心疼和温柔…… 明曜喉中发涩,仓皇地别开目光,她踉跄着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树后,背过身死死揪着自己的衣领。她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担忧、愧疚、愤怒、恼恨交织在一起,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抠着粗糙的树干,心如刀绞,缓缓埋着头哽咽,最后竟狼狈地干呕起来。 起先她只是觉得心口痛到了极点,可是当咸涩的泪水混合着腥气的血液落到地上时,她才感到自己体内的本相之力已经完全消耗殆尽了。 她像一具摇摇欲坠的苍白空壳似地靠着树干,深秋的山风如刀般划割过她的面颊,而她在许久之后,终于稍微平静下来,得以梳理这短短几日的惨剧。 因、果……起因是她任性地离开西崇山,才碰到了谷家母女;是她送了谷莠玉石,才导致她们与薛府有接触;是她看到并试图改变她们的结局,才会和薛夫人做交易;是她成功劝说薛家提前离开南滇,才会…… 明曜紧紧闭上了眼睛,胃中又一次痉挛起来,双腿撑不住力,踉跄着朝前栽倒下去。正在这时,她突然得手臂一紧,整个人被连拖带拽地拉了起来。 鬼王一手拿着一柄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梳子,一手拽着她的手臂,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在树干旁,开始若无其事地低头梳理长发。 明曜被眼前怪异的景象怔住了,目光也跟着那银梳落到鬼王苍灰色长发上。半晌,男人将一捧理顺的长发甩到脑后,望向明曜:“我现在看着如何?” 明曜张了张嘴,结结巴巴道:“不、不错。” 男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丢给她,道:“那就好。你把瓶子里的药吃了,待在这儿,别再昏过去了。你要是昏过去,她还得花心思救你……啧,太麻烦。” 明曜从瓶中倒出一颗深褐色的丹药,区区黄豆大小,却酒气冲天,难闻得她差点晕厥:“这是什么?” “……保心丸。” 明曜顿了顿,默不作声地将药丸吞了下去,皱眉憋了许久,才不至于叫自己又吐出来。等她从那呛人的味道里回过神时,鬼王却已经不在她身旁,她抬眸朝云咎的方向望去,只见素晖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面色苍白地拨开云咎脸颊的长发。 明曜急急走回她身旁,小声道:“他如何了?” 素晖的动作迟疑了片刻,半晌才摇了摇头:“天罚落下的伤口是从体内积攒,最终才显露在身体上的。我帮他治愈了表层的皮肉伤,却没办法修复他体内的伤势……而且,而且他的神力在不断地流逝,我不能保证他什么时候醒来。” 她转头望着明曜越发苍白的面容,长睫轻轻一颤,有些不忍地垂落下来:“他现在需要静养,你们可同我回月隐峰,我……” “月隐峰与人间相隔甚远,他如今的状况,哪能受得了如此颠簸?” “在下于人间有一处宅邸,幽静宜人,正适合休养生息,若神女不介意,可以暂作落足之处。” 鬼王不知何时已走到素晖身旁蹲下。朦胧的夜色里,他的面容一扫明曜最初见到的疲惫落拓,显得意外地俊朗,他跟神女讲话的语气非常柔和,跟之前的冷言讥讽截然相反,简直像是一只精心打扮的开朗孔雀。 然而素晖的眼神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遂平静地垂下,客气而疏离地轻声道:“多谢鬼王好意。若云咎神君与这位……小友愿意,我也自当前往。只是叨扰要您了。” 男人看着她波澜不兴的眼睛,怔了一瞬,才勉强压下眼底的涩意,略带威胁地掀眼望向明曜:“这位小友,去否?” -- 几人在鬼王宅邸中安定下来后,素晖又往云咎体内输送了不少神力,她娇丽的面容上难得显露出几分疲倦,却在抬眼望向明曜的时候又温柔地笑了起来。 “你留下来陪陪他吧。”她安慰道,“虽然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醒转,但我想,他醒来之后一定很想见到你。” 明曜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她沉默地望着素晖起身离去的身影,突然小声道:“神女。您……” 素晖回头看了看她,夜色将她的眉眼衬得格外柔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恬静,她静静等待着明曜的下文,却看见眼前的少女有些纠结地蹙起了眉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勾了勾唇角:“你想问,我是不是心慕云咎神君,对吗?” 明曜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掌心,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似乎在懊恼自己不合时宜的心思。 素晖思考了一下,平静道:“估计有一点儿吧。我与他认识许久了,论交情倒也不算很深,在你未曾降世之时,云咎曾来月隐峰见过我,那时西崇山冷冷清清的,只有他一个人。他便寻了几乎所有好脾气的神祇,讨教令神域生灵昌盛的经验。我告诉了他很多办法,但是却始终没有解决的问题。他来得次数不多,可每次都是越发孤单沉默的样子……从那时起……我就有一点儿在意。” “后来许久,他都没有来找过我,我留心打探了一下,才知道是你在西崇山降生了。”她轮廓完美的眼睛宁静地望向她,深深注视许久方才移开,“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会很喜欢你。” 明曜怔然一瞬,只听她真诚而温和地缓缓道:“所以,你会好好陪在他身边的,对吗?” 明曜想要回应的,可是她嗓子堵得难受,不知道自己为何竟然沉默下来。待她回过神时,素晖已经步出了房屋。 鬼王站在屋外不远的廊下,隔着一片精巧的园林,凉飕飕地瞥了明曜一眼,须臾,一阵凉意扑面,那抹黑色的人影倏忽靠近到她面前。 明曜愣住,仰头对上鬼王的眼睛:“您……” 鬼王不耐烦地又塞了个药瓶给她:“吃了。然后睡觉,记得别死了。” 明曜歪了歪脑袋,刚想说什么,却被男人没好气地关在了屋子里,片刻后,鬼王闷闷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带了几分别捏:“你,记得给我看住那个男的。还有,没事别打扰我们。” 后来一连几日,云咎都没有醒转,素晖每日晨起、傍晚,都会照例前来给他输送神力。 然而,即便神女表面的神情依旧平静镇定,而且每次都会宽慰地告诉她,云咎虽然还不曾醒转,体内的伤势却在慢慢恢复,神力的流逝也减缓了许多。但明曜内心的不安却与日俱增,简直到了难以遏制的程度。 这些天里,她几乎日日都会做噩梦,要么反反复复地想起黑凇寨中的情景,要么会梦见自己在大雨中,一边哭一边埋着云咎僵冷的尸首。起先她经常会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可后来她怕自己颤抖的泣声惊扰到云咎恢复,只能死死拉着他的衣袖,捂着嘴低低地啜泣。 她的状态非常糟糕,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甚至后来,素晖望向她的眼神竟比看着云咎时还要担忧。终于,在她又一次替云咎输送完神力,准备对明曜施术时,倚在门边发呆的鬼王忍无可忍地跨进房中,一把将素晖拉到了身边。 他强硬地打断了神女的动作,一手掐着明曜的下颌,一手打开药瓶的盖子,给她灌了三四颗热气腾腾的药丸,那动作太过粗暴,简直像在对待什么不听话的小动物。素晖怔了一瞬,想要上前阻止,却见鬼王已经松开了手。 他眉眼阴郁,冷冰冰地盯着眼前捂着脖子,咳得撕心裂肺的少女,声音像是压了怒气:“你究竟在寻死觅活地作什么?不就是杀了人么?那些死人此刻早就投胎转世了!用不着你在这里替他们哭丧。” “阁下,”素晖不赞同地皱起眉,“明曜年纪还小,寻常神明若要入世历劫,也未必能轻易经得起这许多折腾,请您不要如此咄咄相逼。” “……”鬼王抬手按了按眉心,沉默片刻,声音倒是温和了几分,“神女管我叫什么?您?阁下?”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云咎床边的小凳上,自下而上地,有些凌厉地望着素晖:“素晖神女,在下死前姓沈,阁下三百年前往人间历情劫时,吾亦十、分、年、少。”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21节 他脸上到此时才终于露出一丝恼火,气急败坏地,像是被素晖诧异而怔愣的目光刺痛了似的,“您当年对在下所作所为,可比在下对这个蠢丫头干的,过分千倍百倍不止。怎么、阁下、如今、心软许多?” …… 房门被前后两声重重合上,明曜精疲力尽地倒在云咎床头,鬼王的丹药烧得她食道生疼,但她看了看天色,没来得及休息,趁着窗外尚有斜阳,开始认真地替云咎擦脸梳头。 若是在平时,她应当会对鬼王与素晖神女的这段纠葛十分好奇,可是如今的她竟然连一点儿兴趣都生不出。鬼王对她吼的那几句,勉强将她从连日的压抑低落中拖出来了几分,可是一旦周遭安静下来,她便又难受得像是要窒息。 神明身体洁净无垢,惯来是不需要擦拭的,可是这几乎是明曜这几天中唯一能做的事情,她用手上的毛巾轻轻拂过云咎额前暗淡的神印,片刻将侧脸轻轻贴近他的心口。 他的心跳微弱,但是却非常规律,这种声音能令她稍稍安心一点儿。明曜闭着眼睛在他怀中靠了片刻,又拿起一旁的篦子替他梳理身后的长发。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她自上而下地替他梳头,动作一丝不苟,却在几下后止住了动作。 明曜恍然觉得自己眼花,放下篦子,恍恍惚惚地去点上蜡烛。她的动作有些颤抖,将烛台拿至近旁之时,居然差点掀落桌子上搁置的水盆。 她终于又在烛光中坐回他身旁,伸手拿起一段被她特意分到一边的长发…… 然后她的动作骤然顿住。 因为她赫然看清,自己掌心的那一段黑发中,竟有一根显眼的白发! 可是……神明本该是不老不死的! 谷向杉信奉佛教,在人间的那些日子,她曾听说过“天人五衰”的说法,那是指寿命将近之时,表现在肉|体上的五种征兆: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 明曜身为神禽,对人界宗教总是兴致缺缺,她此前只觉得那是凡人对于神明的揣测,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将其与云咎对应。 他不该生有白发的,可是烛光明晃晃地照彻她掌心的发丝。 她颤抖着唇,倾身上前嗅了嗅云咎身上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神明身上终日萦绕的冷香气味也浅淡了很多。 她感到自己的手脚寸寸发冷,鬼王那句“神陨之后没有来生”又开始在她耳畔回荡。 若他当日不曾骗她呢?若云咎当真不会醒来呢? 明曜不敢再深想下去,她死死攥着云咎的衣袖,像是抓着自己最后的希望。 “不要丢下我……”她颤颤地开口,那一瞬间几乎忘记自己存在于一段过去,而她分明早已见过一千年之后的神明。 “明曜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您不能不要我……”泪水从她的眼眶中大滴大滴地砸落下来,连日积压的委屈在这个瞬间,竟然被神明脑后那一丝苍白的长发冲垮,如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 她咬着嘴唇痛哭起来,一遍遍重复着,仿若陷入谵妄,“您不能不要我……您不能不要我……” 虎牙咬破了唇瓣,咸涩的泪水混着血液落入口中,她哭声很低,但大脑却阵阵地发疼发烫,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她觉得自己着实狼狈,想要起身去拿水盆中的毛巾,却脚下一个踉跄,直直摔回了床边。 钻心的刺痛从膝盖泛上来,她懵了一下,泪水依旧断了线似地往下坠。然而,正是此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 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压上她死咬着的嘴唇,蹭过她红艳艳的唇珠探入齿关,撬开,抵在她有些尖利的虎牙上,有些强硬地遏止了她几乎自残的动作。 “怎么哭成这样?”云咎沙哑的声音传入她耳畔,有些心疼,有些发颤。明曜愣愣地抬起头,就这样措不及防地趴在床沿,隔着满眼的水雾,对上了他疲倦温和的漆瞳。 这些日子里,她已经看惯了他闭眼昏睡的样子,如今乍一看到这双眼,竟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被点亮,她自那黑如深潭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正与身后跳动的火光一道燃烧。 然后她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被他抱入怀中,他伸手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温存而小心地抚摸着她的眼皮,这是他很喜欢的地方,明曜眼睫纤长,眼皮色艳而薄,甚至用不着多用力地欺负,就能瑟瑟地颤抖起来,显得乖巧而又柔软。 而明曜,也只有在云咎抚上自己眼睛的那刻,才生出了真切的实感。连日的痛苦和委屈终于有了盛放之所,不断在虚空坠落的她终于被安稳地接住。 “瘦了……”她听到他同样颤抖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明曜。” 差一点点,就要失去你了。 -- 明曜伏在云咎的身上,柔软顺滑的银发自她脑后蜿蜒而下,凉丝丝的,如流水般眷恋地缠上他的手腕。 云咎抬手一下下顺着她颤抖的背脊,任凭她哆哆嗦嗦地埋在他胸口啜泣,紧紧抓着他的衣袍,像是缓不过神一样。 他太久没有见她,心中似乎空出了很大的一块,而那缺损的部分在如今这静谧的时光里缓缓填补起来。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多日以前神禽离山时,那漫空的阴雨从未存在过。 很久之后,等到明曜终于在他的安抚中冷静下来,云咎才撩开她额前的碎发,轻轻吻了吻她哭得又热又红的眼睛。 “不哭了。”他低声哄着她,目光落在明曜这几日明显消瘦的脸上,她在他身边时,本是有一点儿脸颊肉的,每次笑起来便浅浅的梨涡泛起,桃花眼一弯,会显得更加稚弱可爱一些。 可是就那么短短几日,她本就小巧的脸蛋变得更加精致,瘦到了叫人心疼的程度,那样子衬得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更加大了些,雾蒙蒙的,却失去了很多灵动的神采,好像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碎在了里面。 云咎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感觉心脏因她可怜的眼神狠狠抽痛了一下。他开始低头吻她,吮着她颤颤的唇珠,舐去她受伤唇面的血迹,然后舌尖温和而坚定地撬开她的贝齿,轻轻勾着她往更温热柔软的地方侵入。 明曜刚刚才平复下来的身体又开始颤抖,但这次全身的战栗则是因为欢愉,她又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冷香,那种最初令她感到难以触及的清冷气息,如今却比陈酿还要醉人,她怔愣地顺从他的动作,却感到脑海中的神思像是绚烂的花火被不断地推高、炸开——而那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吻而已。 这个吻区别与二人之前浅尝辄止的程度,他擒着她的后脑,与她纠缠到了堪称混乱的地步,那动作从最初小心翼翼的温和逐渐变得急切,然后又不知从哪一步起,开始了充满占有欲地攻城略地。 明曜起先还乖乖地顺着他的动作,后来整个人都跟水似的软在了他的怀中,她感觉自己被吻得发懵,涎液狼狈地顺着动作落下,那凉凉的触觉激起她的耻感,她这才反应过来推他。 然而下一瞬,云咎一把攥住她作乱的手腕,松开她的舌,低头吻去她下巴上的凉液。她听到他闷闷地在她唇边喊了她的名字,声音同眸色一般深沉,然后他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记得要换气。” 明曜的大脑轰然炸开了,整个人因他一句话和一个动作瞬间爆红。然而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云咎的吻又一次铺天盖地地落下来。这次他的动作显然缓了一点,亲昵暧昧,若即若离,点到即止,像是故意撩拨她回神似的,一旦见到明曜沉溺地眯起眼便立刻松开,眸色如沁了春夜泉水般,盈盈看着她怔愣含情的眼睛浅笑。 最后,他如愿地看着他的小鸟重新生动起来,又怒又羞地仰头去咬他,那颗小虎牙张牙舞爪地,却没什么威慑力,白晃晃地在他眼前一晃,又被按着吻住。 明曜恼恨地闷哼出声,下意识去咬他又一次开始欺负她的舌,却被他压着下巴抵住,他黑漆漆的眸子沉沉地撞如她眼底,明明未发一言,却好似能叫人从中读出很深重的情谊。明曜想起他身上的伤,瞬间心软起来,顺从地微微仰头,而那变化即刻被他捕捉。 “明曜。”他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垂眸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仗着她心软,又开始亲她。 这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明曜靠在他怀中,在意识迷失之前,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或许是因为大难重逢,两人比以往更加动情许多,然而即使是这样热烈的氛围,云咎还是没有和她做到最后一步。 彼时她已几乎化在神明的怀抱中,感到他的手顺着自己的背脊探到腰际,她很明显地察觉到他的体温在不断地升高,那双温和深邃的眼中像是荡漾着一圈圈春水。 她的腰被他握住,轻而易举地控制着,那动作实在算不上强势,可是她全身一颤,居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在黑凇寨中,被逼在榻上的画面,她打了个寒战,情潮褪去三分。却很快反应过来,又一次下意识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逼着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地迎合他的动作。 可是下一刻,云咎却停了下来,他的手掌上移,缓缓扶住她的肩头,黑漆漆的眸子深深看着她的眼睛,亲了亲她,竟然翻身下了榻。 明曜愣住了,伸手拽住他的袖袍,“你做什么?” 他侧过脸,高挺深刻的轮廓线条下,明曜看到他的薄唇轻轻抿了起来。 “倒茶。”他声音有些低哑,听上去确实渴极了。明曜愣愣地应了一声,看着他连灌了两杯冷茶,脑子里才开始胡思乱想地反思——是不是自己那一瞬的怔愣影响到他,才令云咎如此突然中断了之后的动作。 她有些懊恼地垂下眸,心中仿佛有整片荒草被罡风吹开。 云咎清醒之后的这一切都超出她的预料,她曾设想过他会怎样安慰自己,猜想他应该会跟向解释自己为何会迟了那么多天才寻到她。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些在她眼中本该十分复杂交错的情绪,此刻在他心中,仿佛只变成了“家里的小丫头游山玩水之后,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那样简单的事情。 其实,明曜能够在刚刚的亲吻中,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思念之下藏着更深重的感情,可是如今,她望着他立在案边的样子,通过他波澜不兴的外表,又几乎将那尽数划归为自己的错觉。 情热褪去后的那么一个瞬间,明曜突然感觉非常空虚悲伤。她定定望着他的背影,等他终于回过身,她对上他的黑眸,以接近呢喃的声音道:“云咎哥哥,你还疼不疼?” 两人瞬间都怔住了。 这是明曜第一次这样称呼他,话一出口,显然已经收不回去,那小姑娘的脸颊瞬间飞红起来,牙齿又开始轻轻地磨蹭着嘴唇,然后她垂着头小小地吞咽了一记,重新抬起那双滟滟的桃花眼,以一种颇为坚定的眼神看向他。 云咎心头一动,似乎意识到什么,下一瞬,他听到她柔柔地道:“你抱抱我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明曜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不太正常,虽然她以往也会装乖讨好云咎,可这是她第一次含了某种目的地,以更加亲密的语气祈求他的怜爱,她希望自己的请求可以得到他的回应,希望现实也可以如她设想一样步入正轨。 比起亲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更需要云咎沉稳平静的安抚,她需要靠他平息自己连日来惨痛到堪称刻骨的记忆,需要他明确地告诉她,黑凇寨的悲剧是天道之下不可抗力的因果,而不是她一人酿成的大祸。 云咎最终如她所愿地将她揽入怀中,他靠在榻上,任她伏在他膝头。少女柔软的长发如繁花般铺满了半张床,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如凉缎般的银发,多日高悬不宁的心,终于找到了一处归宿。 两人间的氛围太好,云咎没有开口,明曜的话到嘴边,一时也竟然语塞。最终她决定先问问他西崇山的情况。 “我离开的这些日子,西崇山怎么样?”她捏了捏他的手指,柔声细语地撒娇,“我想回去了。” “还是老样子,”云咎将她的头轻轻揽入怀中,语气平静而悠闲,“人间不好么?我想和你在人间到处走走。” 他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人界不是由任何神祇创造,却一向生生不息,或许我们能在这里,找到令西崇山变得完整的方法。” 他低头看着她有些怔然的眼神,在片刻的沉默后,又若无其事地亲吻她的额角,他低垂的黑睫遮蔽了眸中的神色,因此明曜在抬眼的刹那,竟没能察觉到他的异常。 她其实已不想留在人间了,可是云咎这样入理切情地同她解释,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明曜就那样坐在他膝头发呆,脑子空荡荡的,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在对上云咎平静温和的目光时,却又抓不住那虚无的念头。 两人相拥着坐了许久,云咎才在她耳边低低开口:“明曜,你在人间这几日……可曾遇到什么事?愿意跟我讲讲么?” 这话倒是明曜曾经设想过的,她恍惚地怔愣了一瞬,眼眶泛红,眨眼睛差点儿就要落下泪来。她思忖了许久,久到幽幽的烛火都要燃尽时,她才终于侧过脸,组织好了语句。 然而,随着她侧头的动作,她的长发自云咎掌中垂落,她瞳孔微睁,瞟到云咎疲惫到几乎合上的双眼。明曜瞬间怔住了,所有想要倾诉的话都在这一刻咽了回去。 ——她隐约记得云咎在认识她之前,几乎是不需要休息的,可是如今,他身上的疲倦却掩饰不住地透出来。 估计是那些天罚的伤势还没好转,所以才会如此嗜睡吧? 明曜这样想着,心中又有些酸涩,她扶着云咎躺回榻上,想了想,索性也踢了鞋子翻身躺到他身旁。这几日她也不曾安稳地睡过一个好觉,如今云咎从昏迷中醒转,她心中一块巨石落定,贴着他温热的身体,很快也昏昏沉沉起来。 她在迷迷糊糊中看着云咎有些苍白的脸,那双沉稳漂亮的黑瞳闭着,眼下难得泛出几分青色,莫名叫她生出一种柔软的不舍来。隐约地,她突然就不想再告诉他自己在人间遇到的那些事情了。 只要他在她身边就好了。 明曜合上眼,在彻底深眠的前一刻,她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他握在掌心,整个人都被他严丝合缝地锁在了怀中。 “明曜……不能死,”他声音断断续续地,颤抖着,许是她太累,竟然从中体会出了深刻的绝望。 “……我来吧。”他的声音在她的梦境里低低回荡开来。 第29章 次日清晨, 明曜终于得以赖了个床,分明已经清醒了,却仍然软乎乎地抱着云咎的胳膊不肯睁眼。 到了日上三竿, 素晖照例敲响房门准备为云咎输送神力,却等了许久才听到屋内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只听房中传来了低低的讲话声, 木门随即被打开了,素晖迎面对上了云咎那双笑意未散的眼睛。 她默然地望着他, 在明曜开口唤她的前一瞬移开了目光。 “你醒了。”她没话找话似地陈述,语气干巴巴的, 听起来有些生硬。 明曜扑过来牵住她的手, 欣喜地抱了她满怀,“昨天晚上就醒了!谢谢你,素晖姐姐, 多亏有你在这儿。” 少女柔软的身体依赖地贴入她的怀抱,柔软的银发轻轻蹭着素晖的脸颊, 她像撸猫似地揉了揉明曜的头, 望着她重新焕发出神采的浅瞳, 心底轻轻揪了一下。 云咎醒转了,可素晖非但高兴不起来, 甚至连再次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她退出房屋,对明曜道:“既然你们都无事了,我也该回月隐峰去了。” 神女分外鲜明的回避态度令明曜怔愣了一瞬, 想要挽留, 却听云咎已在身后出声:“多谢,珍重。” 话音落定, 明曜发觉素晖抬眼飞快地扫了云咎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欲言又止地,带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明曜忘记自己还拉着神女,下意识地紧了手上力道,这也使素晖反应过来。她顿了顿,望着云咎,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客套的假笑:“珍重。” 随后她拉着明曜出了房门,在离别前,她将七片纯金的月桂叶放入了明曜的掌心。她对上少女有些疑惑,有些不舍的目光,没忍住,又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很多时候,即使是神明,也会对渺茫的未来感到无能为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想太多,要……和他好好生活。” “这些叶子在人间值不少钱呢,”她温柔地笑着,那笑容微薄缥缈,像是一层迷蒙的雾色遮蔽着神女端雅柔美的五官,“你们可以在人间四处走走,把所有美好的风光都见一见。我们明曜……以后都会顺顺利利的,不会再遇到难过的事了。” 明曜握住树叶,只当那是神女好心的祝愿,她不明所以却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于是又听素晖笑起来:“小鸟,你真的很可爱呢。” 熟悉的字句令她心中一动,她抬起眼,只见素晖星灰的裙裾已融进了庭中的阳光下。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22节 她槿紫的披帛在灿烂的日光中显得更鲜亮,如羊脂玉般的肌肤散发着柔柔的光芒,那样一个如梦般的美人抬眼越过明曜,目光最后穿过门缝,落在了屋内白衣墨发的神明身上,他们的目光短促地相交又分离,最后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身影溶散在一片瑰丽的晨光中。 素晖离开之后,院落又一次寂静下来,明曜转身走入房中,想了想,朝云咎解释道:“这处是鬼王在人间的宅邸,素晖神女走了,不知道有没有提前跟他说过,我去找他解释一下。” 云咎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理了理她略显凌乱的长发,声音温和中又透了几分懒散:“他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嗯?”明曜有些惊讶地应了一声,如今的状况,令突然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她想起入睡前,云咎曾说要与她在人间长住一段时间,而现今落脚之处的主人却默不作声地走了,她对此感到有些惶然,莫名生出了雀占鸠巢的感觉,于是思绪又开始飘忽起来。 反倒是云咎在此刻显得十分淡然,他将她揽到自己的膝头,修长的手拾起桌上的篦子一点点顺开她的长发。他的动作很缓又很认真,和给她描画家具图样时的姿态差不太多。 或许是因为过于轻柔,明曜觉得阵阵的酥麻感顺着头皮传遍全身,她因此回过神,侧过头轻轻靠在神明怀中:“鬼王不在的话,我们不太好再在此处长留吧。” 云咎的动作微顿,低头看清了她带着顾虑的,有些生怯的目光。那样的眼神,在他记忆中,是从未在明曜的眼睛里出现过的。她一向是纯真、柔软而多情的,她对任何人都抱持着天然的亲近,也很少在他面前有过如此谨小慎微的姿态。 他隐隐察觉到不对,伸手托起她的后脑,低头轻轻抵住她的前额:“明曜,你这段时间在人间,有遇到过什么事吗?” 他感到怀中的少女微愣了一下,随即她仰起头,他的唇角竟然被她轻轻落了一吻。 “没事呀。”她弯着眼,将头埋进他的颈窝,似在慢悠悠地回忆着,“刚到人间的那几日,我遇到一个家境贫苦的小姑娘,她母亲病了,我就将从西崇山带出来的玉石拿给她换钱治病……说起来,要是我们还能去南滇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再去看看她们呢。” 虽然明曜在昨夜已经暗自下定决心,不再和云咎提起黑凇寨之事,可是此刻被他如此一问,她心中又生出些许疑窦来——当日的天罚何等声势浩大,就连云咎都被劈得昏死了好几日。按常理来讲,即使云咎当日无暇看清黑凇寨血流漂杵的惨状,至少也应该先问问她是为何触动雷劫才对。 为何他如今的疑问……反倒像是在避重就轻? 她心中存了这点疑虑,因而回答起云咎的那些细碎问题时,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云咎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拍了拍她的后背,含笑道:“看来你对人间已经比我要熟悉得多了,今日阳光不错,出去走走吗?” 明曜望着他还有些苍白的面容,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你身上还痛不痛?既然以后要长留人间,其实并不着急这一两日……” 云咎轻轻眨了眨眼,黑眸中带了几分因疲惫而显得格外鲜明的柔软,他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已经不怎么痛了,只是想和你四处走走。” 自从云咎重伤之后,明曜对他一直存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愧疚,如今听到他如此温柔的请求,更是心软得一塌糊涂。 “当然可以,”她起身拢了拢长发,从屏风后取过外衣披上,“之前听素晖姐姐说,淮镇是人间最繁华富庶的城镇之一呢。现在天色尚早,我们可以先去尝尝此地特色的糕点,然后再一路随便走走。” 前几日,她为了云咎不知道何时好转的伤势日夜难寐。素晖为了宽慰她,零零散散地跟她讲了许多江南淮镇的风土人情,明曜当时心不在焉的,却在听到素晖的那句“等他好起来,你们可以一起去看看”的建议时留了念。 没想到今天,当真可以成真。 她快速穿好衣裙,又不太放心地看了看他,小声地确定:“当真已经不痛了吗?” 云咎望着她湿漉漉的眸子,起身牵过她的手缓缓往房外走去:“当真不痛,你若还是不放心,其实可以帮我确认一下。” 明曜脚步一顿——他身上的那些伤势,她并不是没有看过,并且表层的伤口易治,神女确实在最初那日就已经替他处理了七成。可如今这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她又想起那些伤势的位置,竟突然觉得他这话的目的不纯。 鬼王的宅院并不紧挨街巷,府外道旁种满了浓绿金黄的月桂,不远处的泉水缓缓流淌,水声混合着桂香,显得清幽而温柔。明曜与云咎十指相扣,顺着那条水边的道路一直往前走,阳光将二人的影子拖长,在某个拐角重合在了一起。 云咎对人间的了解确实不如明曜,更糟糕的是他身上除了那块诞育出玉萤的玉石之外,并没有佩戴任何值钱的东西。明曜握着那许久不见的玉石沉默了一阵,最后将目光落到袖间那几枚还没被捂热乎的纯金树叶上——还是素晖神女有先见之明。 明曜突然有些想笑,可见即使是神明,也依旧会为了碎银几两发愁。 明曜顺利地跟云咎吃上了淮镇臻荟酒楼的酒酿桂花糕。江南的糕点普遍是软糯清甜的口感,即便吃多了些也不会觉得腻。明曜对这种甜津津、糯叽叽的糕点非常感兴趣,兴致上来后不但一口气点了七八道招牌的糕点,甚至还眼馋起了店小二反复推荐的桂花酒。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估计是喝了酒酿甜汤,双颊已然有些泛红。云咎对她的酒量感到十分无奈,刚拦下她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开口劝慰,就被明曜委屈巴巴地抱住手臂:“怎么这样……” 他愣了一下,望着她醉醺醺湿漉漉的桃花眼,按耐住亲吻她的冲动:“我怎么样了?” “你……欺人太甚。”喝了酒,她接话的速度反而不减,哼哼唧唧、含含糊糊地控诉他,“你出门怎么可以不带钱!” 云咎:…… “还不让我喝桂花酒……店小二都说了,它、它不会喝醉的。”她说着又要伸手去摸桌上的酒酿甜汤,云咎不动声色地将汤碗拿到了她视线之外的地方。 明曜摸了半天摸不到,越发地委屈了:“而且你……你还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它!你甚至都不问问我为什么会被雷劈!” 云咎闻言一怔,漆瞳凝住,许久后才恢复了平静。他轻轻将明曜拥入怀中,手臂用力,环紧,几乎就是他在替她承担天罚时那样的力度。 “抱歉,明曜。”他轻声道,声音颤颤,不自觉中已然带上了几分哀求之意,“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意识到什么,嘟囔着应了一声,想了想,继续无关紧要的指控。 “而且你这次居然让我顶着银发出门了……你、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不是说我黑发也好看吗……”这完全就是无理取闹了,可是她口齿有些含糊,越到最后,越像是梦呓,云咎听得并不真切,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她微红发烫的脸颊。 “……大骗子。” 第30章 少女的脸颊因醉酒而红得发烫, 平日便微红的眼尾更是如同抹了胭脂般,显出惊心动魄的瑰丽,她挽着他的手臂渐渐泄了力, 脸颊埋入他微凉的掌心,非常依赖地贴了贴,不久后便彻底地迷糊过去。 臻荟酒楼旁连通着客栈, 虽做着两种生意,实际却是一家的买卖。云咎不知道她何时才会解了酒气醒转, 便订下一间客房,抱起明曜准备离开。 店小二此刻正等在厢房外, 叠着一方抹布准备收拾餐桌, 见两人出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云咎怀中的少女脸上,呼吸都几乎滞住。 自这二人进入此地, 酒楼客人全部的目光几乎都被他们吸引,男人俊美少见的容貌自不必说, 这姑娘一头银绸般的长发更是难得一见。他原本以为明曜是外域人士, 如今一眼看去, 少女的容貌却是非常典型的南方美人。 她脸部的轮廓线条十分柔和,秀眉琼鼻, 唇线精致上扬, 银发红唇,将整个人的颜色衬得无比浓丽,像是一幅徐徐展开的细腻工笔画。哪怕是睡着, 这样的颜色明艳而轮廓柔和的长相, 依旧具有非常强大的冲击力。 艳丽、夺目,而且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于是云咎在与那年轻人擦肩而过的瞬间, 听到了一声明显的吞咽声。 他脚步突然定住,俊逸清冷的眉眼压下,无声而沉冷地落到身边人的脸上。他对上他的眼睛,从那漆瞳中分辨出十分明显的不悦,和一闪而逝的悲哀。店小二大脑一片空白,膝头也开始发软。 他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察言观色的功夫不错,能够很准确地分辨出眼前的男人对他并没有恶意,可是对方周身的压迫感过于强大,像是被侵占了巢穴的猛兽锁定而下的目光。哪怕只是轻飘飘的一眼,仍叫他难以承受。 只是看了那姑娘一眼,何必呢?店小二哆哆嗦嗦地移开目光,艰难地盯着地砖间细细的纹路,腋下后背不自觉地生出冷汗。 终于,在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之后,男人伸手托住怀中少女的后脑勺,轻轻将她的脸贴近自己的胸膛,他漆黑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声音毫无波澜:“请将醒酒汤送来。” -- 明曜是被一股温热而酸涩的味道催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抬手擦了擦嘴角将落未落的水渍。煮熟的桔子混合着山楂的香气在鼻端袅袅散开,闻起来是很香甜的味道,入口却呛人得不行。 云咎捏着一柄瓷勺递到她面前,桔褐色的液体自勺子底部落到碗中,带起小小的涟漪。明曜下意识推开了他的手,“好酸。”她低低抱怨着。 “醒了。头疼吗?”云咎揉了揉她的长发,从善如流地自她身旁坐下,看见明曜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眼中才露出了些微的笑意。 他将她拥入怀里,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真的是一点儿酒都喝不了啊。” 明曜将脸埋入他的颈窝,脑海中朦朦胧胧想起自己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似乎有对他讲一些不太好开口的话,可是再要细想,却完全记不清了。她侧过脸,认真打量着他脸上的神色,却没发现什么端倪。 “怎么了?”云咎察觉到她的目光,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 “我……喝醉的时候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他笑起来,目光如跹蝶轻轻落在她的身上,他望着她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你醉醺醺地想要亲我,显得生猛非常——这可算是奇怪的事么?” 明曜喉间一哽,怔愣地回忆了片刻:“不、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凑近一些,语气温和而又带了些许蛊惑,“那你说说,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情么?” 浅浅的冷香混合着酸涩的桔子味袭来,她抬手轻轻推了他一下,被几句玩笑转移开了注意力——或许自己当真什么都没有说过吧。 醒酒汤只喝了两三口,明曜依旧有些困倦,她重新蹭回云咎的怀中,哼哼唧唧地喃喃:“怎么这样困……再陪我睡一会儿。” 或许是在黑凇寨的那日伤了元气,之后又一直提心吊胆地挂念着云咎的伤势,明曜如今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竟然看着比承了天罚的云咎还要无精打采几分。她焉了吧唧地挂在他身上,声音又轻又软,但与其说是撒娇,则更像是对他天然地亲近。 云咎抱着她在床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等到少女深深浅浅的呼吸声逐渐明晰时,他才拥着她裹进了被褥中。明曜湿漉漉的呼吸洒在他的颈间,两人的体温彼此交织着攀升,这样不分你我的存在让他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因而才终于可以松懈下来,以比较平静的态度审视自己身上的变化。 明曜没有发现,他已经无法|正常使用神力了。 素晖在他昏迷的那些日子里,替他瞒下的最大秘密,就是他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的真实情况。 他的神力是与生俱来,融合于骨血的东西。也正是因为如此,当神力开始流逝,甚至消散的时候,他很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在分分秒秒间,不断地走向衰朽。 其实在真正醒转之前,云咎便已经能够感知到外界的变化,他知道明曜是如何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地守了自己一个又一个日夜;知道她怀揣着多大的痛苦与不安,期盼着他醒转;也知道她在梳开自己的头发后,是为何会因为那一根白发而恸哭出声。 然而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能告诉明曜自己身体真正的情况。他害怕在她面前提起那道天罚,害怕回想起那道天罚的诱因,正是源自于一个降临于西崇山的神谕——他该如何告诉她,在她仰着亮晶晶的眼睛,满心欢喜地期盼他受封正神之时…… 那道在雨夜落在西崇山上的神谕,命他亲手处决了她。 群山间如浓墨般翻腾的云雾,仿佛又在云咎眼前展开,那些只有神明才能读懂的符号,无论看了多少遍,传达的依旧只有那一个意思——祂说明曜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说那孱弱小鸟振颤的双翼,会搅动因果,扰乱天地的秩序。 神明望着那些符号,有那么一个瞬间几乎是茫然的,时间仿佛在他周身凝滞,他一遍又一遍地复诵着属于他的神谕,血液也仿若彻底冷了下来。 他以为明曜的存在是天道的恩赐,是祂听到了自己孤寂生涯的呐喊,才将她送到他寂寂无声的神域中。 可是天道告诉他,她的存在是个玩笑,是个需要被抹去的错误。甚至她那样满怀爱意地期盼着他兑现的诺言,竟然需要用她的生命为代价才能实现。 好荒唐,荒唐得就像是一个幻梦。 他忘记那日,自己究竟花了多大的力气,才状若无事地回到他们的寝殿。他记得她苍白的脸,柔软的笑,她浅粉的唇瓣像是被暴雨摧垮的花蕊,那样无害而单纯的模样,可以被这世间的一切伤害——这样的人,又说什么搅动因果,扰乱秩序? 他试图将她纳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替她阻挡一切风雨,然而她的祈求如同寒刃般轻易将他刺穿。 她问他有没有接到神谕,又问他能不能早一点与她成亲结契。云咎无法回答。 那天,他意识到明曜情绪的波动很大,她比任何时候更脆弱,更需要他的安抚。可他能给予她的,却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而肤浅的拥抱。 他做不出更多的承诺,甚至无法保证明曜在他身边能得到足够的安全——至少在那时,这世上唯一有理由刺向她的刀,正高高悬在他的手上。 他不敢紧握,不敢去面对神谕残忍的真相。他也不敢松手,怕这把刀会因此落到其他等待着神谕的神祇的掌心。 明曜是那样柔软的小姑娘,甚至会被爱人片刻的犹豫刺痛。他沉默地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有那么一刹,竟然卑鄙而低劣地松了一口气。 ——如果她不在自己身边,是不是会活得更好? 他没有选择阻拦,反而亲眼看着她撞破了西崇山的结界离开。 后来的光阴在他记忆中,模糊成了破碎的片段。他忘记自己是如何承受下因违抗神谕而罚下的雷劫,也忘记自己翻阅了多少本晦涩难懂的古籍,向多少的神祇通信问询,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甚至找不到任何一种方法能够将自己珍爱的小鸟藏好,瞒天过海地避开天道的审视。 直到有一日,一位意想不到的神明来到了他的神域。 素晖,这个年龄与他相差不大的神女,却也是他听说过的所有神祇中,最早受封正神的一位。她朝他笑了笑,望着他终于焕发生机的神域赞叹:“西崇山真的很漂亮。” 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称赞几乎将他击垮,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告诉她这个神域是在明曜的努力之下才得以完整,而当它终于被天道承认之后,神谕竟然让他亲手杀了明曜。 素晖望着眼前人愈发苍白的脸,缓缓正色道:“你有没有想过……彻底将她从你的神域中抹去?” 二人在山巅对坐,手边的茶水放得失却温度,群山间水雾缭绕,细雨霏霏,恍若仙境。神女抬手执杯,将那冷茶洒向山下。水滴融入细细密密的雨水,在一瞬后消失不见,哪怕是通晓一切的神祇,也无法在万千水滴中准确地找到它。 “水在杯中时,总是独特的茶水,而若融入雨丝,就成为了世间万千水滴中最普通的一滴。”她神情平静地望着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缓缓叙述了一场无声而浩大的阴谋,“如果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不再认识她,如果能将她变为熙熙攘攘的人世间最平凡的姑娘。这世上还有谁能找到她呢?” “云咎,此题难解,我给你之法未必完全。可是禽鸟已然离山,因果瞬息不定,你的时间不多了。若你愿意一试,我会帮你。” 第31章 明曜侧身面对着云咎而眠, 醒转时才发现他的手臂正垫在自己的腰下,紧紧地将她贴在胸膛相拥。 这是一个十分亲密的动作,云咎散乱的黑发有一半压在她的肩下, 像是夜色中蜿蜒的溪流。明曜抬起眼,对上神明毫无睡意,却被颤颤水色氤氲开的黑眸, 他密长的睫毛如小扇般随着呼吸浅浅地扇动,有种宁静而鲜活的生命力。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23节 “……我压着你了。”明曜感觉到自己腰间的手臂, 在她清醒后缓缓地收紧了几分,像是从冬眠中复苏的蟒, 更为密切有力地缠绕在她的身上。 “不要紧。”云咎的左手顺着她的背脊向上, 轻轻抚过少女的银发,最后掌住了她的后脖颈。他将她的脸重新埋入自己的颈窝,沉了一口气, 许久才松开了拥抱的动作。 明曜缓缓从他的怀中起来,水眸瞟见窗外的夜色, 不禁微微睁大:“已经天黑了。” 她睡得忘记了时间, 整个下午便倏然流逝。原本和云咎约好的计划, 被一碗酒酿汤圆引起的醉意打断。好在他们似乎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在人世蹉跎,并不在意这抵足而眠的一段时光。 饶是如此, 明曜却也清醒到无法再继续入睡的地步了。 她翻身下榻, 踩着鞋走到窗边,夜色深深,一轮皎白的明月在高远的天际, 洒落下温和而苍凉的冷光。那将满未满的月亮与在西崇山上看到的不太一样, 更触不可及,令她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云咎时的心念。 忽然肩头一沉, 是云咎走到她身后,在深秋微寒的夜色中,为她盖上了一件披风。他将她圈在怀中,呼吸微凉,若有似无地落在明曜的耳廓。 他伸手将半开的窗子掩上了些许,温声道:“不冷么?不要这样站在窗前。” 他替她拉上衣襟,在她的面前半蹲下身。云咎望着她足下胡乱踩着的绣鞋,微顿了顿,握着她的脚踝,将她的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垂头重新替她整理了凹陷的鞋面。 明曜原本是不冷的,可云咎的手心没有半分暖意,在触到脚踝的瞬间令她轻轻战栗起来。如果留心一下,她或许会意识到这种冰冷并非云咎寻常的体温,而是他在离开温热的被褥后,和凡人受冻一般迅速下降的温度。 这对于不老不死的神明而言,显然是一种不寻常的预兆。可是明曜在这时出了神,她因这熟悉的动作,忆起了自己初到西崇山不久的情景。那时的云咎也是以类似的姿势半蹲在自己身前,分明是身处低位的姿态,他的语气却非常强硬且坚定。 他说,她属于神族,天道将她交给了他。 那一幕的执法神,与如今月色下神态温柔的神明逐渐重合。明曜心头一动,低下身去,轻轻拥住了云咎:“谢谢你。” “嗯?”他笑着搂住她的腰,语气比流淌的月色还要动人,“突然怎么了?” “谢谢你给我家,谢谢你愿意我依赖你。”她声音轻轻的,那些甜言蜜语落在他心上,却又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刺。 “最开始的时候,我有点儿害怕你……可后来,我知道你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你待我真的很好,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是我任性使气,你也依旧会选择庇护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浅瞳在月色中漾起圈圈柔光:“在你受伤昏迷的那些日子里,我想过了很多……云咎,不管你会不会一直爱我,不管你会不会记得我——” “我会爱你的,我会一直爱你的。” 这句话,是誓言,是承诺,是将将褪去青涩的少女,在面对未知的将来时,能做出的最郑重的起誓。它偏偏发生在这一刻,在昏暗简洁的客栈里,在温和高远的月色中,在深秋瑟瑟的寒气间。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时刻,二人分明经历过更加温情缱绻,或惊心动魄的情景,可偏偏明曜在选择在这一刻,决定勇敢地将自己的爱意宣之于口。 不再需要神契,也不再需要对方任何其他的承诺,她决定完整地爱他。从此刻到将来,从回忆到现在,从梦境到现实,她都决定爱他,哪怕对方尚有将自己遗忘的可能。 她目光灼灼望着他,那双浅色的眸中,似乎燃起了一小团惊心动魄的火。 云咎感到自己仿佛被置于极寒中炙烤,难以言说的爱意伴随着内心巨大的痛苦一道挣扎而出,像是岩缝中开出的鲜花。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掌捧起她的脸,轻柔的吻首先落在她的眼皮。他喜欢亲她的眼睛,这似乎是他一直以来不自觉的习惯,可这一次却是刻意为之——因为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无法直视少女明亮而满怀爱意的眼睛,哪怕那是他曾经在梦中也殷切期盼着的目光。 明曜在他的亲吻中一点点仰起头,纤长的脖颈在月色下反弓出一条漂亮而脆弱的曲线。她紧紧扶着他的手臂,触摸到他衣袍下些微紧绷的肌理,隐隐蓄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她不自觉地开始动情,掌心泌潮热的薄汗,被他吻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泛起灼灼的热…… 她听到他深切的呼吸声,在她耳畔无序地起伏。感到他紧贴着她的身体恢复了暖意,并且二人的体温也在纠缠间不断地攀升。他的手从她的后脑落至腰际,那细细的衣带在他修长的指尖颤颤,但凡多用一分力,就可以被彻底地解开。 可是他停住了。 云咎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将少女揉入自己的怀中,那动作间是强势的占有欲,却带着克制地,放开了她腰间的系带。 他不敢看她情|欲未散的眼睛,于是垂下眼,在片刻的相拥后,哑声道:“还困吗?” 明曜也沉默了下来。 她就坐在他的怀中,隔着不算厚的几层布料,她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炽热而动情的征兆,可与此同时,他过于强硬压抑的忍耐,也不容忽视地显现出来。 在明曜的认知里,所有与感情相关的行为,都是水到渠成后,再自然不过的发生。因此她不能理解他此刻的理性克制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在不可以吗?”她望着他小声道,“为什么?” 云咎在听到这问题之后,长睫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那是身体在面对抗拒的问题时不自觉地动作。二人离得太近,那颤抖很自然地落入她的视线,明曜怔了怔,凑上前,学着他的样子轻轻吻了吻神明的眼睛。 “没关系,”她意外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并且在这种时候展现出了不必要的体贴,“……如果现在不可以的话。” 云咎那张清俊的面容在月色中缓缓恢复了清明,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指,像是握着一段近在眼前却触不可及的梦。他忽然怀念起两人在西崇山上的那段时光,那几乎是他们此生都再也无法重温的过去。 彼时他还对与她的未来抱有美好的幻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压抑着爱意,在沉默和回避中为这段感情倒数。如果可以的话,哪怕让他回到一切刚刚开始的瞬间,回到她未曾回应他爱意的那一刻,回到雏鸟在花树下诞生的那一个瞬间。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可远远地注视着她一辈子,也不愿在得到了她的感情之后,因为一旨无望的神谕,走到现今的地步。 云咎望着高悬于天际的月,那光芒是孤冷的,却也可以被称为温柔——如果他死去的话,今天或许就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铭记的一个晚上了吧,他内心忽然升腾起这样的想法。 后半夜的时候,两人裹着厚厚的斗篷走出了客栈。 淮镇再繁华的夜市到此时也早已收摊,沿街的每一家店都熄了灯,黑暗使街巷变得比肉眼所见更加开阔。 他们携手漫无目的地,在人间的寒夜里走着,低矮的屋檐上,偶尔会有夜行的鸟儿飞过,那翅膀扇动时带起的声响远远地回荡,单调而满是生机。 明曜发现云咎是真的很喜欢这样生机勃勃的生灵,因为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轻握她的手,停下脚步望着那鸟儿消失在天际。 她看着他那样宁静而温柔的目光,心中莫名生出三分悲伤,总觉得他也像是在预演什么既定的结局。 这种无头无尾的感觉,让她感到心里空落落地发酸,于是她更用力地回握住他,直到他回过神,安抚般转头朝她露出浅浅的笑来。 淮镇坐落江南,依山傍水,山势柔缓,湖水轻和,与西崇山那样高峻的山岭迥然不同。此刻两个人的睡意都在夜风中消散了,于是干脆坐在湖边望着远方逐渐亮起的天色。 明曜已数不清他们在一起看过多少次日出,可是以往的每一次,都是在高高的西崇山,或是在层层叠叠的云海间眺望。西崇山上的朝阳虽然壮观,但却是二人有所预期的瑰丽,而坐在人界这平静的湖边,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朝阳一点点从湖泊的那一线升起,将深蓝的水面,鸦灰的蒹葭丛,苍青的秋草堆都染上更鲜亮的颜色。 不使用神力的时候,世间一切习以为常的变化,都会带来生动的惊喜。 正如同,当朝阳完整地出现在眼前时,不远的村中传来了一声声的鸡鸣。又过不了多久,说话声、洗漱声、小孩的啼哭声也阵阵地传来。 是清晰可闻的,近在咫尺的热闹。 明曜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仰起脸深吸了一口清澈的空气。片刻后,耳畔远远传来车马的声音,她睁开眼朝远处的晨雾里望去,待到视线清晰,才诧异地睁大了双眼:“那些是什么人?” 云咎顺着她手指地方向看去,顿了顿,半晌才道:“是迎亲的人马。” 他垂眸望向她,看见殷红的朝霞在少女的身上披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恍惚中似乎能叫他看到她身着人间嫁衣的样子。 他凝望她很久,抬手轻轻抹开她眼尾的薄红,平静地解释道:“骑白马的郎君,要去接迎他的爱人回家。” 第32章 深秋仍然盛放着的花已经不多了, 或许是因为在这样萧瑟的季节里绽放需要更强的生命力,最灿烂的那些花朵往往会呈现出非常明丽热烈的颜色。 明曜和云咎遥遥跟在那迎亲的队伍后,城郊道路的两侧, 金黄的稻穗被尽数收割,尚不及小腿高的稻杆却依旧灿烂得耀眼,分割开稻田与大道的, 正是那种在朝日下开得热热闹闹的太阳花。 天地的一切都是金红的,稻田、野花、朝阳, 还有装点着红绸喜带的车马……这样的景色在万物长春的西崇山从未出现过,何况还有随秋风中飘来的烟火气, 远方村中传来的人声笑语…… 明曜拉着云咎的手走到田地中央, 因农家下地收割的缘故,稻田间早已被踩出了一道道纵长的小径。饶是如此,她柔软的裙摆在走动间, 仍不时被左右两边干枯的稻杆挂住。她松开他的手,轻轻提高裙摆, 一步步踩在蓬松干燥的地上, 垂着头, 眼中却凝出新奇的笑意。 云咎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像好奇的孩子一样脚步轻快地沿着那小径向前跑去, 微风卷起明曜银白的长发, 她纤细轻盈的身影纯粹得好似只会出现在缥缈的梦中。他停下脚步,不再追赶她的影子,直到她回身朝他望来, 眼里还闪烁着明亮的笑意。 同样出身在寂寥的神山, 明曜和他却完全是不一样的两类人。云咎遥遥望着她含笑的桃花眸,想起曾经无数个日夜中, 他久久仰望的那只蓝鸟,她那样纯粹,轻易会被这世上任何一点美好打动。她的眼睛干净到仿佛不会被任何污浊侵染,所有丑陋的事物都会被那晨曦一样剔透的颜色净化。 他看着她,又一次确信,天地间没有任何一个理由,足以让他将她在这个世间抹去。 她朝他跑过来,在落入他怀中之前,伸手推了推他的肩。两个人一同倒在稻田上,那动作像极了那日他处心积虑地弄断树枝,和她一同跌落在花树下的样子。 杂草挂在明曜柔软的长发上,她伸手将它拨弄下来,无所顾忌地侧躺在他的身边,她暖融融的,生机勃勃的气息扑在他耳畔,令他的心脏不受控地跳动起来。 “好喜欢……要是每个秋天都和今天一样就好了。”明曜将额头轻轻抵在神明的颈侧,整个人蜷缩着埋入他的怀中,她停顿了一下,又道,“云咎,你也开心吗?” “开心的。”他圈住她的身体,侧头亲了亲她的眉眼。 “真的开心吗?”她抬眼望向他。 “嗯。”他低低应着,避开她澄澈的目光,伸手抚上了她的后颈。这是个明曜非常熟悉的动作,她知道片刻后,他就会将自己纳入他的怀中,然后亲密无间,却不着痕迹地避开彼此的目光。 她停了一下,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追问。可她见过他真正自在的样子,他也是生动而鲜活的神祇啊,也曾为了得到一个缠绵温柔的吻而费尽心思。 他在树下仰头看她的时候,为她细微的表情哑然失笑的时候,笨拙又努力地描绘图稿的时候,惊喜而缱绻地看着西崇山一个又一个生灵诞生的时候……那些神情,她都记得,因为她就是被那样青涩而鲜活的云咎所吸引,然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接纳了包括一千年后的,全部的,完整的他。 明曜的心敏感而温柔,除北冥以外的一切对她来讲都是新奇的,于是她努力地记住了很多——直到现在,她可以在极短的时间中,剥离出云咎温柔平静的外表下,那深深隐藏着的,疲倦而悲伤的心。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是在她离开西崇山的这些日子里,他也遇到了什么不愿倾诉的事情吗? 她为自己这一点点揣测而无措起来,或许正是因为理解,她才因此更加难过。她顺着他的动作轻轻伏在他的肩头,稻草在耳边窸窣地摩挲,是温暖而暧昧的声响。 “都过去了,”她紧紧环住他的腰,在他默不作声的片刻后蹭了蹭他的后颈,“我曾经做过一个梦……云咎,我们的未来会很好的。” 她终于能够在他的面前,小心翼翼地翻开那被她尘封在心底许久的梦境——她一切爱意与期待的源头。 如果那就是他们能够抵达的未来呢? “我们会在一个……你现在或许想象不到的地方生活,但我知道你会很喜欢那里。那里明亮而澄澈,但与人间或是西崇山的明亮不一样……那里的光芒是悠悠的蓝色,会透过温柔的水波落在我们身上……各种各样的小鱼在我们身边游过,色彩斑斓的珊瑚像是人间的花卉一样漂亮。” 她停了一下,还是没有将“北冥”两个字讲出来:“……如果我的梦成真的话,那样一个地方,你会喜欢的吧?” 云咎笑起来,嗓音清和温暖:“听起来像是在海底。” 明曜也笑了:“万一呢?山上住腻了,说不定真的就去海底了呢?” 云咎松开环住她的手,又轻轻捧起明曜的脸,他的黑眸润湿,像是某种温顺的动物:“明曜,你预见的未来是很好的,对吧?” 她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对。” 话音落地,她终于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抹宁静的欢欣,像是终于给什么惴惴难安的情绪找到了托承之处。 神明也会将未来寄托于无所依凭的梦境吗? 至少这一刻的云咎,真的为了明曜的话安定了些许。他不在的话,她也会好好生活,好好热爱这个世间啊。 那真的太好了。 气息纠缠,混合着阳光晒透稻杆的暖香,他望着她润红的嘴唇,缓缓低下头去—— “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暧昧的氛围在那剧烈的咳嗽声中戛然而止,明曜瞬间坐了起来。 ——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不知何时立起一间小屋,屋子虽小,院落却圈得挺大,其间鸡鸭乱飞,白鹅散步,黄狗摆尾。 一对身着布衣,身无点饰的男女,正站在那鸡犬之中,伸长了脖子朝田间望来。 “呀!你看你,没事咳嗽干嘛!人家都不亲了。” “害,现在的年轻人,你不懂。光天化日都能搂到地里,还怕给人看嘛?” “别胡说八道,那小姑娘都要气哭了。” “呀,还真是,那可咋整?” “……”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24节 耳畔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气,紧接着,远处的女人举手朝他们挥了几下:“小云!带着你的小媳妇过来!” 小……云? 明曜被这过于熟络的称呼震惊,一脸匪夷所思地回头望向云咎:“你……” 云咎将她拉起来,伸手一点点拍掉明曜背后的杂草,神情却非常神奇:“他们是……司农耕的神明,馥、予,是一对同生同长的姐弟。” 顿了顿:“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明曜局促地被过于热情的馥拉到八仙桌前坐下,她的手指轻轻抠着桌角,脸上还有几分尚未褪去的薄红。 “那个……您好。”她朝馥打了个招呼,手中被塞了一根玉米。 馥说:“小明好,你叫我姨姨就好。” 她指了指桌对面撸着狗的予:“叫他老头就好。” “……”明曜望着眼前皮肤黝黑,体格健壮,双眼明亮的神祇,沉默了片刻,“您好,伯伯。” “啪。”予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将案上的茶碗移到明曜面前,“叫什么伯伯,叫大哥。” “得了吧。”馥大大翻了个白眼,“小云都能叫你爹了,你还在这儿装嫩。” 茶碗中的水被予那一巴掌晃得漏了半碗,明曜连忙伸手扶住,目光求救般望向云咎:“我……” “予叔,您别逗她了。”云咎干巴巴地接了一句话,将自己手中的茶碗和明曜对调了一下。 予低低“哼”了一声:“你这臭小子,拉着人家姑娘在地里……咳,我就不说了,你现在反倒先护起来了。那时候我收到你的信,就知道……” “予叔!”云咎的声音忽然抬高了几分。 “你干嘛!我的阿黄都被你吓跑了。”黄狗从予的膝头一跃而下,他猛然止住话头,当即起身追狗,一溜烟儿地没了影。 明曜和云咎面面相觑。 馥做到予方才的位子上,将明曜桌前的水渍擦干,重新给二人添了点茶:“这是玉米须和薏仁煮的茶,甜的,很好喝。” 明曜端起茶碗喝了三四口,点点头:“真的很好喝。” 馥笑起来:“那么可爱的小姑娘,小云是从哪里找到的呀?” 云咎沉默了一瞬,余光中,明曜看着他捏着茶碗的骨节微微泛出些白。 “西崇山。她出生在西崇山。”云咎平静道。 馥点了点头,深深看了明曜一眼,笑道:“怪不得,我听说了,小明是只小鸟吧。当天人间好多的鸟儿都往西崇山的方向飞,赶集似的,可热闹了。当时我还和予说呢,这样大的动静,得生出个多罕见的小鸟啊。没想到……你把它藏到今天,才叫我们见到。” 她的目光落在云咎额前淡淡的神印上,喝了一口玉米茶,带笑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上一次见你,你才百来岁,那么点大的孩子,如今已经走出神域了。” “……可是想想,这也才短短四五百年的时间啊,小云,你已经满足了吗?” 第33章 灶上腾起的水汽带出蒸玉米的甜香, 壶中煮着的茶水咕噜咕噜地沸腾着。深秋的天气,便是水路纵横的江南也变得干燥而萧瑟,氤氲的蒸气只有在这样的季节中, 才能将空气浸润出恰到好处的潮暖。 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闲聊着,她的嗓音不算细,是沉稳而柔和的腔调, 一旦放慢了节奏,就更叫人心安。明曜小口小口地啃着糯黄的玉米, 听着馥用那样平和的声音和云咎对话,渐渐便出了神。 她并未捕捉到馥那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 “——小云, 你已经满足了吗?” 云咎沉默了片刻, 目光落在身旁机械嚼动着糯玉米,像个小兔子一样愣愣出神的姑娘身上,漆瞳中凝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嗯, 这样就够了。” 刚接到神谕的那些日子里,他翻遍藏书也寻不出一个可以保住她的方法。他心中焦躁万分, 无奈传信给了相熟可靠的几位神祇询问, 而馥予二神便在此列。 云咎与馥对视一瞬, 他垂眸浅笑了一下,抬手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姿态随意, 确然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闲谈。 馥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凝了片刻,摇了摇头,叹道:“罢了罢了, 降生为神, 仿佛……也只有这几条路可走。” 或许是她话语间的感叹之气太过明显,明曜终于回过神, 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何意?” 馥与云咎飞快地对视一眼,她起身重新给明曜添了一碗茶,想了想,道:“小明,你知道神祇是因为什么而生的吗?” 明曜思索了片刻:“是……因为天道的神谕吗?” 馥一颗一颗捻下玉米粒,缓缓地摇了摇头:“那么天道呢?天道又是因为什么存在的?这世间万物有因有果,但从未有人能够越过因由,直接看到结果。哪怕是神明,在降世之初,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何而存在。” “小云独自在西崇山的那些日子也好,我与予未成正神时,在人间游荡的那些日子也罢……我们诞生自天地,看似了无牵挂,却都想在这寂寂世间,寻找一个能够支撑我们漫长生命的存在。” “因为与凡人不同,没有对生老病死的恐惧,也没有七情六欲的渴望,剩下那一点点能够支撑我们存在的东西,就越发渺茫了。” 馥认真讲话时,声线平和而温润,那麦穗状金黄的神印静静落在她的眉上,布衣素装,倒也显得沉稳:“是否接到天道神谕,是否完成神谕,授封正神……其实对于我们来讲,并不是最重要的事。那是支撑我们存在的一种途径,一个因由,而我却坚信它并非全部。所以说,小云……” “既然已经找到了那个理由,”她顿了顿,重复着云咎不久前的话,“确实也就够了吧。” 明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原来你们是在说这个……我其实从未想过自己为何降生,为何存在。我从出生起,似乎一直是别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就那样做了。可是姨姨,你是第一个说,哪怕是天道神谕,也并不代表全部的意志。” 她出了一口气,小声道:“虽然我还不太懂这其中的意思。但我会记住这句话的。” 明曜伸手拉住云咎,在他垂落的目光中,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没有神谕也没关系,那不是唯一的途径,也不是全部的因由。” 她望着袖下彼此十指相扣的手,那样紧密的力度,像是两株缠绕的藤蔓,再难被分开。 馥并不知道她拥有一千年之后的记忆,但这段话落在明曜的耳畔,却像是对此心知肚明的安抚。她感到自己对于“在她离去之后,云咎会忘记她”的这件事,已经逐渐释然,哪怕云咎暂时没有获得神谕,没有办法与她结下神契也没关系……天道的旨意并非唯一的途径,她一定能找出其他办法,让他重新记起这段过去。 二人在馥和予的家中逗留了大半日,听他们讲了许多江南地区的风土人情,说到兴起之处,这二位神明索性给他们涂了一张难以辨认的地图,并在其间圈出了几个值得游赏的地方。 “对了!”予凑到地图面前,指着圆心不远的一个墨点,“我记得这里有一处温泉,小云之后可以去那边沐浴清洗……” “咳咳咳,”馥喝水呛着般发出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在明曜担心的目光中打断了予的话,“那不叫清洗,那叫情趣,再多说就不礼貌了。” 明曜歪了歪头,对馥那越带越离谱的方向感到了一丝困惑。 当他们起身跟二位神祇告别时,予才磨磨蹭蹭地从袖中摸出一片月桂叶递给明曜,那树叶的形状与当日素晖给她的一般无二,只是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了几个字—— “七日后,月隐峰,盼卿一叙。” 她恍然忆起素晖确实已有多次请自己去她的神域做客,于是心下并没有讶然,还将叶子递给云咎,道:“你同我一起去的罢。” 云咎低头看着那月桂叶上的小字,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温柔笑道:“瞧着素晖并没有请我的意思。” 说话间,扣着她的手,却力道更紧了一些。 二人离开田间,已是午后,走出不远,只听远处又传来熟悉的唢呐锣鼓之声。村中许多村民闻声拥到道旁,等着那迎到新妇的红轿车马走来。而村中许多小孩早已等不及,拉着朋友的手蹦蹦跳跳地又往前跑了挺远。 “快来快来,新娘子送花啦。” “城里出嫁的新娘子,给我们的花总是特别好看!” “而且还可以养很久呢!上次我拿了一支送给姐姐,她看上去特别喜欢。” “……” 言语间,车马已经朝那群孩子过来,红轿两旁随行的丫鬟手中提着一个铺着红布的竹篮,动作利落地从中挑出几朵鲜花送给了翘首以盼的孩子们。 明曜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动作,喃喃道:“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此地的传统了,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身旁不远站着的女人听闻此言转头朝她笑了笑,目光落在她银白柔顺的长发上,有些惊艳有些恍然地解释道,“新妇会在出嫁前一日亲手挑选鲜花,送给沿途未婚的男女和小孩,以此祈愿婚姻和顺,多子多福。” 那些分发鲜花的侍女动作很快,不过片刻,车马已自他们面前缓缓驶过。明曜站在人群最后,本就没有想过拿到那些鲜花,因此也不觉得失落。那些孩子们举着手中的花朝各自父母跑去,明朗的笑容瞬间打动她。 明曜眼中不自觉地沁出了一抹笑意,恍惚间想起了谷莠。 那孩子……其实和他们差不多年龄。 她定定地立了一会儿,心中又酸又热,想起黑凇寨的那个夜,又生出了恍若隔世之感,这个富庶的小镇和危机四伏的南滇截然不同,民风淳朴,生活清闲,像是一阵清风吹开了些许笼在她心头的阴影。 难怪素晖在得知她在人间的经历之后,会多次劝她留在淮镇休整。神女说的没错,她需要的其实并不是逃离人间,而应该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众生。 “姑娘!公子!”待人群都散去了,远处道上却迎面跑来了一位气喘吁吁的侍女,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长裙,手臂上套着一圈色彩鲜艳的花环。 明曜和云咎被她叫住,有些疑惑地转身回望,却对上女孩一下子亮起来的眼睛。 “老天爷,姑娘果然没看花眼,真的是大美人啊呜呜呜呜……” 明曜有些困惑地偏了偏头:“是有什么事么?” 女孩红着脸点了点头,纠结地看了看明曜,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云咎,最终将手臂上的花冠递到了神明眼前。 “姑娘说……您长得惊为天人,这个花冠……必须送给您。” “多谢。”云咎温和地应下,却并没有伸手接过那花冠,“请问,这花冠是有什么寓意么?” 女孩见他迟迟不接那花冠,立刻反应过来是他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啊!这个花冠是我家姑娘亲手所编,想要送给最好看的人,祈求容颜永驻、与夫君恩爱不绝的意思,绝无冒犯之意。” “我将姑娘原本是想将这花冠送给一位闺中好友的,刚刚半路瞟见您……就改了主意,”她看了看明曜,挣扎地恳求道,“您若有心悦之人,也可将此花冠转赠于她……收了新娘子的花,毕竟也是沾了喜气呢……总之,请您务必收下花冠!” 眼见花轿已经离开多时,云咎却依旧没有接过花冠的意思,女孩说到最后语气越着急,看着眼前男女交握的双手,甚至开始编出一些无凭无据的吉利话来。 云咎听着前半段,眉眼间神情倒是淡淡的,却在听到那“沾了喜气”几个字的时候闪烁了眸色。他双手接过女孩手中精美的花冠,动作小心翼翼地,像是怕碰坏了那些在秋日盛开的,灿烂的花朵。 “多谢。”他低声道。 女孩大功告成般松了口气,朝他欠了欠身,转身追赶着车马而去。 秋风忽起,田间的沙尘扑面,她一边小跑,一边转头望向身后的方向。 却见方才神情清淡的白衣青年,正伸手将那花冠戴于身旁少女的发顶,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如缱绻的蝴蝶驻足在少女身上,修长好看的手指卷起她额前的长发,轻轻藏于花冠下。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止住了呼吸,定定看着眼前那两人。 白衣青年伸手捧起少女的脸,薄唇如采蜜般贴上花冠上的某一朵鲜花,然后轻轻吻上了少女微张的嘴唇。 第34章 云咎替明曜向素晖回了信, 正式确定了七日后前往月隐峰的事。明曜本以为云咎会同她一道前往,谁知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态度平静而坚定地给予了否定的答案。 “此番我离开西崇山, 一是为了寻你,二是为了神谕之事。素晖既然诚心邀你前往月隐峰小住,你只管安心住下便是。我……另外还要去见一个人。” 明曜听出他话中的回避之意, 轻轻咬了咬下唇,半晌才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见……” 云咎叹了口气, 拉着手腕将她拥入怀中,无奈地安抚:“是不放心我么?” “没关系的。”他轻声道, “听话。” 明曜闻言怔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从千年前的云咎口中吐出。饶是她如今与云咎已经这样亲近,却依旧感觉自己被这命令般的字眼震慑,它令她想起了千年之后冰冷而强大的执法神, 那两个音节如同收紧的绳索般缠绕住她的身体,很快将她内心隐约的不安和疑虑都强势地镇压了下去。 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靠在他怀中:“那……算上今日, 也只剩七日了。”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25节 少女终究还是有点不安, 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轻声细气地道:“……又要分开了。” 云咎没有回答, 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那天夜里, 他们携手穿过灯烛辉煌的夜市,在静匿流淌的河面上放下了两盏花灯。这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因此小河上只有他们的两盏灯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亮。 那两个小小的光点顺着水流不断飘荡, 明曜与云咎便拉着手走在河畔, 一路跟着花灯往前走。深秋天寒,她无端感到神明的掌心又有些发凉, 明曜下意识地加重了几分紧握的力道,却忽地感到自己肩上一沉,竟是被云咎披上了一件斗篷。 “冷吗?”他的深眸映着她身后的灯火,闪烁着星子般明亮的柔光,饶是见惯了他清俊的长相,还是因他此刻的模样而微微怔愣。 “不会冷的。”她摇了摇头,却任由他伸手替她拉紧了披风。明曜仰头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微垂的长睫下投落的小扇般的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 她温暖的手背贴上他的脖颈,微凉的触感令她生出些许诧异:“你的身上怎么那么冷?” 神明……本该是不会畏寒的。 “估计是一直被风吹着的缘故吧。”云咎快速地将她的披风系带打了个结,重新将她的手攥回掌中,目光瞟向旁边的河面,“吹远了。” 花灯随着水流远远飘到了一座拱桥下,两盏孤零零的河灯似被水下的石块搁置,一前一后地轻轻碰撞着。 明曜走到桥边,低头望着那两盏灯,桃花眼微微弯起:“这流连不去的两盏灯,同我们有点儿像呢。” “不过……据说许过愿的河灯走得越远,才越会灵验。”她重复着卖河灯的小贩揽客的那些话,左右寻找着趁手的工具,想要将那两盏河灯拨开。 云咎低头看着河中的花灯,眸中掠过一丝微光。片刻后,他轻轻抬起手,一点点神力如微风荡开河水,那两盏小灯越飘越远,逐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明曜靠在桥边,多日来终于见到云咎施展了一点儿神力,想着他的伤势可能真的恢复得不错,脸上的笑容便越发明亮:“云咎,你能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望吗?” 他闻言垂眸望向她,思索着什么一般停顿了片刻:“我许愿……你可以变成一颗小石头。” “什么?”明曜一时愣了,桃花眼睁得滚圆地望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明曜变成一颗小石头,这样我可以时时刻刻将她揣在掌心。我不会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哪怕天罚将至,我也可以将她衔在口中,或者吞进肚里,直到神祇的肉身消散,皮开肉绽,否则谁也找不到那颗小石头。 云咎深深望着她,许久之后才低笑着移开目光:“骗你的。”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哼。”明曜转过脸,轻轻哼了一声,嘟囔道,“那我也不说了。” 天色愈深,街巷的灯火一家家熄灭了,明曜在黑暗中望着潺潺远去的河流,一轮满月高悬天际,在那如墨般水面拖曳出一道影影绰绰的银白。 那小小的花灯会随着水流飘向何方?那一点烛火会在多久燃尽?又会在多少个圆月夜后被人捞起? 多远才算足够远……才能使她的愿望灵验…… 她想要——曾经那个关于深海,关于他的梦境,成真。 接下来几日的光阴飞逝而过,他们一起走过了很多的地方,看过许多不曾见过的人间烟火。 第二日,她与神明前往凡人修建的寺庙求签,在参天的银杏树下祈愿,攀着梯子将落了名字的红绸挂上了最高的树枝。 那日的天气很好,红绸在金黄的树叶间映着蔚蓝的晴空飘荡。凡人相信将高处寄相思,将心愿挂得越高,越能被高高在上的神明看见。 可是神明的所求又寄于何处呢?越是想要得到的东西,越是深切而难以触及的心愿,越会寄托给虚无缥缈的存在。 于是云咎将红绸也挂上了最高的枝头,抱着和那日圆月夜,强引神力推动花灯一样的心思。 不可说的愿望,不能说的心念,会被冥冥之中,比他更强大,更仁慈的存在察觉吗? 神明自私的心愿,也有实现的可能吗? 第三日,他们去逛了人间的市集,看到沿河的街角桥头蹲满了卖乌龟的摊贩。那些小乌龟挤在小小的木桶中,沿着桶壁爬上来一点儿,又重重地跌回底部。云咎察觉到明曜的神情瞬间低落下来,于是,他们在听说这些小乌龟可以买下放生后,将目之所及所有的乌龟都包了下来。 第四日,他们在酒楼下听了一整日说书,明曜迷上了那些动人心魄、缠绵悱恻的故事,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拉着云咎,按照说书先生指的方向一头栽进了书舍,眼睛不眨地买下了十几册话本。 第五日,他们原本打算动身前往馥予所说的那个温泉,明曜却在马厩旁看到了一只后腿微跛,毛发脏乱的小狗。它似是很亲近她的样子,湿漉漉的鼻尖一下下地蹭着她的手指。她费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将它清洗干净,最后蹲在地上,一边给小狗喂着肉汤,一边仰着无辜的桃花眼问他:“我……能将它带回西崇山吗?” 云咎看着她随着他的沉默而逐渐暗淡的眸子,微微抿起唇,不发一言地回了厢房。 月满则亏,满月后的秋夜终究带着几分萧索,明曜回到厢房时,一眼就看到了云咎坐在庭院中的背影。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柔软的雪白长袍,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墨黑的长发完全披散在肩头,像华贵的绸缎般,被清冷的月辉笼罩着。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伸手轻轻环住云咎的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对不起。” 云咎方才似是在出神,陡然被她拥住,竟微微地怔在当场。 明曜的目光落到他的袖侧,见他一手握着一把梳子,一手则紧紧攥着什么,而他在她的视线下,微不可觉地动了一下,那紧握成拳的手被广袖掩住,他神态平静地回应她的话:“为何要道歉?” “我当时忘记了……西崇山的结界未开,贸然提出将凡间的生灵带回去,应该会让你为难吧。”不知从何时起,云咎身上的香已经散去了很多,明曜坐在他身旁,才发现他的身体冷得反常,就像是一块没有温度和心跳的玉。 她的心无端空了一拍,脑海中不知为何又浮现出他昏迷时的那副样子来。她下意识去触摸他的掌心,却被他若无其事地避开了去。 云咎放下手中的木梳,抬手轻轻抚上明曜的脸颊,他静静地看着她,眼底似乎凝着化不开的悲伤:“应该是我向你说对不起……明曜,你想要的东西,我总是给不了你。” “我想要的东西……”云咎此刻的模样太过破碎,明明二人靠得那样近,明曜却觉得自己又一次与他相隔千里。 她能够感觉到,自从黑凇寨出事之后,自己对于云咎的依赖便越发加剧。他的存在暂时地缝合了她的伤口,得以将她从黑凇寨的那个雨夜中拯救出来,所以在这些日子里,她并不是没有察觉到他向她隐瞒了一些事,可是她并不敢过多地追问,为了自己一点点为数不多的安心,她乌龟似地躲在和他共同搭建的甲壳中,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彼此的伤口,若无其事地,装作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 可是随着她前往月隐峰的日子将近,明曜心中的不安又枝枝蔓蔓地生长开来,那种荒芜的情绪随着云咎此刻的神情达到了巅峰。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在安抚他的同时,也试图说服自己:“我想要的,已经在我身边了。” 她凑近他的耳畔,认真而坚定地开口:“云咎……我不去月隐峰了。我想留在你的身边,哪里也不想去。” “明曜……”他沉了一口气,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打算劝说她什么。然而,就在他开口的下一瞬,少女倾身吻住了他的嘴唇,她轻柔的声音如落花般,在含吻的间隙落入他的耳畔。 “我的衣服,刚刚被小狗蹭脏了。”她小声道,“你帮帮我。” 第35章 深秋的寒意被木门掩去, 愈往屏风深处走,温热氤氲的潮气便愈发将人熏得视野朦胧。眼前的一切在水汽的掩盖下,化为一块块巨大的色块, 云咎几乎以为自己的意识也即将在那暧昧的热气中模糊成茫茫的一片。 他感觉到明曜掌心传来的温度,很暖,轻微的潮热使他们本就紧握的力道更加密不可分。她走动时窸窣的声响在他耳畔扩大, 他跟随在她的身后,直到她在暖池前停下, 潋滟的桃花眸定定地望向他。 明曜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松开了他的手, 下移, 轻轻握住了他腰间的佩饰——她曾在西崇山上用这枚玉石,催生出了除他们之外的,第一个诞生于神山的生灵。 从此之后, 他一直把这块暗淡了的玉石佩戴在身边。 明曜的动作顿了顿,仰头去吻云咎的下巴, 趁他失神时, 轻轻将玉石卸了下来, 她将那玉石攥在掌心,另一只手又抚上了他腰间的玉带。 云咎却在这时按住了她的手, 他沉黑的眸子被热气熏蒸得湿润, 与她对视的瞬间似泛着盈盈的水波,他扣住她的手腕,声音有些低沉:“明曜, 你想做什么?” 明曜的手腕在他的掌心挣扎了一下, 又很快垂落下来。她的脉搏与他的指腹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因此那跳动对他而言便显得如此清晰可触, 像是乐曲进入高|潮时密集的鼓点。 她咬着下唇,望着他的目光称得上执拗:“云咎哥哥,我被小狗蹭脏了,你要帮帮我。” 他的呼吸在她的目光里错乱了一拍,在对视中的某一刻,她如愿看到那双漆瞳深处闪过了一丝危险的光亮。 呼吸交错,暖池的热意阵阵而来,明曜在他的目光下不自觉地发颤,手心生出怯怯的潮意。他盯着她,轻声又问了一遍:“你想做什么?” 她怔住,目光直直迎向他,遂被他眼底的深色捕捉囚困:“我想要……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仿佛自她眼底看到了一团燃烧的火焰。她的爱意与他截然不同,因为无所顾忌,因为足够纯粹,所以也在爆发时带着一种焚尽万物的生机,他因她的爱意而悸动,却也从那炽热的感情中,映照出了自身卑微到只能小心权衡的情感。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愫拉扯着他的心脏,冷静的克制与疯狂的欲|念不断交织、碰撞,他的指腹重重碾过她的手腕,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妄图将她因为他的存在而雀跃的心跳,重新按回平静。 他,他即将对她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她如此炙热的付出? 他们在氤氲的雾气里纠缠,直到彼此衣衫不整地落入暖池,银发与黑发交织着,在水中如同搅弄开的墨色,明曜从水中探身而出,她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像扑食的小兽般用力地撕扯。 她的桃花眼亮得惊人,整个人像是发着高烧,从脸颊到锁骨都是绯色的。 “我想要你,我想要你……”她在他的怀中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管,我只想在你的身边,一天、十天、一百天,一年、十年、一百年……只要可以和你在一起,我不会去任何地方。” 她隔着水雾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我很需要你,你明白吗?” 水声在耳畔响起,他的手掌忽然握住她的后颈,水珠顺着他的眼角一路滑落,与池水混合在一起。她伸手,试图替他擦去眼角的潮湿,却脑后一沉,整个人被他深深按入了水中。 温热的池水迫使她紧闭双眼,黑暗又使身体其他的感官更加敏锐,她的后腰被他紧紧箍在掌下,整个人与他的身体严丝合缝地相贴。温暖的水流将她彻底包裹,一切仿佛退回生命之初的感知,退回她还未曾破壳,尚在狭小却安定的母体中的那个阶段。 一切都是属于她的,不可分割的存在。 她在水底与他接吻。 没有神力的庇护,闷热窒息的感觉自她胸口蔓延开来,在那种紧张而痛苦的压迫之中,这个吻似乎迸发出了更加极限的情谊——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被他托着重新浮出水面。 片刻的休整之后,却是她扑入他的怀中,又一次将他压入了水底。 在他的刻意引导之下,恋人间本该缱绻的拥吻彻底化为了猛烈的,对自我存在的确认,他的眼睛被热水逼得一片通红,可他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绯红的双颊,和几近昏厥般激烈的神态。 这段感情,至此,终于撕开了温和的伪装,无须语言解释,却也赤|裸裸地袒露其下不安和犹疑构筑而成的内核。 它由那样深沉的爱意筑造,却也像是空中楼阁般摇摇欲坠,转瞬即散。 只有在这样极端的情境下,他们才能将彼此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填平身体里所有的缺口。 暖池中一阵波澜平息,明曜靠在他的怀中低低地喘着气。两人的衣衫全湿透了,沉沉地坠在身上,属实有些不便。 云咎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去给你拿一身衣服来。” 难道不能用神力直接烘干吗?明曜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看着云咎绕出了屏风。 方才二人在水中纠缠太过,暖池四周的地面都是湿漉漉的,明曜到此刻才有些羞赧,她撑着脸趴在岸边,伸手取过不远处的玉饰和他们散乱的外衣。 突然她的神情一变,怔然地从云咎的外袍下摸出了……几根缠绕着的发丝。 那是几根灰白相间的长发,尾端,是她熟悉的墨色。柔软细长,她不久前才在水底抚摸过它。 明曜恍惚地盯着掌心,脑海中仿佛有一根丝线崩断了。 从云咎昏迷时,她自他发间看到的那根白发开始,到馥意有所指的那些话,再到他不再随心地使用神力,还有他方才坐在庭院中梳理长发的样子。 那时候他掌心紧攥的……是否就是这一团灰发? 屏风外,云咎在桌案上发现了一片深绿的月桂叶,奇异的符号在叶面上拼凑出了月隐峰传来的信息—— “西崇山生灵尽数转移至月隐峰。明日戌时三刻,淮镇相见。” 按照原定计划,素晖确实该在明日夜晚接明曜去月隐峰的,可是少女热切而坚定的话语在他耳畔回荡。那样赤忱的情谊,令他不得不确信,他无法使她心甘情愿地跟素晖离去。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云咎伸手拂过月桂叶,上面的符文移动,重组为新的语句—— “情况有变,今夜相见。” 他垂眸看着月桂叶自桌案上消失,长长出了一口气,抬步移开折门,往屏风后走去。 暖池的水已经凉了许多,周遭的水雾也散开许多,明曜已不在池中,而是站在屏风后不远,面色苍白地望着他。 她光脚踩在地上,湿漉漉的衣裙紧紧贴着她的身体,银白的长发像是簌簌而落的霜雪般,覆盖着她的肩背。她脸上的潮红皆已褪尽,此刻只余眼周通红的颜色。 明曜左手握着那一团湿漉漉的乱发,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声音支离破碎地,似带着巨大的茫然:“你……瞒了我……很重要的事情吧。”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26节 “明曜。”他猛地攥住手掌,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彻底地凉透,但他看着她,又觉得自己声音前所未有地平静、镇定,带着一种无情的决然。 他试图拉住她冰凉的手指,却被少女抽离着避开,她将掌心摊开放在他的眼下,定定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的伤还没有好?” 她的眼圈越发红了,泪水在琥珀色的眸中打着转:“是因为我……对吗?如果不是我触动了天罚,你就不会有事……所以你不愿意告诉我这些事……是怕我自责愧疚,对吗?” 她的语速很快,说得断断续续,并不完整,像是在慌乱地替他找寻着借口。他静静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镇定地轻唤她的名字:“明曜。” 她终于回过神,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样往下掉,她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带着恳求的意味,她紧紧拽着他的袖子:“你不会有事的,对吧。” “傻瓜。”他笑了,将她揽入怀中,“神祇怎么可能有事。何况我只是……神力恢复得慢了一点而已。” 他轻轻抵住她的额头,沉默了片刻后,他的眸中漾起了温柔而蛊惑的水波:“明曜,你愿意帮我吗?” 她怔怔地勾着他的脖子,被他横抱着走进了寝间,温热的水汽被折门隔开,衣裙湿漉漉地贴合着她的身体,走动间带起的微风使她轻微地瑟缩了一下。随即,一阵神力虚虚拂过,她身上月白色的衣裙霎时恢复了干爽。 她被置于床榻上,两人食指相扣,他平静的目光下,像是蕴藏着汹涌的暗流。 “我该怎么帮你。”她仰着头,神情温驯而乖巧,那眼中深切的信任和依赖令他惭怍地回避了她的目光。他垂下眼帘,任凭睫羽遮蔽了自己的目光,随后他轻轻环住她柔软的身体,与她一同卷入柔软蓬松的锦被中,“都可以的,只要我做得到。” 神明大半张脸被朱红色的被褥遮蔽,一侧墨黑的瞳孔深邃得仿佛要将她吸纳进去。 “神交,”他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周身霜雪般的冷香陡然加重,层层叠叠地与她纠缠在一处,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听得她心头忽颤,“闭眼。” 第36章 神灵雨 周遭的一切, 仿佛在刹那碎裂又重组。 明曜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看到神明额前的浅金色神印轻轻闪烁了一下,随即, 是即便闭眼也挡不住的,柔和的光亮扑面而来。她被他身上的香气彻底覆盖,那种味道像是冰雪覆盖下的梅花香, 也像是穿透泉水而来的被揉碎的香草,初时觉得清冷凌厉, 闻久了才有悠长的温柔蔓延开。 那种味道令明曜感到安心。 她倚在他的怀中,额头与他相抵, 他宁静而强大的神识撬动她的识海, 她毫无保留地朝他打开,一切喜怒哀乐,忧虑和惊慌, 如此坦诚地铺陈在他眼前,像是一张细节毕露的画卷。 他明确地触碰到她的不安, 于是扣住她的手, 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他吻着她的唇瓣,耐心地哄她放松, 神识却破开她识海中表层的情绪和一闪而过的杂念, 往更深处潜入。 他欺瞒了她。这并非神交,这是他在卑鄙地利用着明曜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肆意翻阅着他要寻找的记忆。 所有的回忆都烙上了过去的痕迹, 如同一册册古旧的书籍, 被隐藏在她最深处的识海之中。有些人的回忆太过易碎,因为在识海中被晾晒了过久的光阴, 不曾被回溯,不曾被翻阅,便若被风化的旧草,轻轻一碰就能化为飞灰。 然而明曜所有的记忆都是崭新的,尤其是……关于他的。 那颜色鲜亮而梦幻,是从西崇山碧蓝的天际,油绿的草木,洁白的玉兰和淡粉的楝花中攫取,揉碎混合在一起,才有那样明丽而温柔的颜色。 它的主人,得是怎样小心地呵护着它,得是如何心心念念地日日擦拭它,爱不释手又小心翼翼地保存,甚至用新的感受为它覆盖上更崭新的外衣,才会使那些关于他的记忆如此美好。 美好到……他几乎不忍心将它抹去。 明曜感知到云咎突然顿住的动作,他与她相握的双手颤抖着,密长的睫毛自她的眼皮轻轻扫过,倏然,似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断滴落下来。 顺着她的侧脸,一直滑落衣襟。 她想要睁眼,却被他更紧地拥入怀中,她紧紧环抱着他的肩膀,不知所措地轻唤着:“云咎……” 他开始翻阅她的记忆,那是一段倒叙,自此时此刻开始回溯,很快来到禽鸟冲破结界离开西崇山的那一刻。那日满山的阴雨被她蒙上了哀婉的色彩,山中被风雨侵袭的草木仿佛也在同泣,他们争执的场景此刻已经非常模糊,她或许已经替他找了什么借口,将那失信的毁约一笔带过。 西崇山很快放晴,他们过去在那无人神山中的一切重新鲜活起来。他看见被她抱过的灵兔和鸟雀,绕着她指尖飞舞的虫蝶,还有那只从他们掌心诞生的玉萤……他看见自己在楝树下为她搭起的秋千,看见他笔下无序而可笑的图样……看见她坐在树上,在垂眸的瞬间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便是她关于他的,所有记忆的开始了。 他站在那绚丽的旧忆中,很久很久的时间,长到足以令她在他怀中陷入困倦。 “云咎。”她将脑袋埋入他的怀中,迷迷糊糊地嘟囔,“这就是神交吗?这就能帮到你了吗?” 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识海中的记忆顿挫地闪烁了一下,逐渐变得有些模糊。 “好困啊。”她一边说,一边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云咎轻轻应了一声:“那就睡吧。” 明曜眨了眨眼,琥珀色的桃花眸含了迷糊的水雾,那凝着的光,似下一瞬就要散开。 他在这时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勺,在她的眼角落下了一个很浅的吻:“明曜,好梦。” 浅金色的,淡到接近纯白的神光将她包裹,巨大的神明法相自他身后显现,法相与他一同垂首,墨色的长发如临秋的树叶般,自根系处缓缓化为灰白的颜色,他脸上挂着笑,伸手盖住她的眼睛,另一手轻拍着她的后背。那法相与他一道,无声地凝望着她。 识海中,她坦诚的记忆之书被握在神明的手掌,那是他们共同构筑的回忆,因此她对他毫不设防。 他轻易将它从她的识海中取出,像是自书架上抽离了一本古籍那样简单。 识海伴随着少女的沉睡缓缓闭合,最后沦为一片孤寂无边的深海,他站在她梦境的正中,颤抖着,收紧了五指。 他们共同的记忆,她小心翼翼呵护的那一段记忆,她曾经惶恐不安地,不想要任何人遗忘的记忆。 就这样如流沙弱水,消散在神明的掌心。 屋外响起三声叩门之声,极轻,似是知道房中有人沉睡,便刻意地放低。 云咎望着指尖那晶莹的记忆之尘,与明曜梦境中无序的深海水流混合着,被卷入无边无际的荒凉之中。 他的神识自她体内抽离。 在他睁眼的瞬间,月隐峰的神女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间。 她仰头看着他身后的法相——不再华美绚烂,也不再高不可攀。 他周身的神光已经黯淡,圣洁的白袍如凋零的花瓣拖曳在地,脑后曾经如夜色般漂亮的及膝长发,在此刻也显得灰败毛躁,像是一棵巨大而衰朽的古树上,颤颤欲落的枯叶与树皮。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素晖此刻也因心头陡然生出的荒凉,而不自觉地哀伤起来。 云咎坐在榻上,身形显得十分佝偻,那法相自他身后缓缓消散,只剩下床榻上那孤独的神明。他苍老的手掌覆盖在怀中少女的眼前,手背蜿蜒密布的皱纹与明曜娇嫩的容颜映衬,显出一种可怕而惊悚的衰微之态。 他低声道:“她睡着了吧。” 执掌梦境的神女缓缓点了点头:“已经睡着了,天亮之前,她不会醒转。” 云咎颤抖着挪开了手,却又在看到明曜闭合的双眼后,惭怍地扯过薄被盖住了她的脸。 “她不会看见你的,”素晖觉得自己的嗓子突然有些干涩,“我即刻便带她回去。” 云咎点了点头:“多谢。” 素晖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能够保下明曜的办法,是她告诉云咎的。 若接下神谕的神祇,未尽旨意而陨,那道旨意便会落在其他未封正神的神祇手中。如何避开天道与下一任神祇的追杀呢?他们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将明曜化为这世上最平凡的禽鸟,将她投身于天地之间。 她不曾出生在西崇山,不曾遇见过云咎,没有任何与神明的回忆,也不会有人记得她。 到那个时候,任凭天道,任凭神明,也无法将她分辨出来。 在云咎毁去了明曜的记忆之后,这个计划完成了一半。而另一半,会被之后三日的大雨完全冲刷——包括,他。 这个计划看似完美无缺,而素晖,她在封神之前经历过太多恨海情天的爱恨,她觉得那些是虚妄,她以为自己不会迟疑。 可是如今望着眼前因神力衰微而显出天人五衰之兆的云咎,她心中突然划过了一丝悔意。 事实上,云咎和明曜的感情本该与她毫无关系,她不该插足其中,也不该将这样一个充斥着爱与谎言的计划送到他面前。 然而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了,云咎……也不会后悔。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床榻边,轻轻握住明曜的手,低声对他道:“那么,再见。” 不知何处照来的月光洒落在床头,清冷而温暖,月桂香自素晖周身散开,她额前玄月状的神印轻轻一闪。 云咎的眼皮挣扎般跳动一下,在素晖带着明曜消散的瞬间回过头去。 他的手指穿透了明曜的身体,握住深秋凄清的一团空气,那种感觉,与他亲手毁去他们共同的记忆时,几乎一般无二。 云咎的手颓然落在榻上,手背触及锦被,上面还有明曜留下的,温热的气息。 月光彻底散去了,孤月高悬于天际,那样星光灿烂的长夜啊,与数日之前的每个夜晚又有何区别。 他们曾在相似的星空下追着河灯散步,自繁华的街巷走到城郊的小道,他们在相似的星空下拥吻,将所有爱意付诸无数纠缠的目光。 分明是这样的良夜啊,他与她分离,甚至在最后一刻,出口的仍然是谎言。 他们甚至没有道别。 云咎侧卧在床榻上,冰凉的身体埋入那逐渐失稳的被褥中,他身上的冷香早该散尽了,余下的这残存的一点,是他留在她身上的气息。 阴云在深夜遮蔽了淮镇的长空,聚合也扩散,水雾自地面升起,薄薄的寒霜覆盖了方圆千里的植被。 那个自西崇山云雾中诞育的神明,在陨落之际,也将化为连绵的雨水,与天地共同将他心爱之人遗忘。 淮镇开始落雨了,天地无处放晴,那样无声的雨幕,算作最后的哀泣。 月隐峰,此夜无月。 素晖挥手散开了神域四周的结界,任凭雨丝落在她接纳的,所有来自西崇山的生灵的身上。 明日,所有关于明曜的记忆都会消散。 她会成为一只不知出生的,被她在人间偶然带回的小鸟。 一只普通的,天真的,不谙世事的小鸟。 放归山林,便不见踪迹。 第37章 明曜从榻上醒转时, 雨滴正坠落在宫殿顶端的琉璃瓦上,发出清脆而密集的声响。周遭的一切都是宁静而明亮的,晨曦、鸟鸣与细雨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仿若一曲和谐自然的小调。 可是,这是……哪里? 明曜从床榻上坐起身,目光茫然地环视着周遭陌生的一切, 她试图寻找自己不久之前的记忆,表情却空白了一瞬。 少女全身僵硬地站起身, 推开宫门朝殿外走去,月桂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可明她并没有因此舒缓半分。她怔怔地搜寻着空山, 试图从中找到某个身影——然而她一无所获。 半晌后,她仿佛终于回过神来,手指轻轻搭上了自己的手腕。在她识海中荒芜的空白之前, 她逐渐回忆起云咎曾在东海边的渔村中,为她系上过一根丝线。 “它可以令我感知到你, 也可以在危急关头, 将你带到我身边。” 微凉的指腹触上皮肤, 她呆滞着撩起衣袖,却只看到自己空荡荡的手腕。 那根……丝线呢? “小鸟, 你醒啦。”身后传来一声悦耳的呼唤, 明曜回过头,只见一位身着槿紫色长裙的女子,婷婷袅袅地站在细雨中的月桂树旁含笑望着她。 她的目光如水般柔和, 弦月状的神印在她饱满的额头上散着浅浅的柔光, 她朝她点了点头:“休息得怎么样?”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27节 明曜松了口气,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素晖姐姐。” 那女子怔了一瞬, 眸中露出几分疑惑:“你竟知道我的名字?看来……倒不是只普通的小灵鸟嘛。” 她不该知道她的名字么?她们不是曾经相见过么? 明曜骤然愣住,许久才道:“我与神女……曾在西崇山见过面的呀。” “西崇山?”素晖表情一顿,脸上飞速地划过了一丝奇异的神情。 许久后,她才轻轻摇了摇头:“果然是我未老先衰了么?那又是人间的何处所在?” 明曜无措地望着她,内心生出了一丝崩溃:“那你还记得云咎么?西崇山……是云咎的神域啊!” “唉呀,”素晖抬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这世上的神明那么多,或许那位云咎神君?是在我渡劫那几年出世的,故而从未听说过呢。” 渡劫?明曜半张着嘴,恍惚地滞了一瞬:“那么今夕……是何年啊?” “这小笨鸟,怎么把日子都过迷糊了?”素晖笑了笑,抬手揉了揉明曜的银发,随口报了个人间的年份,顿了顿,又道,“这样说起来,距离我渡劫成功授封正神,也已过去三百年了呢。唉……我常年逗留梦境,不曾想世间光阴竟是在弹指间便过去了。” “三百年?”明曜低低地呢喃着这个数字,半晌才道,“……不会的。” “小玉姐姐说过,您在授封正神之前,就与神君相识了,您如今……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素晖盈盈的星眸平静地凝视着她,脸上挂着浅浅的,不达眼底的笑意:“小鸟,对不起。姐姐当真是……不知道呢。” 月桂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神女仰头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等明曜开口,转身便往寝殿中走去。明曜茫然而迫切地跟在她身后,却只见素晖举止优雅地轻轻翻动着她方才躺过的被褥,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上捻起了一根银发。 明曜:“神女,您这是在铺床么?还是让我来……” 素晖却在此时回过头,笑吟吟地摊开手掌——一株星灰色的火苗自她手心燃起,那根银发刹那被点燃,细细的烟灰自神女端雅娟丽的眉眼前散开,显出一片奇异的颜色。 明曜看不清那团烟气中究竟有什么,可是它经久不散地拢在素晖眼前,且光影不断变幻,像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素晖靠在榻边,沉默许久才将那阵烟气挥散,她站起身,表情微妙地看着明曜,叹道:“谁能想得到呢……真是造化弄人。” 谁能想到明曜竟是从千年以后而来,故而即使失去了这个时空的所有记忆,她也还是记得云咎。 真的是……好麻烦。 “或许你应该——” “我得离开月隐峰,我要去一趟西崇山!” 素晖半句话出口便被明曜打断,她静静地注视了她半晌,才勾唇笑道:“小鸟,我刚刚发现,你可能缺失了一段记忆。” “什么?”明曜闻言一愣。 “很简单,你可以尝试着回忆一下昨天的记忆……或者是,你在月隐峰清醒之前的记忆。是不是觉得它荒芜一片,无迹可寻?” 明曜依照她的方法回想了一下,却感觉脑海中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袭来,她蹙眉捂住太阳穴,彻底懵住了:“为什么我会有缺失的记忆?我当真什么都想不起来啊。” “真可怜啊。”素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你不要担心,我会试着帮你的。你如果愿意相信我的话,可以在月隐峰小住三日,三日后,若你还是想不起来,我们再找其他方法……或者,去找找你说的西崇山?” 她若有所思地挑起眉:“说到这个,离了月隐峰,你当真知道西崇山在什么地方吗?” 这简单的疑问却把明曜再一次问懵了。迄今为止,她只往返于西崇山一趟,且来回都有云咎带领,她虽然方向感不差,可是天地广阔,她又从未来过月隐峰,哪里能一下子从此处寻到西崇山的方向。 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就是……往西嘛。” 素晖笑着摇了摇头:“西方哪里有尽头?当真是孩子话呢。” -- 月隐峰实在是个过于美好的地方,山中有许多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月桂甜丝丝的香气甚至像是融入了石头的缝隙。除了整日不散的太阳雨之外,明曜几乎说不出任何一处不好。 她看着素晖神女抱着小兔子顺毛的模样,不由得想起小玉姐姐提起月隐峰时的神情,心中不由得暗自承认:比起少言寡语,冷若冰霜的云咎,和素晖这样温温柔柔的神明住在一起,实在是幸福太多了。 说起来,这两个人的性格倒是十分互补呢。 此心念刚刚冒芽,明曜却忽地感觉心脏一阵绞痛,那感觉十分陌生,像是整颗心脏都在措不及防之间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她僵在原地,脸色都微微发白,既无措,又控制不住地酸楚。 她试着翻遍回忆,寻找那情绪的源头,可摸到尽处,却也只找到自己在东海渔村做过的那个梦,和那梦境中一触即离的吻。 她难道……是在嫉妒吗? 明曜反应过来时,几乎都要对自己感到无奈了。虽然她不可否认那个梦境对她的影响真的很大,大到她会在云咎对她投来一个关注的目光时,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它;大到她每次回忆时都会面红耳赤地掐着手臂,强迫自己终止。 可是梦始终就是梦,哪怕与未来有一丝相关,也只不过是未经证实的假象而已。 云咎和素晖……可是实打实的经年情谊啊。何况神女是那样好的人,她又怎么能因为自己那点虚无缥缈的心思,便去嫉妒她呢? 明曜轻轻摇了摇头,那懊恼又惭怍的神情吸引了素晖的注意,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朝明曜招了招手:“小鸟呀,你怎么了?” 明曜走过去,挨着她坐下,轻声道:“都已经两天了,我依旧想不起任何东西。” 她侧脸看了看素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平白让神女为我耗费那么多神力,感觉……有点对不住您。” 这回倒是轮到素晖窘迫了——毕竟这两日中,她虽然找了“恢复记忆”的借口,替明曜注入神力,但实际上,也不过是做了些替她调理身体的举手之劳而已。 也不知道云咎是怎么养的,这孩子实在是太乖了些,这样真挚诚恳的话,反叫她心里不好受起来。 “这说的是什么话?这些神力何足挂齿?”她揉了揉明曜的脑袋,将膝上的灵兔放到明曜怀中,“小兔子给你,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放松心情,没事可以在山中四处转转,今天早点休息。若明日还是无法恢复记忆,我就陪你去找一找西崇山。” 明曜闻言眼睛亮了一些,欣喜道:“多谢您!” 是千年前的西崇山……千年前的云咎呢……她也想知道此时的他是什么样的。 素晖瞧了瞧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开心啊,也不知道你是希望想起来呢,还是不希望呢。” 神女俯身拍了拍小兔子的脑袋,慢悠悠地往山下走去了。 太阳雨落在神女乌黑的长发上,使那绸缎般的墨发泛起了闪闪的光泽。算算日子……明日,这场雨便差不多该停了吧。 她突然停住脚步,望着明曜的侧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本明日,这一切就会彻底结束——西崇山会和云咎一起陨落。 可如今,生了变数,这唯一的变数……就只有明曜,这个记着千年之后的西崇山神明的明曜。 如果千年之后的云咎,曾经在她眼前出现过,那是不是说明事情还有转机? 素晖抬起头,伸手接住了空中坠落的雨丝,哪怕作为神明,也看不透万事的因果。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可是如果有转机呢——她的私心里,难道不也这样期盼着吗? 远处的山上,蓝衣银发的少女坐在朦胧的太阳雨中,微笑着逗弄浑身雪白的小兔,又看着她一蹦一跳地回到巢穴,衔了一根亮晶晶的蓝羽毛送给她。 这样美的场景,像幅画似的,曾经西崇山上的岁月,也是这样的吧。素晖想。要是云咎还在就好了。 她好像更加理解了,他为何会这样喜欢她。 第38章 在明曜将那根蓝羽送给西崇山上的小兔时, 她并不曾想过,最终这根留存了她与云咎在西崇山上的美好回忆的羽毛,兜兜转转, 竟然还是会回到自己手中。 在触碰到蓝羽的瞬间,失去的记忆如海潮般席卷向她。那些切身经历的美好岁月,如沉重的梦幻泡影, 几乎将她压得喘不上气来。 月隐峰云雾溶溶,聚散之间遮蔽金乌, 白昼冥冥如晦,仰头望去, 那纷纷而落的雨丝仿佛下不到尽头。 明曜闭眼坐在那雨中, 筋疲力尽地,几乎就要坍塌。 蓝羽中留存的记忆不算完整,但是也足够她拼凑出一副残破的图样。而她现在只想知道, 在蓝羽中记录的那段记忆之后,在她离开西崇山之后, 云咎和她, 又遇到了怎样的事呢? 缘何……西崇山会变成一处, 连素晖神女都不曾听说过的地方? 心中的疑窦未散,可那种无力的不安感却自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明曜的指甲紧紧掐着掌心, 些微的痛楚使她清醒过来。片刻后, 小兔软乎乎的身体贴着她的手背,安慰似地轻轻蹭了两下。 明曜眼皮一跳,迟疑着伸手将那圆团子按在掌下。 她心中隐约生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曾经她一直觉得, 自己用神力看到的是对方的回忆, 可是如果仅仅是回忆的话,她又为何能看到小兔的未来呢? 会不会……她所见的, 其实是冥冥中可能发生的因与果?过去是不可改变的因,未来是能够预测的果。记忆或许会消失,会被遗忘,可是已经发生的一定是事实,是在这个世间留下过痕迹的因。 如果她能够从小兔身上,看到这份因对应的果,那她是否也可以从自己身上,看到引发如今这份果的因? 明曜掌心的力道微微加重,小兔哼唧地挣扎了一下,蹦蹦跳跳地从她膝头跳开了。 山巅只剩下明曜一人,微凉的雨丝落得久了,令她全身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水气。她伸手拂去脸颊的潮意,目光怔怔地落在自己掌心——在月隐峰浓郁的月桂香中,她仿佛闻到一抹很清淡的,几近于无的冷香,自她潮湿的指尖传入鼻端。 明曜地打了个寒颤,眼泪不知为何,便倏然从眸中淌落下来。 她猛地站起身,提着裙角往殿内冲去,宫门被轰然关上,即使隔绝了雨丝,那浅淡的冷香却仍然在她身边萦绕不散。明曜努力地回忆起云咎在东海边,教她引导本相之力时说过的话,强压下心中的酸痛,开始调动自己体内的力量。 或许是因为她太久没使用本相之力,也或许是素晖这几日常常往她体内灌注神力的缘故,明曜只心念微动,体内充盈的本相之力便生龙活虎地涌动起来。 “拜托了,”她低声道,“我想知道他在哪里。我想知道我忘记了什么。” 本相之力骤然自丹田冲向她的四肢百骸,仿佛要一寸寸掀开她的骨骼血肉,自她七窍扩散而出。 明曜紧紧闭着双眼,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然而下一刻,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自她全身泛起,她感到外界周身一片骤亮,伴随着一声高亢清亮的啼鸣,她的意识骤然与外界相连。 即使未曾睁眼,未曾抬头,明曜依旧清晰地望见自己身后,有一尊巨大的蓝鸟法相振翅而起。 而与此同时,一声闷雷自遥远的天际传来—— “……糟糕,怎么可能!”山下的素晖神色突变,猛然抬头朝远处望去。 下一瞬,她的身躯忽然虚化为微弱的月色,急欲往山上而去。 然而,在那缥缈的身影即将彻底离去的瞬间,一阵冲天的黑气自她脚下纠缠着蔓延开来。 素晖表情怔愣了一瞬,随即浮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恼恨:“沈寒遮!” 黑气骤然凝聚,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素晖的手腕,一把将她自月色里重新拖了出来。鬼王沉俊的面容自黑气中显现,他冰冷的目光自山巅巨大的蓝鸟法相上移开,投入雷声传来的,遥远的方向。 “你还不懂吗?为什么天道要下旨处死她?为什么即便神明陨落,也仍然无法保住她?”他死死攥着素晖冰凉的手臂,语气严肃而急迫,“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们的局毫无破绽,为何会走到如今的局面?为何她又会在月隐峰发动本相之力,引来雷劫?你和云咎一叶障目,只说她无辜,究竟有没有想过天道下达神谕的缘由!” 素晖抬头对上他的双眼,平静道:“我知道。” “什么!” 素晖轻声道:“我们当然知道明曜的不同之处。可是哪又如何呢?她只是一只出生在西崇山上的小鸟,她没有犯过错,更不该被处死。其他的,谁在乎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鬼王闻言忽然笑了起来,他青灰的瞳孔死死锁着眼前的女人,像是从未认识过她那般,“素晖,我竟不知,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那么,我来告诉你吧。天道要杀她,是因为她的存在超出因果之外,哪怕再无辜,再单纯,她也会单纯而无辜地引发更大的灾难。黑凇寨之事不过冰山一角,当她的无辜在未来引发更大的浩劫之时,你……不会后悔吗?” “沈寒遮。”素晖低低唤了声他的名字,“云咎既然已将她托付给我,不论如何,我会都信守承诺。今日之事是场意外,请你放开我,我会去解决。” “解决?怎么解决?你也替她挡一次雷吗?”鬼王怒极,“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雨淋坏了!”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28节 素晖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周身神压陡然加剧,她平静地望着他:“神明从不食言。我知道我在做什么,阁下,请避让。” “呵。好一个……不食言。”鬼王脸上闪过一个讽刺的讥笑,阴沉的鬼气自他掌心散开,如阴暗的毒蛇般缠上她的手臂,“神女用这张嘴讲出这句话,实在,极其可笑。” 雷声更近了,紫电的寒光仿佛就在头顶劈落,鬼王那张阴冷沉郁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你要去护她,就先过我这关。” 素晖沉沉出了一口气,额前弦月状的神印一闪,周身的神威如泰山般压下:“我悔了,悔当日相见,我不该允你胡作非为。而今,你竟以为自己能在月隐峰上,牵绊住神域正神?” “呃。”话音落定,鬼王当即被陡然加剧的神威压得半跪在地,血丝顺着他的嘴角涌出,他喉间一颤,却疯了般憋出一声诡异的笑来,那笑的底色是喜悦的,在这样的情景下,当真叫人觉得不可思议,“……您还记得。” 他仰头看着她:“当日我如何胡作非为,您是记得的,对么?” 素晖冷淡地扫了眼纠缠在自己手臂上的鬼气,转身欲走,然而下一刻,那黑气骤然散开。她讶异地回眸一扫,顿时惊愕地愣在原地,怒而断喝道:“放肆!” 鬼王伸手拨弄着那缠绕在自己颈间的鬼气,轻轻笑了一下:“神女,月隐峰是您的神域,我确实奈何你不得。可现下,只要你挪开一步,这道冥沧鬼气便会顷刻将我的魂魄蚕食得一干二净——毕竟,它们等这一刻许久了。” 他青灰的眸子含笑着注视着她:“神女,赌么?” 仿佛是为了相应他的疑问,一道紫电在山外劈落,素晖闭了闭眼,鬓边步摇轻颤,声音都发着抖:“你……很好。” 她仰头望向山巅宫宇,低声道:“阵开。” 随着此二字出口,月隐峰八方四合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随即,神域中日夜颠倒,一轮巨大的满月自山后显现。 那月亮大得诡异,几乎将整座神山覆盖,就连蓝鸟占满了一个山头的法相在那满月的映衬下,都显得娇小可怜起来。 素晖站在那轮满月中央,素来温柔多情的眼里此刻只剩下寒意:“沈寒遮,你我之间,也就这一日了。” 与此同时,一道天雷直直劈在月隐峰神殿上空的结界大阵上。 其下,银发蓝衣的少女脸色惨白地跪倒在一尊金玉囚笼中——它与那结界大阵一同开启,在明曜恢复了所有记忆之后,彻底封死了她的去路。 不,不只是所有的记忆,还有云咎在西崇山的云海里读到天道神谕的样子,他在她识海中抹去那段记忆时的样子,在她沉睡后轻轻遮住她眼睛的样子,蜷缩在榻上以身化雨的样子……她窥探了因果,便一清二楚。 “云咎……素晖……”她伸手死死握住那囚笼的栏杆,“你们……你们……” 都在骗她。 他们沆瀣一气,要她茫然无知,要她不谙世事,要她毫不知情地背着爱人的性命前行。 他以爱之名,要她此生都活在神明以鲜血涂抹的假象中。 天雷一记一记地重重劈落在结界上,明曜隔着囚笼顶部的栏杆,透过神殿剔透的琉璃瓦,望见了那一道道本该由她承受的天罚。 她突然想起,自己曾问过云咎,在她离开西崇山的那些日子里,他经历了什么事。 但他没有告诉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她离开西崇山的那天,他便因违抗天道神谕,独自承下了百余道雷劫。 在黑凇寨的那一次,除了挡下了本该由她承受的天雷之外,其余的,也是他再次抗旨的刑罚。 因此从那天起,他的神力就几乎散尽了。 明曜怔然望着殿外接连不断的天雷,被泪水模糊的眼前却突然浮现了两个小小的光点。 “云咎,你能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望吗?” “愿望说出口,就不灵验了。” “不过……据说许过愿的河灯走得越远,才越会灵验。” ……一点点神力如微风荡开河水,那两盏小灯越飘越远,逐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那时候神力衰微的神明,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将那点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神力,用在小小的两盏河灯上的呢?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进长发,明曜的目光缓缓移向身旁的法相。 片刻后,她轻声道:“撞开结界。” 她要离开。 第39章 赴北冥 金玉囚笼困住了明曜的真身, 却并不能将蓝鸟法相也束缚住。掌心的栏杆冰凉冷硬,无数精巧的神纹凹凸不平地雕刻其上,明曜知道她在月隐峰上无法挑战神域正神的桎梏, 但是她不行,并不代表……其他也不行。 紫电劈落,雷劫轰鸣, 蓝鸟法相周身华光暴涨,随着一身清厉的鸣叫, 法相骤然振翅而起,重重撞向神殿上空的结界。 “呃!”一阵剧痛兜头而下, 明曜靠在囚笼下闷哼了一声, 算准雷劫劈落的时间,又一次操控法相同时自结界内部撞击。 结界大阵轰鸣,山外巨大的满月似也暗淡了一点。 明曜仰头望着那轮明月, 鲜血自嘴角缓缓淌落下来,她琥珀色的浅瞳中泛着稀碎的光芒, 像是那冷冷月辉的倒映, 也像是映照着暗夜里的闪电。 “……继续。” 许多片璀璨的蓝羽自高空坠落下来, 在触碰到神殿琉璃瓦的瞬间消散无踪,法相无法支撑数度自毁似的撞击, 早已在此时狼狈不堪。明曜伏在地上微弱地出着气, 额头抵着神殿光洁的地砖,咬牙道:“我要……撞开它。” 她不要在困在他们以爱之名编织的牢笼,不要在用他的鲜血浇灌的道路上长大, 她不要再默默无声地被护在其他人身后。 她有她自己的命运, 不需要任何人代她承受。 “咔啦。”一阵极轻的声响伴随着雷声从高空传来。 明曜全身一凌,颤声道:“喙!” 蓝鸟法相回首朝下望来, 随即又一次飞向高空,尖利的喙部与雷电同时凿向同一个位置—— “轰!”密布的蛛网般的裂痕自明曜正上方的结界处,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四合结界顷刻坍塌,雷劫自高空朝明曜的法相贯彻而下。 法相碎裂,痛苦从四肢百骸间涌出,全身的骨骼仿佛全部错位,明曜一口鲜血从喉头泛起,来不及呕出,就被那痛觉反呛回去,她蜷缩着身体无力地咳嗽着,满脸都是血沫整个人极其狼狈。 然而就在下一瞬,神殿大门被轰然打开,与此同时,雷劫劈开神殿上空的琉璃瓦顶,无数坚硬剔透的碎玉自上空砸落在地。 神殿外,黑袍灰发的鬼王拥着已然昏厥的素晖,冰冷的目光毫无温度地落在明曜身上。 少女挣扎着仰起头,抬指朝素晖挪动了一下。 鬼王见状,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她不用你操心。” 随着紫电列缺,天雷穿透神殿,毫无阻拦地劈落在那金玉囚笼之上,巨响震得明曜浑身发颤,她眼神空洞地伏在笼中,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 鬼王微微皱了一下眉,在雷电再一次劈落之前开口:“这笼子只能遭受三下雷劫,你确定在笼碎后还要留在月隐峰,给她惹祸上身?” “不。”明曜闻言一颤,声音嘶哑地吐出几个字,“我走。” “呵,你能走去哪儿?”鬼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她狼狈的眉眼,有些厌烦地移开。 “给你指条路,往北,一直飞。那里有个地方,阴阳不分,无日无月,在天道辖御之外。” 又一记天雷当空而下,金笼震颤,整座神殿都被劈得地动山摇,仿佛大厦将倾。 明曜伏在地上,长发沾血,如双翼自背脊散开,她那双浅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须臾,她轻声道:“如果我死了,他就不会死,对吧。” 鬼王没有答话:“你还剩一道雷的时间,我建议你别再说话了。” “那么,她们最后怎么样了?谷莠,还有薛夫……陈昭……她们。” 鬼王微挑起眉:“这个时候,你倒还能想起她们?呵。告诉你也无妨……谷家母女活得好好的,谷莠是天生的富贵命,不管你救不救,她长大后都不会差到哪儿去。至于薛家那些人么,有两个小丫头其实还活着——我把她们一同送去谷家了,之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其他人早就投胎了。”他的语气至此终于轻缓了一点,那青灰的眸中流露出了些许难得柔和的神情,“你血洗黑凇寨的时候……她们其实都看着呢。” 明曜轻轻眨了眨眼,某种却并没有因这段话而显出多少慰藉。 “轰!”眼前一阵骤亮,金笼如倾颓的巨兽骸骨,重重砸在少女的脊背上,她闷哼一声,在片刻后艰难地从废墟中挣扎起身。 少女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此刻泛出了艳丽的明黄,随即,她的目光自鬼王与素晖的身上移开,望向头顶阴沉的雷云。 “……多谢,再见。”她小声道 。 一定会再见的。 一阵莹蓝色的光辉闪过,蓝鸟真身如闪电般冲开天幕,须臾消失在无边黑夜之中。鬼王站在一地碎玉破瓦之间,静静地望着月隐峰上空聚散的雷云,随着那抹蓝色的影子一道移开。 冰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颊,他忽然寒了脸色,抬手将广袖盖在素晖苍白的脸上,严严实实地隔开了细雨。 “快死了都不让人清净,实在是烦人至极。” 片刻后,殿中两人,随着一阵鬼气消散无踪。 -- 温柔的雨丝打湿了明曜的羽翼,她本就身体疼痛难耐,如今每一次扇动翅膀,更是变得无比沉重。然而那些由神明所化的雨水于她而言,却像是无声的鞭策。 低压的雷云在她身后不远酝酿着惊心动魄的力量,而对明曜而言,她每一次扇动双翼的力量并不是为了逃离天雷的惩处。 而是因为云咎。 只有一日了,她要从极南端的月隐峰往北,寻找那个在天道辖御之外的地方……在三日的落雨结束之前,她……真的可以到达吗? 那里有个地方,阴阳不分,无日无月。 那个地方……她……是不是,曾经去过? 模糊的揣测在内心中不断浮现,她用尽全力地扇动着翅膀,这样迅速而漫长的飞翔,她从不曾经历过,从最初的疼痛,到酸楚,到麻木,似也过去了不久。 天空由黑夜转为白昼,光阴的流速在机械的动作中失去了意义。在那令人窒息的,迎面而来的细雨中,明曜的脑海中走马灯般地闪过了许多的画面。 那是一场无序的回溯,夹杂着梦境和现实,自千年的光阴中跳跃着来回穿梭。回忆是一条漫长的,没有尽头的路,一切在记忆中留存的画面都能够被拿出来无限放大和重温。 身上的疲倦令她失去了一切感受的能力,她任由那些记忆自脑海中穿梭而过。 最终,定格于一切最开始的时候。 那是在北冥,他自漆黑的深海中出现,修长的手指随意折下了穿透魔息的鎏金箭,他的声音那样冰冷,像是从未见过她。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天道将你交于我,你属于西崇山,你的家……不是北冥。 天道……当真,会将她交给他吗? 明曜的身体在空中晃了一下,差点就要失力地从云层中栽下去。 雷云在她迟疑的须臾追赶而上,一道天雷当头而下。明曜眼前一黑,初时只觉得躯体麻木,全身的骨骼都在顷刻被抽离,接着,难以忍受的痛苦撕裂般传来,她自高空不断坠落,魂魄却仿佛停留在万丈之上被那雷云撕扯。 下一瞬,她撞开一片云层,密密的细雨和水雾将她托承了一刹。 熟悉的冷香将她拉回了现实,她恍然以为云咎再一次接住了她——可是并没有。 她依旧在不断地下落,甚至能够穿透稀薄的云彩,看到人间的城池。 ——不行,她决不能将雷劫引到人世!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29节 空中的雷云在释放一次过后,便会有一段时间的平息,明曜重新振翅冲向高远的天际。 痛觉似是可以激发一些潜能,目之所及的一切人间风光迅速自眼前消散,她不断地向北飞去。 一定、一定会到达的。 她见过千年之后的云咎,也是因为千年之后的相见,她才会存在于此刻。他们一定能够摆脱天道的约束,一定会有一日,她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 不会死的。 他们都不会死的。 一路上,明曜不知自己多少次被天雷击落,又不知自己多少次挣扎着振翅而起。 她忘记了时间,不知自己是否还来得及,于是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那温柔的细雨再下得久一些。 求他,再等等她,再与她坚持一段时间。 极寒在不知不觉中降临,连绵的高山与广袤的海域在眼前缓缓展开。身后的雷云在此时发狂般朝她袭来,更频繁地落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为了延缓她飞行的速度,那天雷甚至不在积蓄力量,而是接连不断地往她的方向劈落。 她狼狈地四处躲避着,甚至再也感受不到雨丝落在身上的凉意。 是不是……还是……晚了…… 此心念一起,明曜整个人似乎都被抽干了力量,她怔然地仰头往空中望去。 ——入眼的,却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雷云在身后愤怒地砸落,却迟迟不再往前一步。 明曜呆了一刻,泪水不断从黯淡的双眼中滚落。她确信自己,终于来到了那个天道所不可触及之地。 蓝鸟形容枯槁,曾经华美的羽翼早已枯焦得不堪入目,她彻底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朝那片冰冷漆黑的海域坠去。 风声自耳畔呼啸,五感开始消散,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开始变得缓慢……逐渐,无声。 人在死前,最后消失的,是听觉,还是意志? 她只记得,最后的最后,划过她脑海的,是一句很轻的—— “明曜,好梦。” …… 这是寻常的一天,对于无日无月,无光无时之处而言,这是与任何岁月都毫无差别的一天。 在这一天,一只脏兮兮的蓝色小鸟,自高高的天际落入了北冥的深海。 她身上逐渐消散的莹蓝色光芒是那样漂亮,吸引了海底数万,自出生就未曾见过光明的魔族。 “把她留下吧。” “可是……她已经死了。这些漂亮的东西,很快就会从她身上消散。” “我们去求求冥沧吧,他会有办法的。” 他们望着那只狼狈而瘦弱的小鸟,他们说,她那样好看。 是这个世间,最漂亮的存在。 第40章 “明曜……醒醒……” 清冽的冷香被空气中氤氲的水气冲淡, 盈盈满满地落入少女的鼻端,周遭的虫鸣鸟叫清晰地传入她的耳畔。 明曜颤抖着忍过身上被碾碎般的痛楚,伸手紧紧攥住了身旁柔软垂落的衣料。她的眼皮沉重至极, 光是一个睁眼的动作,都耗费了不少的力气。周遭晨曦的光芒亮得有些刺眼,她的眼球疲惫地转动了一瞬, 微微睁开了一丝缝隙。 然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自身旁传来。 “明曜。”清润的嗓音呼唤着她的名字,随即, 她感到自己右手被一只微凉的手掌握住,安定的神息不断涌入她的身体, 熟悉得……让人想要流泪。 明曜没有回应, 只是下意识咬住了嘴唇,片刻后,她感到咸涩的泪水自眼眶沁出, 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进双唇中。 她将手从神明的掌心抽离,睁开眼睛, 定定地望着蔚蓝的天际, 和高高的蒹葭丛, 她的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滚烫的泪水如断了线一般浸湿她的鬓发。 深秋微凉的风掀卷着飞雪般的草絮而过, 那潮湿而萧索的味道与千年前的深秋一般无二。 她恍然间,竟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方。 “明曜。”身旁的人又一次唤出她的名字,语气比之前显得要强硬一些, 片刻后, 她感到他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又顺着她脸颊的潮湿一路往下, 直到抹去了一路流到她颈部的水痕。 明曜琥珀般的双眸微动,轻轻落到了对方的脸上,神明清俊沉稳的样貌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年轻的,俊逸的,不曾有过半分岁月的痕迹。 “云咎。”她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张口,用沙哑地嗓音吐出两个字。 “嗯。”他在听到她的回答后,很快恢复了往日那种淡然平静的神色,神明微微俯身,动作轻柔地托住她的后背,“可以起来么?” 明曜借力直起身,望向他的目光仍然有几分茫然,她尚不知如何开口,却听云咎已兀自说了下去:“这些人的过去曾被修改过,恐怕并没有我们看到的那样简单。明曜,你现在体内的本相之力非常躁动,不可再……” “我们看到的?”明曜低声打断了他的言语,少女那双水色濛濛的桃花眸颤抖着落在他身上。 “我们……看到了什么?” 云咎错愕地低下头,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拨至耳后:“那些白骨为何会汇聚于此处,他们是否与妖物做了交易……明曜,一日前,分明是你求了一个探寻真相的机会,也是你拉着我,让我陪你一同旁观那些你从白骨中析出的记忆。” “……” “明曜?” “……呵,对。”明曜低下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缠着金线的手腕,许久后,她低着头,轻轻笑了一声,“对。是我求的。” “那么……” “可是我并不记得。”她仰头静静地望着云咎,浅瞳中又开始失控地落下泪来,“如果我告诉你,我看见的是其他的东西呢?如果我告诉你,你说的那些……被修改过的,那些白骨的过去,我都没有看见呢?” 神明漆墨般沉黑的瞳孔定定地望向她,高挺的眉宇微蹙,颇有些冷淡地,却不厌其烦地擦干她的泪水:“怎么又哭?我说了,那些过去未必可信,没看见也未必是坏事。大抵是你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使用本相之力,因此你我二人被牵扯进了不同的记忆碎片之中……这也是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如果我告诉您,我看到的过去,是您的记忆呢?”明曜猛地攥起了拳,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无序地狂跳起来,“在本相之力发动的瞬间,我也触碰了您。” 云咎侧过脸,鸦羽般的长睫轻轻地翕动了一下:“那又如何?我的过去……和你在西崇山上待着的那些日子无甚差别,十年如一日罢了。” 话音落定,他看到少女的脸色不由得苍白起来,她像是支撑不住那般微微晃了一下,又死死扯住他的衣袖。她微垂着头,柔软的长发乖顺地垂落在颊畔,从他的角度望去,可以清晰地瞧见一滴滴泪水自她的眼眶中坠落,在她飘逸的裙上晕开深蓝色的水痕。 “我很难过。”她无力地开口,声音颤颤,轻得仿佛随风而逝的秋草,“我看到您的过去,心里很难过。” 她偏过头,将哽咽声吞回了喉中,在片刻的沉默后,她仰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明曜的声音平静了一点,因此也显得更加清晰:“云咎神君。您究竟……知不知道该如何爱一个人?” “您的眼睛,究竟有没有平等地注视过哪怕一个人?” 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却仍由泪水不停歇地落下,少女的声音带了些许愤恨,底色却实在委屈至极,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一样。那过于复杂的情绪令神明感到了些许无措,因而竟没来得及深想她这两个问题之下,埋藏着的更深刻的感情。 他的手在袖中紧握了一下,那掌心仍然残留着不久前替她拭去的泪水,那滚烫的潮湿此刻已经凉透,沁在他的掌纹中,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的触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肤,直直凉到他的心底。 “我以为,你应该早已明白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待她终于哆嗦着平静一些,云咎才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抬起,他的手指按住自己的衣袖,隔着柔软的布料一点点吸附着明曜脸上的泪水,“我不曾爱过任何人,也从未有人出现在……与我平起平坐的位置上。” 他的尾指不留心地蹭过明曜敏感的眼皮,她像是被刺痛般地缩了缩脖子,纤长的睫毛不自觉地颤了两下,像是一株悬着露水的,饱满而孱弱的花骨朵。 云咎的手悬空停了一瞬,倏忽间,似有什么微妙的念头蜻蜓点水般从他心上滑过,他微凉的指尖鬼使神差按在她红肿而微热的眼尾,又在反应过来后迅速地移开。 那动作轻得,像是一个措不及防的吻。 明曜猛地僵住了。 她被迫仰头看着他,因此也将他抽手前那一瞬的怔忪尽收眼底。事到如今,尘埃落定,她已经没有任何借口去相信云咎还记着千年之前的那一段记忆。 可是他那个下意识的举动,依旧让她的心不受控地酸涩起来。 “……云咎。”被忘却的不甘仿佛一株阴暗的藤蔓,因为神明一个动作而枝枝蔓蔓地生长起来,她忽然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开口直呼他的名字——以面对千年前的云咎时,那样的口吻唤他。 她指间的力道稍稍加重,却并没有被他挣开,他垂眸望着她,漆黑的眸子平静而温和,以接近纵然的态度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然而,明曜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秋风又一次来临前,她踮起脚,仰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眸并未闭上,反而在双唇贴合的瞬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那种纯粹而固执的眼神,执拗得近乎天真,像是一只小兽锁定了心心念念的猎物。 她感到他的身体在被她触碰的下一瞬僵住,秋风吹起神明洁白宽大的袖袍,与浅金的玉带一同将她裹挟进清浅的冷香当中。 须臾,她察觉到云咎的手腕在她的掌心动了一下,明曜以为他想推开自己,于是先行松开他的手腕,双手环住神明的腰背,紧紧攥住他身后的衣料。 他感到身前的少女因动作的改变,而更紧密的贴入自己的怀中。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环抱着他的双臂如同孱弱而坚定的藤蔓,以自身所有的气力缠紧他的身体。哪怕踮着脚,她也需要极力地仰头才能凑到他的跟前,她的腰背因此绷得很直,颤颤地,需要将所有的力量依附在他的身上,才不至于跌倒。 因此,她整个人其实都在他的怀中。 他知道,只要他后退一步,她便不可能再将这胡作非为的动作继续下去。 可不知为何,他迟迟都做不出那个动作。 他不曾后退,也不曾迎合,整个人就像一尊石头做的塑像那样,任凭眼前菟丝花那样柔软的少女攀附、依靠、亲近。 她的呼吸落在他的脸颊,潮热的,过于亲昵的温度,却并不叫人难受。 孤身千年的神明,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接纳了她的入侵,轻易得,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他第一次与她接吻。 明曜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移开了一些,微凉的秋意钻入两人之间岔开的一点点空隙,云咎以为她终于闹够了,可下一瞬,她又一次贴了上来。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云咎感到一截湿润绵软的舌轻轻舔舐着他的上唇,小心翼翼地沿着唇缝深入他的齿尖。 他被她激得头皮一麻,下意识抬手掐住了她的后颈,微微使力将她与自己分开。 “你。”他对上她的大而圆的桃花眼,那双眼睛太过清澈,野心和欲念就那样明晃晃地呈在他的眼前,他突然语塞,指责的话到嘴边,却变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疑问,“……谁教你的?” 明曜的眼睛忽然睁大,有些诧异地眨了眨,她被他那样用力地钳在掌中,本以为会面临神明的愤怒或责难,却不期得到了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问题。 难道要她告诉他,这是一千年前的西崇山神明教的,并且那个莫名其妙的春宫图,或许现在还躺在西崇山藏书阁的某个角落吗? 虽然有点诡异,但不得不承认,她清醒之后的那种压抑到几乎崩溃的情绪,因为云咎现下的反应而消解了大半。 至少……她好好地回到他身边了。 或许是因为明曜沉默了太久,神明松开了锢着她后颈的掌,目光平静下来,朝一旁移开了几寸:“那么……明曜,你现在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这句话已经恢复了执法神惯常的平静和理性,简直像是片刻之前的亲近并未发生过那样。 话音一落,他明确地感受到,眼前的小姑娘原本高涨的气焰一点点弱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她攥着裙摆的纤指上,看着她生怯地,一圈一圈绕着那薄薄的布料。 所以,究竟是谁给她的勇气,做出刚刚的那些动作的?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30节 许久,真的是许久之后,他听到明曜低低的声音从风中飘至耳畔:“我想要……您爱我。” “我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到您的身边……可以吗?” 他垂下眼,在四周飞雪般飘扬的蒹葭絮中,默默地审视着她颤抖的身体,瑰丽的浅瞳和尚未恢复干燥的……湿润的双唇。 云咎又一次不受控地将目光别开了。 片刻后,他低声道:“给我一个理由。”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风声和湖水流动的声音在耳畔回荡,那样陈旧而枯燥,他沉了一口气,忽然察觉到自己是那样期待着她的声音。 “因为……因为我爱您,可以吗?” 我爱您,爱到夜奔万万里,愿以我的性命,换与您再次相见的机会。 这样的话,可以吗? 明曜怔怔地看着神明的侧脸,看着他轻轻抬手,托住了一团自空中盘旋而下的荻花。 “可以。”一千六百余岁的神明如此开口,不知究竟在回答哪一个问题。 第41章 茸茸的蒹葭乘着风, 在明耀眼前不断地盘旋,那雾白的飞花如皑皑白雪,自高空扬散的瞬间, 掠出一道道令人心神摇曳的弧线。 明耀定定地看着神明不可触及的侧影,在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一句“可以”——他究竟在回应她的哪一句话?即便没有千年之前的记忆,他……也就这样轻易地接纳了她吗? 明耀小心翼翼地朝他抬起手, 动作轻缓地,好似要触摸一只脆弱的蝴蝶。 然而, 在手指蹭过裙摆的一瞬,微凉的触觉使她的动作忽然停住。她的视线垂下, 忽然顿住, 怔然地撩起了裙边刚刚被她触碰到的坠饰。那是一块浅绿的玉石,色泽暗淡,中间还有几道深深浅浅的裂痕, 它似是一直被神明随身佩戴,因此通体散发着令人安定的冷香…… 这块石头, 曾被明耀从西崇山的溪水中捡起, 以她的本相之力一点点饲养, 最终,在他们的掌心, 一只小小的萤虫自其中诞生。她曾将那块失去灵气的, 暗纹横生的石头贴近他的心口,求他将其时时刻刻戴在身边。 直到不久之前,千年后的神明将这块玉石送到她的掌心, 为她驱散空气中腐臭的气息。 它兜兜转转地, 回到了彼时还一无所知的明耀手中。 她紧紧地握着它,掌心悸动的潮意, 好似是从她的心底渗出。 明耀走到云咎身旁,强压着声音中的涩意,谨慎小心地试探着:“神君……您可以告诉我,这块玉石的来历么?” 云咎清淡的目光落在她的掌心:“我并未留心注意过它,它好似一直在我身边,因此也就这样佩着了。” 其实西崇山上任意一块玉石,都比这块灵气全无的石头要漂亮许多,可不知为何,他分明从未在意过它,却也不曾想过将它摘下。 直到明耀现在这样一问,云咎才发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他沉默地微顿,倾身抚过玉石光滑冰冷的表面,低声道:“或许……是习惯了吧。” 言语间,神明的手部的动作轻轻一滞,他忽然想起明耀年纪小,或许正是喜欢明珠翠羽的年纪——这样暗淡的石头,她估计是不情不愿才戴在身边的。 云咎收紧了掌心的动作,似是要将那玉石自明曜腰间解下,可尚未使力,他的手背却被沉沉地按住了。他侧头与明曜对视,只见少女轻轻咬着下唇,神情有些委屈,有些怔愣地望着他:“您想将它拿回去了吗?” 云咎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们小姑娘或许不喜欢这样成色的玉石,等之后回西崇山,我再寻一块好看的给你。” “不,”明曜好似轻轻松了一口气,脸颊单侧浅浅的酒窝又若隐若现地浮出来,“我只要这一块……可以吗?” 云咎缓缓地眨动了一下眼睛,起身垂眸望向她,微微点了点头。小姑娘的心思当真瞬息万变,可他却并没有忘记,在不久之前,明曜还托着那灰扑扑的石头,想叫他收回去呢。 明曜对本相之力的操控尚算不上熟练,在湖边的时候,她的力量扩大,陡然覆盖了整片湖泊中包括他在内的灵物。当时他正护在她身旁,在她本相之力展开的同时,与她一起进入了各人破碎的记忆,为了保证事实的完整,他特意选择了一段相对无损的记忆旁观。 但他没想到的是,明曜无意间被牵扯进入的,却恰巧是他的过去。 等他从那段明显被人作伪的“无损”记忆中出来时,怀中的少女依旧不曾醒转。即使在昏睡的时候,她的脸上依旧有一些细微的神情,她在那段记忆中并不安定,偶尔会蹙起眉短促地抽泣,手指也时常不安地攥紧他的衣袖。 当时他尚不知道她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只以为少女是过于单纯,正因为那些明显被人篡改过的记忆而感同身受。可如今,再次回想起她当时的表现,云咎却又莫名地生出了一些疑虑——他那样枯燥乏味的过去,难道也会令她如此难过吗? 甚至在她离开了那段过去之后,少女对他的态度明显发生了截然不同的转变。她甚至…… 微风拂过脸颊,唇间微凉的触感,又令云咎不可控地想起不久之前的那个吻。他并不认为自己乏善可陈的记忆,会使明曜对他产生那么深切的情愫。 他想了想,觉得唯一算得上勉强的解释……或许应是源自这小鸟过于纯粹的善意。他记起素晖曾经对他说过,一个人寂寞久了,就会显得很可怜,可怜的人,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善意。 明曜才刚刚成年,在北冥养成的那种单纯气质,令她显得更加年幼。她暗指他不懂如何爱人,可她又是否能分清好感、善意和爱情的区别? 明曜本质是个爱热闹的孩子,不然不可能在西崇山待了几天,就和那些神侍精灵玩成一片。对于她来讲,自己千年孤寂乏味的生活,或许确实挺“可怜”的吧。 云咎探究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明曜身上,这样一个明显缺爱,却又敏感善良的小姑娘,受到他漫长回忆的刺激,生出了一些与他“互相取暖”的心思,其实也不奇怪。 那么,至少在她长大之前,如果她以为自己对他产生的感情叫做“爱”的话,他想,他应该并不抗拒被她假意地“爱”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的沉思之后,云咎暂时理清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他微微屈膝,以一种平等认真地姿态对上少女的桃花眸:“明曜,对于你之前的问题,以及我们未来的关系,我想再和你确定一些事。” 明曜闻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虽然她心中十分想要确认云咎的那一句“可以”,究竟在答应她什么。可是当她听到神明如此认真严肃的语气时,仍然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担心他……会将那个不清不楚的同意也收回去。 她没有回答,只是生怯地点了点头。 神明便继续开口道:“首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刚刚像我提出的那两个问题,是认真的,不是因为刚离开他人的记忆而犯的迷糊,对吗?” 明曜深吸了一口气,尖利的虎牙咬住下唇,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那么,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你在进入我的记忆中,究竟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才让你对我的感情……产生了这样的变化?”云咎继续平静而温和地捕捉着她颤抖的双眸,“我并不是在质疑你,但如果你愿意将自己的心路变化告诉我,我或许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此言一出,少女的眼中迅速划过了一抹哀伤,那情愫过于沉重,令云咎心头的疑窦更深了几分,可是明曜依旧没有说话,这一次,她垂眸用力地摇了摇头。 她这样的反应,对于他来讲也算不出所料。云咎没有继续追问,又从容不同地抛出了第三个问题:“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你内心是明确地,希望我答应你的这两个问题的对吗?” 视线中,明曜纤白的手指用力攥入掌中,片刻后,她又一次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看着我。”年长而温和的神明如此命令道。 弱冠之年的云咎,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她说话。明曜颤抖着与他对视,在这一刻轻易地区分开了此刻和从前的神明。 虽然面容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可眼前的执法神的轮廓比从前更加凌厉清晰一些,他通身的底色是冷静而沉默的,似乎很难有什么事能轻易牵动他的情绪。 在与她对话时,即便云咎做出了平等而温和的姿态,可面对她失措的情绪,他并未选择安抚,也不曾试图与她共情。这样悬殊的情绪差距,本身就能让明曜陷入进空泛的落差感当中。 “我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你问我,你能不能爱我。可以。这是你心里的选择,不论你是否爱我,我都无权干涉。” “现在,我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神明伸手按住了她的下唇,那殷红脆弱的唇瓣,几乎被少女尖利的虎牙咬破,他的手指抵住了那块皮肉,不轻不重地揉散了她紧张的力道,“你问我能不能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到我的身边。可以。从我将你接回西崇山的那一日,就可以。” “你问我能不能爱你。这个问题,我暂时无法向你做出保证。但是我会去尝试,如果这确实是你想要的东西。” 这一个刹那,明曜仿佛觉得脑海中无数花火绽开,这一句回应远远超出她的预期,几乎是她想象中,能从如今的云咎口中得到的,最真诚的,最好的答案。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像是被无罪释放的囚犯,分明如此雀跃,却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口。 “那么,我也有两个要求,”紧接着,她感到他的手指在自己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第一,在我同意之前,这里,不要再亲我。第二,我将结束这段关系的权利给予你,如果后悔了,请随时叫停。” 他垂下手,任凉风从二人之间卷入,拂去她脸上的热意。片刻后,他确认眼前的少女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于是直起身,低声道:“接下来我还要回到村中查问一些事。如果你对这些话没有疑问的话,这个问题就到这里。” 云咎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说话,便作势转身往渔村走去。就在这时,身后的少女忽然开口叫住他。 “神君。”明曜轻柔的声音随风来,他回过头,只听她又道,“那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他轻轻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眸中倏然划过一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在微风中,他将右手递到她面前。 少女嘴角抿出一个微笑,柔软的手指顺着他的指缝滑入掌心,以他不曾设想的方式,熟稔而亲密地,与他十指相扣。 第42章 再一次同云咎回到渔村, 望着眼前波澜壮阔的海面,明曜忽而生出了一阵恍若隔世之感。 或许是因为海上阴云低垂的缘故,此刻的东海远远望去十分灰暗压抑, 与不见天日、与世隔绝的北冥相比,好似也没有半分差别。 明曜一千年前的记忆自她坠入深海之前便戛然而止,力竭而亡的痛苦仍然残存在她的骨血中不停叫嚣。然时至今日, 再一次想起北冥,明曜首先生出的念头, 居然是对自己身世的疑虑。 千年前的日日夜夜对于明曜而言有着切肤之感,此时此刻, 她早已无法将其看做镜花水月的幻影。更枉论那块由她亲手赠予云咎的玉石, 此刻正垂挂在她的裙边,就连其上纵横交错的裂纹,也与明曜的印象中一般无二。 她其实早已确信, 千年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或许是因她亡于北冥,西崇山神明在陨落之前授封正神, 获得了“天生”的神权。那接近三日的神雨, 也早已洗净她留在所有人记忆中的影子……他们果然不再记得她。 所有相遇的真相, 都永久地停留在了不可触及的过去,直到一千年后, 明曜的本相之力冲破了北冥的结界, 再一次被天道察觉,彼时六百岁的云咎成为了一千六百岁的执法神,因果相续, 见面不识, 他将尚还茫然无知的明曜又一次带回了西崇山,在机缘巧合之下, 她先一步触摸到了千年之前的尘埃。 此刻面对着眼前深邃无垠的深海,明曜终于能将脑海中一段段记忆如串珠般拼凑起来,只是在这之间,还有一段模糊不清的因果,是她无法参透的——北冥魔族,究竟是以何种方法救活她的?若她当真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存在,那她现在的体格和年龄又如何解释呢? 潮汐有规律地拍打着堤岸,海水一浪浪涌起又褪去,当明曜回过神时,他们已在岸边驻足了很久。云咎骨节分明的手掌依旧与她相牵,保持着许久之前十指相扣的姿势,分毫都不曾改变。 云咎沉默地纵容着明曜的出神,不知为何,他莫名地确信明曜此刻正想着北冥。 这种念头令他心中又一次生出了些许的不悦,即使如今明曜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终于不再惧怕他,甚至还将两人的关系在突然间拉得过于亲近。可只要云咎想起明曜被囚困在深海牢笼中的模样,就不可遏制地生出对北冥群魔的愤怒。 那种激烈的情绪是他平生罕见,与他向来清冷静默的性格背道而驰,他次次想要压抑,那情绪却总会在看到明曜远他而亲魔族的瞬间越发剧烈地疯长,在心底阴暗处,扭曲到近乎偏执的程度。 在明曜望着大海出神的那段时间里,他又一次感到那种强烈而愤怒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可是少女柔软的手是那样毫无保留地蜷在他的掌心,她终于如他所愿地卸下了一切畏惧和生疏,完完全全地依赖起他的庇护。 此时此刻,他不愿再让自己偏执的愤怒影响她半分,于是只好默默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地放松手掌的力道,避免明曜通过触碰察觉到他的情绪。 待到明曜终于回神,她望向云咎沉默到显得有些阴沉的面容,抬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神明垂眸望向她,那沉黑的眸底没有半分情绪。片刻后,他才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一道浅金色的光晕自他修长的指尖散开,倏忽,那光芒正中凝出个墨绿色的气团,细细望去,又可见那墨绿四周被禁锢着一道道由透明符纹组成细链,如有实质地将其囚困在那团金光之内。 那团金光尚不及神明手掌一半宽大,其中被禁锢的墨绿气团更是只有指甲盖大的一点。明曜凑近望去,才终于分辨出……这竟是她曾经在湖泊中见过的,那只镇守着白骨的妖! 那绿妖在看到明曜的瞬间挣扎着扭动起来,动作间,明曜甚至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从那小小的气团中传了出来。 “神君,您为何将它带到海边来?”明曜仰起头,有些困惑地看向云咎,“这妖怪生于湖泊,在海中必然活不过十日。” 云咎扬起手,将那团在他掌心不断跳动的墨绿气团送至湖面上空。金光散去,又没有湖水的遮蔽,那绿妖不断涨大,在海面上浮空显出了原形。 那妖展开到极致,身长足有十丈,不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只能瞧见一团团纠缠着延伸的水草淤泥。它在半空中不断地翻腾蠕动,形状诡异,也像是一大块被数万条细小的青蛇覆盖着的草皮。 云咎平静地望着它,淡淡道:“在海中撑不过十日,那若将它如此这般地悬于海面之上,又有几日可活?” 明曜从小生活在深海,明白本相长成这样的妖魔都不可离水太久。眼前的这只妖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甚至尚不能言,可见修为尚浅,被如此这般浮于半空,实在是一种酷刑。 “若遇艳阳天,恐怕三日也撑不过。”感受到明曜的注视,那块柔软的水草又开始发出“咕噜噜”的声响,那是一阵有节奏、有停顿的声音,恍惚间,明曜居然觉得它是在对自己讲话。 她微微一顿,轻声问道:“它……难道就是为祸东海的罪魁祸首吗?” 海边如此的动静,很快吸引了附近渔村的百姓,他们误以为此处有大鱼搁浅,便纷纷拿了工具往此处奔来。 明曜听到那些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这些百姓看到妖物被俘,一定会想方设法为死去的乡邻报仇。这样的话,它恐怕连两日都捱不过去。” 她抬眼看向云咎:“您将它带到此处,只是为了让那些百姓出气吗?” 云咎的目光从那绿妖身上移开,眸底没有丝毫的波动:“它并非罪魁祸首,只是只微不足道的小妖,贯以凡人的执念为食。东海之畔死于非命的老者众多,他们死前的执念乃是妖邪挚爱,吸引了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小妖再正常不过。只是……眼前这一只和曾经伤你的那只妖,似是同谁签过契的。” 明曜闻言一愣:“所以您想借这只小妖,引出它背后之人?” 云咎低低应了一声:“背后之人未必肯出来。但结过契的妖邪,在死前的一瞬,与对方的契约连接会达到巅峰。它此刻在我的掌控之下,单凭那一瞬,我便可以找到那人。”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31节 明曜声音有些迟疑,他细细地听着,果不其然从少女颤抖的声线中听出一丝不忍:“若只是为了死前一瞬暴涨的契约连接……您为何不直接给它个痛快呢?” “明曜,你这是在可怜一只妖么?”云咎脸上浮现了一个很浅淡的笑,他的漆瞳无声地锁住她的双眼,“你觉得我在虐杀生灵,是吗?” 她全然处于他的视线下,身体微不可见的颤抖也被他看得真切。云咎脸上的笑意保持完好,心底的不悦却又纠缠着攀了上来。 眼前少女的反应,就是他方才将反悔的权利给予她的理由。年轻的孩子总是很容易热血上头,又毫无缘由地心动。因此,哪怕她前一刻还在向他倾诉爱意,他也丝毫不怀疑,明曜会在认清他本性的下一瞬惊慌失措地逃离。 他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他掌握着执法神的权柄整整千年,手中沾染的鲜血恐怕能将西崇山的溪涧彻底染红。他并不在意妖魔的生命,更不会因为一句“罪不至此”便多加宽恕。 自始至终,他的耐心和宽容只给过明曜一人。他说过她是特殊的,不仅仅是因为神谕,而是在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十分可怜。 可怜到,他想让她不染纤尘地在他的庇护下生活。 “……您不会的。”明曜却在他冷冽的目光中坚定地回望向他,“您有您的道理,或许您还没来得及同我解释。但我知道,您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明曜的浅瞳深深望着他,清澈的眼底满是信任和笃定。云咎在几息之后移开了与她对视的目光,许久都没有做出回应。 耳畔百姓的交谈声越发近了,那只妖发出的,如同吐泡泡一般的咕噜声也越发急迫起来。明曜将目光重新投回它身上,面对着那只妖,小幅度地抬手指了指自己,轻声道:“你在和我讲话?” 绿妖吐泡泡的声音停了,随即全身都上下扑腾了起来,很明显地给予了肯定的答案。 除却之前附身在老妪身上,差点将她重伤的那只妖兽外,明曜还从未和其他的妖接触过。它想同自己说些什么呢? 明曜歪了歪头,刚想说话,目光却被一只手掌完全遮蔽。 黑暗顷刻占据了她的视线,听觉不自觉地扩大。在一个瞬间,无数声响汇入她的耳畔。 近处,是神明平静冷淡的声音:“明曜,不要轻信他人,包括我。” 身后,是村民疾奔的脚步声,和大惊失色地叫喊:“不是大鱼!是他们抓了湖仙!” 身前,是绿妖陡然响起的,受虐般低沉的痛呼。 即便视线被遮蔽,明曜依然清晰地感觉到了神火夺目的光芒。在那潮涌般繁杂的声响中,明曜清晰地意识到——云咎此刻真的当着所有渔村百姓的面,虐杀了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妖。 第43章 “抓错了!你抓错了!!!公子……侠士……恩公!快停手!!!”村长在一群百姓的簇拥中踉踉跄跄, 神色慌乱地大喊着往云咎面前跑,沙地松软,老者脚下不稳, 差一点就要滑倒在地,却又被身后的村民堪堪扶住。 村长仰起头,颤抖的瞳孔中倒映出海面上奇异恐怖的景象, 所有的话语都在这一刻被生生吞回了他的喉底,他眼中泛起恐惧, 颤抖着,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湖仙!!!!这……怎么可能……” 眼前暗蓝的海水, 与上空低压的苍灰色阴云相接, 压抑得像是一幅被污墨浸透的画,而在那水天之间的一线,明亮到不可逼视的神火覆盖了绿妖的全身。 那火光像是只取了烈焰最璀璨的部分, 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那只妖的挣扎不住地跳动、燃烧、扩大, 似要将肉眼可见的整片海域, 并其上的天际一同映彻。 可是, 它的光芒毫无暖意,反而带着毁天灭地般的冰冷。一切阴暗的色彩在火光的衬托下, 却越发沉郁。在人间的传说中, 似只有炼狱倒翻,才能叫极致的三种颜色同时存在。 一袭白衣的神明冷冷地站在火光前,向不远处终于看清这一切的村民回望而来。 他的手掌还沉沉压在明曜的眼前, 坚实的小臂被少女颤颤地握着, 乍一看,竟像是某种挟持着她的动作。 云咎在感受到明曜身体战栗的瞬间顿了顿, 他的目光从海面上逐渐开始汽化的妖兽身上一扫而过。随即,神明微凉的指尖在明曜眼皮上快速地点过。 神力令明曜陷入了短暂的失明状态,她怔然地立在原地,听到云咎冷淡而带着讽意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湖仙?”他垂眸望向眼前几乎瘫软在地的村长,“指妖为仙,便能消了你勾结妖邪,为祸害人的罪孽了么?” “…………”村长仰头望着眼前这衣着高贵,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青年,默然很久才颤颤道,“年轻人,你处置了那只借胡嫂之身伤人的妖邪,我们都十分感激你。可这也不意味着,你能信口开河,栽赃我等。” “何况……眼前之物实非妖邪!而是救我等脱离苦海的湖仙啊!” 云咎闻言挑眉,不急不缓地淡笑:“哦?它如何使你们脱离苦海?” 神明背后,那绿妖已在滔天的神火中被烧得难以动弹,周身水草般的躯干由外向内地寸寸干化,最终在冲天的火焰之中,化为了虚无的烟气。 云咎不为所动地盯着眼前的一众百姓,语气平淡到了极致,带着种慢条斯理的感觉:“不说实话……你们的湖仙,可再也救不回来了。” 神火燃烧的声音,混合着海水拍岸之声不间断地回荡,百十村民神色复杂地望着颓然的村长,如出一辙地默然了下来。 那向来精神矍铄的老人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下来,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半晌才道:“公子先停手,您要知道什么……我会如实相告。” 此言一出,绿妖周身的火苗骤然消散,云咎平静地注视着那个老人,简单地吐出几个字:“以老为祭,一举两得,是么?” 村长不期然他一开口就是这样一问,当场愣在原地,心中编排的一切话语都吐不出半句,只强笑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神火骤然又起,绿妖顿时如同一只被丢入油锅的活鱼,在众人面前挣扎着高高跃起。村长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闭上了眼:“您干脆将它了断了吧。” “脱离苦海?湖仙?村长,您对您的信仰也太不虔诚。”云咎失笑摇头,他微微抬起手,掌间流光一闪,一把白金色的长剑就这样轻轻点在老者的眉心。 冰冷的威压自云咎周身散开,他深不可测的眼底仍然带着笑,语气却倦倦地,似再懒得与那老者纠缠:“老人家,或许是我给了你太多狡辩的时间,你真当我奈何你不得么?” 万物皆有法度,神明纵然拥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能力,却并不能轻易向凡人出手。作为执法神,云咎对这点再清楚不过,可他此刻并没有耐心,在此地陪着这群满肚子私心妄念的小人啰嗦。 冷利的剑锋贴着村长的眉心缓缓往下,冰冷的剑光似下一刻就要洞穿他的喉咙。神明沉敛的威压如同骤降的寒意,使海边所有的村民百姓齐齐战栗噤声,他们瞳孔颤抖着,恐惧地注视着那把轻盈却锐利的长剑,剑间半寸,是村长漏风般的颤音。 “你们捉妖师……是……不能,杀,杀人的——” “啊啊啊啊啊!!!!” 剑尖一挑,骇人的剑浪贴着耳侧挥过,老人只觉得脸颊一凉,深红的血液已然顺着脸颊流下。剧痛在下一刻传来,他痛得视线模糊,抬手急急按上左耳,指尖却触到了一块残缺的软肉。 ——他的耳朵被那剑锋将落未落地削去一半,此刻正连着仅剩的一点皮肉,堪堪悬在上半张耳朵上。 身后百姓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眼前容貌非人的年轻人微蹙起眉,低声道:“安静。” 尖叫声骤然消散,他惊恐地抬眼看着那青年俯身靠近,他骨骼分明的左手自白袍下缓缓探出,一寸寸靠近他的脖颈,那确然是一只修长润洁,薄茧不生的手,全然不像是习武持剑之人该有的样子。 可是村长毫不怀疑,下一刻,那只手便能轻而易举地拧断自己的脖子。 他惊恐地想要后退,却陡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双膝绵软地跪倒在地。而此刻,一阵暖流正自他的胯间汩汩而出,刹那将裤腿染得糊涂一片。 云咎的动作微顿了顿,他放下手,隔空朝那失|禁的老者挥下一道神力。浅金色的光晕倏然划过,那骇人的伤口在下一刻飞速愈合,不过须臾,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云咎勾唇俯视着眼前惊魂未定的老人,笑道:“确实不能杀人,可却能将您折磨得生不如死。这半道疤如今是在您的耳朵上,下一次……试试您的半个脑袋,如何?” “我说!!!!这半年来,我们村横死的老人,都是我挨个……挨个……劝、劝说的。” “劝说。”云咎笑着低声重复了一遍,那笑意底下却沁着寒意,没什么情绪,“多妙的一个词。” 长剑被轻轻挽出一个剑花,云咎偏过头,笑道:“继续。” “…………不是劝说,”老者惊恐地望着那把剑,“是……诱使,不是,是……哄骗,也不是……是……” 云咎微微蹙了蹙眉:“继续。” “胡嫂本就要死的……那年东海风浪不断,出海九死一生,她的孩子二十岁刚刚出头,就随他父亲死在了海里。我们全村人养了她近二十年……若不是我们,她一个寡妇,早该死了……我们,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湖仙说,东海内乱,未来百年没有宁日。那片湖泊……您也看到了……那样平静的湖,那样清澈的水,那么大的一片,那么多的鱼……我们,我们只要……” “只要给湖仙送上几个它需要的老人,就可以有取之不尽食之不竭的鱼儿,是吗?”云咎轻声道,“就这么简单。” 云咎转身走向海面,那火焰中的绿妖此刻已经没有了声息,他抬手伸入烈火,捏着破布似地将那巨大的妖物重重摔落在地。水草在沙地上奄奄一息地纠缠蜷缩,云咎冷冰冰地盯着它:“话都不会说的东西,如何同你交谈?” “是……是之前您处置的那只……那只妖。” “那只妖能附身于人,且擅人语。它会附在被湖仙看上的老人身上,将那人带到我面前……再由我去……去劝说他们……同意。” 云咎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正欲开口,却听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的衣袖被身后来人扯动了一下。 明曜站到他的身旁,声音抑着几分愤怒的颤意:“他们如何是真的同意?无非是寄人篱下,无亲无故,迫、不、得、已。” 最后四个字仿佛从她的齿缝中挤出,眼前的黑暗能够轻易勾起记忆深处的画面,她想起黑凇寨里陈昭苍白痛苦的脸,那些柔弱的生命与胡嫂衰朽的容颜在她的脑海中不断交织。 究竟是凭什么,在他们眼里,这些微弱的生命,好像永远该理所应当地被最先抹去。 云咎垂眸望着她,明曜的眼前被他施下的法术还没有消散,那双琥珀般的大眼睛显得有些空洞,也是因此,悲切愤怒的泪水在其中显得分外显眼。他的衣袖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即使隔着衣料,她的指甲几乎都要刻入皮肉。 云咎指尖微动,在袖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们同意了的!”村长的声音却在此刻提高了一点,他仿佛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语速都因此加快了几分,“湖仙以他们的执念为食,若他们心中满怀怨怼,湖仙便不会吞食!” 他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对的,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是劝说他们,没有强迫……” “反正他们的家人都不在了,要不是我们,他们早就死了……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们照顾他们那么多年,东海马上要遭难了,他们不舍得我们饿死……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村长,”明曜缓缓开口,“你也老了,也有执念,若有一天湖妖选中了你……你也会心甘情愿地赴死吗?” 第44章 明曜此刻的状态不太对, 她眼圈通红,手足冰冷,身体气得直发着颤。即使先前的回溯使她本相之力接近枯竭, 可此刻云咎牵着她的手,仍然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力量,正从她的掌心不知不觉地逸散而出。 他握住她的手腕, 感到脉搏正隔着她薄薄的皮肤惊怒地狂跳。云咎有些讶然地打量着她的神情,却见少女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 她纤眉低压,冷冷望着跪伏在地上的老人:“你没有回答我。” “这是因为你知道你还有价值, 你知道渔村的百姓敬重你, 知道无人敢开口让你以死祭妖。” “那些老人,他们也本该如你一样断然拒绝的。但是,正是你们日复一日地, 让他们认为自己的存在是一个累赘,是苟活于世的麻烦, 是大难来临前应该被最先舍弃的东西。是你将那些老人的性命摆上天秤, 和其他百姓相较, 才叫他们‘心甘情愿’地赴死,去为你们这些……根本不值得的人牺牲。” “桑榆暮景, 命如草芥, 便该被先行毁去。”明曜低声道,“你不敢赴死,你明白这些所谓的道理都是错的。你知道天秤量不平人命的贵贱, 可你依旧用这些谬论去劝说他们献身。村长, 你当真觉得自己无辜么?” 在明曜的记忆中,她好似从未有哪天像今日这般讲过这样多的话。脑海中纷繁复杂的记忆与耳畔的现实不断交错, 陈昭懒洋洋的话语清晰往复—— “所谓正确、亘古不变的道理,难道就都是对的吗?” 如胡嫂一般的那些老人已经死去了,这世上没人能再替他们开口。明曜记得胡嫂家徒四壁的房子,记得房顶老旧的裂纹,那间小小的房子冷得没有人气——在胡嫂被妖物附身之前,并没有人记得去看看她。 她真的是心甘情愿为这些人赴死的吗? “好……是……”村长直起身颤颤地回头望向身后的百姓,“就算是我告诉了那些人,他们的生命已经毫无意义,就算是我教唆他们赴死,就算如此……你们难道就……能定我的罪吗?” 在明曜一句句诘问之中,老人却反倒镇定下来,他突然抬眸与少女对视,细细打量着她的脸,眼中划过一丝讽意:“你们这些,从小锦衣玉食,师出名门的除妖人,怎么会懂靠海为生的艰难?近一年来,东海的风浪不断,天象无常,能够出海的日子,尚不及往年的一半。东海要完了,活不下去的何止区区那几个老东西!若非如此,难道……你要我们在此等死吗!” “候鸟尚知迁徙,这世上并非只有东海一处海域,你们……” “明曜。”云咎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指,强硬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你们走吧。”他平静地望向撑坐在地的老人,“我不会处置凡人,只是今日,湖妖必死。” 湿冷的海风横吹而来,被神火烧得只剩正常一半大小的湖妖在沙地上虚弱地蜷缩着,村长被人搀扶着从它旁边经过。离去前,他的脚步忽然顿了顿,背对着云咎道:“东海之畔的渔村不止此地一处。你们应该知道东海之乱不歇,这些顺势而动的妖魔,也是杀不尽的吧。” 半晌之后,他忽然笑了一下:“与妖合谋,也不过是求存之计。我们……又何错之有。” …… 待人群自海边散去,云咎收回湖妖身上零星的神火,松开握着明曜的手,神力轻轻拂过她的眼睛。 明曜失魂落魄地抬眼望向他,许久之后才勉强地笑了笑:“您既已将我带到此处,又为何不让我看个清楚?”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32节 “明曜,不是你说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的吗?这就是我的生活,枯燥、血腥、无可奈何。你不是见过我一千年前的记忆吗?在西崇山的六百年之后,我的每日每夜,就是如今日这样度过的。” 云咎垂眸望着明曜琥珀色的双眼,细细地审视,似要从中找到一丝抵触。他说不清自己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不愿她畏惧自己,却又不敢让她与自己太过亲近。 他试图让这个单纯的小姑娘触碰一些复杂无解的人性,又担心太过自私的心念会弄脏了她。事实上,明曜今日与村长的对话远在他的预期之外,她比他想象中更加敏锐,也更加柔软一些,那些激烈而愤然的质问,似乎并不该出现在这只第一次接触人世的小鸟身上。 他望着明曜哀恸而默然的眼神,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半晌,云咎的目光转到那团将死的湖妖身上:“闭眼吧,你用不着再看这些。” “我要看的。”明曜深深吸气,“我不是为了您,也不是在强装镇定。神君,如果您是天理的执行者,如果您的存在是为了公正无误地审判每一件事,我想……此刻看着您出剑,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两度涉足人世,最终在明曜心中留下,依旧只有深深的无力感。是非对错的界限,仿佛越是深思,便越发混淆。若如村长所言,不与妖交易,渔村百姓性命堪忧,可那些祭妖之人的性命便更廉价吗?都有苦衷,又如何判断对错? 还有……当日她为了保住谷家母女的性命,令一众薛府男女惨死匪贼之手,是她做错了,可她难道应该束手旁观吗? 究竟怎样是对?怎样是错?究竟前往哪个方向,才不会令人后悔? 莫大的茫然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心口,忽而眼前浅金色的神光一闪,利剑已深深钉入湖妖体内。 云咎下手很快,动作非常干净,在动手的瞬间,他的目光又落回明曜的脸上——亲眼见证了这只妖兽的死亡,少女的表情几乎没有一丝波动。他本以为自己会从她的表情里寻到一丝畏惧,可此刻却分毫未见。 莫名的,他内心也仿佛安定了一点。 海水涨起,很快将湖妖消解的身体卷入深海,明曜的视线追逐着那浪花远去,不发一言。 云咎抬手拨开她额角被海风吹乱的长发,低声道:“抱歉。” 她仰头望向他:“您为何这样说?” “我后悔了,这些事……不该让你看。明曜,回西崇山去吧,等我从东海回来之后,再接你去北冥。”他微凉宽大的掌心轻轻抚上她的后颈,哄小孩那样地捏了捏,“不必了解这些复杂的人性,你也能好好地在我身边长大。” 明曜纤长的睫毛缓缓翕动了一下,片刻,她忽然用侧脸贴住神明的掌心:“您没有错,是我懂事得太晚了。” 不论神魔,六百岁,其实早已成年了。是她的眼界仅仅局限在深海那一寸小小的天地,除了抑制本相之力的疼痛之外,没有见过更大的苦难。若她早就和云咎见过更大的世界,面对黑凇寨的那一切时,她应当会有更好的方法。 “请让我同您一起去东海吧。”她轻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救更多的人呐。” -- 纵然都是深海,东海与魔渊却全然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千丈之下的海底,云咎带着明曜掠过一片狭长绵延的海岭,由粗粝而坚硬的岩石构建出的,这庞然的天然屏障,宛若一条远古巨龙陨落的残骸。 岩石的部分气孔中央,被零星地镶嵌着打磨成珠状的鱼骨,那些骨头在幽暗的海底散发出明灭的青矾色荧光,一眼望去,像是一道绵长曲折的绿色星河。 越过海岭再下潜千丈,自两壁陡峭的海沟中深入,迎面而来的水流冰冷无序,似一道如有实质的结界,要将所有进入者撕碎在这狭窄的海底峡谷。 这样冰冷阴暗的环境终于给明曜带来了几分熟悉的感觉。北冥常年的环境比此地恶劣千倍不止,她向来以为所有深海都是如此,因此心中并不觉得恐惧。明曜牵着云咎衣袖的手松动几分,下一瞬,却被对方牢牢地攥入掌心。 神明的表情平静,额前浅金的神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无事,不怕。” 他们就这样牵手前行了不知多久,终于眼前豁然开阔。广袤梦幻的海底神域自二人眼前敞开,湛蓝剔透的龙纹结界如同巨幕分隔出东海神族的领域。 结界内,两个守门的鲛人士兵正盘坐在不远处的珊瑚礁上,用随身的长戟,试图撬开一枚人头大的贝壳。 “咱们东海是不是要完了。五殿的两千四百三十二岁生辰,竟然就发个珍珠蚌!该死的,撬都撬不开,我要有这力气,还不如从五殿宫中的金壁上刮块墙皮下来呢。” “知足吧,你这只蚌起码个头大,我那只蚌一看就没什么好货,我都没兴趣开它。”另一个鲛人无精打采地看着同伴开贝壳,叹了口气,“就是这看门的活太无聊,那么窄一个口子,谁会从这里闯——” 话语间,鲛人的目光顺势朝结界外扫来,刚准备懒洋洋地移回去,突然全身一个激灵,握住长戟猛地站了起来:“啊这……你们谁啊!” 云咎站在结界外,面无表情地抬手敲了敲其上活灵活现的龙纹,下一瞬,结界陡然塌陷下去,“轰”得一声碎在了平静温暖的水波中。 神明语气淡淡地友善提醒:“神域结界需百年加固一次。与其年年庆生,不如干点实事。” 第45章 鲛人守卫莫名自云咎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一丝轻蔑, 他勃然大怒:“你瞧不起老子!” 云咎摇摇头:“多虑了。” “哼。谅你也不敢。”鲛人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慢悠悠地挪着他的尊臀重新坐回了珊瑚礁。 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 又一次“腾”地站了起来,抬手重重扇了一旁依旧在专心致志、骂骂咧咧地开蚌同伴一巴掌,“呆子!起来抓人!” 回头, 云咎已经带着明曜一路扬长而去,破碎的结界之外, 哪里还有半个入侵者的影子。 鲛人守卫颤颤:“啊啊啊啊,完了完了完了……还真有人从这破口子进来啊。” “啊?人呢?那怎么办啊?”开蚌鲛人呆滞地望着空荡荡的结界壁, “咱们要不去自首吧。三殿好脾气, 不会责难我们的。” “……不行。”鲛人守卫沉默许久,才重新盘坐回了珊瑚礁上,“反正结界不是咱们负责补的, 一碰就碎也是长老宫的责任。每次五殿庆生,大长老门下哪个不喝得醉醺醺的?哎, 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明曜恍恍惚惚地跟着云咎往东海神域中去。东海神族, 不仅那两个鲛人守卫愣得不可思议, 就连其他的生灵也好像单纯得没有脑子。 一路上,他们遇见的海底生灵和巡查侍卫没有上百也有几十, 可是非但无一人叫住他们盘问, 甚至还有一些在见到明曜的时候,轻佻地吹了段声调扭曲的小曲。 明曜用奇怪的眼神盯着那人瞧了几眼——怪厉害的,这家伙身为鲛人, 居然能吹出如此五音不全的调子。 下一瞬, 她的指骨被云咎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少女仰头望着云咎平静的侧脸, 歪头思考了一下,小声道:“抱歉,是我掉以轻心了。听闻东海的鲛人一族诡计多端,惯会用歌声惑人,或许这些人就是想要放松我们的戒备?” 她顿了顿:“要不您把我的听觉也封起来?” 云咎脚步稍滞,低头盯着自己不自觉捏紧的手,沉默着眨了眨眼。 ……他倒也不是想提醒她这个。 东海神域是一座巨大的城池,越往深处走,轻松欢愉的气氛便越是浓厚。海底的城镇规划与人间最繁华的都城区别不大,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海集,走过精致漂亮、各具特色的楼宇街巷,城池的正中,一条巨大的海中鲸骨天梯如漩涡般拔地而起。 其上的领域如垂天之云,花树之冠,在与城池完全平行的高空展开成另外的空间,那是东海主神世代居住的王城:乾都。 行至天阶之下,四方门的守卫终于抬手将二人拦住,警觉道:“乾都四方门,闲人禁入。” 云咎指尖一抬,自袖底递出一张印着神纹的令牌,淡声道:“吾乃福盈洞,泽满神君门下弟子,来此贺五殿寿。” “啊。”四方门守卫惊愕地用双手接过令牌,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颤抖,“福盈洞?您真的是泽满神君的弟子?您怎会到东海来呢?” 云咎长指一翻,又从袖中递出一根红绳。神明此刻早已将额前神印隐去,没有了那枚端肃圣洁的记号,即使眉眼疏淡,却仍显得比往日更好接近了一些,他静静垂眸望着那条红绳,平静道:“福盈泽满,我等即至。其余事,天道曰,不可说。” “这……这是给我的?”四方门守卫的目光,自云咎掏出那红绳之后便未移开过,他垂头俯身接过,又惊又喜,脸色都红润了几分,“太好了,多谢大人,您二位里面请,小的替您通传,小的给您带路。” 即使在神族之中,福盈洞仍然是一处玄妙莫测之地。福盈洞主泽满神君司天下福泽,几乎是最接近于天道的神明之一。 世间万物皆有气运,传说若有人得见泽满神君,便是万年不遇的天选之人,福泽深厚,无往不利。可泽满神君行踪不定,形貌多变,天下得大气运者更是寥寥无几,因此哪怕是在神界,泽满神君的存在也是一个谜团。 可以说,福盈洞的存在感,几乎都是靠着泽满神君门下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位弟子尽心尽力、四处奔波方才支撑起来的。 这些弟子的足迹遍布天下送福,遇到有缘之人便会送上一根红绳。虽说这红绳也不知有何作用,但因着泽满神君的名号,大家都乐意将其当做一枚吉祥物件随身佩戴。 福盈洞的弟子,简直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一言以蔽之,特能忽悠人。 眼前这名被云咎忽悠得七荤八素的四方门守卫,在草草打量了几眼令牌之后,便恭敬地将其递还给了云咎——虽说他从未见过福盈洞弟子,但那令牌上纯粹浓郁的神息,已叫他对云咎生出了十足十的信任。 他一面转动着鲸骨天梯的旋钮,一面朝云咎与明曜讨好地笑:“今日是五殿下的生辰,乾都十分热闹。这天梯下得慢了些,二位久等。” 话语间,一个由数百根鲸鱼骨骼搭建而成的笼状物,自高处缓缓降落,守卫先行上前开了门,笑道:“二位进入此间稍侯片刻,便可越过神龙结界,升往乾都,届时另有他人引路,贵客不必担忧。” 明曜跟在云咎身后走入天梯,随着旋钮转动,鱼骨笼不断攀升,很快便到了离四方门百丈有余的高空。 她仰头望向云咎的侧脸,海底变幻不定的光影使他的容貌少了几分清晰的凌厉,恍惚间 ,又叫她想起千年前婆娑树影下的年轻神明。 许是她的目光凝在他脸上太长的时间,云咎微微侧头,漆瞳落下:“想问什么?” 明曜轻轻眨了眨眼:“福盈洞是什么?” 云咎简单地跟她解释了两句,见少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地泛上来,不由又道:“这下又是在偷笑什么?” “没有偷笑,”明曜抿了抿唇,小声道,“只是觉得新奇,原来堂堂执法神也要借其他神君的名号,才方便行事。” 云咎将目光投向天梯之下的东海神域,沉默片刻方道:“明曜,在你心中,执法神是什么?” “铁律无情,雷霆之刑。劫难?灾祸?”他未等明曜回答,便已自问自答地续上,“若不披上一层虚假的身份,执法神不论走到何处,都会被人警惕忌惮。” 他垂眸望向她:“若与我太近,你也会成为被人敬而远之的对象。” “我将结束这段关系的权利给予你,如果后悔了,请随时叫停。”明曜仰头望着他,忽然笑着重复了他之前的话,“所以,您觉得我应该因此离开您吗?” 她踮脚凑到他的眼前,云咎那沉黑的眸子映出她虚晃的影子,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摇了摇头:“可您从前分明不想我离开。” “我不会让你离开……明曜,你知道我说的‘太近’是什么意思。”云咎后退半步,忽然有些难以忍受般地沉了口气,“我跟你说的是事实。何况,你在最初的时候,不也十分畏惧着我吗?明曜,早日醒悟,对你是好事。” “醒悟?”明曜轻轻歪了歪头,她此刻已隐约明白过来——云咎似已将她之前在蒹葭丛畔的剖白当做了一场小孩子玩闹的把戏。 他在那一日并没有向她做出任何的承诺,甚至将结束这场游戏的权利也交到了她的手里,她的……在他眼里有点突如其来的感情,或许对他而言甚至算不上负担,只是令他感到有点困惑。 因此他言词之间,无时无刻不在用贬低自己的方式,劝她早日了断那对他“突然而至”的感情。 “可我也记得,您说您会尝试着爱我。”眼见天梯即将到达乾都,明曜忽然认真地对上他的视线,用很轻的声音道,“神君,不要骗小孩子。” 随着大门缓缓开启,明曜先行一步走出了天梯。不远处,身着鲛纱的美貌侍女朝二人婷婷袅袅地欠身行礼:“贵客,请随我来。” 东海神族与其他神明不同,因其世代相传的神龙血脉,即使授封正神,神龙也并不会像其他神明那样拥有不老不朽的无尽永寿。也是因此,东海的正神权柄,向来是在同族中更迭交替。这种全然有别于其他神明的传承方式,仅仅存在于神龙一脉,更接近于人界的皇权继承。 “福盈洞中人从未涉足东海,您二位第一次前来,估计还是有些不熟悉吧。”鲛人一边引路,一边柔声细气地解释,“今日是五殿下两千四百三十二岁的生辰,正巧五殿下的侧妃三日前刚刚为殿下诞下了第二十七位小龙姬,三殿下特别高兴,说要位五殿大办一场庆贺呢。” “嗯……”明曜困惑道,“这位三殿下,与五殿下当真兄弟情深呢。” “是啊,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鲛人弯眼笑了起来,俏丽的小脸上满是憧憬,“三殿下风流倜傥、智勇双全,而且温柔如水、行事果断、友爱兄弟,这样完美无瑕的人,谁能不与他和睦相处呢?” 说话间,几人自庄重伟丽的华表之下走过,一尊巨大的异兽骸骨随着他们的靠近,缓缓显出了冰山一角的惊人轮廓,鲛人望着那骸骨,脸上痴迷的表情越发明显:“二位可上前仔细瞧瞧,这就是三殿下在五百年前跋涉千万里降服的深海巨兽。您看它多大,多可怕呀,没想到三殿下凭一己之力便能……啊!殿下!” 异兽骸骨之下,一名身着玄色长袍的青年正含笑朝他们望来,那一双深蓝色的眸子比水波还要温柔。他站在异兽遗骸的阴影之下,安静地与明曜对视了过于长久的时间,才无声无息地移开了视线。 他朝云咎抬手,以东海龙族至高的礼仪躬身道:“东海暮浔,拜见大人。” 第46章 暮洵对云咎抬手行礼的恭敬之态, 令二人身前的两位鲛人侍女有些错愕地回首,两人对视一眼,学着暮洵的礼节垂首伏身:“见过大人。” 云咎沉黑的眸底泛过一丝波澜, 目光从暮洵落回鲛人身上,平淡颔首:“你们先退下吧。” 暮洵直起身,站在异兽巨大骸骨的阴影下, 那双形似柳叶的双眼安静温和,含笑看着云咎与明耀上前。他全身上下皆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周正之感, 即使是玄衣蓝发的深沉配色,也并未将眼前之人衬得有丝毫凌厉之气, 天然便让人想要亲近。 明耀的注意力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霎, 随即又重新落回眼前那巨大的骸骨之上——她可以发誓自己从未见过与其外形相近的巨兽,可在冥冥之中,却总感到一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笼罩着自己。 这巨兽的骨骼被东海龙族保存得极其完好, 哪怕五百年时间过去,其剔透的骨缝间, 凝固着的缕缕血丝依然清晰可见。 第一眼, 明耀只觉得它是外形奇异可怖的海妖, 如今靠得近了,才发觉它的骨骼形状更接近一条盘踞着的双头大蛇。鬼使神差地, 她朝眼前那惨白剔透的骨头伸出手——纵然她已经看到那骸骨上的每一寸都布满了细小锐利, 毫无磨损的刺,可她在那一刻却完全失却了应有的警惕,只想尽可能地与其靠近。 忽然, 在她的手指距离蛇骨只有半寸之时, 一只冰冷的手掌紧紧攥住了明耀的手腕,她的视线偏转过去, 顺着那双手落到了对方腕间血红的珠串上。不知为何,明耀全身一个激灵,重重甩开暮洵的手后退了两步。 她惶然撞入云咎怀中,颤抖的手指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又被云咎坦然地伸手扣住,他指间稍压了几分力道,将她细细的颤意消解在掌心,遂以审视的目光望向暮洵,眉宇间隐含了几分不悦。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33节 暮洵垂手轻轻捏住自己手腕上的红珠,朝明耀露出了一个有些歉然的神情:“是我失态了。只是这妖兽身有剧毒,形貌丑陋,哪怕五百年已过,此骸骨之上恐怕仍有不曾清除的毒素。姑娘小心为上,还是莫要随意触碰得好。” 明耀点了点头,压下自己陡然慌乱的心绪,目光又一次落到暮洵指间摩挲着的红珠上,轻声道:“三殿下,请问您腕上的这条珠串是何处得来?” “这个么?”暮洵略抬手腕,轻轻转动着手串上的红珠,“这是此兽的心头血所化,此兽全身上下无处不是剧毒,只有这几滴心头血,是可令人重获新生的灵药。” 他顿了顿,又摇头浅笑起来:“不过这只是我族医首所言,此物出自如此毒物之身,又有何人敢冒险尝试呢?” “那这只妖兽,又是您从何处捕获的?听方才的鲛人姐姐说,您当时为了拿下它,曾自东海跋涉千万里而去?” “看来姑娘对这只妖确实很感兴趣。”暮浔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笑了笑,刚准备回答,身后却恰巧有人急急朝此地奔来—— “三殿!三殿!” 暮浔捻动着红珠的动作一顿,回头望向远处大步赶至的鲛人,微微蹙眉:“着急忙慌地来做什么?” 鲛人道:“五殿见您迟迟不返,等得心焦,遣属下来寻您回宴呢。” 暮浔轻叹了一口气,语气颇有些无奈:“当真胡闹,他不知道本殿是出来接迎贵客的么?” “自然是知道的,但……”鲛人面露纠结,这才抬手朝云咎拘了一礼,“大人见谅,盛宴已开,三殿请大人与五殿一同入宴。” 暮浔轻轻叹了口气,偏过头朝云咎垂眸道:“大人,王弟还是个孩子,单纯天真,行事有些失礼之处,还望您见谅。” 两千四百三十二岁的孩子……云咎似笑非笑地望着暮浔,平静道:“多谢两位殿下盛情相邀,请。” 明曜跟在云咎与暮浔的身后拾级走入一座辉煌璀璨的宫殿。那宫宇的顶部嵌满了光芒夺目的夜明珠,炫人眼目的水晶、珠宝、彩石点缀在纯金砌成的墙面,那鎏金般绚烂的颜色一路顺着殿前的玉阶往下,化为两道蜿蜒的金黄的,熔金般的琼酿,自长阶的两旁不断地流淌而下。 宫门大开着,喧杂的笑语混合着鲛人清妙的歌声,自殿内清晰传入明曜耳畔。当她终于看清殿内的景象时,脚步忽然一顿,脸上闪现出了一丝微妙的怔愣。 ——海海人潮的中央,一位近乎全身赤|裸的美貌青年正盘踞在高高王座之上,他有着一双与冥沧形状极为相似的浅蓝色眼眸,苍蓝色的长卷发如外袍一般包裹着他赤|裸洁白的身体,又顺着那王座一路散落而下,遮蔽了青年肚脐之下小半的银色龙尾。 而此刻那龙尾正散漫地缠绞着一位神情迷醉的鲛女,用尾鳍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身体。 这场景,堪称淫|乱。 暮浔率先走入殿中,看到这场面,神情见怪不怪,分毫不变,只声音微扬,平静道:“暮溱。” 龙族五殿暮溱闻言眼睛一亮,目光越过人群迅速朝兄长望来。他的龙尾一松,那攀附着他的鲛女惊呼着自王座坠落,顷刻便被欢闹的人潮淹没。 暮溱没有再朝她递去任何一个目光,龙尾雀跃地拍打着王座,脸上的笑意单纯而真切:“兄长!到我身边来。” 暮浔平静地抬眼望向他,蹙起眉,微微摇头:“阿溱,福盈洞贵客前来,不要闹了。” 暮溱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漂亮的蓝瞳随意地往兄长身旁扫去,随后……对上了那白衣青年冷淡的,沉黑的眸子。 暮溱骤然僵住,整个人应激一般直直蹿起,银尾横扫,猛然将那华贵沉重的宝座拍下高台。王座措不及防地从高处落下,刺耳的尖叫如利刃般划破水流,人潮寂静一刹,所有人都心惊肉跳地望向其砸落的方向。 ——不知谁的鲜血,正自那纯金的王座下,随着水流蔓延开来。 然而很快,所有宾客的目光又移回了高台之上。 只见暮溱海藻般的蓝发在身后炸开,健硕的龙尾在空无一物的高台上疯狂地拍打、甩动,那张美貌惑人的脸被他发出的尖叫拉扯得几乎扭曲,他一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朝下指着云咎的脸,大叫道:“哥哥!你把他拖下去!你把他关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喜欢他!” 这般疯狂诡异的举动,落在暮浔眼中,却仍然像是稀松平常之事,他略抬了抬脸,朝高台之下的侍婢使了个眼色,遂越过人群,温声道:“阿溱,这位大人是福盈洞的弟子,是来给我们阿溱送福的。他不是恶人。” 与此同时,高台下的四五名侍婢已蹿上高台紧紧搂住了暮溱的手臂和身躯,语气轻柔地,三言两语地安抚道:“殿下……殿下最乖了,最听暮浔殿下的话了,对不对?暮浔殿下不会害您的,不会将恶人带到殿下身边的,对不对?” 按照她们往日的经验,有暮浔亲自出面,暮溱的疯病到此也应该被安抚得差不多了。然而此时,暮溱不过刚刚平静了一霎,当他的目光再次与云咎相触,青年又一次惊恐地尖叫了起来。 银尾不住地扭动着,暮溱周身忽然爆发出了一道巨大的力量,水流自他周身逆势四散,将那几个死死束缚着他的侍女撞了出去。强劲的冲力将几人打飞,越过人群,如沙袋般重重砸在远处宫宇的金墙上,方才泄了力,绵软地顺着墙壁瘫死在地。 至此,前来贺生的宾客终于意识到不对,尖叫着冲出殿门四散奔逃,而暮浔那向来平静温和的脸上,也终于流露出了一丝错愕。 须臾之后,他忽然转身朝云咎歉然一笑,厉声道:“将这二人拿下!” 宾客尽数散去,殿宇四方却还有近百名守卫默默驻守,随着暮浔一声令下,那些守卫身形齐整迅速,如疾浪般迅速朝云咎与明曜逼来。 明曜见状一惊,紧紧拉住云咎的衣袖,颤声道:“我们什么都不曾做过!凭什么捉拿我们!” 暮浔朝明曜无奈地笑了笑,却并不回答,又转身继续安抚暮溱:“阿弟,龙隐已将他二人拿下,咱们不害怕。” 冰冷的龙纹铐缠上明曜的双手双足,她轻轻一颤,愕然抬头与身侧的云咎对视——这些“龙隐”的实力,虽然比他们之前见过的龙族守卫要高千百倍不止,但在正神面前却根本不值一提。在这东海,如今只有明曜知道云咎的真实身份,因此她明白,此刻云咎不动手,一定有他的道理。 如此想着,明曜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些,云咎的漆眸轻轻眨动了一下,薄唇微扬,朝她露出了一个微不可觉的笑容。 片刻后,明曜手腕上的丝线一烫,识海中忽然传来了云咎清晰的声音:“与湖妖签订契约之人就在东海,敌暗我明,先降低他们警惕。” 顿了顿,又道:“别怕。” 明曜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背脊一痛,却已被龙隐按住肩膀朝殿外而去。 然而,正当明曜即将被押送着走出宫殿之时,暮溱恢复了平静的,略带疲惫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刚刚说话的那个妹妹……好看,要她,留下。” 第47章 明曜错愕地仰起头, 隔着一众龙隐的遮挡朝高台之上望去,对上了暮溱那双如同浅蓝色宝石一般剔透的眼睛。他垂头望着她,那张貌美到显得有些女气的脸上, 透出一种迷蒙而狂热的喜爱,像是未开智的幼龙撞见了光辉璀璨的珠宝。 “好,”这次暮浔却答应得极其爽快, 那一向温和的声线中掺杂几分难以分辨的笑意,深蓝的眸子深深望向明曜, “那我将这位姑娘留在阿弟身侧可好?” 未等暮溱回答,殿中骤寒, 薄薄的碎冰顺着水流击打在宫宇四壁。暮浔一顿, 回眸望向云咎:“大人?” 云咎波澜不兴的目光从明曜的脸上一扫而过,沉黑的眸子考究地在暮浔与暮溱身上流连了片刻:“两位殿下,原来这就是东海的待客之道?” 暮浔微微扬起眉, 拨开龙隐缓步走到云咎面前,他的声音放得很低, 只有云咎与明曜可以听清:“东海并无恶意。这位姑娘受阿弟喜欢, 当然是东海的贵客。至于大人, 也不过只需在东海稍留几日,等阿弟放松了戒备, 自然会有鲛人送您离开。” 说话间, 暮浔的手轻轻握住了明曜的手腕,龙纹铐随着他的动作如流沙般消失无踪。他偏了偏头,以毫不退让的笑意与云咎温和地对视:“如何?” 云咎冰冷的目光如有实质, 轻飘飘地扫过暮浔握着明曜的手, 下一瞬,明曜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沉冷的气息自他周身逸散开来。云咎望着暮浔的眼神, 如同望着一具死尸,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 明曜心下一跳,猛然甩开暮浔的手,侧身挡在了他的身前。她站在那二人中间,揉着手腕仰头朝云咎轻轻笑了一下,那条金色的丝线缠绕在腕上,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地磨蹭着皮肤。 她飞快朝云咎眨了眨眼,轻声道:“既然暮浔殿下这样说了,您也不必太过担心。” 神明冰冷的目光在凝在明曜腕上,许久后才重新望向暮浔:“若她有任何不妥,东海龙族绝无宁日。” 片刻的沉默后,暮浔突然垂头闷笑了一声,颇有几分玩味道:“自然。” “他看上去似是很在意你。”暮浔站在明曜身旁,看着云咎与龙隐一道退出宫宇,语气淡淡地开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明曜有些诧异地侧过脸,此刻,暮浔那向来温和的神情已经完全褪去,那张五官立体的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目光自密长的睫毛下审视着她,语气种也透着几分冷然又逾矩的古怪。 “我似乎没必要告诉你这些。”明曜与他对视一霎便移开了目光,毫不掩饰地蹙起了眉头。 暮浔对她流露出的防备和厌恶毫无反应,只是用陈述事实的口吻,非常平静地轻声道:“他最好没有碰过你。” 明曜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动作微滞,难以置信地望向他,而暮浔脸上却又挂起了那种招牌式的温和笑容,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大殿。 一场盛宴以闹剧收场,此刻整座富丽堂皇的殿宇中,只剩下明曜与高台上盘踞着的暮溱。她深吸了一口气,刚刚准备抬步离开,却突然听到暮溱带着醉意的声音自背后含含糊糊地响起:“过来,你过来。” 明曜仰头遥遥望着他,目光自那条银色的龙尾一直落到他的脸上:“殿下,我上不上来。” 暮溱歪了歪头,尾鳍轻拍,柔和地水流推动着明曜的后背,倏忽便将她送到了他的面前。 青年懒洋洋地斜倚着,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轻拨动着自己腰际的龙鳞。他那双浅蓝色的眸子比明曜的瞳色更浅一点,这样直直地盯着她,显得妖异而多情。他从腰后摸出一个软垫摆在身侧,伸手轻轻拍了两下:“坐到这儿来。” 明曜定定地望着他,没有动。 “怎么了?”暮溱皱起眉,“我在和你讲话。” 明曜对他的疑问避而不谈,只道:“殿下为什么要将我留下来?” 暮溱靠着软枕,长尾不悦地甩动了两下,突然起身握住明曜的手腕,将她一把拉到了身旁。他低头看着明曜,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脸,却在感受到她肌肉紧绷之后哑然失笑。 “我不会把你丢下去的。”暮溱随意地瞟了一眼高台之下凌乱的席面,语气随意,“明曜。” “你叫我什么!” “明曜。”暮溱又重复了一遍,身体与她挨得更近,卷曲的发尾几乎都要蹭到她的胸口,“多好的名字。” 明曜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忽冷忽热地涌向头顶,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就是知道。”暮溱无赖地回了几个字,伸手揽过少女的后背,将她的脸贴近自己温热的胸口,他结结实实地抱着她侧躺下来,下巴搁着明曜的发顶,餍足地叹了口气,“陪我睡一会儿,我好久没有睡过好觉了……像以前一样……” 暮溱冰冷的龙尾缠住了明曜的小腿,手臂又紧紧将她密不可分地按在怀中,这样的动作亲密得太过异常,就连云咎都没有这样毫无保留地抱过她。可暮溱做这个动作,全然没有半分暧昧,就好像是抱着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一样。 或许也是因此,明曜竟然没有因为这个过分亲近的动作而产生不适,她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暮溱的那句“像以前一样”。以前是怎么样的?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她还忘记了什么事?对了,北冥。 难道暮溱……曾经去过北冥? 不可能的。北冥可是连天道都无法触及的地方,像暮溱这样金尊玉贵的龙族皇子,又怎么可能会去北冥? 可……明曜勉强将脸从暮溱健硕的胸肌前挪开了几寸,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的本相之力尚未完全恢复,好在有了千年之前的那些经历,她对于自身力量的操控已经娴熟许多——若控制得当的话,她应该能够窥探到暮溱一部分与她有关的记忆。 明曜抬头扫了眼暮溱安然闭合的双眼,计算着时间又等待了许久,待到青年的呼吸完全深深浅浅地规律起来后,她才又睁开眼,伸手轻轻拢在了暮溱跳动的心脏上方。 本相之力,在她的掌心一点点流动起来…… 然而,下一刻,暮溱甚至不曾睁眼,却一把拎着她的腰,将明曜拖到面前。他不曾看她,却像是嗅到鲜血的鲨鱼般迅猛而强硬地锁住她的脖子,低头死死咬住了她的颈侧。 利齿破开脖颈的皮肤,鲜血刹那涌出又被暮溱理所当然地吞下。 疼痛在片刻的迟钝之后席卷了明曜的全身,她眼皮一跳,手足并用地重重踹开暮溱,令人意外的是,身前的青年极轻易地便从高台上滚了下去,甚至在跌下高台的一瞬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仿佛真的是在梦中做出了习惯性的动作。 明曜在看到他掉落的瞬间清醒过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拖住他的尾巴。开玩笑,要是她真的在这里把暮溱给摔死了,恐怕这辈子都出不了东海乾都了。 “你在做什么!” 就在明曜抱着暮溱的龙尾,设法将他重新拖回高台之时,去而复返的暮浔带着身后一群目瞪口呆的鲛人侍女出现在殿外。 暮浔在高台下仰头看着明曜,明曜却在高台上大大松了一口气。她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淌血,此刻费了十足十的力道拖住暮溱,实在是近乎力竭。 暮浔的到来令明曜看到了救星,她隔空与他用眼神交流了一霎:我要松手了。 下一瞬,暮浔眼睁睁看着他拖着龙尾的,巨大的弟弟,脑袋朝下,从高台上掉了下来…… 伴随着鲛人侍女的尖叫,暮浔疲惫地抬了抬手,暮溱安安稳稳地被托承着送到了地面。然后,他被鲛人侍女的尖叫吵醒,双眼猩红而茫然地四顾。 ——最后,定在了高台之上的明曜脸上。 那个银发的小姑娘正跪坐在高台的边沿,一手撑着地,一手按着颈侧的伤口往下看,水流吹开她的长发,将她伤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送入暮溱的鼻端。 下一瞬,他抑制不地颤抖起来,长尾拍地,重新朝明曜扑过去…… 然后,重重砸在了一个无形的结界上。 暮溱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结界看了几秒,猛地转头望向暮浔,并开始尖叫。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34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哥哥!我要她!我要吃掉她!她的血好香!她身体里的那个力量……” “啪!”暮浔不知何时闪身立在了暮溱面前,抬手一巴掌重重挥在了自己弟弟那张毫无瑕疵的俊脸上,他的表情冷得惊人,深蓝色的眸子仿佛幽暗的漩涡。 他就那样冷冰冰地望着他,吐出两个字:“闭嘴。” “哥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啪!” “哥哥!”“啪!” 明曜在结界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虚弱地开口:“你们不要再打了。” 暮浔回头看了她一眼,瞳孔骤然收缩:“你自己治伤了?” ——在明曜的掌心下,那道深刻的伤口此刻正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溃烂开去。 少女并未恢复多少的本相之力,正随着血液不断地溢出,充斥了被结界隔开的一整个空间。 第48章 “你打我?你居然打我?!”暮溱那充了血的蓝眸死死盯着暮浔, 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而愤怒的笑,“暮浔,你居然为了她打我……我做错了什么!你看着她, 难道你不想——” 暮浔回过头,平静地扫了弟弟一眼。暮溱的半句话顿时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道貌岸然!” 暮浔沉了一口气:“滚出去。” 暮溱全身一怔, 整个人好像又被暮浔打了一巴掌似的:“你……我……” 他的目光不甘地落回高台——明曜脖颈上的两道牙印此时已经溃烂得几乎相连,香甜的鲜血和本相之力形有实质地染红了她周身的海水, 她蹙眉望着自己的双手,眼波轻颤, 复又落回他的身上。 暮溱吞了一口唾液, 呼吸声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 “龙隐。” 突然耳畔传来暮浔的一声低唤,龙隐如暗潮般出现在暮溱身后,青年当即神色大变, 银色的龙尾又开始不安地搅动起水流。正当他又一次要尖叫出声之时,暮浔倏然探出手, 修长的五指毫不留情地掐住了弟弟的脖颈。 “我再说一遍, ”暮浔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滚。” 此言一出,一道纹样古老繁复的龙纹咒枷自暮浔掌下成型。他五指一扣, 握住暮溱的脖颈毫不留情地往旁边一甩, 只听“哄”地一声巨响,暮溱一头砸入了龙隐之中,紧接着, 他被一众龙隐七手八脚地抬起来, 动作迅速地架出大殿。 被锁了咒枷,暮溱如同被刮去了逆鳞, 整个人显得蔫儿了吧唧的,就连喊叫都少了几分气势。 如今的大殿,只剩下明曜与暮浔隔着一道透明的结界对望。 暮浔挥了挥手,宫殿沉重的大门轰然合拢,下一瞬,明曜身前的结界消散,带着本相之力的血腥气骤然扑面,暮浔额角青筋一跳,片刻后才伸手将明曜从高台上拉了下来。 他抿着唇,抬手撩开她的长发,冰冷的指尖轻轻划过明曜颈侧不断溃烂的皮肤。下一瞬,几滴鲜血沿着他的手腕滑落,在触及伤口的刹那便与明曜的血肉相融。几息之后,那一处的肌肤恢复光洁,平整得半点痕迹都没有。 明曜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有些讶然地望向暮浔垂落的手腕——那以双头巨蛇心头血所化的珠串松松垂在他的手掌上,红珠间的缝隙比明曜最初看到的时候更稀疏了一些。 “您刚刚给我用的是……” 暮浔抬起手腕,摩挲着红珠看了她一眼:“怕了?” 明曜顿了顿,迟疑地摇了摇头:“您不会让我死在东海的。” “哼,”暮浔轻笑了一声,“你倒也不必这样自信。” 他说着便抬步往殿外走,刚走远了几丈,又施施然转头望向定在身后的明曜:“想留在这过夜?” 明曜望着自己身后垂首驻足的鲛人侍女,这才反应过来暮浔是在等自己跟上他的步子,她提着裙摆上前两步,匆匆仰头与暮浔对视了一眼:“殿下先请。” 暮浔扫了眼她提着的裙摆,微不可觉地压了眉,先她一步走出了大殿。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海底园林的步道一路往深处而行,廊桥曲折,莹蓝的海葵丛丛地铺满了肉眼可见的任何地方。那浅浅的蓝色与明曜身上的颜色很是相似,她的步子又轻得接近无声,因此不久之后,暮浔发现自己总会时不时地停顿一下,用余光往后扫几眼。 “殿下?”明曜在暮浔无数次侧目时,莫名其妙地发出了疑问。 “走到我前面去。”暮浔蹙着眉,冷冰冰地下达了这个命令,却也不曾给出更多的解释。 眼前的长廊只有一条道,明曜也不太需要他继续带路,便依言从他身边经过,径直往前走去。 初见时,她对暮浔的印象其实还算不错。可是如今短短几次交谈,她最初对暮浔的好印象完全被他莫名其妙的性格消磨殆尽。 好装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冰冷刻薄,又爱多管闲事,偏偏能在那些鲛人面前装得完美无瑕。虽然有很多该问的,可明曜一时间竟不太愿意再与暮浔搭话。 廊桥是沿着海底山脉搭建的,越往山坡上走,廊外古老恢弘的雕塑和千姿百态的海葵丛便显得越发壮丽,那种轻盈的蓝色搭配着古老的岩灰,与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域相连,最后一圈圈地蔓延开去,直到接触到了乾都最外沿的银色龙纹结界,像是人间天与海之间的那一线。 明曜望着远方出神时,暮浔已然行至她的身侧,他望着她的侧脸,许久后才移开视线,轻轻咳了一声:“如果暮溱弄伤了你,以后不要轻易用你自己的力量疗伤。” “为什么?”明曜回过神,有些困惑地蹙起眉,“我从前并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你和他的力量相冲。”暮浔简单地回答了她,却明显懒得多说,“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直接来找我便可。” 他停顿了一霎,又补充道:“以后也不要试图对暮溱动用你的力量,他会发疯。” “为什么?难道他对谁都这样?”明曜继续问道。 “他和这里的许多人都力量相冲。” 明曜垂眸思索了片刻:“不管这么说,今天谢谢你帮我治好了伤口。” “嗯。” “那么,还没有跟您讲过我的名字吧。”明曜停下脚步,转身抬头面向暮浔,“殿下,我叫明曜,是光明普照的意思。” 暮浔也停下脚步,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用那双深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片刻之后,他突兀地勾起唇,露出了一个冷淡的笑意:“光明普照……多好的名字。” 他转过头,又开始兀自往前走,那玄黑的长袍迤过青灰的长廊,恍惚间像是某种湿滑的爬行动物留下的痕迹。 “对于东海来说,光明似乎并不是什么稀缺的东西。”明曜望着周遭萤光璀璨的园林,在无数看得见看不见的角落,那些珠宝的光芒汇集在一起,将乾都染成了明亮、繁华而庄严的所在。 暮浔闻言又略带讽意地笑了一声:“明曜,这世间有一个地方,终年暗无天日,冰冷阴森,除了无序的、不知何时就会将你吞噬的暗潮之外,那里什么都没有。因为太冷、太黑,就连光阴也在那里消失了。唯一可以庆幸的是,那里的生灵长相丑陋可怖,于是黑暗算是勉强遮蔽了他们双眼,让他们不至于日日自惭形秽地活着。” 他转过头,深蓝色的眸子如蛇瞳般阴森森地望着她:“你敢相信吗?这世上存在着那样的地方。” 明曜在他的注视下微不可查地打了个哆嗦,她的心脏跳动地很快、很重,几乎将她的肋骨撞破,她强行使自己冷静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是吗?我在福盈洞长大,从未……从未见过那样的地方。” “哦?那么福盈洞是怎样的地方?”暮浔轻轻眨了眨眼睛,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跟我讲讲,你又是在什么样的地方长大?” “我……”明曜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回忆着西崇山的景象圆谎,“福盈洞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除了清晨会有充满神力的朝雾之外,其余大多数的时间都是阳光灿烂的。那里花树繁茂,灵石遍地,总之——” 她抬眼望见暮浔阴冷的脸色,瞬间止住了话头。 “怎么不说下去了?这么好的地方,多讲讲。” “殿下……可是您,又是怎么会知道这世界上有那样不见天日的地方呢?”明曜并没有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比起继续扯谎,她更想知道暮浔怎么会知道北冥。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暮浔、暮溱……这两个绝无可能见过她、去过北冥的人,竟然在她面前毫无掩饰地露出了马脚。 “这世间之水同出一源。海与海相连,天与天亦是,没有什么哪一处空间能够全然独立与天地之外。如果你找不到它,只不过是它躲开了你的视线而已。” “在东海一直往北,当你以为自己到达了尽头的时候,你就触摸到了那个地方的边界。” 明曜强行按捺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所以……你突破了那个尽头?” 暮浔却将目光投向远方的龙纹结界:“我没有。我以为自己走到了尽头,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在那个尽头的另一处,有人打破了它。” “是……是谁?!”明曜这一次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语调,她的声音颤抖而尖刻,接近失真,“是什么时候??” “五百年前,”暮浔脸上扬起了一个古怪的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使他端庄英俊的面容也变得扭曲起来,“那是一个极丑陋、极恶心的双头蛇怪。” “他刚突破那处,便遇上了我。” “他以为我是好人呢,跟我讲了很多的故事。” “然后,我杀了他,来到了东海。” “……” “你杀了他?”许久的沉默过后,明曜听见颤抖而低哑的声音自她的喉咙中飘出,她怔怔望着眼前蓝发玄衣的男人,身体中仿佛有一根神经高高悬起,“你杀了他!” “是的。”暮浔的声线平静得毫无波动,甚至连一点儿因为明曜过于激动的反应而泛起的诧异都没有,“我杀了他。” “他先向你出手了?” “没有。” “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也没有。” “可是你杀了他!”明曜双眼通红,声调骤然拔高,“他什么都没做,你就杀了他。” 暮浔站在大片莹蓝色的海葵前,静静地望着明曜。在他的身后,烟灰色的庄严雕塑栩栩如生,那是每一代龙族主神的本相,肃穆高大,如同不死不朽的守护神,支撑着他背后这片深蓝的海域。 暮浔的半张侧脸隐在光影的交汇之间,端正得如经雕琢的容颜,与身后的雕塑渐渐融为一体,泛出一种意味绵长的神性。 他低头注视着她,将明曜脸上激怒而哀恸的神色尽收眼底,下一刻,他突然伸手掐住了她的后颈。 暮浔俯下身,深蓝的双眼与她的浅褐色的眸子对视,良久之后,他忽然笑了:“这世上弱肉强食,本不需要理由。你能活到现在,吞下去的每一块肉,身体里流的每一滴血,都是侵占那些无辜弱小者得来。而若那双头巨蛇更强大、更阴狠,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人,也就不会是我了。” “这个世界的真相是残忍的。弱小的东西如果不学会吃人,就会被旁人吃掉。那些被豢养的鱼苗如果不能在成年之前看清这个真相,就会更加可悲地,心甘情愿地成为上位者盘中的食粮。” “小丫头,从来没人同你讲过这些吧。”他缓缓眯起眼,危险而仇恨地盯着她,“因为你活得太容易了。像你这样的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人替你承担了所有的——” “你是怎么杀死他的?”明曜挣开他的束缚,“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把他的血放干了,那样不可一世的东西,抽了血也不过像是一滩烂泥。”暮浔抬起眼似笑非笑地望向她,“只是皮囊而已。” 明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唇色苍白,琉璃般的眸子冷冷与他对视,下一刻,她忽然转身朝廊桥下冲去。 鲛人侍女抬手欲拦,却在看到暮浔脸色的瞬间犹豫起来。他用一种带着默许的了然目光注视着她的远去,那蓝色的长裙随着她跑动的身影绽开又聚合,像是另一朵开在了廊下的海葵。 许久之后,他垂下眼睛,平静道:“都退下吧。” …… 明曜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重新回到了那双头巨蛇的骸骨之前。五百年前,她已经记事了,北冥深海的魔族本相骇人,因此从不曾在她面前显出真身,可是她记得每个亲近之人身上的气息。 他们为她唱过轻柔舒缓的小调,会隔着鲛纱抚摸亲吻她的额头,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她养大,像养一朵金贵娇弱的花。他们在她的每一个生辰许愿,要她永远留在深海,留在他们爱怜、温柔而崇敬的目光下,永远做北冥唯一的光。 她曾经以为北冥所有人都爱着她,她也同样记忆着、爱着他们每一个人。 可是站在双头蛇巨大的骸骨之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与北冥的任何人对照。 他分明是她的同胞,可是她不记得他,也好像……从未见过他。 第49章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35节 “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明白你。” 暮溱走入华表的阴影之中, 他的目光顺着暮浔的眼神一路落到远处巨大的双蛇骸骨下,那个蓝衣银发的小姑娘正定定地站在蛇骨斑驳的倒影里,目光哀伤而茫然。 “清醒了?”暮浔冷冷回头望着他的弟弟, 眸中漾过一抹嘲讽的笑意,“若你真的不明白我,又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暮溱轻哼一声, 将脖子凑到兄长眼前,指了指颈上的咒枷:“帮我解了。” “戴着吧。”暮浔的目光又落回了明曜身上, 他望着她的眼神毫无波澜,像是在临水自照, 不带情愫, 却始终移不开眼睛,“免得你下次又像个畜生似得要将她吞了。” “畜生!”暮溱的声音骤然高扬,带着几分恼羞成怒的颤抖, “这世上只有你不该这样叫我!若不是我,当了这头畜生的就是你, 像匹种马一样天天给北冥配种的也不是我!” “你不行了?”暮浔眉头一锁, 目光下移落, 平静地盯着弟弟的下身,“我还以为你很喜欢。” 暮溱如同被兄长的目光凌|虐了一般, 整个人都不住地颤抖起来:“你当我是什么东西?我是人, 不是个畜生!” “现在把自己当个人了?”暮浔冷笑起来,“若不是我主导了这一切,你现在恐怕还留在北冥, 心甘情愿地给神族、给天道当一头畜生呢。” “五百年, 你习惯了东海骄奢淫逸,前呼后拥的日子, 便真当自己是尊贵的东海五殿下了 ?”暮浔转过身斜靠着华表,歪头垂目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暮溱,“当年费尽心血走出北冥,拼死抢占了暮浔的身子,又将你的魂融进暮溱体内的人是我。这些年暗中谋划,夺权东海,培养龙隐,日夜保存着北冥六十四魂的也是我。” “你好日子过习惯了,不过是让你弄几个孩子出来,此刻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暮浔深吸了一口气,虽强压着声线,那滔天的怨怒却依旧从字句间汹涌而出。片刻后,他回头望向华表处不知何时开出的结界,在结界之外的蛇骨下,明曜显然没有发现此处的争吵,她蹲下身,半跪在蛇骨面前,掌心凝出莹蓝的神力,正欲朝巨蛇的骨骸探去。 暮浔与暮溱齐齐色变,哄得一声巨响,华表之间的龙纹结界如同骤然炸成漫天碎片,明曜停下动作抬头朝空中望去,暮浔却伸手一把拽住了暮溱的领口:“但愿你能把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干明白。” 暮溱被哥哥一把甩出了华表的阴影,踉跄几步才堪堪站稳。他浅蓝色的眸子刚与明曜对视,便见那少女迅速散了掌心为数不多的本相之力,撑地直起了身子。 “你在做什么?”暮溱盯着明曜的掌心,眼中的贪婪之色又一次泛起来。 就在这时,脖颈上的咒枷开始微微发烫,暮溱皱了皱眉头,强迫自己忽略明曜周身微不可查,却对他来讲清晰可辨的力量波动:“暮浔没跟你说过吗?别动这玩意儿,有毒。” 明曜的眼神下意识落到暮溱的嘴唇上:“你也去过北冥?” 暮溱顿了顿,轻哼了一声:“那么远的地方,我哪里去得了。” 明曜长长出了一口气,望着他的眼神少了几分敌意,可语调依旧带着警惕:“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暮溱眉头一扬,抬臂架在明曜的肩上,手指轻佻地捻动着她的银发:“陪我睡一觉,我就考虑告诉你原委。” 明曜抬手抽出绕在他指尖的长发,望着暮溱的眼神非常直白:“你想让我当你的妃子?” 暮溱笑出声来:“你愿意吗?” “不愿意。”明曜的眉头拧得更紧,“你们东海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暮溱不置可否:“为什么不愿意?你有喜欢的人了?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大冰块?” 他俯下身,凑近明曜的脸:“你居然喜欢那个样子的?那我呢?我现在不好看吗?” 明曜后退了两步,状若失语般摇了摇头:“我累了,你要是没别的事,能否从我面前离开?或者……你也将我关起来算了。” “你累了才应该陪我睡觉,而不是求我把你和那个冰块关在一起。”暮溱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虚假至极的伤心之色,“果然说孩子长大了,就没有良心了。”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明曜被暮溱的胡言乱语搅得头疼,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在暮溱第三次强调“睡觉”两个字的瞬间打断了他:“今天不行,下次一定。” 暮溱骤然滞住,停顿了片刻之后,连声音都开朗起来:“这可是你说的!那你今天好好休息,下次一定。” 当明曜被鲛人侍女簇拥着走入花团锦簇的龙宫后|庭,而暮溱也确实没有再次跟上,她才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是亲兄弟,但暮溱和暮浔的性格可以说是截然不同。在暮浔面前,明曜即便处处谨慎,也仿佛无处遁形。而暮溱……勉强算是个任性率直的人。 虽然不时会发疯,但带着咒枷之后,显然比他兄长要好糊弄得多。 明曜一边在鲛人的引领下往寝宫走,一边梳理着脑海中繁杂的信息。 东海疑点重重,首先是横行渔村的妖兽,与东海中暗藏之人偷偷结契,他谋求凡人向生的念力,究竟有何阴谋?而渔村之人说的东海之乱,又隐藏在这一派奢靡繁荣的景象之下的何处? 其次是暮浔杀死的那只双头巨蛇,它究竟是何人?又是用什么方法离开了北冥?若北冥当真有与外界通行的方法,为何多年以来无人知晓? 还有……明曜脚步一顿,骤然想起自己确实知道一个强大的,而她从不曾见过的人。 ——冥沧。 在她的记忆里,五百年前应当是北冥魔族求他救活了自己。可是自她重生并形成记忆开始,她便从未见过,也再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双头巨蛇……会不会是他? 明曜摇了摇头,将这一处猜测搁置。 第三是暮溱。他若从未去过北冥,又是如何得知她的名字?退一万步,即便五百年前他同暮溱一道去过北冥,见过双头蛇,也得知了她的存在。五百年的沧海桑田,他又如何能够看穿她此刻“福盈洞弟子”的伪装,直呼出她的名字? 东海之乱、暮溱暮浔、妖兽结契,莫非这些事……与北冥有关? 各种揣测在明曜脑海中纷乱如麻,虽说她此刻尚算和云咎身处同一战线,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在云咎面前提起双头蛇突破过北冥。 与妖兽结契之事云咎已在追查,当务之急,明曜决定先从暮溱与暮浔身上下手,看看能否查出更多的线索。 更何况……明曜想起云咎曾跟她说过——生于混沌的魔族并不会死。若按他所言,即便肉身仅剩骸骨,这双头巨蛇也应该会以另一种状态存在。这也是为什么,明曜当时会想用本相之力接触那具蛇骨。 她一边垂头整理着思绪,一边跟着鲛人侍女往宫殿中走,侍女将她带入寝间,动作麻利地放下了轻纱垂幔,温暖的水流轻轻卷动银纱,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床尾几颗浑圆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浅光。 “姑娘休息吧,我们就守在殿外,您有事可以随时吩咐。”为首的鲛人朝明曜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替她放下了床帐。 明曜抬脸朝她笑了笑,那姿态很乖巧,人畜无害的样子,很容易就让人失却警惕。明曜知道,比起在乾都之外见到的那些侍卫,乾都中的这些鲛人要训练有素得多。她们在她面前并不太说话,可是目光却无时无刻不落在她的身上。 是暮溱……不,是暮浔叫她们时刻盯着她。 待鲛女退出殿外之后,明曜蜷在榻上计算着时间假寐,此刻天色已经大暗了,暮溱的一场闹宴把龙隐和这些侍女来来回回折腾得够呛,不可能毫无破绽地守在她的寝宫门口。 两个时辰过去,门外悄无声息,甚至连一两句压低的交谈声都听不到。要不是明曜刻意留神着那些侍女的呼吸声,恐怕早就以为她们已然撤离。 终于,另一队轻悄的脚步声自寝宫外站定,鲛人侍女交班时也没有任何的交谈,只是发间的珠钗碰撞了两声,很快就归于无声。 明曜眯了眯眼,起身缓缓行至窗边,突然伸手重重拍了几下紧锁的窗户,大喊:“来人。” 寝宫大门在片刻之后大开,鲛女走入殿内,望向空空荡荡的内室,声音惊疑不定:“……姑娘?” 随着鲛女这一声轻唤,门外交班的两队侍女纷纷回身往殿内而来:“不可能。这间宫殿连窗户都是锁死的,她能跑到哪里去?” “殿下吩咐了,今夜绝不能让她离开寝宫半步!还不赶紧去找!” 脚步声在殿内纷杂起来,鲛女们纷纷掏出随身的夜光珠镶于四壁,寝宫在刹那亮如白昼,与方才的幽暗形成了一瞬间的,令人目眩的反差。 无人注意到,就在寝宫骤亮的一瞬,一只通体莹蓝的鸟儿自虚掩着的宫门上下一跃而下,倏然融进了宫外的深海之中。 暮溱给明曜安排的寝殿虽在后|庭,却位置偏僻,她本相的光辉在这种幽暗的环境中显得很是惹眼,因此在明曜凭着记忆绕到了殿宇和守卫相对密集的宫道上后,便立即化为了人身。 明曜按照记忆中蛇骨的方向一路贴着墙根而行,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环境。然而很快,一阵疾而快的脚步声从远处朝她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来,而紧随其后的,是铠甲碰撞的声音连同一队侍卫的脚步声。 等到最前的那阵脚步靠近些许,明曜甚至听到了女人跑动时的一声声低喘。 这是……什么情况? 明曜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体隐入黑暗里,暗自祈祷那个吸引了一队守卫追捕的女人千万不要和她狭路相逢——如果那个女人按照她现在所处的宫道一路往前跑,说不定还能帮她引开许多的守卫。 然而就在明曜默默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时,那个女人忽然一个转身冲进了明曜所在的宫道。 那是一个长相极其艳丽的女人,深黑的卷发如海藻般紧紧贴着她的面颊,她脸上满是泪痕,身上雪白的寝衣不知从何处蹭上了脏污。 可即便是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她的眼底依旧保持着仅存的冷静与理智——因为她即使察觉到了明曜的存在,并且在与明曜四目相对的瞬间,她记起了她的身份。 “是你!”女人一把扯住明曜的袖子,猛地跪倒在她的脚边,“你是福盈洞来的是不是!我在今天的宴会上见过你……” “那你一定认识哪位神君吧。求求你,无论找谁,请一定让祂知道——” “东海半数以上皇嗣已被取而代之!现在的暮溱……是假的。” “乾都无可信之人。” 第50章 “你是谁?”明曜闻言一惊, 伸手拉住女人的小臂将她扶起。 “我……” 耳边龙族守卫的脚步声愈近——时间来不及了! 明曜的语速加快,打断了女人的回答:“若我引开他们,你有办法躲到安全的地方吧?” 女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明曜看着她的眼睛,忽地凝出一只小小的莹蓝色蝴蝶放入她的掌心:“别怕,先藏起来, 再传信给我。” 已是宵禁时分,乾都的深夜, 唯一的光源便是宫墙檐下,闪烁着幽幽荧光的彩珠。负责巡夜的守卫习惯了这样幽暗的宫道, 几百年的往返巡查, 他们几乎将道路上的每一块砖上的纹路都踩得清晰,他们的夜视能力极好,然而与之相对的——这些专司巡夜的守卫, 并无法直视强光。 明曜一边分辨着守卫的距离,一边目送那个白衣女人踉踉跄跄地走远。 耳边的脚步声近在咫尺, 一个刹那, 就在守卫路过宫门晃眼与明曜对视那刻, 只听一声清亮的啼鸣响彻,通体璀璨的鸟儿骤然在一众守卫面前振翼而起! “什么!”“鳐鱼?!”“好大……” 鸟儿通体的光芒带来了一瞬的目眩, 在那些守卫尚不曾反应过来时, 明曜向前猛扑,双翼如同一张巨网似地盖在那些守卫脸上,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 办法很粗暴, 但是很有效, 十几个人的队伍就这样被拦在了门槛外,以极其滑稽的姿态后仰……叠罗汉似地倒了一地。 “把它宰了!别让人跑了!” 须臾之后, 领头那个被扑倒在地的侍卫长回过神,一边下令,一边腰间抽出长刀。剑影晃眼而过,明曜折身闪躲,逮住几个跨过门槛,正欲追寻着白衣女人而去的守卫又是一个猛扑。 几人早有防备,抬手拔刀格挡,谁知就在下一刻,那迎面而来的蓝鸟来势一顿——眼前强烈的莹蓝色光芒又忽然散尽,饶是夜视力极好的巡夜守卫,在这突如其来的骤明骤暗之间也陷入了片刻的怔忪。 幸而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几人很快回过神,虽步伐远没有之前那般坚定齐整,却仍然凭着本能毫无犹豫地向前疾行。 只是……虽然他们心中都知道,抓捕那个白衣女子才是目前的头等大事,可方才那只前所未见的大鳐鱼——就当真放任自流吗? 然而没等几个守卫走几步,眼前又是人影一闪,几人警觉地打眼望去,却只见一个身着蓝衣的银发少女神情恍惚地朝他们迎面走来。 这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守卫纷纷愣住,石化般朝那个沿着墙根缓步而行的少女望去——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双眼如强忍着瞌睡般半睁着,在路过他们身旁时,她置若罔闻,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保持着匀速的步调缓慢向前。 那样子……未免太诡异了。 守卫忍无可忍,朝她扬声大喊:“站住!宵禁时刻,速速回宫!” 少女闻言停下脚步,依旧保持着那种恍惚的神情,慢悠悠地走到守卫跟前。然后,她抬起手……从衣袖中缓缓摸出了—— 几根红绳。 “福盈泽满,送红绳。”少女脸上扬起迷离而疲惫的笑意,那双眼睛依旧是半开半合的样子。 她抬起手,揪着红线的顶端,在几个侍卫面前晃了晃:“给你们。” “这是今日来的福盈洞的弟子?”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36节 “她确定还清醒着吗?” “这红线我们拿不拿啊?” 那一瞬间,无数念头如天雷滚滚般从守卫脑海中闪过。 “——你们在干什么!”侍卫长从门槛处爬起来,没走几步便看到眼前几个手下面面相觑的模样,当即怒火攻心,发出一声暴喝,“跟着的人呢!” 侍卫霎时回神,抬步欲追,然而下一刻,眼前垂悬着的红绳偏偏而落。 ——那个福盈洞来的小姑娘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这是谁?”侍卫长的眉头皱得几乎能打结,抬手举起了长刀,“扰乱公务,杀了。” “不行!”一旁三名侍卫紧紧握住侍卫长手上的长刀,“这是福盈洞的人……听说五殿下今天还看上了她,千万不能杀啊!” “福盈洞的?怎么会在这儿?”侍卫长缓缓放下长刀,若有所思地盯着脚边的少女,“把她送回去,抓不到人了好歹还能将功抵过。” 他边说边蹲下身,抬手拂去明曜脸上的碎发,探了探她的鼻息:“她晕过去了?” 几名守卫面面相觑,片刻才道:“估计是……梦游症。” “梦游症?”侍卫长捡起地上散落的红绳,神情复杂地盯着明曜看了半天,“身患怪病,五殿下估计是瞧不上了,这还能功过相抵么……” “啧,麻烦。”他将红绳塞入贴身口袋,随手点了两个人,“你们把她送回去。其余人继续搜!” “是。” …… 明曜清醒的意识在她被抬回宫的半路就已经混沌起来,算起来自从重回渔村后,她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 如今,她本相之力的恢复速度刚离开北冥时快了许多,可依旧不能像云咎那样全然摒弃睡眠,故而当她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寝宫的床榻上,睡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莹蓝色的蝴蝶在她的额前盘旋飞舞着,见明曜醒了,十分兴奋地扇动着翅膀,须臾便撞入了她的识海。 蝴蝶一路飞来的路线在明曜脑海中清晰起来——那个白衣女子此刻的藏身之地离她并不算远。 今夜看守森严,明曜无法再一次设法离开寝宫,在确定了那个白衣女子平安之后,她索性倒回床上闭目养神。 她的神识朝四周扩散开去,越过宫外廊下沉默着垂首而立的侍女和守卫,漫无目的地继续延伸。 乾都几乎各个有人烟的宫殿之外都设有结界,即便能操纵神识进行探查,接触到的也不过是极其有限的区域。明曜对用这种方法找寻线索,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四处看了几眼,便想要收回神识。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队刚刚交班的侍女吸引了她的注意。 “说起来,今夜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呀,三殿为何叫了那么多人守着那个福盈洞弟子?” “估计是知道五殿喜欢她,怕她趁机跑了吧。” “五殿的侍妾已经多到连名字都记不住了,难道他还差这一个吗?” “五殿那样的脾气,就算是记不住名字的侍妾,也不能叫人家跑了呀。” “啊对了,今晚有一位就差点逃出了乾都呢,听说五殿半夜调了一队侍卫在寻人来着。” 明曜闻言一顿,放任神识在几人身后飘飘荡荡地跟着。 “是哪位侍妾?五殿这样着急,难道挺受宠的?” 其中一位鲛女脚步微顿,凑到同伴身边轻声道:“据说,是灵沨小姐。” “居然是她?!”同伴讶然地低呼出声,“她估计已有三百余年没有侍奉过五殿了吧?这些年都好好的,怎么今夜竟然会逃走?” “估计是因为萍侧妃诞下了小龙姬,她见了心中难过吧?毕竟她的亲妹妹如此受宠,而她却遭青梅竹马如此冷落,换谁都受不了的。” “也是,五殿当年同她那般亲近,简直形影不离,没想到如今她仍然只是个没名没分的侍妾,真叫人唏嘘。”鲛女打了个哈欠,朝着一座宫殿的偏门走去,“只是为什么想要逃呢?待在乾都好歹还有盼头,出了这里,哪还能找到更好的地方呢?” “是啊。”另外一位鲛女仰起头,望着宫殿外辉煌庄严的龙纹结界,颇为感慨地重复,“东海哪里还有比乾都更好的地方呢?” 随着那几位鲛女步入结界,明曜的神识飞快收回了她的体内。 ——灵沨,暮溱青梅竹马的侍妾,萍侧妃的亲姐姐。 若那个白衣女子就是鲛女口中的灵沨小姐,那她今日同自己讲的事情,竟有八|九成可信了。 明曜翻身从榻上坐起,望着窗外昏暗的天色,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今夜还没有结束。 她能感觉到暮溱对她全然没有男女之情,所以为什么暮浔要在今夜派那么多人看守她?灵沨会不会就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才想要逃出乾都? 若暮溱并非真正的东海五殿下,若灵沨告诉她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东海之乱的幕后黑手,会不会就是暮溱? 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灵沨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她身上,如果今夜已有什么事悄然发生,那她但凡晚了一步,就是将东海推向更危险的深渊。 明曜抬起手腕,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腕上的金线——如果你将它取下,它会将你带到我身边。 她抓住金线,猛然发力欲将它扯开。 然而,就在金线即将自腕间断裂的瞬间,明曜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可是暮溱,是不是和北冥有关? 她的动作骤然僵住,勾着金线的指尖不自觉地发起颤来。 北冥……会不会和东海之乱有关? 如果云咎知道曾有魔渊的生灵离开北冥,他会做什么呢? 明曜没有想到,仅在这几念之间,她居然已经几乎抛却了自己与云咎在千年前赤忱相待的情谊,将他放在与自己,与北冥全然对立的位置上思考问题。 她敢赌吗?敢用她的北冥,赌执法神的仁慈吗? 明曜的目光颤抖着落在那条细细的金线上。 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垂下手腕,抬腿一脚踹开落锁的窗户,在值夜侍女的尖叫声中化为一道莹蓝的残影,倏忽消失于众人的视线,朝着灵沨藏身的方向而去。 自此,逃亡开始。 第51章 “这条暗道, 是暮溱小时候发现的,现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已经没有知道这个地方了。”夜明珠在灵沨的掌心发散着柔和的光芒, 将她毫无血色的面容映照得更加苍白,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拂开眼前垂挂着的水草,侧身将明曜带进了一个幽暗空旷的洞穴。 “所以你不必担心龙隐和守卫会找到这里, ”灵沨靠着洞穴冰冷的岩壁坐下,下意识伸手环住了自己的膝盖, “只不过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要是不能在四日之内逃出去, 我恐怕会饿死在这。” “四日, ”明曜闻言微微一顿,侧头望向灵沨,“你今夜那样着急地逃出来, 我以为已经发生了什么危在旦夕的事情。” 灵沨与明曜对视一眼,闻言无力地笑了:“是的, 是有危在旦夕的事情, 但它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我该多谢你救了我, 让我又能重新回到这个地方。” 她将掌心的夜明珠靠近身旁的岩壁,伸手轻轻抚摸过上面细细的纹路——那是东海龙族特有的文字, 上下两行, 短短四字。明曜不懂它们的意思,却从灵沨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些清晰可辨的情绪。 “这是我和暮溱的名字,是我们小时候刻下的。”她缓缓眨动着双眼, 声音很平静, 却也很压抑,“暮溱曾经在这里留下过一个符咒, 以保这两个名字不被冲刷腐蚀。那个符咒每隔十年便需要重新加固……” 灵沨垂下手,轻轻摇了摇头:“你看他有多久没有来过了?” “你是如何确定现在的暮溱是假的?”明曜凑近石壁仔细看了几眼,那几道痕迹已经磨损地非常严重了,灵沨口中的符咒也早已没有残留下多少的气息,“如果只是靠这些细节来推断……” “如果只是靠这些细节推断,或许他还是暮溱,只是不爱我了,对吗?”灵沨打断了明曜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嘲弄,“我也希望他只是不爱我了。” 灵沨浓密的长卷发自额上垂下,遮蔽了她大半张侧脸,片刻后的沉默后,她仿佛重新组织过语言,过滤了所有带有主观色彩的情绪,接近麻木地对明曜道:“四日前,他……与侧妃清萍诞下一女,清萍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他们有了孩子,我合该送些贺礼。在那些贺礼中,有一枚玉佩是祖母留给我的,那是我们家族的祖传之宝,有守魂镇魄之效,对于刚出生的孩子大有裨益。清萍后来将那些贺礼都退还给了我,唯独留下了那块玉佩。” “暮溱……”灵沨沉默了片刻,像是难以忍受这个名字自她口中念出,改口道,“昨日宴上,你看到他是如何发疯的。宴会结束后,清萍整整哭了三个时辰,连孩子都顾不上照顾。” “或许是玉佩,亦或是血缘的缘故,那个孩子除了她父母之外,尚算亲近于我。清萍心绪不平,那孩子也哭闹不止,她的侍女便来找我,拜托我至少去安抚一下孩子。” “我去了……然后看见那孩子的玉佩……”灵沨的表情如同溺水般痛苦地扭曲了一瞬,她抬手颤颤按住石壁上的两个名字,许久后才道,“那玉佩里养着截然不同的两个魂。” 灵沨出生于东海最古老的六门之一,只不过她的家族在东海已经称得上式微。可即便如此,东海每个古老家族的传家之物仍然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 那枚陪她出嫁的玉佩名为“净浊”,与其驱邪排异的作用对应。灵沨曾经在祖母那处听过许多这枚玉佩会反应出来的情况——若其主人天资拔群,生来神清骨秀,那么玉佩的存在无异于锦上添花,会日渐呈现出最澄澈的水色;若佩戴者蒙昧愚钝,乏善可陈,从小佩戴净浊玉,到成年时即便不能改头换面,至少也能算作差强人意,在这种情况下,玉佩的颜色会随着佩戴时日的增长,由浊转清,逐渐变得通透起来。 而若是生来朽木难雕,无可救药,那玉佩岁岁年年便只会是黯淡浑浊的颜色。 可是灵沨没有想到,她不过是随意瞟过那孩子身上的玉佩,却见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在那玉佩之中,俨然显现出两团界限分明的颜色,一半至清,一半至浊,两者水火不容,却不断地纠缠、蚕食彼此,试图将对方的领地一并侵占。 ——净浊玉反应的是佩戴者魂魄的清浊,这世上绝无可能有谁的魂魄会同时出现这样的情况。灵沨第一反应还以为是玉佩出了什么问题,但当她将其重新握于自己掌心之时,那玉佩又逐渐恢复了在她身边时最常见的青色。 玉佩没有任何问题,那这个孩子…… 灵沨将目光落回清萍的那个孩子身上,孩子长得很漂亮,浅蓝色的眸子与暮溱极其相似,而浓黑的头发则是她们家族在外貌上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在曾经的无数个梦境中,灵沨曾幻想过她与暮溱的孩子,此时眼前的这个女孩,与她的想象几乎一般无二。 她的呼吸微滞,涩意自胸腔中一点点翻涌上来,那一刻她几乎是嫉妒的,嫉妒到差点儿就要转身离去。但好在,她的理智总能在无数次的较量中占据上风。 灵沨知道,此刻所有侍女的注意力,都被哭得几乎闭过气去的清萍吸引,若想要查明这孩子魂魄的情况,她仅有这片刻的机会。 净浊玉在她的手中,对于这个刚出生不过三日的孩子,灵沨觉得自己要看透她魂魄的情况,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她错得离谱。 灵沨的灵力灌入玉佩,轻易便打开了至清的那半边魂魄——这部分属于清萍的这个女儿,她是信任她的,纯粹的根骨、干净的神识,以及不染纤尘的记忆毫无保留地朝灵沨开放。 可是下一刻,那种干净的色泽便被突如其来的浊色吞噬。 灵沨探入玉佩的那部分灵力如同一头撞入了深不见底的沼泽,在刹那便被撕扯成无数碎屑,被蚕食得一干二净。 她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将净浊玉狠狠甩开,坚硬玉佩敲击在地上,发出不轻的脆响,灵沨面色难看,满头冷汗地盯着那玉佩和那孩子,久久说不出话。 清萍便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几乎是在看清灵沨脸色的瞬间,那个满脸泪痕的女人尖叫着冲向了自己的孩子,她一把抱起摇篮里的女孩,用敌对而警惕的目光望着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姐姐,如同一只凶悍的母兽。 清萍一边与面色惨白,欲言又止的灵沨对峙,一边命令自己的侍女将摔落在地的净浊玉重新捡起。 谁都没想到,灵沨在侍女靠近净浊玉的下一刻猛然抬起手,玉佩乖觉地随着她的动作回到了主人的掌心,那清澈的青色在须臾之后盈满了整块玉佩,清萍盯着姐姐掌心的玉,眼里逐渐泛起了失控的红。 “你把它给我!”清萍大叫着命令,“这是我女儿的!你休想把它拿回去!” 然而灵沨无视了她的话,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清萍怀中的女孩,脑海中只有方才那浊气张狂强悍的气息。 那至浊的魂魄比她想得强大许多……它这样轻易地吞噬了自己的灵力,那么这孩子的魂魄……又能挨过几日? 灵沨蹙着眉,直勾勾地望着那女孩,她上前一步,清萍就失控地倒退一步,终于,这位年轻的母亲再也承受不住灵沨的逼视,大叫道:“你们把她给我拿下!” 侍女闻声上前,灵沨却像忽然回神一般,冷静地望着清萍:“你把孩子交给我。否则,她时日无多。” “交给你,她才真的时日无多!”清萍紧紧抱着孩子,眸中几乎盈满了血色,“你们怎么还不动手??!” 在侍女上前的瞬间,灵沨将握着玉佩的手藏于身后,三两下闪身朝那女孩扑去。她的身法很快,可是要触碰到孩子的目的太过明确,并没有分出更多的精力去保护自身。 只听“嘶啦”一记裂帛之声,灵沨的外袍与几缕长发被撕拽着扯开,头皮传来的剧痛刹那使她的眼眶都模糊了,而与此同时,在清萍的尖叫声中,她握着净浊的那只手,终于再一次抚上那个孩子的身体。 或许是因为灵沨这回生出的意念过于坚定,在短暂的触碰之时,她不仅触及了那浊色的魂魄,更看到了……他亲手将那魂魄打入亲生女儿体内的那个瞬间—— “这双眼睛,长得也太像我了。”暮溱垂首望着摇篮中刚刚出生的女孩,漂亮的眉头微蹙,伸手遮住了女孩那双浅蓝色的眸子。 “殿下,林林可是您的女儿啊,不像您还能像谁呢?”清萍靠在床头,脸上还带着几分憔悴之色,可声音婉转,到底是欣喜的。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37节 暮溱没有答话,比起清萍的神情,他脸上可以说是半点喜色都没有,他抽回手,用那种平静到几乎没有感情的眼神与女儿对视了须臾。 在那样冰冷的目光中,林林一下子哭了出声,清萍紧张起来,直起身试图去抱女儿入怀,可刚伸出手,却被暮溱制止了。 男人从怀中拿起一个流光溢彩的小瓶,那瓶口很细,瓶塞上还坠着一枚很讨小孩子喜欢的铃铛。暮溱拿着那小瓶在女儿面前左右晃了两下,清脆而不聒噪的铃声响起,林林被吸引开注意力,浅蓝色的大眼睛里尚含着泪,却一下子笑了出声。 然而,没等清萍放下心,暮溱却伸手打开了瓶塞,将那细颈的瓶口塞进了林林的嘴里。 清萍大惊失色:“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只是那几个字的功夫,浊色液体一滴不落地被灌入了孩子的口中,不需要吞咽的动作,更没有引起一点儿哭闹,仿佛有无形的手牵引着那些浊液进入了林林的身体。 片刻后,摇篮里稚弱的孩子毫无预兆地喘息起来,两只肉乎乎的小手难耐地不断挥动,像是试图驱散着什么看不见的可怕东西。 清萍望着女儿的样子,眼泪倏然滚落下来,她猛地从床上扑倒在摇篮旁,朝暮溱愤怒地尖叫:“你给她吃了什么!你给她吃了什么东西!” 然而没等她触摸到林林的身体,暮溱却握着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将她重新推回榻上。 他单手以蹩脚的姿势抱起孩子,另一只手就那样稳稳地贴住了女儿的口鼻。 在清萍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暮溱平静而熟稔地,将那几欲被女儿逼出体外的浊色魂魄,重新按回了孩子的身体。 没有解释,没有歉疚,在那女孩几乎窒息的前一刻,暮溱终于移开手掌,将林林重新放回了摇篮。 女人惊恐的啜泣、孩子几近昏厥的哽咽,这样相似的场景又一次发生在暮溱的眼前,可是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他竟然也习惯了。 暮溱的神情未变,只是转身离开了宫殿,没有回头多看那个肖似他的女孩一眼。 第52章 “我认识的暮溱, 是个有底线的人。”灵沨的指甲沿着岩壁上的缝隙,一点点勾勒着那些线条复杂的纹路,她的声音很轻, 像是薄冰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水里,“一个人改变再多,也不会彻头彻尾地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知道大家都说暮溱疯了。可是即便是疯了、傻了, 我认识的那个暮溱……也绝不会将自己所有的孩子,都炼为供养异魂的容器!” 明曜一惊:“所有的孩子?!” “……估计是了。” 灵沨没有想到, 极端的恐惧和紧张竟然迫使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理智。她的神智如同一弯被拉至满弓的箭,在随着净浊玉一同抽离林林身体的下一瞬, 她就明确了自己接下来的方向。 她紧紧握着净浊玉, 一把推开了清萍和簇拥而上的侍女,没有多说一句话,径直往沧澜庭冲去。 沧澜庭, 是所有已满两百岁的龙族幼崽的教习之所。龙族子嗣稀薄,极难生育繁衍, 在暮溱这一辈, 算上年幼夭折的, 也仅有六男三女而已。 暮溱自幼体弱多病,幼年时几次小小的伤寒就差点要了他的命, 能活到这么大, 全靠龙族一味极其稀有的药材“蛰茸”吊着命。也是因此,他从小就被严加看护,不曾离开过乾都王城。 直到五百年前, 他的兄长暮浔离开东海, 前往其他海域游历。再回来时,暮浔不仅带回了双头蛇作为战利品, 更为暮溱找到了一株有着整整八百年灵力的蛰茸。 乾都御医对着那株巴掌大的蛰茸横看竖看,最终小心斟酌着剂量开了方,谁知蛰茸尚未入药,暮溱偏偏又一次突发了恶疾,性命攸关,几乎救不回来。 九死一生之际,是暮浔将那株八百岁的蛰茸熬了药——浓黑浑浊的一碗,一滴不剩地给弟弟灌了下去。那架势若说是狂放不羁,大抵还是用“暴殄天物”比较恰当。 御医们一边瞧着那空荡荡药碗心头滴血,一边又暗自期待着奇迹的降临。 奇迹果然降临了,而且是接踵而至。接下来的数百年中,暮溱不仅再也没有犯过病,而且一日比一日有精神,甚至开始不断地扩充后院,纳妃收妾,堪称纵|欲。 彼时东海龙族的主神,也就是暮溱的王父已经很是年迈迟钝,幼子久病得愈的消息令他欣喜不已,对暮溱的态度自然是宠溺到堪称纵容,并不会计较他那些无伤大雅的私事。于是,暮溱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后|庭厮混下去,到最后甚至连御医院首都看不过眼,接近直白地开始明示他这样实在是纵|欲太过。 然而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在那样一段漫长的放纵岁月之后,暮溱的侍妾竟然接连验出了身孕。按照龙族的惯例,仅是有孕也就罢了,难得的是那些侍妾又接二连三地顺利诞下了体格极其健康的幼崽。 并且,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中,暮溱纵|欲的程度非但没有丝毫减弱,还隐隐到了昼夜不分的程度,嗜酒、淫|乱、敛财、好宴……那些年少的暮溱绝不会沾染分毫的事情,仿佛在以这样夸张的方式千倍万倍地弥补回来。 但对于龙族而言,暮溱的这些行为,跟他所繁育的一个又一个孩子相较,几乎就是不值一提了。 那些年里,龙族御医接生的所有龙崽都流淌着暮溱的血液,从最开始的激动兴奋,到往后的平静熟练,最后……可以称得上麻木。 暮溱有了二十七个女儿,三十二个儿子,他几乎记不清他们的名字,却依旧不曾停下他择妾纳妃的脚步。 生麻了,这些年已经成为妇科圣手的御医们想,真的麻了。 谁都没有料到,当年那一碗八百年的蛰茸,竟然给东海龙族带来了这样繁盛的子息,以至于当灵沨冲进沧澜庭的时候,随便拉住一个孩子,就必定是暮溱的血脉之一。 灵沨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姿态,将净浊玉挨个挂上那些孩子们的脖子,扫一眼,然后取下,飞快地换到下一个孩子的脖子上…… 净浊所反应的景象,与玉佩挂在林林身上时大同小异,即使那两个颜色并非至清至浊之色,但也依旧界限分明得叫人心惊。甚至大多数情况,是属于幼龙魂魄的那部分颜色,已经被蚕食得仅剩小小一隅,似乎过不了几年,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魂魄,就要彻底地鸠占鹊巢。 灵沨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孩子,他们脸上多少都带着与暮溱相似的特质,那种相似与暮溱捂住林林口鼻时的脸重合,令她感到了支离破碎般的心痛。绝望、茫然和恐惧如同海啸般将她吞噬,并在她看到一个少年的那刻到达了顶峰。 那是暮溱的第一个孩子,按照龙族的年龄计算,再过一两年就到了成年离开沧澜庭的时候了。 少年的身材清瘦,身量很高,披散的浅蓝色卷发中,两弯晶莹的龙角如同上好的白玉,他站在那里,目光深深冷冷地望着灵沨手中的玉佩。他正处于变声期,声线有些低哑,却仍保存着少年时期的青嫩,他开口唤了她一声“灵娘娘”。 那三个字令灵沨想起,她曾经是见过这个孩子的。 当时灵沨已遭暮溱厌弃,并不能轻易接触到那些得宠的妃嫔。但只因为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她鬼迷心窍地总会想去看看暮溱初为人父的样子。 于是,趁着那个孩子生辰,她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侍女的队伍,隔着觥筹交错的席面,看到了暮溱俯身与那孩子对视的模样。 那时的暮溱是怎样的神情呢?他似乎并没有多少欣喜,看着那孩子的目光几乎称得上陌生,直到抱着孩子的妃嫔浅笑着对暮溱道:“希望这孩子快点长大,可以叫殿下爹爹呢。” 暮溱闻言歪了歪头:“叫爹爹,那叫你什么?娘娘?” 也是从那一天起,大家才赫然发现,服用了八百年蛰茸的暮溱,虽然在身体已被全然治愈,但心智却受到了不小的损伤。他对于自身的欲望,有着非常敏锐的感知和极其直白的表达,可是对于情感,却完全没有清晰的认识。 对于那些姬妾,暮溱有的只是单纯的欲望而非其他任何情感,而对于他的孩子,他压根也没有产生过丁点儿的父爱。或者说,他本身就像是退化回了儿童时期,若欲望得不到纾解,就会尖叫、生气、发疯。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像是他手中的玩物,得到了、捏在手里了,也就满足了。 然而现在……那个有着儿童一样心智的暮溱,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绝情而残忍地,将所有的孩子做成了容纳无名异魂的躯壳。 灵沨望着眼前接近成年的少年,颤抖着抬起手,将净浊轻轻悬挂于他的脖颈。 少年低下头,脸上扬起了一个情绪莫辨的笑,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玉…… 望着那玉逐渐被无尽的浊色所吞没,暗得好似没有一寸光明曾落到过这具年轻的躯体身上。 须臾,“咔嚓”一声脆响。 净浊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少年胸前裂成了两半。 他仰头看向面色苍白的灵沨,笑容显得有些诡异:“灵娘娘,你的玉,坏了。” 第53章 话到此处, 灵沨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用力扶着墙壁,十分勉强地克制住了自己声线中的颤抖:“那个孩子……已经完全被异魂所占据了。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善意, 那是一双毫无感情的,空洞至极的眼睛。” 少年从颈部扯下净浊玉,手指绕着绳子, 晃动着那枚玉佩甩了几圈,指尖一挑, 轻轻将其丢在了灵沨的足下。然而,甚至没等灵沨弯腰拾起那两半的玉佩, 眼前的少年忽然从袖中探出一把尖利的鱼骨刃, 对着灵沨的后颈当空劈斩而下! 寒凉险恶的刀锋贴着她的皮肤袭来 ,刹那间,灵沨感受到一种恐怖的寒意自后颈蔓延至全身。在那生死存亡的一息之间, 她如同条件反射般握着破碎的净浊玉,对着少年的双眼狠狠砸去。 那块玉石跟了她很多年, 即便是碎了也有灵力尚存, 因此, 在灵沨躲避刀刃倒落在地上的同时,那两块破碎的玉石也正正带着破风之势, 不偏不倚地嵌入了少年的眼眶之中! 可是……诡异的是……一切都太平静了。 少年没有尖叫, 没有痛呼,甚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鲜红的血液从他的眼眶中缓缓淌落,他却只低头面对着灵沨的方向, 像是确认了什么事情一般点了点头。 然后, 他平静地,稳稳当当地跨过灵沨散落在地的衣摆, 大步朝沧澜庭外走去。 灵沨双手颤抖着,僵硬地望着少年的背影,下一瞬,她浑身猛地一个激灵,接近狼狈地从地上翻身爬起,朝着偏门的方向疾奔而出。 “抓住她。”少年的声音自她背后平静响起,而在灵沨夺门而出的瞬间,那沾着血的,早已碎为两半的玉佩,纠缠着浓重的混沌之气,重重砸落在了灵沨的脚边。 她跨出门槛,目光顺着碎玉移到少年的脸上,他被面色惊恐的侍从簇拥而上,那张肖似暮溱的面容已经被血色模糊,在人潮与鲜血的掩盖之下,他不动声色地望着灵沨。 那样的神情,竟然也令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暮浔风轻云淡的脸。 也是从这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在乾都再无任何可以信任的人了。 信任是一种难得的勇气,它源自于人对自己和周边的掌控。自灵沨离开家族来到乾都之后,已经过去了几百年的时间,这几百年中建立起来的一切,却仅仅被这样一个疯狂而短暂的夜晚全然瓦解。 沧澜庭的孩子们,都和林林一样被融了魂,可是他们的母亲即便察觉了却也都不敢声张。因为龙族特殊的神权继承制,注定了在现任主神陨落之后,下一代的权柄会有极大可能落入沧澜庭的这些孩子身上。 没有人会冒着失去神权竞争力的风险,暴露这些小小的“问题”。何况那些融了异魂的孩子,本身就极善于将自己伪装得天真无邪。 她还有谁可以信任?灵沨在四面朝她聚拢而来的侍卫中央,仓皇展开所有的随身法器击退人潮,近乎盲目地朝着乾都外奋力跑去。 那时她并没有想起明曜,更没有想到,在这举目无亲的境地里,会是这个神族来的少女,最先向自己伸出了手。 “我已经不知道乾都还有谁可以相信了……自从五百年前三殿下游历归来之后,东海朝野内外大权已逐渐被他掌握,暮溱与他那样亲密,甚至当年的那一碗蛰茸也是……”灵沨紧紧地握住了拳,许久后才对明曜沉声道,“明曜姑娘,我不信暮浔。” 灵沨眉头紧蹙,雾蒙蒙的双眼恳切地望向她:“如今是我连累你也被龙隐和守卫追捕,但你放心,我不会再拖累你,只要你答应我离开东海之后,将这里的所有事都传达给神界,只要你愿意答应我……我就算是死,也会把你送出这里。” 她紧紧握住明曜的手,两人双手交握,赫然发现彼此的掌心都冷得如同寒冰——明曜微垂着脸,神情并不比灵沨更好,她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沉默着,并没有当时帮灵沨躲避追赶那般果决。 “你……”灵沨的手开始发起抖来,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疑虑如浓雾般覆上了她的眼眸,那种被所有人遗弃的恍惚之感又开始笼罩上来,灵沨的手指动了动,下意识要从明曜的掌心抽离,“你……不相信我?” 明曜冰凉的手却在这个时候紧紧握住了灵沨的,她仰起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暗夜中闪烁的琉璃般,漾着不太真切的碎光,明曜深深沉了一口气,压下了声线中隐秘的不安:“乾都……或许还是有人可以信任的。” “东海的主神还没有陨落。他只不过是年迈了,可是神权和神力都还在!”明曜另一只手缓缓抚上自己腕上的金线,许久后才郑重道,“我相信你,所以你不能死,你留在这里……我、我有办法帮你。” 莹蓝色的本相之力骤然在明曜的指尖亮起,那光亮如同两团小小的火焰照进她的眸底,随即明曜指尖猛地用力,浅金的丝线在她的腕间骤然断裂。 下一刻,她只觉得一种明显的拉扯感遍布全身,她的身体骤然一轻,骨骼、血液与经络像在刹那分裂又重组,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金色如烈日|逼近那般盈满她的视线,在恍惚的几息之后,她重重落入一片极其森寒的海域,并且失重地……不断地坠落了下去。 ——这条金线,如果你将它取下,它会将你带到我的身边。 所以这里是什么地方?云咎又在哪里? 纵然都是深海,可是明曜此刻身处之地,却比北冥还要寒冷幽深。她的四面八方皆看不到尽头,入眼处除了荒芜的海域之外一无所有。这个地方非常寂静,静到察觉不到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那种可怕的寂静如同厚重的泥沼布满了她的全身,将明曜一刻不停地拖入更深的海底。 她回过神,试图摆脱那种拉扯的力道向上,可是所有的力气却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她开始挣扎,尝试聚集所有的力量化归本相,然而那与她日渐默契的本相之力却仿佛又被压制,在她刻意的调动下,依旧没有聚起一丝一毫! 难道……这里是乾都的监牢? 然而没等明曜理清思绪,忽然一阵痛呼从她身下的深渊中遥遥地传来,那声音太过凄厉,在这幽深的海域里,带起了一种更加悚然的寒意。明曜只觉得头皮一麻,下意识循声望去……骤然,她的瞳孔猛地放大! ——明曜脚下百丈的漆黑海域中,一只明黄色的,硕大的眼睛,如同一轮满月撞入了她的视线。而在那令人胆寒的眼球中央,一只通体漆黑的双头巨蛇蜷曲着身体,首尾相缠,一圈一圈地,形成了瞳孔正中那一点漆黑的颜色。 在明曜的目光落在双头蛇身上的瞬间,它仿佛察觉到什么一般警觉地仰起头,也正是这时,明曜才终于发现,这条双头蛇的体格,比她曾在乾都见到的那具骸骨要小许多,且它身上尚带了一种黏糊糊的湿意,像是……就像是刚刚破壳而出的样子! “嘶嘶!”双头蛇在捕捉到明曜身影的瞬间兴奋起来,两种声调相似的嘶嘶声先后响起,他们仰头死死锁着她的位置,看着明曜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往下坠落,激动难耐地卷起了长尾——那是,双头蛇要发动攻击的样子。 双头蛇明黄的四眼与身下满月般的巨眼就那样死死盯着明曜,她背脊僵硬地与其对视,被一种诡异而复杂的感受席卷了全身,她应该害怕的,可是身体除却本能的警惕之外,竟然没有产生一丝恐惧。 就这样,在那寂静的数息之后,双头蛇忽然朝明曜的方向直窜而起!两只蛇头在同时张开血盆大口,尖利的毒牙泛着阴冷的水色,左右围攻,瞬间朝明曜逼近而来。 明曜紧紧攥着拳头,身体却一动也没有动,在双头蛇靠近的瞬间,她喉中忽然溢出了两个字:“……冥沧?” 双头蛇的攻势丝毫未被这两个字打乱,它不为所动地高高跃起,血口大开,自明曜头顶一口咬下!明曜定定站在那里,在即将被吞噬的瞬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下一瞬,一阵凉意兜头而下,眼前万物由暗转明,双头蛇和巨眼的幻象如同暗潮般无声无息地散开。明曜回过神,紧绷的神经一松,踉跄地向前两步,膝盖一软,堪堪向前倒去。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38节 就在这时,身前白衣微动,冷香稍拂,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轻轻拖住了她的手肘,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扶正。 “明曜。”云咎熟悉的声音自她身前飘下,他的声线很稳,可嗓音底下却带了几分担忧,“你将丝线扯断了。” 明曜松了一口气,借力撑着云咎站直身体,片刻才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眸:“云咎?” “是,我在。” “我知道了一些关键的线索,我想我们应该先去见一见东海龙族的主神,如果我的那些线索都是真的,那东海龙族全族可能都……” “明曜。”云咎抬手轻轻按上了她的后颈,他低头看着她焦急的脸,安抚般缓声道,“你怀疑的人是谁?” “……暮溱。”明曜望着云咎的漆瞳,片刻后才道,“我怀疑东海之乱的幕后之人,是暮溱。” 第54章 “……暮溱, ”云咎缓缓眨动着漆眸,若有所思地望向明曜,却并没有对她的揣测做出任何回应, “你知道我们现在所处何地吗?” 明曜:“难道是乾都的牢狱?” 云咎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只垂手拉住明曜的手腕, 在她原本系着金色丝线的位置重新落下了一道神力。 微凉的刺痛一闪而逝,于明曜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接近肤色的印记, 若不细看便无法分辨出来。 明曜有些吃痛地缩了一下手,略带诧异地望向他, 云咎却也并不对此多做解释, 只道:“此处乃龙族主神伏尊设下的阵法秘境,如果不能破开此处,我们便无法见到伏尊本人。” “伏尊设下的?” 双头巨蛇的幻象散去之后, 二人眼前出现了一条极长的廊道。道路狭窄,两旁耸立这的冰岩与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相连, 比起无处不缀满了萤石的, 金碧辉煌的乾都宫殿, 这条长廊幽深颓败得简直不像是在东海,反而更像是荒凉混沌的北冥。 明曜被廊道内的冷气激得打了个寒颤, 轻声道:“可双头蛇是被暮浔捕杀的……龙神伏尊的秘境中, 又为何会留下双头蛇的幻象?” 云咎走在明曜身前不急不缓地解释:“能够捕获这样的异兽,对于龙族或许是一种荣耀。伏尊以此为荣,留于秘境来彰显龙族实力也不奇怪。” “……以此为荣。”明曜沉默了片刻, 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这四个字, “这并不是什么荣耀。” 云咎前行的脚步微顿,墨色的发尾随着他的动作在身后轻轻摆动了一下, 他回过来,幽深的眸子沉沉落在明曜的脸上,以肯定的语气陈述:“你对那双头蛇格外好奇。” 明曜抬头与他对视,轻声道:“我只是觉得,那只双头蛇能修炼至此并不容易,何况它或许并没有做错什么,龙族无故将它折磨至此,实在过于残忍。” 两人在说话间,已沿着那长廊绕拐了几个弯,眼前毫无变化的场景使明曜有些心绪烦乱。虽然她在听到灵沨所言之后,已经下定决心将所有的疑点,对龙神伏尊和云咎和盘托出,可她心中对于双头蛇的遭遇依旧有所不忍。 若事情果真如她猜测的那样,双头蛇在逃离北冥之后被暮浔所害,其魂魄附于暮溱的身上,在东海暗地扩张自己的势力,那整件事的起始,也是东海不仁在先。 可就如灵沨所言,沧澜庭的那些龙族子嗣无论如何都是无辜的。循环不息的杀戮与阴谋只会让更多的无辜者遭难,哪怕东海龙族与她无关,她也不愿意亲眼看着北冥同族背上那么多无辜的生命。 明曜愿意去相信,云咎能够给整件事一个公允的裁决。 云咎在听完她的回答之后,依旧保持着不置可否的沉默。两人的脚步声轻轻重重地在长廊中回荡,两侧毫无特色的冰岩和漆黑的甬道,在一个又一个的转角之后,依旧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明曜跟着云咎亦步亦趋地向前,云咎此刻的沉默比以往更叫人不安,她不明所以地绞了下衣:“云咎,你对于东海的事,有什么线索吗?” 云咎脚步不停,也不答话,只转身率先进入了一个拐角。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阴风自长廊那处扑面而来,云咎的白袍与黑发骤然扬起,他在侧身的同时偏头看了明曜一眼,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至身旁。 下一瞬,一扇巨大的黑铁旧门自二人身旁显现,狂风在长廊中来来回回地横冲直撞,明曜眼睛几乎都无法睁开。 片刻后,只听一声巨响,黑铁旧门被狂风由外向内重重掀开,冰冷的怒澜在黑门之后的空间内炸起,一声龙吟啸响,明曜在余光中,看到了一张苍老的面庞。 “嘭!” 老人扬起手,沉稳的神力自他掌下逸出,破损洞开的大门在明曜二人进入内室的瞬间闭合,屋内的波澜也在同时平静下来。明曜站在门内一点,伸手紧紧攥住云咎的手:“他是……他就是……” “他是伏尊留在秘境中的分身。”云咎拉着明曜的手,绕开了站在厅堂中央的老者,径直往其身后的王座处走去。 “秘境与一般的幻境不同,幻境是由神力塑造而成,因此不论其中的景物多么精巧逼真,也都是空中楼台而已;而秘境,往往都是真实存在于神域之中的所在,只不过秘境通常会被主神用神力所隐藏,所以鲜有人知。但为了以防万一,主神在创造秘境之后,还会用一部分神力化出分身,留存于秘境之中,分身所在之处,就是秘境内唯一安全的地方。” 明曜闻言心头一松,下意识放开了云咎的手,转身朝伏尊的分身望去:“既然是分身,那也一定与龙神本尊惺惺相惜才是,我们何不现在就向他表明来意?” 云咎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分身往往只是为了本尊留下的某个任务才存在的,与本尊间的联系并没有那么强烈。并且通常留存于秘境的分身,只有保证秘境完好无缺这一个任务,且因为其长时间与外界隔离,可以说是和本尊联系最少的分身之一。” “神明创造的所有分身,都是其真身神力的一部分,所以执行任务之外的时间里,分身会按照真身对神力的需求,适当抽离自己的神力归还给本尊,在那个时候,有的分身对于外界的感知力也会变弱……眼前的伏尊分身便是如此,你不妨一试。” 不用过多尝试,明曜就知道云咎所言无误。她此刻已经站回了伏尊分身的面前,可老者的视线却依旧盯着那扇方才被狂风怒澜破坏的门洞,丝毫没有对明曜的存在产生一丝一毫的关注。 “那扇门已经被您修补好了,”明曜站在伏尊分身边上低唤道,“……伏尊神君?” 纵然身为龙神,风烛草露之年的伏尊,其容貌外表仍然与明曜印象中的老人相差不多。他身着鷃蓝的龙纹袍,手握银质长杖,紧束的灰发向上拉扯着他眼角的皮肤,却仍然阻挡不了伏尊眼角皱纹的延伸,和随着年龄愈加松垮的肌肉与身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老人的气色还算红润,即便受到了岁月的侵蚀,至少还有长久位居高位带来的,浑然天成的精气神。 明曜盯着他的脸等了一会儿——在她的呼唤出口之后,伏尊分身甚至连睫毛都不曾动颤一下,他如同雕塑般站在厅堂中央,死死盯着黑铁门,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明曜叹了一口气,有些沮丧地走回云咎身旁:“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得另外想办法通过秘境。我扯开金线时,身边还有一个朋友在等着我的消息,她虽然暂时安全,却也是无法支撑太久的。” 云咎闻言却又沉默了下来,他拉着明曜的手腕回身往主位站定,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了伏尊柔软宽大的王座,明曜措不及防地跌坐在位子上仰头与他对视,却见云咎微俯下身,一张清逸冷俊的脸自上而下地凑近她。 “云咎……?”明曜被他按着肩膀,整个人都像是躲在了他的阴影之下,分明是很亲近的距离,可她对眼下的情景生出了几分茫然,“你有点奇怪。” 云咎神情微顿,视线微移:“你这些日子太累了,本相之力也尚未完全恢复。这里很安全,你需要休息。” 明曜脸上的疑虑越发明显,她蹙起眉,有些抗拒地摇了摇头:“我不累,而且现在也不是休息的时候。灵沨还等着我的消息,我答应过她……” 倏然,她的声音却猛然滞住,云咎的掌心下移,虚虚贴上她的后背。温暖的神力顺着她的脊骨上下游蹿,如同一股温泉迅速使她体内的本相之力逐渐丰盈起来,云咎直起身,垂眸望着明曜怔忪的神情:“调动你的本相之力与这道神力一同调息。东海的事交给我就好。” “云咎,”明曜望着身旁摆出阖眸入定之态的云咎,沉默了一霎,忽然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离开东海之后,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 “难道现在的我不能知道吗?”明曜咬了咬下唇,声音中突然多了几分强硬,“云咎,我不想让你做什么都挡在我的身前……我也有我的选择。” 话音落定,云咎一如既往地沉默了下来,他轻合着双眼,呼吸清浅,几乎与熟睡之时无异。可云咎越是如此,明曜心中就越发焦急,本相之力与神力在她体内运转了十几个来回,而她身边的云咎与不远处的伏尊分身,均纹丝不动地保持着一坐一立的姿态,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明曜简直要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明曜起身再一次走回伏尊身旁,绕着这尊“塑像”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伏尊神君,您不是要保证秘境完好无缺吗?您要是再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就把你这间屋子给拆了!” 她跟伏尊分身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又冲回主座拿起了一尊琉璃盏重重摔在伏尊脚边,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琉璃盏当场四分五裂。 下一瞬,伏尊分身毫无波澜的目光移到那摊碎琉璃上,一板一眼地抬起手,将琉璃盏恢复原样。 明曜捡起琉璃盏,扫了眼再次“宕机”的伏尊分身,第一次在无奈之中生出了强烈的恼火,她气冲冲地冲回主座,平素清亮的桃花眸沉沉地压下去,琥珀色的瞳孔仿佛能燃出两团烈焰。 “云咎,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是东海如今水深火热,有许多无辜之人受此牵扯。如果你担心我的安慰,非要将我困在这里,那至少你应该去做一些正经的事情才——” 明曜低头盯着云咎,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止住了话头。她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伏尊分身一眼,又回过头望向依旧阖眸端坐的云咎,忽然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凑近神明跟前,低唤了一声:“神君?” 她的目光顺着云咎高挺的眉骨一路向下,最后落到他轻抿的薄唇上,她歪着头,用类似自言自语般的声音喃喃:“你不会……也是分身吧?” “云咎让你把我困在这里,现在你的任务完成了,你也就不理我了,是吗?” 明曜扬起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捏住了云咎的下巴,她指间稍稍用力,在神明光洁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指甲印。片刻后,她忽然垂下头,小动物似的,报复般在云咎的唇瓣上咬了一口。 “你……”在明曜撤离的瞬间,云咎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有些错愕地低头望向明曜捏着他下巴的手,俊眉微蹙,“你这是……” 明曜眯起眼睛朝他扬起一个假笑:“神君大人,您也是分身吗?” “我——” “嘭!” 在云咎即将开口的下一刻,明曜高高扬起手中的琉璃盏,毫不留情地朝云咎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没关系。是真身的话,她得不了手;是分身的话,云咎也不会被砸出问题。 她不能真的和两具神明分身待在这里排排坐,一定要想办法早点见到伏尊本人才行! 明曜这样想着,紧了又紧手中被她握得发烫的琉璃盏,不安而纠结地望着被她突然袭击的云咎。 片刻,只听一声闷响,云咎身体朝旁边一歪,软绵绵地晕倒在了伏尊的王座上。 明曜:…… 好了,确定了,云咎居然把她的金线,和一个不太聪明的分身系在了一块儿。 第55章 明曜托着云咎的肩膀为他调整了一个姿势, 指腹轻轻抚过他脑后的乱发,有些怔然地望着他的脸。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分身始终只是神明的一小部分,并不承载着太多复杂的神智, 此刻的云咎看上去比真身要更温和一些。特别是这样昏睡的样子,又一次令她不可控制地回忆起千年之前的神明。 待他们离开东海后,就会一同动身前往北冥, 届时若云咎依旧想不起千年前的事情,她也一定要找机会跟他说清楚。 至少要让他知道……当年是她迫不得已才投身北冥, 魔渊众人是她的救命恩人,而非刻意违抗天道, 将她私藏囚禁之人。 之前在经历了千年的回溯之后, 明曜再次见到云咎,情思起伏之间光是理清她与云咎如今的关系还来不及,竟然忽略了云咎与北冥之间的矛盾。可是自她来到东海之后, 暮溱、暮浔与双头蛇之间的隐事,令她不得不更加慎重地去思考云咎与北冥之间的关系。 正如她现在所面对的情况——若此次东海之乱真的牵扯到北冥, 她决计无法在执法神的眼皮子底下替魔渊隐瞒掩饰, 何况她相信云咎的为人, 相信他即便对北冥抱有一些误解,也会给所有事最公允的判断。 而她唯一能做的, 就是尽快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将她在北冥所认识的一切分享给他,尽可能地开解一些云咎的误解。 明曜轻轻出了一口气,伸手取过王座上的软枕垫于云咎脑后, 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琉璃盏击打的部位, 语气中带了几分歉疚:“……希望分身受伤不会太痛。” “会痛的。” 明曜眉头一皱,有些着急:“那怎么办?” “……” 须臾, 她猛地反应过来,朝着声音源头望去,可光是那一眼,明曜的脸色就倏然发白起来:“你……你?” 不知何时,远处灰发蓝袍的伏尊分身已然转过身来,他双手撑着长杖,精神矍铄,额前水蓝的神印散发着宝石般的光芒。 老者眼皮微垂,通身颇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魄,他就那样不动声色地望着明曜:“孩子,你们自神界而来?” 明曜终于回过神,语气讶然而急迫:“您是伏尊神君本人吗?” “让你失望了,”老者摇了摇头,“吾只是他留在秘境的一具分身而已。” 明曜闻言脸上却并没有失落,继续抓紧机会问道:“那么您此刻能够与伏尊真身取得联系吗?秘境之外发生了许多剧变,东海的安宁岌岌可危,我想要与伏尊见上一面。” 老者深深望了明曜一眼,似乎在思考她话中的真实性,片刻后,他才缓声落下两个字:“可以。” 明曜一怔:“当真?!那您还需要我做些什么?是否我不管与您说了什么,伏尊本人都会知道?” 伏尊分身直视着明曜的双眼,继续道:“当真。” 明曜心中一喜,下意识就要开口。可她此刻正坐在主位上,龙神分身却站在她的座下,她自觉这样不太妥当,正准备起身,目光却从云咎分身昏睡的脸上一扫而过。 电光石火间,一种异样的警惕自她脑海中浮现,她起身的动作停了须臾,目光迟疑地落回伏尊身上:“可是您……为何会等到现在才与我交谈?”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39节 先时她尚未击昏云咎分身之时,也曾几次试探着与伏尊分身交谈,当时这位老者恰如云咎所言那般“感知力极弱”,莫说是与她沟通,就连对她的呼唤做出些微的反应都不能。 却为何……在她将云咎分身击昏,并试图逃出这间屋子的时候,这位伏尊分身突然清醒了神智? 老者对上明曜警惕的目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孩子,在这个秘境中,你对万事有所警惕,自然是极其明智的。伏尊真身年纪大了,若非察觉秘境异动,是断然不会将神力投注于此的,既然你不相信老夫,那便等你离开秘境,再亲自向伏尊解释罢。” 语毕,老者长长吐出一口气,站定身形,轻阖双眸,又摆出原先那一副万事不理的姿态来。 “稍等!”明曜见状连忙起身走下主座,她小跑到伏尊分身旁边,有些焦急地捏了捏裙边,“伏尊神君,请您将手给我。只要您给我片刻时间,我一定将一切尽数告知!东海是您的神域,您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我只要一小会儿就能确定……” 伏尊未等明曜说完,撑着长杖的手掌微抬,掌心朝下,伸到了明曜面前。 明曜看着伏尊苍老得经络分明的手背,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托住老者的手掌,小声道:“多谢。” 本相之力自两人交握的掌心凝聚,莹蓝色的光芒逐渐扩大,与伏尊额前浅蓝的波纹神印相融。 周身真实的秘境景象逐渐变得虚无,时光长河中的因果碎片交错着涌向明曜的识海。在她即将被那些过往吞没前,明曜抬头朝老人恭敬地微笑了一下——用本相之力剖析过往因果是一件极其私密的事,虽然她并无恶意,可是作为堂堂神明,愿意将自身的记忆向她敞开,本身就是莫大的信任了。 明曜想,甚至不需要多么仔细地去旁观那些碎片,光凭她可以如此顺利地进入伏尊的过往,眼前的这具分身,便足够值得信赖了。 然而,在她与老者道谢后四目相对的瞬间,伏尊皱纹横生却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却突然扬起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 他下垂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上半张脸的肌肉几乎没有动作,而嘴角的笑容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扩展开意味不明的笑意。 明曜只觉一阵寒意从尾椎骨直窜而起,她下意识就要松开对方的手,然而下一刻,她的手指被老者死死攥在掌心,伏尊含糊而低沉的声音带着冷冷的笑意,自她耳边响起:“不客气,看仔细。” -- 蔚蓝的水波中,巍峨的宫殿外,闪烁着银白色龙纹的透明结界,虚虚实实地交替变幻了一下,一道玄色的身影穿透结界,径直走入最深处的宫宇。 视线中的场景随着那身影的走动不断变化,宫殿琉璃顶上镌刻着的水波花纹被明珠的光辉所映照,在男人的衣袍上落下一抹又一抹交错的阴影。 玄衣男子半垂着头,一路目不斜视地快步前行,几番七拐八绕之后,他终于停在了一扇外观平平无奇的窄门前。 他在门口站定,像是做了什么心理准备般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他抬手将那扇窄门推开了一线,悄无声息地侧身进入。 “阿浔来了。”几道帘幕之后,伏尊坐在漆黑的内室中,他侧过头,鹰隼般的目光从身侧三丈高的透明水晶上移开,缓缓投向帘幕外姿态恭顺的儿子,“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点。” 暮浔抬起脸,步履无声地掀帘走入内室,叩首朝父亲深深拜下,又倾身取过伏尊案前的酒盏,重新续上琼酿,方开口道:“请父神指教。” 伏尊将视线重新移回那水晶上,不动声色地开口:“此番游历,你欲往何处?” “四海辽阔,儿子都想去看看。” 伏尊轻哼一声:“幼稚。” 此二字落定,暮浔微微一僵,又一次叩首拜服在地:“请父神指教。” 伏尊沉默片刻,抬手一挥,指尖直指那逐渐漫起雾色的水晶:“人生在世,无论所行何事,都要有的放矢。龙族血脉特殊,哪怕成为正神,依旧无法拥有不老不死的身躯。因此光阴对我们而言更为可贵。” “暮浔,吾不希望你将有限的寿命蹉跎在忙无目的地游历之中。” “多谢父神,儿子受教。” 伏尊闻言眉头微蹙,显然对暮浔这几句敷衍了事的话术颇感不满:“那你是否已经明白此番游历的真正目的为何?” 暮浔闻言又拜:“儿子愚钝,请父神指教。” 此言一出,伏尊呼吸都带了几分颤抖,他沉沉阖眸,强压着语气中的怒意:“还不赶紧想!” 暮浔的脸色白了几分,整个人伏倒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许久之后,他微微抬眼,有些不安地望向父亲:“弟弟常年病痛缠身,唯有蛰茸方能缓解一二,可族中蛰茸均是医师刻意催熟培育,药力微薄。儿子想前往北海极寒玄谷,亲自为弟弟带回一株灵力最盛的蛰茸。” 暮浔说这话时语气真诚,因此越说下去便越有底气,他知道暮溱什么都比自己强,乃是下一任龙族正神的不二人选,唯有体弱多病这一点难解。若是他能替弟弟带回极寒玄谷的蛰茸,说不定暮溱的病弱之疾就能得到治愈,到时……或许连父尊对他也会高看两眼。 片刻的沉默之后,伏尊终于放缓声线,缓声道:“这次倒是想对了路子。只是你去北海,最重要的事情还不是这件。” 话音落定,伏尊掌下雾色弥漫的水晶中忽然泛起了一丝波动,两个纠缠的剪影自雾气中逐渐清晰起来,明曜与暮浔一同将视线投注其上,却忽然瞪大了眼睛。 ——那两道剪影线条十分简单,但却可以明显地分辨出这两个身影乃是一对纠缠的男女。雾色中的画面变幻得极快,二人的身影很快如两团入水的墨迹一般交融。 而不过片刻,那团墨色又一次分裂成两团,其中一团只是模模糊糊的黑点,而另一团却很快幻化出细长的身形,以及两个明显的蛇首。这异兽的影子不断壮大,流畅蜿蜒的躯体如同盘踞在水晶背后,幽幽滑行之间,独属于蛇类的鳞片分毫毕现。 是双头蛇! 明曜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诧异地望向伏尊波澜不兴的面容,心中惊疑不定——伏尊怎会在此时就知道北冥双头蛇的存在?! “这是什么怪物?”水晶中的画面逐渐暗淡下去,倒映出暮浔愕然的神情,他惊惧地望向父亲,声音都颤抖起来,“东海从未有过这样的东西。” “这是北海尽头的孽畜,是堕神与邪魔珠胎暗结的杂种,也是天道不容之物。” “神龙一脉如今子嗣愈发稀薄,且又天资平平,此后恐难以受天道认可,顺利继承神权。吾闭关近百年,耗尽半身修为,方才寻得此机遇。” “如今时机已到,你需前往北海,找到此孽畜并将其诛之,如此,东海龙族神权稳矣。” 第56章 双生子 轻盈的玄灰色纱幔随着暮浔的离去飘动又垂落, 那层层叠叠的薄纱像是一抹烟尘,在伏尊的视线中起落一霎,很快便恢复了纹丝不动的状态。 暗室重新恢复了静谧, 明曜站在伏尊身后不远,目不转睛地望着水晶中缓慢游动的黑色巨蛇,心跳得几乎失控。 仔细回忆起来, 在仅有的几次接触双头蛇骸骨时,她的心底也泛起过这种微妙的波动, 当时她只是将那情绪归因为见到北冥同族的悸动。然而此刻,当那三丈之高的水晶清晰映出双头蛇的身影时, 明曜终于捕捉到了她心底生出的那种, 近乎本能的情绪。 她感觉自己熟悉他,但那种熟悉绝非是因为生于同族的联系——明曜无比清楚,她心中生出的那种熟悉感远比同族的关系要更为紧密, 甚至像是……来源于血脉的本能。 明曜的目光随着双头蛇的动作缓慢移动,与此同时, 她也清晰地感觉到溶于骨血之中的每一分本相之力, 都在随着自己无序的心跳一同悸动着蔓延去四肢百骸。水晶中的影像太过真实清晰, 清晰到明曜几乎要鬼使神差地上前,试图用双手去触碰双头蛇漆黑的鳞片, 将本相之力完完全全地覆盖他的全身。 不出于任何目的地, 明曜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谁,自己又与他究竟有何渊源。 屋内寂静,伏尊重新于案前坐下, 将暮浔方才敬的酒一饮而尽。老者复杂深沉的目光重新投回双头蛇水晶中的映像上,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用低到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 对前方道:“不喝一杯吗?” 明曜闻言心头一跳,警惕地朝周围望去——没有人,在暮浔走后,暗室中就只剩下伏尊一人了。 她屏气凝神地盯着伏尊神情淡漠的面容,许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刚刚出现了幻听之时,水晶中的巨蛇影像骤然消失,一道裂痕自水晶内里由下至上地延伸,很快如同蛛网般密布其上。 伏尊抬起眼,浓白密长的眉毛低低压着他的五官,黑暗中,他的轮廓显出了些微的戾气:“一切如你所愿。” 三丈高的水晶骤然破裂,剔透的碎屑如同白沙,顷刻积落满地又化为鬼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明曜一怔,在看清那人影兜帽下容颜的瞬间几乎尖叫出声——是鬼王! 为什么……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此地啊! 这段回溯,距离二人千年前的相遇,又已经过去了五百年。鬼王的容貌并没有分毫改变,甚至通身的气质,要比他当初与明曜初见之时更加沉稳一点,他的语气中带着和缓而疏离的笑意,仿佛并未察觉到伏尊语气中的敌意:“是在下该恭喜神君得偿所愿才是。” “得偿所愿?”伏尊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若暮浔此次无法顺利得手,我不介意碾了你,遍洒东海喂鱼。” “神君爱子心切,令人感怀。”鬼王谦恭俯身为伏尊添酒,语气不急不缓,“此番在下来到东海,是有要事所求,若在下所言不实,非但事与愿违,还会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如此无利可图的阴谋,在下不会做。” “三殿下此番游历,一定马到成功,得偿所愿。” 龙神闻言脸上也并没有任何喜色,他自案前缓缓起身,无视了鬼王奉酒的动作,只道:“本君是看在素晖的面子上,才予你信任,可你究竟是不是个聪明人,也得暮浔游历而返方可见分晓。你只管记住一句话,东海纵然势微,要捏死你这种微末亡魂,依旧易如反掌。” “……是。”鬼王垂首回应,双眸之间却生出波澜。他用愈凉的余光望着伏尊离去的背影,在暗室的窄门重新闭合之后,方才不急不缓地直起身,抬手拂了拂黑袍上不存在的尘埃。 明曜如同镜外之人,站在离鬼王不远处的地方怔怔望着他,她死死攥住自己的裙边,手指控制不住地发颤。她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僵硬地看着鬼王,像在观察一只近在咫尺的蝴蝶,生怕一个不小心的呼气,就将对方惊扰,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鬼王拎起桌案上的酒壶,仰头往自己口中灌了几大口。片刻之后,他提着酒壶站起来,掀开纱幔绕着暗室转了两圈,遂重新回到原本放置水晶的空位上站定,男人那一双青灰色的眸子缓缓扫视周遭,忽而凉凉一笑:“小丫头,你现在应该在看着我吧?” 短短一句话穿透五百年光阴的阻隔,如寒刃兜头劈向明曜。她站在他所看不见的近旁,那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本相的羽毛都要骤然炸开。她不敢说话,只咬着牙死死望着鬼王,听他接下去的言语。 “走到这一步,你离北冥的真相也不算太远了。千年之前,我引导你去北冥之时,也就是为了现在的这一天。”鬼王幽幽的目光投向暗室的虚空,没有焦点,但也并不显得空洞,“我知道你现在最想问什么,你想要知道的一切,很快就会有答案。” “而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曾经的故事。” “千年前,西崇山的神禽为了逃避天罚,一路逃亡北冥,力竭而亡。北冥魔族心有不忍,将神禽送往堕神之子处寻求重生契机。后堕神之子,双头蛇冥沧,渡半身魔血予神禽,使其得以重生。” 鬼王用平淡到毫无起伏的声调,快速地讲完了这个故事,为侧了侧头,抬手重新幻化出一块完整的水晶。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酒壶,倾身将它放回案上,若有所思地接了一句:“好吧,虽然有点傻……但小丫头,如果你真的听得到……麻烦在关键的时候,记得要知恩图报啊。” 可是……冥沧到底在哪里?它是否就是暮溱?她又应该向谁报恩?! “不!等等!”明曜望着鬼王走向水晶的身影,急迫地伸手向前抓去——下一瞬,鬼王的身影倏然消失在水晶前,而双头蛇巨大的身影再一次显现其中,明曜骤然扑了个空,整个人重重撞在水晶上…… 双头蛇漆黑而泛着光泽的鳞片,随着它快速地游走迅速在明曜眼前滑过。下一瞬,一双明黄色的蛇瞳骤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双头巨蛇三角形的脑袋那样近地贴着她的脸,明曜身体一颤,掌心不受控制地爆发出强大的本相之力。 而那颗水晶,居然就这样轻易地将她的力量吸纳了进去! 双头巨蛇如有感知般张开了血盆大口,尖牙与鲜红的蛇信一览无余,它的双眼瞳色与明曜本相极其相似,几乎一般无二。那样相似的眼睛,却包含明曜所无法理解的贪婪和亲昵。 然而此刻,她根本就无法去仔细分辨这些微妙的眼神了——明曜感觉自己的双手如同被镣铐束缚着,无法抽离地与冰凉坚硬的水晶表层相连。不受她控制的本相之力滔滔不绝地自她的体内倾泻而出,乳燕投林般奔向水晶的那头。 那种感觉……就像是暮溱当日咬开她颈侧的动脉,贪婪而无可遏制地吞噬她的鲜血与力量。 知恩图报……就是指……这样吗? 如果暮溱就是冥沧,那他在如今要取回他给她的力量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对付东海?是为了鸠占鹊巢,继承伏尊死后的神权? “只要你愿意答应我……我就算是死,也会把你送出这里。” 灵沨苍白含泪的眼睛在明曜的脑海中一晃而过,绝望而压抑着泣音的字句不断回荡开来。明曜脸色逐渐苍白,神智却开始恢复冷静。 冥沧以本身血予她重生,她多活了这五百年,重新看过了这世间,她见过无垠的海,看过长春的山,在云霞与日落中飞翔过,也在无日无月的混沌之海,感受过最纯粹的善意。甚至……她已经足够幸运,得以与曾经忘却的爱人重逢。 这些都是冥沧带给他的,即便要她以命偿还,她也绝不会推脱。 可是……不能是现在啊。不管是谁的力量,都没有理由用于无休止的复仇和杀戮,龙族的那些孩子无罪,乾都之外的那些百姓更无罪,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至高权柄的斗争之下,首先遭难的只会是无辜之人。 她得找到冥沧,她至少得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而不是想现在这样无缘无故地归还一切,成为一个可能的帮凶或刽子手。 至少……不能是现在。 明曜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她紧咬着下唇,将所有的精力操控体内奔涌不息的本相之力——事实上,云咎分身在离去之前留给她的神力实在太过充沛,不过片刻的修整,她的力量不但全然恢复,还更上了一级台阶,但也是因此,在这样高强度的拉扯中,她不得不投入巨大的心力,才能收回微不足道的一点儿本相之力。 这是一场无形的拔河,明曜从未体验过这种力竭的同时又用尽全力的感觉。她的身体和神智,仿佛已经分为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时间在这种巨大的消耗中变得漫长,体内的本相之力即便再充沛,也经不住这样源源不断地输送。 明曜明显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流逝,她望着自己紧贴着水晶的,无法动弹的双手,忽然眼睛一红,发狠般低喊出声。 顷刻,巨大的蓝鸟法相自她身后的虚空振起,明曜跪在地上,猩红着双眼与那遮天蔽日的法相相望,片刻后,她轻轻笑了一下:“变大了一点呢。” 蓝鸟明黄的双眼轻轻眨动了一下,流光溢彩的羽翼缓慢扇动,优雅而从容地在她眼前落下,似乎在做出回应。明曜的目光就那样静静地,从自己法相的双翼上滑过,须臾,她温柔而坚定地缓声道:“断腕。” 法相与明曜神智相通,休戚相关,可以说是她自身力量形成后最先供奉培养的存在,甚至有时当云咎给她输送神力时,她也会感觉到那种力量最后滋养了她的法相。所以,当她体内所有的本相之力都涌向水晶的那头时,只有法相是真正属于她,听从于她的。 明曜感受着顺着自己筋脉汹涌而出的力量,在决断的那一刻没有彷徨和一丝犹豫。正如鬼王所言,她整个人的存在或许都是仰赖他人的救赎而生,就算全数奉还,也无话可说。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东西,该是真正属于她的吧。 她的信念,她的判断,她的爱与责任,她对是非黑白的分辨。 总该属于她自己吧。 明曜深吸了一口气,在话音落定的瞬间阖眸。不用目视,她依旧清晰地感知到法相在她身后朝天而起,巨大的双翼如同花火在高远的海水长空燃烧起来,那是一团莹蓝色的火焰,温柔却也猛烈,像是无法被扑灭的野火那样蔓延。 灼痛自五指指尖向上蔓延,明曜没有忍耐,任凭自己尖叫着痛呼出声,在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星星点点的蓝色火光自高空坠落自她的眼前。 痛觉席卷了她的手掌,剧痛到麻木仿佛只过去了一息,也仿佛渡过了漫长的光阴。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40节 终于,法相自她身后坠落、消散,本相之力的流动停止,她望向眼前那块重新变回透明的水晶,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 明曜眼前一黑,一头朝前栽去。 …… 寂寥的虚空包裹住明曜,久远的记忆一点点充斥她的脑海。她不断下坠,下坠到某一片比北冥更黑暗,比魔渊更荒芜的地方。 仿若有游魂在她的周身歌唱,贫瘠的海洋也在孕育着跳动的生命。 一切的开始,最先是两颗心的生长。她很弱小,被另一颗心脏挤到了一旁。他们开始争夺养分、血液和力量,又不断地、不断地在那片贫瘠的海洋里生长。 某一天,她与另一颗心脏,长出了相似的双眼。这是他们唯一相似的地方。 他们在贫瘠的海洋里对望,他在对视之后停止了争抢她需要的力量。 而游魂也在不久后唱起了另外的曲调。 那种曲调给了她更纯粹,更强大的力量;而他只得到了那么一点儿,不甘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日日比她弱小。 贫瘠的海洋,是一切最开始的地方。 她茁壮地成长,忽略了他不甘而怨恨的目光,直到有一日,她发现他长出了与她截然不同的身体与外貌。 他幻化出另一双明黄的眼睛,也与她相像。 他没有与她告别,便将游魂的歌声改为阵痛的尖叫。 他们的人生从那日之后分道扬镳,他去了更广袤的地方,与他们生长的地方一样荒芜和寂寥。 而她在更久的沉寂之后被带到了遥远的地方。 在长春的山里,见到了全然不同的景象。 第57章 沧海无垠, 上不见日月,明曜眼前的海水如同无尽的夜幕遮蔽万物,那深蓝的颜色近乎浓黑, 恍惚间叫人无法分清自己所处究竟是深海,还是九天之外无人可知的宇宙。 她在那片黑暗之中,向着更深的地方坠落。那些留存于她血脉深处的记忆, 如海底的尘沙般翻涌而起,又重新归于平静。 然而仅是那一点微尘, 却足以将她的心绪扰乱——冥沧与她,是同父同母的……兄妹? 明曜想起自己的本相, 想起乾都硕大的蛇骨——他们毫无相似之处的外表, 使她记忆深处的那些画面显得尤其荒诞而可笑。 然而、然而她记得他的眼睛,记得他与自己对望的模样,记得在那个荒凉而孤寂的地方, 他们是怎样凭借本能争夺、厮杀,又无可奈何地互相陪伴。 记忆中, 冥沧在用明黄色双眼望向明曜的那一眼后, 向这个与他互相争夺力量, 却又真正血脉相连的“妹妹”妥协。而明曜,一千年之后重新回望那一刻的明曜, 在与尚未成型的冥沧对望的刹那, 为曾经一切熟悉的感觉找到了源头。 即便荒诞,他们彼此血脉之间的联系,依旧是千年未曾相见的光阴所无法割裂的羁绊。也仅有如此, 才能合情合理地解释, 为何冥沧在五百年前,能用半身魔血使她重生。 因为他们本就流淌着同样的血液。 明曜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也无暇去思考水晶的背后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她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擒住,像是一只困于兽爪之下的鸟雀,无可挣脱地被濒死的窒息感淹没。 冥沧恨她。她这样想着——多奇怪啊,她可以接受与她非亲非故的救命恩人再一次取走她的力量,甚至生命。可当她明确了那个人是她几乎素未谋面的血脉至亲后,她竟然会这样难过,这样难以忍受。 明曜深深呼吸,像几欲溺水之人,在浮出水面时那样贪婪而惊慌,片刻后,她的心跳终于平静一些,而下方的深海也透出了星星点点的光亮。 她侧身朝那光源处而去,一圈圈住向外扩散的暗蓝色神力,自那光源处被混乱波动着的水流击散,化为无数碎雪般的光点涌向她,继而又消散无踪。 明曜飞快穿过那些混乱的,令人目眩的细碎光点,渐渐地,光源的存在自她的视线中越发鲜明。 下一刻,她的心头忽然重重一颤——她、她看到了云咎的法相。 纵然在千年之前的黑凇寨,她曾有过惊鸿一瞥地见过云咎法相衣若繁花,发似泼墨,拾弓折剑的样子,可眼前的这一幕,却与明曜记忆中截然不同。 云咎法相的浅金色光晕,被四周暗潮般的暗蓝色神力覆盖,那种森寒的蓝色像是跗骨难驱的瘴气,将神明原本圣洁的光辉,混淆成阴暗难辨的颜色,而暗蓝之中甚至有几道深浓的线条,如毒蛇,如铁链般束缚住了云咎的双臂。 哪怕不仔细看,明曜也能察觉到云咎此刻正陷入了一场苦战。 可是此刻的云咎,已经不是千年之前未封正神的神明,他掌握着执法神的权柄,是天地间战力至高的武神。在东海,无论是暮浔、暮溱,还是任何一个生灵,应当都无法令云咎陷入这样的苦战。 除非、除非是东海神域唯一的正神……伏尊。 那些暗蓝色的神力,会是伏尊在与云咎对峙吗? 如此心念电光石火般自明曜脑海中闪过,她将视线投向云咎周遭的黑暗中,试图从中找寻暗蓝色神力的源头,可那种森寒的力量是密集纷飞的碎雪,是无序混乱的海潮,是除了云咎法相之外无处不在的光源,令人目眩神迷的同时,也叫她无可分辨。 明曜心中有些焦虑,可就在她将目光投向黑暗的下一刻,一条玄色的身影仿佛自泥沙之下纵跃而起,若蹲守猎物许久的毒蛇,一招即至,直冲她门面而来——赫然是双头蛇的法相! 巨蛇法相强健的长尾横扫,暗蓝色神力与此同时如长鞭抽袭向明曜的身体,刹那将其重重甩至冰面!明曜喉中发出一声痛呼,迅速翻身,双手撑地,将自己勉强支起。她尚未理清这一切的头绪,余光却瞟见远处一抹白衣的身影。 那只是一个背影,单膝微曲,立于厚重的冰岩之下,他右手紧握着浅金色的长剑,有些勉强地维持着自己的身形,墨发松散却满身杀意,已然不是明曜熟悉的那种纹丝不乱、高高在上的执法神姿态。 明曜在千年之前,也见过他憔悴的、悲哀的、无力的样子,可没有那一刻如同此时一般,在带着这样凌厉杀气的同时,却被伤得如此惨重。 “云咎!”她喉中溢出一声低呼,踉跄着朝他而去,然而下一刻,神明法相手中的长剑骤然自上空斩落,自她眼前的冰面划出一道深刻的鸿沟,明曜脚步骤停,仰头朝上空望去。 云咎与双头蛇硕大的法相,在她的左右两端对峙而立,那条巨大的鸿沟像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天堑横陈在三人之间。 她缓缓直起身,将目光投向被暗蓝色神力笼罩着的双头蛇的法相之上。 “……冥沧。”她轻声道,“停手。” “为什么停手?”熟悉懒洋洋地声调自明曜身后响起,暮溱自明曜身后不远的阴影中走出,目光戏谑地望向她,“为什么不是你的情郎停手?” 明曜呼吸一滞,将目光投落在他的身上:“是你?你不是冥沧?!” 暮溱如同听了什么笑话一般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全身都笑得颤抖,状如疯魔:“冥沧、冥沧……多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我是吗?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至少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了!” “……你在骗我,”明曜望着他,一阵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你没有操控双头蛇的法相,你自然不是他……所以……是暮浔?他的魂魄在暮浔的身体里?” 暮溱一边笑一边走到明曜身边,他浅蓝色的眸子扬起,深深注视着上空的双头巨蛇法相:“双头蛇,既然有两个头,为何不能有两个魂?” “什么!” “轰!!!” 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双头蛇法相席卷着暗蓝的神力朝云咎而去,周遭连绵的冰岩山脉巨颤,那可怕的地动之声如同巨龙的吟哦。与此同时,执法神手中的长剑平举眉前,在招式简单的格挡之后,带着毁天灭地之力直刺而出,凌厉、凶悍,直取命门,没有任何多余的技巧。 这是一场神力之间的角逐,哪一方神力更强,哪一方便会胜出,无关乎其余任何技巧。 明曜不曾想过云咎会输。 然而于此同时,暮溱冰冷的手掌缓缓滑过她的小臂,紧握住她的手腕:“原本只是想夺取你体内的力量而已,不曾想,你还有断腕的决心。” “这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他依旧这样在意你,甘愿替你挡灾。” 暮溱的拇指死死按着明曜腕上接近肤色的印记,指甲都几乎嵌入她的皮肉。他对上她疑惑的目光,慢悠悠地开口,如同毒蛇吐信:“你难道不觉得,你手腕的伤势,恢复得太快了吗?” 一句话如同落入池中的石子,激起圈圈扩散的涟漪,明曜目光僵硬地望向自己的手腕——金线断裂之后,云咎分身给她留下了这个印记,当时他不曾告诉她这是什么,可是……挡灾? “五百年了,他这样苦苦经营,暗自蛰伏,我那样日复一日地做那些令人作呕的勾当……五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伏尊的神力、龙族的权势、神域大阵的加持……这一切都在我们的手里。” “东海已是我的地盘,天道如何?执法神又如何?何况……是双手筋脉全断的执法神?” “能赢,为何要停……?!” 话音未落,暮溱瞳色一沉,抬头朝高空望去——执法神法相周身华光大盛,剑光所到之处仿若日出之时的云霞,刹那覆盖万物,破除暗蓝色神力,手起刀落,以难以阻挡之势自巨蛇双头正中劈落,一分为二。 盘旋于空中的暗蓝神力霎时凝固,又在须臾之后彻底消散,暮溱脸上闪过一丝近乎茫然的惊愕:“不可能!!!” 明曜立在冰岩鸿沟之外,颤抖的目光自执法神逐渐消散的浅金色法相上移开,落到双头蛇轰然坍塌而下,化作的余烬堆上,最后又缓缓移到脸色惨白,形容疯癫的暮溱身上。 她的声音遏制不住地颤抖:“……暮浔呢?” “不可能!他筹划了那么久……什么都算到了……怎会失败?!这不可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能接受、我绝不接受!” 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她的视线越过层层碎裂的冰岩望向不远处的云咎——他的脸色很苍白,握着长剑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向来直挺的脊背有些泄力地靠在身后的岩壁上,他低着头,用微弱的神力擦拭着剑上的毒液,全程都不曾抬头望向明曜一眼。 她袖底的手掌紧了紧,周身本相之力涌现,暮溱下意识朝她望去,神情越发扭曲起来:“你敢过去!” 然而下一刻,莹蓝色的绒羽覆盖了明曜全身,少女化为本相越过被劈开的冰岩深渊,朝云咎而去。她的速度很快,在落地的瞬间又重新化回了人身,她疾步着向他飞扑而去,却在她身前丈余,被他冷冰冰的目光唬住,站定:“神君。” 云咎收回长剑,垂眸落在她的手腕上:“疼吗?” 明曜摇了摇头:“您的手……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给我的印记是这个作用……对不起。” 云咎轻轻转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因明曜断腕之时他正处于战斗中,印记之力使明曜身上的伤势在片刻之后转移到他的身上,经脉骤然全断,又被战中浩荡的神力立刻修补,那种极致的痛觉,直到现在仍然残留在他的身上。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表情淡淡的,像是不曾听到明曜的道歉:“这双头蛇自北冥而来。” 明曜身体微微一颤,轻声道:“是……” “他在东海的冰川禁地布下大阵,窃取龙族神域法阵之力;携魔渊游魂擅离北冥,以凡人执念供养游魂不灭;将龙族子嗣炼化为养育北冥邪魔的容器,以此胁迫囚禁伏尊,使龙神之力为己所用。违天道,灭龙族,戮凡人……桩桩件件,已罪无可恕。” 云咎沉黑的眸子对上明曜的双眼:“你有何异议吗?” “我……”明曜在云咎的逼视中,恍然感到执法神冰冷的神威自头顶压下。他看她的目光很冷,没有一点情绪,仿佛口中陈述的同样也是明曜的罪行。 她无措地与他对望,觉得胸腔好像被匕首恶狠狠翻绞着那般难受,她察觉到云咎对她态度的改变,此刻却并没有心力去寻找这种变化的缘由,她的语气十分迫切,几乎染上了不知所措的哭腔:“您想要如何惩处他?” 云咎的眸色更冷:“我会彻底毁去蛇骨,将乾都所有不该存在的魔族魂魄尽数剥离,带去九天十境,以上古凤凰真火将其灼烧殆尽。” “这是灰飞烟灭之刑……”明曜低声喃喃,恍惚的伸手扶住身旁的冰岩,回头望向暮溱方才所在的方向——然而裂缝之外的那片冰川之上,已然空荡一片。 暮溱呢? 明曜心绪大乱,下意识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冥沧——可是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要谋划这一切;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彼此的关系;也没来得及向他道谢,谢谢他给了自己这样一次新生的机会。 如果这就是冥沧的终点,她又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他灰飞烟灭的结局? “不要。”明曜不知所措地望着海底无垠的,残破的冰川废墟,试图从那些灰白的岩石中再一次找回冥沧的身影。 泪水从她的双眼坠落在地,她望向云咎身后双头蛇法相溟灭后所剩的余烬,蜿蜒的,像是两条蛇匍匐时的身形。 明曜不明白,为何她与云咎,与北冥,会走到这样难以挽回、进退两难的地步。 少女混乱的呼吸与抽泣声在身后响起,云咎蹙眉阖眸,几乎想用神力隔绝掉明曜已经试图忍耐的泣音。而在那哽咽的声音之中,冥沧不久前戏谑的嘲讽,在他的耳畔又一次回响—— “难道你以为,在北冥和你之间,她会选择你吗?你用天道神谕,用北冥的罪孽逼迫她留在西崇山,所作所为,又与北冥有何不同?” “你以为,明曜是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的吗?” “是我一滴血一滴血地将她养大。你杀死我,她会恨你。” …… “明曜。”云咎走到她身边,伸手抹去她脸颊湿冷的液体。他垂头盯着她,在那双桃花眸又一次涌出泪水的刹那,用掌心按住了她的眼睛,“别对我哭,这是冥沧咎由自……” “求求您……”明曜却出言打断了他的话,她偏头躲开他的触碰,扯着他的袖摆,就这样在他毫无防备的瞬间跪在他的膝下,“您封印了他吧,不要令他灰飞烟灭。” “我可以替他去死。”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41节 第58章 云咎在看到明曜俯身的瞬间, 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搀扶她,可当他听清她的祈求,又对上她含泪的双眸时, 动作便生生止在了原地。 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将他的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而僵硬。他眼睁睁地看着冥沧的那些话语一句句成真,可除却心底纠缠泛起的怒意和悲哀之外, 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望着她倔强的双眼,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态, 许久之后才凉凉地笑了一下:“替他死?你凭什么?” “他救过我的命,”明曜长睫轻颤, 出口的话倒是并没有什么底气, “如果没有他,就没有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灰飞烟灭……” 她的视线又开始模糊,控制不住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察觉到云咎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明曜下意识将头更深地低下,她的双手自他的衣袖上垂落, 无能为力地收紧, 以接近徒劳的语调喃喃:“而且, 他或许是有苦衷的呢?” “他救过你的命,所以哪怕他现在反悔了, 甚至去伤害你、重新剥夺你的力量, 你也毫不在乎吗?” 云咎偏过头,几乎不愿再去看她的脸:“他有苦衷。那渔村的那些凡人有没有苦衷?东海龙族的子嗣有没有苦衷?暮溱、暮浔、还有伏尊又有没有苦衷?” “明曜,北冥将你养大, 就是这样教你分辨是非对错的吗?” “不是的……”她声音发涩, 几乎被哽咽压得出不了声,却还是试图找寻着一些缘由, “是伏尊先要他死的……若不是伏尊令暮浔前往北海,冥沧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伏尊如何得知冥沧会在五百年突破北冥结界?这一切,原也在冥沧的局中,”云咎深深吸了一口气,“予蛇蝎之辈的良善并非善念。难道你心里不知道他已罪无可恕?明曜,别让我失望。” 云咎最后几个字如一记闷棍敲在明曜身上,她闻言一怔,片刻后像是承受不住般恸哭出声。云咎任凭她跪在他脚下蜷缩成一团,袖中的手指松开又握紧,片刻才抬步转身。 明曜下意识抬手想去抓他的衣摆,却又在指尖触碰到白衣的下一刻触电般收回。她有些自厌地盯着自己的手,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他犯错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如果这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我就算是死也愿意的!但我不想他死……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同他说……云咎、云咎,求求你……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的。” “明曜,”云咎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语气比周遭的海水要更冷。他是执法神,无数罪孽深重的妖魔殒命于他的剑下,是非黑白在他眼中是泾渭分明的两极,他从未有一刻,在提剑之前这样动摇过,动摇到,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西崇山和北冥,你选哪一边?” 明曜脸色惨白,她看着他的背影,忽而想起了她在千年之前落于魔渊的刹那。 在被他遗忘的过去,她曾经毫无保留地选择过他。 而在不曾与她相识的过去,北冥那些被天道,被四海,被世间所有生灵厌弃的魔族,也曾毫无保留地选择过她。 如果冥沧当真是十恶不赦,罪孽深重的邪魔。他们在贫瘠的母体中争夺力量的时候,他为何会选择让她长大?在她浑身灼伤亡于北冥的时候,他又为何会用半身鲜血救她重生? 是非善恶不是对立的两端,她没有办法在此刻依旧选择坚定地站在云咎身旁。 她想回家,她想回北冥。 “我选北冥。” “……我与冥沧,你选谁?” “我选……我选他,但是……” 云咎闻言却忽然短促地低笑了一声,那笑带了几分自嘲的意思,也难得地透出一些尖刻:“你之前说,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到我的身边。明曜,现如今的你,又怎配讲这样的话。” 明曜闻言,身体如同被扇了一耳光那般,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紧绷了一下,而随即又彻底地僵在了原地。 鬼使神差地,她眼眶中的泪水在听到那些话之后竟然停住了,她像是石化似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后才艰难地苦笑了一声:“对不起啊。” 云咎骤然收紧了手掌,回应着她的道歉一般低低地应了一句什么。 事实上,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并不是她的道歉,可是在听到那三个字之后,他心中翻涌的烦躁、怒意、悲哀被尽数扑灭。 终于,在得到她的这些答案——这些他早该有所预期的答案之后,他彻底恢复了冷静,能够像在过去千年里,执行每一道神谕的时候那样,对冥沧做出最公正的裁决。 “冥沧罪无可恕,他有他该面对的结局,我无法容情。”他字句清晰,以冷静到几乎冷酷的姿态低声道,“明曜,若无法接受,你便走吧。” 她早该料到这一刻的不是吗?明曜撑着地缓缓起身,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至此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在她回答了他“北冥与西崇山”的问题之后,他又何尝不是在她与天道之间做出了选择。她早该料到这一步的,此刻的云咎并没有一千年前的那些记忆,他不会为她再一次违抗天道的规则,也不会向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她。 明曜垂下眸,怔怔地回身往双头蛇留下的那滩余烬而去,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或许应该将它们拾起,稳妥地保存在什么容器里,然后把它带回北冥……永远不离开了。 他们总要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明曜的手掌被冻得通红,俯下身一点一点地归拢着那些残烬。但突然,她的动作一顿,目光顺着身旁的一道黑色朝前望去——双头蛇从中被云咎劈斩为长短相似的两条,此刻明曜只聚拢了其中一条的蛇首部分,而本该在明曜身畔不远的另一条,此时却远远绕开她的身体,停留在她背后不近的地方。 它……原本就是在哪里的吗? 还没等明曜彻底发现不对,远处蜿蜒的蛇身忽然迅捷地伏地游动起来!它的速度极快,只冲云咎后背而去,弹指间,明曜耳畔暮溱的声音忽然炸响—— “双头蛇,既然有两个头,为何不能有两个魂?” 那么……双头蛇的法相?! 明曜只觉得眼前一黑,思绪尚未跟上,身体已同时幻化出本相和法相朝云咎而去。 神禽清亮尖利的鸣叫骤起,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他,也将身下的景象尽收眼底——深浓而危险的魔气深入冰川下,巨蛇如同黑色的丝带悄无声息地,迅速地向前游走,那双明黄色的蛇瞳死死锁着身前之人,骤然去势如电,巨口大张,如巨龙出海,以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姿态朝执法神后心直蹿而起! 与此同时,蓝鸟法相同样以疾电之速自长空跃下,双翼怒张,与巨蛇法相轰然相撞! 相似的明黄色双眼怒而相对,刹那而过的情绪几乎接近于二人在母体中争夺斗争的那些岁月,莹蓝的本相之力与玄色的魔气相撞,而下一刻,巨蛇同样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叫,当胸冲破明曜的身体,将她重重摔于冰川悬崖尽头。 一切仅仅发生在那一息之间,当蓝鸟法相震碎,明曜蜷在悬崖边沿痛得睁不开的刹那,她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爆发出这样巨大的力量过。 哪怕在一千年前的月隐峰上,面对浩荡雷劫,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极限的速度与力量。 心跳骤停,血液凝固,五感与意识如潮水般迅速而不着痕迹地褪去,在最后的最后,她忽然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拥在怀里,冷香一如既往地令人心安,那一刻她想……她真的是……好想念他啊。 云咎,她认认真真地,全力以赴地爱过的云咎。 他们真的有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 “不要杀他。”鲜血糊住了她的喉咙,她艰难地比着口型,“是……哥哥。” 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第59章 “小宝,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温柔的女声自近旁响起,柔软的手掌一下下,极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小臂, 明曜骤然惊醒,双眸颤抖着转向身旁的女人——强烈到几乎刺眼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美丽的面容模糊成看不清的轮廓。她嘴角抿着些微的笑意, 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眸像是平静的大海,恬静而温良地望着她。 “……”明曜从床上坐起, 蓬松的被褥自她肩头滑落,她抱着膝头,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女人拾起被角, 将她重新严严实实地包裹成一个团团。 “小宝,你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小冥欺负你了?”女人心疼地看着明曜,伸手轻轻蹭掉她颊边干涩的泪水, 表情显而易见地担忧起来,“有什么事要和娘亲讲呀。” “娘亲?”明曜闻言一怔, 她伸手蹭了蹭自己的眼睛, 轻声道,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就是在家里啊。”女人凑到明曜身边,用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 “……也没有生病, 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呢?啊……是不是小冥昨天夜里又讲鬼故事吓唬你了?” 她自顾自地认定,有点生气地站起身:“乖乖你再躺一会儿,我去喊他来。” 明曜在女人走出房间后翻身从榻上下来, 她光脚踩在地上, 低头盯着自己肉乎乎的小短腿和脚丫发了会儿呆,又开始转头打量起这间屋子。 ——这是她熟悉的家具陈列方式, 床榻、桌椅、橱柜,甚至门窗的位置,都和她在北冥住所的布置相差无几,但是她第一眼,却觉得非常陌生。 窗外的阳光太过耀眼,屋顶的存在几乎也挡不住那样强烈的光芒,它从四面八方而来,角度诡异地照彻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暴露在强光之下,连影子都无处遁形,也是因此,那些家具的颜色都看起来都鲜亮奇异得过分,热热闹闹扎在一堆,多看一眼都觉得十分刺眼。 明曜踩在凳子上,撑着桌子打量自己镜中的模样。 眼前的小孩子很明显就是她一百多岁的样子,虽然整个人都肉嘟嘟的,连五官都没有张开,可是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已经和成年之后的她非常相像。 北冥黑暗无光,贫瘠落后,并没有像东海那样到处布满了发光的珠宝和材料,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明曜自己都不太清楚她的人身究竟长成什么样。 可是如今,这镜中映出的她,确实一丝一毫都逼真得不可思议。 明曜原本以为自己又进入了什么秘境,现在细想,却完全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头绪了。 莫非她真的回到了自己幼年的时候? 明曜从凳子上跳下,推开房门走入院中,阳光并没有随着她的移动而变化。小院不大,用鹅卵石铺出了一条小路直通院外,每一块石头都被阳光照出了五彩斑斓的黑,令明曜一下子想到了冥沧身上干净光滑的鳞片。 她光脚踩在鹅卵石上,切实的刺痛传来,明曜全身一个哆嗦,连忙跑到小道旁边的沙地上缓了缓,但紧接着,她又发现了一处不太对劲的地方—— 她脚下并不是纯粹的泥土,而是北冥常见的沙土。而在那沙土之上,一棵巨大的花树遮天蔽日地生长着,浓绿的树叶与鲜红的花朵交相呼应。 明曜在西崇山见过那么多花树,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植物——与其说是树,却更接近海底颜色奇异的珊瑚礁。 明曜在树下绕了半圈,正要往院外走,一抬头,却看见了一个玄衣的身影抱臂靠在门口,垂首看着她。 那个人是少年的身形,乌发高束,玄衣劲装,与她一般无二的桃花眸微扬,在厚厚的面具后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你又跟母亲胡说八道什么了?” 明曜怔住,下意识地摇头,少年却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肉:“昨天晚上白衣水鬼的故事不好听?那妹妹喜欢听什么?” “……冥沧?”明曜低声喊出他的名字,下意识抬手去抽他脑后面具的系带,却被他侧头躲开,更用力地掐了掐她的脸。 “你胆子肥了?”冥沧揪着妹妹的脸晃了晃,冷冷哼了一声,低声道,“再敢告状,我吞了你。” 最后一句话压得当真很低,就像是毒蛇危险的嘶声。 明曜在他松手的刹那后退一步,抬手揉着自己发红的脸颊,摇了摇头:“你不会吞掉我的吧?要是你想,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你就会把我吞了。” 少年有些诧异地微微睁眼,显然没有想到这一招居然吓不住眼前的小丫头了,小孩子一日一个样,明曜此刻这样冷静的语气,几乎让他无法将其与昨晚那个,被他三言两语吓得钻在被子里不敢出来的小丫头联系起来。 他歪了歪头,慢吞吞道:“我好像有跟你说过……那是我活到现在最后悔的事情。” “冥沧!”身后传来一声怒叱,“你又在对你妹妹胡说八道什么!” 少年闻言身体一僵,有些无辜地回头望着那个变身暴躁老妈的女人,他拍了拍手,站起身哼哼:“你让我来看她的,我看过了,走了。” “你!”女人气得伸手拍他,却被冥沧绕着躲了过去,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明曜在不远处打了个喷嚏。 “怎么打喷嚏了?是不是着凉了呀?”女人忧虑地蹙起眉,却见明曜低头捧着一朵从花树上掉下来的红花——这个花,闻起来是腥气的,而花瓣花芯的正常构造更是一点儿都没有,像是一朵海葵。 她在听到女人的关切后回过神,将红花放到地上,摇了摇头:“没有着凉……是这朵花好臭。” 她在强烈的天光下望着自己的母亲,试图将她除了眼睛之外,都不太清晰的面容深深记在心底。 “娘亲。”她轻轻喊了一声,带着幼年糯音的嗓子有些发涩,“屋子里太亮了,我睡不好觉。” “啊,这样吗?”女人有些茫然地僵硬了一瞬,转头望向自己的儿子,“别担心。” 冥沧眨了眨眼,许久后才放缓声音问明曜:“那应该怎么办呢?” 明曜仰头看向他:“太阳的光芒也不是一直都是那么亮的,它会被屋檐遮挡,也会被阴云,被很多东西遮挡。下雨的时候,太阳几乎不会被看见,所以那一整天都会是灰蒙蒙的。阳光很漂亮,很温柔,照在水面有亮晶晶的波澜,照在身上的时候是暖呼呼的。而且阳光是和黑暗共存的,任何东西在阳光下都会有黑色的影子,它并不会照到世间所有的角落。” 明曜用简单的字句,一点点细致地和冥沧描述着阳光的样子。在她讲话的时候,她的母亲和哥哥就那样安静认真地站在她身旁听着,小小的院落里没有风,也没有空气里浮动的自然的花草香,过于耀眼的阳光像是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落在手臂上却一点儿都没有温度。 整个幻境虚幻、粗糙、简陋,像是从未见过太阳的人,对外界刻板的想象。可是明曜在这里停留地越久,心里的温暖就开始不自觉地缓缓累积,几乎愿意去自欺欺人地无视这里不同寻常的破绽。 冥沧听完了明曜的解释,许久之后才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深深望着她的脸,却在明曜回望向他的同时别扭地移开目光:“你等一等,我会把这里改好的。” “我相信你,”明曜感觉自己的喉咙紧了一下,她有些牵强地勾了勾唇,补充道,“……但我其实从未觉得北冥不好。” 冥沧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左眼显而易见地划过一抹扭曲的恨意,他顿了顿,将自己的脸偏了一点,用面具的折角挡住左眼,语气中泛起明显的冷意:“你根本不知道北冥真实的样子,又怎配讲这种话。”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42节 后半句话多熟悉,明曜闻言浑身都僵硬了起来。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棵花树下,很想反问冥沧,她在北冥长大,如何不知道北冥真实的样子?可是那句话被冥沧冷冰冰的眼神压了回去,不上不下地卡在她的喉咙口。 明曜的眼睛不自觉地有些红。 周遭寂静了一霎,明曜身旁的女人好像突然回了神,目光诧异地落到明曜泛红的眼眶上,着急地将她抱住:“小宝刚刚说了什么?娘亲没有听清楚呢,我们回屋吃点东西,小宝再跟娘亲讲一遍好不好。” 明曜乖乖地点了点头,牵着母亲的手往屋内走,在她回头的瞬间,似乎看到冥沧有些焦虑地抬手按了按自己面具下的左半张脸。 冥沧……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呢? 明曜收回视线,跟母亲重新回到房间内,女人过家家一样,忙忙碌碌地端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放在她面前,用那双和明曜几乎一般无二的眼睛,满含期待地望着她:“小宝快尝尝,这是仙草丸子、赤豆汤和糯米团子,你看看喜不喜欢啊?” 明曜举着筷子,茫然地看着那一桌无从落筷的菜肴,最终从桌角拣起两根北冥最常见的凉拌海带,小口小口地嚼起来:“娘亲,你说的这些菜,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呀?” 女人闻言又愣住了,许久之后才缓缓摇了摇头:“是小冥说的……我去问问他。” 明曜彻底确定了她正身处于冥沧编织出来的一个幻境,她叹了口气,食不知味地望着仅有眉眼清晰的母亲——原来不止是她,连冥沧都不记得母亲的相貌啊。 女人看见明曜叹气,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她扶着桌子站起身,端起盘子就要离去:“小宝不喜欢吃这些菜的话,以后就不做了。” 明曜连忙伸手拦住了她:“娘亲!我吃的,我只是还在想……哥哥昨天晚上讲的……鬼故事而已,你别忙啦,你快陪陪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筷子插|进“糯米团子”里,闭着眼睛狠狠朝着那坨白色的,没什么颗粒感的球体咬了下去—— “咳咳咳咳咳!” “小宝!你还是别吃了!” 不知道冥沧到底是从哪里听说的这道菜,分明是从未吃过糯米,也想象不出甜味的人,却笨拙地将腥甜洁白的鱼肉靡代替了糯米团子。入口的刹那,过甜的味道带着浓重的腥气充斥了明曜的口腔,她闭着自己将那一口鱼肉吞下,然后抑制住反胃的惯性,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在母亲焦急的声音里,明曜的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不明白少年时期的冥沧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孤寂无边的深海,给自己搭建了这样一个一眼虚幻的小院。 在她流连于西崇山明媚灿烂的阳光、溪流、花树的那些日子里,他应该也很向往深海之外的生活吧? 他是如何得知这些北冥前所未见的事物的呢? 在他一遍遍用笨拙的幻想填满这个小院的时候,他有没有那么一刻后悔过,当年在母体中决定将力量让渡给她的那个刹那。 他有没有一刻曾想过,如果没有她的话,那个出生于西崇山的人就会是他了。 “你不会吞掉我的吧?要是你想,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你就会把我吞了。” “我好像有跟你说过……那是我活到现在最后悔的事情。” 明曜好不容易从咳嗽声中缓过来,哭完了却又开始笑,她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袖,声音都不太稳定:“娘亲,娘亲……哥哥要死了,我救不了他……怎么办啊娘亲?!我能不能留在这里。我想永远留在这里。” 女人显然被明曜吓坏了,她用力抱住她小小的身体,不知所措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小宝,你在说什么呀?小冥在呢,娘亲也在呢,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些鬼故事啊?都过去了,别信你哥哥的鬼话。” 母亲的身体是暖的,柔软的,明曜趴在她的怀里,在她絮絮叨叨的安抚声中一点点冷静了下来。纵然知道是虚假的,她在这个地方却前所未有地安心,她闭着眼睛缓了很久,终于再次开口:“娘亲,如果你从来没见过您的孩子,但有一天……已经成年的他们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您……会对他们说些什么话呢?” 女人的手轻轻柔柔地拍着女儿的肩背,想了很久,轻声道:“我会谢谢他们成为我的孩子。” 明曜眨了眨眼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到母亲膝上:“还有呢?” “我会对他们说,抱歉呀,让你们来到这个没有阳光的、冰冷的,充满了挣扎、不甘、杀戮和剥削的地方。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你们都能好好地,充满希望地生活。” “因为我一直相信,北冥会迎来自己的太阳。” 这样的几句话,实在不像是冥沧幻想出来的母亲能讲出来,因为感情太过深切,明曜几乎以为眼前的女人也是真实的存在。她用力握住母亲的手,翻身坐起来,在母亲琥珀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娘亲,你也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不是北冥该存在的,是吗?你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和我一样……” 女人微笑着望向她,身影在阳光下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一个升至高空的泡沫。 “娘亲?”明曜死死拉着女人的手,惊恐地望着她的身体一点点与周遭的环境融合,“你的身体……” “你在难过什么呢?”冥沧冷冰冰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双眼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你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假的了吗?” “冥沧……”明曜回过头,用接近哀求的眼神望向哥哥,“你让她留一会儿,你再让她留一会儿呀!” 冥沧朝她笑了笑,置若罔闻地说:“我就知道,只要我一直在这等着,总有一天会等到你来这里。” 第60章 冥沧对于人间最初的记忆, 来自于一道没有神灵倾听的声音。 如果要从那声音自他耳畔响起的那个刹那算起,距今已经经历了太过漫长的时间,漫长到足以让人间渺小脆弱的生灵, 再经历数次生老病死的轮回。 然而对于冥沧而言,那个瞬间时至今日,依旧留在他的记忆最深处, 清晰地像是昨天刚刚发生那样。 一千三百年前,自月色中诞生的神女下凡历劫, 在经历了人间无数次虚幻而令人唏嘘的爱恨情仇之后重回月隐峰,成为了神界万年来最年轻的正神。 神女在人间留下的足迹, 在漫长的时光中化为尘埃, 消散在熙熙攘攘的人世。一切恨海情天变为腐朽,再刻骨铭心的执念,也仅能存在于短短百年的记忆之中。 唯一不同的, 是一位姓沈的凡人,或者说, 游魂, 一直记着她。 -- 沈寒遮与素晖的故事讲起来非常简单, 不过是兵荒马乱的大灾之年,逃荒流民中最不起眼的孤儿, 在重伤濒死之际躲进了落败的荒庙, 与初涉凡尘的素晖相遇。 当年的神女年龄还小,不谙世事,因心性纯粹受到天道的青睐, 甚至在正式历劫之前得到特许, 离开神域,先去看一看人间。 她的神识附身于荒庙的神像之上, 穿透厚厚的尘埃,第一眼看到了破庙角落里,那个穿着破衣烂衫,蜷缩着身子,灰头土脸的年轻人。 事实上,当时的那间破庙里挤满了灰头土脸的灾民,沈寒遮在些人当中显得并不起眼。素晖一点儿都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目光,偏偏就越过茫茫人潮,落在了他的身上,又为何偏偏那样仔细地在他脸上停留了那么久的时间。 授封正神之后,这个问题依旧困扰了她很多年。甚至,鬼王每每在春宵一度之际,状似幽怨地提起这茬时,素晖都会感到一阵兴致缺缺的郁结。但在这郁结之中,她又会控制不住地想起当年破庙里的那一眼。 后来回想此事,素晖勉强承认自己确实算是对沈寒遮行了始乱终弃之举,但对于当时初涉人世的素晖而言,那又实在算不上故意为之。 与很多人印象中的神女不同,素晖一直以来都算不上是什么有菩萨心肠的人,她年轻时行事向来率性而为,从不瞻前顾后。因此当她在破庙看到半死不活的沈寒遮之后,几乎没多加思索,就一挥袖子把他带回了月隐峰。 那时候她的想法很简单: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死那么早可真是可惜了。 即使未封正神,当时的素晖想要救个濒死的凡人还算是易如反掌,一碗清水入腹,沈寒遮醒转,然后看到了此后一生都令他难以忘怀之人。 接下来的故事和话本中的仙凡恋相去甚远。沈寒遮不知在人间经历了什么,心气郁结,口不能言;而素晖怀揣着一颗爱美之心,为了将沈寒遮那张饿瘦的俊脸养到骨肉合宜、恰到好处的样子,开始每日想方设法地投喂他。 素晖原以为要投喂沈寒遮这种差点就快饿死的人,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可沈寒遮心疾难愈,几乎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为了哄他吃饭,素晖练就了一身舌灿莲花,甜言蜜语信口拈来的本事,只要沈寒遮能张张口,素晖几乎什么话都能说得出。 三个月之后,素晖的三寸不烂之舌大成,沈寒遮的脸颊肉也不负所望地养出来了。 然而和脸颊肉一起生出来的,是少年眼睛里难以忽视的亮晶晶的光。 彼时的沈寒遮真好看啊。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长相,眉目俊郎,骨相深刻,被她刻意喂出来的脸颊肉更给他增添了几分清纯的秀气。 值了值了,这三个月挖空心思地投喂真的值了。 素晖用看小狗的那种温柔如水的目光盯着沈寒遮看了三天。三天后,在沈寒遮被素晖看得心脏狂跳,脸颊绯红,几乎忍不住想伸手抱住她的瞬间,神女温温柔柔地说:“明天我送你回人间哦。沈寒遮,好好活着,别再被欺负啦。” “沈寒遮”是口不能言的他唯一会写的三个字,这三个字的水痕还在桌上未干,他们的离别却转瞬即至。 沈寒遮呆了很久,然后用力地指了指桌上歪七扭八的名字,又指了指素晖,急得眼眶都泛了红。 素晖凭借三个月的默契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也在桌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素晖,我叫素晖。” “怎么眼睛红了?是不是舍不得我呀?没关系的,只要小寒想着我,我会知道的。” 她戳了戳沈寒遮的脸:“等你长大,我来找你呀。” 素晖自己清楚,除了她的名字之外,这句话全是假的。她马上就要忘却身而为神的一切投入情劫,她不会听到他呼唤,也不会再与他相见。 她只是习惯性地哄着他而已。 但是沈寒遮却信了。 他记着他的一梦黄粱,并且一生都在回望那一处无人知晓的桃花源。 沈寒遮回到人间,从流民成了乞丐,又机缘巧合地,从乞丐成了兵卒。他如她所言,从此再没被人欺负,一步步踩着血泪和枯骨,成了当朝最年轻的将军。 他至死都没娶亲,也至死都没再见过她。战死沙场的那一刻,在满天的战火硝烟中,沈寒遮又想起素晖站在榻前垂首望着他的脸——他与她天人相隔了好多年,因此死前竟然觉得欣喜。 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再见她一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死后他才知道,原来鬼界和神界依旧不相通,忘川河畔熙熙攘攘,和盛世的哪条河都没什么不同。只是走过人间的河流,能找到回家的路;走过忘川,却只能遗忘来时的路。 沈寒遮还没再次见到素晖,所以他不想忘。 他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走过四海八荒,到处求神拜佛,只是为了素晖当年的那一句“我来找你呀”。 成了鬼,沈寒遮本该能说话了,可“素晖”这两个字压在心底太久,念出半个音节都显得十分艰难。 在那之后,是素晖反反复复投入人间历情劫的两百年,也是沈寒遮走投无路的两百年。 他由东至西,由南至北地追寻她的身影,世间如此广袤,却无人听见他的心声。 直到他来到了极北的海域。在北海的尽头,他望着黑暗混沌的前方,几乎是望着他心中的绝望和痛苦的具象。 他那时候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那片黑暗前站了很久。 但当他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一丝极轻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 彼时的冥沧也不过四百来岁的年纪,虽然性格沉郁冷清,到底还有几分少年人的心气。 外海的结界,对于冥沧而言如同隔绝了心脏的胸腔,他站在漆黑荒芜的那头,听到奇异的、绝望而炽烈的呢喃,如同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嫩芽,细微却不容忽视地触动着他的识海。 这是他从未听过的,来自人间的声音。 少年时的冥沧沉默地听了很久,然后像只感知到雨水的小蜗牛,缓缓地伸出触角,带了几分轻飘飘的迷茫:“素晖……是谁?” 北冥结界外的沈寒遮,猛地回过了头。 -- 冥沧对明曜说的那句“你根本不知道北冥真实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一句气话。因为自他觉醒了自己的本相之力后,就成了为数不多地,洞察了北冥残酷真相的魔族之一。 很多时候,真相其实就在你身边很近的地方,但有些人却一生都无法触及。冥沧后来觉得,触摸不到真相,或许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与天然受到群魔喜爱的明曜不同,冥沧的出生对于北冥而言,是一场碾压式的魔息霸凌。任何物种对于力量的渴望都是与生俱来的,而在这一点体现在冥沧身上,则更为突出一些。 尚在母胎中的时候,冥沧为了与明曜争夺力量,就曾疯狂地吸取母体中的养分,甚至因此差点剥夺了明曜成型的机会。后来,出于一些冥沧自己都很难解释的原因,他在意识到明曜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存在之后,竟然生出了心软的情绪,决定与妹妹共享母体的力量。 然而,或许是因为母亲意识到了明曜过于孱弱的情况,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里,冥沧发现有一种特殊的,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力量隔绝了他,并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明曜的身体里。 明曜靠着那种力量一日日地壮大,而冥沧即使将母体原有的力量尽数吸纳,相比起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看着一天天比自己更加强大的妹妹,怨恨与不甘开始疯狂地增长,他后悔自己一念之差放过了明曜——事实上,若不是因为那一时的心软,此刻所有的力量都应该为他所有。 在极端的不甘之下,他开始更加疯狂地、无所节制地吞噬母体的力量,他吸纳的速度很快,但依旧远远不够。他想,母亲有那么多源源不断的力量,即便再有一个他,似乎也吸收不完。 于是,另一个魂魄在他的贪婪和不甘之下应念而生,一体双魂,与他同时攫取着母体中的力量。 但冥沧想错了,母胎中的力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终于有一天,他在难以遏制的吞食中回神,蓦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处极度贫瘠的地方,浓郁的养分被完全吞噬,他面对的是一片毫无生命力的土地。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43节 而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来自母体之外的力量波动。 冥沧就在那样的情况下出生了。 双头蛇的躯体,在接触到北冥充盈魔息的下一瞬长大,当时它甚至还没有太过庞大的体型,可他吸收魔息的速度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乎在一个瞬间,他周身方圆的魔息便消散一空。 冥沧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荒地上,正躺着一个毫无血色的女人,她的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一样紧紧包着骨骼,眼窝凹陷,四肢瘦骨嶙峋,没有一点儿生机。 这令她依旧浑圆的腹部,显得格外诡异。 那时的双头蛇,堪称一只全然被食欲操控的怪物,他并没有在这处荒芜的地方继续停留,只甩了甩尾巴,遵循内心的欲望,朝着更深广的海域而去。 纵然肉眼不可见,但在冥沧出生的那一天,群魔清晰地感知到,一条荒凉贫瘠的道路,随着双头蛇游动的轨迹,自他周身清晰可辨地扩大。 因为双头蛇所到之处,魔息不生。 冥沧出生时的“壮举”,决定了在他未来的人生里,北冥群魔对他的态度注定是畏惧有余,亲近不足的,即便冥沧当时是整片北冥最年幼的孩子,但依旧无人敢上前教导他什么。 出生后的那些年里,冥沧花了很大的精力,去掌控自己过于强烈的,对于力量的渴望。因为他后来意识到,当那种欲望在体内膨胀的时候,包括他的理智在内的,所有其他的情感都会消散,他会彻底沦为一头受欲望摆弄的怪物。 冥沧非常、极其厌恶那样的自己。 但又有些时候,他觉得失去理智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尤其是,当他一个人坐在北冥的边境,望着那一片黑咕隆咚的混沌发呆的时候。 北冥的边境之外,并不是一个肉眼可见的结界,而是一处没有魔息,没有土地,没有生命的混沌。其上下左右仿佛都没有尽头,曾经有魔试探着走入那片混沌,可步子未曾迈进,就被那种了无生机的气息吓得望而却步。 从未有人涉足那片混沌,也从未有人知晓,那片黑暗的尽头究竟在何处。 这个地方,被魔族称之为“荒幕”。 北冥广袤,魔息稀薄的荒幕向来无人靠近,唯独幼年的冥沧喜欢待在这里——他知道,越是魔息浓郁的地方,就越容易激起他心底贪婪的欲望,而荒幕无疑算得上一处清净之地。 而且……在这里待久了,年幼的冥沧便有理由自欺欺人地相信,他周遭孤独的环境,并不是他自身的原因导致的,而是因为大家不喜欢到荒幕来而已。 ——大家只是不喜欢荒幕,而不是不喜欢他。 一百来岁的冥沧常常望着荒幕发呆,并且也是在荒幕中觉醒了自己的本相之力——他发现自己能够听到某些生物内心最强烈的声音。 后来沈寒遮告诉他,那种声音就叫做“执念”。 而在遇到沈寒遮之前,冥沧最初听到的“执念”来源于荒幕之畔,一只悠悠哭泣的,弱小的魔魂,它抽抽搭搭的只言片语,令冥沧触及了北冥最残忍的秘密。 它说:“我想要一个身体。” 第61章 小魔魂在冥沧身旁哭得实在停不下来, 那哽咽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成为了荒幕中唯一的声音,冥沧沉默地听了许久, 忽然道:“那你自己的身体呢?” 一如沈寒遮在听到冥沧回应之后的惊愕,小魔魂抽泣的声音一顿,憋回嗓子眼儿化为了一个细微的哭嗝。 冥沧闻声眨了眨眼, 脸上浮现出了一点儿饶有兴致的笑意,他继续道:“你是谁?你的身体呢?” 小魔魂捂着嘴, 小心翼翼地游到少年身旁,片刻后, 它轻声道:“你…你听得到我说话?” 冥沧“嗯”了一声, 他明黄如焰的双眸穿透魔魂无形的躯体,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荒幕,忽然将右臂枕于脑后躺下, 闭着眼睛低声道:“说说看吧,你在哭什么呢?” 在年少的冥沧和弱小的魔魂都没有察觉的空间中, 无色的魔息自少年的周身散开, 如丝网一般将其与没有实体的魔魂串联起来。因此不论从何种角度回想, 这一日都不再是北冥普通的日子,至少对于后来的北冥而言, 这一日发生的一切, 将魔渊拉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或者说,新生。 小魔魂早在很久之前, 就已经在北冥形成了。它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 也不知道自己该到哪儿去,因此它只能毫无头绪地在偌大的北冥飘来又飘去。后来的某一天, 它发现海水卷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它们对我来讲,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它们被卷入北冥,然后缓缓地沉入海底,严冰很快将它们冻结,那种令人着迷的吸引力也随之减弱了。” 小魔魂没有将它们当回事,只是偶尔会到严冰前看看那些奇怪的东西。后来,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开始有更多类似的东西被卷入北冥。 “我看着那些东西和上次一样沉入海底,然后被寒冰封起来……是的,最开始确实是这样,可是时间久了,我发现寒冰中被封存的东西开始聚拢,开始产生了……异变。” 冥沧听得有些糊涂:“所以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能不能别卖关子?” 小魔魂闻言有些丧气:“哦哦。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东西是被上古神明杀死的妖兽的……余烬。但是,这不重要。” 冥沧眉头微蹙,缓缓坐起了身。 不重要,对于当时身处北冥的魔魂来讲,这些余烬的来处确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些余烬在漫长的光阴中缓缓聚集,虽然源自于不同的妖兽,但最后却重新交融,异变为了一具具全新的躯体。 “当时我就在想,要是其中有一具身体是我的,那就好了。”时至今日,小魔魂提起当时的场景,声音里的激动依旧难以抑制,“你能明白我当时的感觉吗!” 冥沧完全理解它的兴奋。 正如力量对于他与生俱来的吸引力,那些失主而力量强大的躯体,对于魔魂而言也是难以抵抗的诱惑。于是小魔魂从角落里跑了出来,第一次不顾一切地扑向厚重的严冰,企图从其中的哪怕一丝缝隙中挤入,触碰那些异变的躯体。 “后来呢?”冥沧被小魔魂的停顿勾起了兴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魔魂,怎么可能破开那么厚重的严冰?” 小魔魂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轻飘飘的,颤颤的,带了一些瓮声瓮气的恐惧:“但是,如果不止我一只魔魂呢?” 魔魂啊,是世间最寂寥的存在了吧。它们生于混沌,没有归处与来路,或者说,它们就是混沌的一部分。除了它们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它们彼此之间,也不知道。 事实上,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在数万,数千万,乃至上亿年的时间里,北冥早已被无数魔魂挤得满满当当。哪怕有再多异变重组的身躯,与这些魔魂比起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仿佛几块诱人的血肉,被投入了饥饿的鲨鱼群中——一只妄图破开严冰的魔魂不算什么,可如果整个北冥的游魂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严冰之下的身躯,那情势就该全然倒转了。 “当时的情况,现在再次回想起来,其实有点儿好笑。”小魔魂故作轻松地说,“明明是看上去那么不可撼动的严冰,竟然这样轻易就碎了。炸裂的碎冰将我撞飞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疼痛,痛得几乎失去了意识。而当我清醒之后再次回到那里的时候,我发现……发现……” 那些异变的身躯,已经开始动起来了。 误打误撞进入身躯中的游魂,尚不知道该如何“操控”它们,于是,奇形怪状的“妖兽”开始用极其诡异而拧巴的姿势,在北冥的严冰上阴暗地爬行起来。在爬行的同时,曾经的魔魂也第一次意识到,在这片广阔的深海,竟然还隐藏着那么多与自己相似的同类。 望着同样扭曲的同类,大家一时间全都呆住了。 后来的日子,对于拥有了身躯的魔族来说尚不知如何,但对于魔魂而言,却黑暗残酷到叫人难以回望。 在严冰被破开的那个瞬间,魔魂不仅意识到了身边周遭都是些看不见的,但却能与自己争夺资源的同类,还在自己被碎冰炸飞的那个瞬间,明白了自己可以操控北冥的某些东西,来攻击那些看不见的同类。 “那段时间,北冥随处可见的冰岩,感觉都被炸得差不多了……而且不管你飘到哪里,可能只是一个刹那,你头顶的海水就会被悄无声息地凝结成冰,然后被炸开。”小魔魂轻声道,“我不想杀人,我只想慢慢地等着其他异变的躯体到来,说不定有一天,我走了狗屎运,就会得到属于我自己的身体呢?” 可惜的是,小魔魂口中的“狗屎运”,一直没能到来。 在往后漫长的时间里,北冥的海水不再席卷着妖兽的残烬而来。没有了新的身躯,那些频繁爆炸的寒冰和混乱无序的海水,仿佛成为了魔魂闹出来的最大的笑话。于是,它们终于将自己目光从不可见的同类身上移开,落到了……可见的、曾经的同类身上。 没有新的身体,就去抢夺已有的身躯,那不就行了? 小魔魂不想杀人,也没有研究过怎么去杀人,可是满北冥的魔魂,总有这方面的专家。那一段时间里,北冥无形的厮杀,变成了肉眼可见的满地残肢、血肉横飞。 “最开始的时候,它们怕弄坏了身体,所以还是保守的。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大家发现妖兽的身体有极强的恢复力,只要入主了新的魂魄,就可以不断地再生、恢复。简单来讲——魔族,不会死。” 不会死,只会入主新的魂魄。 仅此而已。 话到此处,小魔魂陷入了沉默,它与冥沧不约而同地望向荒幕,片刻后才轻声道:“这一段,我不想再说了。” 冥沧低低应了一声:“那就不说了。” 小魔魂喜欢荒幕,因为这里清净,没有魔族会来,应该……也没有魔魂会来。 它在荒幕待了很多年,也曾进入荒幕之中,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飘荡,仿佛回到一切最开始的时候,也仿佛……死了一样。 “你是特殊的,”小魔魂说,“北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新生的孩子了。” 冥沧愣了一愣,在他与北冥魔族贫乏的接触中,他确实不记得有谁和他年龄相近:“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小魔魂回过头,它望向少年的脸——那张脸给人的感觉非常奇怪,右半侧的气质忧伤沉静,左半张却总有种若隐若现的恶劣残忍之感,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他脸上显得如此泾渭分明,甚至连带着他两边脸的五官轮廓都显出了不小的区别。 看起来很扭曲,像个怪物。 但是北冥最不缺的就是怪物。 小魔魂移开目光,如之前那样非常自然地,为它对北冥一无所知的玩伴答疑解惑:“因为北冥魔族的数量是恒定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只能有这些人。所以,如果有新生儿出生,就意味着它母亲要为了他的存在而死去。” 或许是因为不想长久地注视冥沧的脸,小魔魂没有注意到少年的脸色一寸寸苍白了下来。他明黄色的双眼痛苦地紧缩,左半张脸狰狞地抽搐起来,冥沧紧紧捂着左眼,在自己无声的尖叫声中,听到了小游魂细声细气的,平静的声音。 “没想到现在的北冥,还有人愿意生孩子……反正在很久以前,当大家发现繁衍后代居然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之后,都不再愿意繁育子嗣了。唉,也是……我看着这些魔魂一代代厮杀至今,总算都各得其所,能够安稳地生活了。这几百年的安稳可真难得啊,谁会愿意让莫名其妙的孩子榨干自己的力量取而代之呢?” “不明白你母亲是怎么想的,”小魔魂想了想,补充道,“或许她很爱你。” 它飘到冥沧面前,好奇地问:“你见过她的样子吗?” 须臾,小魔魂看清了冥沧的样子,大惊失色地尖叫出声:“你怎么了!对不起对不起……你是在难过吗?你在因为我说的这些难过吗?我不说了!诶!你去哪里啊!” 冥沧抬起眼冷冷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扫了一眼,下一瞬,一条巨大的双头蛇身躯自荒幕前方显现,以奇快的速度贴着冰川而过,刹那在魔魂的视线中远去。 小魔魂胆战心惊地沿着冥沧周身魔息空寂的荒道追去,穿过大半北冥,在一个巨大的寒谷中找到了小小的冥沧。 他跪在一块巨大的玄冰前,整张脸都埋进了那散发着寒气的冰块中,这个寒谷是他出生的地方,魔息稀薄,几乎和荒幕相差无几。他出生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这里来过。 小魔魂飘到他身边,有些局促地问:“你、你在找什么?” “找不到了。”冥沧直起身,跪坐在那玄冰之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像只是在为魔魂很久之前的疑问下一个冷漠的结论,“我没见过我母亲的样子。” 第62章 在没有遇见沈寒遮的那些日子里, 冥沧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和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共处。 最开始,小魔魂是他在北冥唯一的伙伴,后来他刻意寻访北冥那些无人涉足的魔息微弱之地, 也逐渐结识了一些其他执念甚深的魔魂。 随着那些魔魂的回忆,北冥被杀戮和血腥覆盖的沉重历史在冥沧心中逐渐清晰起来。但过去毕竟只是过去,正如魔魂所说, 此刻生活于北冥的魔族,在经历了一波波的屠杀、繁衍和置换后, 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再次提及那些惨痛的历史。 粉饰太平是太多人的共性,那些无望的岁月留存在魔族血脉中的, 仿佛只剩下在极寒暗流中求存的本能了。 “现在北冥还剩下的那些魔魂, 估计都和我们一样,不愿残杀同族,也不愿北冥重返那种同类相残的过去。”冥沧后来结识的魔魂皆众口一词。 事实上, 冥沧的出现对于魔魂来说是件太过意外的事,甚至有些魔魂在意识到这世上有人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之后, 竟然在冥沧面前泣不成声地恸哭起来。 冥沧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 成为了魔族眼中真正的异类。分明是天性强悍贪婪的邪魔, 却整日整日地待在魔息微弱的荒幕中自言自语,瞧着孤独而又疯癫。 但对于冥沧来说, 那却是自己一生中难得快乐的时光了—— 那段时间的荒幕可真热闹啊, 来自北冥各处的孤零零的魔魂将冥沧当做了传声筒,它们在冥沧周围七嘴八舌地讲话,然后听少年一句句地传递这同类的信息。 这仿佛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魔魂们有了自己真正“存在”的实感。 冥沧本以为他在北冥的生活, 会这样一日日平淡而孤独地过下去。 直到某一天,少年躺在荒幕前的冰岩上, 听到了一种与魔魂的执念截然不同的心声。 那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但很悠长,像冰川下源源不断的水流。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44节 冥沧缓缓坐起身,屏气凝神地听着那声音,然后将目光缓缓投入了荒幕外的黑暗中。 ——是的,他确定那声音来自荒幕之外的世界。 可是,荒幕之外有什么呢? 小魔魂说,魔族在最初占据那些躯体时,曾看见过妖兽被神明处决那一霎的景象。神族之人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力量,其残酷冷漠的手段,比起北冥魔族从前互相残杀之时也不遑多让。 北冥之外,或许……无非……也就是另一个北冥而已。 -- “明曜,这里的一切,在你眼中像什么?”冥沧靠在那棵花叶繁茂却虚假的花树下,他的目光从明曜颤抖的双唇处上移,缓缓与她的双眸对视,“井底之蛙,还是夏虫不可语冰?看到这些东西,你一定觉得滑稽可笑吧。” “不……”明曜下意识地摇头,却被冥沧接下去的话冷冰冰地打断。 “第一次听到沈寒遮的故事之后,我也觉得自己好可笑。”冥沧走到明曜身前缓缓蹲下身,他抬眼向屋内重新幻化出来的母亲,突然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大家都说,荒幕之外是另一个北冥,原来那只是自欺欺人。” 冥沧抬手轻轻放在明曜的头顶,森森的寒意从他的掌心传遍明曜全身,他含笑道:“沈寒遮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是错的啊,明曜。” 话音未落,冥沧的脸色忽然一变,他面具下的眸子扭曲地紧闭了一瞬,再次睁开时却沾染了厌憎的情绪。 少年明黄的双眼就那样极冷地与明曜含泪的眸子对视,仿佛在望着自己的仇敌。 明曜在分辨出哥哥那种仇恨的情绪后全身一僵——她在冥沧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挣扎而不知所措的脸,看到了她试图牵住他,却在此刻忽然僵硬的动作。 她刚刚……想做什么来着? 她想牵住她的哥哥,想跟她的血脉至亲说,她能够理解他,她同样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可冥沧此刻突变的眼神,却使她所有的动作滞在原地。 她觉得,冥沧……恨她。 下一刻,未等明曜回答,冥沧忽然伸手攥住她脑后的长发,用力朝后拉扯,少年眼中原本哀伤沉寂的笑意加深,显得恶劣而又冰冷:“天道何曾对北冥一视同仁?何曾对你我一视同仁?明曜,你能回答我吗?为何当初被带去西崇山的不是我?为何你我,为何魔族之人没有母亲?!” “凭什么那些凡人一睁眼就能看到阳光?凭什么他们的母亲可以平平安安地将他们生下?凭什么他们不需要自相残杀就能拥有自己的身体?!” 冥沧一路将明曜拖到那棵花树下,他抬手扯下一朵红花揉碎在掌中:“你之前说……这朵花好臭?那你告诉我什么是香的?你告诉我花香该是什么样的味道!” 明曜踉跄地撑起身子,伸手紧紧握住冥沧的手腕,她吃痛地抬头望向他,却在再次接触到他寒刃般的目光时红了眼睛。 “你别这样看我……”她颤声道,“我和你一样啊,我也想娘亲,我也想她活着啊……” “天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了几分,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天道也、也待我不公的。” 天道也待我不公。 虽然这句话在心中盘旋了千百遍,此刻真正吐露出来,明曜还是感到无比艰涩。在她记忆最初,天道……几乎和云咎捆绑在一起——时至今日,也依旧如此。 她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将千年后失去记忆的执法神,与千年前为她违抗天道神谕的云咎区分开来。也就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完完整整地,亲口说出这句话。 天道待她不公。可她全心全意爱着的人,是这个世上最接近于天道的神。 在念出这几个字的同时,明曜不得不又一次回忆起云咎那句令她心如刀绞的话语。 “冥沧罪无可恕,他有他该面对的结局,我无法容情。” “明曜,若无法接受,你便走吧。” 是她选择站在北冥和冥沧这边,是她选择和云咎恩断义—— “哈。”然而一声轻飘飘的嗤笑从耳边传来,就这样打断了明曜的思绪。 她目光颤抖着望向冥沧,哪怕隔着面具,他眼中那样嘲讽而轻描淡写的嗤笑,依旧毫不费力地刺痛了她。 “你……笑什么?” 明曜定定地看着冥沧,在冰川上,望着云咎与冥沧互相缠斗时的那种无力感又一次翻涌而上,几乎令她窒息。 “你笑什么??”她机械般重复着,泪水顺着脸颊倏然滚落,“你在笑什么啊冥沧?我做错了什么呢?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两双眸色相同的眼睛对望,如同两头困兽那般绝望地相视。 “你为什么会讨厌我?我做错了什么啊冥沧?我没有选择……不是我选择的去西崇山,不是我自己离开的北冥。天道对我公平吗?天道难道待我更宽容吗?你有没有见过天道追杀我的样子?你有没有被雷劫劈得半死不活过?天道有没有让你爱的人亲手把你杀了?” “明曜?”冥沧的手在她的掌心颤抖了一下,明曜猛地甩开了他。 她从未感到如此委屈,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逆流着冲上头顶:“我和你站在了一起,和北冥站在了一起!我试图去理解你……在我知道你屠了东海龙族之后我依旧试图去理解你……我原以为你能明白——” “屠了东海龙族?”话音未落,冥沧困惑的尾音如同一圈圈涟漪在幻境中荡开,周遭一切浓烈的色彩在此刻迅速交融,无边的黑暗如同浓墨自院落四周侵袭而来,幻境的范围不断缩小,花树的树冠在明曜眼前迅速聚拢为一个极小的光点。 冥沧脸上的面具重重砸落在地,他冰凉的手指紧紧锢着她的手臂,半边冰凉半边温和的脸扭曲而急迫地望着她:“什么意思?东海龙族?你……” 下一瞬,手臂上的束缚一松,黑暗彻底隔绝了明曜的视线。 “明曜,”黑暗的虚空中,一团金黄的火苗自幻境消失的原点缓缓显现,一道温润而陌生的嗓音自她耳畔响起,“冥沧与东海的这段因果就到此为止了。” 为什么这样就结束了?这个因果,和她之前的任何回溯都不一样…… “我不明白……”明曜许久后才平复下来,轻声道,“你又是谁?” “……抱歉,”那声音微顿了顿,“明曜,关于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我都很抱歉。我想……你或许不会想要知道我的身份。” “这个幻境是冥沧少年时创造的。当年冥沧用半血将你救活后,就了解了你本相之力回溯因果的能力。他意识到有一天你或许会通过本相之力与他接触,所以将大部分记忆保存在这个幻境等着你——就像是神明分身那样。” 明曜试图抽丝剥茧地去理解这段话中的含义:“所以他是在救活我之后,才将记忆保存在了这里。” “是,那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 明曜的声音有些发颤:“如果是神明分身的话,分身和本人之间,是会有联系的……所以,刚刚在幻境中跟我对话的冥沧,和一千年前的冥沧之间……难道也有联系?”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是,或者说,冥沧本身就是为了从你这边获得未来的信息,才制造了这个幻境等你。” “所以冥沧和东海的这段因果……最后……是因为我?”明曜的声音越来越低,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的破碎,“因为我……告诉了他东海龙族的事。” “冥沧在修炼上有无师自通的天赋,在与沈寒遮相遇之后,冥沧开始琢磨修炼鬼气的方法并传授给他,沈寒遮由此能够以鬼身出入人界鬼界之外的地方。为了报答冥沧,他开始替他留意世上适合魔族迁徙之处,东海本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我的那句话……让他确定了东海……” “这世上因果相续,本就是循环往复的轮回,并没有谁是过错的源头。”那声音抢断了明曜喃喃的自责,停了须臾,一声极轻的叹息声传来——不知为何,这声音又开始道歉了。 “抱歉,明曜……我想知道,如果你的本相之力能够召回东海龙族无辜者的魂魄,你愿意这样做吗?” 明曜听闻此言,当即被震惊地无法言语,当她终于明确自己没有理解错这句话的意思后,连语速都加快了几分:“可是那些人的身体都与北冥魔魂相融,如果召回了他们的魂魄,北冥魔魂会不会灰飞烟灭?” “不会,”那声音肯定地说,“双头蛇骸骨可以短暂地容纳保存魔魂,可以保证它们安稳地回到北冥。” “我愿意,我愿意的。”明曜道,“无辜之人不应该牺牲,冥沧也……应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我会陪他,陪北冥重头来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该怎么做?” “……哪怕这种方法|会极度损耗生命,也不会后悔吗?” “不后悔。”明曜轻声道。 第63章 “医师大人, 请问明曜姑娘为何还未醒转?”龙族后|庭,灵沨有些不安地望着刚替明曜看诊的医师,语气带了几分迟疑, “她之前……看起来也并未重伤啊。” 医师闻言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并非没有受伤,而是福盈洞的那位大人已经替她治愈了伤势。她至今无法清醒……恐怕是神识受损了。” 灵沨双手交握, 脸上的焦灼之色更深:“那……估计何时能醒转呢?” “这、难说啊。” 灵沨沉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偏头望向沉水宫的寝殿, 许久才向医师道:“沉水宫位置偏僻,灵气微薄, 明曜姑娘这些日子都住在我这儿修养……她久久无法醒转, 是否也有此地灵气不足的缘故?” 医师摇了摇头,抬手告辞:“明曜姑娘血脉中灵力充沛,应当与此无关……她是神族贵客, 我等自然会尽心医治,只是如今的状况, 恐怕也得……听天由命了。” 这话说得直白, 灵沨听完脸色都更差了几分, 她在沉水宫外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越想心中越是没底。 七日前, 明曜在她面前扯断金线离去, 留她一人在洞穴中等了三日,她心中惴惴不安。到了第四日,灵沨实在无法坐以待毙, 可刚走出洞穴暗道, 就被一股强悍的神力直接扯回了自己的沉水宫中。 她本以为会在沉水宫中看到暮浔或者暮溱,没想到一路走入寝殿, 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明曜,和坐在床头神情沉冷的白衣青年。 之后的几日,灵沨只得知了两个信息。第一,那个白衣青年就是传闻中杀伐果断,淡漠无情的执法神云咎;第二,她被云咎困在了她自己的宫宇中,寸步难行。 虽然执法□□号使灵沨安心了一些,可他一连三日如雕塑般沉默不言地坐在明曜床边,就连姿势都未变一下,饶是灵沨定力再好,也实在憋不住了。 今日一早,她委婉地劝说云咎打开沉水宫结界,让她出去找个医师替明曜看诊。云咎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可片刻之后,就有一个自称自己“迷路”的医师满脸迷茫地出现在了沉水宫的门口。 医师恍恍惚惚地替明曜诊完脉离去,又留下灵沨一个人在沉水宫前暗自崩溃。 ——她旁敲侧击地跟医师打听了这几日东海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乾都一切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灵沨知道这个节点上的无事发生,就是最不正常的事情了。可如今她被云咎困在沉水宫中,除了原地打转之外竟然别无他法。 灵沨焦虑地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最终还是推门进入了寝殿。 薄纱轻幔之后的榻上,仍然是一坐一卧的两个人。 “执法神阁下,”灵沨心中憋着气,掀开帘直直就往榻边走,“东海此刻危在旦夕,我不求您为龙族出手,但求您放我离开沉水宫,我实在不能——?!” 灵沨的话语,在她看到云咎紧扣着明曜的手时立刻滞住,她有些尴尬地顿了顿,侧过脸小声道:“求您解开沉水宫的结界。” “等。”云咎神情淡淡地应了一个字,将明曜的手重新放回了被褥中,垂眸平静地看着明曜依旧苍白的脸,“等到她醒。” 灵沨闻言僵在原地:“医师说……明曜恐怕是神智受损,何时醒转……得听天由命。” 云咎置若罔闻地坐在床边,眼皮都没掀一下。 灵沨沉默了很久,才勉强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崩溃,许久,她默不作声地从桌边给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下:“那我同您一起等。” 这一等,又是沉默无言的大半日。 灵沨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快被烧干了的炉子,差一步就要冒火,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声音颤抖着强笑道:“神君,我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他是个病秧子,但是他人很好……对乾都的所有人都很好。他总跟我说,等他病好了,就要和我一起游历四海,把所有好看好玩的东西都带回来,送给东海还没成年的孩子们。” “可是后来的某一天,他的病好了,却突然性情大变,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我这些年来,一直在试图告诉自己,他只是病得太久了,想要过得肆意些而已。可是后来,他的种种行迹,让我实在无法将他和之前那个我爱的人联系起来。” “我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试图去寻找他当年性情大变的真相。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没有变啊——他是被人所害,他已经死了,留在他身体里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魂魄……” 灵沨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得知道是谁害了他,我至少得让他清清白白地离开啊。” 她撑着桌角缓缓站起身,朝云咎深深拜了下去:“神君大人,你也有喜欢的人啊,你难道不能理解我的心吗?所以……请您让我离开这里吧。” 云咎侧过脸望向她,沉黑的眸中一点情绪都没有,漫长的寂静之后,他道:“事已至此,你改变不了什么。” 灵沨仰起头:“飞蛾扑火,即使明知会灰飞烟灭,也终究是走向光了呀。神君大人,既然结局已定,为何我不能去做我甘愿的事呢?” 灵沨双眸中含着泪,却异常坚定地与他对视,云咎密长的睫毛轻轻翕动了一瞬,如蝶翼般掩住了眸中的情愫。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喜欢吗?”他低声道,“难以理解。”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45节 倏然,神明抬手挥袖,撤开了沉水宫外的结界:“我已将藏身于东海的异魂全数监|禁。但以防乾都动荡,你不可透露只言片语。” 灵沨一怔,未曾料到云咎如此雷霆手段,她还想再询问些什么,但对上执法神冷冰冰的眼睛,却一句话都讲不出,只得连连点头答应。 灵沨一走,沉水宫中更是静得落针可闻。在这寂静之中,云咎重新将目光移回明曜的脸上——即便是昏迷,她的神情依旧显得很悲伤,嘴唇苍白失色,秀丽的眉毛无意识地微蹙着,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地显露,像是挣扎在极痛苦的梦魇中。 云咎盯着她微蹙的眉头看了许久,鬼使神差地探出手,用指腹轻轻拂过她的眉心。 为什么她在他身边,也会受到那么大的痛苦呢?他心想。 在北冥的牢笼中初次见到明曜的时候,他分明暗自下过决心,会让她在自己身边自由自在地生活。 他想让她彻底脱离北冥,彻底摆脱和魔族的纠葛,他想她好好生活在自己的庇佑下,和西崇山任何一个生灵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她不必太亲近他、喜爱他,也不必像那些神侍一样敬重他、畏惧他,他只要她愿意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就好。 可是现在呢? 她不信他,她选择了北冥,选择了冥沧,独独没有选他。 可是她……在冥沧偷袭他的时候,又替他挡下了那对她来说近乎致命的一击。 分明在那之前,他还叫她离开,他还说她不配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身边。 明曜当时……是什么反应呢?云咎记得当时自己背对着她,可是明曜当时发涩的尾音,却依旧那样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耳畔。 她当时,对他说的是“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她决定放弃了吗?她决定彻底离开他了吗? 可是……天道说她属于神族……天道说…… 云咎的思绪忽然断了一霎——这仿佛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除了天道神谕之外,他和明曜之间竟然没有其他半分联系。 她在北冥长大,而他在魔渊的牢笼前与她初见之时,他在她的印象里,还只是一个会随时让她“没有家”的陌生人而已。 除了一旨神谕,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云咎怔怔地看着明曜出神,耳边忽然又响起了冥沧的那句话—— “是我一滴血一滴血地将她养大。你杀死我,她会恨你。” 他们之间的联系,比不过明曜和冥沧之间的羁绊。 他和她之间只有神谕而已——只有神谕,就够了吗? 如果是从前的云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答案,天道神谕是他漫长生命中唯一有意义的存在,他的出生就是为了成为受到天道认可的正神,他千年的生活中也只有一道道神谕。 他们之间有神谕,难道还不够吗? 沉水宫外的琉璃灯光影变幻,有一道微光穿过窗棂投射到明曜的枕边,云咎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了一下。衣袖下摆虚虚拂过明曜的脸颊,他略抬了抬手,余光却瞟见少女眼角倏然滑落的水光。 晶莹的,像是他指尖错漏一道光影。 云咎默了一刹,低头伸手轻轻蹭过她眼角的潮湿,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近了,近到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透明二人柔软的绒毛,和轻轻颤抖的细长的睫毛。 他就保持着那样一个僵硬的姿势,定定地看着一滴滴泪珠自她眼角无声地滑落。 他忽然有种感觉——明曜,似乎要醒来了。 可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了自己内心隐约的抗拒。 他竟然在怕,怕面对清醒之后的她,怕她又一次含泪求他放过那些北冥魔族。 也怕他真的要在她面前,亲手处决她在意的那些……魔。 然而下一瞬,一声哽咽从明曜喉中溢出。她侧过脸,泪湿的脸颊不自知蹭上了他的手背。 云咎下意识地屈起了手指。 片刻后,他听到她轻轻喊了声:“冥沧。” 第64章 在听到意识模糊的明曜, 将“冥沧”两个字喊出口的瞬间,云咎幽黑的漆眸微凝,缓缓将垂在她颊边的手移开, 直起腰背,就那样自上而下地,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她。 明曜醒转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云咎那样一张冷淡到极致的脸。 她琥珀色的双眼雾蒙蒙地与他对视了一瞬,还未来得及开口, 就见云咎非常淡漠地移开目光:“你醒了。” 明曜心口一痛,习惯性地低声道:“……神君, 对不起。” 云咎将视线重新移回她的脸上, 对她莫名其妙的道歉未发一言。明曜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脸色,磨磨蹭蹭地撑起身,凑到神明面前:“神君, 我……” 云咎垂眸望着她依然有些苍白的脸,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 然后放下手, 就那样安静地等待着她之后的话。 明曜踌躇了片刻, 轻声道:“我想知道……冥沧他……怎么样了?” 云咎仿佛吃痛般飞快地眨了下眼,那双如浓墨点就的漆瞳蒙上了一层冷淡的寒意, 清俊的脸上却除此之外一点变化也无:“一切如旧。” 明曜闻言当即松了口气, 少女的桃花眸微微一弯,嘴角流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笑意,她点了点头:“那就好……多谢神君……” 云咎紧了紧袖底的手掌, 并不回应她的话, 也没有起身离去的动作,只是坐在明曜的床头, 继续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明曜在云咎如有实质的目光下,逐渐变得有些不安,她低头轻轻绞动着靠枕上的流苏,虎牙无意识地磨蹭着自己的唇瓣:“您……别担心,我不会让您为难的。” 她慢吞吞地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桃花眸很亮,却有些生怯地望着他:“我知道冥沧罪无可赦,但是……还有一点儿补救的余地。神君,我的本相之力……可以将东海那些无辜之人的魂魄重新补回来。” “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她小声道,“只要您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将东海龙族慢慢恢复成最初的样子。到时候您再给北冥定罪……可以吗?” 明曜满眼希冀地望着云咎,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怎样洞心骇目的话——东海龙族向来子嗣单薄,其中大部分的孩子自出生时就魂魄不稳,何况冥沧是在那些孩子刚出生不久的时候,便将北冥魔魂种入其体内。龙族子嗣的魂魄与魔魂不断绞杀,最后又被彻底吞噬,这种情况下,即便是云咎也难以转圜。 明曜却居然说,她能够将龙族恢复成“最初的样子”。 云咎沉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抚上明曜的发顶,他低头与她对视,语气很淡,很无奈,像是在哄一个胡言乱语的小孩:“在冰川上,你差一点就要死了,知道吗?” 神明静静地看着她,空着的一只手下探,有些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温热的指腹摩挲着她腕上浅淡的咒印,直到那块皮肤被蹭出了绯红的颜色。 “冥沧在东海手眼通天,甚至控制了神域正神。在你扯断金线之后,我怕他伤害你,因此给你下了这道咒印。只要这个印记不消失,落在你身上所有的伤势,都会如同落在我身上一样,被我的神力迅速治愈。” “可饶是如此,在冰川上,我差一点就保不住你。” 云咎蹲下身,与榻上的明曜平视,他漆黑的眸子如同无星无月的长夜,望着她的时候没有半点波澜:“明曜,你当时是……为了救我,对吗?” 明曜滞了一霎:“对不起……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忘记您给我留过这个咒印……我只是不想看到您受伤……” 云咎笑了一下:“所以,你为了救我,差一点就要死了。但是你醒转之后,没提我,没提你自己,反而三句话,句句不离冥沧。” 他紧紧锢着她的手腕,感觉自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保持住当下的平静:“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一种带着压抑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明曜低头望着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腕,声音发涩,喃喃道:“抱歉、抱歉……” 可她越是道歉,云咎手掌的力道就越紧,明曜终于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有些无措地蜷起双足。 事实上,她有些无法理解云咎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与千年之前的云咎相比,此刻眼前的男人更加冷淡平静,他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幽暗的眸底,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在浪潮来临前没有半点波澜能够兴起。 明曜只能猜测,他或许仍然在为自己对北冥的袒护而不悦。 她心里清楚,魔渊与天道之间的距离,是她和云咎之间横陈着的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即便她再如何躲避,也终于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她的昏迷和回溯,只不过是为这一刻拖延了一些时间而已。 明曜沉默了片刻,被云咎握着的手腕轻轻挣扎了一下,自他的掌中脱离而出,她抬头朝他笑起来,眼波温柔而坚定:“云咎神君,我……很感谢您将我从北冥带回西崇山。是您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间,看到了太阳、云霞和永不枯朽的春山。我很喜欢、很喜欢西崇山,但是……我出生在北冥,我的至亲,我的家人,也都在北冥。” “我会替他们赎罪,我会挽回东海龙族逝去的东西,”她轻声道,“哪怕您不认同,这也是我一定会去做的事情。” 明曜深深望入云咎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抬起手腕,一字一顿地说:“所以……请您收回这道咒印。” 片刻的沉默之后,云咎忽然短促地轻笑了一声,他抬手重新握住明曜的手腕,像是抓住彼此间唯一的牵扯。倏忽,云咎掌中施力,一把将少女从床榻上拉了起来,纵然神情依旧冷淡平静到无懈可击,可他的动作中依然透出了几分令人不安的急迫。 神明并没有收回咒印,反而拉着明曜走出沉水宫,然后化为一道疾电般的浅金色光影朝沧澜庭直奔而去。 沧澜庭外,执法神布下的结界骤然洞开,下一瞬,铺天盖地的恐怖神压自宫宇上方压下。 暮浔原本正坐在沧澜庭偏院的亭中,与一名梳着蝶髻的小姑娘对弈,感受到周遭神力的变化,他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暮浔将指尖捻着的黑子往玉匣中一丢,抬手饮尽一旁酒杯中的残酿,朝那小姑娘展颜一笑:“对不住,我得去受刑了。” 小姑娘仰头望着暮浔,杏眼圆脸的幼气长相,偏偏带着一种极度割裂的沧桑气质:“冥沧,若再次回到荒幕之畔,回到你初次听见我心声的那个时候,你还会回应我吗?你有后悔过吗?” 暮浔,或者说冥沧偏过头,将酒盏掷回桌上:“有什么好后悔的。小魔魂,你难道不觉得,在这里的一日,比在北冥的千年万年都要值得吗?” “我只是败了,不是错了。” 青年挥袖起身,在路过小魔魂身边的时候轻轻按了按它的肩膀,他的声音很低,很稳,已经褪去了两人初见时那种稚嫩清朗的少年气:“……对不起。” 小魔魂紧紧握着手中的白棋,不敢转头去看眼前那张与曾经截然不同的脸。直到肩膀上的重量消失,冥沧细微的脚步声消失在耳畔,它忽然张开手掌,任那枚白子从指缝滑落在地,它低头捂住脸,许久后才道:“可是我后悔了,冥沧。” 它那时说,它想要一具身体,现在它有了,可是它后悔了。 东海的一日,比北冥的千年万年都要值得吗? 可是当年它在荒幕与少年时的冥沧无所不谈,相互陪伴的那些日子,难道不比东海的这五百年更值得吗? 小魔魂坐起身,转头望向冥沧离去的方向,然后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冲出了院门。 冥沧没想到云咎是带着明曜来的沧澜庭,他走入正堂的刹那恰好与他们二人对上,深蓝的眸子下移,缓缓落在明曜被牵制的手腕上。 明曜在看到他的瞬间脸色微变,一声“冥沧”尚未唤出口,整个人却被云咎拖拽着往庭院深处走。 云咎目不斜视地从冥沧身边经过,清冷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全然将他无视的样子。两人一路穿过庭院走入书堂,未等明曜反应过来,云咎左手化出长剑骤然出手,刀光霹雳而过,直将沧澜庭书堂的房顶掀翻。 下一刻,一阵强力的神压兜头而下,神明漆瞳冰冷地扫过一个个披着龙族子嗣外皮的魔魂,看着他们被执法神的神压震慑得无法抬头的样子,缓缓松开了明曜的手腕。 神明左手虚握的长剑如流光般迅速消散,他站在明曜与那满室的魔魂中间,洁白的衣袍与神光令他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视线落在明曜的咒印上,注视许久,才道:“挽回东海龙族逝去的东西么?现在,做给我看。” 这和她想象的不一样,明曜身体微颤,摇头再次将手腕抬起:“您先把咒印收回。” “好让你替北冥赎清罪孽后与我割席?”云咎冷冷看她片刻,“我从未同意。” “现在的你,是在替执法神行刑。” 第65章 明曜站在云咎身旁, 分明是不远的距离,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 北冥魔魂透过龙族子嗣的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那些小心翼翼的目光令明曜感到熟悉——曾经她在北冥的时候,那些照顾她的魔族,也是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的。 艳羡的、憧憬的、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们在看着她, 也仿佛在透过她看向无形的天道和北冥之外难以想象的世界。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46节 在北冥的时候,即使魔族对她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 但这种无意流露的目光却仿佛一堵无形的高墙,常常将明曜一个人困在北冥之外的地方。 而此刻, 明曜又一次触碰到了那面坚不可摧的高墙。 “不该是这样的, ”她喃喃道,“我不是在替您行刑……” 明曜的目光扫过书堂中被神威压得抬不起头的群魔,她手足冰冷, 感觉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大的无力感裹挟:“我是在替他们赎罪,只要我能够召回龙族子嗣被吞噬的魂魄, 北冥的罪孽就能减少一分。所以……我不能再让您的咒印继续庇护我了, 这对您而言并不公平。” “公平?”云咎垂眸, 夜色般的漆眸卷着凉凉的寒意拂过明曜的脸颊,“冥沧连同北冥魔魂犯下的杀戮之罪, 要你来补偿, 对你而言,公平吗?” “这不一样!”明曜有些急切地抬起头,“我是甘愿的!” 随着她的动作, 明曜一下子撞入了云咎的眸中, 她看着那双寒潭般的双眼中倏然泛起了一点儿细碎的微光,仿佛从水底潮涌而出的涟漪。神明低头看着她, 表情分明没有变化,但有那么一刹,明曜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话也将要脱口而出。 然而没等她回过神,书堂外突然传来了一道轻轻的笑声。 冥沧斜倚着门框抚掌而笑,深蓝的眸底却半点喜色也无,他套着暮溱那副温文尔雅的皮囊,锐利的目光却那样直直地望向明曜。 “收一收你泛滥的同情心,”他说,“明曜,北冥何罪,要你来赎?” 青年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入书堂,他在群魔之前站定,轻笑:“都不许低着头。” 冥沧回过身,与云咎对视,低声道:“不过是灰飞烟灭而已,成王败寇,适者得生。北冥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这是我辈之道,为何走出魔渊便成了罪恶?天道与神明从未正视过北冥,为何我们如今却要向神明低头?”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魔魂,十丈之高的巨蛇法相在身后骤然显现,那法相周身浓郁的魔气已经残损不堪,却如同一室抵挡风雪的破旧茅屋,生生将执法神强悍凌厉的神压抵挡在法相之外。 冥沧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依旧显得十分轻松,他的目光落在明曜泛红的眼圈上,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诚挚的笑意:“小丫头,留在北冥,或者留在西崇山当一只万事不知的小鸟不好吗?挨在大人旁边凑什么热闹?硬把好日子过得这么苦……” “早知如此,我该吞了你。” 明曜在巨蛇法相显现的那一刻就怕了,她脸色煞白地摇了摇头,就怕冥沧这幅引颈受戮的模样真的令云咎起了杀心。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扯云咎的衣袖,谁知指尖刚刚触及到布料的一角,就被云咎极用力地纳入掌中,一根一根地收紧、包裹住。 他在袖底攥着她的手,从未那样用力地紧握。 明曜愣了一刹,再抬眼时发现冥沧也寒着眸盯着他们交握的手,下一瞬,青年移开眼,喉底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明曜察觉到气氛中微妙的变化,如芒刺背般直了直身子。空气仿佛凝结了,冥沧和云咎那样对立着,也不说话,某个刹那,明曜觉得他们能这样站到天荒地老。 她深吸了一口气,理清了自己的思绪,缓缓对冥沧道:“北冥,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冥沧知道明曜在问什么,她在问他,如果不强占他人的疆域和身体,北冥是否就只能这样暗无天日地存在下去。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答案。因为北冥面对的是八方迷津,在用血与骨铺成出一条道路之前,没有人知道北冥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或许在神族的眼里,北冥魔族压根不应该存在。 冥沧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四个字:“不破不立。” 不离开北冥,太阳是不会自己坠落到深海里的。 “可是北冥从前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明曜轻声道,“不要再杀人了,北冥的新生不该建立在无辜者的鲜血上。” 冥沧闻言突然笑了:“明曜,不要再说孩子话了。任何变革都是建立在无辜者的鲜血上的,我回不了头,你也没有更好的路。难道你要魔族继续千年万年地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海底,继续忍受这世间的不公吗?” 青年转头望向身后的魔魂,他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寸寸扫过,眼底的笑意未散,温和而平静:“至少,北冥的魔魂有了新的出路,不是吗?我死后,东海龙族不会再有新的血脉子息,北冥魔魂会永远占据乾都最高的权柄,新的东海正神也必定从其中诞生。” “这难道不是一条光辉灿烂的康庄大道吗?” 冥沧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谁说他输了?他分明没有。 龙族子息微薄,他同时占据了暮浔和暮溱的身体,在他死后,龙族血脉正统的子嗣便只剩下这些被魔魂占据的孩子们。届时不光是这些孩子的母族,而是整个需要龙族正神统御的东海,都会和这些孩子站在一边。 只要流着龙族的血脉,谁在乎他们的壳子里套着哪个魂? 冥沧兀自低笑了一阵,他想起在荒幕之畔听到的那一道道心声——那些不甘和悲哀徘徊在魔魂的心底,即便它们自己没有察觉,却在与他取得联系之后,不自觉地,日复一日叩击着他的魂魄。 他听着魔魂身受的不公,也听着沈寒遮描述的荒幕之外的景象,他心中的不甘如野火燎原般地蔓延。他想,凭什么?凭什么魔族生来便有罪,步步皆是做恶? 难道这是他们可以选择的吗?难道他们有过选择吗?他们只是想要一副身躯而已,多朴实无华的执念,却那样难以实现。 到现在,五百年了,他费了这样大的力气,终于帮那些孤寂了太久的魔魂完成夙愿,也终于不再听到耳边喋喋不休的执念。 所以,谁说他错了,谁说他输了? 冥沧笑够了,叹了一口气,仰起脸朝云咎道:“执法神,灰飞烟灭之刑,我已恭候多时,何不立刻动手?” “不!!!” 明曜看着云咎背后巨大的法相陡然显现,周身浅金色的神力转瞬便冲开了巨蛇法相的魔息。冰川一战之后,冥沧伤势太重,且他此刻失去了龙族大阵的神力补给,根本无法抗下云咎的一击! “等一下!”明曜一边想挣脱云咎的束缚,一边在慌乱中祭出了自己的蓝鸟法相,然而神明似早有预料,法相挥袖之间已将蓝鸟生生擒住,另一只手甚至并未持剑,而是裹挟着强悍的神力朝冥沧压去。 “冥沧!冥沧!哥哥!”明曜被云咎禁锢着无法挣脱,绝望之际,她失控地低头朝男人的手腕狠狠咬下——虎牙尖利,瞬间刺破他的皮肤之下的脉络。 云咎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松开了手。 然而,这次却是明曜抓住了他——他低头对上她带泪的双眸,那双眼睛因为本相之力的爆发而燃起了明黄的颜色,与巨蛇双瞳的颜色一般无二。 明曜半跪在他的身下,温软的舌乖顺地反复舔舐、吮吸着他的伤口——神血混合着她的泪水,顺着她吞咽的动作,自她的口腔到食道一路灼烧开来。剧烈的疼痛自身体最深最柔软的地方迸发而出,而与此同时,明曜手腕上的咒印生效,云咎感到一种切腹般的灼痛同样自他的身体里乍起。 神力开始自发地修复明曜身体中被神血灼烧的地方,神明法相的动作因这突变而微微滞住,云咎望着明曜,那分秒的对视被拉得如此漫长——他难以相信,明曜居然会利用他庇护她的咒印,会利用这种伤人伤己的方法来阻止他。 云咎低头看着明曜的头顶——她此刻已经垂下眼不敢再与他对视,但她却依旧紧紧握着他垂落的手腕,如同渴血的小兽一般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神明的血液。 因咒印共生的神力不断修复她体内的伤势,而金红的鲜血又如同滚烫的岩浆不断地灼烧着她的身体。那种炽烈而绝望的疼痛在明曜身上表现得并不明显,至少站在云咎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唇角来不及被神力修复的烧伤。 可是云咎知道她有多痛。 她在逼他,既是在逼他解开两人之间的咒印,也是在逼他对冥沧手下留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咒印的缘故,云咎望着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烧毁了那般剧痛。他蹙起眉,惊痛、震怒、心寒,说不清的情愫糅杂在一起,顺着快被神血烧烂了的食道泛到嘴边,最后只化作一声自嘲的笑。 云咎忽然伸手掐住明曜的脖颈,一把将她提到眼前。 他低头看着她的脸,拇指上移,带着零星的神力一点点拭尽她唇角金红的神血。 云咎的眼神很沉很冷,但却带着明曜前所未见的压迫感,像是一场在很深的海底缓缓成型的海啸。 她下意识想要推开他,然而下一刻,他轻柔的动作猛然加重,按在她唇边的手指就那样不容置疑地自她的唇齿间抵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双眼,双指侵入她的口腔,碾着她的舌头和被灼烧到过于温热的软肉,那样恶劣强硬地侵入。 即便明曜能够感觉到自己嘴里的灼痛在被他的神力化解,可置身于这样难堪的境地,被他那样无情地注视,她还是难以遏制地哽咽出声。 细嫩的喉咙因她的哽咽收缩了一记,然而云咎的动作却并没有因此停下,他的双指放过她的舌继续朝里探进。 明曜在他掌下被迫仰着头,毁天灭地般的窒息感朝她压下,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但尚未恢复的食道受不了身体这样的折腾,迸发出更剧烈的刺痛,明曜的泪水遏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她朝他摇头,然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那张小脸上全是水,小动物般的眼神那样可怜,像是被折腾惨了一样。 云咎缓缓眨动了一下双眼,神力如甘泉顺着她的食道灌下,刹那就平复了她被神血灼烧的疼痛。神明收回手,将那湿漉漉的两指蜷握,掩在洁白宽大的衣袖底下。 明曜瘫软在地上缓了很久,回过神的时候,她首先发现自己手腕上细细的咒印已经没有了。 光洁干净到,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 她抬头朝他看,红肿着眼睛,像是在魔渊牢笼中与他对视的那一眼。 明曜缓缓站起身,对云咎说对不起,说谢谢您。 第66章 一个人的存在, 是由过去无数种选择,所带来的际遇决定的。缘起则为因,因聚为果, 果又生因,种种因果串联,首尾相续, 分毫不差地形成了当下的现实。 明曜的本相之力,与其说是看透了某人的过去和将来, 更准确地说,是摸清了一个人之所以存在的因果, 以及那些因果继续投射出的未来。 但明曜在魔渊压制本相之力太久, 从未好好琢磨过这种力量,离开北冥之后,也仅仅是在凭借本能运用, 根本没有想过这种罕见的血脉天赋,究竟能够带来什么。 直到她在回溯冥沧的过去时, 阴差阳错受到那不知名的声音点拨, 才头一次恍然意识到, 自己的这种能力竟然有着不可小觑的威力。 蓝鸟自神明法相的掌中脱离而出,明曜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 没有再看身后的云咎, 而是跟随高空的法相一步步走向魔族。 她明黄色的双眸与魔魂们对望,眼中闪烁的碎光就像是不灭的天火,随着她的脚步, 空中振翼的蓝鸟也在巨蛇法相前缓缓停下。 莹蓝色的本相之力在明曜脚下凝聚、扩大, 如同蔓延的蛛网遍布魔族所在之处,她垂下眸, 像是山水画中晕开的一笔,静静等待着自己本相之力布下的法阵成型。 或许是因为明曜的本相之力此刻太过温柔平静,当那些魔魂意识到自己已被法阵囚困住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想着挣脱,他们无声地看着眼前那对沉默而立的兄妹,看着身旁高山般默然伫立的法相,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解脱。 原本已经盘坐在地,准备阖眸赴死的冥沧缓缓睁开眼,巨蛇法相居高临下地,将明曜布下的法阵尽收眼底——那是一个冥沧前所未见的法阵。 他冷静地感受着明曜本相之力的流动,一种莫名的警惕却自心底泛起:“你想做什么?” 明曜的目光越过他,温和地望着冥沧身后的魔魂,她轻声道:“我在找寻……我自己的道啊。” 成王败寇,适者得生吗?若这当真是北冥的道,为何她也曾在北冥得到过同族的温暖和关怀?为何冥沧会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耗费半血,救她重生?为何那些魔魂会在魔息微薄的荒幕独自徘徊,哪怕满心渴求也不再试图去做同族相残之事? 北冥的出路究竟在何处?让这些魔魂寄生在东海龙族的身体里,鸠占鹊巢,一辈子无法堂堂正正地生活,于他们而言,难道真的是一条坦途吗? 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闭上眼,将某种所有的犹疑和徘徊压下,抬指近额,平静道:“开阵。” 随着二字落定,蓝鸟法相骤然朝空中而起,鸟儿扇动的双翼带起呼啸的飓风,沙石尘埃与海水无声无息地形成漩涡与暗流,魔魂在那个刹那纷纷感觉到一阵巨大的牵引力自头顶而来,那种力量牵扯着他们的魂魄,试图将他们抽离龙族子嗣的躯体。 魔魂不自觉地开始抵抗,也不约而同地抬头寻找那种牵引力的源头,然而,它们却又在目光接触到空中的影像时蓦然滞住。 明曜布在他们脚下的阵法,如同一面照破因果的镜子,将那些龙族魂魄被彻底吞噬之前的因果复原了出来—— 是一条生命在母胎里努力地生长,是睁开眼的第一声啼哭,是母亲在床上虚弱而欣慰的呼唤,是同族欣喜而热切的赞叹和欢笑。 然后,在新生命诞生的欢欣散去后,小龙稚嫩弱小的身体里,被种下了另一团魂魄。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那团黑黢黢的魔魂吞噬,他一如既往地长大,从控制不好本体,只会抱着尾巴哭闹的幼龙,长成一只勉强能幻化出双足的糯米团子,然后渐渐地会爬、会走、会跑,会摇摇晃晃地追在暮溱身后咿呀咿呀地叫喊。 会看着暮溱扭头就走,避之不及的背影,无措地嚎啕大哭。 小龙崽成长的每一天,都在很努力地驯化自己的身体。在后来的某一天,他慢慢开始形成了清晰的神智,对过去有记忆,对未来有认知,对自己身体里龙族血脉之力的流动有些微的控制力。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存在着另一个和自己类似的东西——魔魂在暗中沉默地注视着他,在每一个夜深人静地夜里吸收着他的力量。 有些龙崽的魂魄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被吸收殆尽,而有些强大点儿的孩子,也会在不久之后被取而代之。 在这些龙族幼崽被魔魂彻底占据之前,它们基本都是不会表达,只会哭闹的小孩,不会有人知道,它们也曾想要努力地长大。 明曜的本相之力,将那些幼崽自出生到被吞噬以来的,短暂的因果聚敛起来,几乎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幼小的魂魄。 龙崽的魂魄在蓝鸟法相的庇佑下逐渐成型,然后咿咿呀呀地游回地面,试图去触碰自己已经长大了的身体…… 明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出所料地发现那些魔魂的视线,几乎是仓皇地躲避着龙崽魂魄的注视。 事实上,这些魂魄被吞噬的时候还太小,完全不能理解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们还没有仇恨的概念,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体被其他入侵者占据,更多也只是疑惑而已。 然而对于北冥的魔魂来说,这一幕带来的冲击力、负罪感实在是太大了。 明曜站在冥沧身边,侧头打量着青年的神情——与面对云咎之时的泰然自若不同,此刻的他虽然脸上依旧波澜不兴,但身体肌肉却明显紧绷着,连眼神都显得有些空洞。 “如果你当真觉得自己没错,当真问心无愧,为什么不看看他们?”明曜询问他的声音其实很平静,平静到有些残忍。 冥沧一向不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他只是坚持自己没有做错。可当明曜将这些无辜幼小的魂魄赤|裸裸地袒露在他面前时,他的心境居然有一瞬动摇。 “……林林?!”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47节 一声轻呼从身后传来,明曜循声望去,却看见了脸色惨白、动作僵硬的暮溱,和自他身旁朝这边跑来的灵沨。 明曜朝灵沨点了点头,目光又一次落回暮溱身上。 双头蛇具有两种人格,两个魂魄,一个冷静克制,一个则情绪外露、无可遏制,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格同时拥有一具身体,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场自相残杀的过程。 五百年前,冥沧与真正的暮浔在荒幕外相遇,两相厮杀,双头巨蛇在最后一刻“顺理成章”地被重伤濒死的龙族三殿下绞杀。冥沧体内的两个魂魄释出,冷静克制的那个进入了暮浔的身体取而代之,而另外一个魂魄却连同北冥魔魂一道,被藏于巨蛇骸骨中,随着“暮浔”来到了东海。 北冥之外没有魔息,让魔魂一直靠巨蛇骸骨中残留的魔息存活,也并非长久之策。于是冥沧一边在乾都物色合适的躯体,一边试图在东海周边的人间渔村布局,靠获得凡人垂死之际的强烈求生执念,来滋养蛇骨的魔息。 可以说,这五百年来,“暮浔”在乾都做了很多事,布了很大一盘棋。而“暮溱”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生孩子,然后再把蛇骨内的魔魂给幼崽灌下去。 因此,明曜在看到暮溱出现的那一刻,就不自觉地生出了戒备之心——冥沧在回溯的幻境中,多数都是以偏理性的人格出现,因此她对于暮溱的那个人格实在不太熟悉。 她很担心暮溱在看到漫天龙族幼崽的魂魄后,会发疯,会猛烈地阻止她接下来复生龙族魂魄的举动。 然而出乎明曜所料的是,暮溱真的发疯了,但对象……不太对。 暮溱站在那些魂魄下面,就那样仰着头看了很久很久,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突然红着眼转身,轰然一拳砸在了暮浔的脸上! 暮浔被打得后退了几步,还没有回过神,就被暮溱又一次按在地上狠狠来了一肘。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就连天上漂浮着的幼崽魂魄也好奇地转过脸来。有些魔魂焦急地想要来劝架,却在看到明曜表情的下一刻迟疑起来。 明曜望着地上两个如同疯兽般互殴的男人,眼底的怔愣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松了口气般的笑意。 巨蛇法相随着两人|拳拳到肉的撕打消散,蓝鸟法相扇动的双翼流光溢彩,华美无双,像是另一个坚实牢靠的屋檐。 少女站在自己的法相之下,仰头望着自天上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旁,好奇地打量眼前着“血腥景象”的幼崽魂魄,她招了招手,用本相之力将它推到自己臂弯中。 “没关系了,”她垂眸望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轻声道,“对不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众人的目光都被暮浔和暮溱吸引开去,恍惚间,明曜却依然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抱着龙族幼崽回头张望,却发现虽然执法神的法相已散,但云咎却并未离去。 他站在她用来回溯因果的法阵边沿看着她,洁白的衣袍垂落,整个人都好似浸染在那莹蓝色的光芒里。本相之力的光点四散在他们中间,仿佛隔了千年万年的光阴,也仿佛隔着一整条无法逾越的星河。 神明漆黑的眸子那样沉,那样静地望向她。不知为何,明曜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她读不懂他的情绪,但她觉得,他好像还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发现明曜回望而来的目光,云咎却垂下了眼帘,他后退一步,从那莹蓝色的法阵中离开,雪色的身影像一抹飘飘袅袅的雾气,很快就消失在了明曜的视线中。 第67章 明曜放开臂弯中的小龙崽, 将目光重新移回缠打在一起的暮浔与暮溱身上。他们没有动用魔息,只是拳脚|交错,任凭拳头和脚踢不断地落在彼此身上, 发出一声声的闷响,可即便这两人早已双眼猩红、鼻青眼肿,却默不作声地, 连一丝痛呼都没有发出。 暮浔侧头呕出一口血,目光扫过周遭一群默然看着他们的魔魂, 缓缓直起身,向来平静的脸上, 却忽然露出一丝失控的怫然。 又是一拳从身侧袭来, 暮浔一把挡住暮溱的攻势,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魔魂的脸上,他深蓝色的眸子沉沉望着他们, 仿若有一团烈火自那双瞳中点燃:“……你们哭什么?” 他嗓音低哑苍凉,一字一顿地重复:“在哭什么?” 暮溱被他握在掌心的拳颤了颤, 也垂落, 他与暮浔一道望着那些魔魂, 身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 暮浔沉默了许久, 目光安静地在那些魔魂的脸上缓缓移动,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阵法最远处,一个梳着蝶髻的女孩脸上:“你为什么也在哭?” 他望着小魔魂, 望着他人生之初听到的第一声执念的源头, 那个女孩站在很远的地方,泪水布满了脸颊, 朝他轻轻地摇头:“对不起,冥沧。” “哦,”暮浔忽然笑了出声,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低下头,又笑了一声,“你们也觉得……我错了?” 他回头望向暮溱:“你也觉得我错了?” 暮浔与暮溱对视,他望着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好似从中看见了巨蛇另一个头颅的明黄色眼睛。 暮溱,或者说生活在冥沧身体中的另一个魂魄——他曾是他磅礴欲望的外化;曾是他痛恨憎恶、日日压制的存在,但也曾与他感同身受、心念相通。 他与自己一样,同样后知后觉地因为母亲的逝世而痛苦,因为脑海中无休无止的魔魂的执念而困扰,因为沈寒遮口中那遥不可及的世界而心生向往和不甘。 他曾是与他同为一体的,另一个自己。 然而如今,望着对方浅蓝色的双眸,冥沧忽然感觉自己竟然读不懂他——多可笑啊,他竟然不明白他“自己”的想法。 暮浔一边笑着一边颤抖起来,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关节的形状、皮肤的纹路,经络的延伸,对于他来说都是这样熟悉。 是啊,他已经与这具身体共存了五百年。 他已经与“暮溱”彻底分离了五百年。 这五百年的时间,他成了怎样的人?“暮溱”成了怎样的人?那些成为了“东海龙族子嗣”的魔魂,又成了怎样的人? 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意识到——那曾经与他同为一体,心念相通的另一个自己;那些曾经在荒幕边,只能通过他交流的,形单影只的魔魂。已经在这五百年的时间里,成为了独立的个体。 他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心声,已是在五百年以前了。 “……为什么?”青年的声音发着颤,几乎不能完整地发声,他望向暮溱,又望向那些魔魂,“为什么啊?” “五百年前,我问过你们,愿不愿意同我离开北冥,愿不愿意为自己争得一次完整的新生。” “当时你们是怎么回答我的?” “暮溱,将你们种入龙族子嗣体内的时候……你们又是怎么做的?” “吞噬了这些魂魄的,不是你们吗?” “为什么现在后悔?”他转脸看向暮溱,伸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颈,将他扯到近处失控地逼问,“为什么你也后悔?!没有你我,这些孩子根本不会出生!!当年,你我也是这样蚕食了母亲的生命出生,你我也是这样踏着她的骨血活下来的!你我的血天生就是冷的,为何现在后悔了?” 暮浔的神情扭曲了一瞬,用力按着暮溱往膝下的案几上重重掼下!桌案当即两分,暮溱满脸鲜血地被暮浔从地面扯起又凿下,一下下重击,人体撞击地面的闷响震耳欲聋地回荡在暮浔心头,他像是疯了般盯着暮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何时被魔魂拖开,又是在何时泪流满面。 “哥哥。”明曜走到冥沧身前蹲下,她仰头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脸,伸手试图抹去他眼角的血迹,却被冥沧躲开。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低垂的眸中带着浓重的戾气,似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生生抑入喉底:“……别这样叫我。” “哥哥,”明曜看着冥沧,再次郑重地喊了一声,“你和暮浔本身就是一个人啊,他是你的另一面,但他也是你。” 明曜的目光落在冥沧紧握着的手上,停顿了许久才道:“对于北冥而言,你或许并没有做错。” “只是……没有其他的路了。” 龙崽的魂魄盘旋在明曜上空的身后,有些透明的身躯被法阵莹蓝色的光辉笼罩,像是即将消散在天幕下的泡泡,明曜沉默着站起身,与暮浔、暮溱,与东海的魔魂对视,艰难但却坚定地道:“我们一起回到北冥,再寻求另一条路……把东海的一切还给他们,可以吗?” “让这些孩子在父母族人的陪伴下长大,让他们拥有一次体验人生的机会,可以吗?” 周遭陷入了寂静,沉默将时间拉得很长。纵然在龙崽单纯的目光下,大家似乎一分一秒的犹豫,都显得难堪而狼狈,但是依旧没有人回答明曜的话。 事实上,这样的场面并不在魔魂的构想之中。 在冥沧与执法神的大战过后,当他们被云咎的结界困在沧澜庭的那一刻,魔魂们其实就和冥沧一样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 执法神铁面无私、执法严明的名声传遍四海,即便沧澜庭中的孩子已经全数被魔魂占据,即便所有人都认为云咎没有胆量出手处置东海全部的子嗣。 可是……如果有万一呢? 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鸠占鹊巢,真的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吗?没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但是,纵然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当明曜此刻将选择的权利交到魔魂手中,却依旧没人能够明确地回答她。 甘愿妥协,接受神明的处置是一回事,可自愿放弃奔波万里、期盼千年、忙碌百年得来的东西,却依旧很难。 执念之所以是执念,就是因为放不下。 哪怕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对那些龙崽不公平,哪怕知道自己错了,却依旧放不下。 明曜在人群中站了很久,对北冥的同情和对龙族的亏欠像是对立的两极,生生拉扯着她,令她在彷徨之余,更生出莫大的痛苦。 此时此刻,她全然能利用本相之力,强行将魔魂逼出龙崽躯体,可她……又确实难以踏出这一步。 正因为理解北冥所遭受的不公,正因为明白魔族是多么急于摆脱那暗无天日的炼狱,明曜才会在此刻感到如此绝望。 ——北冥,真的还有另一条路吗? 北冥,真的会有属于自己的太阳吗? “寻求另一条路?”冥沧低笑了一声,笑声怆然而苍凉,“谈何容易?” 他冷冰冰地看向明曜:“知道为何当年天道要追杀你吗?” “因为你我是神魔混血,因为你身上还流淌着一半魔族的鲜血。你以魔族之躯生存于神界,就是你最大的罪孽!” “你以为此刻你为何能够堂堂正正地留在执法神身边?不过是因为——我当年,已将自身全部的神血尽数给了你!” 他恶狠狠地看着明曜:“妹妹,你莫非以为北冥还有第二个魔,能像你一样,堂堂正正地存活于世?” “当年你如何死于深海,你已经忘了吗?!”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让我放弃,如何能够!” 明曜脸上的血色,在冥沧一句句冰凉的言语中褪尽——她何曾想过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 ……仅仅只是因为她的血脉,便该受到如此对待? 冥沧缓缓站起身,他双眼发红,怫然怒视众人:“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要忍受这些不公?当年你们如此忿忿,怎么仅做了五百年的龙族,便忘得一干二净?!” 他抬手拾起桌案上的龙族古籍,信手翻阅许久,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 冥沧猛然将古籍砸落在一旁的废墟之中,指着地上那些书卷,笑得近乎疯癫:“这些道理,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族,讲给太阳底下的人听的——不是讲给我们听的!” “什么仁善、宽容、以德报怨……神族之人,又何曾对我们仁善!这些看似正确的,亘古不变的道理,难道都是对的吗?!” 或许是因为冥沧此刻的神情太过癫狂,语气太过凶恶,原本浮在空中看热闹的龙崽魂魄均怯生生地躲到了明曜身后。 明曜紧紧攥着拳,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冥沧最后的那句诘问。 千年之前,她曾在陈昭口中听过这句反问,也曾在黑凇寨的经历中见证过这句话的答案——神族于北冥之不公,人间男权对女子之不公,根本而言,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她的手中并非没有沾染过鲜血,如今,又是站在何种立场,去指责冥沧? 明曜心绪不稳,蓝鸟法相受其影响,连带着整个法阵都发生了微妙的波动。 龙崽的魂魄越发透明,甚至因为感觉到了自己又要再一次离去,便更加慌张地扑向明曜,试图去抱住她的四肢寻求庇护。 明曜低头看着那些孩子们,他们的面容在法阵中显得如此鲜活,他们不知道自己遭受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命运,正掌握在眼前女子的一念之间。 她疲惫地就地坐下,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维持住法阵的运转。而那些龙崽似乎感觉到明曜心灰意冷的情绪,也开始远离她,试图跑到自己的身躯旁边寻找庇护。 于是那些魔族,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小龙朝自己奔来,然后……乳燕投林般扑入他们怀中。 明曜看着魔族七手八脚地接住小龙崽,他们脸上的犹豫是真实的,但……愧疚也是真实的。 “冥沧,”许久之后,明曜仿佛下定决心般轻声道,“若天道有错,我们便反了天道。但稚子无辜,若北冥彻底抹杀了这些孩子,魔族生生世世,便洗不清这罪孽了。” “那样……我们和天道,有何区别?”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48节 第68章 明耀话音出口, 周遭的魔魂乃至一旁默然而立的灵沨,都诧异地望向了她,独独冥沧深蓝的眼眸低垂, 叫人分辨不清其间的情绪。 海水拂动着明耀身上的浅蓝色纱裙,少女孤身站在蓝鸟法相之下,容貌尚显得秀弱, 眉宇间的神情却很坚定,她的目光从暮浔身上移开, 望向暮溱,望向一众魔魂:“给东海一个未来吧, 也给北冥……再选择一次的机会。” 她望着那些被龙崽子抱住的魔魂, 良久的沉默之后,就在她即将放弃的刹那,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愿意。” 明耀循声望向那个梳着蝶髻的女孩——她拥着怀中一个粉雕玉琢的龙崽, 目光柔和,却唯独不敢与冥沧对视:“将这具躯体还给她吧。我已在魔渊活了这么久, 从未想过自己能够离开北冥, 更未想过我也能够得到……东海这样的生活, 而今夙愿已了,我……别无所求了。” “澄珠?”冥沧怔怔看着小魔魂, 眼底闪过一瞬不可置信的受伤, “你……” “对不起,冥沧。可是澄珠是她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啊。”小魔魂眨了眨眼, 抬头朝冥沧笑了一下, “说不定……我该是个男子呢?” 小魔魂伸手轻轻抚了抚龙崽的脸蛋,随后紧紧攥起拳, 含泪朝冥沧伏下身。 北冥没有礼节,小魔魂对他行的是东海至高的大礼。 她垂下头,轻声道:“冥沧,谢谢你……等我们回到东海,请再给我起一个名字吧……我想你好好的,不想看着你灰飞烟灭。” 在小魔魂低伏的身躯之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其余魔魂也各自伏下身,零零落落地低声道:“我……也愿意将身躯归还给他们。” “我也愿意的。” “冥沧,谢谢你……只要你还活着,我们就有希望。” “这五百年,我很开心。” “谢谢你带我们离开了北冥,我们应该知足了。” 冥沧望着眼前伏地的魔魂,抿着唇,神色淡漠地注视了很久,最后才终于发出了一声自嘲的低笑。 他仰头望着空中的蓝鸟法相,淡淡道:“明耀,但愿你往后……能记得你说过的这些话。” 青年顿了顿,回首直视妹妹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她之前说的话:“包括那句——若天道有错,便反了天道。” “我以后,再不会管你……和北冥的事了。” 明曜心头仿佛压着一块石头,闷闷的,有些难过。她知道这是冥沧无能为力的妥协,但目前的情况,已经是她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她朝冥沧郑重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 少女朝法相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蓝鸟低垂的喙部,密长的睫毛一颤:“开始吧。” 话音落定,蓝鸟法相应声而起,它清亮的叫声穿透深海的波澜,圈圈回荡,如同海底某种鲸类的声音。随着那鸣叫,魔魂们感到自己的魂魄被一种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托举着上升,缓缓脱离了熟悉的躯体,溶入无可觉察的孤独与黑暗之中。 那种孤身一人,听不到回应的寂寥太过难捱,即便只察觉了一瞬,魔魂便开始绝望地挣扎起来。 像是溺水之人不自觉地想要游出水面,魔魂们扭曲着,本能地朝着龙族子嗣的躯体扑去,像是想将自己重新嵌入那躯壳之中。 “不要啊!”“要身体!好想回到我的身体里……” “不要再回到黑暗的地方……” “想要说话,想要拥抱,想要温暖。” “想要有人听见我的话……想要有人爱我……” “后悔可以吗?现在后悔来得及吗?” 魔魂已经离体,这些心声明曜无法听到,可在本相之力的法阵中,她能够敏锐地感知到那些魔魂的情绪。 那种悲凉而绝望的心绪使明曜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她下意识望向冥沧,却见暮浔和暮溱的视线也同时与她相对。 暮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关别开了脸,而暮浔依旧那样深深地望着明曜:“你此刻也听到了吗?在北冥的那几百年里,我都是听着这些声音过来的。” 明曜脸色一点点白了下来,她的情绪被魔魂拖入沼泽,就连阵法的运转也滞涩起来,暮浔感到周身灵力微妙的变化,很快反应过来:“不要停!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回头!!” 这句话的语气很重,像是在告诫明曜,也像是在对他自己重申。 直到魔魂彻底脱离了龙族子嗣的躯体,暮浔才缓缓走到阵外,朝明曜道:“将它们交给我。” 与此同时,阵法中灵力流转,龙崽的魂魄欢闹着扑入自己的身躯。书堂中沉闷的氛围瞬间被打破,重归躯体中的孩子们新奇地摆弄着自己的躯干和四肢,控制不住地在地上翻滚,打闹起来。 咿咿呀呀的欢声在阵中蔓延,而魔魂原本悲哀绝望的情绪,也因此而变得空洞。 那种空洞比起它们之前的挣扎更让人难过——是种尘埃落定的荒芜,仿佛失家之人面对着故居的断壁残垣。 在这纯稚的欢笑,和苍凉的默然之中,明曜缓缓将本相之力收回体内。 没有了法阵的关联,魔魂的情绪再也影响不到明曜,可她的悲伤却更加沉重,几乎将她压得喘不上气来。 她望着暮浔身边的空地,泪水倏然而落:“抱歉。” 暮浔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许久,转身朝书堂外走去。 明曜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虚脱的失力感从四肢百骸泛上来,她俯身撑着一个桌案,想要坐下,却被人轻轻托住了手臂。 明曜转头望去,对上了灵沨水色氤氲的眼睛。 “所以……他、他……”灵沨的话语断断续续地,欲说还休,眼底却还藏着一抹期待。 明曜立刻反应过来,她垂眸避开了灵沨期盼的目光:“抱歉。” “暮溱和暮浔……他们与这些孩子不同。这些孩子在出生时就被融魂,与世间的因果尚浅,我方才能够一一复原。可是暮溱与暮浔被吞噬之时,已有千百岁的年纪了,我……做不到。” 灵沨眼底的光亮一点点熄灭,她偏过头快速地眨动了两下眼睛,在明曜下一句道歉出口时摇了摇头:“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是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救了东海。”她朝明曜扯出一个笑,缓缓站起身,“我并不认为这世上有谁十恶不赦,也不认为生于北冥就罪孽深重……明曜,你永远是我们东海的贵客。” 明曜抬头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处谈起,灵沨朝满地打滚的孩子们注视了许久,情绪才终于平复下来。她绕开明曜,朝不远处的暮溱走去,眸中的神情很微妙,没有爱意,但也没有仇恨。 灵沨望着暮溱,像是望着自己一去不回的年少岁月,也像是望着古老画卷的一笔墨痕。她细细地、不厌其烦地打量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哪怕她过去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些愧疚、不安、焦灼、烦躁的情愫。 可这也是她最后能看到的,活生生的暮溱了。 她已经无法奢求再看到真正的他。 她所爱之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的任何地方了。 良久,灵沨收回目光,她什么话都没再说,兀自走入那些追逐打闹、满地乱爬的孩子中。 “啊,当心呀。”一个小孩奔跑着撞在了灵沨身上,她弯腰扶住他,信口嘱咐。 那孩子“哎呀呀”地喊着,紧紧搂住她的腰,才勉强稳住身形。听到灵沨的声音,他仰头朝女人笑了笑,浅蓝色的眸子温柔似水,仿若倾覆了她一整个青春的缩影。 灵沨缓缓蹲下身,怔怔望着那孩子的眼睛,与他平视。 忽然泪流满面。 -- 明曜从沧澜庭离开时,所有的孩子已被灵沨送回了各自母亲的宫中,书堂除了定定坐在原位的暮溱,再没有其他的人。 她慢吞吞地跨过沧澜庭的门槛,忙无目的地走在乾都清冷的宫道上,恍惚间生出了天翻地覆之感。 明曜并未见过五百年之前的乾都,可此刻与她初入乾都时相比,确实已有海沸山崩之巨变。 包括她的人生,也都朝着难以预料的迷雾中奔去了。 明曜靠着墙根缓缓蹲下身,她抬手遮住双眼,在黑暗和寂静中审视自己身体的变化。 “……哪怕这种方法|会极度损耗生命,也不会后悔吗?” 脑海中再一次回响起回溯冥沧过去时听到的那个声音。 然而她此刻观察自身,似乎除了本相之力消耗过多的虚弱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实感。 损耗生命……究竟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 她还对冥沧说,会为北冥找到一条新的出路——她能做得到吗?她的身体能撑到那一天吗? 还有……云咎。 想到他,明曜感觉自己的心脏又一抽一抽地痛起来,她用力压了压自己的心口,像只啄毛的幼鸟似的,将自己的脸埋入膝头,团成了小小的一团。 她不应该再去想云咎。 他们之前已经穷途末路了,是她逼他走到的这一步。 明曜用力地呼吸着,却再也憋不住,委屈地哭了出声。 明明在来东海之前,她已经做好告诉他一切的准备了;明明在渔村的时候,他还答应了她的请求。 不甘心,她真的好不甘心。 他们毕竟也曾那样亲近,为何此刻连再见的勇气都没有了呢? “……云咎。”明曜呜咽着,哭得全身发颤,“我好痛啊。” 少顷,身前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明曜一怔,下意识地想要抬头,而冷香浮动,她的头顶在下一刻,被一只温柔的手掌沉沉按住。 第69章 六十九章 明曜低着头, 双眼微睁,感到熟悉的神力自天灵感倾泻而下,刹那将她的全身包裹, 如同浸入温泉那样舒适。 云咎没有说话,甚至控制着没有让她抬头,他默然的态度令明曜胆颤, 因此即使身体的无力有所缓解,但她身上细微的颤意依旧未能停下。 “还疼吗?”云咎感受到她在发抖, 掌心微动,片刻后, 又是一阵源源不断地神力涌向明曜的四肢百骸。 她听到他平静的声音, 虽然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但也确实不是之前那样疏冷压抑的语调, 明曜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小声道:“多谢神君。” 云咎感到少女柔软的银发在自己的掌心小幅度地蹭了蹭, 酥酥麻麻的, 像是小动物温软的皮毛。很乖,乖到令他生出了一种……明曜离不开他的错觉。 这种错觉的出现很可怕, 因为随之而生的, 是他心底缓缓生出的安定和满足——这种感受,是在明曜未曾出现的那些年里前所未有的,就好像是她的存在让他生出了鲜活的情绪, 和显而易见的软肋。 而最关键的是, 云咎知道明曜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温顺,其实也是一种假象。纵然眼前的少女从外貌到性格都柔软得像一团棉花, 可云咎知道,一旦被她所认定的事情,哪怕艰难坎坷,哪怕会弄得自己满身是伤、众叛亲离,她也一定会去做。 之前,虽然云咎离开了沧澜庭的法阵,可他神识却也一直留意着其中本相之力的变化。 为东海龙崽招魂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可明曜却真的做到了,那个法阵与她的本相之力休戚相关,云咎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更不知道她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因此,当他看到明曜小脸惨白,虚脱无力地走出沧澜庭时,一时竟很难说清他心中生出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至少,在听到明曜轻声喊出他名字的那一刻,他是真的很想很想把她紧紧拥入怀中。 分明是她推开他的,是她不惜用神血损害自己的身体,也要逼他解除咒印。 而如今这样可怜兮兮地喊他的人,却也还是她。 云咎心下思绪纷乱,却半点也不曾表露在脸上,因此在明曜答话之后,彼此间蔓延的沉默又一次令气氛压抑下来。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49节 明曜吸了吸鼻子,不知道是不是她太累的缘故,得不到云咎的回应,她的眼睛又开始发酸,她双手紧紧抱着手臂,又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云咎深吸了一口气,点墨般的眸望向她:“明曜,除了谢谢和对不起,你现在……已经不愿与我讲其他的话了吗?” 明曜感到抚着她头顶的手轻轻移开,她抬头与神明沉静的漆眸对视,张了张口:“我、我……” 云咎俯下身,如瀑般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发上衣上的冷香将明曜盈盈满满地包裹,无可回避。 神明望着她有些躲闪的桃花眸,望着她苍白的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目光沉沉落在被她的小虎牙咬出一点齿痕的,饱满的唇上。 鬼神神差地,他凑近,伸手揽住她的脖颈,将少女整个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明曜全身僵硬地被他拥抱,如同石化般愣在原地。 “嗓子还疼吗?”云咎清润的声音,自她咫尺之畔传来。 明曜下意识摇了摇头,半晌才涩声道:“不疼。” “以后,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逾矩的温暖只保持了片刻,云咎似乎很快意识到自己动作的唐突,便松开怀中的少女,像是抚摸幼宠一般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回西崇山,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神明的语气太过温柔,几乎像是诱哄,明曜感觉自己下意识就要点头,她望着他的双眼,从中看到了很深的怜惜,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情愫了。 那一瞬,不知为何,明曜感到自己的心脏蓦然向下一沉,失重般悬在了深渊之上。 是啊,此刻的云咎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曾经也是半魔之身,不知道天道曾因为她的身份,将她劈死在北冥,更不记得他们之间的那些情谊。 他还只是将她当成西崇山的所有物,当成一个一时顽劣后,终究能回到他身边的禽鸟。 “东海与北冥的事,你做得很好,”云咎接着道,“冥沧已将所有魔魂重新放入蛇骨保存,之后我会将魔魂带回北冥,并将双头蛇封印于魔渊。” 他与沉默无言的她对视,清俊的脸上漾起温柔而赞许的笑:“明曜,你救了很多人,等你再长大一些,或许也会有授封正神的机会。” 授封正神?她? 明曜仓皇地抬起眼,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难看起来——不是这样的! 她靠着冥沧一半的神血,靠着北冥精心的照顾,才苟活至今,勉强得到了天道的承认。在几个时辰之前,她尚义正言辞地说出那句“若天道有错,便反了天道”,而今,又怎可能乖乖接受天道的册封? 云咎此刻的这些话,即便再温和可亲,落在明曜耳朵里,却不亚于惊雷疾电,令她彻底看清了彼此间横陈的天堑。 他们……并不是同路之人啊。 “明曜?”云咎察觉到了少女的异样,他看着她眸中逐渐荡开的水色,下意识抬手去抚她的眼尾,却被明曜侧头躲开。 她被困在宫墙与神明之间的空隙中,娇小的身影几乎被他的阴影覆盖。眼前之人离她这样近,近得她几乎能听到他熟悉的心跳,她只要抬手就可以拥住他的腰,将整个人埋入他的怀抱,可他们心中的距离那样远,甚至好似超过了魔渊与西崇山之间的距离。 明曜说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期待云咎能够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神君,我……会和冥沧一起回北冥。”她低声道,“我也是北冥的魔族。” 四周静了一刹,周遭的空气几乎瞬间冰冻,半晌,云咎道:“之后,北冥荒幕会被重新加固,没有人能够再次从魔渊出来。” “我知道。”明曜回答,“魔族在你们心中,是十恶不赦之人,逾越荒幕便罪该万死。如此说来,我与你们心中的魔族,也并无不同。” 云咎缓缓蹙起眉,从她话语中捕捉到了对天道的怨憎,这是明曜在过去从未流露过的情绪:“天道认可你,是天道让我将你带离魔渊,你怎会与那些魔族相同?” 可是……千年前的我,与现在的我并没有任何区别。 天道并没有真正认可过我。 明曜抬眸望向云咎,她沉默了一霎,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轻声道:“神君,身为正神,若违逆天道,会如何?” 云咎一怔,听出她话中别有深意,可不待他细问,明曜又猛地止住了话头,换了个其他的话题:“总之,神君既然要去北冥,明曜也该与您同路才对。” 她朝云咎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来:“您之前答应过,要带明曜回北冥的,您还记得的,对吗?” 云咎静静地凝视了明曜许久,似是想要透过她脸上若有似无的假笑看破她的内心。 他此刻看不透她的顾虑,可他能够感觉到,明曜有很多事瞒着他,而且……并不愿意与他坦诚。 她对天道的怨憎,对北冥的执念……如果她不是在几次回溯中遇见了什么,仅仅在离开西崇山的这一段时间里,她没理由生出这样极端的情绪。 云咎脸上露出了几分迟疑,在明曜牵强的浅笑中点了点头:“好。” 至少在他们共同前往北冥的这段路上,他还有很多机会能够一点点探清她改变的原因,也能够慢慢改变她对天道,对神族的态度。 云咎是与天道休戚相关的执法神,纵然世间有太多人敬畏他、恐惧他、憎恶他,他却不希望……明曜成为其中的一员。 神明伸手将明曜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恍惚间,竟然想起她在东海渔村纷纷扬扬的荻花中亲吻他的瞬间。 那时明曜望向他的目光中,是满眼的热切与纯挚。 再次回望那个瞬间,他当时,好似……应该……也有一瞬的心动。 眼前少女琥珀色的桃花眸,与那时荻花丛中雾蒙蒙的眸子重合,云咎抬手轻轻摩挲着明曜微红的眼尾,轻声道:“你……别难过。” 向来高高在上的神明,半跪在明曜身前与她平视,在翻涌的心绪中,絮絮地表达着那些令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安慰之词:“我……不愿再勉强你。” “明曜,如果你对神族有所顾虑……可以跟我说。不要怕我,可以吗?” 云咎在明曜怔忪诧异的目光里低下头——这种姿态,明曜只在千年前的云咎身上见过,它并不属于向来高高在上的执法神。 云咎沉默许久,当明曜以为他要问出什么要紧的问题时,却听他又重复道:“嗓子……不疼了吗?” 这个问题,他之前不是问过吗? 明曜怔怔地看着他,小小咽了咽口水,片刻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漾起了一抹尴尬的飞红。 果不其然,下一刻,只听云咎轻声道:“对不起。” 他将微凉的手指蜷入掌心,抿了抿唇,怔怔道:“我当时气急了,明曜,我很后悔。” 第70章 龙嗣魂魄归体后, 东海之事算是勉强告一段落。 只是,五百年的光阴对于龙族而言,已然算不上短暂。在这五百年中, 迟暮之年的龙神伏尊迅速地衰老了下去,而冥沧也时机正好地掌握了乾都大权。 云咎明白,在权柄完全被冥沧架空的当下, 如果要毫无铺垫地强行带走冥沧与魔族,只会让习惯了安逸的东海, 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中。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云咎和冥沧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种默契, 他们一个在龙神殿中, 用神力帮助谵妄多年的伏尊恢复清醒,而另一个则继续维持着“龙族三殿下”的身份,开始逐步移交分派手中的权柄。 明曜、云咎、暮浔、暮溱、灵沨……这些亲身参与过东海之变的当事人, 虽然对乾都当下的局势已心知肚明,但在伏尊彻底清醒之前, 大家也都极其一致地保持了缄默。 在局外人眼里, 东海似乎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唯一能察觉到的一点儿不同,便是沧澜庭的龙嗣在一夜间性情大变, 仿佛又一次回到了牙牙学语的稚子时期。 但好在, 暮溱在这五百年中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那些不明真相之人即便察觉到了龙嗣的不同,诧异一阵之后, 也顶多说出一句“其子肖父”的感叹罢了。 毕竟, 就连这些龙嗣的生母,在觉察到孩子的转变之后, 也都没有生出什么过度的反应。 ——这同样也是灵沨在将龙嗣送回各宫之时,令她感到十分诧异的一点。 在那些孩子中,像林林那般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没有被母亲发现其转变倒也罢了。只是沧澜庭中,还有许多接近成年的孩子。 那些原本口齿清晰、聪慧伶俐的孩子经此一事,再次回到生母宫中时,又变回了懵懂稚嫩的性子。而他们生母的反应,却大多都只是微微一愣,然后便上前牵过孩子的手,甚至不向灵沨询问孩子的情况,只默不作声地将他们带离了她的面前。 仿佛早有预料一般,那些女人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各自孩子的转变。 灵沨沉默了很久,她回想起暮溱在给林林灌入魔魂时,清萍歇斯底里的模样,心中恍然生出荒诞之感。她不明白这些女人在这几百年中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但她至少知道,在这五百年的时间中,作为暮溱的后妃,不管受宠与否,她们都活得并不快乐。冥沧并没有认真对待她们,只是将她们看做了繁衍子嗣的工具,或是北冥阴谋之中的一颗棋子。 如果暮溱未曾被冥沧取代,世事不会如此。 送走了龙嗣,灵沨觉得自己在乾都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回到沉水宫中倒头睡了一觉,在第二日清早,只身离开了乾都后|庭。 暮溱是乾都最后一个见过灵沨的人。 当时他被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后妃请去了悬谷的烟波亭,那女子似是他哪个孩子的母亲,约他去,却只是与他沉默着对坐喝了几杯茶,全程竟是一言未发。 暮溱其实很不耐烦再与东海有牵扯,他愿意前来赴约,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尚且套在这“龙族五殿下”的壳子里,且事关龙嗣,他不得不做做样子罢了。 悬谷是乾都至高处,暮溱烦躁地将视线下移,轻而易举便能将乾都纵横交错的宫道布局收入眼底,正当他看着某处宫道出神时,那后妃却开口了。 “妾想知道,妾之前的那个孩子……如何了?” 暮溱眉宇一拧,有些不耐烦:“你在说什么?” 那后妃托着茶杯的手,和她的声音一般轻颤:“妾知道前几日灵沨送回来的……才是妾真正的孩子,可是妾还是想知道……之前的那个孩子……他现在如何了?” 暮溱终于听懂了女人的话,他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不知从何应答。 事实上,他听懂了,却依旧感觉难以理解。 暮溱对上了她带着泪意的双眼,感到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上,逼得他透不过气。于是他没有回答她,搁下茶杯,径自往烟波亭外,几乎仓皇地离去。 ——他觉得自己在东海,片刻都待不住了。 暮溱顺着悬谷的小径下山,身旁陡峭的岩石崖壁之外,红墙宫道蜿蜒着通向乾都的出口,而在那出口处的华表之下,双头蛇巨大的蛇骨中,正存放着那些魔魂。 那些……竟然被东海中人惦念着的魔魂。 暮溱感到荒唐,感到恍惚,感到不可思议,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朝出口处望去。 于是他就看到了灵沨的身影。 离开沉水宫的时候,她没有带走一件物什,更没有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任何一个宫人,她走得很干脆,就像是出门散步似的,白裙卷发,很随意的装束。 她就那样一步不停地穿过宫道,走过华表,从蛇骨旁径直而过。 然后,在踏上鲸骨天梯的那刻,灵沨却忽然停下了步子。 她回身望向那具双头蛇的骸骨。 周遭的海水随着灵沨转身的动作拂开她的长发,墨发与白裙猎猎,与定格的画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暮溱站在至高处望着她,忽然想起五百年前的一些事。 那时真正的暮溱正被他一点点的吞噬,因为是日积月累的消逝,他并不会感到痛苦,只会觉得自己是沉疴难愈,身体与记忆不可遏制地衰弱。 在暮溱存在最后一段时间里,他时常会在深夜孤身潜入一个山洞,然后用尖锐的石子在冰岩上反复地刻下几个龙族文字。 后来暮溱去过那个山洞,辨认出那两个用术法保护着的名字。 暮溱、灵沨。 他当时嗤笑一声,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在此后多年中,有意无意地,再不曾见过灵沨。 此刻他站在悬谷的山道上,望着那个本该被真正的暮溱钟爱一生的女人,忽然有点想知道,她如今望着他那具双头蛇的骸骨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估计恨死他了吧。 果不其然,灵沨盯着那蛇骨看了片刻,抬掌化出了一个半掌大的水|雷珠。那是个爆炸时威力极强的法器,哪怕在东海寻常军营中也不一定能够轻易见到,若此物落到蛇骨之上,未必不能将其粉碎。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50节 暮溱眉心一跳,在看清楚她掌中之物时,几乎是下意识就要朝山下而去。 然而灵沨只是握紧掌中的水|雷珠,却始终没有将其掷出。 她最后看了那具蛇骨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踩上鲸骨天梯离开了乾都,此后再也不曾踏足这座王城。 -- 在灵沨离开乾都的两天后,寄生在暮溱体内的双头蛇魂魄脱离而出,独自融回了蛇骨之中。 他的这个举动远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就连暮浔也是在感知到蛇骨异动之后,才发现了此事。 然而问题在于,没人知道暮溱的尸首究竟在何处。 明曜从冥沧口中听说此事之时,又是在三日之后了。 这些日子,恐怕是明曜离开西崇山之后最清闲的一段时日,冥沧给她安排了一间宫殿,虽然地方不大,但灵气充沛,水流温暖,明珠光辉。 为龙崽招魂之后,明曜渐渐感到自己的灵力无法长久留存在体内,而是从自己的七窍百骸中缓缓流逝,她不时便会感到疲惫、嗜睡,因此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寝宫,甚少外出。 她意识到,这就是招魂带来的反噬。 明曜对自身灵力的流逝其实并不在意,在北冥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压制本相之力的日子,那时她的状态跟此时也相差无几,因此在明曜看来,如今她的状况,也无非就是再回到那时而已。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日子里,冥沧和云咎来她宫里的次数,开始变得非常频繁。 这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每日清晨来给她输送神力,一个总在傍晚过来,站在她榻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明曜被冥沧盯得毛骨悚然,显然,即便知道了对方是自己的血亲,他们依旧不太清楚该如何相处。 明曜在又一次感受到冥沧如炬的目光后,非常无奈地结束了艰难的装睡,她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哥哥。” 冥沧移开视线,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去,而是对她道:“灵沨离开了乾都,我……的那个魂也从暮溱身体中离开了。” 明曜微微一怔,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对灵沨的离开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她会走得那么快。 “暮溱的尸首不翼而飞。”冥沧接着道,“我和那个魂魄如今无法沟通,因此不知道他将其藏在了何处。” 明曜这次倒是有些惊讶,她靠在床头沉默了片刻,有些犹豫:“有一处山洞……是暮溱和灵沨的定情之地。” 冥沧似乎只是想找个话题和明曜讲讲话,却并没有将她的回答放在心上。事实上,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另个魂魄会好心到,将暮溱的尸首送回所谓的“定情之地”。 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随口应了一句,便又移开了话题。 这次新开的话题,似是冥沧憋了很久的话,至少他的语气听起来比之前更加严肃郑重。 “执法神现在日日都来见你?”冥沧蹙着眉,目光郁沉地落在穿着单薄寝衣的明曜身上,“你也这样见的他?” 明曜:“……?” 第71章 明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中衣——虽然不算厚实, 但从领口到袖子也算是严严实实地捂着,看不出哪里有不得体的地方。何况…… 她有些困惑地看着冥沧:“可是你们来这里之前,都没有跟我打过招呼。” 明曜这段日子精神不济, 特别嗜睡,若非感受到云咎或是冥沧的气息出现在屋中,她几乎可以睡得不分昼夜, 因此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在他们来之前整理仪容。 她也不曾想到……冥沧居然会在意这种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冥沧有些语塞, 顿了顿,“男女授受不亲, 你如今这样同他亲近, 是还想与他再续前缘的意思吗?” 明曜闻言彻底愣了,她知道冥沧或许对她千年前与云咎的事情了解一二。且他在尚未暴露身份之前,与她提起云咎, 语气中总带了些敌意。 但这次不知为何,“再续前缘”这四个字从他口中道出, 竟然少了阴阳怪气, 多了几分忧虑的感觉。 明曜下意识咬了咬唇:“我不敢这样想。” 比起千年之前, 此刻北冥与天道的关系更加势如水火,且明曜已经决定要同冥沧一道返回魔渊, 她不再痴想云咎可以为她再一次违逆天道, 更枉论什么“再续前缘”。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冥沧在听了她的回答之后,眉头一压, 竟然肉眼可见地生起气来。 明曜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你……” “既然舍不得, 就留在他身边不好吗?”冥沧的声音有些沉郁,“北冥已经无路可走, 你就算回去也没什么用。” 他默了默,垂下眸:“北冥用不着你管。” 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深感莫名其妙之余,内心还冒出一股火气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不济的缘故,明曜的性子也没有之前那么温和了,她掀起眼皮认认真真地看了冥沧一会儿,赌气道:“我也用不着你管。” 冥沧向来没听过明曜这样硬气的话,不觉有些怔愣,片刻却听她又道:“不是你说的吗?再也不管我和北冥之事了。” 明曜轻轻哼了一声,小声嘟囔:“口是心非。” 冥沧被她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愣愣瞪着明曜的脸看了半天,最后妥协,默不作声地抬手探了探她身上的灵力——或许是因为云咎每日清早给她输送神力的缘故,这几日冥沧来看她,并没有察觉到明曜本相之力的消耗,只觉得是她恢复得实在慢了一些。 “补药记得吃,一日三颗,往后回到北冥可没这些东西了。”冥沧垂下手,感觉自己同明曜已经无话可说了,他将几瓶灵丹放在明曜床头,将最后几句关切的话说得夹枪带棒,“珍惜你为数不多的好日子吧。” 冥沧走了,留明曜一个人坐在榻上,为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没话找话而摸不着头。她托着下巴,默默回想起荒幕之畔跟魔魂聊天的冥沧——那时的他,似乎还没那么刻薄。 好在明曜是个宽和的人,虽然不太理解兄长此刻的脑回路,但她还是很快就想开了。 ——冥沧着实是个情商很低的人呐。 明曜将瓷瓶中的药丸倒入掌心,不多不少正好一日的量,她默了默,乖乖将药丸服下,觉得四肢百骸的无力感缓解了许多,便又缩回被子里继续休息了。 这些日子下来,除了身体乏力,灵力衰微之外,明曜没有再感觉到更多的反噬。陷入睡眠之前,她想,要是为龙族招魂的代价只是往后不能再使用本相之力,那也是十分值得的。 第二日清早,明曜被顺着身体经络缓缓流淌的温暖唤醒,她睡眼惺忪地侧了个身,意识朦胧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牵着动了动。 然后她缓缓睁眼,对上云咎波澜不兴的漆瞳。 明曜一怔,这才意识到神明这是在给自己输送神力。可是……问题是……纵然往日云咎也会在清晨前来,但通常都会在屋外等到她彻底清醒之后,才会进入。 这样她一睁眼就对上他视线的情况,几乎是前所未有。 明曜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云咎微微施力握住,他蹙了蹙眉:“不动。” 明曜瞬间不动了,她保持着侧躺的别扭姿势,愣愣跟云咎牵着手,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往日云咎过来看她,是明曜一日中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云咎习惯一边给她输送神力,一边阖眸仔细探查她身体的情况。 神明的五官中,那双墨瞳最冷最凌厉,一旦他闭上眼,整个人的气质就会柔软三分,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明曜就有机会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仿佛能从那张沉稳了许多的脸上,找回千年前西崇山小神明的影子。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明曜才可以完全放任自己流露出对云咎的爱意和不舍。 可这一次,当明曜习惯性地将目光落在云咎的脸上时,神明却突然睁开眼睛,垂着眸,淡淡地向她回望而来。 明曜一愣,措不及防地屏住呼吸,然后欲盖弥彰地想要躲闪视线。 而云咎却保持着那样的目光,直勾勾地,不加掩饰地望她,片刻之后突然开口:“明曜。” 明曜轻轻应了一句,开始疯狂回忆自己刚刚看着云咎想了些什么,她被他逮住的眼神有没有太明显,会不会令他不适。 但是她却听到云咎忽然问:“你上次在东海渔村,曾误入过我的过去,对吗?” 明曜心头一紧:“怎、怎么了?” 然后只听云咎若无其事,没话找话般地问道:“我千年前惯用的一柄绿玉茶壶,有一日不翼而飞,昨日梦见,十分疑惑。” 明曜:…………? 那个瞬间,无数纷乱的念头自她脑海中飞驰而过——千年之前的西崇山十分拙朴,当时云咎那种吸风饮露的生活方式,能有个喝水的土碗就不错了,更别提什么绿玉茶壶。 他莫非想起了什么……在试探她? 明曜心跳乱了一拍,许久之后才慢慢道:“我记不起来了,本相之力的回溯,也不太会看到那么细节的物什呀。” 云咎应了一声,继续阖眸给她输送灵力,两人便又沉默了下来。 明曜这次不敢再看他,索性也闭起眼睛,可一旦陷入黑暗,人的其他感官就会被无限放大。 明曜感到神力在自己体内不断流动,从指尖进入胸口,最后缓缓下移,进入小腹,再一点点扩散开…… 她本该非常熟悉这种神力流动的路线,因为明曜以往受伤时,云咎也是这样引导她的本相之力来回修复她的身体。 可是如今……明曜的本相之力衰微,甚至不能完成这样全程的流动,因此如今在她体内的,就只有云咎输入的神力而已。 当这种温暖如水,却明显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走遍她的全身时,明曜忽然就不自觉地面红耳赤起来了,她的手指下意识攥住身侧的被褥,头一次意识到输送神力也是件很私密的事情。 而且冥沧说得没错……她,她现在穿的还是寝衣啊。 明曜的脑子忽然就乱成了一团浆糊,连心跳都完全错乱了。 云咎这时忽然再次睁开眼,目光下移,落到双眼紧闭,耳廓通红的明曜身上,眸中泛起些微的疑惑。 他轻轻拉了拉她的手:“为何心跳得这样快?” 明曜如同溺水上岸的人,闻言猛地睁开眼,一把将手从云咎掌心抽回,她朝榻内移动了几寸,视线躲闪,干巴巴地笑了声:“我……热。” 云咎默不作声地打量她:“你的本相之力一直没有恢复。” 明曜点点头:“这是招魂的反噬,我自己知道。” 神明指尖垂落,点了点近旁床榻的空位:“所以,过来继续。” 明曜将脸转向墙壁:“不、不合适吧。” 云咎:……? “有什么不合适的?” 说漏嘴了!明曜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找补:“本相之力如今无法恢复,您再怎么给我输送神力也无济于事啊。何况您还要为伏尊输送神力呢……每日将这样多的神力耗费在我身上,不、不太值当。” “明曜,”云咎望着她的眼神逐渐沉下来,指骨一下下轻叩床榻,一字一顿地低声道,“过来。” 明曜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见云咎又摆出了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脸,反倒是安心了一些——至少他一旦摆出这张脸,她便很难将如今的云咎与千年前的他联系起来了。 她听话地挪回云咎身前,像只幼鸟似地歪头看他。 片刻,只听云咎淡淡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似乎还是没搞明白自己的位置。” “明曜,在我这里,你比伏尊重要得多。” 他望着明曜忽然睁大的双眼,伸手轻轻抚上少女的发顶,眸中寒凉的神色一点点化为温柔的光点。 神明的指尖轻轻蹭过明曜眼角细腻的皮肤,像是在抚摸小鸟面盘的绒羽。 片刻后,明曜听到他呓语般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明曜……千年前,我是不是就见过你?”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51节 第72章 自从踏入明曜招魂的那个法阵之后, 云咎便偶尔会梦到一些古怪的画面。 神明并不需要长时间的睡眠,因此最开始,那些画面只是在他浅寐之际, 短暂地自神识中划过。 那是云咎所熟悉的西崇山,一草一木他都司空见惯,只是山中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精巧的宫宇和热热闹闹的生灵, 十分之天然,也十分之孤寂。 山中除他之外, 唯一有灵气波动的东西,是一只流光溢彩的……鸟蛋。 那只鸟蛋被他发现之时, 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 巴掌大的鸟蛋安安静静, 无比老实地窝在楝树下的草丛里,幽幽蓝的壳,浅金色的纹路, 抢眼至极。 年幼的神明蹲下身,拨开杂草, 小心翼翼地探出手, 撸了撸光溜溜的蛋。 那种暖烘烘的手感, 令小神明脸上露出了一种没见过世面的微笑。 云咎:…… 虽然很确定自己并没有这个记忆,但云咎在清醒之后, 胸口依然奇异地燃烧着一团暖融融的火苗, 那温度与小神明当年摸到的那个鸟蛋相差无几,盘踞在他心上,许久方散。 在这个短暂的梦境之后, 云咎几乎每一日都会梦到不同的画面, 那些画面虚幻且短暂,但给云咎带来的情感却是无比真实的。 他看到年幼的自己, 常常蹲在楝树下观察那只鸟蛋,或是小心翼翼地捧着蛋去晒太阳,或是傻乎乎地用落叶和小花将鸟蛋埋起来,然后像盖被子一样,给它留出一个透气的口子。 回望过去,云咎并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幼稚可笑,且无所事事的童年。 事实上,童年时的许多事,云咎都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记忆中的自己,很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西崇山是他的神域,因此他会按时按点、一日不落地修炼自身,散落灵力,保证山中万物长盛不衰,拥有一个最适合诞育生灵的环境。 云咎好像自一出生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也知道自己未来一定可以拥有一个怎样的神域。 所以在他的记忆里,当西崇山的草木开始生出灵智,虫鸟精灵也开始逐个诞生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多的欣喜。 他只觉得,这一切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如今的云咎看着梦境中那个天真到有些傻气的自己,竟然在无语之外,还……生出了几分羡慕。 至少,那个抱着鸟蛋满山晃悠的小孩,看起来,好像真的挺快乐的。 那只蓝莹莹的鸟蛋是有自己的主意的,在大多数时间中,它对小神明十分放纵,任其将它揉圆搓扁,或被他盘成油光水滑的样子。 但一到黄昏,不管小神明将鸟蛋带去了什么地方,它总会非常坚定地滚回楝树下,滚进草丛和落花里将自己埋起来。 久而久之,这一人一蛋仿佛成为了颇有分寸感的好友,清晨相约见面,黄昏各回各家。 云咎知道自己身处梦境,却并没有刻意阻止这些幻梦的侵入,他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默默看完了小孩和鸟蛋的故事。 然后在次日照常给明曜输送神力,帮伏尊恢复神智。他很轻易地,便将这些画面丢在了一边。 可接下来几次梦境的画面,却让云咎开始逐渐重视这些荒诞的故事。 因为他……看到了明曜的出生。 那是他在见到鸟蛋的多年之后了,彼时那个抱着鸟蛋满山乱跑的小孩已经长成了更加沉稳的少年。 他对鸟蛋破壳的期盼,在年复一年的磋磨中变成了一种难以实现的奢望。多年孤身一人的日子,也不出意外地令云咎变得内敛,内敛到甚至有些偏执。 这种偏执表现在,即便知道神山中的灵力已经足够充沛,但他还是坚持每日进行三个时辰的内修,两个时辰的剑术,并且坚持在每日晨光熹微之时,分秒不差地走遍西崇山各个角落散落神力。 那种努力了却没有回报的感觉是很绝望的。就像即便少年云咎每日都会坐在楝树下,和鸟蛋说够半个时辰的话,即便鸟蛋暖烘烘的温度还是会熨帖他的胸膛,可他终究没有从前那么快乐了。 云咎有时会觉得,西崇山不会有生灵诞生了,鸟蛋中不会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 他觉得他的期待都会落空。 即使知道眼前的画面只是梦境,但云咎依旧被梦中那个少年茫然而绝望的情绪影响了。 他的人生是条清晰的、明确的、一眼望得到头的坦途,他分明一直固守成规,也游刃有余地成长,却不知为何,会对梦境中的那个少年如此感同身受。 他失去过什么吗?他有过求而不得之苦吗? 分明……没有啊。 云咎生来便是神明,启智便能人语,天生便知道如何控制神力,所谓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于他而言都是过眼云烟。更妄论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这几苦。 可是,当一千五百余岁的执法神,与梦境中的那个少年对望时,他又那样透彻地理解了他的悲伤。 ……仅仅是因为几个零星的画面。 那日夜里,云咎极难地放任自己松懈,彻底浸入了更深的梦境。 零星的画面变成了完整的片段,他默默无声地陪伴着少年时的自己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春季。 在数不清的夜晚,在刀剑的一招一式破风而出的振响里,云咎清晰地辨别出少年哽咽的声音。 那是他从不曾认识的“自己”。 云咎不知道他是出于怎样的心情,才决定继续旁观下去的。 这是一场孤独而软弱的梦境,神明的少年时代在这个梦境中,几乎接近于无力的幼兽,将他并不曾有过的软弱和彷徨暴露无遗。 可面对这样的自己,云咎不觉得难堪,他只是觉得,眼前的少年,至少,也算得上鲜活。 是的……鲜活。 哪怕只是见了几个片段,他也觉得这个梦境比他的记忆更加真实。 当云咎开始意识到自己生出了这个念头的时候,便已经生出了警惕——因为几个荒诞的梦境,而质疑真实的回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他觉得自己应该快点走出来,可紧接着,眼前画面陡然一变,少年神明的已站在花叶荣荣的楝树下,与破壳而出的雏鸟四目相对。 云咎与少年时的自己,同时感到了一阵难以置信的天旋地转。 楝树在落花,淡粉色的花团沉沉压着细枝,明媚灿烂的天光穿透树影淌至地面,四面八方而来的禽鸟在西崇山的结界之外焦急地啼鸣,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新生的小鸟。 它那样小,那样娇弱,全身的羽毛比最澄澈的天空还要湛蓝,明黄的双眼宛如鎏金般璀璨。 除了哪一只小小的幼鸟,周遭的一切似都在破碎、重组、融合。 交融成不可分辨的色彩。 梦境内外,执法神与西崇山的小神明,同时怔怔地,失神地望着它。 他们彼此共情,感受着那种新生的震撼和欣喜,仿佛那个暖融融的鸟蛋化为了心脏的某个部分。 永远发热。 那是西崇山神明的一见钟情,是执法神从来未曾触摸过的热烈和爱意。 他几乎被它吞噬。 于是,神明轻声喃喃:“明曜。” 那一日的梦境戛然而止。 而此刻,云咎坐在少女的榻前,强行抑制着发热的心脏,他端着一千五百年来习以为常的清冷相,漆黑的眸子与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眸对望。 他在等着她的回答。 甚至不惜为了试探,编出了一个漏洞百出的“绿玉茶壶”。 云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而明曜,在听到云咎这句疑问的瞬间,就彻底慌了神。 她确实曾想过对云咎透露一千年前的点点滴滴,可是……不是在现在啊。 现在的她,已经决定同魔魂一道返回北冥,与神族划清界限。 现在的她,已经在兄长与同族面前,说出了“天道不公,便反了天道”的话。 现在的她,已经为自己,为冥沧,为北冥而生出了莫大的不平之气,物有不平则鸣,她甚至无法再以平常心对待云咎。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云咎向她问起了千年之前的事情。 明曜的思绪断了一瞬,随即仿佛被一只大手揉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她怔怔看着云咎的双眼,然后开始躲避他的视线。 她身心俱疲,心力憔悴,将自己的脸埋入被褥,然后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头好晕。” 神力还留在明曜体内的云咎:“……” 他看着眼前掩耳盗铃的小姑娘,克制地压抑着心头因为一场梦境而烧起的火苗,不露声色地抽回牵着她的手,然后替她盖上了被子。 “抱歉,明曜,”他又开始道歉,尽量温和地放软声音,“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明曜窝在被子里装病——事实上,她现在的身体情况,用这一招回避问题着实是百试百灵。 听闻云咎此言,她想了想,还是说:“明日,您不能再悄无声息地进来。” 云咎刚刚起身,听了她这话,又稍稍俯下身来,他墨发垂落在她眼前,发梢晃啊晃,又带起好闻的冷香。 明曜越发慌了,说话欲盖弥彰,遮遮掩掩:“我的意思是……我得提前准备一下。” 云咎的眼神沉了沉。 明曜对上他的目光,快速地避让,慌乱之际,便将她那不靠谱的哥哥的三言两语也搬了出来:“我是说……男女授受不亲。” 第73章 男女授受不亲。 云咎一字一顿地将这六个字默念了一遍, 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几分不悦。 然而,神明表面却依旧端着云淡风轻的姿态,垂头望向前的小姑娘, 缓缓微笑:“好。” 明曜被他笑得汗毛倒立。 云咎走了,明曜在被褥中翻来覆去地蛄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温暖的神力尚未来得及消散, 此刻如同无孔不入的暖流,在她的四肢百骸中, 异常清晰地存在着。 明曜直愣愣瞅着床头发呆,脑海中不住地想着:他想起来了……他开始记起来了…… 纵然明曜知道云咎恢复记忆之后, 或许会令北冥和天道之间的情势产生更大的变化, 并且这种变化甚至是未知好坏的——她此刻分明有很多事可以烦恼,可偏偏,当明曜回过神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一个浅浅的笑来。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52节 她将手伸出被窝,缓缓地揉了揉面颊, 后知后觉地发现, 自己的胸腔已经被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欣喜填满了。 她真的很想很想他。 明曜睡不着了, 于是下榻扯了件外袍将自己裹住,披散着头发就往殿外走去。 被冥沧指给明曜的宫侍一连几日守在宫外, 头一回见她出了门, 还没来得及诧异,就见眼前这个光着脚散着发的小姑娘,如一只轻盈的蝴蝶般步履轻快地朝外跑去。 明曜此刻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无力了, 她踩着殿外的长廊一路向前跑, 看到廊外斑斓的鱼群和形状奇异的珊瑚礁自视线中闪过,东海的天地是温柔的蓝色, 乾都大阵的光芒与无处不在的明珠光辉交融,将目之所及的地方都照得清晰。 这样美丽的景色,在明曜的梦中,也曾见过。 那个梦里不仅有她,还有云咎。 那个梦是她对云咎所有期盼与绮念的源头——没人会知道,在明曜尚不知天地多么广阔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期盼,有个人能陪她生活在光明温暖的北冥。 而现在,云咎开始回忆起千年前的事情了。 明曜想,或许她的预知梦并没有被改变,云咎也许真的有一天,会愿意和她一起生活在北冥。 少女的双足踩上了柔软的白沙地,身后的宫侍拿着她的鞋一路追赶。 完全搞不懂这个病恹恹的小姑娘究竟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突然生龙活虎起来。 在她们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明曜终于停了下来,她在宫侍的劝告下从善如流地穿上了鞋,又在身上披了一件更加厚实的羽衣。 然后开始兴致勃勃地指着路边照明的荧石问东问西。 “这个石头是原本就这么亮的吗?” “啊,不是吗?那你们用了什么方法让它发光的?” “它可以这样亮多久?” “啊?还可以变幻亮度!好厉害……” 宫侍最开始还能耐心地替明曜解答,可时间久了,她们发现明曜非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越发兴致盎然。 但凡路过一个在乾都随处可见的东西,这小姑娘就会露出一脸探究的模样,凑近了目不转睛地看。 问出来的问题,更是好似要将那些明珠荧石的前世今生都套出来。 宫侍自出生以来,对东海的这些东西便司空见惯,何时有打听过那些荧石的来历?因此只能硬着头皮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地敷衍,期盼明曜能够早点收了闲逛的雅兴,继续安安静静地回宫中待着。 可是明曜拉着她们在外一晃,竟然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宫侍们费尽心思地为乾都的一草一木编故事,两个时辰之后,不仅口干舌燥,更感觉自己的大脑都被明曜完完全全地榨干了。 最后,双眼茫然的宫侍领班,气若游丝地向明曜发问:“姑娘,那位大人究竟给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你的身子恢复得……可真快啊。” 明曜一怔,随即朝宫侍展颜笑开:“不是灵丹妙药,是……好消息。” 她琥珀色的桃花眸随着笑意弯起,潋滟的碎光在其中荡开,宫侍一时愣住,甚至都没发现冥沧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明曜的身后。 “什么好消息?”冥沧不冷不热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明曜回过身,表情有些讶然,等冥沧退散了近旁的宫侍,她才像个小傻子似得冲青年笑:“哥哥。” 冥沧的目光落在妹妹神采奕奕的脸上,唇角微扬,低低地应了一声。 “看来今日好多了。”他伸手按了按明曜的脑袋,“刚刚在聊什么?” 明曜说:“宫侍姐姐在跟我说荧石的来历呢,他们说有一类鱼儿的骨头被碾碎之后,就可以得到这种会发光的粉末,将它涂在明珠上,便可以使其光辉更亮。” “这种鱼在东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明曜若有所思道,“捉几条带去北冥养吧。” 冥沧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嗤笑,双手抱胸,又恢复了那种刻薄毒舌的姿态:“小丫头,她们是糊弄你的,别那么天真。要是捉几条鱼就可以解决北冥的困境,我又何至于在这浪费了五百年?” 他垂着眸,自上而下地观察着明曜的表情,见少女脸上那种漂亮的神采暗淡了几分,怔了怔,立刻移开了视线:“你问她们,不如来问我。” 这些明曜想要了解的,觉得或许对北冥有益的事,早在刚来北冥之时,他就已经弄得一清二楚。 这些年,冥沧几乎每天都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北冥的藏经阁中,后来索性在里面安了个榻。 可到最后,也无非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罢了。 哪怕那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会发光的鱼真的存在,它也绝无可能在北冥存活下来。 明曜在冥沧冷淡戏谑的眼神中恢复了理智,心中那个充满了希望的小球漏了气,她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将头撇开,给冥沧留了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冥沧盯着妹妹那头睡得乱糟糟的银发看了一会儿,冷冷地移开目光。但片刻后,他又转回来,随手拔了一根海草,捞起明曜的长发,拢着打了个难看的结。 明曜:?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很难和冥沧保持正常的交流。 欣喜和希冀褪去后,反噬带来的无力感又从四肢百骸涌了上来,她没再搭理冥沧,兀自往回走。 冥沧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回程的路比来时要漫长很多,明曜错愕地发现,自己方才居然已经带着宫侍走过大半个后|庭,几乎快到主神殿附近了。 很快,她的身体开始发冷,双腿开始无力——云咎清晨给她的神力几乎无法被感知到了,明曜感觉眼前有些晕眩,又走了几步,便白着脸缓缓到一旁的坐凳楣子上坐下。 “怎么了?”冥沧蹙眉看着她,“刚刚不是还活蹦乱跳,这就累了?” 明曜没搭理他,靠着柱子闭上了眼睛,冥沧心中突地一跳,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的灵力呢?”他冷着脸,声音不自觉地开始发抖,眼前的一切仿佛回到了他在五百年前,看着一堆魔族簇拥着蓝鸟焦黑的尸首的那一刻,“你怎么回事?” 明曜摇了摇头,试图将手抽回去,却根本没能在他掌心移动半寸:“不要紧。” 冥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深蓝色的双眼如蛇瞳般死死地锁着她:“明曜,你不会死吧?” 明曜又摇了摇头,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了冥沧焦灼的目光。 冥沧蹲下身,将她背了起来。 妹妹真的很轻,和小时候也没什么不一样。 她的命对他来说很重要,如果她死了,那他在母体之时的忍耐,和他五百年前为了使她重生所做的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 这是比放弃东海之局,更叫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冥沧背着她,顺着蜿蜒的长廊一路往前,东海的宫道很曲折,像是迷宫,并不能一眼望到头。 他走在那条七拐八绕的路上,下意识地开始跟明曜讲话。 “是因为你给那群龙崽子招魂?” “早叫你不要干这种蠢事了。” “你要是觉得自己快死了,得提前跟我说,我会在你死之前先把你吞掉的。” “我本来想跟你说,暮溱的尸体找到了,就在你说的那个洞里。” “你猜对了,这次算你厉害。” 他走得太急,明曜在他背上被颠得更难受了,她微微抬起头,虚弱地说:“……你好烦。” 冥沧:…… 他这才安心了一点,于是便放慢了前进的速度,沉默了很久,他又道:“所以……是什么好消息?” 明曜伏在他肩上,缓缓眨了眨眼,小声道:“也……不算是好消息。” 冥沧默了默,不知道是不是双生子的默契,他很快猜到了什么,从喉底发出一声刻薄的冷笑:“执法神想起你们之前的事了?” 见明曜不说话,他继续阴阳怪气:“还是他跟你求婚了?” 明曜磨了磨牙:“没有。” “那就是他想起来了。”冥沧说,“也不是没有预兆,他之前试探过你招魂的那个法阵。” 明曜一愣:“我不知道这个法阵对他也有影响。” 而冥沧却完全忽略了她的这句话,他自顾自地生气,自顾自地刻薄:“看来你们要旧情复燃了。真不错。” “你还是回神界去待着吧,北冥有什么好的呢?” “胳膊肘往外拐的小没良心。” 明曜默默地听着,在片刻后叹了口气。 第74章 明曜总觉得, 在北冥与东海之事已定后,即便冥沧五百年的大局几乎宣告失败,但他整个人的状态却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最起码在她的面前, 冥沧不再有半分端着的感觉,言语间的刻薄也更加明显了。 明曜伏在他肩上,在听到“胳膊肘往外拐”这几个字的时候咬了咬牙, 她忍着火气,默默听冥沧絮絮叨叨地抱怨自己如何偏袒神族, 在云咎面前又是如何伏小做低。 冥沧说:“妹妹,你在执法神面前太弱势了, 这样是讨不到好处的。” 明曜微笑:“你现在这样, 很像个啰嗦的老头。” 冥沧凉飕飕地道:“等回了北冥,执法神会亲手把我封印在魔渊,到时候你想听我说话都难了。” 明曜顿了顿, 表情微妙:“……你现在像是在挑拨离间。” 冥沧“哦”了一声:“原来你俩这种支离破碎的感情,还需要人挑拨。” 明曜真的被气到了, 并且一边生气一边怀疑冥沧究竟是从哪里道听途说了她和云咎之间的事情, 她思索了片刻, 微微抬起头:“我和云咎的事……也是鬼王同你讲的?” 冥沧没说话,但也算是默认了。 “他对我的态度可差劲了, 一定有添油加醋。”明曜冷笑一声, “你居然信他的话。” 冥沧沉默了片刻,微笑:“妹妹,你现在像是那种在外面受了欺负, 回来打小报告的怂包。” 明曜继续磨牙。 或许是因为和冥沧的对话分散了明曜的注意力, 她一时竟感觉身上没那么难受了。 明曜在冥沧背上挪了一下:“我现在好像没那么难受了,可以下……” 冥沧:“趴着吧, 免得再走几步又一副快死的样子。” 明曜朝前看了眼,见已经离她的寝殿不远了,便也不再要求他放自己下来。她趴在冥沧背上,下巴搁着他的肩膀,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对不起。” “虽然之前在法阵中,说了反叛天道这样硬气的话,但是……我并不知道自己能与北冥走到哪一步。” 她在他耳边缓缓道:“哥哥,我是一个很没有用的人,但我留在北冥的心,一直都是真的。”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53节 冥沧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你很有用,如果不是你,我苦心谋划了五百年的大局,不可能失败至此。” “可是你得知道,我和北冥的任何一个人,都从来没有将北冥破局的期待,放在你的身上过。或者说,北冥魔族从没有真正认为,自己可以彻底离开那个暗无天日之地。” “这次魔魂愿意放弃继续占据龙族的身体,并不是因为你说了多么硬气的话,而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北冥最弱小,最不愿参与争抢的存在。”冥沧放缓了声音,难得认真地对明曜轻声道,“所以,如果你能够彻底摆脱北冥,我们……都不会反对的。” “那样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个人能离开,也是好的。” 明曜感觉自己的鼻子微微发酸,她像小动物似地,用额头轻轻贴了贴冥沧微凉的面颊,小声道:“我和大家在一起。” 然而这次,冥沧并没有再回答她的话,他遥遥看到明曜寝宫门外站着的人,脚步渐渐放缓,最终停下。 冥沧背着明曜站在院落中央,与寝宫外回首而视的白衣男子平静而视。 片刻,冥沧脸上露出了一个浅笑,他挑眉望着眼前神情冷淡得一如既往的云咎,低声道:“执法神。” 明曜闻言抬眸,正对上云咎冷淡的目光,他站在她的寝宫外,一言不发地沉沉看着她。 周遭的氛围安静到有些古怪,明曜拍了拍冥沧,试图从他的背上下来,可青年却重新颠了颠她,不为所动地继续立在原地。 明曜感觉头皮都有些发麻。 虽然她不确定招魂之后,冥沧与云咎是否见过面,可她至少能够确定,他们三个并没有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过。 没想到这个情况一旦出现,竟会如此令人窒息。 最后还是云咎先动了,神明垂下眸,径自走下寝宫前的石阶,朝外走去。 可是,正当明曜以为他要与他们擦肩而过之时,云咎却突然在她的身旁站定。 他像是完全无视了冥沧一般,抬手牵住了明曜。 一段神力试探性地淌入她的身体,云咎缓缓皱眉:“怎么这次神力消散得这样快?” “不要紧的。”明曜又拍了拍冥沧,挣扎着想要从他背上下来。 冥沧却朝云咎觑了一眼,抬步朝寝殿中走去。 明曜如同一只被提着脖子的叛逆小猫,刚被冥沧放到榻上,起身便要朝宫外跑。 冥沧一把按住她:“能不能不要这么没出息?” 明曜着急:“可他刚刚问我话呢,他一定生气了,他的脸色黑得像锅底。” “锅底?”冥沧带着疑问的语气缓缓重复了一遍,然后很快就忽略了这个小问题,“……反正你不打算和他再续前缘了,何必再这样讨好他?” 青年嘴角勾起一抹笑:“我十分爱看执法神吃瘪。妹妹,让哥哥在被封印前也高兴一下?” 明曜:…… -- 云咎清晰地感觉到,在他问出了千年前的那个问题之后,明曜便开始回避起他来。 但这种回避,和她最初来到西崇山时的那种生怯还并不一样。 此后的几天里,他发现明曜与冥沧见面频繁了很多。有时他在她的宫外听见他们讲话,心知不便打扰,可每当他转身离去后,却会发现明曜在屋内,将窗户推开一条窄缝,然后坐在窗口怔怔地看着他。 云咎没有回头,却次次将神识扩散出去,落到少女的脸上。她安静地看着他,那神情带着欲言又止的踌躇,却到底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始终不曾挽留他一下。 云咎觉得,明曜对他的态度分明是越来越疏离的,可她克制的依赖,却又在点点滴滴的举动中体现得那样鲜明。 她对他,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 云咎开始不自觉地,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明曜与冥沧的相处方式上——或许是因为有血缘的纽带,即便明曜刚与冥沧相认不久,可她跟他讲话时的状态却明显更加轻松,甚至有时云咎站在宫外,会听到她略带嗔怒而尖刻的回嘴。 但她从未这样自在地对待过他。 云咎觉得心里不舒服,像是一块原本只属于自己的玉佩被人生生切开,分走了一半。 而那个人还是明曜的兄长。 这些日子里,冥沧似乎已将东海重要的事务移交得差不多,至少云咎惯常在清晨来寻明曜时,便会发现冥沧基本都在她身旁。 等他将时间改到了午后,冥沧的气息却依旧在明曜寝宫中晃悠。 晌午……也依旧如此。 这人,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吗? 事情发展到最后,就变成了明曜在一日夜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寝宫的大门被吹开,而面色冷淡的执法神正从那处抬步走了进来。 明曜看着那扇门被神力严丝合缝地关上,看着云咎走到她榻前,低头凉飕飕地盯着她。 少女怔了怔,想起整日赖在她宫中的冥沧,默默磨牙。 于是,她朝云咎笑了笑:“神君,您今日来得有点晚。” 云咎若无其事地坐在她榻边,照常握着她的手输送神力,全程沉着脸,一句话都没有说。 也不再问她关于千年之前的事情。 明曜欲言又止地看着云咎,真切地期盼他能对她说些什么,可云咎只在将她的手塞进被子之后,才低声讲了一句:“往后我都这个时辰来。” 云咎说到做到。 此后的每一日,他都在深夜来到明曜床前,寒着脸,一言不发地给她输送神力,然后转身离去。 如此连续了半月之后,乾都后|庭有关他们三人的流言甚嚣尘上,有人说明曜与云咎本是道侣,却被龙族三殿下横刀夺爱,但看在福盈洞的面子上,他们决定…… “停停停。”明曜预感不妙,当即喊停了冥沧兴致盎然分享的八卦,“你哪里听来的这些东西?” 冥沧笑了:“看起来,你很瞧不起我在乾都的情报网。” 明曜:……所以你的暗网已经闲到用来共享八卦了是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这半个月你已经够开心了。” 冥沧:“我不介意更开心一点。” 明曜微笑:“可我很介意。” 于是,在当日夜里,明曜终于打破沉默,对云咎道:“神君,我觉得……之后您可以在白日过来了。” 云咎低垂着眼,一如既往地输完神力,平静道:“不必。” 明曜尴尬地笑了笑:“神君,冥沧之后不会再来得这样频繁了。我……同他讲过了。” 云咎这才掀起眼帘认真地看了看她:“为什么现在才同他讲?因为那些谣言?” 他伸手将明曜额前的碎发轻轻拨到耳后,声音冷淡而轻柔:“如果你在担心冥沧与你的谣言,只要他之后不再日日来你宫中,久而久之,自然无人提及。” “至于我与你的谣言,”他沉黑的眸子锁住明曜的桃花眸,“我并不想它平息。” 云咎望着眼前少女微微圆睁的双眼,想起这半个月中,在他梦中不断出现的黄眸蓝羽的小鸟——他看着它长大,看着它一日日与明曜如今的本相重合。 在梦中一点点堆积的悸动与期盼,与现实中明曜对他的回避与疏离形成了巨大的落差。 到最后,执法神也开始整夜整夜地放任自己沉浸于梦境。 明曜在回避他,明曜不再愿意回到他身边。 明曜有更重要的家人和亲友。 他与她之间,只有一道令她怨憎的神谕。 云咎觉得,此刻的自己,竟与梦中那个期盼着蓝鸟垂眸的少年一样,也开始暗自希望,明曜与自己之间,能延伸出新的羁绊。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谣言,也至少能令他们相连。 第75章 云咎说, 不想让谣言平息? 他……是什么意思呢? 明曜在片刻的怔愣之后回神,垂下眸轻声道:“神君,那些流言皆是空穴来风, 您不该被它们沾染。” “空穴来风吗?”云咎低声重复了她的话,望着她的目光深沉,可不知为何, 明曜却也从其中感到了些许温柔。 “……我不能确定。”云咎接着道。 明曜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差点就要将那句“您究竟想起了多少”问出口。 可是……她是一个胆小的人, 总在未知面前驻足不前。 她不敢确定,若恢复了千年前那段记忆的云咎来挽留她, 她是否还会如现今一般, 坚定地抛下西崇山的一切,决定永远留在北冥;她无法想象,若云咎恢复记忆之后, 对过去的一切没有分毫的触动,她又会因此难过多久;她更不敢再幻想, 那个云咎为了她留在北冥的梦境是否真的会实现。 她像是被困在蛛网中难以挣脱的蝶, 挣扎也无济于事,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地靠近。 明曜甚至难以剖析自己的内心究竟是期盼更多,还是抗拒更多。 可是, 云咎却什么都没有再说出口了。 他只是那样安静地看了明曜一会儿, 然后伸手抚上她的后颈,轻声道:“抱歉,恕我唐突……” 下一刻, 神明低头轻轻贴上了明曜温软的唇瓣。 她瞬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不带分毫的情|欲,像鸟儿衔起饱满的红果, 蝴蝶触碰细嫩的花蕊。云咎没有闭眼,那双墨色的眸中甚至没有泛起任何不同的情愫,他的目光就那样平静地注视着明曜的表情,任凭少女逐渐急促的呼吸拍打在自己的脸上。 他观察着她的反应,像是要从中抽丝剥茧般寻找出她隐藏得最深、最密切的答案。 无数画面在云咎的脑海中闪现。 那只被囚于魔渊巨笼,胆怯而惊恐地望着他的小鸟;那个仰着琥珀色双眼,小心翼翼呼唤他名字的少女;那个在东海渔村的湖泊旁,泪迹未干地亲吻他,说爱他的小姑娘;还有那个在东海冰崖上,替他挡下双头蛇偷袭的明曜…… 还有眼前这个,一边回避着他,又一边将所有亲昵和期待藏在小心翼翼的注视中的她。 ——明曜这一切的变化,并非无迹可寻。她对他突然转变的态度,最初就发生在东海渔村的那次回溯之后。 当时她就已经说过,她看到了千年之前的他。 可那时候的云咎对自己的记忆无比笃定,更坚定地将明曜口中的爱,当做了少女懵懂的错觉。 他比她年长那么多,害怕她因年少懵懂而错付真心,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甚至刻意用漠然的态度对待她。 他想,若她哪天反悔,至少彼此间还有后退的余地。 可这一切谨慎的克制,在明曜为了他挡下双头蛇攻击,昏迷不醒的那些天里,逐渐变成了虚幻的泡影。 云咎对自己深信不疑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54节 事实上,虽然他不曾被谁热切地爱过,可也在明曜下意识的举动中,开始逐渐意识到…… 她或许是真的爱他,而不是因为少不经事的错觉。 在这个判断动摇之后,明曜对他的每个眼神,每个举动,都在云咎心中无限扩大。 在她逼他解除彼此间的咒印之时,在她一次次抛下他走向北冥之时…… 云咎在自己混乱不堪的心绪中,彻底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明曜的一举一动牵绊住了。 他的潜意识,正非常焦灼地想要默认她爱他。 可他的理智却说——还差一个缘由,一个明曜爱他的缘由。 他冷漠、古板、苛刻,被人敬重、畏惧、远离,站在明曜的角度,他找不到自己任何一个被爱的理由。 可是,如果他们在一千年前就认识呢? 如果他梦境中的那些画面都是真的,如果明曜也曾在梦境中见过一千年前的他…… 那这是不是,就能够成为那个“缘由”? 在呼吸交缠间,云咎从明曜琥珀色的桃花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几近失神地低语:“明曜,你爱我,是不是因为千……” 明曜没等他说完,却抬手推开了他。 她紧紧攥着膝上的锦被,偏开脸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神明身上的冷香太过浓郁,令明曜的意识昏沉起来,因此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恢复了平静。 明曜躲闪着云咎的视线,轻声道:“神君,您不是将我当成小孩子吗?您不是从未相信过我对您的心意吗?” “我爱您,可即便爱您,我依旧决定回到魔渊生活。” 她沉默着,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他:“我在北冥,会思念您,信仰您,会依旧爱您,但我不会再离开我的族人了。” 明曜的这些话,同样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没有后路,不能反悔,她永远要和北冥站在一起。 她从未对不起云咎,从未对不起神族与天道。可是她欠了冥沧一条命,她断绝了北冥如今唯一的出路。 ——她不能做脑子里只有情爱的自私之人,不管云咎如何,她该有自己坚定的选择。 明曜深呼吸,一次次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然后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道:“神君,明曜想请您……之后不要再来了。” 她怕再见他一眼,就会控制不住地走向他。 云咎微微垂眼,声音有些滞涩:“你的身体……还没恢复。” “没关系的。我这几天已经感觉好了很多,若只是无法动用本相之力,也并没有什么大碍。” 她抬头朝他笑了笑:“神君,听说伏尊的神智已经清醒许多,明曜希望他能早日清醒。这样,我也能够早日回到北冥。” 云咎坐在她榻前没动,甚至也好似没有看她,可许久之后,明曜听到他轻声道:“但,你的眼睛红了。” 明曜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手背上便碎开了一滴温热的泪水。 于是她不再回答,固执地偏过头去,紧盯着床榻内侧的雕花。 “你不是真心的,”云咎沉了一口气,平静道,“我清晨再来。” 明曜依旧没理睬他。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她才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将自己闷进了被褥。 -- 云咎的梦境陷入了驻足不前的循环,而那个循环的最后,却永远停留在白衣墨发的少年神明,举头望向楝树枝头的那一眼。 那画面总如惊鸿一瞥般飞逝而过,因而即使梦到再多次,却依旧看不大真切。 虚幻的东西,会延伸出很多镜花水月的想象。 他记得自楝树枝头垂落的浅粉色花团,记得青翠油绿的嫩叶和背后湛蓝的天际,记得温柔的阳光,穿透树叶而留下的光线,和落在树干上的斑驳的光影。 与那种温和摇曳的光斑一起落下的,还有截飘飘荡荡的白色裙摆。 然后一阵风起,视线骤然上移,迅速掠过纷纷扬扬的花叶,掠过少女身上拂动的白裙和银发,掠过她回望而来的面庞…… 最后,将所有明亮温柔的颜色,混淆成一段没入彩墨的绸缎。 绸缎从他眼前抽离,从结尾回到起点,又一次回到那个暖烘烘的鸟蛋。 于是神明一次又一次抱起那颗鸟蛋,将它贴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地方,任其温热的生命,一点点融解西崇山上千年的孤寂。 此后的清晨,云咎开始隐藏自己的气息,他常常悄无声息地来到明曜床前,在她寝宫布下充沛的神力,又默不作声地离去。 他不再去尝试着探求明曜的内心,反而开始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回了自己飘忽不安的心上。 云咎开始自问起他对明曜的感情。 他对她的感情,难道是爱吗? 如果不是的话,他又为何在这之前,苦求明曜感情的缘由和真伪。 若他当真证明了她对他有迹可循,有源可溯的爱,他又会如何呢? 可是没等云咎摸清自己的心,东海之中,却又接连发生了两件重要之事。 第一件事,便是伏尊终于要清醒了。 虽说此时对于东海事关重大,可到底还在众人的预料之内,可第二件事,却远超任何人的预测之外。 那日,鲸骨天梯给乾都带来了一位稀罕的来客——月隐峰主神素晖。 这位身姿摇曳,云鬓高绾的神女孤身一人来到乾都,并在那日的午后缓步走入主神殿。 她在主神殿先后与云咎、暮浔相见,含笑端坐着喝了一下午的茶,然后慢悠悠地绕过大半个乾都,去明曜的寝宫中和她见了面。 除了她在东海这至关重要的节骨眼上不请自来有点令人意外之外,素晖在乾都的行事称不上任何逾举。 不管在面对云咎、暮浔,还是明曜之时,她都显得十分坦诚,张弛有度。 她说自己偶然在鬼王的梦境中得知,其与东海一件大事有关,又留意到执法神在乾都逗留了太长时间,担心此处有何变故,才冒昧前来。 素晖在说这些话时语气极其真诚,但也着实对此事表现得知之甚少,因而她美丽的面容上,隐隐透露出几分悲天悯人的担忧。 甚至在听闻伏尊即将清醒之时,素晖还略带庆幸地叹了口气。 “龙神可真是不容易啊,”她微笑着同云咎感慨,“幸好他很快就能清醒了。” 可明曜记得,那日夜里,素晖与她同宿一榻,在听完了北冥与东海的所有事之后,她沉默了许久,才在黑暗中对她柔声道:“明曜,你真是个勇敢的小女孩。” 明曜当时觉得,作为被天道宠爱着长大的神女,素晖对自己,对北冥的态度,简直友善到堪称另类。 可她没来得及疑惑,沉沉的倦意便很快朝她涌来。 明曜不知道的是,在她,在整个乾都都陷入酣甜一梦的时候,月隐峰神女又一次进入了主神殿。 素晖走到东海主神的榻边,温柔而平静地看完了他的梦境。 然后,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就那样稳稳地掐上了龙神的脖子。 在“喀嚓”一声轻响中,她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伏尊的生命。 那一日的乾都,是被素晖堕神的天劫惊醒的。 第76章 随着主神陨落, 东海一切由伏尊神力构筑的结界尽数消散。与此同时,浩荡天劫自海面之上的万里长空列缺而下,海水当即倒翻, 巨大的浪口如同将东海开出了一处裂口,而那裂口之下,赫然便是乾都主神殿。 这一切的发生仿佛只在一瞬间, 明曜跑出寝宫时,已有许多人反应过来, 正四散而逃,如鸟兽散。 翻滚的激流从主神殿的方向一波波扩散开来, 哪怕明曜的宫宇离得不近, 也能感到那翻天覆地般的震动。 她回首望去,入眼处便是伴随着雷劫倾倒而下的天劫岩浆,那暗红色的物质所到之处有毁天灭地之势, 哪怕是被龙族万代天材地宝堆件而起的主神殿,此刻也在那岩浆的腐蚀下逐渐垮塌下来。 明曜虽在千年之前也曾被天道雷劫追杀, 可眼前这不知起因为何的天劫, 依旧让她看得不寒而栗、触目惊心。 如果说, 天道在千年前降下雷劫之时,尚顾忌着不曾涉及周边其他无辜者的性命, 那这天劫降下时, 天道已然不再顾忌东海的万万生灵。 在地裂般的震动之后,灼热的岩浆开始往周围扩散。主神殿方圆之内的殿宇逐个碳化,落为岩浆之下的尘埃, 而四周的海水也开始急剧升温, 哪怕是遥遥而望的明曜,也感觉到了皮肤上的灼热刺痛。 她不知道东海究竟出了什么事, 主神殿又怎会在一夜之间地覆天翻。 在东海中,能够引起这种规模的天劫的人屈指可数——伏尊、云咎、冥沧,还有刚来不久的素晖。 明曜在脑海中快速将云咎和素晖的名字抹去,心中的不安却逐渐扩大。 在她意识中,这四人内只有冥沧不在天道神族的阵营中,可冥沧这些年在北冥设下如此大局,都不曾被天道察觉,又怎会在她招魂之后,做出引来如此天劫之事?! 明曜越想越觉得不对,可眼看周围的宫人逐渐逃离,她知道这岩浆不用多久便会吞没乾都,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再多加思考了。 如今她本相之力衰竭,在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到华表下,将容纳着魔魂的蛇骨带离乾都。 明曜下了决断,便开始跟着逃难的宫人一道往乾都外走。这一路上路途不短,她不仅看到了四散奔逃的宫人侍卫,还见到了许多簇拥着各宫娘娘、龙嗣的侍从。 主神陨落之后,东海便彻底陷入了黑暗,东海生灵从小出生在龙神结界的光辉中,一时没有光源,难以视物,便连走路都辨不清方向。 明曜一边赶路,一边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小姑娘撞了个满怀,她慌忙扫了她一眼,却见眼前的小姑娘身高刚到她胸口,凌乱的蓝发之下,是一双如海水般湛蓝的浅眸。 明曜当即反应过来——这是暮溱的孩子之一。 小姑娘眼里带着泪,慌乱地横冲直撞,看到明曜,连话都讲不清楚。 明曜一把拉住她的手,拨开混乱的人群往外冲,她早年习惯了北冥的黑暗,在晕头转向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目标清晰。因此即使出发得晚,当她来到乾都外围之时,仍然算得上第一批走出后|庭的人。 明曜一眼看到华表下的蛇骨,心脏一沉,她突然反应过来,如果冥沧真的想再做些什么足以引发天劫的大事,按照他的性格,首先也会处理好魔魂,而不会仍由它们依旧摆在此地。 那么,引发天劫的也不是冥沧? 排除冥沧,伏尊已死,便只剩下了云咎和素晖。 可,不可能是他们啊……难道北冥还有其他有如此实力的神魔? 明曜心中混乱,快步将身边的小丫头推上鲸骨天梯:“你快走!记得不要留在东海,往远的地方跑!” 小姑娘听不明白明曜的话,只知道眼前的姐姐要抛弃她。她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便开始大哭起来,她抬步从已经挪动的天梯上挤了出来,扑过去紧紧拽着明曜的裙摆,口中咿咿呀呀地像是在控诉她。 明曜心中焦急,又将她拉起来往天梯处带,然而就在下一刻,一道天雷自高空劈下,倏然便砸在了明曜拉着的小姑娘身上。 明曜傻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 突然,她只看见夺目的金光从眼前的小姑娘身上迸发而出,巨大的神力自那小孩的周身荡开! 明曜被那神力波及,直直朝身后天梯下跌去,幸而下一瞬,一道魔气缠住了她的四肢将她提了上来。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55节 明曜摔在地上,抬眸便看见了冥沧神情严肃的脸。 “没事吧?”冥沧道。 她摇了摇头,指着冥沧身旁的小姑娘:“神力……她身上有龙神之力!” 冥沧点头:“这是天道选择的下一位龙神。” 这就糟糕了,这些日子里云咎与龙族医师费心竭力地救治伏尊,就是担心一旦伏尊离世,龙神之力选择了一位懵懂稚嫩的主神,会导致东海陷入内乱。 可没想到,这一切努力竟然就这样白费了。 “先把蛇骨收起来!”明曜急迫道,“不是都说伏尊要醒了吗?为何会突然陨落?” 不等明曜开口,冥沧便已经强行将蛇骨塞入了随身的法器中,他抬眼看了看明曜,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讲出了近乎荒唐的事实。 “素晖堕神,将伏尊杀了。” 短短九个字,连在一起竟让明曜感到了一阵目眩:“不可能。” 她转头望向主神殿的方向:“她为什么会杀了伏尊,她此刻在何处?!” 冥沧拉住她的手臂:“此事我晚点同你解释,东海如今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得赶紧离开。” “你知道她会对伏尊出手?!”明曜转头对上冥沧的双眼,突然反应过来他与素晖之间唯一的联系,“……难道是因为鬼王?” 是了,距离明曜上一次见过沈寒遮,已经过去五百多年了。当时她回溯了伏尊的记忆,看到乾都暗室中的沈寒遮与虎谋皮,挑唆伏尊派遣暮浔前往北冥,这才成为了冥沧大局的起始。 并且,也正是因为那次回溯,明曜才知晓了自己与冥沧的关系。 只是如今再一次回忆起来,她不免生出疑惑——为何,当时的沈寒遮会在龙神的回溯中与她对话? 那,似乎有些不符合本相之力回溯的逻辑啊。 明曜的思绪断了一刹,随后骤然醒悟:“当时我接触的龙神分身,莫非是鬼王李代桃僵假扮的?” 冥沧没有否认,只道:“快走,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明曜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一切都对上了:“所以说,这五百年来,难道鬼王从来没有离开过东海?” “他……” “哄!”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传来,几乎冲破明曜的耳膜,她转头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眼前数万年历史的乾都王城,被倾天倒灌的岩浆彻底覆盖,然后不停地下陷、垮塌,迅速焦化为一片烟雾滔天的废墟!而那些在那片废墟之下,赤红的岩浆正穿破乾都的土地,朝其下的东海城池落下! 曾经繁华如许的龙族栖息之地,就在这眨眼间化为灰烬! “天道暂时没有力量可用了。”冥沧在这时突然掷出那储存着蛇骨的法器,并迅速扯断了腕间的红珠。 几十颗血珠脱落,霎时与蛇骨融为一体,不过一刹那,北冥深海中那条漆黑阴冷的巨蛇出现在明曜眼前。 冥沧仰起头,魂魄骤然从暮浔的体内脱离,并与那双头蛇彻底融为一体。 暗色的巨蛇睁开明黄色的双眼,在高空游荡盘旋,它垂头俯视明曜,示意她坐上自己头顶,然而明曜正要抬步上去,衣摆又一次被身旁那个已经被吓傻的小姑娘扯住了。 “不要……丢下……” 获得龙神之力仅仅片刻,她居然已经可以开口! 明曜震惊地回头望向她,刚想对冥沧说些什么,却见巨蛇其中一只头颅也伸过来,直直地盯着那个小孩。 那估计是“暮溱”了。 小姑娘眨了眨眼,对上“父亲”如此森冷的蛇瞳,竟然也不害怕,而是张开双臂朝它咿咿呀呀:“蝶、蝶。” 巨蛇的瞳孔微缩,蛇尾一卷,圈着明曜和那小姑娘,将二人都放上了自己扁扁的蛇头。 巨蛇腾空而起,明曜望着身下的都城残骸,感到一种置身梦魇的错愕:“天劫停止了,素晖姐姐会不会……” “神明陨落会有迹象,哪怕堕神也依旧如此。”冥沧嘶嘶回答。 双头蛇越游越高,很快将整座乾都收入眼底,然而,明曜却在看到那些废墟完整的模样时愣住,双手无意识抠住了蛇头的鳞片。 冥沧吃痛地甩了甩尾巴:“把你的爪子拿开。” 然而明曜却失神地盯着身下——在沉沉的黑暗中,鲜红灼热的岩浆在断壁残垣间,纵横勾勒出流动的线条,那些线条拼接出明曜此生难忘的几个符号。 在云咎与她千年前的回溯中,在那个雾气袅绕的西崇山,天道曾用云海在未封正神的云咎面前摆出过类似的神谕。 那道神谕命令云咎杀了明曜。 而如今,那岩浆同样摆出了相似的字符。 “杀了……” 杀了谁? 那个表示名字的字符,如同一切象形文字,正明确地指向代表着素晖的“月亮”。 明曜喃喃道:“天道下了神谕,让云咎诛杀素晖。” 然而她并不知道,岩浆在东海流淌的同时,相似的文字同样出现在九州大地人人可见的天空。 无论是身处神域的神族,还是处于人间的神明,无一例外,都看到了那条神谕。 天道向众神下令,诛杀堕神素晖。 第77章 在梦境中杀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哪怕对方是龙神伏尊也并不例外。 素晖在对伏尊下手之前已有堕神之兆,因此向来只会消弭梦魇的神女,居然学会了反过来操纵梦魇。 她轻而易举地使伏尊陷入了一场最不愿回顾的噩梦, 然后不出意外地,在那场梦中看见了沈寒遮。 一千三百年前,素晖在人间的破庙中救下小孤儿沈寒遮。 一千一百年前, 沈寒遮隔着北海荒幕,听到了冥沧的声音。于是, 冥沧帮助他找到了修炼鬼气的办法,并嘱托沈寒遮在前往神族寻找素晖的同时, 尽可能地照看明曜。 一千年前, 明曜被雷劫追杀,听从鬼王指引向北,最终力竭命丧北冥, 而冥沧在将其复生之后,开始谋划东海之计。 五百年前, 鬼王为报答冥沧, 孤身前往东海与伏尊周旋…… 然后, 竟然毫发无伤地回到了素晖的身边。 但素晖却敏锐地感受到,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些改变。 事实上, 早在千年前, 沈寒遮与素晖再次相见之后,这两人就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关系当中。 在素晖看来,这种关系类似于人间青楼的嫖客与姑娘。沈寒遮牺牲色相和肉|体, 换得一些留在月隐峰上的岁月。而素晖也并不白嫖——在心情好时, 她会往沈寒遮口袋里,塞上一些月隐峰中养坏了的灵花灵草作为报酬, 或者偶尔在他沉睡时,往他脑海里放几段她捏造出来的美梦。 他们不谈感情,也不闹矛盾,除了沈寒遮在床上越来越磨人之外,大部分时间,他们都保持着非常得当的距离。 素晖在百年的情劫中心硬如铁。她心冷了,但身体还没有,所以有沈寒遮这么一个知情识趣的人偶尔陪伴,她便已经十分满意了。 可是五百年前,沈寒遮从东海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变了很多。 他整日整日待在月隐峰陪她,仿佛鬼界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处理,甚至他以往常去的北海,在那之后也不再涉足了。 素晖原本还想问问他东海之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沈寒遮却常常对此避而不谈。 这些年的相处令素晖明白,一旦涉及北海和鬼界的事情,沈寒遮都会表现得非常慎重,于是她也就那么不闻不问地放任他待在月隐峰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沈寒遮白日会帮着素晖照顾花木和灵兽,而晚上除非她要求,大部分的时间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榻上,看她一点点处理众生的梦魇。 一个人的梦境可以反应出很多的事情,如果有人接连遭遇梦魇,便很容易变得暴躁易怒,甚至陷入烦乱癫狂,生出心魔。 这种状态若是被哪个无名小辈摊上,倒霉的或许只是一个人,而若作用在某个大气运者身上,可能整个世间都会因此产生动荡。 素晖日常的事务,就是找到那些陷入梦魇的人,帮助他们消弭梦魇的侵蚀,破除心魔。 在两人相识之初,沈寒遮经常会向她提起从前的事。特别是看着素晖处理其他人的梦魇之时,他眼中总会漾起一抹郁郁的神色,然后在她闲下来后用力地抱住她,将脸埋入她的颈窝,很郁闷地道:“不管是谁的梦,你都会去看吗?” “是啊。”素晖点头。 而每当得到这个肯定的回答,沈寒遮便会更加不开心:“可是我从前夜夜梦见你……” 你从未理过我。 素晖笑他:“你那时梦到了什么?肖想神明可不是小事。” 然后沈寒遮便会像只被夺食的狼狗,将“肖想神明”这四个字付诸于行动。 时间一长,素晖便知道他是在拿着过去的事当筏子,故意假装吃醋惹她心软。 可自从沈寒遮从东海回来之后,这种幼稚的举动便再也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了。他变得特别体贴,贤良淑德,有时素晖故意在他面前给云咎写信,或者偶尔到西崇山上晃悠,沈寒遮也一点吃醋的意思也没有。 他在她面前表现得过于乖顺,言听计从,甚至有时反应还会慢上两拍。 素晖最开始并没有把他的这点变化放在心上,反倒取笑他是年龄大了,无趣又木讷,该早点去投胎了。 结果沈寒遮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之后,眼睛居然红了,他定定望着她,许久后才点点头:“投胎之后,我们还会再见吧。” 素晖一愣,这是她第一次在提起“投胎”这个话题时得到他的回应,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她毕竟在封神之前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情劫,几百年不断轮回、渡劫,遇过形形色|色的恋人,也见过无数次的离别,因此心中也只是失落了一瞬,便很快调整过来。 “很难说,”她最后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等我心情好的时候,应该会到你的梦境中看看吧。” 素晖的心情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她的“心情好”,有可能近在咫尺,也有可能遥遥无期。 沈寒遮心想:真是个骗子。 眼中却带着笑:“那祝你天天开心。” 沈寒遮又在月隐峰上待了很多很多年,久到素晖都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久到月隐峰的生灵都开始叫他“王夫”——素晖听到之后倒也没有反驳,只是蹙了蹙眉,低声道:“这样叫……总觉得我成了个山大王。” 她以为沈寒遮那一日提的“投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可后来,他在离开月隐峰的那一天,甚至并没有同素晖告别。 素晖望着他的房间——屋中还摆着他常用的衣物,只是那个日日杵在她身边的人走了。 她觉得心中空了一角,意识到他不会再回来了。 从那天开始,素晖照常种花养草,照常去找各个亲近的神明聊天喝茶,照常彻夜混迹在各种各样的梦境中看八卦。 她也开始留意着哪个梦境中的主角,跟沈寒遮长得相似。 但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过去了,素晖并没有找到沈寒遮的梦境。 这就很奇怪了——哪怕鬼界排队投胎的人再多,他也不至于几十年都没有转世。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56节 素晖决定去人间找找沈寒遮,就像是他曾经找她一样。但她毕竟没有他那样的耐心,在人间溜达了几年,就又重新回到了月隐峰。 那段时间,云咎已经把明曜从北冥带回了神界。 素晖是个爱好八卦的人,在看到明曜的第一眼便觉得她似曾相识,于是她毫无顾忌地旁观起了明曜的梦境,甚至还暗戳戳地提醒失去记忆的云咎。 梦境与记忆的差别是,那并非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却是一个人潜意识的投射,很多已经被遗忘的过去,会在梦境中显露冰山一角,哪怕醒转后就会被遗忘。 于是,她看到了明曜千年前,因为神契而离开西崇山的那一幕。 素晖一边感叹着云咎的铁石心肠,一边却得到了个能够找到沈寒遮的启发。 ——何必苦苦找寻?给他绑个神契……似乎就可以了。 素晖花了一秒的时间,确定了自己并不反感与沈寒遮结契。然后她便烧了他留下的衣物,以其上残存的一丝气息,很随意地起草了一份婚契,然后盖上了自己的神印。 她替沈寒遮写上了名字,金墨用得很足,可那样笔迹清晰的三个字……却在她的目光下一点点消失了。 素晖不可置信地重新一遍遍写下他的名字,然后看着那些字再一点点化为虚无。 与正神签下婚契,意味着与不死不朽的她共享生命、获得永生。永生,能令年迈者重获青春,衰病者恢复如初。 尽管素晖本人对婚契的态度很随意,但她掌下的这张婚书,始终是天地间至高的契约之一。 只有彻底陨落的神明,或是灰飞烟灭的魂魄,才无法在这张婚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一滴金墨从素晖手中的笔端落下,她怔怔看着墨痕连同沈寒遮的名字一道消失无踪,千年多来,第一次感到了慌张。 那天夜里,她收起婚书,在月隐峰的山巅诘问天道。 她说凡人生生不息,轮回转世自有因果,哪怕是神明向凡人出手,也会遭受雷劫,损耗修为,又有谁能使沈寒遮灰飞烟灭? 可是天道并没有回答她的疑问。 这是自素晖降世以来,天道第一次无视它。 她在那一刻意识到,沈寒遮的死……或许是天道默认的。 素晖浑浑噩噩地回到神殿,在空荡的正堂来回打转——她以为自己是个洒脱的人,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受到情爱的酸涩和痛苦。 以为再次面对天人永隔,她总能做到面不改色。 可事到临头,素晖才发现自己远没有她想得淡然。 若要把“沈寒遮”的名字,和“灰飞烟灭”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她绝对无法接受。 他……可是她从兵荒马乱的人间捡回月隐峰的人。 他合该带着她的赐福生生世世无疾而终——怎会有人敢动他?! 素晖感到了愤怒,那种无处发泄的滔天愤怒几乎将她淹没,更可怕的是,随之而起的,还有深切的后悔和焦虑。 如果沈寒遮在时,她能多跟他讲讲话,多问他一些事就好了。 他一言不发地离开月隐峰时,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素晖颤抖着手,又一次展开婚书,在神殿通明的灯火之下,她划破自己的指尖,用神血再一次写上了他的名字。 神血烧开了婚契,正红的烟雾朝四周散开,她暗自祈祷,如果沈寒遮还有一缕残魂留在世间,请让她找到他。 而那烟雾却消失在天地,无影无踪。 素晖在月隐峰等了很久,却并没有平静下来,她离开了自己的神域,朝东海而去。 神女并没有注意到,在她启程之时,一缕几近于无的正红色烟雾也自东方朝她而来,却最终被漫天的霞光淹没。 神女此刻也尚未意识到,她的情劫其实从未真正渡过。 那在人间蹉跎的几百年,只是掠影浮光一溯,而她当初在兵荒马乱的破庙中随意一眼,才是她漫长情劫的开篇。 第78章 “乾都已经完全塌陷了。”明曜乘在巨蛇头上, 转头看向身后逐渐被岩浆火海蚕食的乾都,“素晖会去哪里?” 在她说话之际,明曜身旁被天道新封为龙神的女孩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女孩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明曜咬了咬唇, 抬手缓缓挡住了女孩的视线——即便有龙神之力傍身,眼前这个孩子的身体中,住着的依旧是一个心理年龄不满周岁的魂魄。 哪怕龙神之力可以促使她神智的生长, 明曜也依旧不知道如何将其家破人亡的真相告知这样的一个孩子。 然而片刻的沉默之后,冥沧却冷静地开口了:“……这是你的家, 记住这里。” 明曜怔了一霎,又听冥沧道:“她已经是龙神了, 早晚会面对更糟糕的事情, 放手吧。” 明曜有些不赞同地看了眼冥沧,却突然指尖一凉,女孩已经将她的手从眼前移开, 而那双浅蓝色的瞳孔就这样宁静地回望着家乡的火光。 赤红的颜色在她的眸中跳动,像是不灭的野火。 年幼的龙神没有说话, 乖乖地窝在两个魔族的身旁, 不发一言地注视着故乡。 随着他们的远离, 眼前的一切逐渐化为了一个小小的红点,消失在茫茫的漆黑深海。 多年之后, 当成年的龙神再次回忆起幼年时的记忆, 那些关于乾都繁荣奢靡的画面已经被彻底遗忘。唯一留下的,就只剩这一颗小小的、赤红的光点,像是滚烫的血泪, 日日夜夜敲击着她的心脏。 冥沧返回北冥的速度很快, 仿佛已经排演了无数遍一般,一路畅通无阻, 更没有像明曜当时那样,受到雷劫的阻拦。 或许是因为一切太过顺利,也或许是因为冥沧过于胸有成竹的态度,明曜逐渐察觉到了一些不对。 “冥沧,你是不是早就猜到素晖会做这件事?” 冥沧一路上很少与明曜说话,可此时听到她的疑问,却并没有显露出半分诧异。 “只是猜测而已,”冥沧道,“真正确定她要做这件事,还是在昨天傍晚。” 素晖来到主神殿,与当时还扮演着“龙族三殿下”的冥沧喝了一杯茶。在此期间,冥沧问了素晖来意,她只微微一笑,道:“我不过途径此地,听闻有故人在此,才冒昧打扰。之后,还要往北海去。” “北海?”冥沧摇了摇头,“五百年前我曾涉足北海,那里三教九流,着实混乱不堪。” 素晖眸中划过一丝嘲弄:“东海如今看似风平浪静,谁知是否表里如一?” 冥沧垂下眸,许久之后才道:“北海最北,未有明处,行至极尽,别有洞天。” 素晖笑了:“你像是在讲桃花源的故事。” 冥沧也笑起来:“非也,走投无路之地而已。” -- “走投无路之地?”明曜闻言反应过来,“素晖莫非已经前往北冥?” 冥沧不置可否,那是他给素晖的一个选择,但他并不确定她是否会接受。 他明黄的蛇瞳望向漆黑深海,玄色的蛇身摆动,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周遭安静下来,除了水声和远方悠悠传来的鲸鸣之外,什么都听不见,明曜任由身前的小龙神靠着自己,许久后紧紧攥起了拳。 几人来到北海尽头之时,已经是三日后了,冥沧望着眼前混沌一片的荒幕道:“穿过荒幕,我们就要回到北冥了。” 他侧头看了看明曜,仿佛想再说些什么,但却终究没有开口。 进入荒幕之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便会变得十分模糊,周遭的一切都是混沌的,仿佛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好像只是停留在原地。 明曜感觉自己不过刚刚进入荒幕一刻,便像是被冰冻了一般,连血液的流速都缓慢了。 双头蛇的另一个头颅抬起来看了看她,瞳孔闪烁:“你还能坚持住吗?” 明曜抱住自己的身体,跟他开玩笑:“你是想说,如果我坚持不住,你正好可以把我吞了是吗?” 双头蛇将脸别了回去:“你血脉中的本相之力已经散光了,我现在对你可没有兴趣。” 明曜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片刻后,她感到自己的掌心一热,却是小龙神抱住了她的手,将热乎乎的小脸埋进了她的臂弯。 感受到明曜望过来的目光,小女孩抬头看了看她,额前金黄色的龙神印记若隐若现,明曜摸了摸她的脸。 小女孩笑了,口齿清晰地喊她“姨姨”。 明曜微微一怔,突然回想起自己当年也曾这样喊过北冥的亲族。可后来云咎跟她说,北冥并不是她的家,魔族也并不是她的家人,他们只是将她私藏在北冥而已。 而现在,她也要将无家可归的小龙神“私藏”起来了。 要获得小孩子的信任其实并不难,只要让他们感受到你的善意即可,很显然明曜已经得到了小龙神的信任。 在穿梭荒幕的这段时间里,这孩子的龙神之力将她烘成了一个热乎乎的暖炉,全靠她一直拱在明曜的怀中,才有效地替他们驱散了荒幕的寒意。 到最后,冥沧甚至开始抱怨小龙神身上实在太热,他感觉自己头顶都着火了。 或许是靠近了北冥的缘故,冥沧显然已经放松了很多。明曜抱着小龙神笑了起来,小姑娘也跟着她一起笑,混沌漆黑的荒幕仿佛也并不压抑了。 穿过荒幕的时候,冥沧说,按照人间的时间算,他们已经在荒幕中走了一个多月了。 明曜有些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的?” “数心跳。”冥沧简单地回答。 双头蛇在荒幕之畔的魔渊荒原上停下,垂头让明曜和小龙神跳下来,片刻后化为了人身。 这是明曜第一次在回溯之外的地方见到冥沧的人身。 与回溯中相比,此刻冥沧已经完全是成年人的体格了,他长得非常高,明曜觉得他甚至比云咎还要高出小半个头。青年脸上依旧带着厚厚的银色面具,披着长及地面的玄色大氅,低头看着明曜和小龙神的时候,有一种非常沉重的压迫感。 小龙神抬头盯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愣了一愣,然后转身抱住明曜的腰,将小脸埋在她的肚子上——吓哭了。 明曜:…… 她揉了揉小龙神的头,无奈道:“能不能不要吓唬小朋友?” 冥沧瞪着明曜身前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语气冷冷的,但莫名有几分委屈:“我可没有。” 明曜向他抬起手:“面具摘了。” 冥沧垂眸扫了她一眼,没有动。 明曜语气中带了几分强硬:“快点!” 于是她掌心一沉,托住了他气急败坏丢过来的面具。 明曜抬头,对上冥沧明黄色的双眼,还有他鼻梁上一道被面具压出来的红痕,她刚想仔细打量他的脸,他却已经回身大步走开了,那背影简直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明曜拖着小龙神追上去,语调轻快而戏谑:“唉呀呀,你这是在害羞什么?转过来给我们看看嘛。” 冥沧继续埋头往前走,明曜却忽然正色道:“哥哥,你不觉得你的脸没有从前那样割裂了吗?” 他的脚步突然顿住。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57节 明曜在他身后探出头,诚恳地点头道:“真的,几乎看不出区别了。” 在回溯中,她知道冥沧戴面具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双头蛇两个性格迥异的灵魂容纳于同一个人身,使他左右脸产生了很诡异、很割裂的区别,就连冥沧都不太接受自己的这幅样子。 明曜原本就觉得,不管冥沧的人形是什么样子,都不应该被厌恶、被回避。 可是,就在冥沧刚刚摘下面具的那一眼,她惊讶地发现他面相上的变化,已经没有回溯中那么明显了! 她趁着冥沧愣神的瞬间,又望向他瞅了好几眼,然后笑起来:“你有镜子吗?” 冥沧:? 于是兄妹两个蹲在一块被磨得晶莹剔透的冰岩前,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样,盯着青年的脸认真地左看右看。 明曜捏着冥沧的下巴往左转:“你看,我没说错吧?不仔细看,真的看不出差别了。” 冥沧点头,然后又被明曜捏着脸转向了右边,他有些生气:“……你别转我。” 明曜却真诚道:“你不觉得你长得挺好看的吗?” 青年沉默了片刻,刚想开口否认,却听明曜接着道:“我们长得也挺像。” 冥沧默了默,将原先的话咽了回去,刻薄道:“都有两只眼睛一张嘴是吗?” 明曜挑了挑眉,弯着桃花眼又盯着冥沧看了一会儿,看得他都有些汗毛倒竖。 片刻后,只听明曜若有所思地缓声道:“对诶,我们还都有个鼻子。” ……冥沧无语了,他直起身就要离开,却猛然与背后抱臂站着的人四目相对。 素晖额前顶着一个黑紫色的、煞气冲天的堕神印,似笑非笑的视线从冥沧身上移开,然后缓缓扫到明曜脸上,然后悠悠然道:“我之前不太了解,你们魔族……都那么臭美的吗?” 她一边无可奈何地摇头,一边伸手拍了拍身侧小龙神的脑瓜子,语重心长道:“宝宝,你别跟他俩学。” 明曜、冥沧:…… 第79章 “随便坐, 不用客气。”冥沧站在荒原上,抬手朝眼前形状崎岖的冰岩指了指,“北冥没有招待人的习惯, 您可自便。” 素晖虽然已经堕神,但除了神印和周身气息的变化之外,外貌穿戴均与从前没有太大的不同。她千里迢迢来到北冥, 脸上也并未显露出倦色,只是眉宇间稍有几分焦灼:“我可不是来这里坐坐的。” 冥沧看了她一眼, 冷静道:“沈寒遮还有一抹残魂未散,我将它放在蛇骨中一并带回来了。” “……”素晖闻言怔了好久, 最后连眼圈都有点红, 却只道了一句,“好。” 明曜眨了眨眼睛,觉得眼前的场景实在太过压抑, 便站在冥沧身后轻声问道:“鬼王为何会只剩一抹残魂?这件事难道……与伏尊有关?” 素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深吸了一口气, 向明曜点了点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沈寒遮在五百年前前往东海, 主要做了三件事。第一件,引导暮浔来到北海;第二件, 寻找玄霜镜, 以此获得你的本相之力;第三件,控制龙神分身。” 她看了看冥沧:“我说得没错吧?” 冥沧对上明曜望来的视线,在听到“获得本相之力”之句时, 目光微微迟疑了一瞬, 然后似是了几分懊悔和气恼,又飞速地垂落下来。 明曜却并没有在意这个, 只问:“玄霜镜是什么东西?” “玄霜镜,就是那面将你带入云咎与我开战之地的水晶。”冥沧解释道,“其实我和寒遮最开始并没有这么完整的计划,让他前往东海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引导暮浔来此。” “可我们都算漏了一点——伏尊,想要吞噬寒遮身上的鬼气。” 明曜一怔:“伏尊已是龙神,又怎会渴求鬼气?” “龙族神力和人族鬼气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东西。”素晖微微蹙眉,声音中带了几分鄙夷,“伏尊虽神力高强,却因种族问题,不得不面临衰老、陨落的结局。龙族死后并没有轮回转世,是真正地消弭于天地。伏尊年纪大了,便与人间的许多帝王一样,也开始寻求长生不死之术。而沈寒遮的存在让他看到了希望,伏尊觉得,如果他能过获得鬼气,便也能如沈寒遮一般存活于世间。” “这……”明曜轻声道,“人族及时死后即使不修炼鬼气,也能以魂魄之躯存在。鬼气本身并不是人鬼生生不息的根源,伏尊又怎会想不明白这点?” “他想不明白。”冥沧沉沉道,“不管是妖、魔、人、神,只要有了执念,便如误入迷津,不撞南墙便不会勘破。” 明曜心头一紧,模糊的揣测逐渐成型:“所以……呢?” 素晖垂头思索了片刻,最终走到明曜身前,抬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我将伏尊死前的梦境展现给你,你自己看吧。” 梦境的开端,沈寒遮已经被伏尊关入了玄霜镜中。那是龙族世代相传的法宝,其主要的作用,就是可以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串联起来,并将其中一人的力量强行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 就如同……当时明曜只轻轻触碰了玄霜镜一瞬,全身的本相之力,就源源不断地汇入了与云咎开战的冥沧体内。 沈寒遮最初,其实并不知道玄霜镜的作用,也并没有像明曜那般强烈地感受到自身鬼气的流逝,只以为这是伏尊怕他使诈,暂时关押他的监牢。 他本以为只要冥沧来到乾都,他就有脱困的机会。可是很快,沈寒遮就发现了不对。 伏尊是个非常谨慎,也非常惜命的人,虽然他觊觎沈寒遮身上的鬼气,却并没有直接就让那鬼气渡入自己的身体。 他通过玄霜镜,神不知鬼不觉地吸纳鬼气,然后……渡入了自己位于乾都幻境的分身体内。 那尊分身与他本尊的距离最近,因此也是他最安全的分身之一。在伏尊的计划中,只要自己能够温水煮青蛙一般地榨干沈寒遮身上的鬼气,然后再慢慢观察分身的变化即可。 若分身无法适应鬼气的侵入,那此事作罢,另谋他法;而若分身对鬼气适应良好,那沈寒遮的存在,则正好解了他一桩心事。 玄霜镜吸纳鬼气,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伏尊从未拿睁眼瞧过沈寒遮,更不相信他会在乾都翻出什么水花。于是,在将其关入玄霜镜后,伏尊便彻底将此事置于脑后。 他其实也想着,要等暮浔回来之后,再处理沈寒遮。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真正的暮浔并没有回来,回到乾都的,是他所瞧不起的北冥魔族。而他向来不放在眼里的鬼,竟然也在这一段时间中,悄无声息地控制了他的分身。 伏尊的失败是注定的,因为他的傲慢刻进了骨血,哪怕觊觎鬼气,他却从未试图了解过它。 鬼气,本身就是亡魂的执念所化,执念越强,鬼气便越强。这种力量与宿主本身密不可分,而伏尊利用玄霜镜强行剥离了沈寒遮的鬼气,便如同在误打误撞间,剥离了他的一部分魂魄出去。 而那部分鬼气,又在伏尊的安排下,顺理成章地进入了龙神分身的躯体中。 沈寒遮在意识到伏尊觊觎自己鬼气之时,便预感自己无法完好无损地走出北海。 可他还没有和素晖好好道别,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被吸干了鬼气等死。 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不仅是在玄霜镜中的自己按兵不动,被吸纳进龙神分身中的鬼气,也没有丝毫动静。 神明本尊和分身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感知。因此即便鬼气在分身体内,已经积攒到了足以反客为主,夺取分身控制权的程度,沈寒遮也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等待着一个时机。 伏尊温水煮青蛙成功了,在“暮浔”带着双头蛇骸骨回到北冥的那天,他终于想起了玄霜镜中的沈寒遮。 当他打开玄霜镜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毫无鬼气的鬼王——他所有的力量,已被尽数转移去了龙神分身体内。 伏尊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而沈寒遮只是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平淡道:“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而我只想回到月隐峰,再见她一面。” 伏尊饶有兴致地问他:“你觉得我会给你机会,让你回去跟素晖告状吗?” 沈寒遮却道:“你是觉得,我会向素晖承认,是自己技不如人,败给了你。还是觉得,素晖一介女流,能够替我复仇,向你开战?” 沈寒遮的这套说辞属实把伏尊拿捏了。他眼高于顶,既不认为素晖能构成什么威胁,更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哪个男人,会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承认自己不如旁人。 那天的伏尊太开心了,开心到甚至乐意“网开一面”,将毫无威胁的沈寒遮丢回月隐峰。 后来,当伏尊看清了素晖那张艳若牡丹的脸时,不可置信的惊愕,便成为了他在死前最后的一种心绪。 他到死也不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女人手里,哪怕她已是神明。 他到死,也只后悔过一件事——他没有仔仔细细地去探查一下自己的分身。 在放沈寒遮离开之前,伏尊只是匆匆感受了一下分身的改变,而令他失望的是,鬼气对分身并没有产生任何正面和负面的变化,如同泥牛入海,不见踪迹。 他有些失望,但这种失望的情绪,也很快就被暮浔顺利而返的喜悦冲淡了。 伏尊并不知道,沈寒遮的鬼气依旧蛰伏在其分身体内。 直到冥沧在乾都站稳脚跟、手握大权,直到他的野心昭然若揭,直到他试图将日渐年迈的伏尊制成提供神力的傀儡。 彼时已经神智混沌的伏尊才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收回自己所有分身的力量,试图与冥沧抗衡。 可是令伏尊崩溃的是——他发现自己近在咫尺的,那位就处在东海的分身,竟然在关键时刻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造化弄人,谁都没有想到,正因为缺了乾都分身的那一部分神力,伏尊在与冥沧的缠斗中落于下风,彻底成为了一尊任人摆布、毫无意识的傀儡。 在神智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刻,伏尊不甘地大喊了一声“沈寒遮”。 这三个字,成为了冥沧寻找龙神分身唯一的线索。 “后来的那些年里,我花了很多的时间去找伏尊分身。而当我找到的时候,他体内的鬼气离开寒遮太久,已经消散了许多。”冥沧道,“之后的事,就跟你们知道的相去不远。” 随着鬼气的消散,沈寒遮的本体也开始不可避免地衰亡,他在月隐峰陪了素晖很多年,曾经最深的执念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逐渐平复。 他觉得很幸福,觉得即使自己灰飞烟灭,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他觉得素晖始终没有爱过他。 但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他又觉得这样也好。 于是,沈寒遮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离开了月隐峰。 他本以为素晖并不会很在意这件事,可是现在冥沧却将他仅剩的一缕残魂,放入了堕神的素晖掌心。 冥沧望着素晖掌心的一小截蛇骨,淡淡道:“我不知道怎么救活他,但我的蛇骨是世上少有的,可以容纳魂魄的器物。我可以保证,只要我不死,这缕残魂也不会消逝。” 素晖将蛇骨紧紧握在掌心,许久才道:“多谢。” “不必,”冥沧道,“他也是因为北冥才落得如此地步,算来,是我欠他良多。” “我不是因此事谢你。”素晖抬头望向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我是谢你的,是你在千年之前听到了他的执念,感谢你……当时回应了他。” 冥沧偏过头,嗓子眼忽然有几分酸涩。 他想,沈寒遮应该是他唯一的,北冥之外的朋友。 他又如何不感谢他呢? 第80章 明曜靠在冥沧用冰岩雕琢的躺椅上发呆。 这些日子里, 去而复返的冥沧、堕神素晖,以及小龙神的到来,令北冥炸开了锅。在确定了他们对北冥没有恶意之后, 魔族几乎一逮着他们便开始问东问西。 而明曜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被冥沧强行地按在自己从前的屋舍中修养,并用极其强硬的态度, 阻拦了魔族其他人的探访。 “照你的性格,如果被他们逮住, 恐怕几天几夜都睡不好觉了。”冥沧坐在桌边喝水,“他们会围着你不停地打听执法神的消息。” “他们现在每天都有好多话跟我讲, ”冥沧顿了顿, 表情有些微妙,“以前他们对我可没有现在这样亲近。”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58节 明曜托着下巴看了看他,又将目光移到冥沧膝盖上坐着的小龙神身上, 若有所思:“或许……是因为你多了一个身份吧。” 冥沧疑惑:“什么身份?” 明曜诚恳道:“鳏寡的年轻父亲……” 冥沧沉默着,不动声色地捏碎了手中的茶盏。 小龙神被他吓到, 顿时抽抽涕涕地哭了起来。 明曜看着冥沧手忙脚乱地皱着眉头替小龙神抹眼泪, 不由失笑:“所以说,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冥沧的动作顿了顿, 找补般地咬牙狡辩道, “这事就不是我管的。” 明曜无语了:“可她是你的孩子啊。” “什么我的孩子?”冥沧当即否定了明曜的说法,“她是暮溱的孩子。” “是你扮的暮溱生的孩子。”明曜严肃地补充。 冥沧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听小龙神抽抽搭搭地喊了他一声“蝶蝶”。 冥沧冷着脸和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睛对视, 许久之后才转开目光, 低声道:“行了,别哭了, 不就是捏碎个杯子吗?当心我把你脑袋也……” “冥沧!”明曜大叫着阻止了他的胡言乱语,然后眉心一跳,恍然明白过来——他已经转化了人格。 “哟,”面对那个扮演“暮溱”的人格,明曜显然更加随意一点,“这不暮溱吗?快想想你女儿叫什么。” 冥沧怒道:“你别再这样喊我了!还有!!我真的不知道她叫什么!你等她长大点,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不行吗?!” 明曜:“?大哥,你未免有点太敷衍。” 正巧此时屋舍的门又一次被推开,口干舌燥的素晖一个闪身从门缝里钻了进来,连连摇头叹气:“你们北冥的人也太热情了,我感觉我家底都被他们问清了。” 冥沧闻言,放肆地嘲笑起她来:“在梦中偷看人家的八卦,不是你的老本行吗?我还以为堕神的故事几百年都讲不完。” 素晖一脸鄙夷地望过去,然后对明曜道:“你不觉得你哥的另一个人格,变得越来越颠了吗?” 明曜一边出神一边点头,在被冥沧狠狠剐了一个眼刀之后,才回过神对素晖道:“素晖姐姐,你有办法通过小龙神的梦境,找到她原本的名字吗?” 素晖看冥沧的眼神更鄙夷了:“就这?还亲爹?” 冥沧怒而拍案,然后被气跑了。 明曜、素晖:…… 因为决定通过梦境找回小龙神的名字,当天明曜和素晖便拉着小龙神排队排,一起躺在了床上睡觉。 小龙神年幼嗜睡,折腾一会儿,很快便睡了过去。而素晖则一面等着她陷入梦境,一面对明曜讲起了悄悄话。 “小明,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有想过之后怎么办吗?”素晖摸了摸明曜灵力全无的掌心,语气里透出些忧虑。 “只是不能使用本相之力而已,”明曜劝慰她,“我还能活很久不是吗?” “云咎会找到这里来,”素晖说,“若冥沧和我被处置了,北冥就只剩下一个没有任何力量傍身的你了。你难道能放心吗?还是你觉得冥沧能放心?” 明曜默了默:“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或许,云咎不会再对你们出手了。” “我和云咎认识很多年了。”素晖犹豫着道,“就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云咎会对我手下留情,你又怎会有这样的猜测?” 明曜眨了眨眼:“因为千年之前,我见过云咎违抗天道的样子。” 素晖闻言顿时来了兴趣,她直起身凑到明曜身边:“我在你的梦境中,见过你千年前离开西崇山的场景,所以后来,云咎为了你违抗了天道?” 明曜一怔,明白素晖也因为千年前云咎落下的那场雨而失去了记忆,对他们的事情也不过是一知半解。 于是她简短地向素晖说了一下当时的故事。 素晖听后唏嘘不已:“云咎居然还会做这样冲动的事情……将你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藏起来,这件事把握可不大。他当时未封正神,也不知怎么敢的。” 素晖说完沉默了一瞬,敏锐地察觉到了明曜的迟疑,便问道:“所以现在,云咎的记忆恢复了多少?” 明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何况,就算他的记忆全部恢复了,我也不敢确定……他是不是还会做出和千年前一样的选择。” “或许有一个办法,可以揣测他的心意。”素晖轻声道,“云咎一定会来北冥的,但他是携神谕而来,还是独自穿越荒幕而来……这很重要。” 她笑着对明曜道:“赌一把吗?我赌他是从荒幕而来的。” 明曜闭上眼睛没有接话,她想,我才不和你赌呢。 因为她也觉得,云咎会从荒幕而来。 或许是因为北冥太冷,在后来那些等待执法神的日子里,明曜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越来越虚弱,哪怕热乎乎的小龙神天天窝在她身边也于事无补。 很多时候,她一觉醒来,就会发现冥沧一脸担忧地坐在床边看着她,告诉她已经过去了完整的一天。 明曜只能笑他是算错了时间。 可冥沧望向她的眼神却日复一日地忧虑起来,到后来,他另一个暴躁的人格甚至开始无能狂怒:“你看吧!你非要搞那个乱七八糟的阵法招魂!现在人家的魂回来了,你的魂要没了。” 明曜有些头疼:“不至于……我就是困而已。你还是出去吧,你在这儿吵得我头疼。” 冥沧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但不久之后,素晖又会一脸忧虑地坐到她的榻边:“小明,我堕神之后就不能给你渡神力了。我现在只希望云咎快点来,否则我总担心……”总担心你支撑不到明天。 面对素晖,明曜只能含笑着一遍遍安慰她:“不会的,我睡一会儿就能精神一点儿,你真的不用担心我。” 日子就在素晖和冥沧的反复念叨中过去,明曜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到最后,连她都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下去了。 招魂的影响如同莫测的潮汐,一浪过后的平静,仿佛只是为了酝酿更大的浪潮。 她有些后悔,有些遗憾,于是开始迷迷糊糊地跟素晖讲话。 她说:“我想给云咎写封信。” 身边的人却没有回答。 “我想跟他说……”明曜闭着眼睛呓语般轻声道,“算了,还是什么都不写了。” 周遭陷入了一片寂静,明曜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次谁都不在自己身边。 她突然有些慌张,开始害怕自己悄无声息地失去意识。 可就在她刚被这种恐惧吞噬之时,身边却忽然响起一个温和而清越的声音:“想说什么?” 明曜猛地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床边的人,他也正垂眸望着她,沉黑的双眼仿若永恒的长夜。 云咎就那样措不及防地出现在她身边,明曜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她定定看着他,许久之后感到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喃喃道:“为什么要离开我?” 明曜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她仰头观察着他的神情——那是她所陌生的云咎,眉眼间痴缠着近乎绝望的茫然和偏执,他咬牙盯着她,显得凶狠而又卑微。 他问她:“我究竟忘了什么?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想起来?”明曜试图理解他的意思,却感到自己的心脏忽然失控地撞击着胸口。她忽然想起素晖提及的那个赌约,她觉得她们可能都错了。 云咎没有说话,他只感觉自己快疯了——素晖刺杀伏尊的那天夜里,为了防止云咎出手干预,便花了很大的力气控制了他的梦魇。 而那段时间的云咎,本就已经深陷千年前的梦境中难以脱困,被素晖这一干预,他的梦境便越发失控地侵袭了他的神智。 他开始频繁地梦见明曜离开西崇山的那天。 梦见她一次次决绝地离开他的庇护,梦见蓝鸟头也不回地破开西崇山的结界。 梦见她和他说:“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梦见她说:“我会留在北冥,永远不会回来了。” 而等云咎从那场惊悚的梦魇中挣扎而出时,入眼的是已经成为火海的乾都,和消失无踪的明曜。 现实的一切都和梦中对上了,而且比现实更加可怕。 云咎看到了那则诛杀素晖的神谕,并且天道毫不掩饰地告诉他,素晖也在北冥。 这意味着,他又要在北冥……做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他怀揣着前所未有的恐惧而来,见到了冥沧,也见到了素晖,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径直来到明曜的屋舍,站在她床边,目光颤抖着看了她很久。 在某一个瞬间,他觉得她好像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可是明曜现在醒转了,看着他,和他说了话,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他意识到明曜会问自己什么,他的内心开始神经质地祈祷她不要将那个问题说出口。 可明曜还是问了。 她说:“你这次,也是带着天道神谕而来吗?” 第81章 云咎将指尖攥入掌心, 他久久地看着她,在漫长地沉默之后回答:“是。” 明曜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坠了下去,她轻声道:“可素晖是你多年的好友。” 云咎顿了顿:“是。” 她偏头看向他, 眼里闪过一丝近乎木然的陌生:“她杀了伏尊,是因为龙神妄图将沈寒遮的鬼气占为己有,他几乎害得沈寒遮魂飞魄散。” 明曜认真地问:“你觉得伏尊不该死吗?” “天道为了处置素晖, 将东海乾都付之一炬,即便如此, 你也觉得……天道永远是正确的吗?” 明曜脸色有点苍白,她朝他伸出手, 却又避开了他试图回握她的动作, 而是紧紧攥住了神明的衣襟。 她扯着他的衣服,令他与自己平视,那双琥珀色的眸中满是令人心碎的沮丧:“我以为……至少你能理解素晖。” 云咎看着明曜毫无血色的脸, 心脏仿佛也被她血淋淋地攥入掌心,他死死盯着她, 那目光复杂而炽热, 简直像是要将她燃尽。 “不是的。”云咎按住她的手, 双眉紧蹙,仿佛要表达什么难以描述之事, “这……不重要。明曜, 我是为了你……” “不重要?”明曜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们的过去。”云咎将明曜冰冷的手紧紧攥入掌中,源源不断的神力便开始渡入她的身体,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 虽然语气依旧平静沉稳,可呼吸却已经急促起来, “明曜,我想知道我们过去的事情,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北冥。” 向来高高在上的神明,倾身坐在她面前,声音一点点低弱下去:“明曜,你曾经在西崇山上长大,你见到过我们的过去,对吗?西崇山有充沛的灵力,天高地阔,群山连绵,你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而且……你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云咎忽然觉得心慌起来,他不敢去看明曜的神情,在难捱的沉默之后,居然以那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姿态,毫无底气地低声道:“明曜,西崇山也是你的家啊。”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59节 ——可不可以,和我回家? 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是生来便只属于你的东西吗?在遇见明曜之前,云咎没有答案。 他拥有长春的西崇山,山上所有的生灵都是因为他的神力而一点点生长出来的,可是他仿佛从没有期待过他们的诞生,只是觉得习以为常。 就好像日升月落,一切都是注定的那样。 可明曜是不同的,哪怕在他尚未陷入那些梦境之前,他就知道明曜于他而言是特殊的。 她是他不曾察觉的一个缺口,在没有见到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毫无生趣的人生是完整的。 可他见到她,才蓦然发现自己的过去曾有一处巨大的漏洞,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沙与尘埃正自那处呼啸而过。 而现在,那些真实而荒唐的梦境仿佛在告诉他,那处缺口,曾通向过一个落英缤纷的桃花源。 他想带她回去,可她望着他的目光是那样警惕,仿佛再也不会满心依赖地走向他身旁。 他们之间此刻已经隔着太多的东西,远超千山万水的距离。那是一种令人无可奈何的错过,是当他想要回头的时候,她却已经毅然决然地走向了远方。 云咎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如今的明曜,早已不是他当日从北冥牢笼中救出来的小姑娘了。 她比他更加坚定,更加热忱,也爱着更多的人,有更明确的方向。 云咎垂着眸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在落针可闻的沉默中,一点点用神力温暖着她的身体。 而当少女冰冷的掌心恢复了一点温度之后,明曜终于在他怀中动了动。 云咎一下子僵住了,他以为她这是要推开他了。 可明曜却无视了他之前所有的话,只是问:“你会在北冥待多久呢?” 云咎一时答不上来——事实上,在前往北冥的这一路上,他甚至并未想过任何神谕相关的问题。 他一路而来,真的只是为了见她一面,以确定她在乾都的大火中安然无恙。 明曜观察他的表情,才终于松了口气,暂时信了他确实没有向素晖出手的想法。 她靠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如一只松懈下来的刺猬,缓缓收起了自己的锋芒。理智和感性同时回到她的身体,她终于理清了现在的情形。 云咎和她,都已经在北冥了。 这曾是她最期盼的时刻,因为她曾经无数次想过,云咎对北冥的偏见,只是因为他没有跟魔族相处、交流过。 她曾想带他去看看自己长大的地方,以此慢慢消解云咎的误解。 而如今……似乎也不晚。 因为输送神力的动作,明曜此时几乎是半靠在云咎怀中,因此当她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之后,云咎很快便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她的额头虚抵在他的胸口,一段柔软的银发如绸缎般贴着他的手臂,云咎忍了忍,还是小心翼翼地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 这是一个很亲近的距离了,说明明曜并不抵触他,她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北冥也无人能够渡神力给她。 云咎想,他总有机会说服她回到自己身边的。 而明曜在经过神力的浸润之后,感到全身都暖洋洋的,无比舒畅。她如今确定了云咎暂时没有执行神谕的意思,整个人都安心了许多,加上云咎周身一如既往的冷香实在是她很熟悉的气味,不过多时,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少女垂着脑袋,额头轻轻抵在云咎胸前沉沉睡去,她整个人都窝在他的怀里,头发散乱,像是只小小的银色毛球。 云咎看着她这样一副毫无戒备的睡颜,感觉内心呼啸着寒风的缺口被一点点逐渐填满了。 神明不需要睡觉,可这连日来的梦魇,确实令云咎的精神疲惫不堪。于是,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明曜的脸更舒服地挨在自己颈窝,然后圈住小毛球的身体,也跟着一起睡过去了。 两人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长到冥沧开始望着明曜的院子叹气。 素晖坐在一旁的小桌前,盘着那根容纳着沈寒遮残魂的蛇骨,看了看明曜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长吁短叹的冥沧,摇头道:“你总这样盯着人家小两口看,像是个不怀好意的变|态。” 冥沧怒道:“她是我妹妹!她跟一个男的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天了!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素晖继续盘着她的蛇骨,眼皮都没抬一下:“区区一天而已啦。” 冥沧拍案而起,一把……捂住了小龙神的耳朵,朝素晖怒目而视:“你说什么呢!” 素晖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冥沧从她的动作中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嘲讽,他默了默,然后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摇什么头??” 素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扬起眉,意有所指地道:“别多心。” 冥沧在即将爆发的边沿——切换了人格。 他冷冷扫了素晖一眼,然后坐到她对面,表面稳如泰山地喝起了茶。 云咎来到北冥的消息不胫而走,执法神|的|名号在北冥积威甚深,托他的福,这一整日冥沧和素晖都难得地清闲了下来。 只是素晖没想到,荒无一物的北冥,居然真的没什么可逛的地方,于是她只好带着小龙神跟冥沧一起蹲守着明曜的院子。 冥沧换回了正常的人格,素晖闲得无聊,便试图找他聊天,她问:“你妹妹从前和云咎的事,沈寒遮跟你讲了多少?” 冥沧简单地回答了她,可没说两句,素晖便伸出手指左右摆了摆:“他讲得不完整,你听我跟你说。” 冥沧冷着脸:你看我想听吗? 但素晖八卦本性不改,对着冥沧就是一顿输出,甚至还在明曜跟她讲的那个版本的基础上,又添油加醋了好多情节,将整个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凄美婉转、可歌可泣。 她讲到云咎忍辱负重,为了心爱之人化为微雨陨落,不由向冥沧感叹:“……你说云咎多深情。” 冥沧将手指关节捏得咔咔响:“白|痴。” 她又讲到明曜撞破月隐峰结界,承受雷劫远赴北冥:“你说小明多不容易。” 冥沧咬了咬牙:“智|障。” 素晖探头看了看冥沧,疑惑道:“骂人归骂人,你眼睛红什么?” 冥沧起身就走。 素晖却突然叫住了他:“说起来,明曜的身体现在这种情况,除了西崇山,哪里都护不住她了。你明白吧?” 冥沧停住了脚步,只听素晖接着道:“你有没有想过,劝明曜放下北冥的执念,与云咎成婚?” “只要和神明结下神契,她便不会再受这些苦楚。” 冥沧猛地攥紧了拳,许久后才涩声道:“随她。” 素晖沉默地望着冥沧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雪原,良久,她轻轻抚摸着蛇骨,低声道:“寒遮,我会让执法神站到我们这边的。” “你绝不会白白丧命。” 第82章 明曜醒来时, 身上无力的感觉已经消解了很多,她起身看了看身旁的位置,才发现云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然而, 她心中尚来不及生出其他的情绪,竟突然发觉屋外有暖融融的阳光照入她的房间。 明曜一愣,连忙翻身下床, 推开门往院落中而去——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西崇山的偏殿。 神明站在门外的廊下, 正用幻术一点点雕琢着冰雪,将她的小院子改造成了神山中秀丽的一隅, 浅金色的神光则如同柔和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 也落在了目之所及的每个角落。 明曜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定定看着他忙碌的动作。 而云咎仿佛察觉到什么,手中神力微微一滞, 也侧头朝她而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神明眸中骤然泛起一些欣然的温柔, 如同春风撩过湖面, 一点点随着他的眼波荡开。 明曜朝他走过去, 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那是两根用魔兽毛发编织而成的粗绳,串连着简易的小冰板, 是她两百岁的时候收到的礼物。 明曜伸手轻轻握住那根粗绳, 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笑容:“我两百岁的时候,刚刚学会自己压制本相之力。但那会儿我年龄很小,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痛苦的事情, 因此总是很不甘愿。” “那年本相之力爆发得很是凶猛, 我因此也昏迷了很长的时间。醒来之后,我和姨姨们闹了很大的脾气, 说了些……很伤人的话。我后来才觉得后悔,害怕姨姨们不再理我了,但她们却并没有生我的气,只是背着我偷偷绞了身上的毛发,做了这个秋千送来。” 明曜摸了摸粗糙的绳结,轻笑道:“北冥有毛的魔族可不多呢,要做这两根绳子,需要攒很长很长的时间。我当时很开心,每天都喜欢坐在小秋千上荡悠,姨姨看到我那么喜欢这个秋千,就跟我道歉。” “她说,小明是小鸟,天生就喜欢在高空飞来飞去,可是姨姨们却把小明困住了……她说,她们都觉得很对不起我。” 因为有神光的照耀,明曜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看到那个秋千的样子,它在现在的她眼里是那么窄小,那么低,可在两百岁的她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礼物了。 当她坐在这个秋千上高高荡起的时候,她能看到小院外的荒原,荒原上的小坡,以及更远处连绵起伏的冰岩。 她觉得只要再高一点点,她就能看到更广阔的地方。 现在想来,那是明曜第一次,浅尝辄止地体验到自由的感觉,那种感觉和她在西崇山的云霞中飞翔时并不一样,但是也弥足珍贵。 明曜说:“所以后来,我就再也不跟她们闹脾气了。我知道姨姨们很爱我,她们让我抑制本相之力,一定是迫不得已。” 她放下手中的秋千绳,将双手背到身后交握,然后抬头看了看云咎的表情,那样子简直就像一只落到别人巢穴中偷树枝的小鸟——小心翼翼的,但又很狡黠。 她就是在故意说给他听的。 云咎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回答一些什么,可是在听了明曜那些话之后,他内心已经被苦涩而心疼的难过填满了。 他不明白,千年前那只安安稳稳出生在西崇山上的鸟蛋,怎么会跑到这个贫瘠而落后的地方,被迫吃了这么些年的苦。 不就是一个秋千吗?难道曾经,他没有给她扎过吗? 云咎微微蹙眉,脑海中昙花一现般出现了几幕混乱的画面,又在他试图捕捉的瞬间迅速溜走。 云咎的眉峰皱得更紧了。 明曜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于是望着他的目光颤了颤,逐渐变得有些沮丧——或许是她太心急了,一上来就又提到北冥让她压制本相之力的事,非但没有让云咎对魔族产生点好感,甚至让他的神情变得更差劲了。 而云咎此时终于回过神,一垂眸便看到了明曜如蝶翼般扑扇的长睫,和因为低落而抿起的唇。 他不太理解为什么刚刚还兴致盎然的小姑娘突然就不开心了,一时有些无措地握着那截秋千绳愣了愣。 片刻后,云咎用神力将那个秋千变大了一点。 他扯了扯那两根绳子,确定它们即便过去了几百年依旧坚韧完好,然后,他在明曜有些讶然的目光中低下头:“你……现在还想要荡秋千吗?” 明曜琥珀色的桃花眸一亮,猛然睁大:“想的!” 她坐到那块被神力放大的冰板上,侧过脸看了看云咎,习惯性地跟他说:“我坐好啦!” 两人间的氛围好到不可思议,云咎恍惚脱口而出:“嗯,别掉下去了。” 然后,在他顺势俯身将手搭在明曜身下秋千板的刹那,两个人都愣住了。 云咎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动作抬头看她,浅浅的冷香伴随着他略显急促的呼吸落在她侧过来的脸颊,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喃喃:“这句话,我是不是对你说过?” 明曜抬头往上空望去,下意识地以为自己会看到满树浅粉色的楝花。 ——云咎曾经在西崇山的楝树下,给她搭过一个秋千呢。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60节 她望着他墨色的双眸,许久后笑开了,这次她没有隐瞒,更没有否认什么。 “说过的,”她小声道,“神君,你快点想起来啊。” 云咎瞳孔微颤,然后在她期待的目光中低低应了一声,用力将他半揽在怀中的少女荡了起来。 浅蓝色的纱裙在他眼前飘荡,随着秋千的摆动越来越高,他看着她银色的长发被海水吹开一霎,又重新裹住她的身体,像一朵花的朝朝暮暮。 神明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一点点望向高空,某些记忆突然便鲜活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终于看到,明曜化为人形之后的那一幕了。 她也是在那样高的花树上,用诧异而天真的目光看他,然后悄悄挪出了一个位置,非常自然地让他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们坐得很近,近到他开始担心她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他当时看着她,究竟在想什么呢? 云咎仰头望着在秋千上弯着桃花眼的明曜,看着她高高荡起,又轻盈落地回到他的身前。 他忍耐着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想法,那种冲动的,炽烈的愿望,与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瞬间一样。 哪怕已经回不到过去,他也清楚地知道。 当时年少的云咎一定在想…… 原来他的小鸟是这样模样。 他的小鸟,怎么……恰好是这个模样? 和他每一个模糊的幻想,都一样。 明曜很快就从秋千上下来了——这并不是因为她玩累了,而是因为她在荡到最高空的时候惊鸿一瞥。 看到了远处山坡上,穿着黑色大氅的……她的哥哥。 明曜需要荡到最高点才能看见冥沧,可是冥沧站在那么远、那么高的地方,几乎一眼就能将她小院子里的情景尽收眼底。 他那样直挺挺地杵在那儿,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明曜做贼心虚般汗毛倒竖,“噌”地一个脚刹,从秋千上溜了下来。 云咎看着她急匆匆往院外走的样子,有些诧异:“怎么了?” 明曜有些着急地问他:“我们睡了多久?” 云咎:“你睡了三天。” “三天?!”明曜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那你在我房间里待了多久?” 云咎面不改色地回答:“两天半。” 明曜:…… 她一只脚就要跨出院门,停了这话又重新退了回来。 怎么说呢……虽然她和云咎在这两天半的时间中,真的只是在睡觉,但要是冥沧是那种会整天盯着妹妹恋爱动向的古板老变|态的话……她觉得她可能要完蛋。 何况,冥沧真的是那种对云咎态度微妙的古板老变|态啊!! 明曜靠着院门叹气,云咎平静地看着她:“你在担心什么?” 然而没等她回答,冥沧冷冰冰的声音已经从门外传了进来。 “开门。” 明曜打了个寒颤。 她将门推开了一条缝,探头出去朝冥沧勉强地笑了笑:“那个……” 冥沧上下打量着她,从齿缝中阴恻恻地挤出两个字:“三天。” 明曜有气无力:“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冥沧微笑敲了敲门板:“让我进去。” 明曜不敢动,于是冥沧直接按着妹妹的脑袋,连着大门一起推开了。 明曜的小院子很暖和,柔和的浅金色神力像是阳光一样洒到冥沧的身上,他面无表情地一点点扫视着眼前的院落,嘴角缓缓抿起。 “真不错。”他刻薄而冷酷地对明曜夸赞道,“比我从前做的那个院子好多了吧?” 明曜想起冥沧当时捏造的那个有她有娘亲的小院子,鼻子一酸,连害怕都忘了。 她非常动容地喊了一声“哥哥”,然后看着满脸冷酷的冥沧从她视线中慢悠悠地走到云咎面前。 冥沧成年后的人形又高又壮,加上披着一件厚重的黑氅,给人一种极端的压迫感。 但云咎毕竟已在执法神的位子上坐了千年,面对冥沧故意释放出的压迫感,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一样的神情。 事实上,在明曜面前,云咎总是能非常自然地无视掉冥沧——至少在乾都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按照以往的惯例来讲,云咎一般会在冥沧停下脚步的瞬间跟他擦身而过,可这一次,他没有动。 于是在明曜震撼的目光下,冥沧一步步逼近云咎——三丈、两丈、一丈…… 冥沧走到了云咎面前一米才停下,然后凭借一寸的微妙身高优势,强行在云咎面前完成了“居高临下”的俯视。 在那沉默的几息间,明曜感觉云咎看着冥沧的目光变了,变得……有些怜悯而遗憾。 明曜几乎要捂脸了——她真的不明白冥沧为什么总会在云咎面前,变得如此、如此…… 然而还没等明曜想出准确的形容词,冥沧接下来的话却把她深深震撼了。 “我们魔族很保守,”冥沧阴恻恻地对云咎道,“三天,你得负责吧。” 明曜无声尖叫。 第83章 剑拔弩张的气氛蔓延, 明曜看了看云咎冷淡的神情,又看了看冥沧阴郁烦躁的脸,默了默, 试图再次插到两人之间辩解:“冥沧,我们真的什么都没……” “你出去。”冥沧伸手把明曜扒拉开,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却依旧死死锁着云咎, “我有话跟他说。” 明曜还想说些什么,云咎却垂眸朝她轻轻笑了一下, 眉眼放缓,是冰雪消融般的柔和:“没事, 去吧。” 她迟疑了一下, 最终还是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小院。 明曜走了,冥沧紧盯这云咎的目光, 反倒是一路跟着她移开了去,青年通身紧绷的低气压逐渐消解, 许久自嘲般哼笑了一声:“她倒是很听你的话。” 云咎也静静望着明曜离去的方向, 他没有接冥沧的话, 只平静道:“你想与我说什么?” 冥沧用力攥住了掌心凝出的冰魄,神情阴晴不定, 沉默片刻之后,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将那枚菱形的透明冰片递给云咎:“千年前,明曜曾被天道雷劫追杀, 一路从月隐峰逃来北冥。她落入魔渊的时候, 身上的羽毛几乎都被烧焦了,没有哪处皮肤是完好的。” 冥沧皱着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声线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准确来说,在魔族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肉身就已经死了——天道雷劫,把她全身的血脉都烧断了。” “我为了救活她,着实破费周折,”他恶狠狠地盯着那枚冰魄,“可那并不是最让我心烦的,真正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在复生明曜的那些日子里,我每时每刻……都必须待在她身边,被迫,去听她这些令人作呕的心声执念。” 他闭了闭眼,明黄色的双眸逐渐化为森冷的蛇瞳,他说:“执法神,我将她那时的执念交给你,请你好自为之。” 冥沧语气生硬,将这段话说得又狠又快,讲完之后,便仿佛了却一桩心事般转身离去,再没看云咎一眼。 云咎握住手中的冰魄,却突然道:“天道为何要杀她?” 冥沧脚步稍缓,冷笑起来:“执法神,天道滥杀的人,难道还少吗?” 云咎眸色一凝,却见冥沧已化为一道玄色蛇影,倏然从小院上空离去了。 几乎在冥沧离开的同时,院门被明曜“吱呀”一声推开,云咎指尖一动,将那冰魄收入袖中,侧头朝她望去:“来。” 明曜打量着他沉静的神情,一边嘟囔一边朝他小跑而去:“什么嘛,神秘兮兮的,竟然还下了隔音咒。” 云咎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轻声道:“不问问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明曜探头,按捺不住好奇:“所以他说了什么?” 云咎没回答,手指一下下顺着她的头发,衣袖里好闻的冷香随着他的动作不断飘入明曜鼻端,她舒服地眯起眼,小声哼哼:“冥沧性格阴晴不定,最近似乎更奇怪了。” 云咎依旧没有接话,他在院中的小桌前坐下,指尖带了些微的神力,像是顺毛般让明曜靠在自己的膝上,一点点理着她背后的长发。 “明曜,如果我把千年前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到那时……你最希望我做什么?”他垂眸观察着少女的神情,在她惬意得呼吸声都开始放缓之时,以温柔的声音缓缓问她。 北冥灵气匮乏,素晖堕神,小龙神又还不会控制神力,所以云咎没来的这些日子里,明曜不知不觉地,对神力的渴求几乎已经深入骨髓。 纵然她是一个很会压抑自身欲|念的人,但在此刻云咎近乎引|诱的动作中,她依旧不可避免地沉溺下来。 没有太多思考,明曜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希望你能留在北冥陪我。” 云咎动作微顿,为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生出了几分迟疑,却也暗暗将其记在了心中。 “还有吗?”他轻声道。 这次明曜却认真思考了一下:“我希望你……不要对素晖出手,也不要再站在天道那边。” 明曜此刻的大脑转得有些迟缓,此话出口时她还没察觉到不对,可待她认真回想了一会儿后,整个人都慢慢僵硬了起来。 她……怎么会这样自然地,就将这些话说出口了? 明曜想回头去看云咎的表情,脖子却被他施力轻轻抵住,他微凉的指尖有节奏地点了点明曜的太阳穴,温暖的神力丝丝缕缕地传入她的身体,他轻声道:“没事,我想听。” 明曜紧绷的肌肉在他的安抚下逐渐舒缓,仿佛并不受她自己的控制那样,无意识地依赖起云咎的触碰,她点了点头,下意识道:“对不起。” 云咎问:“为什么要和我道歉?” 明曜轻声道:“……我不是在逼你。” “我知道,”他心头微涩,将掌心抚上她的脸颊,看似无意地,很平淡地接着问她,“天罚疼吗?” 明曜一愣,身体控制不住地颤了颤。她缓缓咬住自己的嘴唇,竟然抵抗住了他用神力打造的温柔乡,并没有跟着他提问的节奏回答下去。 云咎伸手盖住她的双眼:“明曜,我想听。” “……”许久之后,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自己的掌心,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淌出。 在明曜沉默的这半晌,云咎感到无言的怒火自胸膛蔓延上来,他克制着,用空着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后颈:“我知道了,睡吧。” “云咎,”明曜却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听到她用逐渐迷糊的声音认真地说,“可我希望你能真心选择我……而不是……为了从前……” 周遭安静下来,神力的微光在小院中浮动,逐渐从明亮的浅金变成昏暗的黄灰。 云咎在那片暗淡的天光中,垂头缓缓擦干她脸上的泪水,然后认认真真地看她的侧脸。 在他向明曜询问出千年前的事情后,她有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都闭口不谈,他不知道她究竟在顾虑些什么,却觉得多给她一些时间也没什么。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61节 直到他亲耳听到她刚才讲的话。 “我希望你能真心选择我,而不是因为从前。” 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明曜既期待他恢复记忆,却又表现得如此踌躇徘徊。 她在担心,他会被过去的记忆裹挟,做出现在的他并不甘愿的选择。 她也在害怕,怕他真的变得和从前截然不同,做出与她背道而驰的选择。 云咎沉默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伸手碰了碰她小扇般的长睫:“明曜……” 他从袖中重新取出那枚冰魄,丝丝凉意从皮肤沁入心底,他将神力释出,那枚冰魄很快便消失在他的指尖。 神识飘荡,骤然被扯进一个黑暗的洞穴,而明曜残损的身躯,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映入神明眼底。 那是一只全身焦褐的鸟,翅膀上轻盈丰满的羽翼已经褪色凋零,只剩下零星的一点,还沾染着黑褐色的残炭。它的一部分皮肤裸|露在外,遍体都是被烧焦的痕迹,冷冰冰地躺在那里,整个身体都散发出一种令人绝望的残破气息。它那么小,与云咎印象中那个振翅翱翔的蓝鸟比起来,简直像是一个灰扑扑的麻雀。 千年前的冥沧抱膝蹲在那只小鸟面前,明黄色的眼睛怔然地盯着她。许久之后,他从腰际抽出一柄细巧尖利的兽骨匕首,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刺了下去。 ——双头蛇全身上下无处不是剧毒,只有心头血,是可令人重获新生的灵药。 山洞安静,鲜血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冥沧冷静地看着心头血逐渐淹没了小鸟的身体,伸手轻轻戳了戳它的脑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小脑袋沉入血水又浮起,下一刻,毫无波澜的脸上却突然出现了一种碎裂般的怒意。他全身颤抖起来,骤然抬手将沾了血的匕首重重砸在地面,然后化出阴森的蛇形,在黑暗的山洞中一圈圈地游荡。 “我早就说了不要救她,她早死透了。” “天道不可能手下留情。她是被活活劈死的。” “等沈寒遮回来,我们就从荒幕离开。” “魔族在北冥,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 双头蛇明黄的四目相视,高亢或压抑的嘶嘶声在山洞中起伏,巨蛇游弋的速度随着对话的频率加快,到最后几乎只剩下一道不断折返的黑色虚影。 不知过了多久,那虚影骤停,两双黄色的蛇瞳骤然投向身后的黑暗处。 那只被浸在血泊中的鸟儿没有一点反应,一个细小的声音,却确确实实地自双头蛇的识海中回荡开来。 “我不要他为我而死,”那个声音说,“我不要一无所知地活着。” 冥沧瞳孔一颤,迅速捕捉到了那个心声:“明曜?明曜!你跟我说话!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玄色的巨蛇化为人身,冲到那个躺着小鸟的冰岩旁,撑着石头的指骨用力到泛白。 那个声音却还是在无意识地重复。 “我不要他为我而死。” “我不要一无所知地活着。” 冥沧听着耳畔回荡的心声,举头望向了四周的虚空——就像那些不为人知的魔魂,明曜也一定成为了它们中的一员。 他像是溺水获救的人那样靠着冰岩坐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试图去平复自己激荡的心跳。 他开始回应她的心声。 她说:“我能到北冥,我能逃出去。” 他说:“逃出来了,你回来了。” 她说:“我们都能活下来,我们一定能活下来的。” 他说:“能活,哥哥想办法。” 第84章 冥沧冰魄中所容纳的执念短暂而重复, 几乎充斥了明曜无意识的呢喃。在设法使妹妹重生的这段时间中,冥沧对她的血脉进行了很深入的探查,也逐渐了解了明曜本相之力的规律。 并且,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意外地得知了自己与明曜作为神魔混血的身份。 双头巨蛇的心头血之所以有治愈之能,是因为那是他体内的神血与魔血交汇之处。当神血中灼热磅礴的神力, 与魔血中阴冷毒寒的魔息交融,极致的两种元素碰撞, 才阴差阳错地使他的血液获得了这种天然的治愈之能。 在察觉了这个缘由之后,冥沧重新审视了明曜体内的伤势, 最后愕然发现, 天道雷劫并没有将她全部的血脉烧断,相反,它完好地保留了明曜身上流淌着神血的那些部分。 即便冥沧早就明白, 天道对北冥魔族有着极端的轻蔑,可明曜这具残损的身子却在此刻, 将神族与魔族之间天堑般的差距, 无比具象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因为魔族生来有罪, 他无辜的妹妹就这样被天雷处死。 而因为神族生来高贵,即便作为混血, 蓝鸟体内的另一半血脉依旧得以完整地保留。 冥沧盯着蓝鸟的尸首, 感到四周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另一种人格的讥笑、愤怒、嘶鸣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叫嚣,仿佛有一团烈火将他的五脏六腑焚为灰烬。 他开始痛恨神族, 连带着痛恨自己血脉中的另一半神血。 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 冥沧开始设法一点点剥离自己体内的神血,将其重新渡入明曜的体内。 天道对神族的偏袒, 成为了明曜重生的关键。神血开始复苏她的血脉,双头蛇的心头血又保护着她原本流淌魔血的部分不受灼烧。 在外人看来,冥沧为了复活明曜,着实花费了很大的代价。 但对于冥沧来说,将神血一点点抽离自身的过程,又何尝不是在坚定他自己的内心? 与其做个神魔混血的杂种,不如干干净净做一只魔。 后来,也正是这样的心念,带冥沧穿过了无尽黑暗的北冥荒幕。 -- 当冰魄记录的执念从云咎识海中消散时,明曜依旧趴在他膝上睡得很沉,云咎摸了摸她倾泻在肩头的银发,又沉默着低头看着她出神了很久。 直到明曜小院的门被敲响,云咎下意识抬头朝院外看了一眼,却恰然对上素晖从门缝后露出的脸。 自从冥沧神色郁郁地从明曜院中离开后,素晖便想着自己也要来看看明曜,只是她没想到刚推开小院的门,就正好与不远处红着眼眶的云咎四目相对。 诡异的沉默自二人间蔓延开,素晖瞳孔颤抖,三分无措七分震撼地看着迅速偏过头的云咎,抬手便推门而入。 “你……”素晖走近两步,以为自己眼花,声音依旧带了几分恍惚,“你眼睛怎么了?” 云咎冷着脸,将睡在他膝头的明曜打横抱入屋中,垫了枕头,盖了被子,才表情淡然地从屋内走出来。 眼尾却一点余红都没有了。 素晖坐在桌前瞅他,脸上原本讶然的神色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莹白的蛇骨在她掌心被盘得生光,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咎,朝自己对面的凳子抬了抬下巴,反客为主:“坐。” 云咎并没有动,他的手掌紧攥着,身体肌肉紧绷,居高临下地望着素晖,整个人像是一弯拉满的弓:“为何要杀伏尊?” 素晖笑道:“你是只想问个理由,还是想知道全部?” 云咎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沉沉逼视着她。 素晖不为所动地盘着蛇骨,额前黑紫色的堕神印带着一种鬼魅的艳色,片刻后,她笑道:“因为我需要摆脱天道,而已经授封正神之人,只有堕神才能彻底摆脱祂的掌控。” “堕神有许多方法,不一定要杀掉龙神。”云咎的目光落到素晖掌心的蛇骨上,缓缓开口,“你不是冲动之人,仅仅是为了沈寒遮,你不太可能那么突然地,用如此堂而皇之的手段行事。” 素晖是执掌梦境的神明,伏尊年迈迟暮,又陷入谵妄多年,要想在他的梦境中彻底摧毁其神识,对于素晖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如果只是为了替沈寒遮报仇,再怎么看,她也没必要选择深入敌营,直取正神首级的方式——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张狂到这个地步。 素晖赞许地点点头,算是肯定了云咎的猜测,而她脸上原本轻柔的笑意,也逐渐被严肃的神情所取代:“我的堕神之兆,在前往东海之前就已经显现。准确来说,是在我意识到天道竟然默许人族遭受戕害,魂飞魄散的时候,我便已经决定不再顺服于祂。” “见到伏尊之前,虽然有七成把握,但我依旧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就是他害死了沈寒遮。可当我通过其梦境了解了一切的始末之后,却忽然生出了一种疑问,”素晖认真地看着云咎,平静道,“天道,为何不惜打破千万年来的规则,纵容,甚至包庇龙神杀死鬼王?” 她将“鬼王”两个字咬得很重,似像是在暗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沈寒遮替北冥做的那些事吗?” 素晖简单地将龙神试图吞噬鬼气的那些事又快速地讲了一遍,云咎眸色渐深,与素晖对视一眼,瞬间捕捉到了整件事中最不寻常的一点:“你是说……被鬼气所占据的龙神分身,甚至有一刻不再受其本尊的操控?” “对。” 云咎长吸了一口气,俯身在素晖面前坐下,他二人毕竟曾经同为正神,对于有关天道之事,自然远比冥沧和明曜敏锐得多。 他思索了片刻:“分身,神血做身,神力为魂,与神明本尊休戚相关。鬼气进入神明分身体内,不仅盘踞暗藏多年,甚至在本尊势弱之时,可以反客为主,操纵分身。这……确实前所未闻。” “天道有权统辖众神。伏尊年迈,不论站在天道的角度,还是东海臣民的角度,应当都更需要一位年轻力壮的主神。可是,当伏尊想依靠鬼气,寻求长生之时,天道竟然没有任何阻拦。这也不合常理。” “对,”素晖再次点头,“伏尊当时正做困兽之斗,后又陷入谵妄,在乾都大阵受困多年,未必有余力细想此事。但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鬼气真的可以使伏尊获得长生,而天道也乐意龙神保持着这样衰朽羸弱的状态苟且偷生?” 云咎微微蹙眉:“可是……这对天道有什么好处?” “想不透啊,”素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因为想不透,所以,我|干脆把整件事闹大,闹到世间无一人不知我素晖弑神,闹到神族众人都知道天道要将我绳之以法。” 云咎沉默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素晖安静地盘着蛇骨等他思考。许久后,只听他道:“所以现在……你和多少神明接触过了?” 素晖脸上缓缓扬起一个笑容,那是一个接近“孺子可教”的表情:“若算上未封正神的那些……已有十几位了。” 云咎闻言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只平静道:“小心为上。” 素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知道云咎即将和她踏上一条相似的道路。 如同她因沈寒遮之事,对天道心生猜疑,此刻逐渐恢复了记忆的云咎,在得知明曜被天道残害致死的真相之后,说不定在将来会比她更疯。 猜忌是原野上的第一颗火星,风一吹便会形成燎原之势。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天道的每一道旨意,每一个举动,都会在他们眼中变成别有用心的手段。 为什么天道要在麾下留一个年迈力衰的龙神?这样显而易见的无利可图之事,背后是否暗藏玄机? 素晖想不明白,就只能从天道麾下的其他神祇身上入手。 可是,神与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神明对神识的操控更加强大,哪怕在梦境中,大多也保持着警惕。因此,当素晖试图走入其他神明的梦境之时,往往会遭遇到极大阻拦。 但是,在天道向诸神下达神谕之后,不出素晖所料——这种状态改变了。 不管那些神祇是出于好奇,还是真的蠢蠢欲动,试图杀掉她。几乎所有人都会在察觉到她的到来之时,将她放入自己的梦境。 于是,这些天里,哪怕身处北冥,素晖依旧跟很多神祇产生了联系。 在这些神明当中,有一个未封正神的文神,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既然不认同天道,为何当时草草接下神谕,去经历了几百年的情劫?”那文神诞生自书香,外表是个温柔娴雅的大家闺秀,如今已有八千余岁,却依旧整日泡在书海里打瞌睡。 “比如说我,”文神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不喜欢看书,也不想当文神,天道当年说,只要我读完这里所有的书,就可以授封正神。” 文神摇了摇头:“可去祂的吧,我看一行就想睡觉。” “后来天道都放弃了,祂说我天资奇差,不可要求太高,只要读完这里的十本书,就算我完成神谕。” 素晖失笑,觉得这位小孩子心性的前辈十分有趣:“那你如今看了多少本?” 文神想了想,老实道:“坚持得最久的那天,我勉强看了一页。”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62节 素晖好奇:“那本书叫什么呢?” 文神想了很久:“啊,我忘了。” 素晖在离开文神的梦境之前,她还依依不舍地对她说:“我对你没有坏心,就是好奇你怎么会堕神而已——你有空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还挺无聊的。” 素晖摇了摇头,抱歉地婉拒了文神的好意。 她穿梭在这些神明的梦境中,只是为了打探天道是否还有古怪之处,原以为能从这位八千年未封正神的神祇身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却原来只是人家不爱读书而已。 素晖在离别前安慰文神道:“其实书也分很多种,诘屈聱牙的还是少数。比如人间的一些话本子,情节跌宕,动人心魄,你或许可以试着看看那些。” 文神兴致缺缺:“再说吧,这里也不可能有什么动人心魄的书。” 素晖笑着摇头:“反正你也不是为了完成神谕,打发时间而已。” 文神躺回书堆,嘴上说着记下了,却开始哼哼唧唧地敷衍她——谁都没有把这次的见面当回事。 可是谁也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因为这段对话,文神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绕开天道神谕,直接飞升为正神的神祇,且她所获得的权柄和神力,更远超任何正神授封之时的加持。 素晖也从未想过,天道最大的阴谋、自己和云咎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真相,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被这段和文神之间的三言两语给揭开了一角。 甚至因为整个过程的起始太过滑稽荒诞,多年之后,这些曾被天道授封正神的神祇回忆起此事,依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对于如今的素晖而言,和文神之间的对话,只是一个有趣的插曲,一切还未见端倪,她自然也不会跟一本正经的云咎谈起这些。 素晖与云咎,只是如同千年前一样,在这场对话之后明确了统一的立场。 虽然早有预料,但在云咎说出“小心为上”这四个字之后,她依然松了一口气。他们谁都没把“反抗天道”说出口,可彼此都已心知肚明。 这场处心积虑的谋划,只会比千年之前,帮助云咎违抗神谕的那次更加隐蔽。 素晖笑了,决定先给自己的战友一些甜头,她托着脸,兴致盎然地问他:“你的记忆恢复了多少?需不需要我讲给你听?” 可没等云咎回答,“吱呀”一声轻响,明曜寝屋的门被轻轻推开,银发的少女站在门内,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脸颊似有泪痕。 她琥珀色的双眼定定望着云咎,许久后低声道:“云咎,天道……来找我了。” 第85章 明曜的状态不太对, 整个都软绵绵的,有些站不稳的样子,她的脸色很难看, 几乎就是惨白。 云咎起身往她那边走,可尚未抬脚,明曜就如同一只幼鸟般跌跌撞撞地扑到他怀中。 云咎一把环住她的腰背, 任她将脸埋入自己的胸口。她紧紧攥着他背后的衣料,在他怀中惊恐地抽噎, 仿佛喘不上气来一般。 云咎与素晖都很清楚,虽然明曜表面性格绵软, 可内在却十分坚强, 像现在这样惊惧的样子,他们也都是前所未见。 素晖担忧地望着明曜,起身走到她身边, 柔声喊了她的名字:“明曜,跟姐姐说, 你刚刚见到什么了?” 明曜微微抬起脸, 用力地深呼吸, 试图缓解自己身体的颤抖,可不论再怎么努力, 冷汗依旧如潮雾般自她的毛孔中不断泌出。 云咎握住明曜冰冷的手, 磅礴的神力像是用之不竭似地渡入她的身体,他垂着眼,一边有节奏地轻拍她的背脊, 一边轻声道:“没事了, 明曜,没事了。慢慢呼吸, 不要怕,已经没事了。” 素晖神情复杂地看着云咎用近乎诱哄的语调喃喃,不过一会儿,明曜果然平静了下来,可素晖的脸色却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她欲言又止地瞪了云咎片刻,最后泄气般别过脸不再看他们。 云咎却在此时坦然地抬眸望向她,平静地下了逐客令:“素晖,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但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素晖意有所指地留下一句话便挥袖而去,在踏出院落的瞬间重重将门带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震响。 明曜被那声巨响惊得一颤,好像终于回过神似的,有些困惑地轻声道:“素晖姐姐?” 云咎轻轻揉了揉明曜的脸颊,俯身对上她的双眼,在少女颤抖的目光中轻轻抵住她的额头。 神印浅金色的光晕好似有温度,贴近的瞬间仿佛一个轻柔的吻,明曜感到自己几乎溺毙于那浩渺的神力之海,摇摇欲坠的精神却终于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云咎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明曜,你方才看到什么了?你慢慢说,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或许是因为神力太过温暖,明曜回忆时不再感到害怕,而是轻而易举地便将方才沉睡时见到的一切宣之于口:“天道说,此间是虚妄,是万千世界中的一个假象。祂……还带我去看了另外的三个世界……” 在第一个世界中,她终其一生,都被云咎困于西崇山上。直至最后神明陨落,禁咒都不曾消散。在她万念俱灰之际,一个有求于她本相之力的恶鬼与她交易,最后终于在她临死之前,将她带回了毫无生迹的北冥。 在第二个世界中,云咎携神谕来北冥,诛杀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魔族。他们之间唯一的对视,是他持神弓瞄准她,拉弓出箭时的那一眼。 第三个世界,是与现实最像的时空,只是明曜在那个世界里因招魂的反噬而死。在那之后,云咎却并没有按约定封印冥沧,而是按照天道的意思,将冥沧带去九天十境执行了灰飞烟灭之刑,且彻底毁去了魔渊所有的魔族身躯,将北冥彻底打造成了永夜的炼狱。 云咎听着明曜的讲述,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出言反驳。他很平静地听她讲完了一切,然后在她身前蹲下,仰头亲了亲她的眼睛:“明曜,你知道那些事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对吧。” 明曜来不及闪躲,回过神的时候,那两个轻浅的吻已经落在了自己的眼皮上。 她怔怔地看着神明的脸,那样清俊、温和、柔软的神情,无限与千年前的云咎重合,连她都找不出半分差别。 可是不知何时,云咎已不再往她的身体里渡入神力,明曜感觉那种仿佛回到母体的温暖消散了,寒冷重新在骨缝中生长,那三个世界中全部的苦难与失望,又一次真切地敲打着她的神智。 她闭了闭眼,用力地吐字发音:“我知道,那些世界都是假的。是天道要迷惑我,天道不愿我信任你,我不会被祂欺骗的。” 明曜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重复:“我相信你,我一定相信你。” 然而她的回答并没有让云咎安心,他蹙眉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中没有半分光亮,仿佛被困在了迷雾之中,而那些看似坚定的话语,在她这样的眼神中,却更像是自欺欺人的呢喃。 云咎用力将她拥入怀里,这才惊觉撤去神力之后,她的身体竟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又已经变得这样冰冷。 他伸手按住明曜的后颈,将她的脸紧紧挨在自己肩头。神力又一次包裹着怀中的少女流转,明曜周身的寒意在片刻之后消解无踪,体温也终于逐渐了正常,可云咎却感到自己的心随着她身体的变化一点点沉了下去。 云咎不明白天道为何会在此时,向明曜展现那些虚幻的景象,可他知道她的身体因为招魂的反噬,已几近溃散。 当年天道雷劫烧毁了明曜体内所有的魔血,而冥沧则用自身神血修补了她残损的部分,因此明曜如今全然便是神族之躯。 可是招魂的反噬,使她血脉中的本相之力不断流逝,因此连带着神血的力量也逐渐衰微。久而久之,她体内原本被神血修补的那些血脉,似又有崩溃之势。 就像是一道未曾愈合的剑伤,此前仅靠紧系的绷带止血,可只要那绷带散落,其下的旧伤便又会开始血流如注。 这些天来,云咎唯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用神力,继续维持着那道“绷带”的作用而已。 天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向明曜展现了那三个世界,甚至试图告诉她“此间虚妄”——如此可笑的举动,难道只是为了挑拨明曜与他的关系吗? 云咎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有些幼稚的猜测。现实毕竟是现实,明曜在那三个世界中所经历的一切,他都没有做过,哪怕是在北冥牢笼中初见明曜之时…… 他、他盛怒之下,终究也没有向那些囚禁她的魔族下死手,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云咎轻轻出了一口气,用坚定的语气温声对她道:“明曜,我保证,天道给你看的那些事都不会发生,不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不会做不利于你的事。” 他压下心中隐隐作痛的酸涩,侧头对上明曜的双眸,语气十分认真:“明曜,我已决定不再听从天道执行神谕……” “你放心,别怕,”他顿了顿,声音中带了几分颤抖,“我从前以为天道就是万物的法则,我以为祂是公平,是正义,是不可忤逆的真理。可是……我好像真的错了。” 明曜默默听着云咎的坦白,被他紧握着的手掌缓缓蜷缩起来,她眼底有讶然,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欣喜。 在那一刻,她仿若一个被重金砸中的乞丐,抱着一无所有的身体站在长街上晕头转向,笑容没来得及挂上脸颊,泪水却先坠珠般滚了下来。 云咎抬手一遍遍拭去她淌落的眼泪,自我检讨般细细地剖白:“那天,在我第一次在魔渊的铁笼中见到你的时候,我当时在想,怎么会有人忍心这样对待你呢?在看到你的那一眼,我甚至曾感谢过天道,我觉得祂是正确的,是仁慈的,是祂将你送回了我身边……” “可是,”他垂下眼,长睫之下的肌肤泛起惊痛的红,“为什么你千年前就在我的身边?为什么……我没能护住你?我为何没在雷劫之下护住你?” 明曜的手心被他攥得生疼,她听出他声音中起伏的涩意,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抬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云咎却在同时仰头望向了她,明曜的指腹因这个动作划过他的眼尾,他惯性地眨了眨眼,一滴泪水便顺着她的尾指瞬间落入掌心。 明曜骤然愣在了原地。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在她面前落泪。 云咎蹲在她面前,以那种仰视的角度看着她,属于执法神清孤的压迫感因这个下位的姿态散尽了,他好像将她千年前的爱人送回了明曜的身边。 “……不要这样。”明曜学着他曾经的样子,轻轻摸了摸他的眼尾,“你那时已经想尽一切办法了,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可是我把你忘了。”云咎的眼睛更红,他避开她的触碰,那并非出于抗拒,而是接近自惭形秽的愧怍,“我想不起来……明曜,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记起来?” “对不起,明曜,对不起——我反复梦见你,我在东海的每一夜都梦见你,”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我到了北冥,就能想起来一切……可是我至今依旧对我们的曾经知之甚少。” 神明顿了顿,随后紧紧攥起了拳,用那种只属于千年前云咎的目光,小心而温柔地望向她:“明曜,我千年前有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 “云咎?”明曜蹙着眉,再次伸手探向他的脸颊——这一次他没有避开。于是她微凉的掌心就这样被他皮肤灼烫,那种温度高得吓人,可云咎的脸色却并未显出异常。也是因此,在此之前明曜丝毫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 “你……”明曜脸色有些焦灼,抬起手,再次用手背轻轻碰触他的额头,片刻后,她迟疑地道,“你是在发烧吗?” 第86章 神明……难道也会生病吗?明曜不太确定地捧起云咎的脸, 目光却有些闪躲——他望着她的眼神太过真诚热烈,在明曜的印象中,身为执法神的云咎从不曾这样看过她。 那双墨色的瞳孔此刻被水色氤氲, 丝毫不见往常的凌厉与孤清,他将脸贴在她的掌心,闭了闭眼, 轻声道:“我没事。” 仅仅就这么片刻,明曜竟然感觉掌下的温度又升高了一些, 她有些慌张地将他扶起来,但即便隔着衣服触碰到他的身体, 仍觉得他全身都是滚烫的。 “怎么会这样……”明曜将他半拖半拽地送到寝间的榻上, 望向他紧攥着自己的手掌,轻轻晃了晃。 “你先松开我,”明曜低声道, “我去找素晖姐姐。” “不要。”云咎从榻上坐起身,拥住明曜, 有些粘人地将脸埋入她的颈窝, “我没事, 不用找她。” “那我去给你倒杯水。”明曜推了推他火烫的身体,对他有些突然的转变而无所适从。 在她的印象中, 如今的云咎一直是极其内敛克制的人, 且不论他此刻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就算他想起了从前全部的事,明曜也从未想过云咎彻底能变回千年前的样子。 一千年是多长的时间, 那些岁月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的烙印更胜于刀刻斧凿, 即便是在明曜最好的预想中,她也不觉得自己再会有机会见到千年前的云咎。 因此, 如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对于明曜来讲简直不可思议,连带着她最初的欣喜也逐渐冲淡了。 云咎摇了摇头:“我知道是为什么……再过几个时辰就好……” 这般亲密的距离,两人几乎是肌肤相贴,明曜因为招魂反噬而生的寒意早被云咎过于强悍的神力驱散,此刻隔着单薄的衣料,热意传递纠缠着,密密层层地熏上她的身体。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烧红,只好抬手无措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我透不过气来了。” 云咎闻言才撒手放开了她。 明曜从他怀中钻出来,垂眸怔怔望着他:“你……当真没有恢复从前的记忆?” 云咎摇了摇头,将他梦中见到的旧忆,以及冥沧冰魄中的见闻全部告诉了明曜:“我只记起来这些,近些天,也只是反反复复地梦见相同的场景。” 明曜有些无奈。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准确来讲,他只记起了她还是鸟蛋时的事情——怪不得在听说她被雷劫责难之时,竟会如此自责,中间原委,他是一概不知的。 云咎方才不许她出门,于是两个人半卧半坐地挤在明曜不大的榻上对视,明曜不太习惯云咎此刻的目光,总担心是大梦一场,她避开他的眼神,另起了一个话题:“所以……你如今究竟是怎么了?” 云咎默了默,只道:“北冥魔息太重,对神力本就有些压制,这些天给你渡入神力时情绪起伏,与从前难免会有些不同,稍作歇息便会恢复。” 语毕,他沉思了一刹,担心明曜多心,便又伸手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头:“明曜,别为我担心。” 明曜沉默地看了看他,在心里将云咎这种半遮半掩的解释打了叉。他尚未恢复记忆,以为她识不出他避重就轻的样子,其实千年前她早已被如此这般地糊弄过一遍,如今怎会如此轻易便又重蹈覆辙?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63节 何况……何况如今的云咎,和他千年前的样子实在太像了,像到明曜都感到匪夷所思。 她回想起方才素晖离去的眼神,心生异样,决定得找个时机向她问个明白。 身旁的云咎见她不答话,因为她当真在因为渡神力的事情自责,于是又伸手将她圈入怀中,那双水濛濛的漆瞳沉沉看着她,鸦羽般的睫毛轻轻翕动,将他衬得温和而柔情:“明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或许是因为发热的缘故,此刻云咎身上的冷香越发浓重了一些,明曜挨在他怀中,简直像拥着暖炉探梅,繁乱的思绪游离片刻,她竟也慢慢安定下来。 堕神天罚、封印冥沧、招魂反噬,这三座大山一样压在明曜心头的包袱,在此刻的温暖中仿佛也并没有如此紧迫。 她伸手环住云咎的腰,将脸埋在他怀中轻声道:“你今日……真的和平时很不一样。” 云咎将下巴搁在她头顶,沉默了片刻:“你觉得我怎样更好?” 明曜怔了怔,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千年光阴的区隔,云咎在她心中一直是两种泾渭分明的模样,纵然长着同一张脸,但不论是行事还是气质,她都已学会将他们区别开来。 也是因此,当云咎方才在她面前落了泪的时候,明曜才会感到如此不敢置信。 云咎锢着她的动作格外用力,明曜被他的体温闷得脸颊绯红,扒拉了两下才从他颈边露出脸,她伸手抱住云咎的脖颈,望着他黑润的双眼,心头一软,凑过去亲了亲:“我困了。” 云咎怔怔看了她片刻,忽地轻笑起来,环抱着她一起侧躺下来。 明曜确定云咎是真的病了,她侧脸贴着他的心口,耳边是过于急促的心跳声,简直像是擂鼓。听着那样的心跳,她本以为他并没有睡着,可过了片刻,明曜一抬头,却看见云咎双眼紧闭,呼吸平缓,哪怕她在他怀中翻了个身,也并没有被吵醒。 这种情况,在向来警觉浅眠的执法神身上,是一定不会发生的。 明曜心中泛涩,又在云咎身旁赖了一小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环在她腰侧的手臂,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明曜出了小院后便径直往素晖的屋舍走去。他们的住所离得不算远,但这一路毕竟没有被云咎的神力覆盖,仅仅片刻,当明曜敲响素晖的房门时,便感到那种虚弱的反噬又一次笼罩了她的身体。 素晖开门看到她时表情并不惊讶,可当她意识到明曜的身体状况后,脸色却逐渐难看起来:“你……对神力的依赖已经到如此地步了?” 她拉着明曜的手往房里走,让她躺在贵妃榻,盖上自己的披风,又从床头取过一个燃着神火的兽骨小炉递给她:“这些日子,融晞已经开始学着控制龙神之力了,这是她用神火做的暖炉,本想等你醒来就给你送去的。” 融晞是小龙神的名字,明曜惊讶于她进步之快,又感动她如此关心自己,伸手接过暖炉贴近了自己逐渐冰冷的身体。 片刻,明曜总算感觉那种疲惫的寒意消散了一些,她捧着暖炉,有些黯然地垂下眼,许久后才道:“素晖姐姐,我想知道,若云咎继续渡神力给我,会怎么样?” 素晖沉默了许久,才慎重道:“他……是如何跟你说的?” 明曜将云咎今日突然的变化说与素晖,越说到后面,声音便越发低下去:“素晖姐姐,他这样源源不断地给我神力,是否对自身也有损伤?招魂是我一意孤行之举,如今我不该再让他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了。” 素晖原本还蹙眉认真想着明曜的话,可听到这儿,她连忙坐直身子摆手道:“你说这话,未免是太小瞧云咎了。他毕竟是执法神,哪怕每时每刻都用神力养着你,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那他今日为何会突然起热?”明曜撑起身,认真地望着素晖,“素晖姐姐,若您还是要替云咎瞒着我,我这次一定……一定……” 素晖一惊,知道因为千年前的事情,明曜对她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几分怀疑,于是越发加重了语气道:“这次当真没有瞒你!” 明曜细细打量着她的表情,神色却变得有些古怪:“那之前,你摔门而去……又是为了什么?” “这事……你应该直接问他才对,”素晖闻言神色有些古怪,停顿了片刻,才纠结着望向明曜,“你不觉得……自己最近越发依赖他了吗?只要他将神力渡予你,不论他对你说什么,你都会难以自控地顺从于他。” 明曜神情有些怔愣,云咎给她输送神力时,其实很少会对她提起什么令她为难的话题,可仅有的几次中……她确实能感到自己更从容直接地给了他答案。 明曜问:“所以……我那是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蔓生咒?”素晖用神力在案几上绘出了一株攀墙而上的藤蔓,她点了点那细嫩的植物,仔细地解释,“藤蔓若要走向高处,得依附于高大的树木或建筑才行。我刚降生的时候,月隐峰很是荒凉,就连草木都十分娇弱,难以生长,于是我创造了蔓生咒,将自己与月隐峰上的灵花灵草捆绑,好让它们随时依附着我的力量存活,并且只要我动用神力,就能够绝对掌控他们的举动。” 素晖望向明曜,艰难地开口:“后来云咎因为西崇山没有生灵降生,也曾向我讨教过相关的方法,所以我……把蔓生咒的原理也告诉了她。” 明曜缓缓蹙起眉,只听素晖又接着说了下去:“这只是一个养花种草的咒术,我从未在人身上用过,你说他如今起热又性情大变,或许……也跟这件事有关。” 她有些愧疚地躲开了明曜的视线,低声解释:“我之前是气急了……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将类似蔓生咒的术法用在你的身上。” 第87章 明曜不期然得到了这个回答, 捧着暖炉,一时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她从未听说过蔓生咒,可按照素晖的描述, 云咎做这件事竟然也算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明曜垂眸抚上自己空空荡荡的手腕——那处也曾被留下过一道咒印,后来……是她逼着云咎将它收回的。 明曜如今一想起这事, 便觉得喉咙中又泛起了那种灼痛的涩意,似要直直烧到心底去。 当时, 她还不知道招魂究竟会带来多大的反噬,因此并不敢带着云咎的咒印一起涉险, 算得上真正违背了他的意思, 也确实将他伤到了。可如今尘埃落定,当反噬真正来临时,她却……依旧得依靠着云咎的神力勉强度日。 素晖见明曜沉默, 神情中却并没有流露出她想象中的抵触和不悦,反倒像是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一时生出几分讶然:“明曜, 你不怪他吗?” 明曜回过神, 迟疑片刻才理解了素晖的意思,她摇了摇头:“我不怪他。素晖姐姐, 其实不管是千年前还是现在……他都是为我好的。” 素晖想起自己方才离开明曜院落时, 云咎抱着她的样子,又回忆起明曜同她说的千年前的事情,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终究没把心里话讲出去。 其实她觉得, 即便处处为了明曜考虑,可云咎这样孤清的人, 一旦对谁太过在意……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素晖刚冒出这个念头,一阵敲门声却从屋外传来,她将神识送出去一看,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她挥袖打开房门,对门外站着的云咎道:“来得好快啊。” 云咎并不理睬素晖,兀自走到明曜身旁去牵她的手。 明曜望着他送过来的手掌,捧着小龙神送的暖炉,一时有些无所适从——那炉子是由兽骨打磨,又沉又大,若不两只手拢着,她当真担心会将它失手砸坏了。 可明曜仅仅这样犹豫了稍息,云咎的眼眶却突然有些红了,他俯身凑近她身侧,用温润沉静的嗓音轻声道:“……对不起。” 明曜和旁边沉默看戏的素晖都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云咎这是在做什么。 他伸手将明曜脸颊的碎发拨到耳后,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明曜,我没想用蔓生咒控制你……我只是……” 明曜怔住,这才明白过来,云咎是怕她听说了蔓生咒的事情会难过。 云咎才休息了这么一会儿,身上的热度丝毫没有下降,如今紧紧挨着她,身上的热气像是温泉的烟波般,一浪浪地扑到她身上。他垂着眸,薄唇平平地压着,从明曜这个角度望去,是一张带了三分懊丧,七分小心的俊脸。 明曜本就不怪他,这一眼望去,心中便更软了几分。 “我不怪你,”她摇着头,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火烫的脸颊,然后转头望向坐在桌边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素晖,问道,“素晖姐姐,你能来看看他究竟……” 可没等明曜说完,她整个人便被云咎一把抱了起来,她匆忙揽住差点跌落的暖炉,小心翼翼地将它揣入怀中,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云咎的肩膀:“把我放下来吧,我抱不住暖炉,要跌坏了。” 云咎盯着暖炉内跳动的龙神神火看了一会儿,然后将它默不作声地放回了贵妃榻旁的小案上:“别抱着它了。” 他顿了顿,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又弱了几分:“我是说……双手空着的话,可以揽着我。” 素晖在一旁看得嘴角抽抽,心道云咎不过是发了个热,怎么变得如此矫情了! 若这算是蔓生咒的副作用的话,那未免也…… 也太好了吧?! 明曜先前只说云咎性情改变,更接近于千年前的样子,可在素晖的印象里,云咎千年前也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不过是比现在更单纯好亲近而已。 她可从没见过云咎有这般黏人的时候! 素晖一边将手中的蛇骨盘得飞快,一边暗自感叹蔓生咒居然还有此等效力,着实让她心动了一霎。 若是沈寒遮还…… 素晖心思七转八绕,想起沈寒遮,情绪又不免有些低落,因此并未注意到,正在她出神之际,云咎已经抱着明曜离开了。 一走出房门,明曜便红着脸拍了拍他的手臂,见他没有放自己下来的意思,只好窝在他耳边道:“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明曜刚离开不久,云咎其实就已经醒了。蔓生咒使他和明曜之间隐性的联系变得格外密切,不知道是否是这个原因,他迷迷糊糊睡着的那会儿,其实已开始梦到了千年前的其他事。 若放在平常,一旦梦到那些旧忆,他决计是很难醒转的。 可偏偏明曜一离开院落,体内的神力变如同流沙般飞速消逝,等到她全身发冷地敲开素晖的屋门时,云咎便已经感同身受地从梦境中挣扎而出了。 他一边护着明曜,一边将熨帖的神力渡入她的身体,面对明曜的问话,也只是微微垂了眼:“明曜,你以后不能一言不发地跑开。” 他真的会控制不住地心慌。 明曜沉默下来,将脸埋入他的颈窝,许久之后才道:“你发热……是因为蔓生咒的缘故?” 云咎低低应了一声。 明曜迟疑了一刹,又道:“那你突然变成了如今这样的……性格……难道也是蔓生咒导致的?” 云咎动作微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了。 他最开始给明曜施蔓生咒,一方面是因为意识到招魂反噬的严重,另一方面,则更是因为看清了明曜跟他讲话时的顾虑。她有太多事压在心里,那种对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总如同柔软却密实的丝线,将他缠绕得无处可解。 他想要明曜的坦诚和全心全意的信任,可是她却如同一只柔软的螔蝓,轻轻一碰便要躲回脆弱的壳里。 因此即使知道这样做并不妥当,他依旧在渡神力给明曜的时候,刻意地用蔓生咒引导了她。 他知道自己心底某个见不得光的角落,会很阴暗地,因为明曜毫无反抗之力地依赖他而欣喜。 但他却忽略了,这种咒术对他自身的影响,甚至比对明曜的影响要更大一点。 他开始能够跟密切与她共情,并且情绪也变得更容易起伏,甚至当他因为亲眼看见明曜千年前落入北冥的执念之时,竟然感到有另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自己要从心脏中钻出来似的。 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千年前的梦境中,他看着千年前的自己,意识到他是他,也觉察到他与他的不同。 再后来就是发热,当明曜的手贴上他滚烫的额头之时,云咎才算终于松了口气。属于执法神的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也断了,他知道自己总算有个不算突兀的借口,可以让心中那个挣扎欲出的自我在明曜面前展露。 这是他卑劣的一点私心,他想去看看……千年前那个对感情更勇敢,也更柔和的自己,究竟和明曜走到了怎样的距离。 于是云咎低下头道:“施下蔓生咒之后,我似乎能想起更多从前的事情了。明曜,我现在……和从前很像吗?” 他与明曜琥珀般柔美的桃花眸对望,借着神力的引诱,她轻易地回答出了心中所想:“很像……但,我好像还是不太习惯。” 云咎问:“为什么不习惯?” 明曜道:“神君,若您恢复了从前所有的记忆,应该会发现……我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吧。千年的间隔呢,我从没想过您会变回之前的样子。” 她垂下眸,似有什么话想说,但眸色流转,却始终不曾开口。 蔓生咒又顺着神力攀上她的身体,云咎不动声色地温声道:“怎么了?” 明曜的疑虑很快被温暖的神力消解,她在他耳畔低着头小声道:“我也没想过,您会真的同从前那样……那样地对我好。” 云咎瞳孔骤然一缩,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猛地攥住——因为蔓生咒的原因,他清晰地觉察到了明曜在说这句话时的落寞。 这次他也沉默了下来,他等着心中那一阵酸楚逐渐消解,也等着那个只属于执法神的,冷静克制的自己逐渐回归。 许久之后,他忍着声音中的涩意低声道:“为什么如今的我不会?” 明曜思索了很长的时间,蔓生咒的效力依旧没有消散,因此她确实真的只是在思考,而不是举棋不定的犹疑。 云咎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在那种令人心碎的沉默中一点点沉入失望的沼泽,他知道明曜找不到答案了,而这恰然便是最糟糕的回答。 她找不到原因,只是不相信。 果然,明曜摇了摇头,诚恳道:“我不知道。”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64节 云咎无声地沉了一口气,闭了闭眼,任凭此刻发热的头脑将那个强撑着理智的自己驱赶到远远的地方。 于是明曜在下一瞬,便感到自己的脸颊被蹭上了一块温热的皮肤。 仍然发着高热的云咎挨近她,润湿的漆眸深深注视着她,他低声道:“试着相信我一次吧,哪怕就这两天。” 他同她低语,如情人间失神的喃喃,也如生死相随地起誓:“明曜,我会同从前一样爱你。” 第88章 云咎口中的话语是那样真挚热忱, 即便知道他现在发着高热,神智未必清晰,但明曜的心尖仍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颤了颤。 最终她并没有让云咎重新带自己回到小院, 而是牵着他的手,往她小时候常去的冰雕林慢慢走去。 她从前说,想要带云咎看看自己长大的地方, 却一直顾虑这会不会让他对北冥魔族的成见更深。 可如今,或许是因为蔓生咒的关系, 也或许是云咎现在这样有些软乎的模样令明曜放松了许多。 她觉得,是时候跟他讲讲自己小时候的事了。 北冥荒芜, 在妖兽的骸骨没有顺着海水从进入魔渊之前, 这里除了险急无序的水流,便只剩下满山的冰岩。后来魔族依靠妖兽的尸骨复苏,北冥也总算有了几分生机。 在冥沧与明曜出生之前, 北冥已经许久没有新生儿的降世。他们是北冥年龄最小的孩子,可因为冥沧的魔息过于强大, 性格又时而阴郁, 时而暴躁, 因此多数魔族在最初的几百年时间内,并不敢擅自与他交流。 直到千年前明曜落入北冥, 那些魔族将她交到冥沧手中救治, 这才逐渐和那个外表有些阴鸷的青年慢慢熟悉起来。 后来,在复生了明曜后不久,冥沧便带着一些愿意闯荡的魔魂穿越荒幕, 离开了北冥。 在冥沧离去后的日子里, 明曜一直是由魔族带大的。 “北冥没什么好玩的东西,荒芜贫瘠, 材料也十分稀缺。就像他们小时候给我扎的秋千……连秋千绳都是用姨姨们兽身的毛发编攒而成的。”明曜与云咎穿过冰原,又顺着地势的起伏走入一处深谷,北冥如今的魔族虽也不算少,可纷纷四散于这片广袤的深海,一路上竟也看不见什么人影。 很快,一片被霜雪覆盖的森林出现在二人眼前,海水自那片雪白中穿梭而过,像是越过山岗而来的风,可那些由冰雪雕琢的巨树在其中巍然不动,于北冥的黑暗中显现出更寂然的身影。 明曜自小出生于魔渊,早已习惯了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云咎虽然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却仍然被魔族那种粗犷狂野的审美深深震撼了。 冰雕林的一切都是静态的,高大的树木与其说是树,更像是细高的山影,其上蜿蜒伸展的树枝与其他的树干相接,他们穿梭在那无花无叶的树下,举头便能看见那些交错的冰雪枝丫。 明曜闭上眼睛,松开与云咎相牵的手,道:“放松一些,不要抵抗海水,让身体跟着它的流动走。” 云咎如她所说,短暂地卸下了神力,无序的海水霎时在他的周身聚拢,片刻后,他感到自己双足离开地面,顺着向上的水流越过树枝的缝隙,一路被推到了树冠的位置。 明曜此刻已经熟稔地踩在树冠上,浅蓝色的纱裙随着她的脚步绽开又合拢,她站在他面前不远回首看他,四肢仍然是轻盈的,抬足便能随着海水的浮动高高跃起,稳稳落地。 云咎不说话了,眼前明曜的身影无限与他梦境中的蓝鸟重叠。在千年前,明曜尚没有化为人身的时候,他也曾每日抬头望着轻盈漂亮的蓝鸟,在西崇山的林间飞翔起落。 他垂眸仔细观察着那些树木,发现这一整片树林都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有精心设计的痕迹。虽然北冥的海水险急,但因为这些树木错落的遮挡,冰雕林中的水流确实辗转变为了托举着明曜起落的助力。 他跟在明曜身后一路往前,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距离,才终于到尽头。明曜在最后一棵树冠上坐下,指着下方平原上几个稚拙的冰雕说:“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和姨姨们一起雕琢的。” 她拉着他跃下去,凑近看了看那些被薄薄一层魔息包裹着的冰雕,它们的造型奇异无比,有些是兽头龟背,有些又是三足两臂的象头怪,明曜说:“这些都是姨姨的兽身。我小时候胆子小,妖兽的身躯高大奇特,有时会将我吓到,后来姨姨们总说自己兽身丑陋,就一直以修炼后的人身陪伴我。” 她伸手摸了摸那些简陋的冰雕,眼底流露出柔软的怀念之色:“我长大之后才知道,维持人身所需要消耗的魔息巨大,姨姨们因为我幼时的几次哭闹就纵着我,从没半句埋怨,我又如何能够再用本相之力让她们为难呢?” 成全是互相的,也是点点滴滴付出的累积。明曜为了魔族压抑着自己本相之力的爆发,从来不只是因为她乖顺听话,而是因为在此之前,她便已经感受到了魔族对她的温柔。 明曜从小就是个很心软的人,在意识到姨姨们是因为她的原因,才对自己的兽身自惭形秽之后,明曜就一直感到非常抱歉。 冰雕林是她幼时最爱去的地方,虽然这个地方是魔族告诉她的,但魔息却并不浓郁,他们也并不经常来此。 因此,明曜时常会偷偷跟在姨姨身后,远远地观察她们恢复兽身之后的模样,再回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冰雕林,仔细而笨拙地雕刻出她们的样子。 明曜想让她们知道,她已经长大了,并不是从前那个会被魔族高大的兽形所吓哭的小孩子了。 可是明曜手艺太差了,雕得越是认真,效果就越是难看。 那时小小的女孩没什么心思,只单纯地想要复原出她眼中高大威猛的妖兽。可时间转瞬即逝,她眼睁睁看着一块四方正正的冰岩在她手下越雕越扭曲,形状也越来越诡异,到了最后,好像真的被刻出了能吓哭小朋友的造型。 年少的明曜受不了这个打击,坐在高高的树冠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嗷嗷大哭。 直到她的姨姨们四处寻不到她,焦急地赶到了冰雕林。 明曜提前察觉到她们的到来,想要遮住那丑陋不堪的冰雕,却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当姨姨穿过树林,走到树冠的尽头时,看到的就是一个趴手趴脚,试图遮挡着什么东西的小姑娘,和她身子下若隐若现的…… 奇丑无比的冰雕。 最后,明曜被姨姨们手忙脚乱地拖着,从那冰雕上挪开了。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大家不太好看的神情,嘴一撇,刚想凑过去撒娇,却被原身就是象头的冰雕正主给打断了。 象头姨姨的名字叫“温澜”,是个与她兽形极有反差感的名字,即便是人身,她也是那种热腾腾的急性子,丝毫没有半点“温吞”的感觉。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的冰雕,声调高扬:“明曜!” 明曜直起背脊,小声地“哼唧”了一声。 温澜勾着小姑娘的脖子,将她扯到怀里,怒道:“姨姨的兽身在你眼里就、就难看成这样吗!” 明曜疯狂摆手:“不是不是,姨姨高大威猛,是明曜手艺不行。” 温澜神情稍缓,又去看明曜雕坏了的其他几尊,脸颊抽了抽,没忍住,在其他表情丰富的老友面前捧腹大笑:“龟背,你的像比我的还丑!但是你别说,这还真有几分神韵!” “好了,象头你别快说了。” “兔耳,还是你脾气好,这会儿还有心情劝我们,你看你的像,真是惨不忍睹啊哈哈哈哈哈!” 明曜:…… 最后,明曜不得不调出自己生平所知的所有溢美之词,将每个被她雕坏的姨姨都挨个夸了好几轮,才终于平息了大家的佯怒。 “后来,姨姨们逐渐开始在我面前露出兽身了,”明曜回忆往昔时,漂亮的桃花眸中流露出很耀眼的光彩,那种光彩冲破魔渊的黑暗,几乎灼痛了云咎的视线。 她浅笑着道:“其实姨姨们也不太会雕这种精细的东西,她们后来经常会陪我一起修改这些冰雕……但最终也只能弄成这个样子了。” 云咎垂着眸,抬手摸了摸那些纹路粗粝的雕塑,听着明曜的这些话,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些冰雕的主人……他其实都曾见过的。 那日他执神谕前往北冥,看到明曜可怜兮兮地被囚困在笼中,一气之下,处置了几百个北冥魔族。 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自然记得这些魔兽就在其中。 明曜将他们当做自己的亲人,可他当时不问缘由,就那样专横独断地将他们归为罪人……还在她面前……称他们罪无可恕。 云咎垂下手,几乎不敢去看明曜的眼睛。 可明曜却在他旁边柔声细语地笑:“说起来……我这次回来之后,一直被冥沧关在院中,甚至没有见过姨姨们呢。云咎,等之后有空,就和哥哥一起去找她们吧?” “姨姨们都是心很软的好人,她们只是有些畏惧你,但我想……如果是我喜欢的人,她们也一定会放下芥蒂的。” 她抬头望向云咎,桃花眸弯弯,像新月,像花蕊:“云咎,你也会放下对魔族的芥蒂的,对吧?” 云咎的呼吸微微滞住,他抿起唇,深深望着明曜,试图阻止将心中波涛汹涌的不安,从自己眼底流出。 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愫包裹着他,懊悔、惭愧、不安……他甚至不敢去设想,明曜知道了他惩处魔族的真相后,会如何看待他。 明曜刚来西崇山的时候,素晖对他说:“若她知道你隐瞒了至关重要的真相,大概会转身就跑吧。” 审判之日近在眼前,他知道“转身就跑”可能会是她对他最轻的处置。 可他……已经承受不起了。 第89章 明曜久久没能等到云咎的回答, 她抬眸看向他微微抿起的薄唇,以及眉宇间微蹙的弧度,随后有些黯然地垂下了眼。 他……看起来还是无法接纳魔族啊。 明曜伸手轻轻抚摸过其上粗粝的刻痕, 姨姨们残留下的微薄魔息在她掌中流转,她的身体又因此感到寒冷,但内心却依然是温暖的。 不要紧, 她还有时间能向云咎证明魔族的善意,说不定……等他恢复了全部的记忆……等他与更多的魔族见过面之后, 就能放下曾经的偏见了呢。 明曜慢慢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失望的情绪透露在脸上, 然而还没等她抬起头, 云咎温暖的掌心却包裹住了她的手。 他修长的手指与她相扣,熨帖的神力自掌心传入她的身体。他这次并没有使用蔓生咒,也没有向她提问, 只是这样紧紧牵着她,好像她会在下一瞬消失无踪。 两人从冰雕林返回的时候, 明曜特地绕了一点远路。她小时候也算好动, 因为北冥无甚好玩的东西, 她又无法像魔族一样修炼,因此北冥的角角落落, 也基本被她逛了个遍。 只是那时, 她还尚未与冥沧相认,更没有人向她提过北冥过去那段鲜血淋漓的历史。 那时的她怀揣着最天真单纯的心长大,眼中的北冥与现在也有着截然不同的变化。 那种变化并不存在于她的眼里, 而存在于她的心中。 在意识到云咎有些抗拒她和魔族的故事之后, 明曜改变了策略,她牵着云咎的手一边走, 一边跟他讲北冥的往事。 “这个雾池底下全是寒冰,我小时候不爱来这儿,总觉得太过阴冷。可回溯了哥哥的因果之后,我才知道这个雾池就是当年冰封妖兽残躯的其中一处。” 明曜尽可能生动地向云咎讲述着魔魂口中的那个世界——空荡的北冥,看不见的数万魔魂为了争夺“存在”的权利而厮杀。那些魔魂一批又一批地消散,就连死去也悄无声息,没有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明曜低着头轻声道:“神君,我不觉得他们有罪。万物都有向生的权利,而魔魂自出生起,甚至连半点存在的痕迹都不曾留下。若它们没有神识也就罢了,可偏偏它们知道自己是存在着的,那是一种何等的孤寂呢?” 她说:“有可能的话,我还是会想办法,给剩下的那些魔魂找到合适的躯体,将魔族带去阳光下。” 云咎知道,明曜这话是讲给身为执法神的他听的。于是他静静地听着,有些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在片刻沉默之后低低地应了她。 这天,两人在魔渊走了很久很久,明曜几乎向云咎讲完了自己在回溯中所看到的一切,包括冥沧幻化出来的那个小院子。 明曜知道,云咎一直是一个情绪很淡的人,可蔓生咒引发的高热未散,云咎就连沉闷的神情也比往常来得柔软。 因此,即便明曜不能完全相信云咎变得回千年前的样子,她也想尽可能地抓住这个机会,跟他多讲点北冥的情况。 哪怕云咎依旧无法与魔族共情,至少……他能耐心地听完这些故事了。 明曜好久没有和云咎讲那么多的话,纵然两人走得很慢,云咎又无时无刻不向她输送着神力,讲到最后,明曜依旧累了。 她趴在云咎背上,将脸颊埋入神明宽阔的肩膀,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把最重要的那些故事都讲给他听了。 她略放下心,又用手背探了探云咎依旧发热的脖颈,确定身前的这个人尚没有变回那个铁面无私的执法神,这才终于松懈下来。 明曜迷迷糊糊地对云咎道:“神君,我讲的这些……你会记住的吧?” 云咎脚步不停,声音却稳:“会的。” 明曜道:“那你退烧之后,也一定要记住这些啊。” “魔族都很苦,我不能再离开他们了。”她说,“神君,我不想违背你,可我已经做好选择了。” 云咎深深吸了一口气,蔓生咒作用在他身上的效力并没有散去,因此他并不能清楚地分辨,此刻自己内心的情愫究竟是源自于那个冷静理智的自己,还是那个受到蔓生咒共情作用影响的云咎。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65节 他感到喉中又有一阵涩意翻涌而上。 “明曜,”云咎克制地压低了嗓音,“如果……我是说如果,留在北冥,没有神力的供给,招魂反噬最终便会使你的肉身躯体消亡,你也确定要一直留在这里吗?” 明曜呼吸浅浅地趴在他肩头,很久都没有回答,久到云咎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确定的,”当明曜的小院重新映入二人视线之时,明曜才在他耳畔轻轻地给出了回答,“到那时,我也会变成魔魂,但我至少还可以陪哥哥讲话,也可以长长久久地留在北冥。哪怕肉身消散,至少也还会有希望。” “……” 云咎将明曜抱回房中,望着她恬静的睡颜怔怔出神——明曜方才的那些话不断在他耳畔回荡,他也不由自主地开始设想,明曜变成魔魂游荡在那些寒冷的水流和冰岩之间的模样。 明曜是那么爱自由和热闹的人,她在西崇山的时候,短短几日就和山中的生灵神侍相处得极好。她温柔、善良又单纯,很多人只见过她一眼便会很喜爱她。 他怎么忍心她变成看不见摸不着的游魂,孤孤单单地在暗无天日的北冥徘徊? “不会的。”云咎的声音放得很低,接近喃喃自语,“我怎么可能让你落到那般境地?” 北冥没有昼夜之分,云咎重新将神力结界布满了明曜的寝间四周,随后离开院落,只身往魔族群居的山脉而去。 那处山脉绵长,起伏连绵地围出一个巨大的峡谷,冰雪堆砌而成的简陋房屋零星错落地布散其中,并没有人间村落那样密集热闹。 云咎不知道魔族是如何安排生活起居的,他从前来北冥时对此并不关系,眼里只有囚笼中那个小小的少女,而如今他贸然闯入,却意外地发觉这些魔族无一例外地,都在房中休息。 为了抵挡深海无序的水流,魔族的屋舍普遍用坚冰搭建得高大而牢固,连窗户都没有开,加之如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看起来便更不像是房屋,只像是四方的巨大冰砖。 云咎在那一块块冰砖间穿过,明白自己来错了时机,正要转身离去,身旁最近的一处屋舍却已经被打开了。 一个生着两只巨大兔耳的人马站在门中,在云咎的注视下缓缓变成了人身。 云咎认出了她——正是明曜用冰雕刻出的魔族之一,她有时会喊她“容兔姨姨”。 对方的听力很敏锐,可视力却并不好,云咎没有出声唤她,容兔脸上便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冒出兔耳又左右听了听,一路顺着他的呼吸声朝门外走来。 她红色的双眸隔着黑暗落在云咎身上,仔细地勾勒出他的轮廓,不解地出声:“你是……是谁?” 然而没等云咎开口,容兔又向前走了一步——这次她终于看清云咎额前浅金色的神印。 容兔大惊失色,全身都像是过了电一般,双膝一软,直直跪倒在他的面前。 “执法神……执法神……” 云咎眉宇微蹙,俯身试图去搀扶她,可那战战兢兢的女人将头埋在地面连连闪躲,就连兔耳都恐惧得垂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云咎眸中的疑虑更深,简直蒙上了一层凝肃,“你见过我?” 容兔牙齿打着颤,语无伦次地顺着云咎的话往下说:“我、我没见过,也不记得。我只是听、听说过。” ——她在说谎。 云咎抬手,用神力将容兔扶起,然后望着身后其他的屋舍沉默不语。 五百年前,他痛恨这些低贱的魔族囚困神鸟,他本应将他们尽数封印,可明曜却在关键时刻冲开了牢笼的桎梏,追随着他的脚步一路跟到了峡谷。 彼时的魔族,只是听说过执法神|的|名号,却并没有真正与神族交手过。因此,在云咎来到魔渊之后,他们也曾试图与他一战。 虽然北冥的魔息对神族的神力也会有压制,可他身为战神,又手持天道神谕而来,这些魔族在面对他时仍只是螳臂挡车而已。 他知道这是没有悬念的一战,甚至只要自己挥剑而下,整个魔渊便会在顷刻化为炼狱。 可就在云咎拔剑的瞬间,身后银发的小姑娘越过山脊一边跑一边哭喊着求他停手。 深海的寒流将她哀切的声音送到他耳畔,在他未曾反应过来的瞬间,成倍成倍地扩大,如铜钟震响敲击着他的心头。 毫无由来地,某种心念一闪而逝——如果他挥剑下去,此后的一切将会走入无可挽回之地。 于是手中的长剑幻为了玉弓,他不再看她,更不曾追究那一念的心软。 只问:“何人囚禁神禽?” 神压之下,是无可抗辩的臣服。 浅金色的神箭铮鸣,射向高空又倏然折下,化为了千万流星般的疾光,将黑暗的北冥刹那点亮。 巨浪自箭矢所指扩散,将无罪的魔族击退百丈。 身为执法神的云咎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明曜惊恐的神情逐渐变为绝望,然后被巨浪远远推开。 身为执法神的云咎,看着那些长箭自魔族的天灵盖直贯而下。 后来,受到巨浪波及而损伤了这一幕记忆的明曜,在他面前怯懦而小心地发问。 “神君,您如何处置他们了?” “它们既然敢私藏你五百年,我便也按神谕,取走了北冥魔族五百年。” 五百年的光阴被执法神云淡风轻的一箭抹杀。 云咎曾以为,那至多也不过是五百年的修为、记忆和寿数,对于不死不朽的魔族而言,已是足够仁慈。 可后来他才知,这五百年,也是明曜人生中所有象征着亲情和友情的记忆。 在她失去父母、不识兄长,也遗忘了曾经的恋人的那些岁月里。 她获得的温暖和关爱,尽数来源于那些被他一箭湮灭了五百年过去的魔族。 而他一无所知地做了恶,不问缘由地,将那些魔族与明曜的过去化为飞灰。 冰雕林中,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塑,成了只有明曜记得的旧忆。 他又亲手将她置于孤身一人的过去。 第90章 “不用惊慌, 我此番是随明曜而来,并非为了处置魔族。”眼见容兔的神情实在过于惊慌,云咎略微后退, 与她拉开了几步的距离,语气疏淡平静。 容兔双手抱臂,即便被神力扶起, 却仍然不敢直视云咎,她侧过头, 结结巴巴道:“明曜、明曜……她还好吗?” 云咎眸底的犹疑更深,许久后方道:“她很想你们。” 容兔柔软的兔耳自头顶垂下, 埋着脸不安地小声道:“明曜年纪小不懂事, 心中没有尊卑之分……请您不要怪罪她。” “我并未怪罪她。”云咎的语气柔缓了几分,“反而是我从前……对魔族心怀偏见,我见明曜被困于囚笼, 以为你们几百年来便是这样私藏囚禁她,因此便不分缘由地处置了你们。” 神明深深沉下一口气, 在北冥静谧的峡谷中, 对向来受天道轻蔑的魔族微垂下头:“对不住。” 容兔闻言一惊, 揣在怀中的双手紧握,脸上露出来了一个勉强的笑:“不、不, 神族如何会错呢?何况……神君当日也并未如何处置我们, 不过是没有了五百年的修为……这也是我们该受着的。” “只是……五百年的修为?”云咎抬眸望向容兔的表情——她那双红色的眼中虽有惊慌不安,却并没有躲闪欺瞒之色。 云咎默了一刻,感到身体中仿佛缓缓起了一阵风, 将积压在他心头许久的阴云吹散。这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他竟也在此刻,生出几分难以置信的彷徨。 他初至北冥的那一箭, 仅仅只是消弭了魔族的修为?他们……依旧记得和明曜相处的点点滴滴? 云咎眸色微动,试探着道:“明曜带我去了冰雕林,我见那些冰雕树木的布局十分精妙,仿佛是特意修葺而成。” 容兔见云咎表情平和,没有执法神从前的凌厉之色,心中稍安,语气也轻快了几分:“是,冰雕林并非天然形成,从前只布满了许多形状各异的冰岩,勉强可以抵御激流。明曜小时候性格活泼,我们便想着将那处加以改造,将海潮改道,让明曜……在深海也有可以、可以肆意飞跃的地方。” 容兔的声音越说越低,颤颤地讲到最后,好似又要在云咎身前跪下:“神君,我们有罪,明知她恢复了神族血脉,却仍然将她强留在北冥……如今大家都已知错了……日后绝不会再犯!” 云咎倾身将她扶起,清俊的眉眼间流露出些微的笑意,仿若融冰的春水,将他整个人都衬得十分柔软:“不必如此,往事已矣,如今明曜愿意待在北冥,你们便也常去看看她才好。” 容兔抬头匆匆看了云咎一眼,目光却仍然控制不住胆怯地闪躲,她强笑道:“都听神君安排。” 云咎直起身,或许真是心情很好,并没有留意容兔此刻的反应,只道:“此番冒昧叨扰,日后我再同明曜一道拜访。” 容兔低着头喏喏地应了,见云咎有离去之意,脸色才慢慢缓了过来。 神明白衣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她的眼前,容兔冲回房内将大门紧紧合上,脸上还带着几分惊魂未定的慌张。 她抵着门,抬眼望向屋内,一个容貌端丽的女子婷婷袅袅地托腮坐在桌前,眼里带了几分胸有成竹的笑意,一枚黑紫色的堕神印记在她洁白饱满的额头清晰可辨:“我说的没错吧?你这样回答云咎,他一定会信的。” “多谢堕神指点!”容兔近乎瘫软般地在桌前坐下,“……只要执法神不怪罪就好。” 素晖微笑着摇了摇头:“行啦,你不必害怕,之后的事也都不用管。若明曜来找你们,便只需跟着其他魔族一起与她交谈即可。” 容兔点了点头,语气中却仍有迟疑:“若她发现了可怎么办?” 素晖垂下眸,轻轻摩挲着掌间的蛇骨,意有所指地开口:“本也不需要你们瞒天过海呢。何况……也用不了多久了。” -- 自从明曜与云咎从冰雕林回来之后,她在北冥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变得安逸了起来。明曜的小院中总是盈盈满满地充斥着云咎的神力,也是因此,小龙神融晞便爱来得格外频繁一些。 在大多数时候,明曜都会陪在融晞身边,听云咎耐心地指点她修炼神力的诀窍,偶尔素晖或是云咎来小院中寻她,几人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闲话。 就好像一道荒幕不仅将北冥隔绝世外,更将从前的旧怨也一并化解了。 因为有龙神之力的加持,融晞的身体和心智都生长得很快,他们几人看着小龙神一天天长大,心有灵犀般,谁都没有再提起有关于天道神谕的事。 云咎将明曜的小院布置得很好,浅金色的神力仿佛在深海开辟出了一个新的天地,明曜偶尔出神之际,竟会以为眼前的一切,已经是她预知梦中的模样。 然而更让明曜开心的,是随着她身体情况一天天稳定,冥沧也不再阻拦她和魔族接触,甚至有时还会陪她一同去魔族群居的峡谷中散步。 “她们之前都想来看你,是我嫌她们太吵,拦着没让。后来执法神日日跟你在一起,她们便不敢来了。”冥沧将小龙神的暖炉塞入明曜的怀中,没话找话般地解释了几句,“她们其实都挺想你的。” “我当然知道啦!我也很想她们!”明曜压根没能察觉到冥沧言语间的生硬,兴冲冲地笑着拍了拍冥沧的手臂,“若你没有拦着她们来看我,说不定我的身体能好得更快一些呢!” 冥沧肌肉有些紧绷,听闻这话才嗤笑出声,略略放松下来:“你以为自己如今已经没事了?说这样的话,真是没有良心。” 他带着明曜刚刚走入峡谷,魔族便闻风而至地从跑来将二人团团围住,过于热情地伸手去摸明曜的头。 明曜措不及防地被人潮挤在中间,甚至没有看清大家的脸,就被一声声“小明回来了呀”“小明身体好一些了吗”的关心淹没了。 她弯着眼“姨姨”“伯伯”地乱喊一通,晕头转向地,一会儿被这个抱一下,一会被那个揉一下脸,在各个魔族的怀中流转了一大圈,才终于被神情淡定地冥沧拉着手腕救了出来。 青年替她拢了拢氅衣,蛇瞳一敛,暗含警告地扫了魔族一眼:“她身子还没好全。” “没关系没关系。”明曜连忙摆手,含笑的目光细细望着魔族——光从容貌上看,大家几乎都没什么变化,就好像她其实从未离开过北冥一般。 只是……明曜拨开人潮,往人群后面望去,目光有些焦灼地来回搜寻着,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她最想见的人。 “温澜姨姨、容兔姨姨、宁龟姨姨?”她眨了眨眼,朝人群外站着的那三个魔族笑起来,漂亮的小脸上透出几分撒娇般的嗔怪,“唉呀!为什么站那么远呐!” 明曜将手中沉重的暖炉塞回冥沧手中,完全没有发现兄长和周遭其他魔族笑容底下的紧绷之色,她如一只轻盈的小鸟般扑向姨姨们的怀中,像小孩子一样环抱住她们的手臂:“你们不想明曜吗?明曜离开北冥好久了呀?” 容兔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纠结,在明曜不曾留意的瞬间,朝另外两个同伴眨了眨眼,然后俯身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想的想的。只是太久不见了……总觉得明曜长大了,不一样了。” “是吗!”明曜仰头看着容兔,伸手摸了摸垂在她脸侧的兔耳,“是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了,但好在……明曜终于能回来看你们了,真的太好了!明曜终于回来了!” 容兔不太习惯明曜的动作,兔耳条件反射地动了动,眉头微蹙,表情闪过些微的不自在。 那神情落入明曜的视线,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后才后知后觉地移开了手:“姨姨?”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66节 容兔回神一惊,目光飘忽着望向同伴,宁龟连忙接话:“小明怎么瘦了那么多?是在神族吃了多少苦?” “瘦了很多吗?”明曜被分散了注意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是不想让姨姨们担心,便摇头笑起来,“可是明曜感觉自己更好看了呀!而且我还长高了许多呢!” “看起来确实长高了。”温澜将小姑娘拉到自己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现在明曜完全是神族的人了,很快就比我们都厉害了。” 她一边安抚着明曜,一边朝其他魔族使眼色。此言一出,峡谷中的其他魔族便又拥上前拉着明曜东捱西问,提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答。 明曜认真地回答了一些,但很快便又被那些七嘴八舌的询问再次淹没。她头皮发麻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三位姨姨,却对上了她们赞许的、饶有兴致的目光。明曜咽了口口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回答下去。 此刻,她真切地体会到了冥沧当初为何会拦着魔族不与她见面。 可是……又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那天她和冥沧从峡谷一道返回时,已经讲得精疲力尽、嗓子干疼,却甚至没来得及喝一口水。 冥沧在她身边,望着明曜有些发白的脸色,问她开不开心。 明曜勉强地点了点头,将心头那一点点异样压了回去。 毕竟在她小时候,姨姨们就经常因为她的本相之力,在照顾她的同时,也会流露出艳羡和憧憬的神情。 北冥魔族继承的是妖兽的躯体,而那些妖兽往往死于神族之手。因此,魔族对神族,天生就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愫。 看到从小养大的孩子回来了,多问问她外面的事情……应该……也是很正常的吧? 于是明曜抬头朝冥沧笑了笑,哑着嗓音轻声道:“开心的。” 第91章 冥沧沉默地看了眼明曜, 无奈地拍了拍她的头顶,脸上一副“我早猜到会这样”的表情,一路无言地将她送回了屋舍。 明曜的小院中, 云咎正端坐在冰案前,垂着头用指尖给融晞绘制着什么东西。见明曜回来,他侧头朝她望来, 身姿清逸,五官俊秀, 在满院的神光中显得格外温柔。 他墨色的眼眸微弯,抬手拍了拍融晞的后背, 轻声道:“回去罢。” 融晞点头, 起身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明曜,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朝她眨了眨眼,然后蹦蹦跳跳地朝冥沧跑去。 明曜累得都无法回应融晞, 只停下步子目送小龙神和冥沧一同离开, 才走到融晞原本的位子上坐下。 她伸手接过云咎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 眉眼俱垂,乏力地盯着冰案上快要消散的水迹,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咎没想到明曜跟魔族见面后竟是这个反应, 又给她倒了一杯茶,轻声道:“很累么?” 明曜乖顺地接过茶杯,小口小口地喝完, 疲惫地点了点头, 然后凑到云咎身前,将脸埋入了他的颈窝, 好半晌才憋出两个字:“神力……” 云咎将她揽入怀中,一边拍着明曜的后背,一边将神力渡入她的身体。 明曜垂头丧气地趴在云咎肩上,瓮声瓮气地道:“大家都比我想得要好……云咎,谢谢你。” 云咎知道明曜这是在谢他曾对魔族手下留情,他该感到庆幸的——因为莫名的原因,他射出的箭矢仅仅只是消弭了魔族五百年的修为,而他们至少还记得与明曜的过去和情谊。 但对于他来说,这种庆幸多少也带着几分侥幸的成分——执法神是神族至高战力的象征,向来箭无虚发。像魔族这样的情况,云咎自出生起便没有遇到过。因此这份侥幸虽然看似幸运,对他来说,却也十分蹊跷。 于是这些日子里,他常常会刻意地回避此事的可疑之处。 或许,当真只是他一时失察呢? 至少结果是好的。 云咎用力将明曜纳入怀中:“……你不必谢我。” 温暖的神力自四肢百骸蔓延,明曜在云咎怀中有些迷糊地眨了眨眼,几乎沉溺进他温存的怀抱。在她迷迷糊糊之际,云咎的声音和缓沉稳,像是思虑许久后下了个决断:“明曜,往后你去和魔族见面的话……我可陪你同去。” 明曜微微一怔,片刻才理解他的意思——这些日子,她逐渐意识到云咎已经对魔族消解了许多偏见,可若要让他毫无芥蒂地与自己一道和魔族交谈,明曜却生不出多大的信心。 可她没想到……云咎竟然在此时自己提出来了。 明曜眼睛一亮,欣喜而讶然地望向云咎,她将脸颊凑近他的额头贴了贴,恍然而遗憾地嘟囔:“果然是还没有退烧呢,真好。” 云咎抬着下巴任她亲昵地揽着自己的脖子蹭,听了这话漆瞳却沉了几分。 ——明曜好像在他的引导之下,已经完全将发热时的他与平时的他分开看待了。 云咎看着她毫无防备地依赖着自己的脸,默了默,语气有些僵硬:“其实……即便没有蔓生咒的影响,我也……” 明曜没等他说完,却已开心地低头在他额前的神印上亲了亲。 瞬间,云咎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底,他那漆黑的瞳孔微睁,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轻抬着下巴,眸色都显得亮晶晶的。 明曜被他的视线烫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欣喜之下做了什么,她揽着他脖子的手僵了几分,目光闪躲着小声道:“我……不是……抱、抱歉。” 云咎没说话,只是抬脸将浅金色的神印更近地凑到她眼下,语气平静带笑:“明曜?” 明曜的目光从那漂亮的云纹下移,顺着云咎高挺的眉骨、密长的睫毛,一路跌入他的眼波,她像被蛊住般支支吾吾地应答。 片刻后才想起身回避,却被云咎揽着腰重新抱回了他身前。 云咎拉着她的手贴到额前的神印上:“喜欢?” 明曜一手被他拉着,一手僵硬地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腰背直挺,像个被师长吓得手足无措的学生。 可怜的老实学生点了点头,又在触到云咎含笑的目光时摇了摇头。 云咎见她摇头,眉眼压低:“又不喜欢了?” 明曜漂亮的小脸都垮了下来:“您是想说我胆大包天么?” 云咎微微偏头,笑了:“若是从前的我,会这样说你么?” 明曜桃花眼微睁,背脊挺得更直,一幅义正辞严的模样:“当然不会!” 云咎又问:“那我从前……会怎么做?” 明曜抿起唇,感觉自己触碰着神印的手指仿佛烧起来似的。她移开目光,指尖往掌心蜷缩了一下,挠痒痒似地从云咎的额前划过。 “这……又不一样。”明曜低声分辩道,“从前是从前。” 云咎握在她手腕上的力度重了几分,沉黑的眼眸静静地盯着她,突然便多了几分强势:“从前如何?我现在想知道。” 明曜一怔,感到神力顺着她腕间的血脉灌进去,蔓生咒骤然起效,她总算意识到——哪怕起着热,如今的云咎身上,也依旧带着执法神的影子啊。 又或者只是,执法神身上带了几分千年前的影子而已。 云咎含笑看着她,语气却并未和缓:“明曜,说给我听。若是从前的我,会对你如何?” 少女红润的唇在云咎眼前徒劳地开合,饱满的唇肉被贝齿轻轻咬住,像是试图抵御什么令人赧然的答案:“会……您会、会亲我。” “哦。”云咎沉沉的目光落在明曜的唇珠上,那视线几分炙热,呼吸纠缠间,明曜几乎以为他要倾身凑近。 可他只淡淡道:“好的。” 好、的? 明曜感到自己燥热的两颊仿佛被当头一盆冷水浇彻。 旋即,如同被捉弄了似的恼意腾腾燃起,她用力地试图从云咎掌心抽回手,可云咎不放,只轻易地压制了她的动作。 另一只手,甚至能悠然自如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明曜眼睁睁地看着云咎悠悠然喝了一杯茶,桃花眼睁得滚圆:“你、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云咎握着她细腕的手指动了动:“我没有欺负你,明曜,是你在欺负我。” 明曜失语般沉了口气,简直不可思议:“我还能欺负你?” “千年前的事,我问过你多次,你都不说。”云咎将茶杯递到她唇边,深深地望着她,“可素晖、冥沧,甚至融晞都知道了。” “你不是在欺负我,是什么?” 蔓生咒被撤去,云咎松开她的手腕,伸手轻轻抚上明曜的脸颊:“我梦见天道降下神谕命我处置你,也梦见你离开了西崇山。” “明曜,在那之后呢?你是因为这才去的北冥么?” 云咎捧起她的脸,认真地与她对望:“明曜,我不知从前的我做了什么,可若是现在的我,在你离开的那一刻,我一定会拉住你。” “现在的我,愿意违背天道,也愿意与你结契。” 明曜的呼吸突然滞住了,在北冥的这段日子太过安逸,而蔓生咒引发的高热虽然减轻了一些,也并没有自云咎身上完全褪去,因此她松懈了警惕,竟不知从何时起,云咎已想起了这么多。 ——千年前,她离开西崇山之前的那些岁月,是她和云咎共渡的最单纯轻松的时光,她因此多爱他,甚至在无数个斑驳陆离的梦境中都会想起那段日子。 因而她在此刻,甚至尚未做好云咎回忆起这段记忆的准备,就被这些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结、结契?”明曜怔怔地重复了这两个字,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有了,我现在没有想过了。” “在那之后的事……也不是太好的事情了。” 明曜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在回避些什么,她伸手环住了自己的身体,怔怔道:“神君,我……已经没想那么多了。何况现在我们一起在北冥,您也开始放下对魔族的芥蒂了……明曜已经很知足了。” 她抬眼望向云咎,琥珀色的眼睛如一泊蒙雾的泉,她想起现在的一切,在这些话出口之后,才恍然意识到如今所有的事,已是她能够预想到的最好的状态了。 冥沧没有灰飞烟灭,魔魂也都安然返回了北冥,素晖待在魔渊尚算安全,而她的亲族也确实没有受到太大的责难。 她想起天道展示在她眼前的那三个世界。 和那些世界相比,如今的她是何其幸运。 云咎低头看着她,密长的睫毛在温柔的神光下落了虚虚的影。他执起明曜的手,用指腹抵住她因不安而不自觉搓动的指,尽可能柔和地放缓了声线。 “可是,这次是我不甘心。”神明轻声道,“不管是千年前的我,还是如今的我,都不甘心。” “是我想娶你,是我想与你结契,是我想将你长长久久地留在西崇山,也是我想听你对我讲我们的曾经。” 云咎顿了顿,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明曜在东海渔村的荻花间吻他的样子……那时候的明曜,是刚从千年前的回溯中回来吧。 那是她最爱他的时刻了。 而如今,轮到他了。 第92章 “我当真搞不明白你们, ”素晖倚着门框站在院外,一边看着明曜同融晞荡秋千的样子,一边压低了声音对身旁的云咎道, “这都过去多久了,你们怎么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素晖顿了顿,微微挑起眉, 思忖着什么似得上下打量云咎:“你不会是始乱终弃、不想负责吧?” ……这都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云咎微微蹙起眉,试图将话题重新拉回天道之事上:“都过去那么久了, 你进了多少神祇的梦境,依旧什么蛛丝马迹都不曾发现么?”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67节 素晖撇了撇嘴, 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开, 显然也不想谈及这个话题。 两人站在院门内外一致地沉默着,融晞在秋千上畅快的笑声一阵阵飘来,像是脆亮的铃响, 将气氛缓解了些许。 云咎望着融晞身后推着秋千的明曜,她漂亮的桃花眼含着笑, 视线随着融晞抬起又落下, 浅金的神光落在她的眸中, 像是朝阳下水波滟滟的湖面。 他沉默地看着明曜出神良久,忽而道:“是她不愿……与我结契。” 素晖靠在门框上的脑袋微抬, 脸上的神情显而易见地讶异起来:“怎么会呢?千年前, 难道不是明曜想要同你……这次是她亲口跟你说,自己不愿意的吗?” 云咎沉了口气,摇摇头:“她没有说, 可她避着我。” 自从上次云咎在她面前提起“结契”一事后, 明曜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行动上却一直回避着这个话题。甚至连带着云咎给她渡神力的时候, 明曜都会趴在他的膝上装睡,将原本用来交谈的漫长时间都留给了沉默。 纵然蔓生咒的力量依旧留存在明曜身上,可不论云咎如何引导发问,一旦涉及这个话题,蔓生咒就会像全然失效了一般,永远只给他三个字的回答——不知道。 “她说,她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与我结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避这个话题,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云咎无奈地垂下眼,“她说她想要的都已经有了,不敢再奢求更多。” “你的神咒向来不会出错……”素晖一脸认真地听他讲完,忽然福至心灵般发问,“所以说,或许她并非不愿,而是真的不知道呢?” 素晖抬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这世上有些人,一辈子都看不清自己的心。有些东西离得太遥远,乍然触及便会恍若入梦,难以置信,更别说愿不愿意了……就像,就像人间的乞丐,他只知道自己想要一碗米粥,可你却要给他九五之尊的位子,还问他愿不愿意——你说他会怎样回答你?” 只能是“不知道”了啊。 云咎微微蹙眉,试图理解素晖的意思:“所以,是因为我给明曜的太少……她才会觉得难以置信?” 素晖点点头,带着八卦的心发问:“在你恢复记忆之前,你有说过自己爱她吗?” 云咎沉默了下来,他在执法神的位置上坐了千年,哪怕是神域生灵都说他孤清而不近人。很显然,他并不是会轻易说出这种话的人,甚至在他逐渐恢复记忆,以及被蔓生咒的高热纠缠的这段时间里,他也仅仅说过曾经一见钟情的喜欢而已。 素晖一脸不出所料的表情:“你看,多不合理——一个连甜言蜜语都说不出口的人,突然说要找你成婚,这种事听起来会很吓人的啊。” “所以,只要多说些……甜言蜜语就好了?”云咎将目光投向院外连绵的海底山脉,无言许久,神情似乎并不赞同,但却勉强妥协,“我试试。”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素晖打了个寒颤,摆手叫停,上下打量着云咎寒冰般冷俊的脸,“这个方法不适合你,也不适合小明……我的意思是,既然她看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你就得多花点心思去猜个透彻,然后尽可能地去满足她啊!” “……”云咎正过脸,黑眸沉沉望向素晖,一幅虚心求教的模样,“如何做?” 素晖紧了紧掌心的蛇骨,笑着迈进门,在路过云咎身侧的时候用气声轻声道:“去她梦中看看。” 堕神槿紫色的身影飘入明曜的小院,抬手扶住前后荡悠的秋千,含笑朝明曜眨了眨眼。 明曜不明觉厉地朝她笑了笑:“素晖姐姐,您今日心情很好嘛?” 素晖点点头,将满脸抗|议的融晞抱下秋千,自己坐了上去:“小龙,快推推姨姨。” 明曜无奈地看着那个优雅端庄的女人越荡越高,俯身帮融晞一起推她。 “再高点!”素晖一手握着秋千绳,一手垂在身畔,紧紧握着蛇骨。 她抬起眼,看着自己越荡越高,视线越过院落的高墙,越过神力覆盖的结界边沿,越过北冥荒芜的山脉,几乎就能看到极远处混沌的荒幕。 “抱歉,明曜。”在轻拂的海水和融晞惊叹的笑声中,她暗暗道。 -- “近几天,你还有再见到天道么?”云咎收回掌心的神力,望着膝头阖眸装睡的小姑娘,有些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别装睡了,我……今日不会再提那些……” 明曜睁开眼,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我只见过天道一次。” 云咎微微颔首,垂眸轻声道:“那次你见到天道之后,我就用神力,将你沉睡时的识海暂时封闭了。不过……这种方法只能封闭普通的梦魇。” “梦魇?”明曜撑起身与云咎对视,若有所思地问,“你是说,那三个世界只是梦,未必是天道所致?” 云咎道:“天道存在于万物之间,没有实质,祂即便与我们沟通,也是以神谕文字的形式传达的。” “那些文字,我看不太懂。”明曜摇了摇头,“而且祂在我梦中,既不是文字也不是声音,我好像不用交流,就知道祂的意思。” 她思考了片刻,松了一口气:“不过,既然我这段时间都没有再见过祂,应该是你的神力起效了……或许那确实只是个梦吧。” 云咎低低应了一声,替明曜拉好被子。神明漆瞳低垂,静静落在明曜脸上,如同赐福般缓缓念出她的名字:“明曜,好梦。” 明曜怔怔看着他的双眼,忽有一阵酣然的睡意泛起,将她拉入了梦境的深处。 眼前的梦境是明曜非常熟悉的预知梦,北冥还是那个北冥,可魔渊却是与现实截然不同的样子。 明曜站在梦境的这头,熟稔地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坐下,抱着自己膝头,静静看着一切的发生。 她看着身着水红色外衣的云咎走入北冥的结界,拥着自己温柔地亲吻,呼吸纠缠,唇齿相接,好像彼此之间没有丝毫隔阂,也不曾有过神魔两族之间的恩怨是非。 她看着自己勾着云咎的手臂松快地笑,从脚下的沙地上翻出各种各样的珊瑚丢入神明的怀中,无数色彩瑰丽的鱼儿自他们身边游过,碧蓝的海水剔透澄澈,仿佛抬头就能看到温柔的阳光。 明曜坐在不远处的珊瑚旁,更用力地抱住自己的身体。 她已有好久没再见过这个预知梦,上一次……似乎还在招魂之前。 她从前羡慕这个梦中的自己,能得到云咎如此温柔明确的爱意,能够在这样漂亮的北冥生活。 而如今,当她真的与魔族的亲友共处,真的得到了云咎的偏爱,她竟依旧如此羡慕这个梦中的自己。 羡慕她……有着如此鲜活旺盛的生命力。 明曜的掌心轻轻抚过自己的手臂,她本就骨骼纤细,比寻常女子显得更瘦弱一些。而这些日子,因为招魂的反噬,她甚至比刚到西崇山时更瘦几分,那一层薄薄的皮肉包裹着骨骼,形成一种几乎称得上病态的柔弱。 而梦中的那个自己,无论是红润的脸颊,亮晶晶的双眼,还是长裙下玲珑轻盈的身段……她所洋溢的气质,都是此刻只能靠他人神力求存的明曜求而不得的东西。 明曜抬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心口,一股涩意迸发,几乎冲开她的身体。 她将目光移开,头一次觉得面对这个梦境时,竟然会如此无力。 若在从前,明曜对云咎、对北冥的期盼中,至少有一大半是未知的,她难以掌控的东西。 因为是未知,所以她尚还能生出几分希冀。 可如今,长期的反噬让明曜意识到,即便自己永远生活在云咎的神力之下,也再没有半分可能,变成梦中这样健康的模样了。 这当真是个预知梦吗?亦或是她自己的幻想? 这个问题,明曜曾问过自己很多次,但直到今天再次面对,她才不得不承认,或许它真的只是南柯一梦而已。 随着梦中二人的身影缓缓远去,明曜移开目光,撑地站起了身。 梦境快结束了,梦中的一切都在迅速坍塌,碧蓝的海水和五彩缤纷的鱼儿,逐渐在明曜眼前化为斑斓的粉末。 该醒了。 她仰头看着周围的一切,这样对自己说道。 人不能一直沉溺于美梦,就像素晖姐姐说的,美梦和梦魇一样,都是可以杀人的东西。 某些时刻,温柔刀甚至更为可怕。 可就在明曜决定转身的前一刻,她却还是松开了紧紧捏着裙摆的手,将双手合十抵在额前。 再一次,她如同曾经无数次离开这个梦境时那样,虔诚地对着这个逐渐消散的天地喃喃。 “拜托了,请让它成真吧。” 明曜并不知道,这一次,她的愿望有被某位神明听到。 第93章 我愿意 后来的几天里, 云咎不知为何,经常不在明曜的身旁,有时融晞跑来找他问修炼神力的事情, 也只看到她一个人窝在小院温暖的神力中看书。 北冥有书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但在冥沧和沈寒遮相隔荒幕交谈的那段岁月中,两人间最多的沟通,就是沈寒遮拿着从世间各地收集而来的秘法古籍, 一字一顿地念给冥沧听。 而冥沧就在荒幕的那头,将那些字句认真地雕刻在薄薄的冰岩上。 北冥之外没有魔族, 寻常修炼的术法对于他们与生俱来的魔息毫无用处。因此沈寒遮给冥沧带来的,也基本上都是些晦涩难懂的, 只剖析经脉构造和炼气运行的书籍。 因为这些内容不讲实操, 只讲原理,所以相对而言,它似乎更接近于医书。 冥沧说, 他就是受这些内容的启发,才得以将明曜复生。因此即便他离开魔渊已有五百年, 这些雕刻着文字的薄冰依旧被保存得很好。 “你想看书是好事, 虽然也没什么用。”冥沧将这堆几丈高的薄冰搬到明曜小院之时, 如此刻薄地说道。 “哥哥,我只觉得自己不能一辈子靠云咎的神力苟活。”明曜无奈地看了看他。 冥沧道:“你以为我没有替你想过办法么?你的血脉如今就像是根满是漏洞的管子, 你那少得可怜的本相之力刚过去就漏完了, 几乎没有方法可解——这些书都帮不了你。” 明曜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捕捉到某个特别的字眼:“几乎?” 冥沧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个微妙的冷笑:“嫁给云咎, 和他结契, 与神明共享永寿。到时你就会发现,这种几乎将你拖垮的反噬, 对于神族而言都是小问题。” 他垂眸扫了妹妹一眼,神情有些事不关己的冷淡,却还是开口:“你从前那么积极地想嫁给他,如今又是为什么犹豫了?” 这个问题,云咎前些日子已经施着蔓生咒问过她多次,因此明曜很快给出了最诚恳的答案:“不知道。” 冥沧嗤笑一声,盯着妹妹苍白的脸看了一会儿,沉默良久才道:“你嫁去神族吧,这是你最好的选择了。北冥、魔族、东海、天道……如今的你,已经没有欠谁了。活得自在些吧。” “妹妹,”冥沧深吸了一口气,明黄的蛇瞳望向头顶被云咎用神力打造的结界,“你要健康,要强壮,要有足够的,可以对抗一切的力量。那都是我苦求不得的东西。” “从小,至少比起魔族……你一直掌握着最好的一切,但为什么你从没有追求过更多的力量?”他恨铁不成钢地重了语气,“我将半身神血都给了你,你已经是神族血脉了,为什么还要留在北冥,安于做一只魔?” “若我眼前有那样唾手可得的力量,不管做什么我都愿意。” 院落陷入了一霎沉寂,素晖来到明曜院外的时候,正好听见冥沧慷慨陈词的结尾,她看着兄妹间有些冰冷凝滞的氛围,突然笑了一声:“做什么都愿意?” 冥沧蹙了蹙眉,显然不太乐意素晖的到来:“当然。” 素晖走入小院,轻轻瞥了冥沧一眼:“那……若是让你嫁给云咎,你也愿意?” 冥沧脸上露出一种吃了不干净东西的表情,扭曲了几分,换了人格:“你死不死啊?!” 明曜笑了一声,拉住素晖的手晃了晃:“好啦,别逗我了。” “我都明白,哥哥,”她轻声道,“但你再让我想一想……我只是、只是……” 不知为何,总是害怕站到离云咎太近的地方。 明曜的指尖慢慢划过薄冰上内嵌的文字,思绪却逐渐飘到了天道向她展示的第一个世界中去——那个世界中的云咎也说爱她,也同她结了神契。可那神契成为了她的枷锁,让她彻底成为了神明的附庸。她一生被困在西崇山,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也不知道北冥灰暗的过去。 后来神明在万古岁月中陨落,她终于得到回家的机会,可北冥已经没有她想见的那些人了。 明曜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努力让自己从那沼泽般的回忆中爬出来。 事实上,因为天道给她的一场梦魇,而对真正的云咎产生疑虑,这实在是一件不太公平的事情。 可她终究是害怕的。 素晖拍了拍明曜的背,有些怜惜地望向她:“如果云咎还是千年前的那个人,你还会犹豫吗?” 明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沉思很久,才摇了摇头:“不会的,如果是千年前的他,我一定不会迟疑。”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68节 小院内寂静一刹,神力铺开的光芒似乎也因为这句话暗淡了一瞬,冥沧若有所觉地望向院外,随后盯着素晖冷笑一声:“你们倒是沆瀣一气。” 随即化为双头蛇身,自院落上空游动着离去了。 明曜也察觉到神力的变化,握着素晖的手松了几分:“云咎……” 素晖俯身对上明曜的眼睛,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明曜。不过……你想见的人,在院外等着你了。” 素晖伸手将明曜从案前拉起来,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明曜转头望向院门,脸上迷茫中还带了几分错愕。 但素晖只是含着笑,温柔地看着明曜的眼睛,朝她点了点头。 明曜推开院门,原以为自己离开小院,便又要踏入魔渊惯常的寒冷和黑暗中,可眼前的深海温柔,碧蓝的海水比她梦境中更加漂亮,水波微漾,五彩的小鱼自远处游过,云咎身着水红色的轻纱长袍,站在院前的几级台阶下抬头看着她。 神明额前的神印浅淡,将负在身后的手掌递到她眼底,笑意温柔,语气也缓:“明曜,跟我四处走走吧。” “怎么会……你、你怎么?”明曜握住他的手走下台阶,声线有些发颤,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是怎么做到的?” 云咎牵着她一路往魔族群居的峡谷中走去,并没有隐瞒她什么:“我看过你的梦境,明曜,我相信你的梦会成真的。” “可是……”明曜抬手戳了戳头顶扁塌塌的鳐鱼,指尖却穿过它的身体,如同戳破了一个泡泡,“这些只是你用神力幻化出来的东西而已,它们不是真的。” 她失神般喃喃道:“连我也不相信那个梦会成真。” 云咎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可是我相信,明曜。眼前的这一切,虽然如今是假的,可是我们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们会找到办法的。” 明曜脚步微顿:“我们?” 云咎低头望向明曜的眼睛,确凿地说:“我们,我和你。明曜,西崇山最初也什么都没有,不是吗?是你将玉萤放到我掌心的,是你让西崇山生机勃勃的。” 他走到明曜身前,握着她的手,微微俯下身与她平视:“谢谢你曾经来过西崇山,谢谢你在我孤身一人的时候陪在我身边。明曜,如果你能再相信我一次的话……请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请让我留在你身边? 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似乎错乱了几拍。 云咎其实已经对她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了,但那些话的背后,和这句是不同的。 云咎曾经说的是让她留在他身边,是让她回到西崇山,是让她嫁往神族。 他从没有说过,他离不开她。 明曜不敢确定地止住了呼吸:“所以……你是想说……” “如果你答应的话,在西崇山大婚之后,我会放下神族的一切,和你回来,一辈子留在北冥。” 他轻声道:“像千年前一样,把北冥变成第二个西崇山。” 明曜紧紧攥着裙摆,几乎能听到心脏奋力撞击着胸前的声音。她转头朝身侧望去,连绵的冰岩之下就是魔族群居的峡谷了,海水将大家欢欣的惊叹送入明曜耳畔。 她知道,对于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北冥的魔族而言,眼前的一切哪怕只是神力塑造的幻象,也足以让他们开心好久了。 云咎见她没有回应,并不催促,只转移话题问道:“想下去看看吗?” 出乎明曜意料的是,当她与云咎来到峡谷中时,魔族看到云咎却已经没有了她预想中的畏惧和害怕,大家都很自然地转头跟云咎打招呼,看起来已颇有几分熟络了。 明曜带着云咎往姨姨们的屋舍处走,有些好奇地问他:“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云咎轻轻应了一声:“来这里幻化的时候,跟他们聊了很多。我想……如果总跟你在意的人相处不好,你应该也会很难过的吧。” “神君……”明曜望着云咎平静淡然的侧脸,感觉心脏微微抽痛了一下,“你不必为了我……这样勉强自己的。” 云咎有些无奈地弯起眼:“为什么会勉强?明曜,为你做的一切,都不是勉强。” 这天,两人在峡谷待了很长的时间。云咎最初只是坐在三个姨姨经常闲聊的厅中,听明曜和她们聊天,可还没过多久,许多其他的魔族就带着尖锥和冰板走了进来。 明曜看到他们手上拿的东西,吓了一跳,下意识站起身挡在云咎的面前:“你们……” 魔族却将手中的冰板翻转,走到云咎身旁,十分诚恳地问:“神君,您看外面的鱼,和我们画的是一样的吗?” 云咎将明曜拉着坐回位子上,偏过头,伸手点了点冰板上刻出的图案,跟他们提了一些意见,又问道:“你们为何要刻这个?” 魔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得画下来呀,不然以后神君离开了北冥,我们就见不到这些东西了。” “不会的,”云咎默了默,将修长的手指轻轻纳入掌心,“它们会一直在的。” “诶?哈哈哈好。”魔族不敢置疑,只打着哈哈马虎过去了。 与之前一样,明曜与姨姨们尚未开始回忆往昔的寒暄,就又一次被过于热情的魔族打断。 他们拿着冰板簇拥在明曜和云咎身旁,在姨姨们不大的小厅中排起了队,请云咎指点他们的画作。 明曜还记得云咎千年前对于绘图之道是毫无天赋的。可比起魔族而言,如今的云咎简直堪称大家,加上他性子沉稳,讲话有条不紊、娓娓道来,耐心的时候,其实颇有些教书先生的感觉。 明曜坐在他身旁静静看着魔族和云咎的交谈,他身穿着水红色的薄纱外袍,清俊的五官并没有被那艳丽的薄红抢去风头,反而因此显得更为清雅俊逸,令明曜不自觉地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她微紧了紧牵着云咎的手,怔忪地又一次回想起云咎方才的话。 “如果你答应的话,在西崇山大婚之后,我会放下神族的一切,和你回来,一辈子留在北冥。” 她没想到云咎会在这种情况下,如此郑重恳切地向她提出这件事。 而且不是从前那种略带强硬的态度,仿佛只是在征询她的心意。 虽然感觉很恍惚,但明曜此刻看着云咎温和的脸,突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此刻的云咎,哪怕和千年前有些不同,但……他一定不会像天道给她展现的梦境那样强迫她。 或许是感觉到明曜手上的力度,云咎侧头望向她,漆瞳含笑,也施力回握住她的手。 等两人从峡谷离开时,天色——至少是云咎幻化出来的天色渐暗。明曜和他缓步沿着山脊回家,两人交握的手牵了太长时间,明曜感觉自己掌心有点泛潮,想抽回手,却被云咎拉住。 他望着她,声音带着几分小心:“明曜,今天……你开心吗?” 明曜点点头,笑了:“开心的,像是做梦一样。” “不是做梦,”云咎低声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北冥可以一直是这个样子。我也可以……一直是这个样子。” 明曜轻轻眨了眨眼,有些欲言又止地提起一口气。 可云咎却在此刻打断了她:“不……明曜,我没想逼你……其实你可以多考虑一下……不需要这么着急回答我。其实,就算你什么都没有答应,我也决定好了,我愿意一直……” “云咎,”明曜垂首轻轻搂住神明劲瘦的腰,将脸埋入他的胸口,“你心跳得好快,你很紧张吗?” “我……” 明曜笑起来:“其实我不需要你为我做那么多,西崇山是你的神域,神族也有许多生灵仰赖你的庇佑,我并不想你为了我放下一切。” 云咎的身体有些僵硬地绷紧,明曜感到自己耳畔的心跳大起大落地减缓。 她抬头看他的脸,从那双沉黑的眸中析出几分落寞。 明曜咬了咬唇,轻声道:“虽然如此,我是愿意的。” “云咎,可是你很好,从千年前到现在,都很好。一直是我想太多,是我没有勇气站在你身边,可那是我的问题,并不是你的原因。” 明曜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柔柔地贴了贴云咎的脸:“我不知道未来究竟会怎样,但我觉得,我应该勇敢一点。所以至少现在,我是愿意的,神君。” 第94章 明曜答应与云咎成婚的消息, 在北冥不胫而走。素晖是最先从明曜那边得知这件事的,她先是微怔,然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抱住明曜轻轻地喃喃:“太好了,小明,姐姐好开心。” 明曜拍了拍素晖的手臂, 抬手回抱了她。明曜发现,自从自己跟素晖谈起了千年前的事情之后, 素晖对她和云咎的事情就非常挂心,每每她情绪低落之事, 她也总如同长姐般耐心地安抚着她。 而相比素晖而言, 冥沧对于此事的态度便更加冷淡一些。当他从明曜口中听到此事之后,只是背着手,冷淡地沉默了许久才道:“你想好了就行。” 仿佛之前那个劝她与云咎结契的人并不是他。 明曜陪冥沧在荒幕前坐了许久, 两人不说话,一起怔怔地看着混沌黑暗的前方, 许久之后, 明曜说:“与神明结契, 得去他的神域才行。” 冥沧理所应当地应了一声,并没有什么反应。 明曜侧头望向他, 轻声道:“哥哥, 你愿意去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冥沧闻言愣了一下,明黄的蛇瞳泛起些许茫然。从他出生起,北冥就从未有过婚礼这件事, 等他去了东海, 无论假扮暮浔,还是暮溱, 也从未有过非常郑重的婚礼。 他想起沈寒遮从前跟他讲的话,对于凡人而言,婚礼应当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如今明曜身边只有他一个亲人,或许…… 他侧头望向她:“你希望我去?” 明曜琥珀色的桃花眸亮了亮,泛起欣喜的光,她点了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冥沧。 冥沧心软了几分,但语气依旧有些冰冷:“这是神族的婚礼,我一旦现身西崇山,说不定会引动天罚。” 他作势站起身:“还是算了。” “哥哥!”明曜伸手拉住冥沧,双眼无辜地看着他,有点撒娇般晃了晃他的手臂,“我问过云咎了,他说成婚之日神域受契约庇佑,天道没有理由强行干预。” 她顿了顿,补充道:“素晖姐姐说,她也会偷偷去的。” “她也去?”冥沧闻言缓缓皱起眉,心头浮现出几分警惕。 仅仅只是为了参加婚礼吗?她……究竟想做什么? 直到明曜与云咎离开北冥的那一日,冥沧依旧没有给到明曜任何答复。 他绷着脸,站在妹妹身后目送她与魔族道别,心头那种隐隐的不安却始终没有消散。 明曜和她熟悉的魔族拥抱道别,漂亮的小脸上洋溢着真挚的欢欣。 她的眼睛很亮,这些日子浸泡在神力中休养生息,精神也恢复了不少,即便冥沧并不喜欢云咎,可依旧不得不承认,明曜在他身边能得到更好的生活。 明曜与她的姨姨们挨个道别,抱着她们撒娇似地说“姨姨不要太想明曜,明曜会回来的”。 虽然她也曾邀请过她们一同前往西崇山,但或许还是出于对神族的敬畏,姨姨们都露出了非常为难的神情。明曜有些失落,但云咎又立刻在旁边安抚她说,之后回到北冥还可以再补一个和魔族的婚礼,她顿时便释然了许多。 或许是受到此刻明曜笑容的感染,容兔也有些动容地抱住了她,她踌躇了一瞬,最终对她说:“孩子,你要好好的。” 明曜用力地点了点头,又跟宁龟姨姨话别,最后才有些迟疑地走到温澜姨姨面前,诚恳而坚定地握住她的手:“姨姨放心,明曜考虑清楚了,不会后悔。” 温澜眼中闪过一丝迷惑,似乎并不清楚明曜为什么会讲这话,于是她沉默了一瞬,故作镇定地回答:“姨姨们都没有经历过这些,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按照大家对温澜的了解,她在此刻讲出这种严肃而不失温度的话,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对,但下一瞬,她清晰地感觉到明曜抱着她的动作僵硬了几分。 少女抬头对上温澜的眼睛,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她仿佛还想再问些什么,素晖却走到她身旁笑道:“小明。” 明曜回过神,转身望向素晖。 素晖拉过明曜的手,在她掌心落下一个字,然后凑到她耳畔小声道:“婚礼当日,这就是我。” ——玉。 明曜的注意力被她分散开去,她握紧拳,轻轻点了点头,被魔族簇拥着送到了云咎的身旁。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69节 她回过头,最熟悉的三位姨姨被神情艳羡而喜悦的魔族淹没,她看不见她们,感觉一种微妙的怅然和疑虑涌上心头。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明曜的目光落到了一旁不远的冥沧身上。 他的哥哥依旧身着那厚重的玄色大氅,深邃阴郁的五官仿佛蒙着一层阴影,他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目光却一直追随着明曜。 那双明黄的蛇瞳深处溢出些担忧的神色,可却在与明曜对视的一瞬间消散。 他朝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些许不自然的微笑,很温柔,和他通身的气质显得割裂。 明曜的心却在这样的目光中逐渐安定下来。 她想,或许她原本以为……她的姨姨也会这样目送她离开的吧——而不是在她与她们话别的时刻,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松了口气般的释然。 前往西崇山的一路上,明曜有些出神,她一面不断地告诉自己姨姨们的反应并没有问题,只是她多心。 一方面,又总是反复地回想起温澜的那句“姨姨们都没有经历过这些”。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容兔和宁龟确实没有经历过情爱,可温澜确是明曜生命中第一个和她提起这些事的人。 在明曜快成年的那段时间里,温澜总担心她不能一辈子待在她们身旁,于是她经常会告诉明曜“你是神族的血脉,和姨姨都不一样,你以后或许会见到更广阔的天地,遇到更多的人。” 她说:“但你要记住,不要轻易爱上谁,也不要轻易后悔。” 虽然温澜没有讲得很明白,但明曜一直隐隐觉得,她曾经也是有过一个心上人的。 至少不会说……没有经历过这些。 离开北冥的结界,广袤无垠的暗海很快消失在了明曜的视线中。她一直望着外面出神,甚至没意识身体又开始冰冷起来。 为了照顾明曜被反噬之力耗垮的身体,云咎在离开北冥之前特意为她打造了玄冰做的车辇。车内满是纯净浓厚的神力,和她在北冥的小院一般无二。 因此当云咎掀帘而入时,看到明曜又逐渐苍白的脸色,心脏控制不住地漏了一拍。 他几乎是下意识抱住她,将通身的神力不加遏制地灌入她的血脉,甚至明曜还没回过神,就已经感觉到了云咎怀抱中的颤意。 明曜抬手环住他的腰,不知道从何时起,云咎居然开始这样紧张她的身体,有些无奈地道:“神力用不完么?我真的没事。” “为何在辇中也会如此?”云咎垂眸望向明曜,不安地抵住她的额头,又喃喃地安慰她,“没关系,等我们结了婚契,你就不会有事了。” 明曜在他怀中轻轻点了点头,问道:“云咎,你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了吗?” 云咎漆瞳微沉,眼底潮涌般翻出一阵冷意:“素晖同我讲了……我们做到了那一步,天道竟也没有放过你。” 明曜分明是他以命相护的人,可哪怕以神明陨落为代价,他竟也没有护住她。 明曜沉默了一瞬,听出了云咎的言下之意,就是他的记忆依旧不曾完全恢复。 可她觉得这样也好,他没记起来的那些事属实不是什么好事,亲历与转述终究不同,她私心其实并不希望云咎再次承受那些事。 何况……他们马上要成婚了,她也应该向前看了。 “云咎。”明曜捏了捏他紧实的小臂,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将脸凑得离他更近了一些。 她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觉得他与千年前很像,但好像又有些不同,至少……她从未在千年前的云咎眼中,见过如此冰冷的狠意。 虽然明曜知道那种神情并不是给她的,可依旧有些瑟缩地滞了一下。 云咎此刻也在看她,轻而易举便察觉到明曜的生怯,不过一霎,他眼底的冷意便彻底散了。他像是有些慌张,重新变回了千年前那种温和的样子,按着明曜的后颈将她埋入了自己的颈窝。 “吓到你了?”云咎轻声道,“明曜,你别怕,这些事你都不用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他轻声道:“嫁给我就好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明曜又有些心疼,她知道恢复记忆会给云咎带来一定的影响,可她没想到这种影响会让他变得这样捕风捉影。 她记忆中的执法神,并不是那种会因为她一个眼神而不安至此的人。 明曜默了默,侧过脸亲了亲他的神印,又一路吻到他的眼皮,像是小鸟啄弄果子的方式,很纯情。 她记得他从前最吃这一套,很容易就被安抚好了。 然而出乎明曜所料的是,下一瞬,她感觉身体被翻转,云咎将她抱坐在自己膝头,大掌扣住明曜后颈,沉沉看了她一眼,然后凑上前深深地吻住了她。 明曜感觉自己的大脑轰然炸开了,他太久没有吻她的唇,那动作简直称得上蛮横。她坐在他膝上,后颈被他用力地掌着,腰侧也被他另一只手紧紧按在身上,他掠夺般地亲吻她的唇珠和舌尖,两人紧贴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烫。 她试图喘气,又被他追着缠吻上来,到最后她只能无力地环着他的脖子抽噎着承受,触电般的情潮一阵阵上涌。这感觉太陌生了,明曜感觉自己要溺在这个吻里——她的足试图去踹他的小腿,却被云咎更用力地抵住,一阵天旋地转,他换了姿势,将她按在毛毯上,深深看了她一眼,垂头又亲。 明曜觉得自己应该是舒服的,可是云咎千年前好像也不曾这样激烈地吻过她,她感觉自己识海不断炸开了白光,身体不受控地轻抽,连指尖都是酥麻的。 太过分了,真的不行了,明曜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神明亲哭了。 而始作俑者终于停下那欲将她拆骨如腹的动作,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尾,声音低哑性感,闷闷笑了一声:“怎么哭了?明曜,不是你先撩拨我的么?” 明曜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委委屈屈地想:可是,你千年前可不是这样的。 第95章 在天道向众神下达了诛杀堕神素晖的旨意之后, 几乎所有神族都将目光投注在了西崇山。 作为执法神,云咎理所应当地掌握着神族顶尖的战力,大家也早就习惯了由他出手去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 可这次, 毕竟有些不一样。且不说神谕所惩处的对象,是曾经在神族颇有声誉,且一向受天道偏爱的月隐峰神女。 更奇怪的是, 天道此番,竟也让未封正神的神祇掺和进了这件事中。 虽说神谕言明, 只要成功诛杀素晖,普通神祇可封为正神, 正神之尊更有极大的神权、神力突破。 可同为正神, 想要杀死在梦境中穿梭无定,机敏狡诈的堕神本就不易,更枉论未封正神的那些了。 因此, 在众神确定素晖和云咎同在北冥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对于他们而言, 看热闹的心思, 明显比插足此事的想法要大得多。 正神总有机会可封, 更大的神权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留给云咎这样铁面无私的冤大头干吧。 因此, 在云咎持神谕自东海前往北冥之后, 不管是这种在隔岸观火的,还是真对神谕有些蠢蠢欲动的,都迫于执法神|的|名号沉默了下来。 没有人再试图前往北冥, 和执法神分一杯羹。 可出乎多数人意料的, 是当西崇山主神归位,神域结界再一次打开之时。神族不仅没能得到堕神伏诛的消息, 就连北冥魔渊,好像都风平浪静、无事发生一般。 怎会如此?执法神不是一向厌恶魔族,更妄论这次北冥还和堕神勾结 ,更是罪无可赦吗? 这样的念头,不仅神族有,就连西崇山懵懂无知的精怪神侍也有。 因此,当云咎抱着明曜从玄冰车辇中下来的时候,山中生灵都瞬间沸腾了。 “我、我没有眼花吧?明曜竟然还是回来了!” “还是神君抱着回来的……” “北冥与堕神勾结,我以为神君不会将她留在身边了。” 明曜窝在云咎怀中睡得正香,隐约感觉到走动的颠簸也不曾完全醒转。可禽鸟听力很好,山中生灵的窃窃私语也并未掩饰,明曜勾着云咎的脖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轻声道:“回来了?” “嗯,”云咎也听到了那些生灵的言语,脚步却并没有停顿,只抬手轻轻摸了摸明曜的头顶,略抬起下巴,使她更安稳地蹭入自己怀中,“还困吗?” 虽然回程的这些日子里,明曜在车辇上什么事都没有干,可身上的乏力之感却与日俱增,就连神力日夜浸润都未曾缓解。 云咎一度为此十分焦虑,倒是明曜一直抱着他安慰,承诺大婚之后她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才让云咎勉强安心了几分。 但明曜隐约感觉到,因为自己身体状态反反复复地垮塌,云咎对于结契的愿望便更加急迫了。 急迫到,每天晚上都会按着她不停地道歉、忏悔,说若是千年前自己直接堕神,或许就不会让明曜受那么多苦了。 每每他说这样的话,明曜都会很担心地凑过去亲亲他,然后告诉他现在这样也已经很好了。 她恢复记忆的时刻,比云咎早了很多。最初她会将曾经的云咎和眼前人混为一谈,后来又开始学会将他们看做两个相差甚远的人,到如今,明曜慢慢明白,不管是千年前还是现在,云咎依旧是云咎,就算年岁、性情,处事方式都有些不同了。 可底色还是一样的。 虽然天道给她展示的梦魇真实到此刻回想还是会心悸,可明曜已经看开了很多,能够将其归于无数平凡梦境中的一个。 素晖曾说,梦境都是虚假的,只要不在意,便如飞灰,转瞬即逝。 明曜很信她的话。 回到西崇山后的日子并没有从前那样清净——或许是因为北冥和堕神的事情终究影响了山中生灵的想法,明曜明显感觉到自己和小玉一样,都被其他人默默地回避了。 云咎在回到西崇山后不久,就开始着手命人准备大婚事宜。他孤身一人惯了,对这些婚嫁礼仪的概念并不比冥沧清晰多少,于是不可避免的,他并不能像在北冥那样时时刻刻陪着明曜,而是每天都会分出许多的时间,去亲力亲为地操持筹备事宜。 因此当云咎指派神侍照顾明曜的时候,明曜还是只选了小玉。 她没忘记素晖在她掌心写下的那个“玉”字,纵然不清楚素晖届时会在婚宴上做什么,但她依旧觉得,还是将小玉留在自己身边最稳妥一些。 再次看到明曜,小玉心中唏嘘不已,她没想到在明曜离开西崇山的这段时间,世事竟已变化至此。 她原以为心系云咎的旧主素晖,在东海因另一个人弑神堕落,而她一直当做妹妹看待的明曜,竟然得了神君青眼,即将与其成婚。 小玉因此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明曜相处了。 明曜对她的态度,却一如既往地亲近温和,她轻轻挽住小玉的手臂,有些苍白的脸上挂起一抹柔柔的笑:“小玉姐姐,素晖神女堕神之后,你在西崇山的境遇还好吗?” 小玉喉中微涩,摇了摇头:“大家顾忌我出身月隐峰,并不敢再与我太过亲近。” “没关系的,”明曜朝她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来,“他们只是不确定神君会不会真的向素晖姐姐出手,因而才会如此。如今云咎回来了,他们便不会再有此顾虑了。” 小玉怔了怔,觉得明曜好像哪里都没变,却也终究有些不同了。 明曜刚到西崇山时,那种生怯小心,还有些装乖讨好的模样依旧清晰地留存在小玉的记忆中。 可如今的明曜,虽然对于西崇山生灵的态度依旧是温和的,但好像……已经全然不是曾经那个,把谁都看得高高在上的小鸟了。 小玉甚至觉得,明曜不自觉地,用一种很包容的态度在对待他们。 这种态度并没有让她感到不适,可确实有种……微妙的,被反过来照顾的感觉。 小玉并不了解千年前的事情,更不可能知道,此刻西崇山的生灵在明曜眼中,都像她亲手浇灌的草木,于是她只能半是欣慰半是疑惑地看着明曜:“明曜……你好像,变了很多?” “这样吗?”明曜在小玉的目光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应该是有一点。” 除了西崇山那些有意无意在回避着明曜的生灵之外,在执法神回归神域后不久,西崇山陆陆续续地也驾临了许多神明的分身。 其中大部分明曜都不认识,而云咎也着实没有热情招待的意思。 反倒有些时候,若明曜正巧在云咎身边,那些神明分身一旦露出颇有深意的目光打量她,云咎都会面露不悦地将其赶出西崇山。 关系亲近一些的,倒是会在赶人之前顺带发一张婚帖。 于是执法神即将大婚的消息,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传遍了神界。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70节 在明曜回到西崇山的第五日清晨,她坐在云咎怀中,看着神明专注地绘制着婚服的图样,觉得非常好笑。 她盯着云咎面无表情的俊脸,剥了个橘子凑到他嘴边,若无其事地安慰:“其实我觉得,这个图样交给神侍们画,也是可以的。” “不行,”云咎吞下橘子,抬头亲了亲她,“她们都画不好。” “可是……”明曜忍俊不禁地盯着满地的废稿,“我觉得你画得更不好。” 云咎默然了片刻,他发现自己的画技,仿佛是明曜永恒的话题——她很喜欢抓着这点笑话他。 神明放下毛笔,掐着少女的腰使她面朝自己,漆瞳上抬,闪烁着几分危险的暗芒。 明曜垂头看着他,心尖颤了颤。 虽然神明不会老去,可云咎的容貌和千年前还是有点差别的,他五官比从前更深邃,线条也更凌厉一点,若不带笑意,这样锐利的眼神放在他如今这张清冷有余,温和不足的脸上,确实有点吓人。 明曜有种撩到老虎须须的错觉,不自然地在他腿上动了动,小声道:“……云咎,那个,你从前没那么小气的。你也知道的……我不是故意的。” 云咎闻言,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来:“哦,小气。可我有对你做什么吗?” 明曜哽了哽,脸上露出一丝憋屈,最后妥协般非常乖巧地摇头:“没有……您最好了,一点儿都不小气。” “嗯。”云咎垂下眸,一手更紧地环住她的腰,一手取过案上新绘的婚服图纸,眉间微蹙,“当真不喜欢?” 明曜松了口气,见他确实没有再追究她的调侃的意思,于是也认真打量起了那图样——其实是好看的,虽然没那么精致,但真的很用心,即便没有上色,她也能想象出这件婚服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了。 明曜弯起亮晶晶的桃花眸,诚恳地赞叹:“喜欢的,已经很好看了。” 云咎却沉默了片刻,认真地打量她的表情,淡淡开口:“真心的?” 明曜点头:“当然是真心的,我真心喜欢。” 云咎笑了,语气凉飕飕的:“那你方才……就是故意的了?” 明曜带笑的表情微僵,望着云咎越来越沉的眸,松开搂着他后颈的手,试图从他膝上下去。云咎却放下图纸,双手按住了她的腰。 “小骗子。”他轻声道,“低头。” 明曜被他控在掌中,望着神明深邃的眼眸,整个人仿佛都被吸纳了进去,她耳廓微红,老老实实地垂头。 “好乖。”云咎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刚凑上去,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神君!神君!好多神君派分身往西崇山来了!乌泱泱的一大片!” 宫外的神侍声音慌张,豆大的冷汗从背后滚落——执法神强娶魔女,是公然打了天道的脸,那些神明……不会是来宣战的吧? 他们担心的事,难道果真要发生了? 第96章 “啊!”明曜被门外的通传声惊了一下, 有些紧张地朝云咎怀中挨过去。 云咎眸中含着笑,顺势揽着她深深落下一个吻。明曜当即反应过来,脸颊浮起飞红, 用力地推了推他的肩膀:“现在不行……你快去看看。” “神君!神君!”门外神侍语气愈发焦灼。 云咎却不为所动地吮着明曜的唇瓣,将她亲得眸中泛了水色,才含笑揉了揉她微肿的唇珠, 低声道:“方才你说……我如今小气?” 明曜暗自腹诽,脸上却不露分毫, 她摇摇头,赶着云咎离去:“不小气不小气, 是明曜错了。神君……你快跟神侍出去看看吧。” 云咎一边抱怨着她敷衍, 一边却低笑着握住了明曜的手,拉着她往宫外走去。 神侍走在他们的身前带路,云咎步调却缓, 拉着明曜不紧不慢地走出了神域的结界,化作一道雾气溶于云间。 山外的风声喧嚣, 没有了结界隔绝, 明曜轻易就听到了远处的响动, 她与云咎站在云端朝西而望,只见万丈霞光之外, 十几位神祇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的那头。 因逆着光, 明曜看得并不真切,但着实觉得那些神祇气势逼人,聚时神威浩荡, 当真有几分前来找茬的意思。 “神君……”神侍毕竟只是山中精怪修炼而来, 并没有神族血脉,更没有一次见过这样多的神祇同时驾临, 语气中都带了些瑟缩。 云咎握着明曜的手,朝那位神侍微侧过头:“无事,你先退下。” 神侍闻言,如蒙大赦,急不可待地缩回了西崇山的结界中。 而这边,明曜已经在这许多神祇遥遥的身影中,辨别出了两个熟悉的人来,她也终于松了口气,被云咎牵着上前。 千年不见,馥和予仍然是那一幅朴实简约的布衣装扮,予怀中抱了一直胖嘟嘟的母鸡,刚与明曜对上视线,便激动地戳了戳身旁的馥:“我说吧,人家就不是普通的鸟。” 馥脸上露出几分尴尬,胯骨轴子又被戳得生疼,于是表情极其扭曲地反手捅了回去。 随着予的一声尖叫,云咎眼角抽了抽,抬手对着予怀中那只扑腾起来的母鸡施了个术,以免它从云端跌下去摔死。 予回过神,感激不尽地飞身下去追鸡,而那些气势汹汹而来的神明分身,也被眼前这一场闹剧搞得没了气焰,饶有兴致地围在上空看予跌跌撞撞地追母鸡。 “馥,没想到那么多年了,你弟弟还是那么小孩子脾气。”说话的是一个面容和蔼的白眉老人,他慈祥地朝云咎点点头,然后上下打量了明曜一眼,也朝她招了招手。 “孩子,来。” 明曜从未见过这位神明,有些紧张地对上他的视线,轻轻攥住了袖口。 云咎却在身旁温声道:“明曜,这位是泽满神君。” 明曜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云咎真的与泽满神君相识,她讶然地眨了眨眼,走到老者身旁,朝他微微曲膝:“泽满神君。” “诶,孩子。”泽满神君笑眯眯地从袖中抽出两根红绳,“这是贺礼。你们新婚当日,我恐怕不便出面,因此提前来贺。” 明曜双手接过那两根红绳仔细打量,第一反应是觉得手中的这“正牌红绳”,似乎和他们在东海送出的“假冒红绳”并没什么两样。可后来一听泽满神君这话,又顿时将这个有点好笑的想法抛诸脑后了。 她转头望向云咎,果然见他也走到自己身旁朝泽满神君颔首拘礼,云咎轻轻握住明曜的手,道:“泽满神君今日亲至,已不胜荣幸了。” 泽满神君点点头,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明曜掌中的红绳上,抬手打了个响指。 明曜顿时感觉腕间一热,再抬手时,便见那红绳已经圈圈绕在了她与云咎的手腕上,红光一闪而逝,很快,那绳子便也消失不见了。 她有些困惑地转动着手腕:“这根红绳……” 泽满神君但笑不语,又跟云咎说了些客套话便要告辞。离去时,他才在明曜面前停下脚步:“孩子,福泽和很多东西都一样,表面看不见,实际一直都在。但是,你得愿意相信才行。” 泽满神君离去后,又有几个明曜不曾见过的神祇前来道贺,其中有一位司锻造冶炼的女神送了几只精致的宝匣给她。 她表情淡淡的,对明曜似乎并没有多少好感,但明曜打开匣盒之后,却看见其中放着一只精致辉煌,极具匠心的头冠。 女神身着金色襦裙,襻膊束袖,整个人显得高挑而干练,她对明曜道:“既然你已做好了选择,就永远不要背弃于执法神,也不要再想着魔族。” 云咎伸手合上那放着头冠的宝匣,将明曜拉到身后,神情十分平静:“炆金,此物贵重,你自己收好。西崇山与北冥之事,也并不容你置喙。” 这话有些重了,炆金听罢,眼圈顿时红了:“执法神果然无情,可你若与从前一样,无情于万物倒也罢了。偏偏又为何陷在这样一个魔女手中!” “唉呀,阿金啊!”馥见情况不妙,连忙拉过女神替她扇风,“小云就这样哦,我看也没什么不好的……诶,你这个头冠真好看,你要是不想要了,可以给姑带啊!” 炆金听了这话,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谁不知道北冥天生魔种,为天道所不容!我说什么了吗?我还不是为了他好!” 予满身鸡毛地抱着母鸡冲了回来,他站在姐姐身旁,看了看满眼泪水的炆金,摇头劝道:“你这是何苦呢?你小时候我就说了,姻缘这种事,光看脸是不行的。” 炆金一听这话,火冒三丈,差点背过气去:“谁看脸了!我看谁的脸了!他长得好看怎么了!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他眼睛坏了!非要去北冥捡个……” 明曜四肢僵硬地看着馥拖着炆金离去,一转头,却见云咎早已被另一位眉心点着火形神印的神祇拉到了一旁。 “看你如今这态度,是当真决定宽恕魔族!”那神祇体格强劲,坦胸露|乳,块块分明的小麦色腹肌上纵横着几道狰狞的刀疤,估计也是个武神。 云咎语气平和:“魔族无罪,不需要任何宽恕。” “你简直不可理喻!待堕神伏诛,天道大封神族,改弦更张,看你那执法神之位还能坐多久!” 云咎漆瞳深沉,冷冷注视着他:“可见灼祀神君已对诛杀堕神之事胸有成竹?如此,便静候佳音。” 灼祀与云咎怒目而视,眉心神印灼灼,身后几乎燃起千丈法相,而云咎依旧神情平静:“灼祀,你这是想在西崇山与本座动手?” 神域威压陡然铺开,予怀中的母鸡又开始奋力挣扎,那惨绝人寰的尖叫实在刺耳,灼祀默了默,最后皱起眉头,朝予大吼一声:“叔!你这鸡也太烦了!” 予连忙给他铺好台阶:“俺也觉得!咱赶紧走吧!这鸡估计不适应小云这地儿!” 一大群神祇在馥予的胡搅蛮缠之下走了大半。不过多时,该骂的骂了,该问的也问了,送礼的都送完了,苍莽的西崇山云海间,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束手束脚地站在原地。 ——是一个未封正神的神祇。云咎将冷冷的目光投注到那个女子身上,她身着一件浅草色的广袖长裙,眉眼娴静温柔,望向云咎时带了几分生怯的踌躇,片刻才遥遥向他屈膝行礼。 云咎朝她轻轻颔首:“不知如何称呼?” “执法神,在下在书香墨海中诞生,名为文沁。”那女子小声道,“是个未封正神的文神。” 云咎点了点头——这位文神|的|名号他也曾听说过,因其八千都未封正神,实在算是少见。 可是……他从未见过这位文神,她又为何会在此时前来? 文沁垂着眸,在云咎探究的目光中显得更加畏缩:“执法神,听说您之前前往北冥……可有在那里见到过素、素晖?” 云咎双眉微蹙,几乎开始怀疑眼前这个胆怯的文神,也是那些妄图诛杀素晖,以求得正神尊位的神祇之一。 他犹豫了一瞬,平淡道:“北冥广袤,何况素晖极擅藏身于梦境。” 文神闻言只道他没见过素晖,点了点头,有些恍惚地看了看云咎,又看了看明曜,最后垂头丧气地朝二人微微屈膝:“如此……多谢告知,愿两位长相厮守,岁岁好合。” 明曜学着文神标准的仪态还礼,见她脸色实在太差,便想着将她请去西崇山喝杯茶,谁知文沁根本没等她开口,就灰败着一张脸转身。 云咎与明曜对视一眼,电光石火之间,彼此都觉得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 明曜立刻道:“请稍等!” 文沁转头朝明曜露出一个寂寥的笑容:“夫人……还有何事吗?” 明曜被她一声“夫人”称呼地愣在原地,有点不好意思地从袖中掏出一张浅金色的婚帖递给文神:“半月后婚宴,希望文神可以赏脸前来。” 文神双手接过,点了点头道:“我、我一定会来的。” 那语气太过认真,到叫明曜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返回山中的一路上,明曜都在暗暗回想文神今日有些异常的举动。她虽从未见过她,但文沁无功而返的灰白脸色太过明显,就连明曜这样习惯将人往好处想的性子,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怀疑。 她为何要找素晖?是为了杀她?还是暗藏其他秘密? 或许是因为明曜思索地过于投入,以至于回到神宫时,仍然没有理睬云咎半句。 最后,神明实在是无法忍受她的漠视,一进门便将她横打抱了起来。 明曜喉中溢出一声惊呼,下意识抱住他的脖颈,将小脸埋入他的颈窝,好闻的冷香又一次盈盈满满地送入她的鼻端,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拍拍他的后背:“怎么了?你刚刚有同我讲话吗?” “抱歉,我是在想文神与素晖姐姐的事情,一时有些失神……” 云咎却已抬手掀起寝间的帘帐,将她压入榻中,他墨色的长发垂下,漆瞳点着笑意,认真地看着她:“我刚刚唤你呢。” “啊,唤我……”明曜小声道,“唤我什么?” 她是想问云咎叫她有什么事,可云咎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用低沉好听的声音缓缓道:“唤你……夫人。”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71节 明曜蜷起身子,耳朵发烫,瞬间脸色爆红。 第97章 自那十几位神祇驾临西崇山又离去之后, 山中万事便重新归于平静,除了众多精怪神侍忙着同云咎一道筹备大婚事宜之外,与往常几乎没什么变化。 山中精怪都是心性单纯之辈, 当他们意识到西崇山并没有因为云咎纵容魔族,而受到太过猛烈的指摘攻击后,也都纷纷安下心来, 如明曜所料一样,自然而然地与她和小玉建立起了更多的交流。 在云咎没来找明曜的日子里, 大家得了空,便会三三两两地聚在这位很年轻的未来“神君夫人”身侧, 饶有兴致向她打听云咎执法神之外的另一面。 不管是回到西崇山之前还是之后, 明曜即便知道自己即将与云咎成婚,却依旧没有想过将千年前的故事告知这些精怪。 比起用已经被大家遗忘的,有些冷冰冰的过去来树立自己的形象、与大家拉近关系, 明曜其实更愿意将他们当做家人朋友,重新培养感情。 虽然云咎在魔渊时曾对她承诺, 大婚后会放下西崇山的一切同她返回北冥。但明曜始终将西崇山当做自己第二个故乡, 她想, 她愿意奔波,也愿意忍受与云咎短暂的分别, 只希望自己的两个家乡都能好好的。 因此, 在明曜回到西崇山之后,尽管招魂反噬依旧使她日渐虚弱,但她仍然每天都空出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跟西崇山的生灵们围聚在一起聊天。 大家最开始在得知明曜即将与云咎成婚时, 是艳羡多过于其他的,毕竟不提云咎对明曜众所周知的偏爱, 仅仅是与正神结契,共享永寿这一条,就已经是大家从未想过的事情了。 但随着和明曜交流的深入,西崇山生灵对她的这一份艳羡很快便转化为了理解。 并且大家都觉得……明曜对云咎的印象,和云咎在他们眼中的形象——这差距,也实在太大了。 “其实神君人很好的,虽然从前面上冷淡了一点,但他内心很温柔。”明曜说,“云咎嘴上不说,可西崇山的一草一木,他都放在心里呢。” 明曜这是在回答,大家问她怎么这样快就不害怕云咎的事。 西崇山生灵听了这话只面面相觑——在他们印象中,云咎虽然从不曾对他们动怒,日常给他们本体浇灌分配的神力也是分毫不差,但这些举动比起“将一草一木都放在心里”,似乎还差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大家觉得明曜这话有些敷衍了事的嫌疑,可她的神情是那样柔和而认真,像是真的陷入了一段非常美好的记忆中——这使大家不约而同地点起了头,决定将所有不赞同都悄悄含糊过去。 时间就这样一日日过去,西崇山生灵跟明曜聊得越多,心中对她的怜爱便越发深切——怪不得神君会喜欢这个小姑娘呢,她善良实诚,而且看起来……很好骗的样子。 一点点的善意都会被她当做金子般珍藏,又何况云咎是真的十分喜欢她。 日子久了,大家好像都开始和新婚双方一样,欢欣而热忱地期待起了之后的大婚。 但没有人知道,真正对这桩婚事开始产生隐隐担忧的,却是明曜本人。 她又开始被卷入天道的梦魇中了,之前那场只见了一次,便令她夜不能寐了好几天的梦魇再次侵袭了她的识海。 但这一次,明曜开始学会去抵抗梦魇所带来的影响。 她就要与云咎成婚了,她不断对自己说,梦境中的一切都是假象,只有触手可及的东西才是现实。 然后她又一次惊慌失措地惊醒,伸手紧紧拥住了身旁揽着她浅寐的神明。 云咎几乎是在她睁眼的瞬间就清醒了,他抬臂将明曜抱到自己身上,西崇山如水的月光从窗外檐下倾泻而入,他望着明曜雾蒙蒙的双眸和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伸手一下下抚摸她的后脊,像是在给什么柔软的小动物顺毛。 “做噩梦了?”自从天道莫名其妙出现在明曜的梦境中之后,即便云咎在她沉睡时特意封住其识海,但依旧对这件事产生了很深的戒备。因此,在明曜此刻突然惊醒后,他便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明曜趴在云咎胸口,闻着他衣上的冷香平复了慌乱的心跳,然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抬眼看向他:“我的识海……还是被神力封印着吗?” 云咎面色微沉,伸手轻轻抚上她柔软的银发,低低地应了一声。 明曜身体微僵——那就意味着,这不是普通的梦魇了。 “别怕,”云咎沉声道,“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明曜在他怀中点了点头,更紧地环住他的腰:“云咎,不管天道的目的是什么……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如果祂只是为了阻止我们结契……”明曜顿了顿,撑着床边微微探起身,隔着云咎柔软的白袍低头亲了亲他的心口,“祂不会成功的。” 昏暗的夜色里,少女的长发如同流动的水银,顺着她纤细的腰背一路滑落至云咎的掌心。 他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那其中闪烁着的信任和依赖是他一生都在追寻的光。 他见过这双眼睛畏惧而怯弱的模样,也见过无数欲言又止的悲哀从其中缓缓淌出,她像是他一点点小心翼翼养大的花,最终如他所愿地向他敞开了最柔软而不设防的心。 他看着明曜明亮的脸庞,心底软得一塌糊涂,不知如何才好。 他私心想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甚至来不及等到天亮,来不及兑现一场盛大的婚礼,只想趁着这个月色朦胧的夜,将她彻底融进自己的骨血。 浑然一体到,哪怕天道都不能将他们剥离。 可云咎最终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侧躺着将她紧紧拥住,在浅尝辄止的亲吻之后,一遍遍对她说“我爱你”。 明曜迷迷糊糊地听着,不厌其烦地应着,就这样紧紧抓住了她触手可及的幸福。 她想,她应该能从其中获得足够的勇气,去面对那一场场身临其境般的梦魇。 幸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在云咎为她设计的婚服,从样稿变为了实质的那天,神侍来到她房中,将那一件件繁复神圣到极致的礼裙展示在明曜眼前。 那婚服样式很是复杂,大袖长裙,层数繁多,上身后便如同花瓣般层层叠叠地将人包裹。但或许是担心明曜届时觉得沉重难行,云咎又用神力交错着掺入了丝线织锦中,既保证明曜在大婚时,仍能够时刻置身于神力中,又使婚服的重量消解了许多。 明曜试穿时,不太知道云咎究竟是怎么想到这点的,但层层交叠的婚服上身后,她确实没有被束缚着的沉重感,倒是感觉和平时穿着纱裙并无不同。 唯一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这套婚服竟然不是神族惯用的白金色,而是人间嫁娶时常见的金红配色。 “明曜,你好适合穿红色。”小玉将明曜的长发绾起,细心替她配上了金玉首饰和发冠,望着眼前容色辉丽的少女,连呼吸都放轻了一些。 她实在是好漂亮,五官精致秀丽,婚服艳极的正红与她银白色的长发形成一种冷暖色的碰撞,但却并没有因此显得割裂,反倒使她本就惊艳的容貌,显出了一种更为夺目的风流。 明曜望着自己铜镜中的倒映出神,抬指捻起口脂点涂在自己唇间——她觉得小玉的反应有些夸张了,招魂反噬令她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这种虚弱同样作用在她的容貌上。 她的脸色更苍白了,唇上也什么血色,看着不太健康,因此穿着婚服也没有那种端仪中正的感觉……总之,明曜并不太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 小玉望着她默不作声的样子,顿时有些踌躇——明曜看上去似乎并不太开心,这样……叫她如何去向执法神回话呢? “明曜,你不喜欢这件婚服吗?”小玉小心翼翼地问她。 明曜抬手抚摸着婚服上用群青色羽线织就的神禽图案,那只鸟展翅欲飞,栩栩如生,不知道是云咎绘制了多少遍才终于确定下来的。 她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笑意,轻声道:“我很喜欢呀。” 小玉放下心来,还想说什么,身后宫门却被轻声推开。白衣的神明缓步走入殿中,目光落在明曜的背影上,步子都逐渐放缓,像是怕惊扰了一只蝴蝶。 明曜回头望他,她平时不施粉黛,如今唇上一点润湿的绯色便明艳到灼心,她朝他笑了笑:“好看吗?” 小玉察言观色,连忙退出寝宫顺便带了门,云咎走到明曜身前蹲下,轻轻拉住她的手,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好漂亮。” 明曜回握住他的手,轻轻磨蹭他的指骨,垂着眸想了很久,最终才道:“神君…… 关于天道的梦魇,我想起一件事……” 她抬眸望向云咎,将心中暗藏了许久的犹疑说出口:“这次回北冥,我觉得姨姨们……都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第98章 要向云咎吐露那些从蛛丝马迹中摸索出来的揣测, 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若放在以往,明曜觉得她或许会更谨慎地斟酌用词,以防云咎从中琢磨出几分试探和怀疑。但如今, 她只是拉着云咎的手,很自然地,便将她在北冥察觉到的微妙之处全都细细讲给他听。 “会不会……是我多心了?”仅凭单薄的字句, 毕竟无法完全准确地将明曜的感受描述清楚,因此说完之后, 连明曜自己都有些不敢肯定了。 她习惯性地歪了歪头,步摇轻晃, 轻轻碰到了脸颊, 她伸手将它拨开,喃喃道:“或许是因为这些事过去太久了,姨姨们都不记得了吗?” 然而还没等明曜想清楚, 她却感到云咎的手掌有些用力地握住了自己,她抬眼朝他望去, 见他高挺的眉峰微锁, 似在非常认真地思考她的话——认真到, 甚至显得有些彷徨。 “云咎?”明曜很少见到爱人这个样子,一时竟也有些紧张, 她沉默了一刹, 身子逐渐变得有些僵硬,“是……真的有哪里不对?” 云咎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墨色的眸子将眼前身着嫁衣的少女框入其间, 他沉了口气, 沉默了好久才道:“明曜,当初我将你带回西崇山, 对你说我取走了魔族五百年的岁月……那,本不仅仅是指修为。” 话音落定,云咎感到怀中少女的躯体逐渐僵硬起来。她的指尖有些细细的颤抖,睫毛扑闪着,转向他的目光中却顿现一种令人心碎的惊痛:“你……是什么意思?” 云咎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一向从容平静的目光竟带了几分颤抖和畏惧。他看着眼前一身红衣婚服的少女,却仿佛那炽烈喜庆的红,将化为无尽的烈火将她彻底吞噬。 曾经在北冥深海所发生的一切的侥幸,都在此时化作锋利的短刺横亘在他的喉头。以至于他此刻回忆起来,都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会一反常态地选择回避真相,以至于放任它膨胀到此刻难以忽略的地步。 接下来短短的半刻,在云咎心中却漫长得好似一场连绵到没有尽头的雨季。 他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在明曜面前艰难地讲出自己当时的意图,又是怎么在明曜良久的沉默中,近乎哀求地等待着她的审判。 知道了当时发生的一切……她还会愿意接受他吗? 这似乎是他与明曜,与北冥之间最后的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曾侥幸地希望这个裂痕永远被弥补、被掩盖。 但事实证明,云咎此生所认真祈求的每一次侥幸,从没有真正眷顾过他。 明曜静静地听云咎讲着当初魔渊所发生的一切,神明低沉而颤抖的嗓音将她又一次拉回记忆的沼泽。 她这一生曾主动或被动地忘记过太多事情,而每一次记忆的回归,似乎都要对她平静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特别是……她被执法神带离北冥的那一段过去。 那可以说是受神力波及而遗忘的,也可以说……是她自身为了逃避过于痛苦的自责,而自发遗忘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执法神|的|名号就在魔族之间流传,那是魔族唯一知道的神祇,也是那些妖兽躯体中仅有的,关于外界的印象。 占据了妖兽身躯的北冥魔族,同样继承了那些深入骨髓的记忆,因此执法神的形象,从一开始就与死亡划上了等号。 从“如果被执法神知道,我们偷偷占据了妖兽的身躯,或许会被处死”,到“如果被执法神知道,魔族复生了天道所不容的禽鸟,我们会被处死。” 明曜从小,就是听着这些话长大的。 所以每隔五十年,都要学会压制自己本相之力的爆发。 所以要心甘情愿地,乖乖走入被魔息充斥的牢笼,在本相之力鼎盛的那一天,当好一只囚笼中的金丝雀。 如果被发现了,明曜……就没有家了啊。 ——她真的乖乖听话了,真的有用尽一切的力量压制自己的本相之力。 不仅是神族,哪怕是北冥中任何一个魔族,都不像明曜那样,在已经成年的岁月里,孱弱、苍白,面对一切伤害,都毫无还手之力。 这就是云咎当年看到明曜时,瞬间燃起怒火的原因。 在那时的执法神眼中,她是神族的孩子,却被魔族养得,好像连碾死一只蚂蚁的能力都没有。 他在那个瞬间,是想将魔族也当做蚂蚁那样碾死的。 于是他无视了明曜反复的哀求,重新落上了牢笼的锁,动身前往了魔渊峡谷。 但彼时丧失了一切与爱有关的记忆的,铁面无情的执法神并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些人真的能够为了爱与善意,消耗自己的一切。 而明曜就是那种人。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72节 魔渊的牢笼锁不住本相之力鼎盛的神鸟,因而她被困住,只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明曜眼睁睁地望着执法神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北冥昏暗的海水中。姨姨们恳切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她的耳畔。 执法神会如何处置他们?他们会被处死?还是会被封印?他们的身躯是否会如最初那些妖兽的残肢一样被大卸八块?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没有控制好本相之力,才招引来的。 莫大的愧罪感铺天盖地,明曜被压得喘不上气来,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座牢笼里了,她或是应该去求执法神,或是与亲族一道同归于尽。 总之,没有第三个选项里。 蓝鸟第一次在有意识地情况下暴起本相之力,残旧的牢笼被冲开,小小的锁扣跌落在地。 她在冰原上飞翔,本相之力暴起又迅速消散,她开始哭喊着往峡谷中跑,水流湍急,寒冷如刀,她的银发绽开在海水间,像是一蓬毫无生机的乱草。 她不知道水流能不能将自己的声音送到神明耳畔,可是她不断地求着——不能杀了他们,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是明曜最重要最重要的人啊。 彼时,她并不知道执法神听到了她的话。 也不知道执法神在最后一刻,将手中神威千钧的长剑化为了玉弓。 她只看到铺天盖地的金箭在黑暗的峡谷中绽放,如同夜幕上碎开的万千焰火,将北冥刹那点亮。 窒息般的绝望如潮汐将她淹没,她周遭的一切开始失声,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姨姨们的脸。 她们对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呢?分明是,她对不起她们才对啊。 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在这场残酷的金箭流光之后。 失去记忆的神禽来到西崇山,潜意识不断回想起峡谷中惨烈的场面,又在日出之时被再一次将其遗忘。 留下来的,好像只有再一次回到北冥的执念。 那时神侍小玉问她,为什么总是做噩梦;那时月隐峰的神女跑来偷看她的梦,然后对云咎说“要是她想起你当时做了什么,怕是会转身就跑吧”。 是啊,那时她甚至还能毫无留恋地转身就跑。 而此刻,那种勇气早就在云咎每一次注视向她的温和目光中消散了。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认真地爱着云咎,也被他深深爱着。他们能够走到今天,已经越过了重重的猜忌和质疑,他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妥协,从高高在上的山巅走入她的深海。 她怎么能够在他最憧憬的日子里,又一次松开他的手? 明曜的寝宫中落针可闻,因为陷入痛苦的回忆,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发冷。 当她回神的时候,发现云咎正紧紧拉着她的手,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珍惜却小心地替她渡着神力。 好像是在害怕,她会突然因为自己的亲近而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于是明曜就这样垂着眸,定定看着云咎的脸。 从什么时候起,他在她面前开始流露出这种进退犹疑的小心? 是她将他从那孤高清冷,不可一世的执法神,拉到了与她平视仍学会低头的位置上。 明曜的指尖动了动,从云咎温暖的掌心抽离。 神明的表情一僵,在刹那流露出了一种灰败的绝望。他抬眸看着她,墨色的瞳孔颤抖,徒劳地张唇,却不知道该讲什么。 “……没关系。”良久,云咎道,“没关系的,明曜,我不逼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逼迫你的。” “我会想办法让她们恢复记忆的……你的身体不好,不要难过。我陪你回去……我去想办法,你要是不愿意再见我,我也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但是你的身体需要神力,我、我可以……” 明曜却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捂住了云咎已经开始泛起水色的眼睛。 眼前陷入刹那的黑暗,视觉失灵,云咎仿佛连嗓子都被堵住了。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眨眼,像雕塑那样定着,仿佛动一下便扯断丝线,令头顶悬挂着的匕首彻底落下。 明曜却在此刻探身亲了亲他的薄唇,感受到云咎骤然僵硬的身体,她顿了顿,然后学着他往常的样子,轻轻舔了舔他微抿的上唇。 “不是说好了,一起面对的吗?”她轻声道,“没关系的,我有办法,北冥那么多孩子的记忆,我都能替他们找回来,姨姨们的记忆……我或许也是有办法的。” 她松开掌心,一下一下地亲吻他的眼睛和神印,然后与他十指相扣。 在神明的视线里,他看到她满是信任和爱意的眼睛。 他的小姑娘,越过曾经那道天堑般不可愈合的鸿沟,选择走回了他的身边。 第99章 自从云咎和她坦白了一切关于北冥的往事之后, 明曜的梦魇便像又一次被封印般陷入了沉寂。 为了尽可能地淡忘梦中所见,明曜也开始投入了婚仪的准备之中,用忙碌抵消心中隐隐的心慌。 离他们大婚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云咎又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早已将点滴细节都准备得尽善尽美。 因此当明曜问起具体事宜的时候,神侍们纷纷对答如流,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明曜可以插手帮忙的地方了。 好像这整场婚礼, 明曜只需要穿好婚服,按时到场即刻。 她听得又好气又好笑, 但神侍口中絮絮叨叨的流程细节描述, 又让明曜身临其境般地设想起那天的日子。 在茫然之余,同样也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期待。 小玉对明曜说:“神族婚仪一向繁冗,新娘子往往天不亮就要起床装扮。但神君想要你多休息一下, 就自己揽下了午时前的所有事。到时你依旧可以睡到自然醒再做装扮,在正午时分前往山巅与神君结契即刻。” “我每日辰时总会醒了。”明曜算了算时间, 有些惊讶, “只装扮一下, 竟然需要那么长时间么?” “噗嗤,”小玉笑出声, 轻轻拍了拍明曜的肩膀, “毕竟一生也就这一次,当然要把我们小明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啦!” 她停顿下来,见明曜有些羞赧地缠着袖子上的丝绦玩, 心中便越发生出几分怜爱:“小明已经很漂亮了, 但到时候,姐姐会把小明打扮得更加好看……一定得惊艳众人才好。” 明曜被她有些夸张的语气引得笑起来, 她其实也没有太在意婚礼时的扮相。只想着素晖届时会借用小玉的身子前来,一定不能被天道知晓。 云咎说,结契当天,双方新人会受到庇护,哪怕天道都无法在神域强行阻碍婚仪。因此……如果到时让小玉一直待在她的身边,应当是最安全的选择吧? 明曜如此想着,拉住小玉的手轻声道:“姐姐,到时候你能一直陪着明曜吗?” 小玉有些讶然地望着明曜,理所应当地笑起来:“那是自然的啦。” 后来的几日光阴如同飞逝,临近婚期,万事妥帖,云咎总算可以清闲下来。但出于莫名的原因,他却好像比之前变得更加焦虑了一些,并且开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梳理婚仪当天的流程,连带着神侍们都有些叫苦不迭。 幸而明曜及时发现了他的这种焦虑,将云咎从无休无止地排演中拖了出来。少女挽着神明的手臂,佯怒地指责云咎因为一场婚仪而忽略了她,看起来不是一个很称职的夫君。 云咎初听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委屈,抱着明曜轻声地哄,可话刚出口,却福至心灵般地意识到了她说的最后两个字。 “……你刚刚喊我什么?”云咎墨眸落在明曜脸上,目光沉沉,呼吸却不自觉地屏住了,“你再喊一遍。” 明曜桃花眸微微弯起,带了点诡计得逞的狡黠,却故作不解地转过头:“云咎?神君?诶,我还能叫你什么呢?” 云咎望着她生动的神情,心头酥酥麻麻的,像是被羽毛轻拂,又心动又上火。 他凑过去施力攥住她的手腕,将明曜拉入自己膝前抵住,漆瞳幽深:“你觉得呢?” 明曜笑得更开心了,她从前没意识到云咎居然那么好玩。被撩拨了,也像一只故作凶恶的猛兽,只敢收着利爪,用软软的肉垫按着她龇牙。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能把云咎和这种毛茸茸的大型猛兽联系在一起,觉得十分有趣,心底又软得一塌糊涂。 她勾着云咎的脖子,将唇贴在他耳畔,用故作娇软的声音一遍遍小声喊:“夫君、夫君……” 然后便被神明按着后颈,十分凶狠地吻住。唇齿交接,情浪翻卷,明曜的脸很快就红了,她发觉云咎的吻技比千年前好了不止半点,可这样的进步究竟是怎么来的呢? 这是能无师自通的吗?但总不能高高在上的执法神,也还是靠着藏书阁中那几本图册自学成才吧? 明曜被亲得恍惚,一恍惚就开始走神,云咎看着身下人雾蒙蒙、晕乎乎的双眼,有些不满地皱起眉,捏住她的下巴:“走神?” 于是明曜被生生扯回注意力,在云咎轻揉慢捻的攻势下,被迫哭着一遍遍喊他“夫君”。这次她是真的夹不起嗓子了,可带着泣音轻喘的声音,似乎比之前听起来还要过分一些。 到最后,两人都有些失控,不自觉便从案边一路到了榻上。好在小玉是个非常懂规矩的人,站在门外踌躇了片刻,便装作若无其事地重重撞了下门。 “那个,神君……”神侍满脸纠结地在寝宫外道,“您知道婚前不能那个什么的吧。就是……这条规矩吧,您没改……” 云咎动作一顿,望着身下眸光似水的少女,很怀疑自己当初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没抹去那条古板的规矩。 或许……他当时……居然觉得自己自控力还行。 明曜被小玉的几句话说得越发羞赧,绯红的小脸都低得快埋进了被褥。她手戳了戳云咎肌肉紧绷的手臂,示意他赶快走,见他不外所动,又推了推他的胸膛。 ……那手感,紧实饱满,有、有点好捏? 明曜抿了抿唇,转过脸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云咎,推了推,又捏了捏,脸上隐约露出一个意外而满足的浅笑。 云咎:…… 他捉住她胡作非为的手,刚准备离开,却见明曜仰着脸,非常不好意思,也非常真诚地问:“我可以再摸摸吗?” 少女顿了顿,讨好般补充道:“夫君?” 最后云咎离开明曜的寝宫时,脸上表情很是微妙,原本宽松的白袍也比从前裹得紧了一些。 小玉好奇地望着云咎离去的背影,进房间之后,却看到明曜盯着自己的掌心偷笑,那个氛围……很难说不是明曜强迫神君做了什么。 小玉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可细想两人截然不同的神情,觉得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最后她只能字斟句酌地道:“小明……就是神族有条规矩……大婚前一日新人双方是不能见面的。你、你得克制一下。” “啊?”明曜怔了怔,眼底闪过几分遗憾,“哦。” 小玉:?所以你刚刚真的有对神君做什么!!你怎么看起来那么失望啊!! 距离婚期只有一日,除了云咎按规矩没有来找明曜之外,这日好像和往常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明曜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感觉,有点兴奋,有点欣喜,但面对眼前和从前一般无二的山中岁月,仿佛也很难想象婚后的生活会发生多大的变化。 明曜那一整天都过得有些恍惚,仿佛光辉灿烂的明日即将到来,而她却连脚下的路都没有看清楚。 到了该入睡的时刻,明曜拉着小玉的手说了好多重复的话。最后连神侍都有些听烦了,她拍了拍明曜的后背:“不要紧张,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你早点休息呀。” 月辉清朗,山中微风袅袅,吹起树叶微响,明曜干巴巴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那一抹夜景,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因此,当第二日辰时,神侍鱼贯入寝殿给明曜梳妆之时,她反倒睡意上涌,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小玉无奈地望着镜中困倦的少女,点清明香的动作顿了顿,最终还是心软,决定让她再多打一会儿瞌睡。 神侍们哄着明曜套上了广袖婚服,然后让她坐在镜前,七手八脚地托着少女摇摇欲垂的脑袋,开始给她绾发簪花。 明曜两手缩在袖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整个人像个玩偶似的任人摆弄。在她即将彻底陷入昏沉的时候,袖中却陡然一沉,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凭空出现在她手边,坠入明曜的掌心。 明曜反手一摸,骤然清醒了几分,她从袖中抽出那东西一看——是一把匕首。 匕首出鞘,通体赤红鎏金,刀尖锐利,自带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73节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她婚服的袖中?! 明曜将匕首放到桌案上,转头去唤小玉,可当她看清楚身后的一切,顿时冷汗如瀑而下。 这……不是在西崇山啊! 不知何时,明曜竟身处于一处雪洞般的宫宇。她置身大殿中央,周身却并没有任何陈设,一切雪白空旷,神光庄严,只有大殿高处的盘旋着一只有金红色神火幻化的凤凰。 明曜仰头看着那只凤凰,眉头微蹙,那瞬间居然觉得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禽,居然和自己的本相也有几分相似。 “明曜。”一道清润温和的声音身后传来,明曜寻声望去,只见一名银发红衣的男子自大殿那处的雾色中缓缓现身。 明曜确定没见过这个人,可那声音,她却再熟悉不过——之前她回溯冥沧的记忆,在那个蹩脚的小院幻境消失之后,就是这声音告诉了她招魂的方法! 她愕然望着眼前身材高大的男子缓缓靠近自己,后退了半步,目光颤抖着落在他的脸上。 离得近了,她才惊觉——这张脸、这张脸她也是熟悉的! 平心而论,不论是明曜还是冥沧,兄妹二人的长相都是那种一眼惊艳的漂亮。只不过明曜性格柔软,因而将长相上的攻击性淡化了很多;而冥沧则因为性情割裂,又阴郁感太重,也时常会让人无视其容貌的优势。 而眼前的男子,竟然拥有着一张和他们足有八分相似的容貌!来人仪态高雅端正,额前一点金红神印,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出的风流漂亮。 他的身材非常高大,和冥沧相似,但通身却没有双头蛇那样的阴郁强横,因此便有些压不住容貌上逼人的惊艳,隐隐地,让人觉得有几分女气。 可偏偏就是这分女气,使眼前这男子与明曜的长相,更多了几分神似。 明曜望着他的脸,宛如自照,实在觉得过分诡异。 她又默默后退一步,心生警惕,连语气都不抬客气:“你是谁?” 男人停下脚步,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他脸上没有被冒犯的神情,却显得有些悲伤。 片刻后,明曜听到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道:“是爹爹啊。” 第100章 纵然早已有所预料, 但明曜在听到红衣男人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仍然产生了莫大的惊澜。 她怔怔看着眼前和自己有八九分相似的男人,抿着唇久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男人叹了口气,妥协般道:“我名煜初。” “煜初神君……”明曜回过神,轻轻喊了父亲的名号, 朝他客气疏离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面对自己的血亲, 与在幻境中第一次见到母亲,或是第一次遇见冥沧时相比, 明曜对眼前这个男子却始终亲近不起来。 甚至……还带了几分莫名的警惕。 两人相对而立, 煜初看着明曜的目光温和而哀伤,又包含着显而易见的歉意。 那双眼瞳的颜色比明曜微深一些,因此更显得多情。 因此, 即便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生父,但明曜面对着这样的目光, 依旧有些尴尬地偏过了头。 她紧了紧掌心的匕首, 将它抬起来:“这把刀……是神君的物品?” “曾经是, 但它如今属于你了。” 煜初抬起手,周遭云雾聚散, 须臾之间便幻化出了一案两席, 他侧身示意明曜落座,似有种想要与她长谈的意思。 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俯身落座后, 才缓缓道:“我要与云咎成亲了。他……是如今的执法神。” “我知道。”煜初垂着眸, 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他是个好孩子。” 他顿了顿:“你们之后会很幸福的。” 直到此时, 明曜莫名其妙紧绷的身体才逐渐放松下来,她也朝煜初露出了一个真诚得多的笑来:“谢谢您。” 煜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明曜手中的金红色匕首上,自然无比地切换了话题:“这个匕首是由我本相真身的神火炼制而成,削铁如泥,可断万物。其威力之大,若落于大能手中,只消轻轻一挥,甚至能够弑神。” 明曜指尖微颤,握着刀鞘的手几乎不稳:“您这是……什么意思?” 煜初深深看了明曜一眼:“你现在的力量十分孱弱,若你执意要嫁给云咎,这种情况也并不会好转。明曜,这把匕首算是我的本命法器,如今它属于你,自然也会顺从你的心意。若哪天你愿意拿回自己的力量,它可以最大程度地帮到你。” 明曜被这段话绕得晕头转向,可内心的不安却逐渐增多,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对父亲心怀警惕的原因——煜初也是神族之人,甚至也可能是天道曾经的心腹之一,她并不敢确定,父亲如今的立场究竟属于哪边。 “拿回自己的力量……和与云咎成婚,难道有什么关系吗?”明曜字斟句酌地道,“我只知道,招魂之后,我身体遭受反噬,只有与神明结契,才能恢复健康。” 煜初摇了摇头:“凤凰有涅槃重生之能,只有受到天火炼化,才能真正获得全部神力。我本相真身正是凤凰,你是我的女儿,自然也有这种能力。” “原本,你有两次机会可以涅槃。一次是千年前被天道追杀,落入北冥之后;另外一次,便是这次招魂反噬的契机。”煜初声调平静,神情也没有半点变化,仿佛早就料到着两次机缘的错失,因此也并不遗憾。 “这两次……是冥沧和云咎救了我。”明曜轻声道,“那样的情况,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理。” 煜初温和地看着明曜:“是的,这是比涅槃重生更难得的机缘。” “所以您的意思是,和云咎结契之后,我与神明共享永寿——这也就意味着,我便不再有可能获得涅槃的机缘,获得全部的力量?”明曜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而您给我这把匕首,是认为我之后会后悔。会用这把刀……斩断我和云咎的婚契?或是……自我了结?” 明曜微微眯起眼,目光变得有些锐利,而煜初在她的凝视之下,却仍然保持着最初平和的姿态:“明曜,它已经属于你了。不管是将它束之高阁,还是用于何处,都是你的自由。它的存在,只不过是给了你一个选择罢了。” “可是……你看起来很笃定。”明曜注视着眼前这个外表年岁与云咎也相差无几的男人,于电光石火之间,意识到他的平静和悲伤似乎都有迹可循。 就好像,他看似给了她一个选择,却早已预知到她会迈出哪一步。 明曜缓缓道:“我预知的能力,也是从您这里继承的?” “你比我想象中更快地意识到了这点,”直到此刻,煜初脸上才露出了一点讶然而欣慰的神色,“没错,明曜。我预知到你之后一定会用到它。” 明曜抬起眼,眸中闪过些许坚定的冷意:“既然如此,神君何不将前因后果同我尽数说明?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她顿了顿:“是因为……天道?” 煜初沉默了一瞬:“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明曜露出了一脸洗耳恭听的神色。 煜初是上古凤凰,天生神火,可焚尽万物。其双眸堪破过去未来,可回溯光阴、预见未来。 他是神族第二任执法神,因为这种特殊的能力和战力,成为了天道手中的一把刀、一面镜。 神明或许都是孤独的,高居九天之上的凤凰也是如此。他从小被天道陪伴着长大,将祂当做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甚至是父神。 从小,在凤凰尚未涅槃之前,他就会将所有预见的未来告知于天道——哪个神族即将飞升正升,哪一处疆域又将诞生新的神祇……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些预言会带来什么,因为彼时的他还孱弱,尚算不上一把天道瞧得上的刀。 直到有一天,九天十境雷电交加,骤雨如瀑。年幼的凤凰从未见过这种景象,害怕地呼唤着天道,祈求祂的陪伴。 祂终于出现了,语气却前所未有地沉冷,他第一次告诉凤凰,这是神祇陨落的天象。 “吾的执法神死了。”天道说,“小凤凰,你去历劫吧,历劫回来,吾封你神族至高的权柄和神力,吾将一生陪伴着你。” 煜初对权柄和神力不感兴趣,可他很是希望有人能一生陪伴他,哪怕对方只是天道虚无缥缈的声音。 他义无反顾地投入人间历劫。 凤凰与其他神族不一样,煜初又是天地间第一只凤凰,因此就连天道都未曾察觉到他的不同。 其他神族在人间历劫身死之后,要么回归神族受封正神,要么轮回转世再次历练。 只有煜初,在人间身死之后,直接涅槃,获得了连天道都始料未及的强大神力。 “我带着那一身神力返回九天后,天道非常愤怒,愤怒得几乎丧失理智。那是祂第一次降下雷劫处罚我,祂说我悖逆了祂。”煜初神情平静地讲述着那一段过去,仿佛在诉说着旁人的故事。 明曜不解:“您获得了那么强大的力量,分明是件好事才对。为何天道反而会生气?” 煜初道:“起初我也不明白,而天道在那次失控之后,仿佛意识到自己行为有损,便更加和善地对待宽慰我。当时我对天道还有孺慕之情,祂同我道歉,我便也很快谅解了祂。” “后来,我成为了执法神,成为了天道手中锋利的刀,我依旧将所有预知都告诉祂,而祂……若是知道有谁会影响神族的地位,便会命我出手处置。” 明曜十分怀疑地问:“你竟然都照做了?” 煜初脸上划过一丝悲伤,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掌:“嗯,我都照做了。” “没什么好辩解的,我当时就是一味听信天道,将祂的每一句话奉为圭臬,祂让我杀谁,我就杀谁,还当一切都是为了神族的稳固。” “直到有一回,我预见妖族会在未来万年内族群强盛,修炼出不朽的身体,甚至会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拥有飞升成神的力量。” 明曜心头一跳,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天道让你做了什么?!” “你在魔渊看到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那是一场血流漂杵的大战,天道无法容许低贱的精怪妖族拥有成神的机缘,于是命令煜初将妖族的一切抹杀在摇篮之中。 凤凰带着天火降临妖域,焚尽一切的火舌燎遍妖族三十二城,从戈壁一路烧到雪原。 妖族在神族面前孱弱如蝼蚁,又何况是与神族至高战力的凤凰相抗。 “我从前从未这样杀过人,对手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在天火面前只能等死。那是一场毫无压力的杀戮,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或许正是因为这一切都做得太过轻易,我心中反而生出了一丝犹疑。” “我不明白,这样的族群究竟有何罪,非要承受如此极端的灭族之刑。仅仅是因为一道预言吗?” 明曜冷笑起来:“就算放任妖族修炼,能飞升成神的又有几人?仅因这寥寥数人而屠戮全族,这就是天道。” “我当时……只是觉得不对,但却不明白哪里出错了。”煜初轻声道,“那时我真的想不透,甚至因为我对天道旨意产生的一瞬间动摇而感到惶恐。我只能凭直觉行事。” “所以……我停了天火,用最原始的方式斩杀了剩余的妖族。” 明曜的笑意越发讽刺:“对于妖族而言,有何区别吗?甚至死得更痛苦了。” 煜初在女儿讥讽的目光下垂下头,他紧紧攥着拳,这样高大的男人,好似又一次回到了当年妖域的断壁残垣之中。 “我错了。后来的每一天,我都好像被困在了妖域之中。”煜初深深吸了一口气,“唯一可以宽慰我自己的,或许就是那些未被焚尽的妖兽残肢……妖族的身体有强大的再生能力,只要没有灰飞烟灭,或许会生出新的希望。” 明曜忍着自己再一次冷笑的冲动,深吸一口气:“所以,那些希望最后去了哪里?” “我后来一直关注着妖域——不知多少年过去,雪山化了,那些残躯骸骨被冲入江河。”煜初的目光落在明曜身上,温和的,哀伤的,如同一粒即将融化的冰雪,“它们最终流向了北冥。” 明曜轻轻屏住了呼吸。 煜初道:“那段时间,我已经开始怀疑天道所做的一切,并且拒绝了天道一切旨意,只说要静养。在妖域雪山融化后的某日,我又做了一场预知梦,梦中……我会和魔族诞下两个孩子,他们会弥补我一切过错……会、会成为最终覆灭天道统治的关键。” 明曜紧紧握起拳:“只是这样?” 这就是你来到北冥,与母亲诞育子嗣的理由?我们的出生……都只是……为了弥补你的错误? 明曜心中觉得好生荒唐,她想笑,可嘴角一点儿都抬不起来,她望着眼前那张与自己有九成相似的脸,第一次觉得……这张脸,好恶心。 “那我的母亲呢?”明曜克制着情绪的波动,“她是怎样的人?她为何会……与你生儿育女?你知不知道魔族诞育子嗣,甚至需要牺牲母亲的性命?她凭什么、凭什么要为了你的过错付出那么多!!” 煜初望着明曜越来越激动的神情,此刻也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站起身,试图伸手去安抚明曜,却被女儿重重推开。 两双相似的桃花眸对视,明曜眼中的愤怒和嫌恶如同利剑刺向煜初。 他垂下手,轻声道:“你母亲……是我在魔族遇到的第一个人,我跟她说了我的一切。她便同意了。”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74节 明曜怔在原地,被最后五个字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她颤抖着,许久后不甘的泪水淌落,湿了满脸。 “她便……同意了?”她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颤抖着怒吼,“我问我母亲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吗!和你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是怎样的女人!你难道一点都不清楚吗!还是说,她和我们一样都是为你赎罪的工具!!” “煜初!她是个人!我和冥沧也是人!我们不是东西!!不是你的刀!!!” 她双目通红,死死|逼视着父亲:“我的母亲……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她本相原身是什么?是怎样的性格?你都……一无所知吗?” 沉默,漫长的沉默之后,煜初深深望着明曜,轻声道:“明曜,抱歉。” 魔渊太暗了,凤凰不敢注视她,如同凡人不敢注视自己的心魔,他怀着莫大的歉疚与她交合。 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污秽,并且……还要如此卑劣地玷污另一个人。 她柔软的手臂攀上他的肩头,海藻般的长发如同蛇尾包裹他的周身,她在极致的欢愉中察觉到他剧增的痛苦,于是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宽慰。 她靠在他的肩头,很包容,很温柔,是凤凰一辈子都想得到的温暖。 那是一个魔女给他的。 他回避着她的脸,却与她在暗无天日的深海纠缠了日日夜夜。 最后那一天,她对他说:“神君,已经可以了。” 她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温柔地轻声道:“我会将他们好好生出来的。” 煜初的掌心贴着她冰冷的腹部,却如被炙烤般迅速抽离,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轻声应了一声,说了句谢谢。 然后落荒而逃,离开了那个混沌无际的北冥。 第101章 明曜拖着正红的嫁衣在空荡的凤凰殿中来回走着。她此刻情绪激荡, 但与此同时,竟然也保持着几分理智。 ——除了对煜初的愤怒之外,明曜能够清晰地意识到, 接下来煜初要对自己说的话,才是这次他与她相见的关键。 那一定关乎于天道,甚至……关乎于自己即将到来的大婚。 明曜用力地呼吸, 试图平复自己的怒意——这中间一定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好在煜初并没有催促她的意思, 而明曜也知道这个幻境的时间流逝,确实与现实世界有所不同。 终于, 在不知道绕着正殿踱了多久之后, 明曜终于勉强恢复了平静,她侧身站在煜初身旁,视线并没有落在父亲的身上, 语气冷得像是结了霜:“既然我是你推翻天道的工具,我该怎么做?你不如讲个清楚。” 煜初沉默了一瞬, 开口前似乎叹了口气:“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 在我涅槃获得全部神力之后, 天道曾发疯般惩处过我吗?我当时并不知道这究竟为何会令祂如此愤怒。但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了解到——天道的本源是虚无。” 明曜微蹙起眉, 低声重复道:“天道的本源是虚无?那……祂是如何赐封众神, 授予那些神祇更强大的神力?” 煜初轻声道:“如果……天道赐予神明的力量,本就属于他们自身呢?” “什么?!”电光石火之间,仿佛一道紫电自明曜识海中闪过, 她骤然僵在原地, 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喃喃煜初的话。 片刻后,明曜终于回过神来:“可是, 如果天道的本源是虚无……祂又如何能够施行天罚雷劫?祂分明有着那样磅礴的力量——像是用之不竭一般……” 明曜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不是在向煜初求证,而只是自我揣测和推导的过程。 “难道说……天道的力量,也是从众位神祇身上得来的?”她怔然望着天顶的火凤,像是自言自语般脱口而出。 可就在话音落定的瞬间,明曜又立刻否定了这个诡异的猜测:“不……这实在太荒唐了。” “但这就是事实。”煜初冷静的声音从她身旁传来,“明曜,你认为,神明为何诞生?” 明曜思忖着开口:“我觉得……神明是应万物而生的。” 煜初眼底划过一丝赞许的笑意,偏了偏头:“何解?” 明曜攥起拳,对煜初这样循循善诱的姿态感到了几分不适,于是只冷冰冰地答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比如……凡人要生存繁衍,便需要学会农耕捕猎,因此有了馥予之类的神祇存在;再比如……世间生灵要公平,因此有法,有执法神……”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本该如此的。可是有些神明在其位,却并不能做好这点。” 其实煜初的这个问题,早在千年之前,馥就曾问过她,当时明曜的回答并没有太多的思考。而如今,她给出的答案……最起码过得了自己的心。 她说完这段话之后顿了顿,侧目偷看煜初的神情,毕竟她自己知道——她最后这句话,赫然就是在阴阳怪气煜初屠戮妖族之事了。 煜初显然也听出了她的话中之意,却并没有计较,甚至也不曾流露出之前与明曜提及妖族之事时的悲伤,只点头:“你说得不错。神明应万物而生,而天道,应众神而生。” 明曜轻轻眨了眨眼,纤眉微蹙,显然有些困惑。 煜初接着道:“每位神明在出生时,都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找到自己的使命,是神明成为正神,掌握神权的第一步。可就是这第一步,却是无数神难以跨越的天堑。神祇的一生漫长,几乎无穷无尽,如若找不到那个使命,便会活得无比彷徨孤寂——那是很难捱的事情。” 这话……馥也曾对明曜说过,并且云咎曾经在西崇山上的人生也确实就是这样孤寂地度过的。 明曜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煜初又道:“因此,许多神祇都会产生一个想法……” “如果有人能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就好了。”明曜和煜初异口同声地念出了这句话。 两人对视一眼,相似的桃花眸闪烁,明曜立刻道:“所以说……天道应命而生……祂帮助神祇越过了探寻自身使命的那段岁月,只下达神谕,便能让完成的神祇直接授封正神?” “对,也不对。明曜,凭你如今对天道的了解,你觉得祂……”煜初顿了顿,似在纠结措辞,“没有私心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煜初看着明曜断然摇头的动作,接着道:“事实上,天道当然知道每个神祇真正的使命是什么,也知道他们神力的上限在何处。可祂却并没有告诉那些神祇真相。” “打个比方……一个苦行者赶路,他的目标本该是在万里之外,看不见,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草原。因为没有方向,他走得很艰难,这时,却有人指了一个明确的方向给他。” “苦行者按照那个指路人的方向,果然到达了一处绿地,他以为自己到了正确的地方,以为自己途中的艰难都值得。但实际上,他同样付出了那么多,却落在了错误的地方。而真正属于他的草原,已经被那个指路人捷足先登了。” 煜初望向明曜:“这就是天道在做的事情。他给众神指的方向是错误的——甚至是条远路……若自己摸索,那些神明可能早就到达了终点,但因为太害怕走在迷雾中,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选择听信了天道的话。” “天道凭他们的付出,提前占据了众神本该得到的神力,又在众神达到了错误的目的地之后,分出其中部分的神力‘赐封’下去,再理所当然地接受大家的感激和信任,获得越来越多的拥戴……千年万年如此,直至今日,都不再有人质疑神谕。” 而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因涅槃重生之能,而彻底脱离天道掌控的凤凰。 故事讲完了,煜初和明曜相对无言,他看着女儿愕然的神情,眼神怜惜而难过,仿佛看着当初发现了真相的自己。 可比起当年的煜初而言,如今他留给明曜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毕竟这个故事远不是结局,而是一切的开始。 明曜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沉默了很久,她重新于案前落座,摩挲着衣料上的纹样开始思考煜初的这些话。 这次相见,明曜心中许多疑惑都得到了解答,可与之而生的,却是更大的疑云:“照你这么说……若我与云咎结契,从此之后不再可能重伤涅槃,对于天道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为何……祂却试图用梦魇阻碍我与云咎?” 煜初垂眼看了明曜一眼,也俯身坐下,片刻后,他才轻轻问道:“明曜,你觉得……和神明结契之后,真的……就可以不死了吗?” 明曜闻言一愣,下一瞬便觉得头皮发麻,后颈发凉,仿佛一串冰珠沿着脊柱滚了下去,苦寒彻骨。 “你、你什么意思?”她结结巴巴地开口,“你是说……天道、天道想要……” 那恐怖的设想令明曜胆颤,她声音颤抖,几乎连不成句子,因此更不敢继续下去,只抬眼怔怔望向自己的父亲。 煜初知道接下来的话很残忍,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明曜相处,便只好垂下眼,给她留足缓解的时间,然而随着他的沉默,细微的水滴声从对面传来。 他抬头望去,只见明曜双眼红得跟兔子一样,低着头用手背用力擦拭着源源不断的泪水,像是快要崩溃了一般。 “明曜……”煜初抬起手,试图去安抚女儿的情绪,可却被对方警觉地避开。 少女吸了一口气,瞪着红红的眼睛直视向他:“你凭什么认为……天道会对云咎下手?” 煜初静静地望着她:“因为我也曾是执法神。执法神是天道手中最锋利的刀,可若这把刀不听话,且随时有可能倒戈,你觉得……祂还会怎么做?” 明曜紧紧攥着袖摆,片刻后才低声道:“可我若不与他成婚,天道也并不会因此放过他。” “说得不错,”煜初道,“若云咎在与你成婚之后陨落,婚契失效,你涅槃之后,会做什么?” “我会为他向天道复仇,灰飞烟灭,在所不惜。” 煜初又道:“可若在大婚之前,你便与云咎恩断义绝了呢?” “这怎么可能?”明曜双眸微睁,“天道如何能使我们恩断义绝?仅凭那几个梦魇么?这、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不止。”煜初轻声道,“那些梦魇,只不过是一个铺垫而已。” 明曜道:“那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继续与云咎结契,还是……” 煜初却不回答了,他静静望着明曜,天顶的凤凰轻舞,洒下金红的神光。旋即,周遭的一切都被烟雾逐渐吞没,眼前的幻境开始消解,只剩下金红和雪白交织的虚空。 凤凰的身影在明曜面前缓缓淡去,他轻声道:“明曜,如果天道出现,你只管相信你的心。” 第102章 文案章 “等等!不要!我还不明白!” 明曜猛地睁开眼, 伸手向前扑去,却在神侍的惊呼声中撞到了身前的铜镜。 “明曜,明曜你怎么了?是魇到了吗?”小玉一步上前握住少女冰凉的手, 惊得蹙起了眉头,“你的手好冷。” 明曜盯着铜镜中妆容完好,眸若秋水的人影, 深深吸了口气,拉住小玉道:“你留下, 其他人离开。” 小玉一愣,转头示意其他神侍退出房间, 才弯腰在明曜身边轻声道:“怎么了?” 明曜抬头对上小玉的眼睛, 向来温柔的桃花眸中晕开了一股堪称凌厉的坚韧:“我要见她。” 小玉怔了怔,更低地压下嗓音:“她今日会来的,等正午……” 明曜侧头望向窗外的天色, 摇头道:“我等不到正午。” “为什么……”小玉神情有些茫然,却在对上明曜认真的表情后严肃起来, 她紧了紧她的手, 朝明曜点了点头, “没事,我有办法。” 寝间神侍尽散, 室内空荡许多。小玉点起安神香, 掀起红帐走入床榻躺下,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明曜便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她回过头, 静静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眉间的郁色冷淡得令她都感到心惊。 片刻,红帐再一次被掀开, 小玉神情恍惚地走到明曜身边,仿若离魂般用慢悠悠的声音道:“小明,怎么了?” 明曜:“你?” 小玉点了点头:“是我。” 明曜又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快速在她的掌心写下了几个字。 素晖握着她的手,有些讶异,却并没有流露出过于惊愕的神情,只道:“果然如此。” 明曜一怔:“你知道?” “我猜到了。”素晖道,“只是苦无证据。” “我之前着急促成你与云咎大婚,还有一层原因,就是想趁婚契庇护西崇山的这一日,尽可能将此事私下告知更多神祇,以收集证据。”她轻轻点住明曜的额头,将这段话直接送入她的识海,“小明,抱歉。纵然知道如今形势下,劝你与云咎暂避北冥,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实在找不到比今日更好的契机了。” ——既能聚集众神,又没人能够在婚契的庇护下出手。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75节 明曜摇了摇头:“你这样做是对的,不需要跟我道歉。” 她想了想,又在素晖掌心写到:“文神寻你,今日在此。” 素晖眸中闪过一丝讶然,很快应下:“等亲手将你带到云咎身边,我再去寻她。” 明曜微微抿唇,隔着广袖按住袖中的匕首,轻声拒绝了她的心意:“无妨,今日神域有婚契庇护,你不必担心我。” 素晖闻言,便也不再强求,只说:“那我将其他神侍都唤回来。” 巳时三刻,西崇山阳光明媚,金黄的日光斜斜照入室中,一幕有形的光束,明朗得叫人心生愉悦。 明曜在神侍们的搀扶下走出寝殿,宫门大开,夹道两旁繁花盛开,数万粉白的花瓣如细雨般缤纷飘落,覆盖了山道和宫宇,如同一层薄薄的积雪。 “夫人您看,多漂亮啊。”神侍在明曜身边小声地感叹着。大婚之日,她们已经对她改了称呼,明曜勾唇笑了笑,可心中到底还想着煜初的那几句话,笑意终究不达眼底。 到西崇山巅的一路很长,花瓣一直落,如同下了一季的花雨,明曜周身盈满神力,花瓣托承着她的身体,虽然是上山路,却没有半点疲惫。 离山巅越高,周遭的寂静也被仙乐和人声打破,明曜在山中生灵的注视下一步步绕过山道,走上天阶。 花雨有点儿太密了,很热闹,也很漂亮,但其他草木却开始小声抱怨起来。 “这花瓣怎么那么多?我都看不清新娘子的脸了。” “阳光也好刺眼啊,晃得人眼睛都痛了。” “确实,西崇山好久没见过这么明媚的阳光了。” “西崇山的天气不都是按神君的心情来的吗?” “那神君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啊。” “这不废话吗?今日可是神君的新婚之日呢!” 如此多的花瓣与天光一同洒落,明曜走过的天阶旁,垂枝轻颤,树冠摇动,草木蔓生,生灵万物将那些密密层层的花雨拨开,试图细看她的脸。 明曜拾起裙摆继续往前走,花瓣落满了她的银发和肩头,像是粉白的披纱,越发将少女衬得容色动人。 “夫人,你看。”抬步间,身旁的神侍却轻轻赞叹一声,指引明曜抬头。 她站在天阶上抬手望去,只见漫天花雨之后,神明的巨大法相缓缓显现,白衣金带,面容俊秀,逆着天光,一如初见。 花雨在他墨发间落下,圣洁似冠,神光如在他身后笼罩,皎然若纱,那法相低眸往她,眸底满是笑意,他单膝跪下,在神山生灵艳羡的目光中,朝她缓缓抬起手。 明曜只感觉置身梦境,周身涌起的云雾刹那将她托起,在低压的惊叹声中,她仿佛恢复本相,像一只穿梭在云中的鸟儿,倏然在神明法相温柔的眼波中,往山巅而去。 那一瞬离地的自由,令明曜心头松了一刹,轻风拂面,她竟然有那么一个瞬间,将所有一切顾虑抛诸脑——天道隐藏的阴谋也好,煜初的提醒也罢,在这个时刻好像都不再重要了。 她看到山巅两旁席间的神祇,大家举杯畅饮,欢笑着同云咎道喜,或者打趣他法相迫不及待的模样,或是感慨光阴荏苒,连看着长大的孩子也要娶妻了。 而他就站在人群中微笑着,仰头看着她乘花雨而来,他身着同样正红的婚服,与背后白衣墨发的法相照应,越发有种不真切的俊美。明曜迎着他而去,隔着粉白色的花雨跟他对望,那样繁密的花瓣,像是暧昧的帘,在二人之间拉开一线的距离。 云雾散去,她在他身旁轻盈落下。随着她的到来,在宴的神祇纷纷发出热烈的鼓掌和欢呼,明曜脸色微红,心头仅存的不安被那种雀跃的欢欣驱散,桃花眸微弯,也轻轻笑了起来。 云咎握住她的手,隔着花雨,清朗的声音轻轻传来:“本该让神侍陪同你一起走上来的,可我有些心急了。” 明曜回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没关系。” 她在他的带领下走向法相正下方的天坛,人间婚仪三拜礼成,而神族婚仪拜过天地之后,便直接是夫妻对拜,不过若要成礼,还需最后一步——在众神祇的赐福欢庆声中,将仙馔甘霖回馈世间,并互相许诺终身相伴,才算礼成。 神族的婚仪礼节繁琐,在明曜到来之前,云咎已饮过许多神祇的赐福酒。明曜酒量奇差,是传说中的半杯醉,因此从来没见识过云咎的酒量。 两人此刻挨得颇近,神明身上的冷香混着酒香一同而来,越发馥郁。明曜闻得久了,莫名其妙竟也有些晕乎,云咎看着她笑,伸手拨开她额上的花瓣,在仙乐声中与她对拜。 明曜拉着他的手,温热的,很踏实,突然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即便最后共死,也不枉携手一程。 她望着他,笑靥如花,想起从前无数梦境,也如梦幻泡影。众神的祝福在耳畔响起,他们牵着手含笑听着,云咎对她轻声道:“这个环节很长的。” “哦。”明曜笑着眨了眨眼,“可是我很爱听啊。” 云咎悄悄捏了捏她的手:“那让他们多讲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大家喝了酒,一个个神祇似乎都有些上头,予撑着一个武神上前,十分认真地举杯,祝他们“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年好合”,那一口气拉得巨长,明曜数到最后,竟然记不清他念了多少个“万”。 等到予被那位武神架着下去后,两人松了口气般相视一笑,浅抿了一口酒,将剩余的甘霖自天坛化为雨水散落。 回身时,又有一位舞神与乐神化了法相,在花雨中奏起了赐福的歌舞。 纵然每一杯都只抿了一口,到最后,明曜还是有些醉了,云咎撑着她开始发软的身体,含笑道:“刚过一巡,他们估计还能来三轮。” 明曜摆了摆手:“真的喝不了了。” 云咎低低笑了一声:“那就这样。” 明曜点了点头,看着云咎走下天坛替她又喝了一轮,向众神告饶。 可就在此时,身旁原本属于她的酒盏却忽然倾倒,自天坛一路滚落,明曜微怔,俯身去捡,却有一只手替她拾起了酒盏递来。 明曜连忙道谢,却被那只手稳稳托住,下一瞬,一个声音——不,准确来说,是某种信息直接进入了她的识海,不需要语言,便被她清晰地捕捉了。 “明曜,你与他成亲,你的姨姨们,怎么办?” 明曜猛然抬起头,她仍在天坛上,酒盏仍在手边,佳酿也未曾倾泄。而天坛下,云咎依旧被众神簇拥着赐福。 明曜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天坛下注视着她的神祇发出了怜惜而善意的笑声。 然而冰冷的梦魇倏然扑向她,识海中的声音又一次道:“妖兽的身躯不会死,可魔魂会消散,不是吗?你真的相信云咎当年只是取走了那些魔族的记忆和修为?若只是失去了记忆,为何温澜连自己的情事旧忆都忘记了呢?那可与你的五百年无关啊。” “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姨姨们的魔魂已经离开了躯体,李代桃僵的,只是北冥其他的游魂吗?” 明曜撑住天坛,脸色发白吐出两个字:“天道?” 花雨还在下,令人目眩神迷的粉白,明曜不知道此刻的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还是醉酒误事,她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却什么都呕不出来。 天坛下的狂欢还没有结束,大家只是因为她不善酒力,花雨太密,没人注意到她逐渐惨白的脸色。 那个声音道:“你认出我了,不如做个交易。离开云咎,我封你为正神,赦免魔族一切罪孽,并将你姨姨们的魔魂还回北冥。” “甚至,我还可以给所有魔魂,都找到合适的身躯。” 明曜挣扎着直起身,视线落在坛下的云咎身上,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回头朝她望来,眼神温柔,用口型比了个“等我”。 明曜咬了咬牙:“你在用北冥威胁我?” “是在用你的姨姨们威胁你。”那声音坦然地纠正道,“而且,这把柄还是你的夫君交予我的。若你连伤了你姨姨魔魂之人都能嫁,为何不考虑一下我给你的选择?” 明曜冷笑道:“你竟会认为,我会因你三言两语,而怀疑我的夫君?” “你当真不怀疑?”天道反问,“你当真从不曾想过,本该属于你姨姨们的躯体里,装的是另外的魔魂?” 明曜轻轻颤抖起来,许久才道:“我不信。” 天道哈哈大笑,笑得明曜识海都震颤,祂道:“你是真倔啊,怎么才能让你死心呢?不如去问问素晖?” 明曜愕然:“什么?” 眼前天旋地转,明曜刹那落入深海。 魔族峡谷中,容兔胆怯地看着堕神:“我们不能去见明曜……我们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 “你们是忘记她了吗?”素晖柔声道,“别担心,等明曜与云咎大婚之后,本相之力恢复,是会有办法帮你们找回记忆的。” “不,不是的。”容兔颤抖着道,“我们没有忘记她……可是我们不是她的姨姨啊!她的姨姨早就被执法神杀了!我们只是……只是和从前那些魔魂一样,占了……这个身子。” 花雨未歇。 “还好吗?”云咎身上的冷香将她层层包裹,他走回她身边,亲昵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马上结束了。” 坛下顿时传来了起哄的笑声。 明曜怔怔看着云咎,脑海中那个声音却依旧在喋喋不休:“没想到啊,你居然这样信他。你居然信他信到愿意用你姨姨的性命相赌?” “我的选择有什么不好?给你神力,给你自由,给你亲情,给北冥宽恕……你还嫌不够?除了男人,我可是什么都给你了。” “明曜啊明曜,年轻人,不能只想着情爱。别落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云咎同身后的法相一起抬起手,一卷古老神圣的玉简缓缓打开——是婚契。 云咎握着她的手紧了几分,低声道:“明曜,你同我一起念。” 明曜的目光颤抖着落到玉简上。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天道不足为信。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祂许诺她正神之位,只是为了瓜分上古凤凰的血脉神力。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获得凤凰神力之后,祂便能够以碾压式的力量,诛杀云咎和素晖。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明曜握住衣袖,袖中匕首沉沉,这是煜初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煜初的力量,决不能被天道拿到。 可是……姨姨们的魔魂。 “明曜,你真的要赌了吗?”天道讥笑起来。 明曜闭上眼,默默道:“我必须见到姨姨们,才能信你。” 天道立刻接话:“现在停止结契,我让她们与你相见。” “你起誓。” “我起誓,否则一切力量化归天地,灰飞烟灭,永不存在。” 明曜闻言却骤然死死握住匕首,许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云咎含笑望向她,郑重地,轻声念出最后一句话:“明曜,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会的,他们会有生生世世,会有数不清的万年。 明曜全身紧绷,双目泛红,似在隐隐压着眸中情愫,她颤抖着望向云咎,张了张口:“云咎……” 他望着她,在花雨中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轻轻捧住她的脸:“我在,我在。” 她凑近他,低声道:“今天,对不起。” 金红光芒闪过,凤凰匕首出鞘,天火骤然烧毁两人之间的落花,刀光劈向婚契,金石之声骤响。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76节 明曜一把推开云咎,再未看身后的婚契一眼,径直朝天坛之下的云海中跃下。 风声在她耳畔呼啸,将山顶哗然的人声淹没,天道在她的识海中笑起来:“好孩子,离开西崇山,我将她们的魔魂还给你。” 不必了。她想。 明曜望着离她越来越近的险山峻岭——如此至高之山落下,总能粉身碎骨,涅槃重生。 魔渊无罪,也不需要宽恕。 北冥的一切,她要亲手拿回来。 第103章 花瓣娇嫩, 在天火之下须臾化作飞灰,云咎被明曜推开半步,愕然望着那身着正红嫁衣的少女往山下一跃而逝。 那一瞬发生得太快, 简直像是噩梦,云咎感到自己心头一紧,在意识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 便下意识探手去抓明曜的衣摆。 可正在此刻,身前悬空的玉简婚书却骤然坠落, 那赤金匕首的刀光自玉简中央劈开,一道熔火般的刀痕恰然劈落在云咎与明曜的名字正中。 周遭的时间仿佛暂停, 无数花瓣随着玉简一同在云咎眼前坠落, 重重落在地面。 一声闷响,仿若砸开了湖面的石子,光阴继续奔流向前, 喧闹的人声在云咎耳畔炸响,所有人都惊愕失措地望着他。 神明孤零零地站在天坛上, 红衣如火, 酒盏倾覆, 残酿沾袖,落花与断裂的玉简落于足下, 像是爆竹烟火燃尽的残骸。 那么如梦似幻的瞬间, 却在转眼化为泡影云烟。 “明曜!”神侍最先反应过来,她拨开人群冲到山崖边上,撑着巨石向下望去, 却见云海茫茫, 山影幢幢,人影难寻。 周遭众神的窃窃私语在此刻传入她耳畔—— “这是怎么回事?” “那魔女……莫非是不情愿的?” “不可能啊, 执法神不是这样的人。” “你看到她的那把匕首了吗?好眼熟……” “好像是、好像是凤凰……” “云咎!”素晖在小玉体内,神力受限,只恨自己无法出手,她猛地起身望向高台上的身影,“你杵在这做什么!快去找……” 下一瞬,在众人哗然声中,云咎抬起黑眸沉沉俯视而来。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在场所有人,情绪难辨。 一息后,他收回目光,微微敛眸,拾起地上的婚契,折身追着明曜的身影朝山下跃去。 素晖松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按住心口,可没等她反应过来,却只见周身云海翻滚,与天同高的执法神法相身形暴涨,凌空而现! 老天爷!! 神域主神的威压当空而下,素晖只觉得喉间一紧,冷汗从背后如瀑而下——云咎这是要做什么?! “呃啊!”同席的神祇一样感受到那种恐怖的神压,纷纷习惯性地逼出神力相抗,可越是反抗,各自承受的威压便更是成倍地增加! 不过片刻,席间众神竟然纷纷爆出了法相,试图撕开西崇山结界离去! 素晖眼皮一跳,猛地站起身:“大家且慢!今日此事蹊跷,神君并无伤害诸位之心,不过需要大家稍留片刻,以明真相!” “真相就是那魔女逃婚了!那魔女逃婚,与我们有什么干系?!我们是来观礼的,自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凭什么强留!” 素晖打眼朝出言那人望去,心头暗道不好。 她知道,按照原本云咎的性子,虽然愿意周全礼数,却也不打算大办婚宴,可因为她的恳求,云咎这次也给许多并不相熟,却很有可能与天道勾结的神祇发了请柬。 那些神明多是武神,碍着执法神|的|名号前来,内心却并不服气。若是今日婚仪顺遂,他们倒也无话可说,可此时此刻,云咎再想强留这些武神,确实容易引起众怒。 素晖沉了一口气,已经猜测到此刻的局面,多半是天道暗中导致的——可天道向来无形无踪,又是如何绕开婚契庇护,令明曜做出这般举动? 若有内应,或许就在这在场的神祇之中。 素晖皱着眉,探究的目光一一扫视着众人——此刻半数以上的神祇都在云咎的压制之下显出了法相,一尊尊不可逼视的神明相出现在群山之上,仿佛另一处山海,这分明是极美极震撼的一幕,落到素晖眼中,却只觉得恐怖。 若是真要动手,西崇山怕是要毁了。 “你这样看着我们作甚!”云咎明曜离席,此刻场中唯有这说话的神侍尚可代表西崇山,众武神的视线具落在“小玉”身上,见她一脸凝重而审视的神情,不由得越发不满。 素晖眸光微动,垂首道:“众人齐聚于此不易,在下给各位奉茶,请诸位少待。” “待你个头!”一身着劲装的武神当即拍案,举起酒盏就往素晖这处砸来,“西崇山是将我们当囚犯了!” “胡闹!”馥怒然起身,指着那武神道,“邝木你要不要脸!对着一个神侍摔杯子!厉害死你了!” 素晖侧身躲过那挟了神力的酒盏,眸色一暗,下意识攥起拳,正要回头,手腕却被一只颤抖着的微凉的手拉住。 她回眸望去,只见原本坐在她身旁的文神,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文沁身着一件明绿的宫装,身姿纤弱,眉间微蹙,青丝上簪着的玉钗坠着小小的绿珠,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微微摇动,像是一根随风拂动的柔弱小草。 她多年未封正神,在神界地位很低,特别是崇尚力量的武神,大多看不起她,因此今日在席间,素晖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在角落中寻到她的。 与之前在梦境中相见很不一样,今日的文沁看起来十分不爱抛头露面,甚至在素晖表明了真实身份后,也依旧是一脸生怯的模样,全没有在梦境中的自在。 素晖当她害怕,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 文沁却并没有放开素晖的手,只低声道:“我知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了,你当日在梦境中寻我,是为了什么。” 素晖一怔,没想到文沁居然在此时提起这茬,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继续,只硬着头皮道:“好,但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 “不。”文沁拉着她的力道很轻,却很坚定,她抬眸望向素晖,“你不是想将他们留下吗?如今正是时候。” “……你想做什么?”素晖反应过来,“婚契已毁,当心天道……” 文沁却笑了一下:“素晖,你难道没有发现,婚契的庇佑之力并没有完全消散吗?” “什么?”素晖微怔,试图去感受周边的神力波动,可在场显出法相的神祇太多了,云咎的神力威压又强又乱,搅合在一起,根本察觉不到婚契之力。 文沁回望像众神,发现在场似乎只有自己一人感知到了婚契之事,长睫微颤,垂下眸,眉间闪过一丝愁色,随后像是下定决心般道:“那就……不太妙了。” 素晖不明白她的意思,正要劝她莫要轻举妄动,手却被文沁轻轻松开了。 在众神的注视之下,文沁撑着桌案起身。 她自席宴角落缓缓走出,迎着诸神法相,有些怯然地小声道:“各位稍安……文沁……有话想说。” 那掷盏的武神被馥吼了一顿,碍着她的辈分不敢造次,如今见文沁与那西崇山神侍私交极多,以为她也是替云咎说话的,怒气便又“噌”地直窜而起。 武神邝木重重拍案,怒道:“你是何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馥的火气也上来了,一撸袖子一叉腰,刚要再次开骂,却被文沁接下来的话止住了。 只见那纤弱温婉的女子微垂下眸,朝邝木屈膝一拜后又直起身,她腰背笔挺,如青竹般佁然不动,声音也柔,像水一样,没有任何压迫感。 “神君,”她朝邝木微微一笑,“抱歉。” 下一瞬,无边书海墨香如浓云倾覆,自她身后骤然铺开,一个长发披散,身披草色外袍赤足而立的神女法相,自书海中缓缓显现。 祂转头与邝木那尊怒红的武神法相相视,指尖微动,在左手的书卷旧草上写了个字,然后轻飘飘地甩了下来。 邝木惊呆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她是什么时候封神的?!神界怎么从未听说!” “她的书都看完了?天道没有消息啊!” “天呐?这就是那个八百年没看完一本书的花瓶?我、我都忘记神族还有这号人物了!” “不可能啊!她怎么可能有如此法相?!” 然而更令众人震撼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只见那张破破烂烂,无人瞧得上眼的书页飘荡着,轻轻落到了邝木法相的手中。 武神紧皱着眉头,死死盯着那狂草般凌乱的字迹看了许久:“滚?” 他眉头紧锁,在分辨出这个字的瞬间青筋直跳,发出一阵暴喝:“你个死婆娘!还是个文神!有没有礼貌!” 邝木法相高举手中长枪,正要动手,却只听“啪”地一声轻响。 文沁背后的法相将手中的旧书丢入书海,歪头看了对面的武神法相一眼,轻轻笑了起来。 在她温柔似水的目光中,那武神本尊连同法相同时消失! 变……变成了一个……不停滚动的酒盏。 所有神明猛地站起身,就连向来淡然的素晖也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只见那酒盏不停旋转着,顺着山道一路滚远,越滚越远…… 伴随着邝木粗犷的尖叫,转得像是个手舞足蹈的圆影,很快消失在了众神眼前。 真的是……滚了啊。 “你、这是做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封神的?”与邝木临席而坐的武神语气仍然很冲,可对上文沁的目光,却底气不足得连讲话都有些结巴了,“从、从未见过哪个文神能……” “从未见过哪个文神能碾压武神,对吗?”文沁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几分郁色,“你不该问我做了什么,而是该问天道做了什么。” 她默了默,最终还是憋不住内心慢慢生出的恼火,气道:“四书五经是书,人间的话本子也是书。我明明看个几万册话本子就能封神……祂非让我去读什么史书!” 她回忆起自己过去八百年的悲惨人生,越说越委屈:“那真的是读着很恶心啊……” 众神倒吸一口冷气,表情各异,最后在理解了文沁的话中之意后,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啊?! 第104章 困山间(一) 明曜清醒的时候, 周遭是一片阴沉的黑暗。 在那片黑暗中,暴雨声旷远,仿佛从千里之外的地方传来。潮湿阴寒的凉意自足底蔓延而上, 明曜蜷了蜷身子,双足旁金石之声碰撞,带起冷然的链声。 明曜浑身一僵, 伸手摩挲过去……顺着脚踝的镣铐,一路摸上了一条粗长的, 连接着石墙的铁链。 她身体微微颤抖,尝试着调动本相之力——然而体内灵气依旧空荡, 别说是涅槃之后的凤凰之力了, 就连挣断那铁链的力道都没有。 明曜俯身抓住镣铐,另一只手紧紧按住前额,绝望地发出了一声小兽般的呜咽。 她现在在哪儿?是谁囚了她?是天道吗? 可是……她为何没有涅槃???西崇山巅何其高耸……她明明记得…… 正当明曜思绪混乱, 毫无头绪之际,只听远处的雨声中, 一声类似山石落定的闷响传来。 雨声被隔绝了许多, 周遭更显寂静。明曜紧握着镣铐, 自黑暗中循声望去,却见黑沉沉一片的前方, 忽而出现了一抹幽幽的烛光。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77节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踩着雨声,踩着空旷湿滑的石地,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压迫感。 铁链微动, 杂音却响, 明曜看不清来人,只能下意识往墙角去。 烛光摇曳之间, 她的后背已经抵住了阴冷的石壁,没有神力的温暖,那种透支了身体的反噬又细细密密地穿透明曜的骨骼,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秉烛的人影道:“天道?” 来人的脚步微顿了顿,手臂前伸,将那小小的烛火倏然递到明曜眼前。火光在此刻骤然大盛,简直不像是小小烛火的亮度,明曜双眼被灼得生疼,下意识偏开头,滚落了一串泪水:“你别过来!” 然而出乎明曜意料的,那秉烛者确实并未再靠近,连端着烛台的手都没了动作。 两人间默然了一霎,明曜心上突然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然而,就在她即将抬眼的瞬间,只听一声掷物之声自耳畔响起,烛火骤熄,金属的烛台被重重砸落在地,滚动了两下方停。 明曜心头仿佛漏了一拍,雨水和黑暗又笼罩上来,分明是在暗无天日的深海长大的孩子,却在这阴冷的石洞中,几乎看不清眼前人的轮廓。 她仰起头,想说些什么,细长的脖颈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掌紧紧攥住,那人的掌锢着她的喉颈,玩弄般一点点收紧……施力…… 明曜瞬间屏住了呼吸,可巨大的压迫感并没有因为她的顺从而散去——她颈侧动脉的跳动在他掌下显得越发急促,求生的本能连带起她体内强烈的生命力,甚至明曜自己都清晰感知到了那种磅礴求存的挣扎。 她睁大了双眼,眼眶坠着泪,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影。两人在黑暗中对望,谁都没有开口,像是夜幕下相隔万里的山峦,无声地相对。 他掌下的力道太大了,虽有几分克制,但到底还是含了怒。明曜身体不好,盯着那黑暗中的人影看了片刻,强烈的窒息感便使她视线发晕。 她瞳孔微收,喉底发出了轻轻的呜咽,终于开始在他掌下挣扎起来。 铁链挣响,少女眼中滚烫的泪水一路烫到他的掌心。 须臾之后,那锢着她脖颈的力道一下子散去,潮湿的空气自明曜的口鼻灌入,她跪伏在地,哽咽着大口呼吸着空气,身体因刚刚散去的窒息危机而轻轻颤抖。 没等她缓过来,身前的黑影骤然压下——明曜只觉得左肩一沉,整个人被抵着按在了冰冷的石壁上。 下一瞬,她头上簪着的金簪步摇被粗暴地扯下,银发散开,被来人紧紧攥在掌中,头皮传来刺痛,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却在启唇的瞬间被恶狠狠地咬住了唇瓣。 雨水的潮意混着冷香灌入明曜的身体,她被他抵在墙上,铺天盖地的吻长驱直入,她前所未有地狼狈,一切力量如螳臂当车般被轻易地镇压。 水声翻卷,涎液搅颤,她恍然感觉到他全身都是湿冷的,似刚从暴雨中回来,雨水顺着他的鼻梁落在她的脸上,与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口水搅合在一起,在颤乱的情动中,她感到一种窒息的寒冷,从他身体传入她的皮肤。 “云咎……”明曜终于开口唤出他的名字,她抬手扯住他的黑发,在胡乱换气的间隙拉开一点距离,颤颤道,“我喘不上气……” 身上的人默了默,许久似发出了一声自嘲的笑,他攥着她长发的手掌又一次抵上她的脖颈,墨色的眸好似凑近到了离她极近的地方,可明曜却有点看不清。 她听到他又冷又沉的声音涩然传入她的耳畔:“你不是求死吗?” “我、我不是……”明曜噎住了,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可现下的场景,也确然不是方便理智交谈的时候。 因为没等明曜讲完,云咎忽然掐着她的腰,将她按坐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宽大的婚服外套淌着雨水,逐渐沾湿了她的衣裤,隔着好几层衣料,明曜依旧感觉到身下紧实滚烫的肉|体,正紧紧贴着自己的腿心——那热意几乎将二人之间相隔的布料都染得湿暖,这种感觉实在过于惊心。 明曜轻轻颤抖着,齿关打战,有些不受控制地道:“你身上太湿了。” 她试图从他身上挪开,却被他锢着后腰死死按住,他在她身下仰头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又一次翻身将她镇压。 寂静的黑暗中,她很快听到衣料窸窣的声音传来,湿冷的外袍落在她手边不远——他开始一言不发地脱衣服。 云咎一句话都没说,但明曜是真的开始怕了,眼前的场景过于诡异,他反常得令她感到陌生,甚至想不出他下一刻还会做什么。 明曜摩挲着想要挣扎起来,可只要她动一下,脚下的链铐便会稀里哗啦地响动——那声音在这片寂静中着实催命一般,明曜听着听着,竟然莫名其妙地更怕了。 她双手扯着铁链往后外躲,慌乱中甚至不小心带着足铐踩到了他的小腹,她慌乱地跟他道歉,一边道歉一边往后缩,茫无头绪地解释:“我、我是有原因的,我不是真心求死……我……” 然而她毫无逻辑的解释还没有讲完,足间的铁链却被他“哗啦”一声攥入掌心。足底潮湿,铁链又扯着她的小腿,她脚下一滑,差点就要摔倒,却整个人被他攥住手腕,默然地重新拖回身边。 她撞入他的怀中,掌心触到他坚实而滚烫的肌肉,动了两下,又开始后撤,云咎却仍是沉默不语地握着她的手,丁点都没让她离开。 周围太暗了,云咎又不发一言,除了铁链一颤就响得骇人的声音,明曜几乎什么都察觉不到。 仿佛,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身前的这一个人。 “神君……云咎……”她颤颤地喊他,“你说句话。” “……” 他没讲话,依旧在黑暗中那样沉地盯着她,明曜感觉全身都被他的视线所覆盖,纵然肌肤相贴,依然感觉莫大的虚无和恐慌从心口升起。 悔婚之后一切的发展都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不知道西崇山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天道和云咎之间有没有出什么事。 她、她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夕,只觉得和他像是被困在了暴雨中的荒岛。 而他还什么都不说。 明曜哽咽了一下,抬起手,试图去摸他的脸,她一边朝他那边靠,一边有些委屈地小声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神君,你跟明曜说句话……我、我有点怕。” 她终于触碰到了他的脸,上身微微探起,似想要去看他的神情——然而入眼的依旧是一个模糊的暗色轮廓。 明曜闭了闭眼,又凑近了一些,几乎挨到他身前,她顿了顿,有些僵硬地抱住沉默的他,妥协般道:“我们,我们现在能谈一谈吗?” 她仰头去亲了亲他的下巴,又重复了一遍:“您不要这样,我有些看不清……我真的有些怕。” 身前的人环住她的腰,似叹了口气,调整了几息,才闷闷地低声道:“说……什么?明曜,我们还能说什么?” 明曜松了口气,又更紧地抱住他,轻轻地吻他的脸颊,乖巧地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已经说过了。”他说。 明曜点点头,一路吻过他的薄唇和鼻梁,亲了亲他的眼皮才停住:“我也不是真心求死的……这事说来很复杂……天道……用姨姨们的魔魂胁迫我,我不能受祂威胁,而且我的父亲是凤凰煜初,凤凰有涅槃……” 她完全没有做好解释的准备,一段话讲得牛头不对马嘴,可几个关键词出口,云咎便捕捉到了关键。 他伸手按住她的后腰,低声道:“魔魂?” 闷雷之声从远处传来,那声音乍然而起,响彻山谷,令人心惊,明曜下意识往云咎怀中缩了缩,脸颊几乎挨上他的额头。 云咎抱住她,似乎闪躲了一瞬,然而明曜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眉心。 她伸出手,食指轻轻贴上他的额头——她感觉,原本他神印的位置,似乎一点光亮也没有。 明曜感觉心跳漏了一拍,揉了揉眼睛,直起身想凑近去看,却被云咎扯开了。 她莫名心慌,按着云咎的胸膛探身而上,远方又是一阵闷雷炸响,她耳畔仿若有群山轰鸣。 下一瞬,她终于看清他额前的神印。 一半灰败暗淡,一半被血色浸染,纵横交错着……三两道处理过却依然狰狞的伤痕。 像是被利器深深切开过一样。 第105章 困山间(二) 明曜浑身一震, 血肉钝痛,心上仿佛被猛地捅了数刀:“这是、这是什么……” 山中又是一阵雷响,云咎坐起身, 深深闭上了眼睛。须臾,只听锁链颤响,明曜后退了两步, 踩着石地重重滑倒在地,他连忙伸手去扶她, 却在对上她茫然的视线的瞬间顿在原地。 她看不清他的脸,可他却能清楚地看到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明曜脸色煞白, 睫毛轻颤,眼神中又是惊惧,又是绝望, 又是厌弃。 那种复杂的眼神坠在她琥珀色的漂亮的大眼睛里,简直像是寒冰般瞬间将他冻结在原地。 她……怕他。 明曜袖中的凤凰匕首滑出了一角, 静静躺在她的手边, 她盯着云咎的轮廓, 脑海中却不断不断地闪现他神印的样子。 “你觉得和神明结契之后,真的……就可以不死了吗?” “可若这把刀不听话, 且随时有可能倒戈, 你觉得……祂还会怎么做?” “天道会杀了他的。” 明曜的声音在暴雨声中,轻得像是要化开,但因为太绝望了, 落在云咎的耳畔显得如此清晰可辨:“是天道……是天道干的……” 她恍惚地摸向手边的匕首, 紧紧握着它,像是濒死者握紧最后一线生机:“是因为我……没能涅槃?” 她垂眸盯着那匕首, 魇住一般定定看着它。 她抬起头,在云咎颤然的目光中,一点点将匕首抽出来。 云咎终于察觉到她的异常,探手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想做什么?” 明曜仰头看着他:“松手。” 云咎紧紧攥着她:“把刀给我。” 她垂下头,眸中倏然滚落两行泪水,像是崩溃了一般沉默却激烈地挣扎起来。 云咎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却被明曜骤然爆发出的力量甩开,抬眸瞬间,刀光一闪,他瞳孔骤缩,抬手去握,尖利的刀刃骤然划破他的掌心,削肉见骨,堪堪被他停在她颈前半寸。 “你疯了!” 他抬手甩开匕首,在她惊呼声中用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你在做什么?!” 明曜死死盯着他的掌心,瞳孔震颤,语气冷然:“祂这样对你,这样对北冥,我要杀了祂。” “明曜?”云咎恍然明白了什么,松开手,用完好的那只轻轻抹去她下巴的血渍,他细细打量她的神情,终于后知后觉她目光中的那种厌弃并不是对他,而是她难以抑制的自厌。 他眉头微蹙,凑上前贴近她,一边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吻去明曜脸上的泪水与血水,一边思忖她之前透露出的无甚逻辑的只言片语。 “天道……暂时没有对我动手。”他低声道。 明曜纤长的眼睫颤了一下,濒临崩溃的眸中仿佛有惊涛一点点平息:“你……” 云咎捂住明曜的双眼,她感到有些陌生的神力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片刻后,只听他轻声道:“会……有点难看。” 他松开遮挡着她视线的手,另一只手的掌心燃起一团狰狞的暗色光晕,下一瞬,那被凤凰匕首划伤的血痕便缓缓愈合了。 明曜抬眼去看他的脸,视觉恢复了,他额前那狰狞的伤口便越发显眼地暴露在她眼底。 这时她才看清,暗中交错的伤痕并非一般的刀伤,其上甚至覆盖蠕动着几道暗色的魔气,如同小虫般缓缓在他额前攀行,似乎随时有什么东西要破开他的前额挣扎而出。 这半边伤痕与另一半颜色灰败,却形状美好的神印,形成了一种诡异而恐怖的对比。 太邪气了,邪气到确实有些丑陋。 明曜倒吸了一口冷气。 云咎垂着眸,不敢去看她的神情,他想伸手去抱她,却有所顾虑般转了动作,似乎又要去捂她的眼睛。 明曜挪后了半步,侧头躲开了他的动作:“不是天道……那是……” “婚契没有被毁去。”云咎轻声道,“大婚之日未过,天道没法出手,这是……我自己弄的。” 明曜闻言一怔,愕然望向他:“你疯了?” 她眼眶微红,简直想象不出曾经那样清冷平和的神明,怎么可能疯到自己动手毁了自己的神印。 他抬眼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别怕。”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78节 她又后退半步,伸手挡住自己的唇,像是难以置信般抵住身后的石壁:“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会……” 云咎却敛下眸,试图转移话题:“魔魂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逃婚?” 虽然问得生硬,但如同神印之于云咎一样,这个问题也是明曜不得不面对的。 “姨姨们的身躯里,是北冥其他魔魂,天道说,她们真正的魂魄在祂手里。在你来魔渊那天……她们就……被杀死了。” 云咎骤然握起拳,眉间郁色深深,额前那骇人的神印几乎要燃起冲天的魔息,几线暗影在皮肤下游动地更快了。 他抬眼看向她,乌黑的眸中却是与神印的气质截然不同的难过:“我没有。” 明曜此刻却完全没法给他回应了,云咎额前的神印实在是太邪气了,她只要看他,就觉得会有什么东西将他的额前皮肤下爆裂而出。 他原本长相就凌厉偏冷,之前浅金色的神印不过是为他的长相更添冷感,而如今这个……确实在是…… 她眼神颤抖着移开,抿着唇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给予了答复。 云咎的目光却一下子黯淡下来,他掌心燃起暗焰,抬手到她眼前,似又要令她视线模糊。 明曜连忙闪躲,喊道:“我不要!” 云咎的动作刹那停在原地,他非常难过地看着她躲闪的模样,低声道:“是……很难看吧?” 明曜:“……” “对不起,”他又道,“魔族的事情,我确实没有做过,你相信我。” 明曜很想说她本就是信他的,可云咎掌心的那团暗焰还在她身旁闪烁,她没法适应得那么快,只能又缩着点了点头。 云咎默然了一瞬,情绪一下子跌落了谷底。若说他之前对明曜还有怒意,此刻听说了天道如何威胁她,又见她对自己这样避之不及的样子,心中就只剩下了对自己的恼恨。 说到底,还是他没让她足够信任他。 这边云咎的气压低沉下来,那边明曜也在默默做着自我调整。 在煜初告知了她有关天道的一切之前,她就完全信任云咎坦诚的,关于北冥的一切。天道或许不能理解她对云咎的感情,可他们彼此却是清楚的——这种信任并不是天道几句话可以消解的。 天道给她的交易中,真正令她在意的只有姨姨们的魔魂,何况天道当时起誓为证,她不得不谨慎。 她当时想的是,既然天道起誓她悔婚之后,便让姨姨的魔魂与她相见,那她们至少在与她见面之前是安全的。 可如今阴差阳错,非但她没有成功涅槃,就连婚契不知为何,也没有销毁,甚至云咎还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她实在觉得又心疼又抱歉。 可是一看云咎现在的脸,又实在是…… 明曜对自己的状态非常气愤,让云咎模糊自己的视觉必然不是长久之计,她也不可能因为一道神印而一直躲着云咎,这对他而言也太不公平了。 可是一时半会儿…… 明曜叹了口气,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再看那神印几眼,让自己早点习惯。 谁知一转头,却恰然看到云咎低头拾起了煜初的匕首。 明曜心脏都悬起来了,她觉得云咎情绪状态实在有些不太稳定,拿着那匕首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明曜。”云咎低头打量着凤凰匕首,轻声道,“婚契没有彻底毁去,是因为你心里并不是真的想和我一刀两断。” “这是上古凤凰的神火所做,与你血脉相连,它只听你的心意。” ……是这样吗? 因为她下不了决心,所以婚契并没有销毁,山中婚契之力依旧在庇护新人,导致她也没有顺利重伤涅槃。 明曜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是真的心中茫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云咎抬手用匕首削短了额前的几缕发丝,勉强遮挡了神印,然后才敢抬眼去看明曜:“所以……婚契还是有效力的。” 明曜眼波闪了闪,听出了云咎的话外之音。可是她尚未跟云咎说过天道的那个那么重的誓言,她之前会因为它悔婚,如今也依然会心存顾忌。 明曜沉默了下来。 云咎望着她,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几乎称得上暴躁而阴郁,他额前的暗影移动不定,在他握紧了匕首的瞬间越发激动起来,像是皮肤下暴起的经络。 明曜抬眼,间云咎提着匕首,神情淡漠地走到她身前,那神印虽有发丝遮挡,却仍能清晰地看到其下暗线跳动,将他整个人都衬得十分…… 明曜有些绝望地靠着石壁闭了闭眼。 她还是有些接受无能…… 却在这时,她掌心一沉,那凤凰匕首被云咎重新放回她手中。 他凑近她,带着她握着刀的手,将刀尖抵住自己的眉心。 “明曜,别怕。”他轻声道,“要是你不喜欢,就把它去掉。” 明曜指尖轻颤,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她失措地望着他:“你……我……” “不成婚也行,但别再离开我了,”血珠顺着他前额滚落,暗线终于害怕起来,瑟缩地聚到神印的一角不敢再动。 云咎低声道:“是你先说爱我的,明曜,只要不离开,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让我变成什么样子都行。” 第106章 囚山间(三) 一道血线顺着云咎的脸颊滚落, 从额前滑至眼下,最后点点血渍沁入里衣素白的纹理。 明曜的手被云咎握在掌心,纵然神明的动作很稳, 但奈何她自己抖得不成样子,连带着那匕首的尖端也幅度不小地在那神印前左右颤抖着。 她的目光从那几条缩在神印角落的魔息暗线上移开,对上云咎恳切却偏执的漆瞳, 躲闪着摇了摇头:“不、不要这样。我没有……” 云咎见她的动作,手上力道却更重了几分, 他死死盯着她的双眼,近乎喃喃道:“那你要怎样……你要我怎样?究竟要我怎样, 你才愿信赖我、依附我?才会永远不离开我?” “我信赖你的, 我当然信赖你!”明曜感受到他越握越紧的手,下意识想要抽手而去,可云咎的神情却因她的动作而越发激动。 刀尖偏离半寸, 刺破原本那块完好的神印,神血滴落, 数道黑气一滞, 最后竟如同嗅到鲜血的饿鬼, 活跃着、试探着向那处伤口挤去,黑气扩大, 越发恶劣地吞噬了原本便已暗淡的神印。 明曜喉间一哽, 再也忍受不住,重重甩开了云咎的手:“你疯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铛”地一声轻响,匕首被打落在地, 云咎抹去脸上的血迹, 黯然垂下手,轻声道:“这就是个印记, 如果你不喜欢,毁掉它也……”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明曜琥珀色的双眼怫然望向云咎,因他语气中的闪躲犹疑而大为气恼担忧,甚至连那团神印的怪异都忽略了些许,“你的神印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就连、就连素晖姐姐堕神之后,都没有这样……” 云咎只道:“你觉得素晖那样好看些么?再等几日,它也会变成那样的。” “什么意思?”明曜闻言,骤然僵在原地,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脸,声音都因为过于震惊而扭曲了几分,“她那是堕神了……你、你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为什么……只是一半?” 云咎避开明曜的目光,又不回答了。 明曜等了一会儿,见他这个样子,上前颤颤扯住了他的衣襟,她双眉紧蹙,露出某种难以言说的心疼和难过:“你什么话都不说清楚,难道不是故意让我难过吗?” “对不起……可,你不也是吗?”云咎眸底漾过几分哀切,他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中的黯然只多不少,“千年前也好,今日大婚也罢,你不也是一样吗?” “明曜,我们这样自以为是地互相欺瞒,又能走多久呢?”他低声道,“但凡你提前告诉我……天道用魔族威胁你……” 他闭上眼,俊美的脸上透出些许怅然的悲伤:“明曜,我们究竟……会有善果吗?” 这最后一句话,被云咎念得很轻很低,可却在明曜耳畔振聋发聩地回荡开来。 是啊,他们相爱吗?如果相爱,又为何互相隐瞒?千年前云咎隐瞒了天道诛杀她的旨意,千年后她隐瞒了他天道的威胁和煜初的警诫,如今他说不清自己堕神的真正原因,她也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自己依旧存了求死涅槃的心。 这一切的出发点,仿佛都是为了彼此考虑,可却也像是蒙在这段感情上的苦雨,日积月累,竟也能将最初的真心,逐渐化为如今不敢触碰的模样。 云咎见她不答,便又说:“我没想到你会跳下去,我看着你跳下去……在山中找你,心里很难过,可是怕雨水淋到你,怕神域的神力散了你会难受……”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不堪回首。 “找你的时候,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他别开头,语气发涩发颤,“我想起千年前的那场雨,你在雨里一直飞,天雷一直在往你身上劈。” “云咎。”明曜微怔,试图去拉他的衣袖——他想起来了,在这个时候,可她却不敢听下去了。 他后退半步,将自己隐入角落的阴影中:“你知道吗?你当时在那场雨里,我看得见你……我就在你身边的。” 千年前神灵化雨,企图在世间藏起一只小小的鸟雀。 可是它差点死在那场雨中。 千年后明曜从艳阳千里的西崇山上一跃而下,他跟着去找她,群山生灵都在给他指路,它们将他引到神山,它们告诉他明曜没有死,让他不要担心。 可是他在找寻她的同时恢复了千年前的记忆,那场细雨中所发生的一切比他曾经想象的还要残忍,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天道劈到羽翼焦枯,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将一切都遗忘殆尽。 他此生唯一想留下的人,被天道逼迫致死,而他在往后的千年里,一无所知地信奉于祂,当了祂掌中最听话的刀。 还差一点,害死了她最珍视的亲族。 他从蔓草丛生的山林中将她抱出来。 西崇山下起了一场好似没有尽头的暴雨。 “……都过去了。”片刻后,镣铐响动,明曜拖着足链朝云咎那里走去,她抬手拉住他的衣袖,像曾经那样撒娇似地轻轻晃了晃。 明曜仰头望着云咎的侧脸,轻声道:“现在我们不都好好的吗?” 云咎站在她身前,身上的婚服尽褪,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墨发披散,长及膝窝,若非他身形高大清直,这样看起来,确实有点太可怜了一点。 明曜心里又酸又软,凑过去拥住他的腰,脚下足铐一紧,却是被扯到了尽头。 明曜轻轻嘶了一声,原本被铐成这样,她心中还是有几分气恼的,可现在云咎这般模样,她反而生出几分释然。 她勾起脚尖,像是带了个足铃似地晃动那镣铐,竟拿它逗起他玩:“你看,现在你好厉害,都把我锁起来了,那我肯定跑不了了。” 云咎闻言这才转过身,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整个人埋入她怀中,紧紧抱了她一会儿,才伸手去解那根镣铐:“我一定是疯了。” 明曜低头看着他俯身下去,手指一抹,却蹭过他脸上湿热的泪珠。 啊……果然是偷偷哭了么? 她抬起脚,带着铁链在他腕上绕了一圈,再贴着墙壁轻轻一扯。 镣铐响动,云咎被她扯到身前,抬眼时目光还有几分怔然,这般情景,倒说不清是谁把谁锁住了。 明曜抬足踩在他膝上,轻声道:“所以……就堕神了吗?素晖姐姐杀了龙神才彻底堕神,你又是怎么做的?” 云咎仰头望向她,漆瞳深邃如夜,或许是因为哭过,比往日显得温柔很多:“我还没有彻底堕神。” 他轻声道:“毁了一半,还有一半……会被堕神之力慢慢侵蚀掉。我不能像素晖那么快,有一部分神力……现在留着还有用。”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79节 明曜眨了眨眼,想起素晖额前那个黑紫色的堕神印,确实有种邪气滔天的感觉,只不过因为完整又没有疤痕,所以比云咎现在这半边要好接受许多。 她想起素晖说,堕神之事都并非突如其来,就像她弑神只不过是一个节点,但在那之前,她已经隐约感到自己有堕神之兆了。 那云咎也是一样吗? 明曜打量他的神情,觉得他对“堕神之力”倒是适应良好,倒是现在提到“神力”的时候,语气中却隐约透露出了几分厌弃。 云咎看着她深思的表情,又一次安抚道:“所以过两天,等神力完全被侵蚀,我就会变得和素晖一样了。如果到时候你还是觉得不好看……” 明曜摇了摇头,觉得再纠结这个问题,他估计又要去捡匕首了,便连忙换了话题:“堕神之后,西崇山会有什么影响吗?” 云咎默了默:“影响不大,只不过原本的神力散尽后,这里会逐渐变为普通的山岳。” 明曜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只给它们留几日的神力,会不会不太够?” 她以为云咎留下的一半神力,是为了饲养给神域生灵的,可没想到云咎听了她的话,却摇了摇头:“那不是给他们的。这千年里,西崇山的神力就没有短缺过,它们修炼并不差这些。” 云咎抬头看她,眼中依然有些失望的黯然:“这些神力是留给你的。我那时想……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同我结契,这些神力就都给你。” “现在看来正好。” “所以,你才留了一半?”明曜望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攥了一下。 因为太恨了,那样下死手地想要毁掉,却顾虑她的意愿,依旧给她留了一半神力,把原本漂亮的神印弄成这个样子。 明曜抿起唇,俯身跪在他怀中,目光不忍地盯着那枚被割裂的神印,心中愧疚又难过。初见的时候,他是那样遗俗绝尘的人,即便堕神,也该有比现在体面百倍的方式,却偏偏因为她弄成这样。 可她刚刚……还嫌弃他。 明曜受不了了,觉得自己再想下去,真的要心疼死了。她凑上前拨开他的额发,在他颤抖的目光下探身,试图在那伤痕斑驳的神印上落下一个吻。 可刚凑近些许,便被他握着后颈拉开了。 云咎一手将她拉入怀中,一手重新用细碎的墨发挡住前额,然后探手去解她的足铐。 心结打开了,他整个人显然恢复了冷静,手掌摸到她冰冷的足踝时,还有些懊悔。 他其实从未怪过她,只是过于生气,气她也气自己,可禽鸟生性最不喜欢被人囚困限制,他确实过分了。 云咎低着头,因为愧疚,解开镣铐的动作不太顺利。 然后下一瞬,那铁链就被轻轻踢到旁边,明曜移开脚,踩着镣铐,探身与他十指相扣。 “离日出还有多久?新婚之夜就这样了么?”她若无其事地亲吻他的脖颈,故作遗憾地轻声道,“夫君,我还以为我戴着这个,你会更开心一点。” 第107章 新婚夜 云咎闻言, 有些怔然地眨了眨眼,他握着足铐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听懂了什么, 却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明曜。 那双如暗夜般漆黑的眸子微微睁大,半扬的弧度,长睫如雾, 将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纯情。 明曜半跪在云咎怀中揽着他的脖颈,这样措不及防地对上他错愕的表情, 竟然觉得十分新奇,她轻轻笑起来, 低头蹭了蹭他的脸颊, 又一次问:“真的不愿意吗?” 云咎握着足铐的手更紧了几分,声音因不敢确信而有些发涩:“是……我想的意思吗?” 明曜的目光落在他的神印上,又望见他小心翼翼、反复确定的神情, 心脏酸涩肿胀,歉疚得简直要滴血。但接着, 她就听他道:“婚契还有效……你愿意的话……” 明曜哽住了, 没想到话题又被坚持不懈的云咎带回了婚契上。某个瞬间, 她几乎觉得自己对待云咎,简直像个提了裤子跑路还不给名分的混账。 她的目光躲闪了一下, 尴尬地缩回了勾着云咎的手臂:“这个的话……暂时还……” 云咎墨色的眸底似乎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悲伤, 但那情绪一闪即逝,没等明曜分辨清楚,镣铐晃动, 她整个人都被压入一张绵软干净的大床上。 明曜倒在赤锦被褥中的时候, 脑子还是懵的,第一反应是:好家伙, 哪里来的床啊?! 山间的雨势有所减弱,淅淅沥沥地落着,很缠绵的旋律。 云咎伏在明曜身前,轻轻将她身下被压乱的银发整理好,那双动人的墨眸深深望入她的桃花眼中,就那样看了很长的时间。 直到明曜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躲闪目光,他松开她的手腕,温柔地与她十指相扣。 神明低下头,十分珍惜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又顺着她的眼睛、脸颊一路落下几个缠绵而轻浅的吻。 比起他生气时强势而暴躁的吻,明曜其实更受不了他此刻的样子——云咎是这样清冷的长相,向来波澜不兴的眸却在接吻时,仍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那样深黑的瞳孔,似乎要将她每一点情动的样子都深深映入其间……这可不仅仅是让她羞赧了。 明曜红着脸,在满室的黑暗中,第一次懊恼自己在黑暗中的视力怎么这样好。 她想要闭上眼,却感到云咎亲吻她的动作停了一霎,旋即,他哑着嗓音低声对她道:“别怕。” 他直起身,撕下衣带的一截系在额前遮挡神印,又仔细整理了额发,确保那狰狞的半边伤痕没有丝毫暴露,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低头时,却看见明曜衣衫凌乱地躺在他身下,纤细玉白的手指抓着那一截被他撕开的金带,满眼都是泪水。 云咎呼吸一滞,尚未反应过来她为何哭泣,便被少女环着腰翻身压入榻中,明曜哭得满脸都是泪,一边哭一边亲着他道歉,语无伦次,字字句句都发着颤。 待他从她的字里行间中听明白她的意思时,额前的金带已被她胡乱扯开,少女潮热的呼吸落在他丑陋的堕神印上,下一瞬,温软的唇虔诚而歉疚地贴了上来。 云咎全身一颤,瞳孔骤缩,仿佛所有的血液都逆流向那枚神印。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聚集在神印上的暗线因为明曜的动作,也和他一样激动地蠕动起来…… 那一定很丑,他这样想着,伸手想要去挡,可明曜却睁大了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眸,爱怜地深深看着他摇了摇头,然后坚定地扯开他的手,又垂头去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咎太在意那堕神印,往日明曜亲吻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样敏感。可今日,只要她轻轻触碰那神印一下,他整个身体便瞬间紧绷起来。 而明曜或许是为了表达“我真的没有嫌弃它”的意思,光亲吻还是不够,而是亲一下,看一眼,低头用自己的额头贴一贴,再亲一下。 “呃……”直到最后,云咎被她反复无常的动作折腾得溢出一声闷哼,明曜低头看了看双目微红的他,又看了看他的神印——那团暗线好似也被她弄得不好意思,很局促地挤在小小的角落里,乖巧地不敢有所动作。 明曜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桃花眸餍足而明亮地盯着云咎,透露出一种“看吧,我哪里嫌弃了?”的骄傲。 在这个情势下,显得纯情到不行。 云咎实在被她折腾地受不了了,重新翻身占据上位。墨发垂落,将他红彻的耳廓遮得严严实实,原本泛着水色的漆瞳如今只剩一片从容不迫的幽深。 明曜的目光从他耳朵尖上划过,刚想得意地偷笑,却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笑不出来了。 这人……这人是会变脸的吗?! “等……”明曜还没从折腾神明的欢喜中过渡过来,朱唇便被他俯身衔吻住。 她呜咽了一声,还想抗|议,却突然感到他掌下法力一动——腰带连着几层婚服倏然而落,下一瞬,她整个人便白生生地被他剥笋般从红装中脱了出来。 云咎宽大温暖的手掌这下是彻底无所遮蔽地抚上她身子了,明曜震撼又羞耻地盯着他:“你这、这是什么法术……有点太突然……” 云咎蹙了蹙眉,第一次发现明曜虽然偶尔也会撩拨他,但真的到了这种时候,说出来的话竟然还挺破坏氛围的。 他垂眸看了看她,在一息间竟然认真思考了一下要如何跟她解释那个法术的原理。 片刻后,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完蛋了,索性将她抱在怀中,一言不发地堵上了她勤学好问的嘴。 再然后,那虚心求教的少女便只会呜呜咽咽地嘤咛和颤哭了。 山外风疾雨急,落叶与激雨同飞,天旋地转后落在水洼。 明曜在云咎怀中被弄得一塌糊涂,羞耻和快意阵阵泛上来。她神智一会儿恍惚,一会儿清明,难耐时咬着被子求他,好过点便又开始一边亲他一边胡说八道。 具体说了什么,明曜后来真的有些不记得了,但只有一个问题,在她问出口的瞬间,云咎就气得越发狠了动作,将她整个人折腾得又哭着湿了一身。 她问他……是不是后来千年又偷偷看春那什么图学习了…… 云咎气笑了,吮着她红肿的唇珠咬牙切齿:“你好会说话啊。” 明曜被亲傻了,好容易被他松开,立刻将脸埋入枕头,哭着哼哼,赌气说不要了。 于是云咎很客气地停了。 明曜怔住,又开始咬着被角哭:“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神明修长的手指若无其事地勾弄,笑得云淡风轻:“谁说不要的?” 明曜脑袋一片空白:“我说的。” “嗯,然后呢?” 明曜抽抽噎噎,双眼失神地望向他:“我胡说八道的。” “哦。”云咎有些恶劣地垂眸盯着她,指尖拨弦般捻弄,“实话呢?” 太可恶了……明曜看着云咎被堕神印衬得清冷邪气的脸,额发微垂,与从前端正克制的样子相比,更多了几分少年气的潇洒,过于漂亮,漂亮得让人心颤。 她颤然移开目光,不太明白自己之前怎么会真心嫌弃那个堕神印。 见明曜盯着自己的脸出神,云咎眼底的笑意越发鲜明了,双眸凝着她,指尖微动,在湿冷的雨季中闯入一片潮暖的柔软:“回答。” “喜欢的。”她伸手去拉扯他的手腕,在哆哆嗦嗦间,终于便老实了,“想要的。” 于是掌下微微施力,带了压迫感的漆瞳沉沉锁着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看她琥珀色的瞳仁轻颤,在娇弱的哭叫声中落了琼浆玉露。 他笑起来,上位者的恶劣一览无余,潮腻的指尖卷起她腰际的银发:“真乖。” 明曜听不得这个,闻言又是一颤,呜咽着死死咬住了唇。 下一瞬,就在明曜觉得差不得结束的那刻,云咎却忽然握住她的双腿。 镣铐作响,她感到某种目光如有实质地落下,头皮一麻,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被单:“你、你……” 云咎侧头看了看她,低低笑起来。 刹那,明曜觉得眼前一暗,视线竟又一次模糊。 怎么这个时候?! 明曜预感到不对,连着镣铐的双腿晃动着挣扎起来,却被用力打开。 云咎按着她的腿低下头,在片刻后如愿听到少女颤颤的低泣。 酥麻的快意传遍全身,骨隙间都是极致的痒意,明曜心神俱震,魂魄几乎都要离体。 山中的雨声、风声,黑暗中的水声、泣声,交织在一起,灭顶的快意,如雷如电在魂魄深处炸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明曜自颤然到蜷缩到失神,不知过去了多久。 山外似是要日出了,也好似依旧是深夜,她只记得最后靠在他怀中,伸手去拭他鼻梁上的湿滑,又羞又恼,却被他温温柔柔地哄睡了。 最后他说的是什么来着? “明曜,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好像还是这一句。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80节 她该怎么回他呢? 明曜在陷入酣梦前,用了一息的时间,很认真地想了想:“万万万万万万……年。” 第108章 新婚夜(完) 明曜是被轻柔的擦拭感撩醒的, 这一夜分明并不漫长,可她醒转时却仿佛睡了很深很沉的一觉,四肢百骸都是松快的, 暖意贴着小腹在丹田中流转,好像每一寸经络都充满着力量。 黑暗里,轻微的水声传来, 明曜感觉脚腕上的链铐不知何时已被解开,温热的布料顺着小腿肚缓缓擦拭而上, 在明曜暗暗的颤抖中贴上了娇嫩。 云咎在、在替她…… 明曜羞赧地半闭着眼装睡,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握着她足踝的手指轻轻顿住, 随即一下下把玩般摩挲掌中白嫩的皮肉。明曜被他弄得很痒, 此情此景,却没想好应该如何面对他,于是暗自咬了咬牙, 忍着痒颤噤声。 云咎垂眼望着身下的少女,见她猫儿般躲在暗处掩耳盗铃, 心中暗自失笑, 却也不戳破, 一手规规矩矩地替她净身,一手却十分恶劣地四处点火。 明曜忍得好辛苦, 口中差点便要溢出颤音, 索性一扭头,假装翻身,将自己的脸埋入枕中。 身下的手却顿住, 攥住沾了黏腻的锦帕离去, “啪”地一声轻响——是帕子落入水中的声音。 感受到云咎离远了些,明曜当即松了一口气, 装腔作势地摆出刚刚才醒转的模样。 可没等她睁眼,身后却忽然掌风轻动,又是“啪”地一声,明曜直接绷紧了身体,捂着屁|股愤怒地回头瞪视那恶劣至极的凶手。 “你!”明曜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满是指责,眼波间连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只差将“你竟是这样的人”写在脸上。 云咎垂眸,淡然地与她对视,伸手按着她轻揉,声音低低的:“疼了?” 那倒是没有,准确来讲,是这一整夜都没真的疼过。 所以……那些房什么术、春什么图的书究竟写了什么?当真如此有用? 明曜走神的时间有点久,见她不说话,云咎漆眸微动,揉着一片柔软的手掌也微微顿住,他蹙起眉,凑近她身侧:“真的疼了?” 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慵懒的餍足,慢条斯理的,分明带了几分关切,却比任何情话都撩人,明曜回过神,耳侧一热,觉得又是一股气血上涌。 于是她耍了点小心思,默不作声地凑过去环住他的腰,将脸蹭在神明胸口,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云咎此刻身上单只披了一件半敞的外衣,正红的绸缎衬得皮肤皎然如玉。他身上又暖,墨发微乱,几缕发尾垂在胸前,正红、墨黑、玉白、淡粉,冲突的几色,撩得明曜眼花缭乱。 她原本只是想撒娇,可一靠到他结实饱满的胸前,便又开始想入非非。 云咎毕竟是武神,虽然素日衣着得体,甚至颇为保守,可身材却漂亮得叫人无话可说。他的肌肉不像灼祀那般健硕得夸张,可宽肩窄腰,线条精致流畅,紧实的腹肌散发出极具力量性的美感。 明曜贴得近了,眼前是如此美景,鼻端萦绕着他衣间的冷香,周身还被他身上溶溶的暖意环绕,逐渐便像是被男色蛊住,脑袋空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云咎见她摇头却不说话,心中一紧,当真以为自己下手重了,可他拥着她刚想道歉,却顺着她怔愣的视线一路瞟到了自己的胸肌上。 云咎脸上露出了十分古怪的神色,仿佛想起什么一般,耳朵都红了。 他推推她:“不疼的话就起来。” 明曜抱着他劲腰的双手用力,耍赖般摇头,额前毛茸茸的碎发蹭在他胸前,云咎呼吸一下子屏住了。 少女一无所觉地赖皮:“疼的疼的,怎么不疼?!屁|股痛腰酸腿痛胸也……嘤……” 云咎:…… 他低头,十分无奈地对上她故作可怜的桃花眸,明知她在胡言乱语,到底还是松了口:“那你想怎么样?” 明曜眼睛缓缓睁大,露出三分犹豫七分欣喜,明亮得像是星星。 云咎看着她,觉得若是有尾巴,这孩子一定立刻竖起来了。 明曜:“可以吗!时间还够吗!” 太可爱了,这时候拒绝她,简直是在犯罪。 云咎缓缓攥起拳,视死如归地望着她:“随你。” 下一瞬,原本铐着明曜足踝的铁链落到了他的腕间。 云咎视死如归的表情僵在脸上,开始磨牙:“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明曜弯着眸冲他笑,陶醉地“吧唧”一口亲了亲他的脸颊,甜言蜜语张口就来:“神君您真好!明曜最喜欢神君了!” 云咎顿住,望着她的目光软下来,浮出几分笑意。而明曜却一眼没看他眼底的柔情,摩拳擦掌地低下头,张口…… “呃啊!……”铁链挣扎着晃动起来,响声大作,云咎闷哼出声,难耐地抬头靠在墙壁上,眼角的红蔓延开去,顺着脸颊一路沾上脖颈。 明曜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似地将脸埋在他胸口,吻痕牙印一个个落上武神白玉似的肌肤。 好爽!是和之前被云咎按在榻上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明曜看着神明完美无瑕的躯体逐渐布满自己的痕迹,是毁灭还是占有欲……乱七八糟的邪念交织在一起,顷刻得到了满足,明曜心脏狂跳,感觉自己应该是体会到了狐狸精吸人精气的快|感。 “可以了……”不知过了多久,云咎终于受不了,他探手试图去抓明曜的后颈,可冷冰冰的铁链刚贴上她的身子,明曜便一个激灵,更施了几分力。 云咎大脑一片空白,上涌的血气又开始奔流向下,他全身红透了,眸中也含了危险的墨色。 可明曜却分毫不觉,依然伸手乱摸着他的腹肌,甚至一路向下,最后震撼而诧异地抬头:“神君……你怎么又……?” 云咎又被她气笑了,眼尾一片绯红,他抬手按住她的唇:“你再说句话试试?” 明曜不说话了,但实在愉悦至极,弯着眼笑眯眯地看了看他被镣铐紧锁的手,又看了看他满是牙印吻痕的胸腹,骄傲地清了清嗓子,学着他的样子兴冲冲道:“真乖!!” 云咎:…… 这破小孩,他真的得喊停了,要不然很难保证他能控制住自己不干出…… 却在此时,明曜埋下脸。 “嗯!!!”云咎浑身一颤,毁天灭地的酥麻过电般自下而上冲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识海中如有洪钟振响,情浪欲海一波波卷起,像是没有尽头。 山外雷电交加,他失神地望着上空的黑暗,不知道究竟是谁疯了。 简直是……过于超过了。 --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了!!!我现在就要走!我一秒钟都待不住了!我不是他们的玩物!我不陪他们玩了!” 山中神殿内,众神望着宫门之外一会儿雷电交加,一会儿春风和煦,一会儿疾风骤雨,一会儿酷热如暑的盛况……简直惊心动魄、迫在眉睫、桀桀乱笑……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位神明双手合十,“执法神是在渡劫。” “你是个处|男你不懂!”变回人身的邝木指天嚎啕,“这天相!你管它叫渡劫?!” 所有人齐齐转头望向宫外,此刻春樱秋叶起飞,雨打娇花,鸳鸯交颈,芭蕉轻颤。 众神:…… 几位年长的神契合十入定,老神在在;武神多半露出不忍直视的神情,面红耳赤;几位包括素晖和文沁在内的神女却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1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好好好,然后呢?接下去怎么写的?” 文沁红着脸低声念:“2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写得好!写得好!此情此景,正与之相合!” “有病啊!你们有毛病啊!!污言秽语……好生不堪!简直是不知、不知羞耻!”神明自然听觉过人,纵然文沁声音再低,有心去听,自然也瞒不过他人耳目。 只不过在场众人微微只是暗自脸红,并不敢如邝木一般丢人现眼。 果然,听了邝木这话,馥当即拍案,指着他鼻子道:“你也给我闭嘴!处|男!” 邝木惨叫一声:“我不是啊!!!” 馥冷笑一声:“那姨还真是浅薄了。活到现在,没见过那个经验丰富的如你这般,一点就炸。你要是不情愿,把自己五感封闭了不行吗?” 邝木惊怒:“你这是在羞辱我!他们愿意表演,老子为什么要封……” 素晖连忙插话:“大家别吵,我们欢聚在这里,是为了……” 邝木如蒙大赦,赶紧接过话头:“我们欢聚在这里,是为了等执法神回来商讨天道之事!不是为了旁听他的活春……” “啪。”文沁甩手打出一支写着“噤声”二字的竹简,动作奇快,正正打在邝木脸上。 邝木被迫闭嘴,神殿终于安静了。 其余神女松了一口气,又凑过去围住文沁:“还有什么肉香四溢的话本子?我觉得像神君那样冷冰冰的不够带感……有没有那种开朗年下又体力超棒的……” 文沁红着脸抿了抿唇,微微点头:“也有。” 众神合掌闭眼,仿佛离魂,却默默地……竖起了耳朵。 第109章 混乱的一夜终于结束, 明曜精疲力尽地靠在云咎怀中,全身上下都泛着酸,与最初那一场结束后的松快怯意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明曜有些后悔自己急色, 忍着后腰的酸痛,哀哀叹了一口气。 云咎听她又懊悔又羞愧的叹息,轻轻笑出了声, 他探手揉着她的腰,将神力一点点化入她的身体肌理, 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角:“之前兴冲冲的,怎么现在……后悔了?” 明曜抬眸瞪了他一眼, 漂亮的桃花眸含怒带嗔, 却在对上神明含笑的双眸时倏然垂落,十分心虚地捏着云咎的手指把玩。 两人都不说话了,挨在一起安静了很久, 气氛很温存,仿佛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中度过生生世世。 明曜垂着眸, 直到身上的酸痛连着情欲一同散尽, 冷静重返躯体, 带着许许多多看似无解的困难重新包裹住她。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啊。 她又轻轻出了一口气,虽前后两次都是叹气, 可情绪竟相差极大, 以至于在明曜这次叹气出口之后,便立刻感觉到云咎的身子僵硬了几分。 他那被明曜捏着玩的手指轻轻一顿,随后反客为主地按住她的手, 将少女拉入怀中, 他体型比她大了一圈,随着这个动作, 明曜整个人都很安心地埋入了云咎的怀抱。 他将脸埋入她的颈窝,低声道:“说吧。” 明曜默然一霎,垂下眸,将煜初告知她的事情尽数告诉了云咎。 “只管相信你的心。”云咎听完后重复了煜初那句意味不明的话,沉默了许久,才收紧双臂,将明曜更重地揉入怀中,像是要嵌入自己的骨血,“所以……你想要怎么做?” 明曜转身捧住他的脸,对上那双墨色的双眸,坚定地低声道:“我想要涅槃,想要继承煜初全部的力量。” 纵然早有所料,但云咎依然感觉自己的心上被狠狠凿开一个破洞,他深深望着她:“明曜,你知道涅槃的代价吗?” 他拥紧她的身体,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神祇的陨落不是一刹,而是逐渐消散的过程,神力瓦解、神脉寸断、骨血离散、神魂消逝……在这之后,才是涅槃……这个过程是很漫长,很痛苦的。”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81节 “在我身边,你不需要承受这些。” 云咎低头轻轻贴上明曜微凉的脸颊,怜惜地宽慰:“堕神之后,我便能够摆脱天道的桎梏,法力会比从前更加强大。你相信我,我能护住你。不需要凤凰之力,我也能护住你……” 他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眸底似乎带着恳求,而明曜那双琥珀色的眼却依然温柔而坚定。 ——那是他熟悉的光芒,在东海乾都,她也曾露出过相似的眼神,挡在他和北冥魔魂之间。 明曜表面是个非常柔软的人,可她所坚持的事情,却从未因谁改变过。 少女微笑着朝他摇了摇头,仿佛也对他的阻拦有所预料:“这不一样。神君,我只是觉得……不能一直站在你身后。” 她侧耳听着山中的雨声,沉默了片刻,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云咎默了一霎:“未至寅时。” “再给我一些神力。”明曜与神明十指相扣,抬头在他的堕神印上落下一个吻,看着那团暗线羞赧地挤在一起,眸底浮现了丝丝笑意,“凤凰匕首在强大的法力加持下,能斩断所有……” “我会让它快点了断这一切。” 这话是温和的说法了。云咎明白,明曜的原意不过是想借用他的神力,催使凤凰匕首尽快结果她的性命,助她早日涅槃。 他低着头,任凭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平静地像是一潭死水。 明曜心底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些许不安,她轻轻晃动他的手臂,又亲了亲他,尽力安抚:“没关系的,我不会有事,而且很快就会回来的。” 须臾,一股磅礴的神力从云咎掌心渡来,他深深望着她,眸底露出几分挣扎的暗色,周身神压很低,似要卷起一场狂澜。 明曜被他锁在眸中,喉头一紧,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可神力,又确实如她预想那样涌如她的四肢百骸。 云咎的墨发被不知何处腾起的强风吹散,身上宽大的红衣外袍猎猎,乌黑的双眸似深海翻卷的漩涡,分秒之间便要将她吞噬其间。 风起的刹那,云咎额前的碎发被吹开,那一半早已暗淡的神印顷刻被另一半黑紫的暗线蚕食。 明曜心跳骤然加速,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怔然而揪心地望着那神印逐渐消散,最后被全新的堕神印彻底覆盖。 在堕神印成型的瞬间,云咎骤然松开明曜的手,狂涌进她身体的神力刹那停滞。他色泽浅淡的薄唇轻抿,墨色的眼瞳因堕神之力的形成而泛起妖异的紫色,那深邃的紫与他身上正红的婚服照应,将云咎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性感魅惑。 明曜怔怔望着他,心脏却止不住地向虚空坠去。 她直到此刻才终于想起——在她那个关于北冥与云咎的……预知梦中,神明额前的神印依然是浅金色的。 在那个未来中——他不曾堕神。 明曜不自觉地伸手环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她站在他面前不远的距离,默然望着堕神后的云咎,咫尺之距,却仿佛相隔天涯。 是常年行走在迷雾中的旅人,凭借极远处的光亮摸索而行,却在此时被夺走最后一抹光源的迷惘。 前路,究竟在何处?又究竟……是怎样的结局。 他们会有善果吗? 明曜与云咎默然对视许久,才轻轻抬起手,召来了一旁的凤凰匕首。 她握紧它,对云咎轻声道:“神君,请离开这里。” 明曜说:“我会好好地……回到你身边的。” 可云咎却没有立即动身,他只是用那样深邃而宁静的目光望着她,然后抬手轻轻抚上她的头顶。 “对不起,明曜。”他轻声道,“可再看着你死一次……我会疯。” “滴”的一声轻响——是山洞内不知何处落下的水珠落地的声音,刹那,明曜感到那滴水如同落在自己的识海,迅速泛起惊惧和不安的涟漪。 明曜掌心下意识凝聚起云咎渡给她的神力,金红的凤凰匕首在她的操纵之下悬空而起,以奇快的速度朝明曜心脏的方向直击而来。 她紧紧闭起双目,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须臾,只听铁链晃动之声响彻,“铛”地一声振响,那匕首被铁链击偏半寸,铮然刺入一旁的石壁中! 明曜睁开眼,却见山洞不知何时已经大开! 幽暗宽阔的洞外,黎明的曙光灿烂金黄,似鎏金般淌入洞中,而云咎的身影却早已消失在她的眼前。 他骗了她! 并非未至寅时!而是已经日出了! 日出意味着大婚之日已过,婚契不再能够庇护西崇山,而天道的阴霾又要再一次汇聚! 明曜挥手用神力抽出匕首,顷刻冲出洞外,春山寂静,绿植繁花的清香混合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山洞处于一处四面环山的崖壁中央,被繁茂的植被遮挡,就连千年前的明曜也未曾涉足过此地! “云咎?!”她攥紧匕首抬头向西崇山主峰的方向望去,天空湛蓝,神域此刻却仿若无人! 云咎渡给她的神力还算充沛,明曜当即运转神力,化出本相朝主峰山巅振翅而去,可正在此时,一道磅礴到近乎夸张的神力自远处高空骤然压下! 神域群山震颤,长空如天裂般被撕开一道纯白的口子——仔细一看,却是原本的神域结界被生生撕裂了! 云咎虽已堕神,可神域结界和西崇山被他的神力温养了千年,再维持十几年也根本不成问题,没道理在此刻就坍塌了! 明曜脸色一变,更快地朝山巅而去,却在此时,结界裂口处的白光变化,全新的天道神谕赫然显现! “杀堕神云咎,得执法神权柄、神力,得伏尊神力,得明光神力,得折枝神力,得凌天神力……” 神谕白光仅显现一息,忽而西崇山结界的那道裂口,却被山巅伏地而起的苍茫暗影骤然反扑而上! 白光微熄,随即又盛,一黑一白两种神力对波,须臾之后只听一声巨响轰然,天崩地陷之势骤起,刹那朝阳蒙灰——却是主峰山头在那两股强劲神力的余波中塌陷了! 倏忽间巨石乱飞,风沙呼啸,神压之下群山低伏,整座主峰遥遥欲陷,那毁天灭地般的场景,在西崇山这四季如春的山中发生,简直比末世还要骇人! “你们看清了吗!那神谕是何意?”主神殿中,等待云咎彻夜的众神,虽早就料到日出之后必有大乱,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这样急,这样不死不休。 “还能是何意!”文沁冷着脸道,“龙神伏尊、火神明光、春神折枝、旧日神凌天……这都是早已陨落,且早有新神替代的神祇。他们的力量本该被接替的新神获得,可天道如今却能拿出来作为诛杀执法神的赏赐,还能是何意!” “可恶!祂竟然是连装都不装了!实在嚣张!”邝木拍案而起,“我等就这样任祂愚弄了千……” 然而没等邝木说完,他身旁一位武神却猛地站起身,双眼目光炯炯。他望向乱石飞袭后,云咎逐渐显现的,凌空而立的身影,骤然化为一道极光朝上空而去! “极夜!”邝木怒吼一声,“你干嘛!” 文沁却在此时法相暴涨,抬手飞出几册书简,准准地拍在那名为极夜的武神脸上。 竹简如一卷长席裹着极夜摔回宫宇,予将这武神从“席子”里拖出来,露出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你们武神是不是脑子都不太好?” 邝木此刻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对着肉卷般的伙伴纳闷道:“好端端的,你跑什么?” 极夜语塞,仿佛昏掉的大脑终于恢复了几分理智:“五位神祇的神力呢!你们难道不想要吗?” “想要也要有命拿!”馥掰着手指给他算,“看小云这样,堕神之后没有天道约束,法力居然隐隐还有突破。本来武神之中就以他为尊,你有几分胜算?” 她越说越气,转身问文沁道:“若你此刻对上小云,能赢吗?” 文沁诚实道:“论法力,或许还能一较高下,可若是论武斗经验,我定然惨败。” 馥抬手戳了戳极夜的脑袋:“没脑子的蠢孩子!你现在连文沁都打不过,还想和云咎斗?” 极夜本来被文沁用几本书拍下来,已经觉得很丢脸了,此刻又听她们这样说,越发觉得失了面子,脸色彻底灰败下来:“早知堕神能突破法力,人人都堕神了!还听天道的作甚?!” 此话一出,周遭瞬间安静。 众神对视一刹,还未读懂彼此眼底的深意,却忽然又听山外数声间连不断地暴响! 神域结界在此刻,竟被天道彻底撕开,前所未有的巨大神压当空而下,暴虐、极端、残忍,凌厉到不可思议!任凭谁都无法想象,这种极恶的神压居然是因天道而来! “执法神!”文沁目光一凌,只见纯白的天道神力正中,一块巨大的水晶镜面赫然展开,数道纯白神纹纵横,如同另一个雪白的巨日,正缓缓将云咎的身影吸纳进去! “这……这不是龙族的玄霜镜吗?!”一名河神猛地站起来,“不,乾都已毁,这不是玄霜镜……但……” 怎么那么像?! “不能让执法神进去!”文沁断然祭出法相,正欲飞身去拉扯云咎,衣袖却被身后之人紧紧攥住。 小玉紧蹙着眉,捂着头,似在忍耐着剧痛,声音却又急又尖:“文神!素晖神女本尊已经来了!你不能过去!得趁天道无心此处,赶快离开!” 文沁心中大骇:“我离开做什么?!” 小玉道:“天道的赏赐不仅于此……祂会让渡绝大利益……你得尽可能告诉所有人天道阴谋。我们需要你证明……” 话音未落,西崇山又是一阵地动,小玉脸色煞白,脱力般晕倒在地。 文沁刚俯身揽住她,那边却又传来馥的惊呼:“明曜!” 众神举头望去,只见一只蓝鸟身影如电,自漫天落石之中穿梭而过,朝玄霜镜前径直而去!更诡异的是,天道在此刻居然丝毫没有阻止她的意思,仿佛将神力落在她身上一下都不太敢…… 对比天道对云咎下的死手,这一幕落在众神眼中,可实在蹊跷至极。 然而,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神域结界之后,一道极长的玄色暗影自长空云层中霹雳而至——方向所指,竟也是那玄霜镜! “那是什么龙?!” “那是条双头蛇!” “上面还有个人!他们要进去了……啊!是素晖!” 玄霜镜的白光刹那将云咎吞噬,电光石火间,蓝鸟化为身着嫁衣的银发少女,伸手攥住了云咎的衣袖! 再一瞬,双头蛇的长尾紧紧环住了明曜的腰身! 长空之上,劲风呼啸,简直如同天道的怒嚎,山石激荡,发出震撼人心的巨响。 天道神力重重压下,将云咎、明曜、双头蛇连带其背上的素晖一同吞噬!然后愈演愈烈地展开,沉沉压着西崇山削半的主峰而来,而底下不远,正是这摇摇欲坠的主神殿! “祂这是要做什么?!” “祂想让我们也进去!” “天道疯了!” “是你疯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极夜!你刚刚说了什么话!定是叫祂听到了!” “我说什么了?!” “你说与其帮着天道做事,还不如堕神!” “我这不是口嗨吗?!” “快逃!!!!” “来不及了!” 文沁双眼赤红地望向越来越近的天道神光与玄霜镜,身旁法力低微的神祇已经支撑不住,接连被吸纳进去。 山风怒嚎,文沁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凉了,整个人也几乎都要站不稳。 却在此时,她身体一重,竟是被某种大地传来的力量牢牢拉扯住了! 侧头,却是馥和予……以及他们身旁一众年岁颇长的神明双手合十,目光慈和地望向她。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82节 这些神明并非武神,神力并不十分高强,却一生与山川土地为伴——文沁听说过,云咎在最初几年,为了使西崇山繁育生灵,曾多次向他们求教写信……或许是因此才得以交好。 而如今,误打误撞的,在天道玄霜镜如此强大的,连武神都无法抵御的吸力之下,竟是他们这些属于大地山川的神祇,生生拖住了她的身体。 “孩子,我们给你争取两息的时间,去做你们年轻人想做的事情吧。”其中一位草原神如此道。 那些神明原本安如磐石地曲腿坐着,可如今,他们的神力似将她稳稳扎进土里,而其自身却也被天道白光吸纳着,慢慢朝上方的玄霜镜中而去。 文沁目眦欲裂,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我怎么行?我是来找帮手的……随便哪一位都比我行啊……你们做什么这样换我?你们自己先走啊!” 分明能逃掉的……这些神祇若遁地而去……天道至少此刻无暇奈何他们! 而此刻升至半空的予终于忍不住,朝文沁挥了挥手,大喊道:“四、三、二……” “予叔!” “一……跑啊!!!” 众神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那面巨大的玄霜镜中,文沁刹那只觉得脚踝一紧,整个人穿过山体,直直朝地底而去! 与此同时,玄霜镜轰然而下,彻底将整座西崇山主峰吞没! 文沁挣扎一瞬,足上身上相互拉扯的力量消散。 一息,她眼前忽暗忽明,竟然出现在群山背面!文沁竭力而逃,冲向结界之外! 两息,她撞破结界! 回首望去,那座占地极广的长春山脉,千年繁茂的执法神神域,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眼前,化为一团虚无的白光。 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天道神谕又一次下达,文沁躲在山林之中,望着漫天神符,心神大颤。 这次,如同小玉所言,天道给出的,是所有神祇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是从上古至今,千万年来,几百位陨落神明的神力! 那些名字,同朝阳初光一道映照在蓝天之上,洁白如云,浩瀚无边。 文沁在那些符号的后半段,看到了熟悉的名字——那是刚刚消失在西崇山神域中的所有神祇! 她捂住嘴,于刹那间,泪如雨下。 第110章 玄霜境, 容天道三千世界。 “殿下,卯时已至,您要起来上早课了。”悦耳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明曜迷迷糊糊睁开眼,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她伸手按住隐隐胀痛的头,含糊地问:“什么早课?你是谁?” 那陌生的少女“噗嗤”一声笑出来, 扶住明曜的手肘让她从榻上坐起,一边替她穿鞋一边嗔怪:“殿下, 您怎么又这样啊……今日才是万妖戏的第二日,太子殿下可是要亲自开戏的, 您可千万不能躲懒。” “……万妖戏?太子?殿下?”明曜一头雾水地被一众侍女簇拥着梳洗装扮, 华服银饰不要钱地往她身上堆,不过须臾,她便被那一头华冠压得喘不上气来。 明曜从一堆华服锦布中伸出手:“救命!我要被压死了!” “唉呀, 殿下您太夸张了。”少女笑眯眯地替她紧了紧束腰,后退一步满意地打量着明曜, 从身后的侍女手中接过一面铜镜递到明曜面前, 带着一众侍女夸张地赞美道:“哦, 老天!殿下真是闭月羞花!” 明曜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低头朝镜子望去——镜中之人, 赫然就是她自己没错!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和云咎一道被吸入玄霜镜了吗? ……不对, 不止云咎,好像还有冥沧和素晖也一起来了! 明曜回想起最后一刹,被蛇尾缠上腰身的触感, 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落入玄霜镜之后, 又去了何处? “好了好了,殿下虽然花容月貌, 但今日先别再看着自己出神了。”少女收回铜镜,推着明曜走出寝殿一边走一边劝慰,“知道殿下最不耐这种干坐着的大宴,可毕竟是十年一度的万妖戏啊!三十二城五阶以上妖族齐聚帝都,此等盛况……唉,殿下至少前三日忍耐一下,不能让谁挑出错来。” 明曜脚步一顿,喃喃道:“也就是说,万妖戏上人是最全的?” “人?什么人?”少女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妖族怎么会有人呢?” “……抱歉。”明曜咬了咬唇,稀里糊涂地用了些早膳,又被一群侍女押着听了半个时辰的早课。 期间她勉强搞懂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她此刻乃是妖族的小公主。 小公主妖力平平,天资平平,兽相也平平,不过是仗着年龄小又长得可爱。所以很得妖族帝后的喜爱,几百年来砸了一堆灵石妖丹下去,才勉强在她成年之前,拔苗助长到了五阶妖灵的修为。 明曜听不太懂妖族的早课,昏昏沉沉地睡过了头,好在授课先生见怪不怪,对这唯一的学生十分放纵,甚至上到一半还替她盖了条毯子。 这样一来,明曜睡得更自在,等到她醒转时,已经被一头牛也似的妖兽驮在背上,一路朝前狂奔了! 明曜一个激灵,差点没从牛背上摔下去,她紧紧攥着妖兽背后的毛发,身下却传来尖叫:“殿下!松手!我没几根头发了!” 那声音……赫然就是清早服侍她洗漱的少女! 明曜立刻松手道歉,伏在牛背上一路旁若无人地冲出了道道宫门,最后直接朝天飞去,“唰”地便将身后的皇城远远甩开! “坐稳喽!” 明曜面色惊恐地扒拉着飞牛,被这不符常理的一幕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这、这牛飞得比她一只鸟还快……这叫她情何以堪?! 妖族占地广袤,三十二城相对分散,却如群星将帝都簇拥在中心。这两日万妖戏开,众妖从八方赶来,将帝都的愉戏台围得水泄不通。 愉戏台虽叫戏台,实则是一个开阔热闹的城镇,正位于妖族王城西面不远,往常此地只做商贸往来,并没有太多居民常住,因而能算得上是妖族三十六城中最大的妖市。 明曜被狂牛驮着从天而降,在人群的尖叫声中重重落地。群妖惊恐地朝她举头望来,仿佛在看什么怪物,可等狂牛周身烟尘散去,众妖“哦”了一声,又若无其事地干起了自己的事。 狂牛重新变幻为甜美的少女,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恭顺地将明曜引到高台上的席位间,抬手看了看怀表,小声地松了口气:“吓死人了,总算赶上了。” 明曜:…… “小妹这是又在课上睡过头了吧。” 还没等明曜回过神,一巨大的人影却行至她身旁,那男子太过高大,将天光都尽数遮挡,明曜循声望去,瞳孔震颤,惊呼道:“冥沧?!” 冥沧身着一件嵌金的宝蓝色长袍,深绿的宝石自他黑色的发间垂落,连着颈间的翡翠串珠和手腕上的玛瑙手钏,色泽明亮,贵气不可逼视。 若非容貌相同,明曜简直无法将他与印象里那个只会穿一身黑的兄长联系在一起。 然而“冥沧”二字刚出,明曜瞬间额头一痛,竟是冥沧屈指弹了她的脑门,明曜怒目而视,却听他含笑摇头道:“可见父王母后平日何其轻纵你?竟养得这样不知礼数起来。” “好啦,你们别再吵吵嚷嚷的了。跟没长大似的。”首座传来轻柔的女声,却见一位温柔漂亮的年轻女子含笑望来,她轻轻拍了拍身侧的空位,“朝朝,这里坐。” 朝朝? 明曜迟疑了一刹,乖乖走过去,在那女人身旁坐下。她温柔地摸了摸明曜的脸颊,低声嘱咐身旁的侍女给她换上奶茶,然后才转过脸,怜爱地看着她:“小孩子多睡一会儿也没什么,娘亲像你这么大,也时常赖床的。” 明曜怔怔望着她,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的母亲……是这个样子吗? “唉……阿妤啊。”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从女人身旁的首座传来,明曜探出头想去看,入眼的先是一只与女人双手交握的大掌。 她缓缓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抬眼……心脏却猛然一沉。 ——那是个陌生男子的侧脸,而并非是她真正的生父煜初。 侍女此刻已给她上了奶茶,明曜失魂落魄地灌了一大口,却被那甜腻腥气的味道熏得差点反出来。 她忍了忍,直到眼睛都憋出了泪水,才勉强控制住了想吐的欲望。 却在此时,台下锣鼓齐鸣,万兽欢嚎,掌声和器乐之声共响。身旁的妖族帝后纷纷鼓掌,右侧的冥沧掷盏大笑:“好!开戏了!” 他一边大笑一边跟着鼓掌,转眼瞟见明曜泛红的眼圈和怔怔望着他的目光,冥沧动作一顿,浅瞳不解地微微睁大,随即一把勾住妹妹的脖子,凑到她耳边大声道:“别不开心了!刚刚逗你玩的!看哥哥跳舞!” 遂拿起酒壶,自高台上洒酒而下!佳酿倾落,如水溅油锅,刹那又点燃了一阵沸腾的狂欢。 第二日的万妖戏开幕,冥沧自高台飞身而下——他那身宝蓝色的衣袍猎猎,发上、臂上、腕上的宝石珠串也随着他的舞动激颤。他在众妖之中,如众星捧月,意气非常,脸上恣意的笑容,更是如朝阳烈日,令明曜一时无法将其与北冥阴郁的双头蛇联系起来。 她起身凭栏下望,见冥沧墨色的长发如蛇影随风狂舞,广袖外袍在他的舞动下褪落,露出青年坚实漂亮的身体,其上绘彩斑斓,红绿金蓝的颜色构成了一幅极炫目、极野性的巨蛇兽纹! 随着动作伸展,冥沧颈上的玉珠也纷纷崩线坠落,妖群哗然欢呼,冲上戏台与其共舞。 不多时,聚在冥沧近处的众妖将他轰闹着抬起、上抛,又稳稳接住。青年全身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朝明曜大笑着眨了眨眼:“小妹!好看么!” 身旁,妖族帝后也笑着起身倾酒。明曜被妖族热闹的气氛感染,纵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也不由得起身鼓掌——妖族奔放欢愉的民风着实能将人点燃。 众妖见她展颜,俱是一愣,接着更加汹涌地欢舞起来。 妖后搂住明曜:“朝朝!我以为你实在不喜欢万妖戏呢!” “娘亲……娘亲。”明曜侧过脸与妖后对视,心绪被柔情和欢畅交叠着一浪浪推高——要是是真的就好了。 要是她真的出身妖族,亲眷俱全就好了。 可下一刻,耳畔的欢笑声骤然被更刺耳的尖叫声淹没! 妖后抚着她脸颊的手微微一顿。 群妖抬眼朝尖叫声传来的地方望去——城池之外,神火连天,三十二城被金红色的燎天之火瞬间化为灰烬,那死亡的毁灭力顷刻便至,而与之一道的,却是九天之上,凌空而立的执法神。 明曜举头望向极远处白衣金带、手持长剑的神明,脑海一片空白,耳畔仿若失声。 云咎?怎么是…… “朝朝!你去哪里!” 在帝后的惊呼声中,明曜提起裙摆冲上高台两侧的塔楼——妖族冠饰太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扯掉发冠,却愕然发现那窒息感并没有消失——她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爬上高塔。 不过须臾之间,天火与神明的身影已至愉戏台——他墨色双眸沉沉望着眼前万妖,如同望着一群无力挣扎的蝼蚁。 她站在高台上,是蚂蚁中爬得最高的那一只。 她冲他叫喊,声音却被淹没在更大的哭嚎、惊叫之中。 某个瞬间,他似乎对上她的视线,也似乎没有。 天火俱灭,执法神换剑为弓,万箭齐发,穿心而过。 至此,妖族三十二城陷落,全族覆灭。 玄霜境,容天道三千世界。万妖戏,其一而已。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83节 第111章 玄霜境, 容天道三千世界。 明曜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她坐起身,额头重重撞上了囚笼的围栏。 冰冷的海水扑面而来, 明曜惊恐地抬起头——黑暗混沌的海底,一只硕大的,被浓厚魔息包裹着的囚笼顶端映入眼帘。 明曜熟悉这地方, 这是她本相之力爆发时常待的牢笼,可以压制她身上绝大部分的本相之力——除了……那一次。 她拉着栏杆起身, 比了比自己的身高,摸了摸自己的五官,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一颗心却直直沉了下去。 她成年了——这就是那次! 明曜将手探出笼外,紧紧握住了锁扣,她闭上眼, 缓缓调动体内的本相之力。 “咔哒”一声脆响,锁扣在她的掌中四分五裂。 明曜推开囚笼朝魔族峡谷狂奔, 一路上撞见了零星几个散步的魔族, 均一脸震惊地瞪视向她。 “她、她出来了??!” “她怎么出来的!” “神力!她一定是动用了神力!” “完蛋了!这可怎么办!” “叫人呐!把她抓回去啊!!” 明曜一怔, 心中生出几分古怪,却并没有太在意这些言语, 她一路跑下峡谷, 朝着熟悉的屋舍而去。 “姨姨!”明曜用力拍打着屋门,下一刻,却对上了一张全然陌生的猪头脸。 “你怎么出来了?”那猪头魔族皱眉看向她, 眼底滑过一丝狐疑, 随即却重重一颤,被惊恐瞬间取代, “你用了神力?!” 明曜后退一步,这才察觉不对:“你……我……温澜姨姨呢!” “谁是温澜?”那猪头兽人上前一把扯住明曜的后领,像拎了一只鸡似的将她提溜起来,一边问,一边大步往峡谷外走去。 明曜拉着领子,被他半提半拖着往前走,说不清心中是恐惧更多,还是困惑更多:“那容兔姨姨呢?宁龟姨姨呢?那冥沧呢?那条双头蛇?” “没听过、没听过,都没听过!”猪头兽人拖着明曜走出峡谷,不耐烦地随手招呼了一个同伴,一边一个将她架了起来,“这里没有你的姨姨。烦死了!” 明曜睁大了眼睛,挣扎着试图从两人手中下来,可没等她动两下,猪头兽人却发出一声暴喝:“你再动一下试试?!” 明曜被他喝得右耳生疼,愣了一下,才渐渐停了动作:“我能控制神力,你们放开我。” “谁知道呢?”一旁的犬耳魔族冷笑道,“前人发疯了才会把你留在北冥——现在好了,那么大个烂摊子,放不得留不得,还不如直接杀了干净。” 猪头重重叹了口气:“算了,就是个失心疯的小姑娘。困了三千年,也够可怜的,我们送回去就完事了。别天天喊打喊杀。” 三千年…… 明曜抬起头,瞳孔颤颤望向猪头:“为什么……是三千年……三千年前的人呢?” 却是犬耳先嗤笑一声:“谁知道?早成灰了吧。” 明曜两眼空洞地抬起头,望着混沌黑暗的北冥,闭上眼,不断地告诉自己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只是天道的幻象而已……对,只是天道的幻象而已。 她不可能一无所有。 牢笼的大门又一次被拉开,明曜被犬耳推搡着跌进了笼内。两人正准备重新挂上锁扣,目光却在触及地上四分五裂的门锁时重重一颤! “啊!!!”犬耳俯身捡起锁扣的一角,可还没拾起,便如同被烫到一般嚎叫起来,“神力!神力烧了我的手!” “别嚎了!赶快叫人重新落锁啊!!你的手看起来屁事没有!”猪头凑过去盯着犬耳的手看了半天,越发不耐地皱起眉。 明曜目光无神地靠在笼中,脸色苍白地吓人,她伸手紧紧环住自己的身体,喃喃道:“不是真的。我要出去……我能出去。” “三千年……才三千年,怎么可能都不在了?怎么可能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了……冥沧……没有冥沧,我怎么还会在这?三千年前……北冥……冥沧……会不会在东海?” 对了!如果玄霜镜中的一切,是天道展示给她的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可能,那冥沧和曾经那一批魔魂或许已经离开了北冥。 或许……他们并没有在乾都暴露身份,而是永远定居了下来?! 明曜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瞳孔中聚起星星光点。 “你、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猪头无意间对上明曜的目光,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 明曜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抬手指向他的额头:“麻烦……让一让。” “你、你要做什么?!”猪头双拳紧握,“你不能出去!当心我揍你!” 明曜指尖凝出一点法力,屈指往猪头额前弹去。那神光有如一颗微不足道的萤火,漂亮而孱弱,可猪头却在看到那光亮的瞬间惊恐地大叫起来,一蹦三尺高,高呼着“我们都要完蛋了”拔腿就跑。 明曜疲倦地垂下手,推开牢笼朝着荒幕的方向而去。 可正在此时,北冥的冰川背后亮起一丝浅金的光晕,仿佛有人在山头执炬而行。 明曜脚步一顿,只抬头的那瞬间,海底冰川竟然都被照亮,恰似海中有朝阳高升。 然而升起的并不是烈日,而是踏浪而来的神祇。 明曜静静望着神明的脸,心头高悬的巨石仿若被轻轻放下——还好,至少云咎和她的身份在这个世界里,并没有改变。 高高在上的神明垂眸望向她,用审视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明曜,随后身形一动,轻盈落在她身前。 金剑直至明曜眉心,冷冽无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劈开她的头颅。 云咎冷然道:“名字。” “明曜。”她注视着他,眼底并无畏惧,只是疲惫,“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咎眉心一拧,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抬手落下两道神力,将明曜全身查探了一遍。 明曜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看似很乖很听话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并非如此:“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别那样做。” 云咎回眸,漆瞳冰冷:“你说什么?” 明曜道:“我跟你回西崇山,你不要向魔族出手,他们没有错。” 执法神转身正对向她,偏了偏头:“你被关了三千年,一直被魔息压制,却说他们没错?” 明曜摇了摇头:“是非对错,并不是一时能说得清的。” 云咎淡声道:“你不能,并非执法神不能,并非天道不能。” 明曜叹了口气:“那若是执法神有错,谁来定夺?” 云咎道:“自有天道定夺。” 明曜问:“若是天道也有错呢?” 云咎表情不变:“天道不会有错。” 玄霜镜的两个世界连接得太过紧密,明曜心力交瘁,只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 她不想与没有记忆的云咎辩驳此事,可不管是三千年前还是三千年后,也不管是现实还是虚幻,她都不想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云咎为了天道覆灭生灵。 “天道错了。”明曜抬眼望向云咎,“我乃凤凰后裔,能看破过去未来。我说,天道错了。” 云咎闻言却笑了,他抬起手,轻轻抚上明曜的发顶,像是揉弄一只捣乱的小动物。 分明眼中沁着笑,可底色却是极冷的,明曜观察着他的神情——那是她从不曾在他脸上见到的表情,太冷酷,简直……不像他。 明曜的瞳孔微微发颤,似乎意识到什么一样,试图抓紧他的衣袖。 然而他却在此时抽手离开,倒退了一步,冷冷望着明曜:“天道不会错。凤凰,也没有后裔。” 神明薄唇亲启,毫无感情地吐出五个字:“妄言者,当诛。” “不……不!”明曜被劈头盖脸的五个字砸得身心俱颤,她试图走到他身前说些什么,可神明却在她抬足的瞬间飞身而起——他不再看她,手中金剑一斩而落。 金红的神火刹那在深海蔓延,毫秒之间,寒流成滚水,暗潮变狂澜。 神明额前浅金的神印骤亮,漆黑的双眸如同无边暗夜,冷冷倒映着深海的一切。 魔族在神火里嚎哭——不,准确来说,嚎哭的不过是上古时期未被凤凰处理干净的妖兽残躯而已。 没人知道,凤凰当年为何会在最后关头熄灭神火,徒留万妖残躯为患。 可上一任执法神未尽的职责,总会终结在他的手中。 天道旨意,至高无上,不可悖逆。 为了避免妖族之事重现,云咎这次在北冥留了很久。 虽说神火乃是天地间最具毁灭性的杀招,能瞬间将血肉身躯,连同魂魄一同燃尽。可神火最初的形态,乃是凤凰之火,如今凤凰陨落,传到执法神手中的神火力道削减了一部分。 因此,还是谨慎微妙。 云咎在北冥等待许久,直到海水恢复平静,混沌重新降临,魔渊又恢复了多年以前的荒芜。 他转身欲走。 却在这时,一团小小的莹蓝色火焰顺着水流轻轻漂到他面前。 云咎眯起眼,因为这特殊的颜色,想起了之前那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少女。 “凤凰后裔……涅槃?”他的眼神慢慢变了,墨色的眸底闪过一丝犹疑。 然而就在此刻,那小火苗无意识地贴过来,凑到他的神印前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 仿佛什么软绒绒的东西在云咎的心尖轻轻划过,带起转瞬即逝的涟漪。 他想要伸手碰她,那火苗却可怜兮兮地闪烁两下,“啪”地在他眼前消失了。 重归冰冷的海水穿过云咎虚抬的手掌。 他蹙起眉,忽然想起不久前的某个画面。 神火覆盖之前,那个少女好像对他说了什么…… 记忆回溯、拉进,拨开一切杂音,他寻到她极微弱的一点声音—— “云咎,”她颤然而委屈地喊他,“快想起来吧,我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好累。 我怕我坚持不下去。 玄霜境,容天道三千世界。混沌海,其一而已。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84节 第112章 玄霜境, 容天道三千世界。 旧日神凌天的神殿中,一名银发的神侍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她娇小的身躯倚着书架,睡得太过惬意, 致使满屋的神侍都抬着眼、憋着笑,眼神温和地偷偷瞧她。 终于,在众人的目光中, 少女脑袋重重一垂,连带着身体一同前倾, 过于剧烈的动作,总算是把这孩子给唤醒了。 她睁开眼, 琥珀色的眸中先后闪过惊恐、怔愣、迷茫的神情, 最后呆呆地与某位偷瞄她的神侍对上了目光。 明曜看着周围人的古朴简便却不失圣神的服饰——整个人都傻了。 这、这又是在哪里啊? 明曜抬眸环视四周,只见自己正身处于一间宽阔的书室中。房中薄幔轻卷,墨香悠悠, 书架上书籍字画陈设齐整,一旁墙上垂挂着幅笔触简约古朴、意境辽远的山水画。 那巨幅山水画前横着一张长案, 案上笔墨俱全, 一位身披月灰色外袍, 褐发披散的女郎,正手持一卷古籍, 姿态闲适地挨在案前阅读。 那女郎额前点着一枚小小的蝶状神印, 俊眼修眉,顾盼生辉,姿态风流潇洒, 是难得一见的俊朗女相。 许是察觉到明曜的目光, 那女郎执卷的手一顿,抬眸直直望来, 一双灵光炯炯的笑眼便深深望入了她的眼底,勾魂摄魄,仿佛将她整个人都看了个透彻。 明曜在她犀利的注视下不觉一怔,下一刻,只见那女郎放下书卷,微微抬脸对身旁众神侍道:“都下去吧。” 众神侍依言退下,明曜跟着众人刚侧过身,却听那女郎又道:“明曜留下。” 明曜脚步一顿,在神侍戏谑的目光中,与那女郎一同留在了空荡荡的书房。 “我叫凌天,旧日神凌天,是凤凰煜初的好友。这个世界中,煜初于三百年前陨落,这三百年来,我一直在等你。”那女郎语速极快,语气却平和,语毕,她望着满脸愕然的明曜,勾唇轻笑了一下,伸手轻轻点了点桌案,“请坐。” 明曜动作僵硬地上前,在凌天身旁的蒲团上坐下,沉默片刻才问:“您想对我说什么?” 凌天并未立刻答话,只伸手将桌案上的砚台向左移了三寸。那砚台仿佛是什么机关,霎时,明曜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空气稍稍凝滞,整个书室的气场都立刻不一样了起来。 她微抬起眼,发现自己身后的巨幅山水画竟完全空白,空无一物,绢纸极新,竟似作画者尚未动笔一般。 凌天解释道:“这个结界可以将时间调转到旧日某时,不过……只能隔绝天道一小段时间的窥视。” 明曜从讶然中回过神,立刻道:“敢问神女,煜初可有告知彻底解决天道的方法?” 凌天笑道:“煜初只说,我与他,都会彻底被天道解决。” 明曜脸上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凌天抬手撤去案上笔墨,幻出一套茶具,给明曜斟了杯茶,正色道:“你可知自己置身何处?” 明曜沉默了一瞬:“神族,旧日神神殿?” 凌天摇头:“我指的不是这个。” 明曜立刻明了,回答道:“玄霜镜。” 凌天点头,抬指在案上落下一个龙飞凤舞的“镜”字,划去,又写了个“境”字:“境,而非镜。龙族玄霜镜,只是天道玄霜境的一个碎片。玄霜境,又可称之为天道三千世界,其中记载着天道在各个世界里最看重的光阴。” “天道最看重的……”明曜轻声道,“比如妖族与北冥的覆灭?不,祂所看重的不是这两族的覆灭,而是那些能够威胁、削弱祂的事物的覆灭。” 凌天冲明曜笑着眨了眨眼:“孺子可教。” 明曜缓缓攥起拳,轻声道:“那你……” 凌天点了点头:“我陨落之期,也就在今日了。” 明曜轻声道:“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凌天却笑了:“明曜,万物都有终时,在你的世界,我早已陨落,这没什么好难过的。你无法帮我,甚至无法帮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人,天道因众神而生,也凌驾于众神,绝非轻易便能消灭的。你我所能做的,就是在迷雾之中,尽力摸索出一条道路而已。” 凌天这话说得积极又消极,明曜心中不是滋味,只轻声道:“可煜初对我说……我就是为了覆灭天道而生。” 凌天闻言,却满脸无奈地笑出了声,她笑了好一会儿,才支着头对明曜道:“可煜初对我说,你只要存在着就够了。” 明曜一怔:“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平素便爱打哑谜,”凌天思忖着,“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存在本身,或许我们试图寻找的那个答案——那个覆灭天道的答案。” 明曜扯了扯嘴角,摇头道:“可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做……他只让我顺心而行。” 凌天道:“这或许是因为他相信你,他相信你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或者说……一切都会在你的影响之下走向正确的方向。” “可是……连我都不相信自己。”明曜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抬手喝了一口茶,那茶无滋无味,入腹后却将明曜三遭穿梭玄霜境的疲倦消除了大半。 她知道这或许是凌天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心中淌过一丝暖意,放下茶杯小声道:“多谢神女。” 凌天又替她倒了一杯茶,摆了摆手:“明曜,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明曜本以为在凌天这里能够知道什么关键的信息,可如此看来,凌天能够告知的东西,似乎也和煜初当日所讲相差无几了。 她望着杯中渐渐平静的茶水,想了想:“龙族玄霜镜,据说其拥有者可以将镜中人的法力据为己有。而若那只是天道玄霜境的一个碎片,也就意味着……我与其他进入玄霜境的人,也都会被天道逐渐吞噬?” 凌天道:“确实如此。但未必……没有例外呢?” 明曜道:“我有位朋友就曾进入过龙族玄霜镜,当时他无法逃脱,便故意将自身法力渡于龙神,再借此控制了龙神本尊……可是天道没有实体,此招……恐怕行不通。” 凌天道:“天道从未在任何神族面前现出实体本尊,祂或许无形,但定有一处能够容纳神力的所在。否则神力无处容身,必将重新返回各神祇的体内。万物皆有软肋——天道既然能够偷藏众神神力,那藏纳神力之所在,必定也会是祂的软肋。” 明曜眼睛一亮,在心中默默将这段话琢磨了几遍:“祂会将神力藏在哪里?玄霜境……会不会那个地方就是玄霜境?!” 凌天赞许地看着明曜,却并未给予肯定的答案:“这是一个很好的猜测,可是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明曜,虽然煜初同我说了很多,但在我们这个世界,没人如你一般真正进入过玄霜境。一切的答案,恐怕只有你才能够找到。” 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来到玄霜境之后所经历的三个世界放在一起回忆了一遍。她抬眸望向凌天,简单地向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道:“那两个世界……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都是真实的。那也意味着妖族与魔族的覆灭,并不那些世界的终结……只是,天道没有留存下来后续,或是……天道不愿意我看到后续。” 她努力回忆着自己在第二个世界中的感受:“在第二个世界里,我或许会在神火中涅槃……但天道并没有向我展示那一幕……祂是不是在故意隐藏什么?” 明曜低下头,紧紧攥住自己的长发,而凌天却抬手轻轻抚上了她的发顶,温柔而坚定地说:“你的脸色很差……明曜,我想你或许无法在我这里想明白一切。你现在更需要好好地睡一觉。” 凌天对上明曜琥珀色的双眼,抬头看了眼明曜身后的山水画——此刻那幅画上已经多了一片荒地,荒地上有小坡,荒地下有水泽,万物尚未兴盛,却都在隐隐萌芽——时间已经流逝了不少。 凌天轻轻摸着明曜的长发,淡笑道:“睡吧,明曜。你父亲交代我好好照顾你的。” 温柔强大的神力从天灵感灌入,明曜只觉全身一松,或许是真的累了,竟没有丝毫过渡,刹那进入了难得的梦乡。 再次醒来的时候,明曜身后的山水画已经彻底恢复了最初上山下水、色泽古朴的样式,旧日神的书室空无一人,竹影雀影隔着薄薄的窗纸洒落,周遭宁静得几乎失声。 “凌天神女?”明曜起身,掀开帘幔走出神殿——殿外空空荡荡,简直不像是一处可以建造殿宇的所在。 那是一处极荒芜的平原,既没有什么竹影婆娑,也没有水流生灵。土地龟裂,黄沙扑面,放眼寻不见半点人烟,更别提明曜之前所见的那些神情友善的神侍了。 明曜怔然地立了片刻,毒辣的阳光很快便照得她背后发热,她忽然察觉到不对,一转身,却猛然怔在原地。 ——旧日神凌天的宫殿,那座高大宽阔,本该能够替她遮蔽烈阳的宫殿。 消失了。 一切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明曜愣在原地,慢慢才反应过来了什么。 那张山水画,画的就是凌天的神域。她可以想象,凌天曾花了多大的精力,才让这片土地从最初的荒地黄土,慢慢变为了画中高山长河,翠竹成林的模样。 可只是一梦的时间,或许更短……只是她推门的一个刹那。 天道将这一切都毁灭到了最初的模样。 没有山水,没有竹鸟。 明曜望着空中毒辣的烈日,眼中一片晕眩的白光,她双目刺痛,泪水无声地自眼眶中滚落。 在那刺眼的白光中,她似乎能听到天道的讥笑——旧日神不是掌管着旧日的岁月吗?那祂就让她的神域回归旧日的光景吧。 祂似在向她昭示——祂能够用神明掌管的力量,毁灭神明。 玄霜境,容天道三千世界。旧日神,其一而已。 第113章 玄霜境, 容天道三千世界。 玄霜境中的世界,像客栈中的一个个房间,伴随着明曜的进入和离开, 一个世界就此结束,看起来就像是开门关门那样轻易。 但明曜穿梭在各个世界中,亲眼见证各个族群、神祇在天道的强权之下覆灭和陨落, 却感觉自己快被逼疯了。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走过了多少的世界。那些世界有的很短,却和她原本所处的时空极其相近, 甚至不需要与其中之人有太多接触,她便能够轻易与他们共情…… 比如在一个世界中, 天道使她成为了东海乾都的鲛人女官, 而她甚至没来得及找到那个世界的暮浔或者暮溱,就被执法神斩下的剑光当胸刺穿——在天道的旨意之下,死亡和毁灭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明曜从一开始的恐惧惊痛,到最后也对死亡逐渐变得麻木而绝望。 她不知自己如何才能走出玄霜境, 更无暇去考虑与她一道进入玄霜境中的人又该如何。 事实上, 在经历了无数个时空世界之后, 她对自己原本所处的那个世界,已经失去了最初清晰的概念——它和天道向她展示的无数个世界混杂在一起, 成为了杂色中难辨的纯白, 稍不留神,就会被彻底玷污。 明曜清晰地意识到,天道就是想要逼疯她。 否则……也不会让每个世界的执法神……都长着和云咎一样的脸。 那些世界的时间跨度, 从天道初成不久的上古时期, 到明曜也不曾预见的几千年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唯一不变的, 除了明曜这抹意识的存在,就只有执法神的身份。 在那些世界中,执法神一直都是云咎。 冷漠的、无情的,只忠于天道的,宛如杀戮傀儡一样的云咎。 明曜在每次离开之前,都尝试着和不同世界的云咎说过很多话,可神明漆黑如墨的眸中永远只有淡漠,冷到明曜快要忘记他温和含笑的样子。 明曜想,这一定是天道塑造出来的假象……这一定不是真的云咎。 可她真正的爱人去了哪里呢? 再次睁眼的时候,明曜已经完全木然了,她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脑海中只是混乱。无数个世界的残骸搅弄在一起,竟使她连起身的力气都失去了。 她怔怔看着床榻上方的雕花木梁和轻帐,觉得十分眼熟,可一时竟回忆不起。 屋内光线昏暗,窗外的阳光并不热烈,似已是黄昏时分,明曜干躺在床上,疲惫地合上眼,本想就这样躺着等待这个世界的结束——她太累了,在旧日神陨落的那个世界结束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明曜知道自己的神智很可能已经不太清明了,她不希望自己的身体也那么快地垮掉。 可正在她试图放松身体的时候,门窗忽然被一股神力掀开,窗外的天色迅速转亮。 刺眼的日光骤然涌入屋内,明曜抬手挡在眼前,却仍被那光线刺得睁不开眼。下一瞬,一只冰冷的手掌扯开她的手腕,强硬地锢住明曜的下巴,迫使她张开了嘴。 明曜睁开眼,对上云咎一双含了怒的冰冷漆瞳。他右手端着一个瓷碗,左手动作十分用力,将明曜的下颌都捏出了淡红的指痕。 明曜脑海一片空白,身体却先做出了反应,她在他掌下挣扎起来,扭着脸试图移开身子,却动弹不得分毫。 下一瞬,口中被灌入温热的液体,却是云咎毫不容情地捏着她的脸,将瓷碗里的米粥灌了进来。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85节 明曜措不及防被呛了一大口,攥着云咎的衣袖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脸上泛着极狼狈的红。 她双眸带泪地望向云咎,眼底含着恶狠狠的怒意。 明曜盯着眼前那张与她记忆中的云咎分毫不差的脸,心中却泛起陌生的恨意。 ——这不是云咎,这只不过是天道的傀儡而已。 “他不会这样对我。”她哑着嗓子含糊地道,“你无非是想用他来逼疯我……可是我分得清……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你在说什么?”云咎眉峰微蹙,在明曜如视仇敌的目光下越发冷了脸,“不吃饭,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吃饭?”明曜眼底划过一丝讥讽,“早晚都是要离开的,还要我假惺惺地吃什么?” 云咎闻言却像突然冷静下来了一般,他直起身,垂眸沉沉盯着她:“离开?” 明曜别开眼,见自己披着的外衣已经沾上了几点水渍,索性将它脱了下来丢至榻下。然后看也不看云咎一眼,拉起堆在腿上的锦被便躺回了床上。 她神情冷到极点,分明全程未发一言,可脸上呛出的薄红尚未褪尽,看起来倒像是个急得闹了脾气的小孩子。 云咎站在床头看了她良久,袖下的手缓缓紧握,捏着瓷碗的指尖都用力到有些发白。他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下心头的火气。 许久,明曜听到那熟悉而冷淡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西崇山周遭都布下了天露水,你还能逃去哪里?” 西崇山、天露水?! 明曜心头一震,脸色煞白,脑海中翻江倒海地涌出一段记忆来。 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早在云咎第二次来到北冥的时候,天道曾给她展示过三个梦魇——那三个梦魇,如今看来就是玄霜境中的三个世界。 其中一个世界里,她终其一生,都被云咎当做玩物一般困于西崇山上,再也没有回到过北冥——直至最后神明陨落,那困住她的禁咒都不曾消散。 而那禁咒,正是布满了群山的天露水。 这次……她竟然到了这个世界吗? 明曜心头闪过一丝无力,她知道这个世界的痛苦和之前的那些都不一样——这或许是唯一一个,不会让她直面死亡和杀戮的世界。 可确实她最恐惧的那个。 因为这个世界中的她,将会在漫长的余生中和云咎紧紧捆绑,耗尽一切情感,直到迎来相看两厌的腐朽。 她会用漫长的一生来恨他。 明曜死死攥住了被褥,她紧闭双眼,脸色发白,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 少女这般模样实在太过可怜,云咎静静看着她,心中的怒意不知何时散去了大半——既然已经布下了天露水,她又能跑到何处呢?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难道他还要跟她继续计较吗? 云咎放下掌中的瓷碗,用被米粥捂暖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少女的脸。许是没料到他的动作,她在他掌下生怯地瑟缩了一下,垂阖的长睫小扇般轻轻颤抖起来。 云咎的语气软了几分,轻声道:“起来喝点粥。” 明曜紧紧闭着眼,在男人的注视下全身紧绷——太像了,尤其是温和起来的样子,简直和真正的云咎区分不开。 是她一旦松懈,就会立刻沦陷的相似。 “起来,”见明曜毫无动作,云咎深吸了一口气,语调中透出些危险的冷意,“我有无数种方法能让你喝下去——你不会想试的。” 明曜闻言,默默沉了一口气。 她知道云咎说的是实话,并且这个世界一定格外漫长,她不愿意再和他发生过多的纠葛。 于是她依言坐起身,正要探手拿过那只瓷碗,云咎却抢先一步将它端走,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米粥熬得浓稠,其中或许是加了仙蜜甘露,离得近了便能闻到清甜的香气,混着米香一同袭来。 明曜就着云咎的手一口口喝着,果然三两口下肚便生出了饱腹感。然而那小碗中的粥竟然取之不尽一般,看起来半点都没有减少。 明曜别开脸:“我吃不下了。” 云咎充耳不闻,又舀了一勺递过去,一言不发地将少女脸上的气恼尽收眼底,不自知地勾起嘴角,眼神更柔软了几分。 明曜原本瞪着他,却在看到云咎露出那样的神色时微微愣住了。 两个人一个喂一个喝,最终竟然各怀心事、相安无事地将那仿佛舀不尽的米粥吃完了。 云咎放下瓷碗,含笑看着眼前被撑得神情恍惚的小姑娘,隔着被子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不是吃得下吗?” 明曜闻言一怔,下意识蜷缩起身体——虽然隔着被子,但这个动作依旧过于亲密了,亲密到……她简直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的云咎,曾发生过什么一样。 毕竟,即便她在原本的世界中已经和云咎洞房花烛,但这样的动作……他似乎也不曾对自己做过。 明曜突然出了神,竟不曾立刻推开云咎。 他看着少女怔然而天真的脸,似是叹了一口气,俯身坐到她身旁。两人挨得近了,熟悉的冷香又吹过来,明曜眼神几变,最终像是妥协了什么般轻声道:“云咎……” “嗯。”他温柔地应着,指尖逗弄着猫儿一般轻蹭她的脸颊,整个人似乎心情好了很多,“我们就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这个世界里,他们的以前是怎么样?明曜微蹙着眉,认真回忆起之前的梦魇。 多奇怪,那个曾经令她辗转反侧,不敢入眠的梦魇,在进入玄霜境后回忆起来……竟已经变得十分模糊。 她只依稀记得,在那个梦境中,云咎好像一直、一直都是将她当做一只金丝雀看待的。 不然,他绝不会不顾自己的意愿,将天露水遍布西崇山。 她总算回过神,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难过,她望着眼前陌生的他,许久才道:“云咎……你是爱我的吗?” 第114章 明曜不曾想到, 此言一出,云咎脸上居然浮现了一种莫名的隐怒,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良久, 薄唇微抿,像是被戳中逆鳞般沁出一抹冷然的笑意。 下一瞬,明曜感到自己的下巴又被云咎捏住, 他的拇指上移,按着她的唇瓣泄愤般蹂|躏, 像是要让她把刚刚那句话咽回去似的。 云咎语气含着不动声色的怒意:“爱。你还敢提这个词。” 明曜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一边满眼不解地看着云咎, 一边试图去扯开他按着自己的手指。 然而下一瞬, 云咎却松开手,一把按住了明曜的后颈,将她拉得与自己极近,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地道:“爱是什么——我不懂, 难道你就能用它胡言乱语?” “明曜, 事到如今, 你不会以为我依旧听凭你说一句爱,就会对你有求必应?”冷香在呼吸间纠缠, 她的鼻尖几乎贴近他的脸颊, 她感到那只锢着自己后颈的手怒然地颤抖着,下一瞬,她的唇珠被男人重重咬住, 又瞬间松开, 他冷笑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不会爱你, 你也别想逃。” 这句话强硬到近乎宣誓,明曜靠在榻上望着云咎大步离开的背影,心头生出了难言的困惑——这个世界究竟发生过什么?难道她也曾对云咎说过类似的话?为何他会露出这种被她骗了般的愤然? 明曜下床走到窗边,怔怔望着窗外熟悉的山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被云咎这一闹,她的精神和体力似乎恢复了不少,而这个世界看上去也并不会立刻结束,她终于有时间重新梳理自己脑海中混乱的一切。 明曜在案前坐下,咬着笔努力地回想在玄霜镜中发现的疑点,可刚开始回忆,脑海却传来一阵针扎般地刺痛。 明曜脸色一白,冷汗倏然而落。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拨开脑海中种种混乱血腥的场景,去细想凌天对她说过的话——恰在此时,那刺痛却陡然加剧,生生将明曜逼出一声痛呼,捂着脑袋磕在了桌案上。 “侧夫人,怎么了?”不消片刻,寝殿的大门又一次被推开,一身着白裙的神侍疾步走到明曜身旁,将她身旁的笔墨腾挪开,担忧地看向她,“您、您这是……” “小玉姐姐?!”明曜对上神侍熟悉的脸,下意识便放松下来,脸色也慢慢好转。 然而还没等明曜开口,小玉却好似反应过来什么,愕然地眨了眨眼,继而为难地移开了目光:“您……要是再装病的话,我便不能在此处继续侍奉了。” 明曜猛地愣住:“你说什么?装病?我没有……” 小玉蹙起眉,不太耐烦地小声道:“侧夫人,神君和我们说了,您的身体分明没有半点问题。要是您再找这种借口逃跑……虽然您也逃不远,但真的不太好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还是原本那样轻柔,可说出来的话却很是叫人难过:“侧夫人,像您这样的身份,神君愿意将您留在身边这样宠着,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您为何还要与他争执?若像以前那样乖一点,难道不好吗?” “我这样的身份?”明曜心头一空,透过小玉的脸,几乎看见了天道嘲弄讥笑的样子,“你怎会说这样的话……素晖神女呢?我想见……” 谁知小玉闻言居然白了脸色,她原本蹲在明曜身前,如今却猛然站起身,语气也渐渐冷下来:“我既为西崇山神侍,与那大逆不道的堕神便再无瓜葛。侧夫人,你应当知道好坏是非。” 堕神?!这个世界的素晖……竟也堕神了?! 明曜心脏似被瞬间被提起,她屏住呼吸,忙不迭地起身问道:“那她现在如何了?” 小玉疑惑地看了明曜一眼:“她违逆天道,自然已经伏诛,这是神君亲自处置的,您何必多问呢?” 似当头一盆冰水浇彻,明曜石化般僵在原地,许久后才倒退一步坐回案前。她垂着脸,怔怔盯着桌旁的笔墨,突兀地笑了一声,喃喃道:“是啊,别问了……这都是假的。” 小玉望着明曜瞬间失色的脸,眼底闪过犹疑,却仍咬着牙道:“您、您别做出这副样子……没别的事我就先退下了。您要是饿了可以喊我……其他的、其他事您好自为之。” 明曜没有答话,只咬着牙死死瞪着案上的笔墨,许久后,寝殿大门又一次被合拢。 明曜闭了闭眼,提起笔,咬牙忍着脑海中不歇的剧痛,将所有能想起来的事情胡乱地涂满了整张纸。 纸上起初还留下了寥寥几句短语,写到后面却只剩下笔画凌乱的字词——或许再穿梭几个世界,就连明曜自己都看不懂其上写了什么。 写到最后,明曜只觉得整个人都昏沉得厉害。她眼前一会儿漆黑,一会儿煞白,脑海中最后的清明似乎彻底断了,无数个惨绝人寰的世界朝她扑面而来。 明曜咬着牙叠好了那张写满了鬼画符的纸张,将其藏于贴身的衣袋中,刚起身走了两步,却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晕乎乎地向前栽倒下去。 再次清醒的时候,已是分不清时辰的深夜,山中阴云密布,明亮皎然的月亮不知被遮蔽在何处,阴风阵阵,似满山生灵皆噤若寒蝉。 明曜将目光从窗外移回来,一侧头,整个人却僵在了榻上。 云咎斜倚在她身旁的床上,墨发披散,披着一件月白色外袍,长腿微屈,正在幽幽漂浮的烛火下,执着哪本不知名的古籍细细品读。 见明曜醒转,云咎脸上半分表情变化都没有,只低着眼,自上而下地望来:“醒了?” 明曜抬手按住自己余痛未散的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轻点了点头。 云咎没再说话,就那样微抿着唇静静看她。 周遭安静,不知为何,明曜突然觉得云咎像是试图在这种静谧的氛围里,寻找一个温和些的话题。 最终云咎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卷,侧身连人带被子地将明曜抱到身上。 他伸手拨开明曜额前柔软的碎发,轻声道:“我已将剥去了小玉的神侍身份,你别再拿自己的身子闹了。” 他时刻观察着明曜情绪的变化,却意外发觉她听闻此言,神情却依旧冷淡至极,仿佛完全失去了平素的鲜活,不怒不闹,只毫无反应地被他揽在怀中。 云咎皱起眉,掐着她腰身的手紧了些许,声音又冷下来:“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你究竟想怎样?” “你做了什么?”明曜破罐子破摔般冲他笑了笑,“你将天露水布满神域,只为了囚禁我,让我永远回不去北冥。你为天道做事,不分是非黑白便处置了素晖,沾了满手的鲜血……还问我想怎样?” 她垂下脸,依旧是那张玻璃娃娃一般精致易碎的脸庞,却在此刻透出些许连云咎都看不透的漠然:“我真不明白天道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这个世界的云咎也好,曾经的凤凰煜初也罢,明曜始终不明白,纵有教养指点之恩,毕竟是没有实体之物,天道为何偏偏能让他们如此俯首帖耳。 云咎的脸色在明曜的诘问中越来越沉,简直称得上阴云密布,他依旧不发一言,明曜却立刻感觉到了极端的危险。 她挣扎了一下,试图将自己从那紧紧包裹着的被褥中脱身,可下一刻,她整个人便被云咎掀翻在下,他伸手将她作乱的身体镇压,气而生笑,眼底笼着浓浓的怒:“谁教你这些的?小玉?还是其他神侍?” 明曜像个蚕茧似的被他压着,不甘示弱地大喊:“不是谁跟我说的!我就是知道!你被天道利用了!你们神族和妖族、魔族没有半分区别,无非是更有利用价值的傀儡而已!” 云咎闻言,脸上所有的神情似都散去了,他伸手堵住她胡言乱语的嘴唇,大掌一路顺着她的脖颈下滑,重重一捏,明曜顷刻失声!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86节 他直起身,慢条斯理地将她从薄被中扯出来,眸底冷郁而危险:“是不是我太惯着你,竟将你纵得如此僭越?” 明曜身上的裙装被一件件撕裂、扯落,凉意瞬间覆盖她的皮肤,她慌乱地将身后的长发扯过来盖住前胸,惊惧而不敢置信地望向云咎——他莫非是要强迫她?是为了天道?为了她刚刚说的那几句话? 明曜对云咎始终是有信任的,她坚信不管在哪个世界,云咎本质都是一个正直的人,哪怕被天道操控了,也绝不会做出过于恶劣之事。 也是因此,明曜在得知了素晖在这个世界的下场之后,仍然试图去和云咎谈及天道。 再三地,她总想找到一些缺口,将各个世界云咎拉出身为天道刀刃的境地。 可当她赤|裸裸地被他囚困在身下时,明曜整个人都陷入了失控般的恐慌和崩溃之中。 她全身冰冷地缩在他身下,皮肤恍若被他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一寸寸炙烤,她试图躲避着他的视线,却仿佛暴露在天光之下的小鼠,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空间。 明曜最终忍无可忍,颤抖着双眸怫然望向他,眼底都因过于惊惧而含了泪。 云咎垂着眸,衣冠楚楚地坦然与她对视,最终才凉凉笑着,随手扯过一件月白色外衣盖在少女的身上。 他捏着她的脸颊肉,玩弄着小宠的力道,语气清冷凉薄:“天道俯视众生,犹如你我方才。明曜,凭你这样的胆子,怎敢同我拿乔?” 话音落定,却听“啪”地一声脆响,云咎的脸顺势偏侧,颊畔泛起陌生而恼人的微痛。 明曜半披着他的外袍,一脸被欺负透了的模样,却握着拳,将泛红的掌心收紧,她死死盯着他,良久后才道:“你再做这种事,我会恨你。” 那声音很冷,带着颤,却叫他听出很深的难过。 云咎心头忽然纠缠着,生出一些微妙的异样。 第115章 接下来的几天, 明曜都没有再见过这个世界的云咎。 她不确定自己这个来自其他世界的魂魄,是否已经令他察觉了异样,可与其说是云咎因她的变化而生出了猜忌, 从而远离。 更多的……好像只是他单纯地在躲着她。 这种几乎像是冷战的情景,令明曜心中生出了几分古怪——在这个世界流连越久,她就越发无法将其中的云咎, 当做天道布置捏造的傀儡。 可若要她被迫地接受,云咎就是一个在不同世界中不问因由、滥造杀戮之辈, 好像会使她更加痛苦。 明曜被困山中无事可做。最初几日,她还能平心静气地在群山间四处游荡, 试图在这个世界的西崇山中, 寻找一些可疑的细节。 可又过了几日,当她惯常展开自己记录着过去几个玄霜境世界所有疑点的纸张时,却愕然发觉, 其中将近一半的疑点——她竟想不起出处。 明曜白着脸,抬手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试图撇开那密密麻麻的刺痛, 寻找到几幕能够与之对应的回忆。 然而却如大海捞针般茫无头绪。 殿内空寂, 自小玉被剥去了神侍之职后,越发无人敢在明曜身旁侍候, 云咎不来, 她便像是一片被遗落在神殿中的枯叶,仿佛无人问津才是应有的常态。 明曜坐在案前,怔怔望着那张涂满了自己鬼画符的纸张, 终于在漫长到令人崩溃的寂然之中, 忍无可忍地摔笔而去。 没人知道,在明曜离开书室之后, 那笔墨凌乱的桌前,竟无声地出现了一个长身玉立、墨发白衣的人影。 云咎垂头盯着地上那支被明曜赌气丢掉的毛笔,俯身拾起,蘸了墨,笔尖垂悬,许久后才在宣纸上慎重地落下了几行字。 竟是……将明曜写在那纸上七零八落的文字,仔细而完整地默写了出来! 不多时,云咎搁下笔,神情淡漠地上下审读了一番。他俊眉微蹙,越往下读,眸中便越发凝出些许疑虑,却始终不发一言,只将那张宣纸叠起收好,才循着明曜离开的方向而去。 作为神域主神,云咎本以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在山中寻到明曜,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即便感知到了少女的所在,他却仍是破费了一番周折,才在一处绿植成荫的山谷洞穴外找到了她。 彼时山中恰是日落,金黄的夕阳也使植被披上了一层雾蒙蒙的光。 明曜坐在洞穴外的巨石上,银发披散,月白的裙边和嫩白的双足轻轻摆动。她细长的脖颈微垂,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有些萎靡的姿态,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一株柔软的铃兰。 少女手边散落着几块外表拙朴的山石,云咎目光扫过,却有些出乎意料地滞了一下——那些石头虽然外表普通,内里却都是有一线灵气的。若是长期带在身边用灵力温养,未尝不能孕育出灵智来。 明曜如今身上有大部分的神力都被天露水压制,云咎不太清楚她是如何从满山岩石中寻得的这些。 若单纯只是随意捡的……那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一些。 可接着,云咎便听到明曜轻柔的声音低低传来,他隐了身形过去,不成想入耳的第一句,却是明曜在喊他的名字。 少女掌心合着一块石头,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云咎,这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又忘记了很多的事情……或许这就是天道希望看到的。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个世界中忘却一切,或许是下一次,或许就是这一次。” “你也和我一样在玄霜境的不同世界中穿梭吗?”明曜喃喃道,“如果我被某个世界同化,你还能找得到我吗?” 山谷无人应答,明曜静静望着眼前那片熟悉的景色,脸上并没有失落,只平静而疲惫地合上了眼。 云咎隐在阴暗处,目光落在明曜身上,不自觉地与她一道难过起来。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好似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等了片刻,云咎才绕过山洞,走到明曜面前缓缓显了身。 他颀长的身躯遮蔽日光,落下一片阴影,明曜回神睁眼,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第一个瞬间迸发出的亲昵欣喜,在片刻后立即被警惕所取代。 云咎将少女身上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看着她缓缓紧绷的身体,背过身,只冷声道:“跟我走。” 明曜站起身,没有半点反抗,很乖顺地跟在云咎身后走出了山谷。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云咎步子迈得大,走得急了会停下来等她,他似是时刻留意着明曜在后面的动向,却一直不曾回头,也不曾同她讲话。 明曜跟在他身后,翻山越岭地走到一处小小的水泽旁,那湖水很浅,尚不能没过一个人,仿佛只是一阵雷雨过后的小池——明曜很确定,在她原本的世界里,西崇山并没有这个湖。 云咎抬手拭去明曜额角的汗水,对上她望过来的眼睛,薄唇微抿,迅速垂落。 他右手自虚空中一划,陡然之间,明曜感到周身又被神力隔绝开了一个空间。 云咎站在她身旁,将不知何处取来的一条项链套在明曜脖颈上,她低头一看——却是一把形似钥匙的玉佩。 在项链挂上明曜脖颈的瞬间,周遭神力范围扩大至整片水泽,明曜只觉得眼前一花,恍惚中,似在水面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倒影。 那女人云鬓高绾,面若皎月,秀目含情,姿态飘逸地半伏于水上,错眼一看,只觉得是水中荷花成了精怪,婷婷袅袅地倚在那。 可明曜极熟悉那人,不过只是一眼,便立刻失声道:“素晖姐姐?!” 话音落定,那水中的倒影抬头朝明曜直直望来,那双星眸中含了几分错愕,先是蹙着眉朝云咎看了一眼,再又立刻落回了明曜身上。 素晖打量着明曜的脸,水波微澜,她的目光似乎也跟着颤抖起来,片刻后,她抬手朝明曜招了招:“来。” 明曜没有过多思索,立刻提起裙摆渡水而去。 在她双足踩入水中的下一瞬,周遭空间似被轻巧翻转,湖面之下的空间几乎成为了现实——若明曜没有一头撞在素晖雾化的身体上。 素晖一边忙不迭地后退,一边试图去挽明曜的手臂,语气欣喜又忧愁:“小明?是你?真的是你?!” 明曜一听到她的声音,眼泪几乎要涌出来了,她喉咙一紧,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差点哭着喊出来:“我快记不得了!素晖姐姐!我真的快记不得之前的事情了!” 素晖同样穿梭了数个世界,何尝不理解明曜此刻的心情?她伸出手,似是想要将明曜拥入怀中,却无奈已成残魂,只满眼怜惜地看着她:“明曜,不能忘。你一定要记得……你不属于玄霜境,只有记得,我们才有机会出去。” 明曜胡乱地抹着眼泪点头,好容易平静下来,她上下打量素晖此刻的身体,才发现眼前这竟然只是一抹残魂。 明曜怔然道:“你如今……为何会变成这样?” 素晖无奈地摇了摇头:“进入玄霜境之后,我又被天道投入了好几轮情劫,我猜想祂是想将我困在情劫中,直到我忘记原本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重新封神,为他所用。” 她伸手拉起衣袖,白皙如玉的小臂上,赫然留着一道被堕神之力灼伤的黑色伤疤,触目惊心——竟是“玄霜幻境”四字。 明曜望着那伤疤,许久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倒是素晖放下衣袖,无所谓地笑了笑,接着道:“可惜让祂失望了。如你一样,我确实在一次次情劫之后忘了很多。但因为有这道伤疤的提醒,我始终保持着清醒。” “直到来到这个世界时……我已经成为堕神,并陷入了云咎的追杀之中。” 明曜声音发涩:“所以你这样……是这个世界的云咎害的?” 素晖却纠正道:“是这个世界的云咎放过了我。” 明曜愕然:“什么?” 素晖对明曜笑了一下:“云咎看到我手臂上的疤痕,没有过多追问,却锁住了我一道残魂。只要这道魂魄不散,我就不会继续穿梭去其他世界。并且他这样做,应当是瞒着天道行事的。” 素晖道:“即便不是原本那个世界的云咎,他依旧很聪明啊。我想……他应当是猜到了什么,才会将你带来见我。” 明曜没料到这一点,沉默了须臾才道:“素晖姐姐,你觉得……这个世界的云咎值得信任吗?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玄霜境各个世界的云咎……都是天道捏造出来的怪物而已。” 素晖怔了一霎,似乎想到了什么,望着明曜的目光越发怜惜:“你在之前那几个世界……都经历了什么啊。” 明曜垂下手,从袖中摸出那张写满了鬼画符的宣纸递给素晖。 素晖蹙着眉仔细辨认,越看越是惊愕,许久之后才喃喃道:“原来不是你……原来祂竟是将阵眼,押在了云咎身上。” 她抬眼望向明曜,正色道:“不是怪物……是云咎从一开始,就全部都忘了。在玄霜境中,他成为了天道的一部分。” 第116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 明曜只怔怔站在素晖残魂面前,看她双唇开合,面色凝重地同自己讲了许多, 却几乎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素晖见状,于心不忍地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 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吧。玄霜境中的各个世界都不同, 其中所承载的信息也着实真假难辨。明曜,你只管珍重自身, 若我们之后再有机会相见, 说不定会有更多线索呢。” 素晖残魂安慰完明曜,自己也变得有些疲惫,连带着通身魂光都暗淡了几分。 明曜抿着唇静静看向她, 两人相见难得,她本该也向素晖说些勉励之语, 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她垂着眼, 沉默着点了点头,兀自离去。 水泽边, 云咎负手等了明曜许久, 见她终于出来,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先抬手隐去了水泽结界。 湖泊中的倒影重归正常, 素晖的身影消失, 取而代之的,却是云咎和明曜那并肩而立的憧憧身影。 明曜沉默了片刻, 蹲下身,探手点了点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问他道:“素晖姐姐的残魂,可以维持多久不散?” 云咎道:“只要她在这片水泽结界之中,便没那么容易散去。” 明曜点了点头,同来时一样,跟着云咎的脚步离开。 她没有开口的意思,云咎便也不问她和素晖讲了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氛过于压抑,明曜走在云咎身后,忍不住抬头,小心翼翼地将目光落到他后肩。 耳畔,又响起素晖方才的声音。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天道囚人进入玄霜境并吞噬其力量,也是有一定限度的。不然凭祂对力量的渴求,恐怕早在我堕神之时,便会强行使用玄霜境将我吞噬。” “此次西崇山上发生之事,必然引起天道忌惮,以防其阴谋泄露,祂才不得不得一下子强行将我们一同囚入玄霜境。可光是将我们囚入此间并不够——就像蟒吞象,吃得进,还得消化得了,不被迫吐出来。” “此事的关键,就在我刚刚所说的阵眼身上。若将玄霜境看做一处普通的阵法空间,那其阵眼的作用,就是维持整个空间的平衡。若某个世界出现了对天道不利的动荡,那阵眼便会立刻生效,先行解决一切。” 在玄霜境的世界中,所谓“对天道不利的动荡”,要么是入境者在玄霜境中察觉到了天道的软肋,要么是有足以威胁到玄霜境平衡的力量即将出现。 在素晖看来,明曜穿梭的这几个世界,之所以会被云咎以如此突兀的灭世执法终结,一是天道想借此暴虐不堪、血流成河之景击溃明曜的精神,二便是在这些世界中,一定出现了天道忌惮被人察觉之事。 而明曜却觉得……还有第三点。 几乎在每个世界被毁灭之时……她都有涅槃重生的可能。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87节 在那些被云咎一箭穿心,被神火化为飞灰的绝望散去后。若她仍存在于那个被天道毁灭的世界里,她一定有可能涅槃并继承煜初全部的力量。 那种力量,是否足以威胁到玄霜境的平衡呢? 明曜一步步踩着云咎走过的山道向前,垂着头,默默地想:这个世界正常来讲,并不会那么快结束……或许我能……背着云咎偷偷尝试一下。 可此心念一出,身前的男人却仿佛觉察到什么般停下了脚步,他回身望向他,墨色的眼眸低垂,带着凉凉的疏离:“你在想什么?” 明曜瞬间停下脚步,她攥起拳,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云咎的问题。 云咎深深看了她一眼:“明曜,不管你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此刻你既已在我身边,我便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所以,莫生无望之念。” 明曜与云咎相隔一丈有余,她仰头看着他冷淡的眉眼,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抗辩。 那种依依无言的样子,却莫名使云咎的心脏空落落地坠了下去。他上前握住明曜的手腕,拉着她一路走回神殿,结界在二人身后一层层铺开,天罗地网,像是无处不在的浓雾。 寝殿宫门开合,云咎松开明曜的手腕,正要离去时,衣袖却被明曜轻轻拉了一下,他回头望向她,却见少女朝他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来。 衣袖如流水般自明曜掌心滑落,她并没有挽留,仿佛只是不小心触到了那一角布料。 云咎敛目转身,宫门随着他的离去缓缓合拢,他静静瞧着,心底却不知为何生出了隐约的不安。 宫门那头,明曜在案前缓缓坐下,等了片刻,才从身后抽出一根尖长带刺的枝条。她抬起手臂,露出一段光洁的皮肤,深深吸气,将那枝条上的尖刺抵上了小臂。 伴随着一瞬的刺痛,一串血珠从细小的伤口间滚落,明曜伸指接住两滴,纤眉微蹙,抬手瞬间,在腕后两寸落下了两个字。 她的动作很快也很稳,然而利刺划破皮肤所带来的刺痛,还是令她后背都泌出了冷汗。 明曜咬着唇,用一旁备着的绢布包住伤口,捏起那根从山中带回来树枝细细打量起来。 那枝上最长的尖刺也仅有半寸,若只是在臂上刺个字倒还算顺手,可要是想靠这小刺自伤涅槃,恐怕是痴人说梦了。 明曜在房中走了一圈,不出所料,房中一切陈设都是精挑细选,几件易碎的摆件都被施了术法,不仅落地不碎,甚至连半点声响都没有。而普通瓷质茶具,甚至用完之后便立刻被神侍收好,连过手的机会寻不到。 明曜沉了一口气,将那树枝压在桌下,试图借力将其折断,她手腕伤口不深,但依旧疼得不好使劲,因此颇费了些功夫。 然正在此时,门外却忽地又传来一阵不缓的脚步。明曜心头一紧,忍着腕上刺痛将那树枝抽出,勉强在纱帐被掀开前一刻,将其藏到了床下。 “你……”明曜坐直身子,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将手藏于后背,小小喊了声,“云咎。” 云咎去而复返,心中的不安却并没有因为重新看到明曜而消散。 他皱着眉,看着明曜的眼神,简直像是看着一道无解的难题。 明曜紧张地坐在榻上,努力摆出一副茫然而困倦的神情:“您还有什么事吗?我困了。” 云咎移开目光,平静道:“我已命人备水洗漱,今夜起我宿你处。” 明曜闻言,心头大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那句“不可以”吞了回去。 “不许反对,”云咎看着她怔然而无措的神情,心情稍稍好了些,他抬手摸了摸明曜的头,低声道,“不做什么,只是想陪陪你。” 准确来讲,他这些天里生出的那种……一旦看不见她就要心慌的毛病,或许更需要明曜来陪陪他才对。 明曜闻言,知道自己这次是没法拒绝了,她有些无措地咬了咬牙,勉强道:“我不需要神侍服侍沐浴。” 云咎瞟了她一眼,低声道:“我命她们在屏风外候着。” 明曜干巴巴地道:“我……也不需要太多人候着……我自己可以。” 云咎道:“听话。” “我不太习惯……”明曜强忍着触碰伤口的冲动,有些为难地蹙了蹙眉,小声嘟囔道,“洗个澡又不会跑。” 云咎挑起眉,似乎有些惊讶她说这样的话,两人对视一眼,最后倒是云咎先笑起来,他将手递到明曜面前将她拉起来,妥协般道:“好吧。” 明曜垂眼看了看他的手,没去握,倒是自顾自地下了床。 云咎微怔,目光扫过明曜的衣袖,看不出什么端倪,却总觉得不对劲。 没有神侍隔着屏风侍候,虽然时间用得久了一些,但明曜也勉强算是完成了洗漱沐浴,并没有被人察觉到手臂上的伤痕。 等到她重新回了寝殿,榻前层层垂帐已被人放了下来。云咎坐在榻上看书,听到她的脚步,抬手掀帘朝她望来,他似也刚刚结束沐浴,墨发微潮,了了几缕半挡着额前浅金色的神印,显得神圣而鲜活。 明曜盯着他的前额,琥珀色的眼眸微动,俯身上榻,鬼使神差地坐在云咎身旁,将他那几缕湿发拨开了些。 云咎抬眼看着明曜的眼神,从中读出了很明显的心疼和难过,他心尖动了一下,似被她这样的眼神刺痛了。 “你……怎么了?”他拉住明曜的手,涩意和欣喜在心中控制不住地翻涌,“你从前,并不曾这样看过我。” 好像她真的在爱他一样。 明曜一怔,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中,自己曾是如何与云咎相处的,但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却总使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她曾欺骗过云咎的感情一样。 明曜眨了眨眼,自认为自己干不出这样的事,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结结巴巴:“是、是吗?” 云咎定定看了她好久才道:“在你的那个世界里,我们是怎样相处的?” 明曜失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然而就在此刻,明曜小臂上缠绕的绢布被一只手扯松,沾着鲜血的白绢从袖口轻飘飘地落到榻上。 云咎拉着她手臂抬至眼下——原本如瓷如玉的腕下,几道未曾结痂的伤痕,断断续续,惊心触目。 刻着他的名字。 第117章 云咎盯着明曜小臂上的那个血印子, 明曜盯着云咎的眼睛。 ——那双沉黑的漆瞳之中,似闪过一瞬难以置信的惊愕,然后被一层狂风骤雨般的哀恸瞬间覆盖。 明曜怔怔望着云咎, 想起素晖跟她说的那些话。 作为玄霜境的阵眼,天道给予了云咎足以平衡玄霜境世界的力量,但与此同时, 也花了很大的力气,混淆了云咎在原世界的记忆——祂需要确保, 云咎在玄霜境中,是绝对忠于自己的。 这也就意味着, 眼前的云咎, 和原世界的云咎确实是同一个人……但也的确不尽相同。 明曜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他几分。 云咎望着明曜手臂上的那个名字,心中如掀惊涛骇浪,可话到唇边, 却只问:“为什么?” 明曜轻轻眨了眨眼——伴随着一个个世界的穿梭,她的记忆也逐渐模糊, 她曾想过将所有线索记在纸上带走, 可素晖却告诉她这招全然行不通, 在各个世界里,她的身份会变、衣着会变, 除了灵魂和躯体之外, 其他的一切都是带不走的,哪怕只是一张纸。 唯一的方法,就是像素晖那样, 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某个最重要的消息。 在用刺破皮肤之前, 明曜曾想过无数个能够透露一星半点线索的词语,但抬手的瞬间, 脑海里仅剩的词,便只剩云咎的名字。 该是怎样的关系,才会将对方的姓名用这种方式留在身上? 明曜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在某次穿梭中忘记了一切,真的将云咎当做了殊途陌路的执法神,那这个伤痕的存在,便至少能让她找到某个探索的方向。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认真地回答道:“因为我不想忘记。” 云咎放下她的手,整个人活像被天雷劈过似的,动作僵硬,神情也带着说不出的怔然。 “所以……你是真的爱我……”他沉默良久,在开口时仍然踌躇,“如果你在之前的那个世界是爱我的……为什么在这里……便不能了?” 事到如今,一切或许说开了更好,明曜扯下衣袖,朝云咎笑了笑,两个人挨在榻上,像是随意谈天的好友。 明曜问:“你和……这个世界的我,发生过什么?” 此情此景,好似有点过于荒诞了,明曜强压着上扬的嘴角,云咎也有些不自在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在你那个世界……你在我和北冥之间,选了谁?” 明曜微微一怔,想起云咎在魔渊峡谷中向她承诺的誓言,轻声道:“事实上……我没有做这个选择。” 她望向这个世界的云咎,眉眼俱弯:“在我的那个世界中,你和北冥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你我一起选择了北冥。” 云咎望着少女温柔明亮的双眼,那个瞬间,似乎听到自己的某片灵魂开始燃烧。 他的意识逐渐空白,口中却仍不受控地继续与明曜对话:“也就是说,在那个世界,魔族被赦免了?你是怎么做的?” 明曜平静地摇了摇头:“魔族无罪,不需要被赦免、被宽恕。” 云咎皱起眉,魂魄的灼烫感更加强烈,他起身下榻,冷然望着明曜:“荒唐至极。” 明曜微怔,目光有些难过:“在我的世界,你能和魔族共情,也察觉了天道的私心与阴谋,你选择站在孱弱却正确的阵营……这或许就是两个世界最大的不同。” 云咎定住,足下像是生出了根,他听到自己的灵魂在大火中叫嚣着“多跟她说说话”“她说的才是对的”,可不过须臾,那毁天灭地般的烈焰便瞬间吞噬了那些声音。 云咎扯了扯嘴角,伸手拉着明曜的衣襟,将其拖到自己身前,音色冰冷幽深:“可你现在,在我的世界。” 明曜瞳孔一缩,几乎从云咎的眼眸中看到天道难以名状的影子,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脑海中再次回荡开素晖的那句“在玄霜境中,他成为了天道的一部分”。 明曜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了云咎,那动作太重,像是急于躲开某种污秽之物,致使云咎都被推得后退了半步。 云咎看着身前的少女缩在榻旁,凝着陌生而警惕的目光打量自己,心中酸涩,想要安抚些什么,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伏下来。 他手指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下一瞬,床榻之下,一截细长带刺的木枝落到了他的掌心。 云咎嗅到其上鲜血的气息,眸光一凝,握着那枝条,轻轻抵住明曜的下巴。 他对上她颤抖的双眸,眼底笑意冷淡:“在我的世界,知道害怕,知道臣服,才是对的。” 明曜死死凝着云咎的双眸,眼睁睁看着他指尖燃起神火,将木枝烧得一干二净。他转身就走,那背影极孤凉、极森冷,与云咎惯常的气质大相径庭。 明曜半跪在榻上,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忽然大喊:“云咎!快想起来!你被祂控制了!你被天道控……” 寝宫大门轰然大开,云咎的背影乍然消散。明曜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僵在榻上,身体全然无法动弹! 门外的天色,在须臾间由暗转明、日升月落,仿佛刹那之间,便蹉跎了无数个四季。 外界的光阴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明曜心脏不堪重负地一阵绞痛——她又能动了,可第一反应,竟是先张口呕出了一口血! 接下来,是身体内所有脏器都开始抽痛,明曜屈着身子,疼痛过后又有几口污血控制不住地泛上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勉强支撑着下地时,竟然全身无一处不酸痛乏力。 明曜勉强走到门口,扶着门框朝屋外一望——春山依旧,庭前花树,却已枯败。 世间万物皆有终时,然神域春山上的树木,却并不会轻易枯败……除非神域正神陨落,或是千年忽逝,自然衰亡。 明曜睁大了双眼,挪着身子朝宫外走去,入眼的山林总体算是苍翠,可绿树之中,也有枯朽之木。 眼前这一幕,像极了明曜在梦魇中见到的……云咎陨落之后的西崇山。 明曜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腹内脏器又是几阵绞痛。 怎会如此?! 莫非是因为……她对云咎喊出了那句有关于天道的话,打乱了玄霜境世界的秩序,才使这个世界的时间推移到了这个节点?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88节 明曜朝宫外走了几步,日光晃眼,不过刚走了几步,她却感到自己全身失了力,她靠在枯树旁坐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原本的神殿也在须臾间倾覆,消散无踪。 明曜刹那怔在当场。 她垂着头,拉开衣袖——之前方还鲜血淋漓的伤口,此刻却只剩下了几道稍浅于肤色的疤痕。 片刻之前的那段光阴,果然时过境迁。 只是不知道,天道将这个世界推移至此节点,而不是如之前那般直接结束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明曜盘坐在树下,努力回忆着梦魇中的那些画面——在这个世界中,她后来怎么样了? 刺痛又自识海中泛起,无数早已成为回忆的玄霜境世界在她脑海中纠缠,仿佛一团缠绕不散的死结。 明曜想着想着,竟然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恐怕这个世界结束后,她便极有可能……要彻底忘记过去的一切了。 春去秋来,失去主神的西崇山又不知过了多久。 明曜化归本相,在寻找了那片藏着素晖残魂的水泽无果后,又重新回到了枯树上。 她一边整理着杂乱的回忆,一边等待着这个世界的终结,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似也成为了一具枯木。 幸好山中生灵还有许多开了智的,它们绕着那枯树竭力攀援生长,也算给她撑起了一片绿荫。 某天,在那片绿荫和那棵枯木之下,明曜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鬼,可惜面色煞白,眉宇间鬼气冲天。明曜歪头看着她,觉得似曾相识,但又说不上何处见过。 却隐约觉得,自己等的……这个世界的结局,或许就在此处。 那女鬼想要转世,不知为何竟找到她,向她询问自己转世的机缘。 明曜摇头失笑,不知道对方是从何处听说自己有勘破过去未来的能力。 她……有吗? 蓝鸟围着女鬼飞了几圈,便没什么力气地落回地上,须臾,银发的少女出现在枯树之下。 明曜歪着头,带了点神力的手试探着伸向那女鬼的额头。 片刻之后,她刺痛了许久许久的识海,终于平静了下来,那些看不清、理不清的记忆线团之上,出现了眼前这女鬼的前世与将来。 原来我是有力量的,明曜想,原来我真的可以看到他人的过去未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人尽皆知,而她自己却忘记了。 “我……可以帮你。”明曜道。 那女鬼笑开,苍白而清艳的面容因这份笑意而显得分外夺目。明曜怔怔看着她的笑,血肉似乎都回温几分。 ——这种感觉多久没有过了?鲜活的、实在的,存活在世间的感觉。 女鬼俯身朝她作礼:“承明曜君大恩,若有可回报之处,姜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想离开,”明曜眨了眨眼,许久后才道,“我想去北冥。” 第118章 姜凝将明曜带到荒幕, 在这个世界,北冥荒幕依旧是多年不变的混沌黑暗,毫无生命的迹象。 这是一种比来时遇见的各种深海妖兽, 更令人恐惧的荒芜,姜凝站在荒幕前视线微沉,抬步前像是做了一番沉重的心理准备。 明曜按着她的肩膀摇头笑了笑:“到这就可以了, 谢谢你。” 在本相之力所映射的过去未来之中,姜凝的一生着实跌宕起伏得令人叹息。明曜一路上并未与她产生过多交流, 但这自西崇山至北海的这一路艰难险阻,都是姜凝替她化解, 若此刻再让她涉足荒幕, 明曜着实会十分过意不去。 姜凝道:“本就是我有求于明曜君,自该有始有终,将您好好送至北冥, 又怎能半途而废?” 明曜将目光投向荒幕,想起当年她和冥沧、小龙神共同穿越荒幕的记忆, 这才切实意识到自己究竟遗忘了多少。 她垂下眼, 良久才道:“不是半途而废。此处……也是北冥的一部分。” 人鬼生于世间, 繁华如梦,生生世世困于红尘, 所求所苦与魔族大相径庭。若不曾亲眼所见, 又怎能相信这世上还有生灵诞于一无所有的虚无。 明曜问姜凝讨了一把匕首作为武器,再三道谢辞别之后,方兀自走入了荒幕。 她不知道自己会在北冥遇见什么, 更不知道这个世界将在何时终结, 甚至于置身黑暗后的一刹,她连自己是否能够顺利穿越荒幕都无法预测。 她和姜凝全然是两种人, 自出生开始,她便一直活在冥沧、云咎或是北冥亲族的庇护之下。她独自面对一切的岁月,满打满算,似也只有那在人间的一季。 不同于姜凝满身如铠甲般的坚韧,明曜觉得自己若要坚强一些,恐怕得将全身上下翻遍,才能寻到那么一点点勇气。 她不知道煜初为何会觉得,自己一定是覆灭天道的关键。 荒幕黑暗,无所尽头,明曜全身都被深海的寒意包裹,间或本相飞不动了,又化为人身艰难向前,时间的流逝在此处仿佛不存在,每一步都像是在原地徘徊。 明曜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在某个瞬间,忽然想起了冥沧。 杂乱无章的记忆中,出现了他所说的三个字——数心跳。 仿佛在记忆的沼泽中找到了某处抓手,明曜被黑暗吞噬到近乎萎靡的精神也随之一振,她环住自己的身体,在寂静的水声中开始数自己心跳的节拍。 分秒时日须臾流逝,明曜在无穷累积的心跳节拍中,逐渐理清了一些记忆。 她想起自己和小龙神坐在双头蛇身上的景象,那时冥沧说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走出荒幕,明曜还觉得不可置信。 可当自己真正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才感觉到这是多么漫长难捱。 明曜不忍深想,五百年前,冥沧究竟是怎么独自走过荒幕的。 匕首紧紧贴在腰侧,仿佛是溺水者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路上,明曜不时便会抬手抚一下那冰冷的刀鞘。她想,如果她的预感出错,北冥最终也不再有任何关于天道的秘密,她一定会这个世界结束之前,提前寻求涅槃的契机。 这念头支撑着明曜走了很多天,然而出乎她所料的,是接下去的整整一个月,她都不曾离开荒幕。 明曜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数错了,是不是自己根本没有走对方向,甚至在原地打转。 连日来积攒的点滴绝望汇聚成川,在明曜反应过来这个事实之后,一下子将她打得溃不成军。 当年冥沧带她穿越荒幕的时候,明确跟她说他曾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 然而如今,她在荒幕中停留的时间只会比那时更长。 会不会……她根本走不出这里? 明曜下意识握住匕首,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她并没有从那冰冷的尖刀上获得更多的力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芜的恐惧。 在寂静的水声中,明曜颤抖着抽出了那把匕首。 寒刃的凉意在颈侧跗骨难驱,黑暗和寂静抽丝剥茧般,能令人同时丧失求生和求死的勇气,明曜死死握着匕首,直到掌心沁出冷汗。 她一遍遍想,如果不想困死在这的话,这次无论如何要下手了。 涅槃,或是再换一个世界。 最起码她能摆脱这片走不出去的黑暗了。 明曜扬手朝颈侧而去…… “这是在做什么?”忽然,一道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不紧不慢,懒惰而轻佻,像是一个观戏的看客。 明曜手一抖,愣在原地,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开口:“冥、冥沧?” 那声音顿了顿,语调微扬,出乎意料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明曜心脏骤然加速,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冥沧在北冥,在荒幕边,正如他隔着荒幕能听到沈寒遮的心声,自己在荒幕中的心声,或许也被他捕捉到了! 明曜欣喜若狂,连忙道:“我还有多久才能出来?!” 冥沧的声音默了默,又恢复了原先的懒散:“你要是很想要出来,自然就出来了。” 当然想!她当然很想要出来! 明曜只觉得冥沧说了一句废话,于是又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不知道在这里哪个方向才是对的。” 冥沧的声音似笑非笑:“在荒幕,哪个方向都是对的。” 语毕,不论明曜再如何询问,就是不出声了。 这个世界的冥沧或许并没有和她有关的记忆,可听到哥哥熟悉的声音,明曜越发肯定自己来到北冥的决定没有错。 她一定能走出荒幕。 明曜收起匕首,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继续向前,这次,不过才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眼前水波变化,浓黑褪去,北冥昏暗的冰岩山脉隐隐出现在视线中。 明曜大松一口气,四顾冰原,在一个逼仄的乱石角落,与一位翘着腿半躺半坐的青年对上目光。 那青年一身黑氅,身形高大,如此躺下显得风流不羁,也似高山倾颓,赫然便是冥沧。 冥沧看着明曜,蛇瞳一闪,随即微挑起眉,笑开:“小丫头,我没诓你吧。” 明曜走到他身边,从善如流地在冥沧身边躺下了,定定望着眼前广袤混沌的荒幕:“辛苦了。” 冥沧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不怕生,坐直身子往旁边挪开些,道:“你这是在和自己说话?” 明曜看了看他:“也是在和你说。你第一次离开荒幕,一定更艰难吧。” 冥沧失笑一声,仰头叹道:“不会比现在更难了。” 明曜一怔:“可以跟我讲讲,北冥这段时间的事情吗?” “这段时间?”冥沧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北冥不管是这段时间、上段时间,还是下段时间,都一如既往地无聊。在我从东海回来之后,这里就没有发生过几件特别的事,也没来过什么特别的人,仅从这里来北冥的,只有三个人。” “三个……”明曜顺着冥沧的手指望向荒幕,心头一跳,“哪三个?” 冥沧道:“你、我,还有一个疯子。” 明曜忙道:“什么疯子?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冥沧曲腿起身,双手向后撑了个懒腰,道:“走吧。” 明曜跟着站起身:“去哪?” “去见那个疯子。”冥沧说,“那疯子说,要是我不陪他说说话,世界就会崩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冥沧笑得喘不上气,明曜跟在他后面默默走着,一会儿想这个世界的哥哥似乎也不算很正常,一会儿又觉得那个疯子十分可疑,以至神情凝重,还没走两步就被冥沧重重拍了拍肩膀。 “小孩不要愁眉苦脸的,”他义正词严道,“要活泼。” 明曜拍开他的手:“我不是小孩子了。” 冥沧却道:“大人也可以活泼。”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89节 明曜赶紧转开话题,问他怎么从东海又回来了。 冥沧沉默了一下,总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虽然看着面生,但却莫名很让人想要亲近,他本该好好回答她,然而自己能给出的答案却很像是糊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 明曜脚步一顿,抬头望向冥沧。 冥沧某种透出些许茫然:“应当是做了什么后悔的事情吧,不然我才不会把自己重新困回这里。” “这么多年,没想过在出去吗?”明曜问。 冥沧却道:“我心里觉得……我就该在这。” 或许……眼前的冥沧并非原本就处于这个世界,而是也在这个世界中,逐渐失去记忆了。 明曜握住腰侧的匕首,那种无能为力的难受又泛了上来。 北冥广袤,两人走了许久,冥沧才终于将她带到一处洞口,两人甫一步入其中,眼前黑暗便被瞬间驱散。 明曜抬起头,只见山洞幽深,周遭冰石碰撞,无数根交错着的冰岩锁链自山洞顶部或地面延伸,一路拖曳至山洞深处。 而那些透明冰岩制成的锁链中却有浅金和墨色交织的神光,像是阴阳两极,对立却又融合,一路纠缠着照亮了漆黑的山洞。 明曜心脏不知为何,用力地在胸腔内挣扎起来。 冥沧原本脚步轻快地走在她身前,却不知何时,身后的小姑娘开始奔跑起来。她越过锁链一路朝洞内而去,银发被洞穴中的寒流冲得散开,像是一捧四散的蒲公英。 “别着急!也别乱跑!”冥沧操心地大喊起来。 声音在山洞回荡,山洞深处,被锁链束缚的那个疯子,却闻声忽而睁开眼,那双墨色的眸微微眯起、上移。 落到了眼前那个银发白裙的小姑娘脸上。 她站在他身下,错愕地仰头与他对视,她的衣袖裙摆因跑动而简单地叠起,小臂上的伤痕已经不太明显。 却依旧落着他的名字。 明曜呼吸急促,努力平复而不能,她似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的答案,然而更大的谜团却也在此刻露出冰山一角。 她涩声道:“为什么……要把自己囚在北冥?” 第119章 涅槃与神悔 云咎抬眸看向明曜, 他的四肢与腰间都被玄冰锁链束缚,整个人却像是一柄不折的剑,寒芒锋锐。 他望着她的眸底似含着极深的纠缠, 仿佛这一眼已包含浓重的情愫,明曜看到他的神情,只觉得浑身的血霎时沸腾又凉透, 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喉中竟发不出一个字。 良久, 云咎忽然哑声道:“走开。” “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怎么能这样讲话?”冥沧从洞口慢悠悠地踱来, “你不是想找人陪你讲话吗?眼下又来一个,不好吗?” 明曜头一次听冥沧喊“老弟”,浑身一个激灵, 悚然道:“你喊他什么?” 冥沧莫名其妙:“老弟啊,是这人自己说他年纪比我小的。” 这厢明曜与冥沧因为一个称呼纠结, 那厢云咎死死盯着明曜的脸, 容色却已然变了。 “冥沧!”明曜只听云咎突然喝道, “你带她离开!” “你们认识?”冥沧越发不解,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一圈, “啊……是情债啊?” 云咎眉间一抽, 目光落到明曜腰际的匕首,墨色的瞳孔瞬间泛上一层恶念,不过转瞬间, 便又被他死死压下, 他忍得眼尾通红,手指紧紧拽住一旁的锁链, 怒道:“滚!” 明曜已察觉到不对,骇然道:“云咎!你这是怎么了?!” 云咎垂头闷哼一声,稍稍平复了一点,却没有理睬她,而是又一次望着冥沧开口:“冥沧!不管你想不想得起来……她是你妹妹,你现在立刻带着她离开北冥!我不想当着她的面杀人!!” “妹妹?!”冥沧在听到“杀人”二字时便已扯着明曜的手腕退后,不过须臾,他的脸色已然变得难看至极,明黄色的双瞳骤缩,周身魔息也极不稳定地波动起来。 “冥沧?”明曜被他周围的魔息惊住,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他的记忆似乎开始恢复了。 这时候人的识海极其脆弱,明曜下意识揽住他的肩,突然,却听洞中锁链声骤响,巨大的雪白神光自云咎身上刹那铺开。 “走!!!!”云咎怒然的声音自那片白光之中传来,明曜心中突地一跳,来不及思考,身体却先做出了反应。 不知是从何处爆发的力量,明曜本相之力狂涌,一把将冥沧推出山洞,与此同时,她反手抽出匕首,飞身扑向云咎身旁。 她死死攥着他的手臂,在他耳畔大喊:“你也想起来了……你一定也想起什么了对吗?你不是天道,不是执法神……你是云咎!你是你自己!” 如果是彻底被天道操控的云咎,怎么可能将自己困锁在北冥的山洞中?怎么可能日日叫冥沧来和他谈天?又怎么可能在关键时刻说出“不想当着她的面杀人”这样的话? 不需要深想,一道清晰的逻辑便在明曜脑海中铺开。 这个世界之所以到如今还没有毁灭,不过是因为云咎在关键时刻觉醒了自我意识,并且在多个世界中,第一次与天道意志产生了抗争。 北冥可以压制神明的一部分力量,在没有神谕之力的加持下进入北冥,并以玄冰锁链困锁自己,不仅可以压制云咎自身的力量,同样也可以压制天道的力量。 也就是说,因为云咎将自己困在了北冥,这个世界的天道之力得到约束,才能维持如此长久的和平,没有使明曜再一次进入其他世界。 明曜双眼通红地望着云咎,伸手替他一点点拭去额角泌出的冷汗,她不知道他为何要受这样的苦楚,心疼得几乎不知该说什么。 “明曜……”云咎转头望向她,眸中恢复了一丝清明,“这里不安全,快走。” 明曜握住匕首,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怕死。而且,我信你不会伤我。” 云咎闭了闭眼,似强忍着剧痛,额头青筋怒张,他缓了几息,冷静道:“明曜,你听好,天道应众神心念诞生,除非神悔,不死不灭。祂吞噬了太多神祇的力量,本不能回头,可玄霜境是另一个机缘。你不要忘记,你一定要记得……然后像唤醒我一样……去唤醒所有被天道吞噬的神祇,你要想办法在玄霜境中找到他们,让他们悔……呃啊!!!!” 伴随着一声痛彻心扉的怒吼,云咎整个在锁链上剧烈颤抖起来,明曜面容惨白,忙不迭地点头:“我记住,我都记住了……” 云咎低头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像是被吊在高空一样,悬在锁链上扭曲挣扎。明曜看着他的模样,眼泪唰地落了下来,她紧紧握住匕首,口中却依旧问道:“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帮你?” 云咎侧头看向她手中的匕首,双拳紧握,全身血脉怒张却又自身的另一种力量压制着。 骤然,他额前神印崩裂,一行血珠倏然滚落,将他清俊至极的面容一分为二,他眼白泛红,浓黑的瞳孔紧紧盯着明曜。 忽然笑开,以很缓的声音道:“你知道的。” 明曜越发紧紧握住匕首,呜咽着小声道:“不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做……” “就是你想的那样。”云咎倾身,用汗湿的脸颊轻轻贴了贴明曜的额头,他墨色的长发垂散,整个人漂亮得像是一尊半碎的白瓷,轻轻一碰就要化作飞灰似的。 他道:“杀掉我。” 明曜在他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全身一颤。 她早就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时间线已经太迟了,那些被天道吞噬的神祇不可能再回来,她必须回到更早之前,才能真正完成云咎告诉她的事。 而想要前往其他世界,唯一的方法,就是毁掉这个世界。 也就是,要么让云咎再一次灭世;要么,她趁云咎虚弱之际,杀掉这个世界的“天道化身”。 “明曜,”云咎见她踌躇,又一次道,“再毁灭一个世界……我受不了的。” 明曜眼睫一颤。 她好像从不曾听过云咎用这样示弱的语气跟自己讲话,一直以来,所有选择的权利和力量,都仿佛一直捏在云咎手里——尽管这一次也是一样。 可他确实,从未用这种仿佛已经低到尘埃里的语气,恳求过她。 明曜抬手抹去自己眼下的泪水,仿佛下定决心般朝他笑了笑:“你对我好残忍。” 云咎静静望着她:“抱歉。” 明曜却忽然勾住他的脖颈,凑上前深深吻住他的唇。 这是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吻,云咎唇齿间的神血顷刻灼痛了她的舌尖,明曜疼得哭起来,泪水又和血水混合,是更加苦涩的味道。 明曜没有闭眼,非常认真的吮去他神印上落下的血滴,那神血比往常更加灼烫,以至于她的嘴唇也很快红肿起来。 或许是知道这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云咎并没有拒绝她,可是换气的瞬间,明曜却抬手推开了云咎。 她立在他身前,抬指轻轻抹去他嘴角的鲜血,然后一点点舐尽,银发凌乱,面白而唇赤,像是人间传说中吸食|精气的妖精。 然后,明曜也朝云咎笑了笑:“抱歉。” 云咎猛然抬眸,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厉声道:“不可以!” 明曜歪了歪头,倏然化为一道莹蓝色的光影消失在山洞外。 洞内,云咎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的身体和双眼仿佛分裂,一边爆发出难以遏制的滔天神力,一边却眸含血泪地死死盯着明曜离去的方向。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玄冰锁链被神力寸寸崩断,云咎踉跄着从高台跌落,慌不择路地冲出山洞。 这是他记忆复苏之后唯一一次,与天道达成了短暂的一致——阻止她。不管明曜想做什么……阻止她! 然而下一瞬,八方寂静。 海水停滞,万物俱亮。 仿若一轮烈日,自北冥升起。 有光从洞口照进来,像海边的篝火,像碧空的初阳,像贝母的光泽,像无数金色与蓝色的具象。 热烈而温柔。 云咎双眼淌血,低头望着洞外那一柄沾血的匕首,颤抖着俯下身去,却无论如何不敢抬头,也不敢捡起。 深海下起一场金黄与莹蓝色的雨,或像是花火坠空的那个瞬间成为了永恒。 神明在那碎散的火花中,拼凑出爱人的轮廓。 胸膛忽然爆发出一种愤怒,那种愤怒不知是向内,还是向外。 他好像被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恨不得生撕了即将涅槃的明曜,另一个恨不得生撕了眼睁睁看着爱人自毁的自己。 神光开始叠加着那金蓝的雨扩散,那本是刺眼到能够遮蔽一切光明的纯白,却又不知从何处的角落,逐渐被深浓的暗色覆盖。 那暗色原是如此不起眼的一个点,却像是散不开的墨,瞬间染黑了大片的白色。 云咎跪伏在地上,墨发白衣凌乱,他伸手死死抠入自己的额前的神印,剜出一片血肉模糊,他哑声道:“吾悔过。悔错信天道,滥造杀戮;悔愚蠢浅薄,错领神职;悔不辨是非,挥剑北冥。” “诸般过错,愿生生世世堕神入狱,自囚混沌,永不为神。” 字字句句落定,暗色彻底将纯白吞噬。云咎倒在地上,感到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开始抽离自己的身体。 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轻松。 金蓝的碎光如细雨落在他脸上,恍惚间,他似乎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些画面。 那时候,微雨落在被天雷疾追,落荒而逃的蓝鸟身上。彼时的她,一如今日的他。 原来当时,她是这样的感受。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90节 云咎疲惫地闭上眼,识海中又一次浮现出什么。 只不过,这次的画面,却是两项重叠,熟悉也有些陌生。 那是他的诞生,还有……其他神祇的诞生? 神明没有亲眷,一生孤寂。 那是一座春山,也是一处一望无际的湛蓝深海。 某一个清晨,雾起春山,日升瀚海。 年幼的神明自那云雾、那日光中诞生。 有天赋的神明,生来灵智七窍全开,他们在寂静的山中,无垠的海水寻找一个可以庇佑自己的怀抱。 但是鸟有巢,鱼有水,神明却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和归处。 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是一个温和的声音接住他们惶惶不安的心。 那声音说:“孩子,来我这边。” 这个声音像是一个印记,从此刻代代执法神对此俯首贴耳,烙印在了自己记忆的最深处。 即便幼年的一切都被忘得一干二净,那颗信任和臣服的种子,却早已根深蒂固——若拔除,必然鲜血淋漓。 这是执法神与天道的最初。 是云咎与天道,煜初与天道的最初。 雾起春山,日升瀚海,然雾散日落,终有尽时。 世间最后一个执法神在玄霜境的某个世界中堕神悔过。 同日,那个世界的混沌之海,却生出一轮朝日。 上古凤凰后裔,涅槃了。 第120章 明曜在一片茫茫的雪白中苏醒。 她全身爆裂般的疼痛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上古凤凰强悍无比的血脉之力。那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不同于云咎曾经渡予她的神力,甚至不需要经过吸收消化, 它便已然顺服于她。 原来这就是涅槃。 ——将全身的骨骼血肉与血脉之力融合、重塑,形成一个全新的、强悍的身体。 明曜望着周身一片苍茫,抬手触及虚空, 默声道:“现。” 手掌被白色吞噬的瞬间,无数陌生的画面自识海中陡然显现——她看到了多数人触不可及的未来。 识海中展现的, 或许是分秒须臾之后的画面,却比明曜以往用本相之力看到的场景更加清晰。 明曜睫毛轻颤, 猛然睁开眼睛投向虚空, 飞身疾退! 就在她离地的下一瞬,一面巨大水晶镜面横于明曜原先所立之处下方,那镜面如一汪宁静湖泊, 看似风平浪静,其下却暗潮汹涌、险象环生! 竟又是一方玄霜镜!! 镜面不断扩大, 明曜朝前疾步奔袭, 却被身后那白色的巨影完全笼罩!她心一横, 索性站定,凝天火为鞭子, 抬手朝那玄霜镜一击而去! “喀嚓!”只听一声巨响, 那镜面在长鞭一击之下被迫停住,遂四分五裂,竟缓缓破碎开来! 明曜曲腕直抵前胸, 天火长鞭瞬间化为赤盾挡在她面前, 隔着灼灼火光的虚影,她瞳孔微颤, 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 ——随着玄霜镜的破碎,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居然缓缓出现在其背后! 玄霜镜,仿佛一扇门、一个通道,在碎裂之后将两个世界连接了起来! 明曜望着镜后的一切,双手死死攥成了拳。 ——这不对劲! 即便这个世界的天道之力受限,明曜也绝不相信仅凭她轻易一击,就可以将天道至宝玄霜镜粉碎。 这太轻易了,轻易地就像……是天道故意的那样。 玄霜镜彻底瓦解,明曜散去身前护盾,静静望向那通道背后的另一个世界——去,还是留? 只思索了一瞬,明曜便没有犹豫地迈步上前。 陷入玄霜镜,本就九死一生,即便知道眼前的世界是天道的陷阱,她仍然不能驻足不前。 她伸手按住自己地小臂,闭上眼,一头撞入通道那头! 她会记住,绝不会忘记! “轰!” 在明曜踏入新世界的下一瞬,身后的玄霜镜通道轰然坍塌,没等她回过身,耳畔却骤然呼啸而过一声破风之响! 明曜陡生警惕,折腰闪开,却觉一道刀光蹭着脖颈斜斜擦过! 明曜银发被割去小半,抬眸却见两位神情倨傲的武神于九天云端朝她袭来! 那两位武神身材魁梧,身着劲装。一人手提纯金长枪,红缨猎猎,腕配银甲,身形奇快无比,挥枪踏云而来,竟如鹰隼掠空;而另一人,正是方才持刀偷袭之辈,手上那长刀非银非铁,锋锐无比,看似极重,在那黑衣青年手中,却分秒可出十数刀,刀影如雨,实在叫人无处可躲。 明曜纤眉一拧,周身凤凰天火暴涨,非但不躲,更是直直迎上! 纵那武神身形刀影再快,终究快不过禽鸟,何况这两人平素自恃甚高,向来瞧不起文神女流,见明曜身形娇小,未免更添轻蔑。 于是明曜闪身至那长枪武神身前时,他丝毫不必,见明曜旋身抬腿,只哈哈一笑,抬手为爪,眼见便要抓握她的脚踝! 谁知明曜双眸微眯,忽然曲腿,反身一掌拍在武神心口! “猫儿挠!毫无力道!”那武神配有护甲,哪里瞧得上小姑娘一巴掌,当即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表情却忽然凝住。 一低头,却是一团天火贴着他心口猛地窜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长枪武神喊起来,两人身后又是一片刀光而至!武神顾不得胸口天火炽痛,正要飞身而起,眼前却陡然展开一张火盾! 明曜弯眼微笑:“邝木神君,清醒了吗?” 这长枪武神她记得,就是那个在她与云咎大婚上醉了酒,阴阳怪气般地说了一车吉利话的缺心眼。 “你怎么会知道……啊啊啊啊!痛痛痛!!!” 邝木见明曜叫出自己名字,迷糊了一瞬,甚至没来得及绕开火盾躲避刀光,护体神光便瞬间瓦解! “邝木!你怎么不躲?!”另一位玄衣武神不可置信地望来,“你在搞什么玩意儿?!” 下一瞬,却见邝木如木头般直直倒地,而他身前,那个长相娇弱的小姑娘抬眼朝他粲然一笑,几百道天火剑光自她身后升起,海啸般朝他扑来! 形势倒转,如今任人宰割的反倒变成了两个武神。 明曜欣赏了那个被天火追得不见踪迹的黑影,俯身拍掉邝木胸口燃烧着的天火,礼貌问道:“邝木神君,想得起您是怎么进来的吗?” 邝木被明曜踩在脚下,脸上露出屈辱的表情,闭口不答,可屈辱中……依旧透出些难以掩饰的茫然。 明曜点点头,抬手朝他脸上给了一拳:“您想起来了吗?” 邝木怒目而视! 明曜又是一拳:“再想想。” 邝木:“你这是屈打……啊!” 明曜迎面一拳。 邝木吐出一口血:“屈打成招!” 武神生命力何其顽强,明曜又不好真的将他锤死,控制着力度,简直像是羞辱。 “打人……不打脸!” “臭婆娘!” “别打了!我想想还不成吗!!!” 随着邝木一声屈辱的怒吼,明曜收了手,假笑着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渍:“好好想。” 邝木怒气冲冲地盘腿坐起:“想想想……有什么好……啊你别动手了!!” 明曜放下拳,揉了揉隐隐作痛的指节,抬头朝天上望去。 在天火剑光的逼迫下,另一位黑衣武神也押送般被迫飞身而来。 明曜望向他,客气道:“如何称呼神君?” “你这是凤凰天火?你是何人?”黑衣武神道。 明曜笑道:“神君没回答我的话。” 黑衣武神道:“极夜。” 原来是他——也是当日赴婚宴的武神之一。 明曜点了点头:“劳烦极夜神君也一同想想,您是如何进的玄霜境。” “玄霜镜?!对啊!这是玄霜镜!”邝木闻言惊起,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劈西瓜似地拍了拍脑袋,“玄霜镜玄霜镜玄霜镜玄霜镜玄霜镜……” 极夜脸上闪过一抹不耐:“你别重复了行吗?” 邝木用力搡他:“我们这是怎么了?你也快想想,快点想快点想快点想快点想……” 极夜忍无可忍:“你别烦了,你像是脑子被门挤了!” “门挤了门挤了门挤了?”邝木悚然,“我就说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居然是被门挤了?谁敢挤老子?” 极夜翻了个白眼,转头对明曜道:“你看起来知道得很多,不如告知我们一些信息,或许我们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回记忆。” 明曜表示理解,点头坐下,看了看身旁正在把脑袋当核桃盘的邝木,又朝一旁挪了一些。 极夜客气地给她腾了点位子。 于是明曜从西崇山大婚开始讲起,穿插着素晖堕神、天道阴谋,以及关键几个玄霜境世界的经历,最后谈及了自己涅槃之事。 极夜脸色阴沉,低头不语,倒是邝木越听越愤怒:“还有这等事?!” 明曜诧异望来:“你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91节 极夜、邝木:“……” 明曜打量极夜和邝木脸色,一颗心直直沉下去——不应该啊,难道是她的切入点错了?他们的经历竟然没有半点吻合之处? 她有些苦恼地按住自己小臂上的伤疤,思索许久才问:“如今这个世界,是什么时候?” 极夜道:“没有时间,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其他能够确定时间的人或物。” “不可能。”明曜断然否定道,“若你说的是实话,又为何最初不问一声,便要杀我?” 邝木暴躁地搓了搓他的短发:“杀人杀人杀人杀人……” 极夜捂住他的嘴,望向明曜认真道:“因为只有杀掉你,我们才能去到下一个世界。” “不管你信不信,只能是这样。” “所以……你们之前所有的世界,都是在不断杀人?”明曜缓缓道,“杀谁?” “没见过。”极夜回答道,“各有不同,但是我从没见过他们。” 明曜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是杀神,还是杀人?” “我说了,我没见过他们。”极夜声音中带了几分生硬,“不是神,也不是人……如果非要说是什么东西的话,混沌?或是虚无?反正,只要把玄霜镜中出来的东西杀掉就好了。这么多世界,只有你是例外,你是个活生生的,有还手之力的人。” 明曜的脸色一点点白下来,极夜的这个描述……实在是太像…… 魔魂。 她努力地深呼吸,想要避免自己陷入无助的情绪不能自拔——当务之急,她必须让极夜和邝木尽可能恢复记忆,进行神悔。 可是……她还有什么办法呢? 明曜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涅槃之后,那个她刻意留下的云咎姓名的伤痕已经消失了,可她太焦虑,只能掐着那块皮肉才能勉强恢复冷静。 明曜默了默,突然道:“素晖、文沁、馥、予、九川、烁骄……” “你念这些人的名字做什么?”极夜道,“我知道你说的这些人,但是……” “还有坤谷、藏秋、衡阳……” “衡阳??”极夜脸色一变,话音未落,只听身旁的邝木狂叫起来。 “衡阳衡阳衡阳衡阳衡阳!东山神!他死了……他死了!!!” 明曜立刻站起来:“怎么死的?!你们想起什么了吗?” 邝木痛苦地抱着脑袋打起滚来,极夜伸手用力按住他,埋着头,许久之后才道:“想起来了。” “什么?!” 他抬头望向明曜,眼底赤红,像是记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我们……出去过。外面,已经变天了。” 第121章 明曜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却感觉一股森寒之气顺着脊椎骨直窜而起,她拧起眉,确认般重复道:“出去过?” 邝木的状态很差, 与他相比,极夜仅仅只是脸色难看了几分,他深吸了一口气, 回答道:“对,东山君衡阳, 在陨落前曾以己之身,将玄霜镜撕开了一个口子, 为我们获得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但是当我们逃出了玄霜镜之后, 发现外面的世界也已经乱套了!” 明曜心头一紧:“怎么说?” 邝木抓着头发喊道:“蛊……天道在外面养蛊!所有武神都被祂的神谕召集到了一起,他们互相厮杀,最终留下的七人……天道允他们获得玄霜镜中所有神明的力量。” 明曜心头大颤, 立刻反应过来:“他这是想逼神族——尤其是你们这些武神自相残杀!这样,一方面可使大家人心涣散, 无暇寻找对付天道之法;一方面, 祂又能够继续凭借这些恩赐的神力, 拿捏那七个武神……只是……” 极夜道:“若是天道真的能够调用这么多神明的力量,祂又何须忌惮武神?直接以神力镇压不就行了?” 明曜凝着眸, 沉思半晌才摇头道:“祂是在骗人, 神明血脉也是有上限的吧?只是……暂时没有人触到那个上限过……玄霜镜所有神明的力量,如果只分配给七个武神,难道不怕血脉爆裂吗?” 她拧眉望向两位武神, 缓缓道:“换句话说……天道坐拥众多神明之力……祂难道就不怕过犹不及?” 邝木大声道:“天道!祂可是天道!怎可能过犹不及?!莫非你认为祂根本没有吞下那些神力?” “对。”明曜沉默片刻, “祂或许……是将所有神力都藏在了玄霜境中。在外界下达的那个神谕,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方便祂更专注玄霜境……将已经在里面的我们彻底困死。” “且不说我们在玄霜境中毫无办法, 外界众武神的这个形势……恐怕也没人能够施以援手,”极夜缓缓攥起拳,“难道真的要困死在这?” 明曜道:“衡阳神君是如何带你们离开的?” 邝木一听她这个问题,眼眶瞬间红了,他狂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狠声道:“你知道……衡阳神君是东山神吧?我们刚进入这个鬼地方时,正好落在他的神域,他说那个倒霉文神一个人在外面有危险,求我们去帮她……” “文沁?” “就是她……衡阳神君似乎很看重她。进来之后,就一心想着送我们出去。在那个世界里,我们想了很多的办法……但,但都没有任何效果……”邝木越说眼睛越红,“衡阳神君是个好人!是我们辜负了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明曜见他又要开始扯头发,深吸一口气,转向极夜:“你来说。” 极夜看上去比邝木平静许多,对比那双发红的眼睛,他的神情简直算得上冷淡:“那个世界可以走动的范围非常小,差不多只有衡阳的神域那么大,找不到离去的方式。他便想把那个世界给毁了——他确实成功了。” 明曜瞬间反应过来。 若是普通的神明毁去了自己的神域,或许只是神力受损而已,可是东山神的本相恐怕就是神域山岳,毁掉了神域,几乎和自毁没有区别。 也是因此,那个世界才会崩溃出一个逃出生天的裂口。 明曜垂眸叹了一口气,片刻后才道:“那你们既然出去了,又是怎么回来的?” 极夜冷笑一声:“出去之后,我本来想直接进入那个武神蛊坛,奈何某人不让……非记着衡阳的话,要去找文沁,结果非但没找到人,居然还被天道重新关回来了。” 邝木一听他这语气就不乐意了:“老哥,你这话说得太不地道,衡阳以死送我们出来,你难道想要背信弃义?!” 极夜道:“一直都是你答应的衡阳,我可一句话都没说。” 眼见邝木拍地而起,又要争执,明曜薅住他的头发将其按回地上:“先不说这个。邝木你别扒拉我……你们是怎么被天道关回玄霜境的?是出去不久就被发觉了吗?” 邝木道:“你一提这个,我就觉得头皮发麻!我感觉为我们从离开玄霜境开始,就一直被天道盯着……祂好像就是想借着我们的手找文沁,后来见我们没找到,极夜又一心想着去蛊坛,所以就立刻将我们收回来了。” 为什么不让他们去蛊坛? “秘密。”明曜喃喃道,“所有武神都在蛊坛,但他们都不知道天道和玄霜境的秘密……你们是知道的,所以祂绝对不能让你们与那些武神接触。那些武神只要好好当个蛊虫就够了,不能有太多时间思考神谕和天道的目的。” 大概了解了一切之后,明曜将思绪收回,她的视线来回打量邝木与极夜,冷静地发问:“你们……能堕神吗?” 邝木嘴巴缓缓张大,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你在说什么?” “堕神。”明曜重复道,“反正我们已经要被玄霜境吞噬了,你们不如孤注一掷跟我赌一把。云咎和素晖堕神后,神力反而更强,为何不尝试一下?” “你说得很有道理,”邝木结结巴巴道,“但堕神也不是说堕就堕……” 明曜望向极夜:“你呢?” 极夜移开视线,许久才道:“你有几成把握可以出去?” 明曜默了默:“三成。” 邝木大叫:“这怎么陪你赌?太少了!” 极夜没有说话,但显然也认同邝木的观点。 明曜感到一阵头疼,敲了敲脑袋,道:“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你……你想做什么?”邝木心生不妙。 明曜抬起头,金蓝色的火海骤然在她身后铺开,灼灼而上,几乎烧穿天地! “你你你……好热!你干什么啊!你疯掉了!”邝木拉着极夜躲避火光,吓得又开始口吐芬芳。 明曜平静看着他,微笑道:“既然不愿意陪我赌,你们就和这个世界一起烧穿吧。烧到这个世界毁灭,我看看能不能再破开一个洞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疯子!云咎怎么会要娶你这种……”邝木一边拍着衣摆上的火一边尖叫,话未说完,却被身边人抬手捂住嘴。 极夜转头望向明曜:“我们跟你走。” 下一瞬,二人周身的凤凰天火散尽,明曜秀眉轻蹙,盯着火光最烈之处。 一面全新的玄霜镜出现,在片刻之后,碎成了一个通道。 邝木震撼:“天爷?!还真能烧得穿?!诶你拽我做什么???啊啊啊啊啊!” 明曜将邝木往通道那头丢去,偏头看了眼极夜,极夜连忙道:“我自己过去。” 明曜点点头,跟在极夜身后走入通道。 天火消散,全新的世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两只肥墩墩的鸡,正窝在草垛上打瞌睡。 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馥姨?予叔?”明曜看到麦田的瞬间,立刻将其与馥予二神联系起来,出声呼唤,却无人应答。 邝木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扯过其中一只鸡,大声道:“予叔!!你别睡了!你还记得我吗?起来跟我们一起找死了!!” 明曜道:“……那是只鸡。” 极夜道:“虽然邝木脑子有毛病,但是那确实是予。馥和予的法相,就是鸡。” 明曜震撼地无言以对。 她有些僵硬地走过去,摸了摸两只睡着的肥鸡,实在无法将其与吵吵闹闹的农神联系在一起。 然而邝木在她身边,脸色却不太对劲:“他们看起来……不太妙。” 明曜也意识到了:“他们身上没有神力,所以我才会将他们当做普通的家禽。” 极夜也走上前道:“而且他们昏睡不醒……连神识的波动都感觉不到。不该是这样的,除非……” 除非玄霜境已经将两位农神的神力都吞噬殆尽了。 三人同时缄默下来。 明曜紧紧抱住那两只鸡,许久后才道:“带着他们走吧。” 邝木点点头,伸手想替她接过,一边的极夜却道:“你确定吗?” 他将目光投向那眼前金黄的麦浪:“他们已经没有力量了,或许不久就会陨落。你现在只有三成把握,不如将他们永远留在这里。不然……只是拖累。” 这话说得太难听,邝木刚想骂人,却被明曜抬手拦下,她沉默了一瞬:“可这三成,或许就是所有的奇迹呢?” 极夜哼笑一声,不再说话。 凤凰天火再一次燃烧,玄霜镜再一次出现并破碎,新的通道再一次出现。 三人两鸡,一起穿过通道。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92节 明曜走在最后,望着身后逐渐消失在天火中的麦浪,心头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煎熬。 如果他们方才离去的这些世界中,也有着触摸不到的虚无生命。那对于他们来说……她也成为了那个执剑的灭世者了吧。 她真的在做正确的事情吗?正确的事情,会有好的结果吗? 天火熄灭,明曜垂下眼,走入下一个世界。 第122章 极夜感到很绝望。尤其是……当原本三人两鸡的队伍逐渐壮大, 而其中,却挤满了更多手无缚鸡之力的神族之后。 他愈发沉默寡言起来,明曜亦是如此。最初的三人之中, 仅有邝木这个人来疯对现状表示满意。 随着一个个世界被打开,之前因赴宴而来到西崇山的神祇,也如邝木极夜, 或是馥予二神那样被明曜遇见。 然而其中大多数神祇都和馥予一样,在无数次穿梭中被玄霜境吸收了神力, 或是化归本相,或沉浸在深思恍惚的状态中。 之前来到西崇山赴宴的神祇不算太多, 而其中的武神就更少。对于极夜和邝木而言, 若非衡阳自毁神域使他们勉强脱困了一段时间,或许时至今日,他们也不能完全在玄霜境中保持清醒。 只不过, 对于明曜这种“带着所有人一起走”的决定,邝木和极夜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已经二十八人了, 人再多些, 这艘船上就要挤不下了。”极夜撩着袖子站在船头, 看向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脸色露出深深的不赞同, “若要与天道动手, 这一船人,你保不保得住?” 明曜坐在甲板上不说话,和一众面无表情的神明一起看着邝木踢鸡毛毽子。 邝木不愧是阳光开朗没烦恼的武神, 每天精力都好得不行, 此刻一边踢着毽子,一边宽慰极夜道:“人多力量大嘛。何况天道未必真的会和我们对上, 不是还有执法神吗?” 极夜冷笑:“他是生是死还未可知。” 语毕,两人同时噤声,转头朝明曜看了一眼。 她垂着眸,像是没听见二人对话般,抬手隔着衣袖摩挲着小臂,似是在烦恼着什么。 “……害。”邝木用力瞪了极夜一眼,连忙转移话题,“你看我这毽子踢得可真好,你把予抱到我头上来……我还能顶着鸡踢给你看。” “我不想看。”极夜生硬地回答,转身就要离开。 路过明曜身旁时,却听她忽然道:“你说的没错,这个世界,或许就是天道专门给我们准备的。” 极夜脚步一顿,低头看向她:“什么意思?” 明曜说:“来到这个世界后,我们花了五日探索无人岛,又花了三日时间造船,之后便一直在海上航行——如今时间又过去了大半个月,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中,我们并没有在这个世界感知到任何生命迹象。” 邝木停下踢毽子的动作,疑惑道:“再找找看呗。若这个世界中没有人,我们就去下一个世界不行吗?” “没那么简单。”极夜思忖着开口,“当日赶赴西崇山的神祇,我记得也就三十余人……莫非你认为,除开船上的这些之外,剩下的其他神祇……都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那要是他们死了,我们现在在这个世界又算是什么?”邝木满脸错愕,或许是想到了衡阳,语气有些止不住些颤抖。 “这只是一个假设。”明曜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望向大海,“我刚进入玄霜境时,也被迫穿梭了很多世界。那些世界有些是过去,有些是未来,却没有哪次像如今这样,那么频繁地遇到被一同投入玄霜境中的人。” “这一切都过于顺利了,简直就像有人提前为我们选定了每一个世界——直到我们将所有神明都聚集起来为止。” 邝木讷讷道:“聚、聚集起来,做什么?” 极夜道:“或许……赶尽杀绝?” 邝木毛骨悚然:“那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快点离开这个世界啊!” “没用的。”极夜握起拳,忽然转眼直视明曜,“若天道真的打算将我们覆灭,不能离开玄霜境,待在这个世界或是下个世界,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声线忽然绷紧,带了些许轻微的嘲讽:“所以,我们要做好直面你那七成失败概率的准备了,对吧?” “……或许吧。”明曜一手贴近前额,一手扬起海水,轻声道,“现。” 邝木与极夜对视一眼:“她又开始了。” 预知之力再度展开时,明曜并没有再抱有任何期待。虽说涅槃之后,她的神力得到了极大的飞跃,可是在预知能力这方面,却并没有展示出比从前更强悍的水平。 明曜能看见的依旧是某个阶段的场景,虽说那场景细节更清楚,但对于她的帮助,基本算是于事无补。 用邝木的话来说就是“这些东西就算你没有预知到,我们多花一两天,自己也能发现。” 而时间,恰巧又是在这个时空混乱的玄霜境中,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所有人都寄希望于,明曜可以预知到什么真正能对天道造成伤害的事,但事实却非常令人失望。 于是渐渐地,连明曜都不再执着于消耗神力预知未来。 所以,此刻她再做这个动作,在邝木和极夜眼中,就很像是无可奈何的逃避了。 片刻后,明曜将贴在额前的手指放下,有些茫然地睁开眼,与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的极夜四目相对。 邝木赶紧道:“你这次看到什么了?” 明曜眼中的茫然越发鲜明,摇了摇头:“这次……什么都没看见。” 极夜嗤笑一声,嘲弄道:“还好你没看到我们全员阵亡,可喜可贺。” 明曜没有答话,抬手将掌心的残水洒入海中,转身往船舱中去了。 邝木抱着鸡,用手肘捅了捅极夜:“没看见就没看见,你呛她做什么?要是她生起气来,又要打人了!” 极夜挑了挑眉,问:“除了第一次见面那会儿,其他时候,她还有打过你?” 邝木道:“那倒没有……” 极夜道:“那就对了,她这样的人,怕是连蚂蚁都没杀过。你信她能对抗天道,还是信我是你爹?” 邝木被噎了一下:“那我还是信她。” “无可救药。”极夜丢下四个字,将公鸡放到邝木头上,转身也进了船舱。 邝木撇了撇嘴,捏着鸡毛毽子甩了几下,转头望向海天一线的远方,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青年武神原本歪着的脖子也正过来,,双眸陡然放大,须臾,待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忽然全身一颤,不敢置信地大喊:“明明明明明、明曜明曜!极夜!快来看!” 许是因为邝木闹出的动静太大,就连周围一圈神智木讷的神明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他们神情空白的脸被海面上的太阳照耀,显出了几分熠熠生辉的生命力。 而正在这时,明曜和极夜也重新跑回了甲板上。 极夜朝远处望去,还没反应过来:“不就是太阳?你叫什么?” 明曜的脸色却在看清远方的刹那变了。 那厢,邝木急躁地拍着护舷,跺脚道:“不是,那边的不是太阳!真的太阳一直在我们后面!!” 极夜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回身望去,赫然见船后西方遥遥一轮橙红落日。 那之前那个,又是什么?! 明曜却在此刻飞身而起,化出本相,朝着那“伪日”的方向振翅而去! “诶等等!”邝木震撼道,“她要去干什么?” 话音未落,身下木船却在同时转舵,朝反方向驶离。 邝木越发着急,攥住极夜的双肩一阵猛晃:“不是啊老哥!开反了!你开错方向了!” 极夜却冷冷道:“没开错,她要去找死,我可不去。趋利避害,一向如此。” 那厢明曜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身后的木船上了。 极夜和邝木感知不到,可是明曜在看见那“伪日”的第一眼,便察觉到了极其熟悉的感觉——那种感觉与她的力量同出一源! 凤凰煜初出于海上烈日中诞生,明曜心跳得极快,内心却非常肯定——在如今的这个世界,她或许能够再次见到煜初! 蓝鸟不断朝那团海上的金黄而去,凤凰温暖的神力照耀在她身上,风声于海浪在明曜耳边呼啸,百里之距刹那而过——明曜看到一个银发红衣的人影,正在那团金光的中心含笑望着她。 “父、父亲。”明曜心头一跳,轻唤出声。 然而下一刻,煜初却仿佛没有看到她那般平静地垂下眸。 随着一声长鸣,巨大的凤凰法相在那团金光上空显现,明曜骇然驻足,举头望向那法相引颈高飞的姿态,心头陡然划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下一瞬,凤凰如火焰般朝天空振翼而去——那速度奇快,须臾便冲破云层,直上九天。 明曜连忙疾追跟上,奈何煜初速度太快,两人之间竟永远相隔一段追赶不及的距离。 明曜不知道煜初究竟想做什么,内心的不安却在追赶的同时无端扩大。 须臾,上空遥遥一声爆裂般的巨响。 明曜高悬的心脏刹那落到谷底。 耳畔再次回荡开旧日神的声音。 “玄霜境,又可称之为天道三千世界,其中记载着天道在各个世界里最看重的光阴。” “那些能够威胁、削弱祂的事物的覆灭。” 玄霜境,是神明之墓。 明曜怔在原地,仰头望着天空中洒落的神力之雨,双腿发软,几乎就要站不住。 是了……她怎么忘记了?! 玄霜境的世界,不是一个个割裂的时空房间,而是天道给每个试图违逆祂、威胁祂的神明,打造的坟冢。 对于那些早就离世的神明而言,玄霜境不会有奇迹。 也就是说……除了凤凰陨落的那日,在玄霜境中,她没有其他时间,能够与煜初相见。 可是明曜没想到,再次见到父亲,她居然只能看到如此惨烈的景象。 她没想到,煜初——涅槃后的煜初,居然会选择自爆的方式陨落! 金红的神力碎片落在明曜身上,与她血脉中的力量融合,温暖得像是春日的阳光。 这一切太过突然,明曜尚来不及思考煜初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心脏却已经苦涩得叫人难以忍受。 不应该的,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煜初……他不是能够预知未来吗?他难道不能看得比她更长远吗?究竟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明曜伴着不断下坠的凤凰神力一同落于海面,整颗心死死纠在了一起。 “我靠!明曜!这是什么人?!”邝木操纵着木船朝她疾驶而来,嘹亮的嗓门被海风吹得飘忽不定。 明曜被他拉着上了船,眼神都是空洞的:“是煜初……是我的父亲。”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93节 “呃……对不起啊。”邝木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我知道那个炸掉的是煜初,但是……那是什么人?” 明曜回过头,顺着邝木指引的方向一路望去。 不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名全然陌生的神祇。 他们正仰头望着空中洒落的凤凰雨,眼神怆然,肃穆而哀切。 明曜心念一动,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身旁,极夜不知何时走来,他将手腕搁在船舵上,静静看了那些神祇一会儿,突然道:“这不是……都找到了吗?” 明曜侧头望向他,耳畔,却是云咎暗含隐痛的声音。 “一定要记得……要想办法在玄霜境中找到他们,然后像唤醒我一样……去唤醒所有被天道吞噬的神祇,让他们悔……” 让他们神悔。 第123章 “或许煜初早就预料到了今日, 因此才会以这种方式陨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些神祇引来此地。”极夜挑眉望向明曜, “凤凰做到了这个程度,你的三成概率,是不是能增加一些了?” 明曜没有答话, 只驶船向前,迎着那些神明侧首望来的目光, 颔首道:“前辈。” 那几位神明看到明曜这一船人,竟没有半分诧异。 倒是其中一名鹤发青衣的老者旁若无人地负手上了船, 盯着甲板上那些神情空洞的神明看了许久, 最后含笑摇了摇头,轻轻摸着一旁船舷上昂首而立的公鸡,对着海面上的其他神祇笑道:“世事还真是神奇啊。不成想在这最后一日, 我们果然看到了这些孩子。” “最后一日……”明曜轻声重复了一遍,“您知道今日是您的……” 老者和缓地点点头:“愿意来到这里的, 都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否则, 如果我们今日不死, 又怎能留在玄霜境中,与你们相见?” 极夜道:“几位前辈冒死赶赴此处, 与我们相见, 是有何指教?” 老者道:“天道之事,纵然我等被蒙蔽多年,却也有一份责任。如今天命将近, 只希望能勉力为后人铺一条路罢了。” 邝木闻言心中大安:“那太好了!您瞧着是什么都知道了, 那、那便神悔吧!还说这么多做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邝木脸上, 这话说得太不委婉,就连邝木自己反应过来之后,都有些讪讪。 可那老者非但没有怪罪,反而继续笑眯眯道:“是啊,没错。天道应众神心念而生,若众神悔过,自然可以削弱天道之力。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悔过呢?” 这言辞有些凌厉,可老者的神情却和缓非常。他转眸扫视众人,通身亦有不怒自威的气魄,却在许久后沉沉叹道:“只是一念起。” 邝木嗫嚅着不再多言,明曜亦是继续沉默着。 “悔”之一字太重,古往今来多少人都做不到,哪怕是神明也不例外。何况,如今的局面正如那老者所言,缘起只在众神一念之间。 人间百姓心有所愿,拜佛求神。可身而为神,又如何能做到生而无念,无欲无求? 古来苦修方可正道,从未有踏坦途而登高阁的说法,且对于这些神明而言,天道不过是在万丈迷津之中指了一个方向,又并非不劳而获,自然无处可悔的。 明曜早就料到这点,她知道“悔”字从心而出,不可强求,因此闻言也只是稍稍沮丧了一会儿。 倒是身旁的极夜忍不住冷笑道:“既如此,众前辈所要铺就的,又是哪条路?” 老者沉默着,伸手拍船舷,旋即飞身下船,与其他几位神祇一道于海面上盘腿坐下。 赤金雨落,蓝海碧波,十几位神明环圈而坐,对视一眼,齐齐合掌结印。 “他们!他们这是想要!!”邝木见状,脸色突变,与神情逐渐沉重的极夜对视一眼,一时竟不敢吐出接下来的几个字。 极夜朝他沉沉颔首,脸上泛上了几分焦灼,他抬头望向长空,喃喃道:“可史书上,从未有过任何记载。” 明曜立刻道:“记载什么?” “堕神自戕。”邝木似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唇齿间挤出这四个字。 “什么?!” 与此同时,海上众神动作一变,与身旁神祇对掌相合! 浩荡神力骤然释出,八方沧海激荡,巨浪狂澜翻腾,生生要将明曜的木船掀翻过去! 明曜急忙稳住木船,以神力压下眼前冲天巨浪。邝木扶着船舷,脸色极差,双眼死死望向大海中央的古神,心神俱颤,连五官都扭曲成了一团。 “为什么?不是不悔么?他们为何愿意……” 巨浪逐渐平息,以众神所处之地为圆心,金红的、沸腾的海水迅速蔓延开来! 神血四面扩散,冲入海水的那一瞬间,明曜只觉得心脏都要停滞了。她木然展开神力裹住木船,以免混着神血的海水将其腐蚀,可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却如僵化一般,再也做不了任何。 无法神悔,却愿为后人铺就的路——竟是这样!!! 古神手掌相对,彼此的磅礴神力同时冲出,刹那间涌入彼此体内,震断彼此神脉! 神祇之间互相屠戮相残,神力一瞬暴涨,顷刻堕神! 而下一刻,因神脉寸断,由神力转化而成的浩荡堕神之力无处可存,只能在神明之躯中四处冲撞,最后与宿主同归于尽! 这一切发生太过迅速,血染沧海,十几位古神同时堕神,又即将同时神陨,简直是前所未闻之事! 此情此景,对于邝木极夜的震撼极大,两人死死攥住船舷,双眸紧盯着血海中央的那些人,竟像是完全定住那般! “不好!” 神陨天相异常,血海之上,不知何时早已阴云低垂。 然而明曜抬眼之间,却见那几乎触手可及的黑云之中,竟生生裂开一道纵向巨口! 随即,长空仿佛被一双巨手瞬间撕开,雪亮的强光刹那自天边激泄而下,前所未有的、几乎覆灭宇宙的神压兜头盖下,颤人心弦的怒吼,刹那在所有人心中回荡开来! “蝼蚁!杂碎!竟妄图翻天!!” 明曜颅内俱颤,一口鲜血当即喷出! 然下一刻,她竟余光瞟见海上众神体内流窜的堕神之力,非但不曾被压制,反而愈演愈烈,迎光朝那天裂之处疾追而去! 天道狂怒,明曜颅内又是一阵过电般的狂嚎!刹那,她只觉周身天旋地转,堪堪扶着船舷才稳住身形。 却不料,错眼之间,竟瞧见水下同样也是堕神之力暗流——竟是朝着这艘木船而来!! 明曜刹那怔住,回首望向身后一众被困于玄霜境中神情木然的神祇,心头雪亮,顿时明白了什么! ——是一招调虎离山。 明曜撑着船舷,突然笑开,她咽下口中鲜血,低吼一声,周身金光骤亮,蓝鸟法相凌空而起,毅然伴着空中堕神之力一道冲向天裂之处! “自不量力!” 天道注意力果然分散——或者说,祂从未将注意力转向明曜船上那些毫无利用价值的神祇身上! 祂并未注意到,正在此时,堕神之力从船底而上,在一片神力拉扯的杂乱神光中,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众神额前神印。 明曜虽人在船上,可法相与天道神压周旋,自然无法分神。 她如今虽继承凤凰神力,可到底实战技巧薄弱,一面勉力与天道纠缠,转移其注意力,一面硬抗天道在其识海中不绝的努嚎、狂笑,不久便已渐感疲倦。 “予叔?!你怎么……!!”忽然,邝木惊喜的低呼自耳畔传来,明曜分身侧眸,顿时心神大振! “小明!撑住!”不知那些古神做了什么,原本早在玄霜境中被吞噬神力,化归木讷本相的馥予二神,在堕神之力的刺|激下,竟重新化为人身,而甲板上一众神祇,也纷纷清醒过来! “予叔……给你渡神力没有用,怎么堕神之力就行啊!!!!”邝木喜形于色,急问道。 馥上前一步,和予并排而立,眉间纠缠着堕神之力的神印竟在刹那全黑! 馥道:“怂包!神力顶个屁用!老娘早堕了!” 邝木:“啊?!那其他人也……” 予道:“傻小子,都被天道吸干了,不堕神,难道白当血包吗!有点气性没有!” 馥仰头望向天裂之处,与予二人展开黑气涛涛的稻海法相,双手叉腰,气吞山河,不知朝谁呵道:“给老娘回来!!!” 此言一出,明曜颅内炸裂般轰开怒然巨响,识海似在瞬间被天道怒极发出的强音撕裂!她只觉血气刹那上涌,七窍大开,鲜血如瀑般挂下,抬手一抹,竟沾了满掌的血! “我靠!!”邝木侧眼一瞧,被明曜吓了个半死,“你你你你……!!!” 然而没等他哆嗦完,天上一阵雷鸣,大团堕神之力纠缠着从那白光中爬出来,贴着云间层层漫下,乳燕投林般地焦急,竟是要回到馥予二神身旁的架势! 邝木再次震撼:“我靠!回来了?!还能这样?!” 予哈哈大笑:“天道算是什么玩意儿?!老子的神力,九州田畴所奉,全给祂,吃得下吗!” 馥:“等等,你这有点太狂……” 邝木却深感有理,双眼发亮,拉住身边的人便道:“极夜极夜,堕吧!我们互捅一刀,也堕了吧!” “你别扒拉我。” 邝木的手被拂去,一转头,却是与一位容貌清丽的神女对上了视线,那神女似也刚刚苏醒,扶着额头,神情还有些恍惚:“我不是极夜。” “对对对对……对不起,九川神君。”邝木后退半步,终于在恍惚苏醒的众神后方,看到了极夜的身影。 “极夜极夜!”邝木朝极夜挥了挥手,“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邝木是个武痴,自天道出现之后,他只顾着站在船头看神力对波,哪有功夫注意极夜的去向。 因此自然忽略了,那同伴不知何时已经置身事外般远离了战场,如同之前驶船远离明曜那般。 他孤身站在船尾,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审时度势也好,隔岸观火也罢,这样的姿态,终是让邝木心中产生了一点不自在。 他知道极夜不会在回应自己,又转头去看明曜的法相,用衣袖胡乱替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你没事儿吧?我看那些堕神还能挡挡,你要不然先把本相收……” 明曜此刻脑海中满是天道的尖叫怒吼,整个人能勉强撑住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听清邝木在讲些什么。 明曜如今的样子过于惨烈,邝木抹桌子一样给她擦脸,这边擦完了那边流,很快就把她的一脸血都给抹匀了。 邝木眼皮抽了一下:…… 他不好意思地把袖子给放下了,刚想跟明曜道个歉,却在这时,变故突生! “啊!!!!!!!!” 那尖叫太过突然,又是从甲板上传出来的,众人心中悚然,当即回头。 却见一身黑衣的极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甲板上围坐着的神明背后。 他手握一把非银非铁的长刀,那长刀上沾了神血,愈发危险凌厉。 他足下,滚落着三四个神明的头颅和残躯,死不瞑目,神血狂飙。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94节 “极夜!!!!!”邝木失声大叫,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而那年轻的黑衣神祇,却伸手轻轻抹去刀上神血,浅笑着,将指尖的血渍缓缓覆盖在了自己额前的神印上。 他偏了偏头,声音温润:“诸位,好死不送。” 第124章 “极夜?你、你在说什么啊?”邝木声音颤抖, 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血流成河的场景,“你怎么把他们给杀了……你杀错人……” “你别说了!这不是极夜!”予厉声道。 馥道:“他被天道附身了。” 话音未落,耳畔劲风呼啸, 凤凰天火燎原而起,明曜飞身而上,金红长鞭一甩, 试图缠住极夜手中长刀,兵刃相接, 刹那绽开星点花火。 “蚍蜉撼树!可笑至极!”极夜冷哼一声,缠斗间讥笑着看她一眼, “凤凰后裔, 你可没多久清醒的时候了!” 明曜仿若未闻,周身展开天火,不要命似地和极夜缠斗在一起。 她并没有学过什么近身格斗的技巧, 只知道此刻绝对不能让极夜继续弑神,因此全然没有顾忌自身死穴暴露, 以身格挡, 几乎就像是八爪鱼一般扒在极夜身上。 极夜……或者说是天道何时见过这种打法, 可到底畏惧明曜周身天火,不敢正面硬刚, 逼急了才不管不顾, 抬腿就是一脚。 那一脚施力极大,生生将护体天火轰破,正中明曜腹部! 她顷刻倒飞出去, 后脑重重砸在船板上, 晕头转向,起身都难, 竟一时说不清是因识海中天道心声的杂音,还是极夜的那一脚所至。 邝木和馥予二神趁明曜拖延的那短短片刻时间,已将船上刚刚恢复神智的神祇送入了船舱,但此刻却还有零星几个神力较弱的神祇落在最后。 明曜回过神时,遥遥只见极夜当空纵跃,高举长刀便要朝着他们当头劈下! “不要!”明曜惊呼一声,眸中沁血,飞身朝极夜处抢刀而去,谁知身形刚动,极夜却如早有所料一般反手一刀劈下! 那刀光过于凌厉,并非极夜原本神力所能操纵。 明曜本就是不管不顾的打法,闪躲不及,被一刀正正劈中,刹那胸腹剧痛,整个人径直被甩到海中! 海水入口,咸涩腥气,凤凰恢复能力极快,明曜前一刻还觉得全身四分般剧痛,下一瞬那痛觉便已然变得虚幻起来。 她浮出水面,刚呛出一口水,颅内却有一声凄厉啸叫直窜而起! 随着那啸叫,明曜只觉得识海骤空,眼前一花,耳畔瞬间消声,整个人如巨石般,不受控制地朝海底直直坠去,妄图挣扎,却无能为力。 “不可以!不可以!!” 水面之光越离越远,明曜不明白那自己识海中的那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场众神之中,仿佛只有她受到了如此巨大的影响! 可是、可是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 煜初时期的古神集体堕神,原本即将被天道完全吞噬的众神也终于被唤醒——就算天道掌握着多数神明的力量,事到如今,也绝不可能没有半点衰弱! 可为什么…… 冰冷的海水将明曜彻底包裹,识海受到天道之声的冲击,点滴思考都会令她头痛欲裂。 她绝望地闭上眼,身体却在下一刻被一段冰冷湿滑的长尾缠住,骤然拖向海底! 明曜触到腰际缠着的蛇尾,立刻回过神,欣喜而不可置信地拍了拍它! “别动!”少顷,一双明黄色的蛇瞳对上明曜的眼睛。 明曜双眼通红,听到哥哥声音的下一瞬,眼泪就唰地掉了下来。 冥沧皱着眉,伸手按住明曜的头,神情非常难看:“你知道你脑子怎么了吗?” 明曜哪能思考得了那么多,只下意识抓着明冥沧的手,哭得停不下来:“痛、好痛。” 冥沧沉着气,重重按住明曜的前额,阴冷的魔息瞬间覆盖了她的全身。少顷,他褪下腕上的红珠手串,几十滴心头血凝成的血珠子顺着明曜半张的口送如喉中,冥沧俯身看着她:“还痛吗?” 明曜逐渐恢复清明,她识海中疲惫非常,但比起不久前重重杂音的情形到底是好了不少。 冥沧看着她的眼睛,确定她确实好了很多,才伸手将她拉起来:“天道有问题。” 明曜回望向他,没说话。 冥沧却仿佛看穿她的想法:“我没跟你讲废话。你有没有想过,天道有可能和我们一样……出生于混沌,甚至可能……就是某个上古时期便诞生于北冥的魔魂。” 明曜眸中一颤,哑声道:“为什么?” 冥沧道:“我可以听到魔魂的心声,也可以隔着荒幕,听到沈寒遮的心声。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和他们交流,让他们也听到我的心声。更有甚者,如果我想摧毁一个人的神识,只要让他每时每刻,喋喋不休地听到我的心声、诅咒、怨恨,这就够了。” 明曜忽然反应过来:“所以我识海中的那个声音,也是天道这样做的?!” 冥沧点头道:“不仅如此,我甚至发现天道扰乱你识海的那种气息……并非神力,而是魔息。” 明曜紧紧握着冥沧的手,两人都在颤抖,至少在这一刻,没有人能比他们更明白彼此的心情。 天道来自混沌,甚至可能与它们同出一族。 这话说起来荒诞,却……好像不是无迹可寻。 是从古至今,从未在任何神明眼前现身的天道;是对力量极致渴望,将神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天道;是忌惮北冥群魔,却从不曾真正涉足混沌的天道;是最初……就是因神明的心声而诞生的……天道? “我该怎么做?”明曜许久之后才道,“如果天道真的是……魔族。” 冥沧静静看着她,许久才屈指弹了弹明曜的额头。 “总之,现在你不会再听到祂的心声了。”冥沧道,“其他的,你得自己好好想想。毕竟大义灭亲的事,你也不是没做过。” 明曜:…… 冥沧坐在明曜身旁,等她自我调节了一会儿,才偏头确认道:“我送你上去?” 明曜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理直气壮道:“我想试试祂,你帮我。” 冥沧失笑:“好。” 那厢甲板上阴风阵阵,血浪翻滚,邝木手握长枪,护在一众神祇面前,衣甲带血,眉间神印亮得惊人,朝眼前的黑衣男子冷笑道:“好个天道,不过是条跗骨臭蛆!” 极夜似全然没有听到邝木的挑衅,事实上,他虽在与众神对峙,目光却一直没有从海面移开。 突然,海面波澜翻腾,极夜双眸一颤,定睛望去,却是明曜乘着双头蛇破浪而来,一跃而出! 与此同时,狂躁的魔息连同凤凰神力同时释出,木船顷刻掀翻,整船神祇霎时便被双头蛇长尾打入海底。 邝木抓住一块浮木,大惊失色:“诶!!明曜你这是干什么?!” 双头蛇尾又是重重一击拍碎浮木,明曜同时喊道:“海底待着!” 话语间,明曜分神望向头顶的天裂之处——其中纠缠的堕神之力并无颓势,甚至隐隐盖过天道的雪亮神光一头。 随着众神清醒,那些原本被天道吞噬吸收的神力,也馥予二神的神力一般,开始转化为堕神之力,并重新回过那些神祇的体内。 天道虽然看似毫不在意,行动上却在馥予二神清醒之后,立刻附身了极夜开始弑神——显然,祂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淡定。 这对于明曜而言,确实算是个好消息。 极夜的神脉长久没有适应过磅礴的神力,面对涅槃之后的明曜与双头蛇的两面夹击,当即便显出颓势。 明曜自高处俯视而下,细细观察着极夜此刻的回招——他双手横刀近胸,全身神力暴涨,勉强抵御住了一波攻势,可额前神印已然不堪重负地渗出血来。 “冥沧!”明曜掐准时机出声,而冥沧出手更快! 凤凰天火倾倒般自天空泄下,极夜再要提刀格挡,下一瞬,只见不断逼近的天火在即将与长刀神光接触的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天火背后森寒的滔天魔息。 明曜凝着极夜的脸。 那一刹,双头蛇强横的魔息贴面而来!极夜神情不变,却忽而大笑一声,足尖点地,飞身疾退! 魔息毫不迟疑,当即紧追而上,可偏偏就是那毫秒的时间之差,极夜却忽然伸出左手,狂笑着扯住自己的头发,一面右手回腕,竟就那样朝自己当头挥刀,直直劈下! “不要!”明曜瞬间反应过来,可二字话音未落,受天道操纵的极夜便已割下自己的头颅,一扬手,将其遥遥丢入了海中! “噗通”一声入水之音。 站在魔息之中的无头躯体鲜血狂飙,一阵白光从其中迅速钻出,抽离的瞬间,竟带的那残尸也颤颤起来,混着四处喷射的神血,惊悚得让人恶心! 那白光在天裂之前徘徊了一圈——原本属于天道的神光,已被各神祇的堕神之力覆盖大半,甚至还如被墨水沾染一般,颜色越变越深,瀑布般奔流不歇地泄入海中。 那白光若算是天道意志的体现,此刻竟也并不显得生气,反倒饶有兴致地在那堕神之力周围上上下下,最后颠了几下,“啪”地消失了。 明曜死死抠着冥沧头顶的蛇鳞,警惕地打量着天裂之处:“怎样?” 冥沧道:“是魔族,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什么?” 双头蛇明黄的蛇瞳高扬,直直望向天裂之处,许久才道:“祂是故意露出破绽,引我出来的。” 第125章 明曜悚然回头:“你说什么?” 双头蛇垂下头, 平静道:“你先下来。” 明曜一怔,飞身从双头蛇身上跃下,她在他身前落定, 仰头与冥沧两双明黄色的蛇瞳对视:“你刚刚说,祂是故意引你出来的,这是什么意思?” 明曜深吸了一口气:“如果现在回到海底, 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双头蛇突然摆了摆头,尾巴尖有些烦躁地拍了一下海面, 许久后才幽幽道, “祂已经在我身体里了。” 话音刚落, 异变突生! 双头蛇骤然一声嘶鸣, 海面水花四溅,蛇影倏然向空中而去!那粗长的蛇身痉挛般扭曲在一起,滔天魔息怒放, 刹那将目之所及的整片海域完全浸染! “冥沧!”明曜化出本相往双头蛇身旁疾追而去,可尚未靠近, 便被一股霸道的魔息兜头隔绝。 如此情形, 若要硬闯, 明曜未必破不开这魔息结界,可她在展开天火的瞬间, 明确感觉到了冥沧的抗拒, 略一犹豫,终究还是生生停了下来。 那厢,双头蛇一侧的头颅啸叫一声, 骤然高扬而起, 明黄的双眸顷刻被纯白的雪色浸染! 而与此同时,一旁另侧蛇首金眸回视, 猛地张开血口,奇速转向那被天道附身的头颅,毒牙尖锐,迅猛而凶恶地一口当头咬下! “啊哈哈哈哈哈!”蛇首雪眸毫无慌张,迅捷躲过,饶有兴致地赞叹,“冥沧,你这身子,果然如我所想的一般好用。” “既然你的人格已快要融合了,再要两个头也没什么用,不如就此与我共生,与我共享所有的力量,不好吗?”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95节 “怎么?你不信?”天道又一次躲开冥沧的扑袭,声音中的笑意越发浓烈,“那怕是你从未感受过真正的力量。不如趁今日,试一试。” 天道大笑着朝天裂之处扫去一眼,天相陡然变幻,原本早已被堕神之力浸透的天裂背后重新漫起白光! 神光倾泻,顷刻照在双头蛇身上,冥沧霎时顿住,愕然仰头。 不知是否因为天道的存在,那神光照彻魔族身躯的刹那,冥沧的第一感觉竟然并非不适,他颤抖着,仿佛全身鳞片都在刹那张开,巨大澎湃的力量瞬间涌入他的身体。 他兴奋得头皮发麻,刹那丧失理智,几乎想在那磅礴无尽的神光中永远沉溺下去! 那是双头蛇与生俱来的对于力量的渴望,那种渴望没有穷尽。而他,也正是因为那种渴望,长出了这样一副足够贪婪,也足够强大的魔躯。 他终其一生都在与那种渴望斗争,都在与那黑洞般难以填平的欲望缠斗。 离开东海,再次回到北冥,他分裂的人格一点点变得统一,越来越少的争执、拉扯——他以为自己终于平复了。 他以为自己终于,在这场对力量的,近乎变态的执念中赢得胜利。 然而天道却在此刻,给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一边是欲壑难填,一边是无穷无尽。 神力涌入身体的那么一个刹那,冥沧觉得自己空虚千年的那个黑洞,真的……马上要被满足了。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他痴痴望着天裂之处的破口,突然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好!太好了!” 天道侧过头,雪眸闪烁,也满意地笑了起来:“想要更多?” 冥沧道:“我要。” 天道眯起眼,慢悠悠地回眸望向明曜身前的那道魔息结界:“把凤凰后裔杀了。把她的力量抢过来。你的诚意,证明给我看。” 没有任何迟疑,明曜身前的魔息结界骤然碎裂,一道纠缠着黑白光线的巨蛇身影,在结界碎片后血口怒张,径直扑面而来! 明曜飞身疾退,扬手抬起万丈天火,千钧一发关头,她的神智却从未如此冷静过。 纵然在所有人眼中,冥沧都是个为得力量不择手段之人,可明曜却永远对他深信不疑。 冥沧是世上罕见的心性坚毅之人,绝不会被天道的三言两语挑拨。 也绝不会……向她指剑。 海面上,她与他周旋,金红的天火与暗沉的魔息将天与海翻搅。天裂中的白光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置身暗夜,凤凰天火在海上燃烧,仿佛火山中汹涌的岩浆。 “这就是你的诚意吗?”天道在二人的拉扯中逐渐不满,“别让我亲自动手。” 冥沧一言不发,周身魔息纠缠着天道神力,怒而爆发,顷刻将明曜护体天火化为虚烟! 蓝鸟法相陡现,明曜死死盯着冥沧的双眼,伸手自虚空中缓缓握住天火长鞭。 “小明别怕!我们来了!” 血浪之中十数神明法相凌空而现,馥予、邝木,以及方才被打入海中的神祇齐齐拦于明曜身前。 馥望向空中的双头蛇,拧起眉:“天道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不,”明曜失语,“天道是那个白的,那个黄眼睛的是……我哥。” “嚯。”予情真意切地赞叹道,“你爹妈怎么生的?” 明曜:“……” “蝼蚁,”天道冷笑,“先吞了他们,就当开胃菜。” 冥沧明黄的蛇瞳意味不明地扫了明曜一眼,蛇尾突然不耐烦地甩了两下,长啸一声,猛然张开血盆大口朝众神扑去! 却在同时—— “南柯一境,开。” 明曜眼前突然一黑。 “小明。”素晖轻柔的声音自明曜识海中响起,“别担心,我已经找到凌天了,他们暂时不会有事。” 旧日神凌天! 明曜突然记来,在之前那个与凌天见面的世界中,她是于煜初死后三百年才陨落的。 也就是说,在现在这条世界线中,凌天还活着! 素晖道:“凌天能够回溯光阴,是唯一一个可以在玄霜境中暂时避开天道耳目的神祇。众神堕神之后,天道的实力已经有所消减,我们一会儿会将所有神祇全部带入旧日时空。届时,天道力量骤降,你要想办法将祂重伤,毁掉玄霜境,带冥沧逃出去。” 明曜一怔:“那你们呢?” 素晖却道:“别怕,我们都会帮你的。” “南柯一境,关。” 海风席卷着腥气扑面而来,再次睁眼,明曜眼前是粗长蠕动的蛇身,和天道控制不住的狂笑。 她抬起头,正正看见身躯比原本涨大数十倍不止的双头蛇,正不急不缓地吞下了在场最后一位神祇。 明曜的眼中划过一丝呆滞,目光颤抖着,慢慢落到双头蛇的胃部。 难怪特地叮嘱她,说要带着冥沧跑…… 若非素晖提前给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估计真的会吓死。 双头蛇咽下最后一个猎物,缓缓转过头,盯上了明曜的眼睛。 明曜的目光从冥沧明黄的蛇瞳上移开,转向天道的雪瞳,掌心长鞭化剑,紧紧握着:“冥沧,我是你亲妹妹。” 冥沧眨了眨眼,哈哈一笑:“大义灭亲的事,你不是没有做过。” 明曜瞳孔一颤。 下一瞬,只听天道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气急败坏的怒吼:“冥沧!你做了什么!!你吞掉的神呢!!!” 明曜与冥沧对视一眼,双手高举长剑,猛然纵跃而起! 浩荡凤凰神力自长空压下,天火自海底陡然翻起!明曜动作奇快,顷刻闪身至天道跟前,在其怒然嚎叫声中一刀重重刺穿了天道的雪瞳! 双头蛇双魂共体,从未有过的剧痛骤然传遍冥沧全身,他痛到蛇身蜷曲,却在天道的尖叫声中哑声大笑出来:“傻丫头。” 天道蛇头乱摆,猛然甩开天火长剑,明曜飞身后退,却见冥沧扬首而起,竟像是给她示范一般,利口毒牙骤然咬向天道脑后,一副不将其咬断便不肯罢休的样子! “哥哥跟你说过什么?既然决定了,就做到底!” 明曜一咬牙:“躲开!” 一剑斩落,一侧蛇头落地,鲜血狂喷! “啊啊啊啊啊啊!”天道尖叫自长空裂处传来,白光从蛇身中狂乱释出,一时天火疾开,瀚海乱烧,长空寸寸龟裂,破镜般轰然垮塌! 冥沧蛇身重创,天道神力散去后便立刻缩小下去,明曜探手一把将他捞起来——细细小小一条黑蛇,软趴趴躺在她掌心,很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吞了数十位神明入腹。 然而此刻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明曜飞身朝破镜之处而去,谁知须臾之间,那被天火烧烂的裂口竟又飞快地闭合起来! 明曜不可置信地挥剑而去,裂口闭合的速度缓了一霎! 她心中稍安,正要低身穿过,却在此时,背后传来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明曜,等等我。” 明曜浑身一颤,回首对上了一双墨色的眼睛。 “别信他!快走!”冥沧心道不好,尾巴尖圈住明曜的手腕,用力收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明曜却避开他的伤处,用力将黑蛇从腕上扯了下来,捧到眼前。 她盯着他的眼睛:“云咎呢?” 冥沧移开了视线。 明曜也垂下眸,二话不说,挥剑斩开即将闭合的裂口,扬手将冥沧丢了出去。 她看着他穿过去,看着裂口彻底闭合。 身后,云咎已走到她身旁,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第126章 天道的100次破防 明曜缓缓回过头, 眼睫轻颤,抬眸对上眼前人的目光。 男人放在她肩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他歪了歪头, 在漫天火光之中,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明曜静静看着他,语气冰冷:“云咎怎么了?” “我就是云咎啊, 好端端地在这儿呢。”男人黑眸带笑,抬手抚上明曜的脸, 将她颊边的血水轻轻拭去,“不像吗?” 天火一闪, 明曜反手从虚空中夺出煜初给她的匕首, 朝眼前人劈砍而去! 她动作奇快,但心存警惕,始终不敢伤及要害, 加上没有武斗经验,出手犹豫, 便更是在男人面前始终破绽百出。 他开始还警惕, 躲闪几招后, 脸上便露出了嘲弄的笑意,忽然出手, 一把捏住了明曜的手腕, 摇头笑道:“这样,是杀不掉我的。” 明曜死死盯着男人的手,指骨修长, 曲线柔和, 不同于旁人一贯想象中武神持剑握弓的手,薄茧不生, 玉雕般漂亮。 若眼前的云咎之躯是天道幻化,细节到如此程度,合理吗? “怎样,看仔细了吗?”男人笑着松开明曜的手腕,将掌心摊开在她眼前,让她细细地端详。 “有何处不一样吗?”男人看着明曜的表情,困惑地摇了摇头,“不应该啊,这明明就是云咎。” 明曜更紧地握住匕首,抬手再挥,却又被男人攥于掌中。他仿佛没有使用神力,可手上微微施力,便将明曜的匕首震落。 男人笑吟吟地捏着那匕首端详,食指轻轻敲了敲刀背,语气中有些感慨:“可见我看人并非全然不准。虽然冥沧那小子有些城府,但你却是毫无心机。” 匕首在男人掌心翻转,他侧过身,抬手将刀尖缓缓抵上明曜的脖颈,语气渐冷:“既然留下来了……就,赶紧去死吧!” 男人指尖用力,匕首骤然刺入明曜颈侧动脉! 霎时鲜血狂飙而出,温热的,淋了男人满手——他得手了!如此轻易!! 男人眼中似是划过一抹不可置信,下一瞬,很快转变为了狂喜! 他伸手按住明曜的肩膀,咬着牙,低着头,一次次拔出匕首,变幻角度,重新刺入她的体内,如此反复,十几余次才终于确信了。 男人停下动作,撑在明曜破损的尸身前,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他突然开始颤抖起来,先是无声的低笑,颤着颤着,整个人终于憋不住,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怎样?凤凰后裔又怎样?!凤凰当年都不敢正面与我相争?凭你?也敢忤逆我?!”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96节 “能涅槃怎样?神族又怎样?执法神又怎样?还不是被我踩在脚下?玄霜境……就凭你,也敢烧我的玄霜境?!” 提到玄霜境,男人握着匕首的动作忽然顿住,云咎原本俊美的五官霎时被深切的痛恨覆盖,恐怖地扭曲成了一团。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红着眼抬头望向四周……然后,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周围的景象一般怔在当场。 此刻,天道的玄霜境已经彻底没有了正常空间的模样——地覆天翻,沧海连着火海,火海连着暗夜,暗夜连着四分五裂的时空缝隙,活像一片片被强行拼凑而成的地图。 忽然,男人开始尖叫,漆眸中原本的深恨又增了手足无措的狂怒,嘴角却依旧保持着那种杀人时的快意狂笑,如此复杂的神情堆在一张脸上,活像是控制不好面部肌肉那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玄霜境!玄霜境!我的玄霜境!” 掌心鲜血滑腻,匕首几欲从掌中滑落。 男人反复抓握了几次,最后愤愤将其丢入大海,他双手紧握,死死盯着明曜的尸首瞧了好一会儿,突然抬脚,对着那张血糊糊的脸直接踩了下去! “蝼蚁……你们都是群蝼蚁!历代多少神族死在我手上!就凭你?就凭你!你动我玄霜境!你这个废物也他娘的敢动我的玄霜境!哈哈哈哈哈哈哈……臭婊|子!你动!你动!我让你烧!我让你烧!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一段话骂得极其恶劣粗鄙,可原本气势磅礴,怒火滔天,到了最后,竟然沾了几分哽咽。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的玄霜境!我的玄霜境!!!” 许久,天道像是揍累了,也不哭了,他站起身,俯身盯着明曜血肉一片的脸,翻了个白眼,抬脚将她踢翻了面。 他开始像个无头苍蝇般,飞到天裂之处,扒着那裂口探头而出。 凤凰天火蔓延得很快,明曜当时用尽全力,释出了从煜初处继承的所有神力,因此不单单是这个世界,天火甚至蔓延到了裂口之外的其他世界。 天道在裂口处走进走出,穿梭各个世界查看情况,每次路过裂口,神情都一次比一次阴沉。 终于,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了一般,尖叫着从裂口处重新爬了回来,他飞身从天上落下,捞起明曜的尸首往海水中砸去,片刻,又像是提沙袋一般重新将她扯了起来。 这个世界没有陆地,他便如失心疯般将明曜一下下掼入被天火烧开的海水,一时拳打脚踢,一时胡言乱语。 “我让你毁了我的玄霜境哈哈哈哈哈哈哈!但没关系!我告诉你!我根本不在意!我能成为天道,能杀了那么多神族仍然被奉为圭臬!我能做到一次,就能做到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死的人是你!!你输了哈哈哈哈哈!我能造出一个玄霜境,就能再造出第二个、第三个!” “没关系!我根本不在意!我能感知到……外面的蛊坛马上就要建成了!我还有七个傀儡为我马首是瞻!哈哈哈哈哈哈!没有身体又怎么样?不需要……我根本不需要……我和那群北冥的废物可不一样!只有我……只有我走到了这一步!” “呜呜呜呜呜呜……”天道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一边哽咽,一边又抓着明曜的尸首狂揍。 “你不是喜欢云咎吗哈哈哈哈哈!被他亲手杀掉的感觉是不是很爽?你们不是想长相厮守,同生共死吗?哈哈哈哈哈哈我偏不答应!!臭婊|子!你死不瞑目吧!你做鬼都见不到他了!你死一万次都见不到他了!” 此言一出,八方天火狂窜而起! 深海,一把赤红匕首从火中逆飞而出。半空,一只纤细秀气的手凭空而现,稳稳接住匕首,反手一击,直接捣入男人腹腔! 天道一口血碰触,瞳孔瞬间放大,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眼前人,又看了看脚下的尸首,又看了看她。 天道崩溃了:“你使诈!你居然使诈!!你居然用分身骗我!你敢骗我……你也敢骗我!!!” 明曜垂着头,握着匕首的手狠狠发力,整只手几乎都要撕开创口,插入男人腹部。 她与他贴得极近,强压着将天道大卸八块的愤恨,冷声道:“云咎在哪儿?” 天道一静,又开始狂笑:“明曜,被神血淋得不痛吗?” 明曜一怔,用力抽出匕首——神血从男人的伤口哗哗涌出,滚烫炽热,金红的颜色。 是云咎的血。 明曜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阵炙烤般的疼痛从手部泛上来,她的瞳孔颤了颤,像是难以置信般,又一次打量起眼前这具被天道附身的身躯。 她辨不清——从一开始看见这具躯体的第一刻,就辨不清。 她知道自己不敢贸然对其出手,于是故意留了一具分身降低天道警惕。 她以为她成功了,在听到天道说出那段话的瞬间,她只是愤怒,但却彻底排除了眼前这具身躯就是云咎的可能性。 虽然每个细节都对得上……虽然连神血都…… 但是、但是……她还是感觉不对。 明曜一瞬间的犹疑立刻被天道捕捉,他大笑着飞身后退,折身朝着天裂之处一路狂奔、夺路而逃! 明曜立刻反应过来,燃起凤凰天火直追而上,她化出本相追他,遥遥靠近之时甩出长鞭一记套住了他的脖子。 “啪!”明曜一手扯着鞭子,一手对着那张熟悉的脸抽了下去,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鬼话?!”明曜伸手按住云咎额前浅金色的神印,笑得声音都带了颤,“云咎堕神了,他不再信奉于你,他的力量不再向你敞开。他如同你曾经所有的拥趸,彻底决心离你而去。” 明曜的声音逐渐轻了下去,她静静注视了天道一会儿,抽出匕首,用刀尖轻轻抵住了他的脖颈——一如他之前对她分身所做的那样。 “告诉我……他在哪儿。否则,我立刻自燃焚了玄霜境,我们,同归于尽、灰飞烟灭。” “不、不……你冷静一点,他在玄霜境,他也在玄霜境……你不能烧,你烧了他也会灰飞烟灭。” 天道咽了口口水,像是终于恢复了理智:“明曜……其实我们同出一族,你的姨姨……还有冥沧……还有你母亲曾经经历的那些,我都经历过……出生就孤独一人,见不到光明,一辈子生活在混沌中的感受……你是能理解的,对吗?” 他在她目光中扬起脸,是云咎那张漂亮得总是让她心软的脸——他将面部的肌肉放松下来,没那么狰狞,眼睛圆睁,眉间微蹙,像是在示弱,但这样的神情,在这张脸上却显得如此割裂。 天道柔声对明曜道:“你是好孩子,你能理解冥沧,也一定能理解我……我和他……我们本质是一样的啊。只是我那时候没有双头蛇那样强悍的身躯……还、我还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我只是做了冥沧之于龙族一样的决定,但没人告诉我可以回头……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妹妹,我也会回头的。” “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明曜静静看着他,许久后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你说云咎还在玄霜境中,那你这具躯体,是怎么回事?” 天道以为她松口,心念一动,声音更和缓:“这是我在玄霜境中……找到的另一个世界的云咎啊。放心……我没有骗你,云咎没有事……你说得对,他堕神了,我怎么能伤了他呢?你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像冥沧一样洗心革面、回头是……” “呃啊!” 下一瞬,凤凰匕首却从男人脖颈深深刺入。 天火瞬间高燃,明曜抬起脸,看着眼前逐渐化为飞灰的神明之躯,低声道:“你不配提冥沧,更不配待在云咎的身体里。” “你成为天道,执掌神族多年,依旧高高在上,享受着践踏其他魔族的快|感。你怎配……和我哥哥相提并论。” “你……你疯了……你不想找云咎了?这具身体……这具身体也是他的身体,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他的吗?西崇山,那个世界的西崇山,他为了你差点陨落化雨那个时候,这是那个时候的他,你难道分不清吗?你烧了他……他就真的在那个世界消失了,你……” 天火烧至胸口,天道依旧喋喋不休。 没人知道他在坚持什么——但他此刻想保住这具身躯的心愿是如此强烈,因此他此刻的心痛,甚至比玄霜境被烧来得更甚。 作为上古魔魂,纵然在玄霜境中储藏了众多神祇的力量,但他真正能够承载、调动的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必须调教出一个强大的执法神,借他的手替自己排除异己。 而如今玄霜境被烧了,他若要重头来过,又要上万年的时间——可若是有一具躯体,有一具属于神族的躯体,这件事就会好办很多。 何况,是属于云咎的躯体。 一直到天火燃起的前一刻,天道都不相信明曜这个该死的恋爱脑,会真的对自己下手。 他太得意了,得意于自己提前复刻了云咎差点陨落化雨的那一段时空。得意于自己“有备无患”,提前躲进了这具能让明曜下不了手的身体。 可是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曜在听完他这段话之后,却变得更加愤怒了。 少女明黄的双眼中燃着滔天的怒火,分不清是原本的颜色,还是被四方天火映照:“与其被你附身,他宁可灰飞烟灭。” 天火烧得更加剧烈了,天道再也受不住,立刻化为白光,从云咎即将化为乌有的身体里夺命而出。 太狼狈了,他有多久没有那么狼狈了?!玄霜境坏了大半,神族近半的神祇都堕神了,他失去了力量来源,在自己的地盘被一群杂碎重伤,甚至连好用的身体都没有,只能像个游魂一样四处飘荡。 凤凰天火那么炽烈,他却好像回到了万年之前北冥的暗流中。 那么多年的经营,一切都好好的,凭什么就栽在了此刻?! 白光绝望地冲进天裂,然而下一瞬,一个白衣墨发的身影,却带着滔天堕神之力,出现在了天裂之处。 他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里,却堵住了天道的所有退路。 墨发纷乱,白衣沾血,额前纯黑的堕神印清晰可见,他像是千里跋涉而来,眉间是挥之不去的疲倦,身姿却依旧清直如竹,神态平静。 是天道一直以来,最厌恶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云咎的目光先是落在那仓皇而逃的白光之上,最后,越过白光,落到了明曜身上。 他们一个踩着赤红的血海,一个踏着粉碎的天裂,目光相处,长久对视。 天道发现云咎脸上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情,在见到明曜的瞬间,突然碎开来。 那个刹那,虽然很不应该,也没人听得到他的声音,但天道笑出了声。 好嘛,最起码它把这两个杂碎困在了玄霜境,这可是他的地盘啊……想越过他出去……没那么容易。 云咎逃出来了也没关系,他只要重新回到远处那些还没有被天火波及的世界……总能慢慢恢复力量的……它…… 可是云咎这只蝼蚁为什么挡它的路!!! 白光气急败坏地颤抖着,试图扒拉开云咎,从天裂处钻过去,然而还没等它上前,云咎却先让开了。 他眼里仿佛看不见任何东西,径直走到明曜面前,伸手拨开了她额前的乱发。 “明曜……”他开口喊她的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曜抬头看着他,像是长出一口气般,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她紧紧抱住了云咎的腰,将脸埋入他的胸口,一贯的冷香消失了,他身上全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经历了那么多都没有落泪的明曜,忽然因为这一点小事,像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抱着云咎,委屈地大哭起来。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天道已经飞快地从天裂处离开,奔往远方的世界了。 “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明曜哭久了,真的开始闹脾气,“我走了好多世界,我一直期盼下一个世界遇到的会是你,但一直不是……一直都不是……我只能逼自己不去想最坏的可能,我告诉自己你一定是逃出去了……可是天道附在你身上……我杀了你……我用天火亲手烧了你……我……” 云咎看着越说越崩溃的小姑娘,低下头,深深吻住了她。 “对不起。”他一边吻,一边哄她,“我来得太晚了,是我不好……” “天道附身了我吗?没关系的,我在这里。” “你做得是对的。” “好乖,明曜,好厉害。你做到了,你做得比我好多了。” “都过去了,我很为你骄傲,明曜。” 想说的话太多了,却也无法舍弃亲吻,不知过去多久,明曜七荤八素地靠在云咎怀中喊了停。 “玄霜境真的有三千世界吗?”该说正事了,明曜仰起脸,尽可能地严肃起来,可一对上云咎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羞涩,“诶,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说,凤凰天火波及不了那么远,要是让天道找到地方恢复力量就完了!我得去把剩下的世界也毁了。” “剩下二千二百四十五个世界。”云咎抵了抵明曜的额头,声音终于散去了强撑的平静,透出隐隐的疲倦,“那些世界,我都毁掉了。” 明曜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什么?” 这样说来,三千世界中,她放出天火烧掉的,一次性也只有七百多个世界。 穿梭玄霜境世界所耗费的精力她再清楚不过,不管天道用何种方式困住了云咎,光是穿梭销毁两千多个世界……也简直不可思议。 怪不得天火释出之后,天道会一下子变得如此虚弱。 明曜又开始心疼他了,她皱着眉,隔着沾满鲜血的外袍,伸手往云咎身上摸:“那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啊?让我看……”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97节 云咎却用力拉住她的手:“没事。” “真的?”明曜不太相信地看了他一眼,从他掌心挣扎出来,作势又要探过去。 “嗯,”云咎低头看着她,“现在没事,再摸下去,可能会有些问题。” 明曜:“……” 玄霜境世界太多,天道实力大损,来回再快也要一些时间。 明曜和云咎商量了一下,决定合力开出一条通道,待两人离去之后,便能彻底将天道困在玄霜境,再设法从外部将其彻底摧毁。 玄霜境本就摇摇欲坠,明曜和云咎一个涅槃,一个堕神,虽然过程中消耗也大,但架不住久别重逢,心疼对方,都想着多出一点儿力。 一个不小心,离去的通道给轰得大了点。 明曜看着眼前两个人横着走都绰绰有余的通道,无语凝噎。 两人对视一眼,望着对方沉默的表情,一下子又都笑起来,拉着手跃了出去。 玄霜境外,是一个乱石堆就,小山围城般的祭坛。 那祭坛太大,由外至内地层层而成,而明曜和云咎从玄霜境出来之后,直直就落在了祭坛最中心的地方。 那是一处不算大的空地,四处高墙,没有任何其余的东西,活脱脱便是一处斗兽场。 明曜立刻想起来邝木所说的“蛊坛”,心中一凌,低头观察,没发现血渍,才放心了一些。 两人携手朝唯一的那扇门走去,或许是因为玄霜境的原因,现在每开一扇门,明曜心里都有些哆嗦。 云咎走在她身旁,见她神情有些犹豫,立刻紧了紧她的手,先一步推开了门。 “啊啊啊啊啊!!!!!”石门才被推开一条缝,那头就传来了一声尖叫,明曜吓了一跳,凤凰天火差点就窜了起来。 “别喊了,是明曜。”石门那边又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声音。 是冥沧的声音。 明曜这才顺了毛,拉拉云咎的手,示意他开门。 门一推开,十几道目光投在他们身上,随即,人潮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明曜和云咎相握的手不知被谁分开,肩膀被人一掰,一个踉跄扎入了某个软乎乎的怀抱中。 馥将明曜搂在胸前,用力地呼噜孩子的脑袋,脸上满满都是慈爱的光芒,看起来恨不得“吧唧”一口亲在她脸上。 明曜埋在馥的胸前,挣扎着举手:“我要透不过气来了!” 下一瞬,她就被人拉扯着跟馥分开,又落入了一个香香软软的怀抱:“小明宝宝,好不容易啊,姐姐要哭了呜呜呜呜呜呜……” 是素晖。 明曜从没有见过素晖这样失态过,她可见是真的吓到了,抱着明曜揉了好久才缓过来,刚松开她,却又用力抱了抱:“这是替凌天抱的,她让我好好夸夸你。” 明曜立刻道:“凌天前辈呢?” 素晖摇了摇头:“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在你将冥沧丢出玄霜境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 明曜点了点头,心中怅然若失,可一想到冥沧,又立刻道:“那冥沧呢!” 她刚刚明明听到他的声音来着。 “在这。”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明曜拨开人群走过去,最先看见的是抱着公鸡的邝木,向来情绪高涨的青年神情恹恹地坐在那里,见她来了,也只是耷拉着眉眼点了点头,额前同样也是浓黑的堕神印。 ——当时她怎么劝都没有堕神的邝木,终究还是因为极夜的惨死走到了这一步。 明曜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故意转移话题:“予叔怎么还是这样呢?是不是在玄霜境受伤了。” 邝木摇了摇头,肥嘟嘟的公鸡也摇了摇头,邝木更紧地把它抱住了。 看来予是为了安抚年轻人,才故意不恢复人身的。 明曜放下心来,顺着公鸡的目光,终于看到了石桌上盘踞着的冥沧。 小小一条黑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把胃里吞的神祇都吐出来的缘故,看起来比明曜将他从玄霜境中丢出来的时候,更小了一点,细细的,十分可怜。 石桌在众神中央,冥沧又在石桌的中央盘踞着,此刻看起来颇有些众星捧月的意思。 明曜走过去,蹲下身,喊了声哥哥。 冥沧直起头朝她点了点,然后又有气无力地垂在了桌上:“你做得很好。” 明曜顿时又想哭了。 很快云咎也走过来了,他察觉到明曜的情绪,当即伸手轻轻搭上她肩膀,明曜立刻就哭出来了。 冥沧哼了一声:“没出息。” 明曜哭得更大声了。 冥沧连忙道:“好啦好啦,对不起。” 这歉道得太快,周围的众神一下子都笑了起来,其中几个年轻的神女,还凑过来和明曜一起蹲下了。 “明曜,你哥哥好漂亮啊。” “刚刚还凶巴巴的,没想到是个妹控,可爱死了。” “感觉可以让文沁写个话本子……” 冥沧从小到大,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愣了一瞬,立刻将头埋入尾巴里装死。 神女们又笑嘻嘻地赞叹“好可爱”。 哥哥被夸,明曜是很开心的,但是听到文沁的名字,立刻又回过神来:“文沁还好吗?还有玄霜境……我们得先去毁掉。” 文沁从云咎身后走来,朝明曜点了点头:“我没事,蛊坛这边我一直伪装成武神跟着,也没有出事。” 明曜对文沁之事尚不了解,闻言只觉得不可思议,由衷道:“姐姐,你好厉害。” 文沁在小姑娘真诚的目光下,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她对明曜这种长相的小女孩其实很没有抵抗力,忍了忍,还是当着云咎的面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以后有空来找我玩啊。” 明曜笑着点头,素晖过来凑热闹,瞟见云咎的脸色,也笑出了声。 虽说天道几乎没有了反扑的能力,但摧毁玄霜境之事还是刻不容缓。 众人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推开石门,又一次走入了蛊坛中心的斗兽场。 一众神明围在玄霜境的裂口通道前,苦思冥想地盯着那东西看。 “再……用天火烧一下试试?” “要不然我们一起用法力轰一下?” “不管了,先动手再说。” 众神七嘴八舌,斗志昂扬。 而天道仅存的那一抹暴躁白光,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愤怒地冲出了玄霜镜的裂口。 没关系,他还有七个蛊王——在看清玄霜境外的情况时,他是真的这样想的。 第127章 全文完 玄霜境足足有三千个世界, 纵然其中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世界完全不同,可大家都没有料到, 天道居然会在那么快的时间中,就确认了玄霜境的破损情况,并从中跑了出来。 而天道特意将玄霜境设在了蛊坛中央, 自然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出玄霜境,看见的不是满地自相残杀的武神, 和他想象中的七个“蛊王”。 眼前的,依旧是玄霜境中他见到的那些脸。 白光怔在当场, 与一群围着玄霜境的神祇面面相觑。 在众神都对天道神谕深信不疑之时, 天道曾拥有多浩瀚的神光。而如今出现在众神面前的他,却只有那么可怜的一小撮白光,像是拖着长尾的小白鼠, 也像是无处躲藏的鬼火。 众神看着天道的眼神,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在那些居高临下的目光里, 天道突然想起了自己刚刚离开魔渊的时候。 那是鸿蒙初开后不久, 天下的格局和现在截然不同。那时, 世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创世神,没有神魔人妖之分, 也没有现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神祇。 那时一神陨落, 万物萌发,最初的这个……来自北冥深海的魔魂,于是听到了荒幕外欣欣向荣的声音。 时至今日, 他依旧记得自己是怀揣着怎样虔诚的心, 游过万物疯长的大片海域,来到创世神的注视下。 祂们洞悉一切的眼睛, 一眼就看到了它,那视线给他带来的震撼,直至今日仍然难以用言语形容——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同时望向这个来自北冥的游魂。 他留在了创世神身边,因为祂们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能够看见他的存在。 创世神每天都很忙碌,这个世界太大,需要填补很多很多的生命。祂们洞察万物,平等地俯视着众生,自然不会在意身边多出来的一个魔魂。 后来,创世神一个一个陨落,他们的身体化作万物,然后万物又生万物。 最后一个创世神陨落的那天,魔魂飘在祂眼前,突然觉得很难过。 要是祂不死就好了,祂不死,这世上就还有一个人,能看见自己的存在。 魔魂在祂眼前晃了晃,又晃了晃。 创世神没看他,创世神陨落了。 魔魂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世上唯一能看到他的神,在漫长的生命中,也仅仅只看过他一眼。 有什么东西,在魔魂反应过来的这一刻,突然就变了。 后来他游荡在天地间,看着万物不断繁衍生息,出生、死去、出生,看着万物中诞生了全新的神明,看着新的神明同样为了某个使命存在又陨落。 魔魂在漫长的时光里,琢磨到了冥冥之中的某种规则。 他活得实在太久了,在这个世上,没人比他活得更久。 可是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只有他……他活在创世神的那一眼里。 某天,又一位神明降世。魔魂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 他来到那神明身边,发现祂和自己印象中的神明,不太一样了。 祂刚诞生,没那么强大,没那么睿智,祂和所有初生的幼崽一样,懵懂地长大,再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和天道记忆里的神明重合。 魔魂突然觉得很可笑,因为他发现自己早就猜到这个新神会怎样成长。 这是第一次,魔魂发现自己,走在了神明的前面。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98节 再后来,又是一段沧海桑田的光阴变迁,魔魂没有刻意修炼,但它活得太长了,总有些改变——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自己不但能够听到他人的心声,甚至……也能让他人听到自己的心声。 魔魂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能力之后,欣喜若狂。 他第一件事,就是冲到了当时还年少的某个神明面前,道出了祂的使命。 魔魂当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讲出了一件十分寻常的事。 但那个神明,却对着眼前的虚空,露出了醍醐灌顶,且极度崇敬的神情。 从此之后,魔魂又活在了这个目光中。 即便他知道,随着光阴流转,神族的力量一代代减弱,新神早已无法和创世神相提并论。 可是凌驾在神族头上的感觉太好了,被神族崇敬着、仰望着的感觉太好了。 一想到曾经那些万年只看过自己一眼的神族,现在反倒要对自己露出求知若渴的表情,魔魂突然就觉得自己全身都被诡异的兴奋感充斥了。 他坚信他一定找到了自己的使命。 他的使命,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稳稳踩在神族的头上,让他们世世代代仰视他、服从他,目光永远不离开他。 曾经那个从北冥来的魔魂,在后来的千万年中,真的做到了这一点。 然而现在,这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他看不起的,蝼蚁般渺小的,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愚蠢神族。 竟敢对他露出那样居高临下的神情。 白光被众神围着,仿佛回到了鸿蒙初开之时,彼时创世神无言的一眼,竟与眼前众神的目光重叠。 他愤怒地尖叫起来。 在众神眼中,活像是一只上蹿下跳的白老鼠。 大家齐齐沉默下来——实话说,神族与“天道”之间,太多的利用、欺瞒、杀戮,世世代代纠葛,说是血海深仇都不为过。 可如今,面对这样一团渺小的白光,众神又齐齐失去了“复仇”的想法。 “明曜,烧了吧?”馥盯着那团白光瞧了一会儿,率先开口道。 “或者……先封印起来?”素晖谨慎地提议,“它如今这样子,应当也无法继续兴风作浪了。何况,玄霜境中世界涉及几代神族,影响太深,且玄霜境与它羁绊极深,我想等我们探清玄霜境后,再处置它。” “我同意。”文沁附和道,“只是天道诡计多端,哪怕暂时封印,也得有人日日镇守才行。” 众神对视一眼,几位武神都有些不情愿的意思,估计和馥一样,觉得天道还是早点灰飞烟灭的干净。 “我来。”僵持之际,却是邝木出了声,他站在人群边沿,直直看向那道白光,“探查玄霜境期间,我愿意看守。” “还有,别再称它为天道了。”邝木抱着鸡,狠声道,“它不配。” 众神勉强统一了意见,见明曜与云咎没有发声,便又来问他们的意思。 云咎不置可否地抱臂站在一旁,颇有几分置身事外的感觉,倒是明曜道:“按大家的意愿即可,若之后需要凤凰天火行刑,直接来北冥找我便好。” 众神闻言都怔住了:“你准备回北冥了?可执法神怎么办?你们的婚契怎么办?” 明曜抬头朝云咎瞟了一眼,桃花眸一弯,有些狡黠地牵住他的手晃了晃:“你们的执法神……当然得去北冥给我当赘婿啊。” “赘婿?!”众神大惊失色。 “自当如此。”云咎老老实实地被明曜牵着,理所当然地垂眸笑起来,“天道大势已去,神界乃是破旧立新之际,从此之后,执法神也不复存在了。” 云咎顿了顿,又道:“何况……我已堕神,本就不该继续留在神界。” “可我们也堕了啊!”众神面面相觑,异口同声,望着彼此额前的堕神印,多少都有些彷徨,“说起来,堕神之后,我们的神域生灵怎么办?” “糟了!堕得太急,没想到这点!” 大家议论纷纷的同时,却没注意到文沁仿佛想起什么一般,脸色突然白了,她支支吾吾道:“执法……云咎,提起神域……您知道,西崇山已经被天道吞入玄霜境中了吗?” “什么?!”明曜听到这话,只觉得自己没理解清楚文沁的意思,“那……西崇山现在怎么样了?” 文沁咬了咬牙,抬眸看了云咎一眼:“您感觉不到吗?如今这蛊坛,就是原本西崇山的位置啊!” 明曜头晕目眩地怔了一刹,气得全身发抖,甩了云咎的手,一个箭步冲到白光前,全身都冒着天火:“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动西崇山!” 众神大惊失色,一边避开天火,一边劝她:“小明冷静,先别冲动!!” “明曜。”云咎抬手将她圈入怀中,“我知道。” 明曜火气消了些,懵懵地看过去:“你知道什么?” 云咎道:“在玄霜境中,我看到西崇山了。” “那要怎么办?!”明曜对西崇山的感情并不比对北冥的要少,闻言当场就急了,“我去把它搬出来!” 众神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满眼诧异地看向她。 却见云咎再一旁摇了摇头。 众神舒了口气,心道:还好云咎没有离谱到这种程度,只是可惜…… 云咎却道:“我去搬,你别忙。” 众神:…… 云咎当赘婿的计划,迫不得已地,因为移山之事而推迟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神族果然破旧立新,大刀阔斧地进行着变革,其具体表现为……所有神明都突然撒开了手脚般,开始学着文沁当时封神的情况,做一些特别离谱的事情,以求境界的突破。 或是每日跑到邝木那里,对着他镇守的封印破口大骂,试图积攒一些仇恨,直接堕神。 事实上,因为天道阴谋的败露,众神似乎都深刻意识到了自己以往的压抑苦修屁用没有。大家的精神状态变得美好了,纷纷从一个极端头也不回地奔向了另一个极端。 邝木有时候听着那些神祇对于“天道”的痛斥,竟会生出一种“我在这些人里,显得似乎太礼貌”的错觉。 而另一边,以素晖、文沁和云咎为代表的神祇,开始频繁地出入玄霜境。 这其中,素晖是正经人。穿梭于三千世界的废墟中,主要是为了探明玄霜境的成因,并找寻修补沈寒遮残魂的线索——她的预感并没有出错,后来确实在漫长的时光中养回了爱人的魂魄。 而文沁则比较离谱,她躲在玄霜境,一是为了躲避现实世界中,一众神女对她话本子的催更,二是想要在这些世界中找点有趣的素材回去。 云咎……云咎是真的在认认真真地移山。 移山是大工程,何况他不仅想要把西崇山从玄霜境中一点点搬出来,还想把西崇山搬到北冥旁边去。 明曜刚开始觉得匪夷所思,阻止了几次之后,看到云咎依旧一脸严肃的表情,只好蹲在旁边默默给他打气,顺便检查一下他整理出来的垃圾堆。 明曜之前是没有翻垃圾的习惯的,只是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她在玄霜境出口旁的杂物堆中,看到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脑袋。 她悚然一惊,手一抖,还没想清楚这脑袋的主人是谁,它就跟个球一样从玄霜境的通道落了出去。 正巧砸在邝木身前。 邝木面无表情地看了那脑袋一会儿,然后脱下外袍,把它裹着捧了起来。 他抬起头,对上明曜从玄霜境通道探出的脑袋,认真地恳求:“还有一个身子,你能帮我找找吗?” 明曜立刻意识到这是极夜的头,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从此,她开始了在玄霜境中翻垃圾的漫长岁月。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 明曜在玄霜境中翻垃圾的壮举,和云咎移山的事迹一样震撼人心,没人想到当今神族的两个战力巅峰,会用这样的方式蹉跎时间。 大家都觉得他们一定是在用另类的方法修炼。 于是纷纷赞叹:疯还得是他们疯。 索性,冥沧是非常理解妹妹的。 神界诸事落定后,明曜和云咎合力撕开了北冥的结界,从此之后,冥沧便更加频繁地往返于东海和北冥。 他一边给小龙神当爹,寻来权谋兵法帝王术,帮融晞联络东海旧部残兵,重新建立龙族统治;一边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北冥魔族多出去走走,不要总是待在魔渊。 ——也是在北冥结界被打开之后,冥沧才发现,现在北冥的魔族不仅非常安于现状,甚至对接触外界有种天然的恐惧,哪怕打开了结界,对外界也是警惕大于好奇。 这样的情况下,他一边放不下尚且年幼的小龙神,一边又很担心魔族不能好好适应变化巨大的环境,整个人都变得忙碌、暴躁而疲惫,其变化之大,有时候连明曜都不确定这人是自己阴郁内敛的哥哥。 用素晖的话来讲,就是“他现在简直像个拖家带口、四处流浪的绝望寡妇”。 可想而知,忙碌而绝望的寡妇如今当然没什么心思,再去管自己乐呵呵翻垃圾的傻妹妹。 只是百忙之中修书一封送来,要求明曜“把我的头找回来”。 明曜这才想起自己曾经砍下了双头蛇的其中一个脑袋,并且这个脑袋还掉到了玄霜境的某片海域中。 明曜很绝望,觉得冥沧在没事找事,于是委婉地表达了拒绝。 结果冥沧立刻又写了封信过来,暴躁地指责明曜“毫无兄妹之情”。 明曜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翻垃圾的大业一眼望不到头。 时间又过去很久,在明曜终于找到了极夜的身子和冥沧的头之时,云咎的移山大业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那天,灰头土脸的云咎和提头拖尸的明曜在玄霜境的通道前相视一笑,长长出了口气,暗自庆幸彼此终于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时期。 ——他们进入玄霜境的时候,人间是一个春天,如今依旧是春天。 只不过,数不清中间过去了几个春天。 而众神,也在最初的疯狂之后恢复了平静,大家发现不管有没有堕神,日子还是得照样过下去。 比如馥和予依旧是凡人最信奉的农神,哪怕如今他们种出来的稻田上空总会飘起莫名其妙的黑气,但不妨碍那些农作物一如既往的长势喜人。 总之,堕神和普通神明,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神族的秩序恢复了正常,而冥沧对魔族苦口婆心的开导也初见成效。 这件事具体表现在,明曜将蛇头送到冥沧处不久,就又收到了他的一封信。 但这封信的落款,却是整个魔族。 他们说,邀请明曜和她神族的朋友去北冥,他们要替明曜补办一场婚礼。 明曜抬起眼,捅了捅着身旁躺着的云咎:“这事你知道吗?” 云咎漆瞳一转,目光落在那信纸上,认真看了几眼,忽然眼底泛起一抹柔和的笑意:“不知道,但我很期待。” “期待什么?”明曜捏着他的手指,明知故问地小声道,“都办过一次了。” “这次不一样。”云咎倾身亲了亲明曜的眼睛,低声道,“夫人这些日子提过多次……可见是真心想招我入赘。明曜,这次是我嫁去你家,怎能不期待呢?” 他抬起漂亮的墨眸看向明曜,额前黑紫色的堕神印性感非常,十分惑人,明曜目眩神迷,吞了口口水,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他。 悔婚清冷神君后 第99节 云咎沉沉看了她片刻,缓缓道:“夫人,虽是入赘,不能从简,定要大办。” 明曜色令智昏:“好好好,一定大办。” 活像个被狐狸精蛊惑的昏君。 只是,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其他的缘故,即便早就做好了重返北冥的准备,真到了该动身的时候,明曜却反而踌躇起来。 她把自己塞在早就被翻了个底朝天的玄霜境中,如同从前翻垃圾的时候那样,又开始习惯性地在各个世界之间兜圈子,甚至一停留,又是好几天。 云咎仿佛想到了什么,并没有催促她离开,而是在她身边静静地陪着她。 经历了天道一事后,明曜的性子显而易见地沉稳了许多。她继承了凤凰之力,有了更强大的力量,但看起来却依旧没有轻松下来,仿佛心上仍悬着什么事。 她从未向云咎提过那些事,云咎便也没有强行去问,可彼此却都心知肚明。 ——邝木所看守的魔魂,至今仍然没有被明曜处以灰飞烟灭之刑,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封印不断被她加固,已成了一方铜墙铁壁般的监牢。 众人都知道,即便魔魂已经伏法,可因它的存在所带来的创伤,却也仍是不可弥补地烙印在了那里。 如同明曜的几位姨姨之于她。 明曜记不清,自己在火烧玄霜境的那个刹那,究竟有没有想到过那几位可能被天道藏在玄霜境中的姨姨。 或许当时有过一丝犹豫,可更多的却已是心如死灰。 在与邝木和极夜穿梭那些玄霜境世界时,明曜其实都有留意过其中魔魂的痕迹,她不愿相信姨姨的魔魂真的已经不在了,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们依旧陪在自己身边,只是自己并没有感知到她们的存在。 可是当她见到冥沧后,这唯一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冥沧可以听到魔魂的心声,他知道自己对姨姨们的感情,如果他察觉到了她身边有姨姨们魔魂的存在,不可能不告诉她。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明曜依旧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真到该离去的时候,明曜却发现这个“接受”其实也是假的。 她默然地望着目之所及的玄霜境世界,忽然很轻地开口:“云咎,我是不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姨姨们了。” ——她还是没忍住,将这话说出口了。 云咎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他掌心温暖而干燥,将她整只手都紧紧地包裹住,虽然没有说话,但明曜觉得自己心中的苦涩稍稍平复了一点。 她抬头朝云咎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原本不想和你说这些的,总觉得……是无能为力的事。” 云咎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将明曜揽入怀中:“走吧。” 这是他连日来,第一次劝她离开这里。 然而明曜不知道的是,在她逗留玄霜境中翻垃圾的这段时间里,云咎也和冥沧保持着通信,甚至那频率……比兄妹之间还要频繁些。 冥沧寄给云咎的最后一封信,就是在一天前——他非常着急着让云咎把妹妹带回家试婚服,甚至还给她定了个最后期限。 云咎脸上云淡风轻,并没有因此而催促明曜。 但却在二人离开玄霜境的瞬间开了阵法,直接将她带到了北冥之畔的西崇山上。 于是措不及防的,山峦、云雾、沧海,连绵交错着的,秀丽而壮阔的美景,就这样撞入了少女的眼眸。 明曜睁大双眼,因眼前的景象而稍稍滞住了呼吸,此刻是黄昏落日之时,她在山顶眺望着海面上晚霞漫天的样子,某个瞬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与云咎一起看日出的时候。 明曜紧紧攥住云咎的手,声音因兴奋而颤抖,张口之间,却问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这是……北冥?” 云咎忽而轻笑出声,捏了捏她的掌心:“一起到海边走走?” 明曜用力地点了点头。 咸涩湿润的海风吹拂,整个北冥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和任何一片大海都没有太大区别。 明曜光脚踩在沙滩上,细沙在余晖下好似洒金,潮起潮落,海水漫上她的脚背又褪去,她怔怔望着眼前一切,忆起自己刚离开北冥之时,那种懵懂而新奇的心情。 “我从前总想,如果魔族都能看到这样的太阳就好了。”明曜喃喃自语般轻声道,“没想到这一切,竟然真的成真了。” 她回头望向云咎,看向他背后仙境般的春山:“云咎,现在的这一切,好像比我曾经的梦中……还要好。” 云咎提着明曜的鞋走到她身边,和她一同望向广袤宁静的大海。 “会更好的,”他这样回应她,“未来会比现在更好,太阳在北冥升起来了,从此会有万物新生,生生不息。” 话音落定,一阵巨浪忽然自远处海底掀起。 明曜转头望去,只见一条巨大的黑蛇自浪花中缓缓现身,冥沧翻搅着海水而来,长长的蛇身几乎将海水两分。 在他的身后,一群海底魔族跟着冒出头来,被海浪推着,一下子冲到了岸边。 明曜看着沙滩边四仰八叉着被冲上岸的同族,眨了眨眼,挨个把他们拉了起来。 冥沧化为人身,大步走到明曜身前,他此刻已经褪下了惯常披着的厚实大氅,长发高束,身着轻便的玄衣劲装,双眉微蹙,仍显得有些压迫感。 明曜没见过他这幅扮相,多看了两眼,冥沧就立刻道:“看什么看?在玄霜境拖拖拉拉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 明曜弱弱争辩:“才没有。” “还敢狡辩?” 周围一群魔族见情况不妙,立刻围上来拉住明曜:“唉呀,冥沧也是等急了,你看你不是马上要在北冥大婚了吗?冥沧亲手画的婚服图样,你还没有试过呢!” 明曜被大家拖着往海里走,闻言大感震撼:“婚服?冥沧还会画婚服?” 大家立刻点头:“当然啦当然啦,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穿的一条蓝色裙子吗?那个也是冥沧画的图样,他可会太画这种……” 明曜悚然顿住,转头望向和云咎并排而立的冥沧,他臭着脸盯着她,听了这话,却倒是没有反驳。 大家说的那条裙子明曜当然记得,她很喜欢,一穿就是好多年。而且那裙子上流光溢彩的蓝色和她本相的羽毛颜色极其相似,在物产贫瘠的北冥非常难得,当时她都不知道姨姨们是怎么做到的。 原来是冥沧…… 身边的魔族赶不及地拉着明曜往魔渊赶,明曜满脑子却都是冥沧给她画裙子图样的样子。她感动地不知如何是好,时不时就回头朝冥沧看一看,眼睛亮晶晶的,活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冥沧对上明曜的目光,歪了歪头,朝身旁的云咎扬起眉,那声音简直不能用洋洋得意来形容:“必须给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妙手丹青。” 云咎:…… 他突然就很后悔,自己在玄霜境中跟失忆的冥沧说了太多有的没的。 云咎默然一霎,压低声音转移话题:“拜托你做的那件事如何了?” 冥沧微微正色:“还是没办法,但我能确定是她们。” 正在这时,身前不远簇拥着明曜的魔族中,忽然爆发出了一声赞叹的惊呼。 明曜被人潮簇拥着重返北冥,惊喜地望着周遭游动漂浮着的水母和鱼类,其中有大多数生物她在东海都曾见过,却没想到它们这么快便也适应了北冥的环境,而且看起来过得极其惬意。 北冥原本被坚冰打造的屋舍也重修一新,虽然没有东海宫殿那样金碧辉煌,但布置得十分温馨漂亮,有些小房子前堆满了珊瑚海草,看着过于色彩斑斓了些,简直令明曜无法将其与从前群居的魔渊峡谷联系在一起。 明曜兴奋地左右张望着,目光却在望向熟悉的方向时略微暗淡下来——那处角落,原是她姨姨们的房子。 微妙的情绪变化只在她脸上保持了一霎,她下意识地掩去眸中暗淡的神色,在群魔的簇拥下惊喜感慨:“真漂亮啊,北冥变化真大。” “是啊是啊!明曜你在这里等一下!”众人一边附和着,一边却在经过一间小屋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明曜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却见那小屋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三个容貌陌生的女人分别托着婚服、头冠、珠宝,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 明曜整个人怔在原地,心跳骤然加快,她的目光扫了眼她们手中的婚服,却又一次落到她们的脸上。 那分明是陌生的脸,她万分确定她从未见过她们……但是这种熟悉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姨姨?”她不敢确定地唤了她们一声。 她们微笑着看着她,温柔地将婚服递到她面前:“好孩子,在身前比一比,看看喜不喜欢?” 明曜无措地回过头,在人群中急切地找到了冥沧的身影,立刻跑过去拉住他的衣摆:“她们……她们是不是……” 冥沧与云咎对视一眼:“是,云咎在玄霜境中找到了她们。” 明曜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她压着喉中的哽咽,看了看云咎:“你们不要骗我……我……她们都不记得我了,你们怎么能确定……” 冥沧道:“不能确定,所以才拖了那么久都没和你说。她们在玄霜境中待了太久,加上法力低微,过去的记忆都无法恢复了。” 明曜有些着急,咬了咬牙,又回头去看那三个女人:“不能确定……那怎么……” 云咎垂手用力握住了她的,俯下身,在她耳畔坚定而温柔地开口:“明曜,你知道的,一个人的存在不仅仅是源于他过去的记忆,他外在的容貌,更多的,是源于他的心。” “你能感觉到的。”他捧着她的脸,轻轻抹去明曜眼下的泪水,沉黑的眸中满是宽和的力量,“去吧。” 明曜与他对视,慌乱的心如同找到了归处,渐渐平静下来。 她转身重新走回人群,在大家含笑的目光中,接过女人手中的婚服,比在身前,轻轻转了个圈。 “哇!!!”大家真心实意地赞叹起来,围着明曜不住地打量。 “好漂亮。”她的姨姨们替她展开裙摆,由衷地夸赞,“明曜,真好看啊。” 明曜怔怔望着她们,忽地也笑开了。 千年之前,一只脏兮兮的小鸟穿过结界,落入暗无天日的深海,吸引来了从未见过光明的魔。 他们望着那只狼狈而瘦弱的小鸟,他们说,她那样好看,是这个世间,最漂亮的存在。 这是明曜与这个世界,最初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