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风雨》 第1章 《回廊风雨》作者:孔瓷【cp完结】 文案: ·廊·下·风·雨·浓· 戚怀风x谢雨浓 2005年的江浙小镇,那个时候还没有发达的智能手机,也没有一户一个的液晶电脑,谢雨浓有的,只不过是一本又一本做不完的习题,还有漫长的酷热假日。 那个时候,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和另一个人牢牢地绑在一起。哪怕他们分离,背道而驰,最后身体里的血却还记得对方。 戚怀风永远自由,如果戚怀风是风筝,他就是牵线的人,可是风筝飞得高了,牵线的人也不得不跟着风筝走,否则只得任凭他再也不回头。 出走半生,再回头看,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剪不断理还乱,也不过如同梦幻泡影。 两个痴人,兜圈子。 - * 主受视角,漫长暗恋 * 时间线开始于2005年左右 * 背景江浙,部分地区使用化名 * 四部,终曲he 一句话简介:时光的长河里,你我互为帆与桨。 标签:现代,青春,竹马竹马,双向奔赴,现实主义,酸涩,暗恋,破镜重圆 第1章 楔子 他 娇娇被送去了外婆家,胡家疼外孙女是出名的,巴不得这孩子多住上个十天半个月。小姑娘长得像她妈妈,一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一双眼睛跟对水晶珠子似的,谁多看两眼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谢雨浓看过章子怡的一部戏,叫《茉莉花开》,里头讲一对单亲母女,讲了三四代,男人都没了走了,只有不断的母女,她们生得那样貌美,女儿不断地反复着母亲那些悲惨的爱情人生。谢雨浓常常看着娇娇的眼睛出神——那样生生不息的痛苦果然要从胡因梦身上延续下去了吗。 胡因梦的家里人希望她像那个电影明星一样漂亮,所以叫她这个名字,结果她却跟那个女人一样,爱上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谢雨浓一言不发地给娇娇穿好小外套,送她上她舅舅的小汽车。小姑娘很聪明,灵敏地察觉到家里氛围怪怪的,怕他们又要吵架,于是不肯上汽车,奶声奶气地磨着谢雨浓:“爸爸,你不要跟妈妈吵架,她脾气超大的。” 她舅舅听见她说话,只当她撒娇,笑道:“娇娇!怎么只偏向爸爸的!” 娇娇大声地回答他:“因为爸爸好啊!” “那妈妈就不好啊?” 娇娇不说话了,只是用她水晶珠子一般的眼睛看着谢雨浓,她的脸嘟在那里,竟然看起来有点严肃。 谢雨浓无奈地笑了笑,答应她不吵架,又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送走了她。 今天这个家要做一个彻底大扫除,很快就要挂出去卖了,总不能就这样乱七八糟地卖,那些要的不要的,扔的舍不得的,都要做做整理。 楼上叮铃桄榔不知道在翻什么,谢雨浓放下钥匙,探头看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上去。胡因梦不会做家务,收拾屋子叫个阿姨最好了,谢雨浓一早说了,可是她偏要自己来。谢雨浓担心她在楼上砸了东西,划伤自己,想着要不要还是上去,正巧胡因梦在楼上喊了一声,谢雨浓快点应了,匆忙赶上去。 谢雨浓推开阁楼的门,看见尘埃舞动的阳光里,胡因梦温柔的卷发长长铺在背上,她瘦削的身体披着一件波西米亚白裙,上面沾满黑灰和不知道哪里来的油污,那是她最喜欢的睡袍,而她却满不在乎。她的唇紧紧抿着,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上拿着的东西。 谢雨浓愣了一下——那是一本褐色牛皮封面的笔记本。 谢雨浓不知道她打没打开,也许她打开了,也许她没打开,但她显然知道这是谁的。 “……你还要吗?” 谢雨浓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那本笔记本,他的目光有多沉重,那笔记本分明就有多沉重,而他却口吻寡淡,轻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不要了,都不要了,丢了吧。” 她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着谢雨浓,谢雨浓已经习惯——他一向古怪。 笔记本被丢进垃圾桶,谢雨浓盯着它,感觉仿佛有一团虚无的火正一口一口地在吃掉它,吃掉他的记忆……他们的记忆。那些火苗化作乐于啃噬灵魂的飞虫,从他的耳道钻进去,一口,一口,也要将他的魂魄和那些记忆一起吃掉,就在那本笔记本被丢进垃圾桶的那一个瞬间,就在那一个瞬间—— 他受不了了。 “还是我拿着吧。” 他捡了起来,在胡因梦审视的目光里,堂而皇之地打开了那本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胡因梦眼里是什么样子的。他看起来颓丧,忧郁,受尽挫败,翻页的手都在颤抖,仅仅是因为刚刚这本笔记本被丢进了垃圾桶。 胡因梦知道那是一本日记。 她只看了开头第一页,只有两句话。 仿若笔记本的主人写给自己的两句箴言,哪怕那实在算不得。 「我在日记里写,我恨他。」 「可我知道我爱他。」 胡因梦冷漠地瞥着那行字,她知道,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始终遭受着同样的痛苦。 谢雨浓无法否认,无论他多么地嫉妒他,多么地痛恨他,他都深深地爱着他。 胡因梦忽然干笑了两声,她瘦骨嶙峋,大笑使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和起伏,让她扭曲变形,她笑得愈来愈痴狂,眼泪像血一样从她的眼角淌出来,她怒骂着“我恨他”,可是没人回应她。能回应她的只有他的丈夫罢了。 第2章 谢雨浓抱紧她,把她缓缓引导着往地上坐,胡因梦一脸凄凉地望着他,而谢雨浓,永远是那副冷静的模样,你难以在他身上找到一丝破绽,仿佛方才的颤抖也只是幻影。她察觉到自己背上贴着那本笔记本,冰凉的人造革就这样隔着一片薄薄的布贴着她,她的面前坐着谢雨浓,而她的背上贴着他们的记忆。 她恨他,恨他不爱她,她也恨谢雨浓。 因为他爱谢雨浓。 可没人知道懂谢雨浓到底要什么。 他们坐在地上,相视一笑,笑得凄凉又讽刺。 半生大梦,因梦因梦,不过是因为那些陈年旧梦。她的痴迷与执着已经将自己逼疯,胡因梦放弃了,她抹干了脸上的泪痕,不再笑,她低声地说着,冷静得像念一段讣文:“这日子,我过够了,去吧,你们的幸福,我愿意让给你们了。” 谢雨浓盯着她看了一阵,出神似的淡淡地笑了。 “因梦,我的幸福,很早就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 谢雨浓结婚的原因很复杂,and娇娇其实不是他的小孩。 补一下排雷:看文期间可能会想要暴打谢雨浓的情况将会十分常见,本文不适合任何控看,如果你已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那这将是铁石心肠的你最好的电子榨菜。 第2章 s1 失散之河 主要人物介绍 谢 家 谢雨浓:三个女人一起养大,小名叫小雨 谢素云:谢雨浓曾祖母 吕妙林:谢雨浓奶奶 谢有琴:谢雨浓妈妈 戚 家 戚怀风:古怪聪明的孩子,大家叫他小怀风 戚方浔:戚怀风爷爷 戚浩:戚怀风爸爸 司沁怡:戚怀风妈妈 戚情:戚怀风姑姑 胡 家 胡因梦:戚怀风表亲,漂亮 谌孟云:胡因梦奶奶 胡宋:胡因梦爸爸 司美心:胡因梦妈妈 其 他 闫立章:谢雨浓初中同学 高欣悦:戚浩新妻子 石安:小名阿大,戚谢小学同学 冰冰姐姐:戚谢邻居 蒋玉梅:谢素云干女儿,谢溏村村民 老三:谢溏村租户,外地人 瞎子阿二:谢溏村村民,盲人 顾卫东:谢雨浓爸爸 谢令阳:谢雨浓小舅舅 第3章 01 喜宴 谢雨浓不喜欢酒席。 因为酒席的菜不好吃。 其实也不是不好吃,主要是那些菜色都很老气,七八个都是蒸汤碗,白开水泡白肉一样,还放了莲子,不去芯的,偶然嚼到,苦到骨头里。 谢雨浓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打量妈妈的脸色。妈妈手里攥了一块白手绢,一直在掖人中,她眉头紧锁着,嘴唇很苍白,脆弱但严肃。谢雨浓收回目光,又把筷子拿起来了——在席面上不动筷子是很没礼貌的事情,妈妈会训他。 谢家阿妈是读书人,改编制以前在平江中心小学做英文老师,后来事事都要编制,她爸爸坐过牢,所以出来了,后来就进了化工厂,平常也还是帮邻居家的小孩子补课,所以大家都叫她谢先生。谢雨浓觉得“谢先生”三个字把她妈妈叫老了,但她妈妈很受用。 妈妈是个古板的人,谢雨浓一直知道。 “谢先生,你福气好,养个儿子天天考一百分!” 谢雨浓心想,小学考一百分不是什么本事,但他没说话,这不是他可以插话的场合。谢有琴看向乖乖坐在一旁吃汤圆的儿子,用手绢又掖了掖人中,笑了:“没有,他这次就没考一百,语文考了九十七。” “那也很好了!你不知道,我家阿大考了八十五,小学三年级就考八十五,我愁啊愁死了!” 说话的是谢雨浓同学石安的妈妈,他妈妈在家里踩缝纫机帮羊毛衫厂做私活,一直想要二胎,所以叫石安阿大,有阿大就会有阿二。谢雨浓知道,她嫌弃石安不够聪明,所以才要二胎。不过她跟谢有琴一样,身体不大好,所以也一直只有石安。 “让一让啊,上菜了!” 端席的人在拥挤而嘈杂的人群里穿梭着,是两个男人,前一个瘦一点,灵活一些,负责上菜;后一个胖得像两个人并成的一个,光头上满头油亮的汗,他负责端盘。谢雨浓伸脖子努力看了看,确认到是蒸白水鱼。 “来!小朋友当心啊!” 谢雨浓避了一下,那汤差点泼到他头上,不过这些人身经百战,并不会出岔子,最多……就是把汗滴到菜里。 鱼上了,大人们还在聊成绩,没人动筷子。谢雨浓看看妈妈,看看鱼,想了想,还是伸筷子夹了一筷子鱼。谢有琴瞥见了,微微皱眉,不过很快她又放松了——谢雨浓把鱼放进了她的碗里。 阿大妈妈又开始惋惜,她的紫红色口红夸张得叫谢雨浓不敢直视她,语文书上说,这叫血盆大口。 “啊呀!你看看呀!小雨还会给妈妈夹菜!我家的,连酒席都不肯来!” 谢有琴用手绢在颈子边轻轻地扑,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旗袍,已经穿得够凉快了,但还是热。现在是八月,蝉叫得凶悍得像要吃人,酒席即便搭了凉棚也还是热,席面上除了八个冷盘,又全是热汤热菜,一场喜宴办得像十八层地狱上火刑。 谢雨浓额前的头发全部汗湿了,某一个瞬间他的睫毛沾到一滴汗珠,糊住了眼睛,他嚼着嘴里的东西,分神揉了一下眼睛,舌尖冷不防被啄了一下——苦的。 第3章 吃到莲芯了。 那一刹,声嘶力竭的蝉鸣和七嘴八舌的交谈似乎都停止了,他听见一根银针掉落到湖面,轻轻发出一声脆响——他听到了他的名字。 “哎,那不是小怀风吗?怎么没人看着,一个人站在那里。” 谢雨浓忍受着一腔苦涩,硬生生把嘴里的东西全咽了下去,扭头看向大人们指的方向。他被苦出眼泪,看世界像透过一层白色的透明毛玻璃看,所有人都蒙着柔和的光晕,不分明,但够温柔。戚怀风也是,他的身影,瘦瘦小小的,平时很锋利的样子,现在也只像一片薄而软的麦麸一样,飘在太阳底下,芒刺全都消失了。 他就那样站在那片烈日下的野地里,那些草长得跟他的人一样高,身后的河水缓缓被热风吹出波纹。 谢雨浓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却能感觉到戚怀风一如既往的那种诡异的坚决的眼神。小孩子不会有那种眼神,戚怀风是小孩子,但他就是有那种眼神。每当他这么看着别人的时候,他一定,他一定—— 又要使坏了。 汗水蒸发,世界忽然清晰了起来,谢雨浓的目光慢慢聚焦到戚怀风的脸上——他黝黑的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得意得让人不明所以的笑。 谢雨浓愣了一下,筷子掉在了地上。 “小雨?” 噗通—— “啊呀!谁家孩子掉水里啦!” “快来帮忙!快来!” 蒸笼一般的凉棚忽然变得更像蒸笼,像早上六点钟菜市场门口卖早点的铺子刚打开的那笼包子,你争我抢,手从头和头之间伸出来,收回去,拿包子拿钱,嘈杂却有序,百无聊赖的生活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的蒸腾。 那孩子落水了,可没人真心着急,人人兴奋地立起来,扑通扑通跳下去好几个精壮的男人,他们先扎了几个莽子,才开始寻孩子。谢雨浓站了起来,他先是走了几步,随后不自觉在人群里小跑,跑到岸边,他把那跟他差不多齐高的草拨开,想要离河更近。 谢有琴在后面喊他,他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拨那些草。 倏忽间有一个力量猝不及防拽了他的脚腕一下,他摔倒了,不过昨晚才下过雨的泥地并不痛。他费力地撑着地爬起来,草丛里悉悉索索,他看见一双眼睛,黑色的明亮的眼睛。他的嘴被捂住,那双坚决的眼睛盯着他,像青草丛里忽然窜出来的水蛇,咬了他一口。 “别说话。” 戚怀风得意地扭过头去,透过草丛的间隙看那些在小河里不停扎莽子的男人,他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湿透了,黝黑的皮肤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河水,谢雨浓在他掌心闻到河里特有的腥味。那感觉让他觉得好像自己正贴着一条新鲜的鲫鱼嗅。蝉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叫得更凶了,好像那群不耐烦的大人,终于焦急了起来。 他们找不到孩子,今天是喜宴,不能死人。 谢雨浓盯着戚怀风眼里的得意,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伸手想要抓戚怀风的手臂,还没碰到,新鲜的空气就灌入他的呼吸腔——戚怀风被几个大人抄开手抱走了。谢雨浓不知道被谁拉起来,他在慌乱间看见戚怀风在那群人的桎梏里张牙舞爪,凶悍得如同一头小兽,他的目光炯炯,盯到谁都是愤恨的眼神,包括看向谢雨浓的时候。 下一秒,谢雨浓的眼睛就被捂住,桂花油的香味萦绕在他的鼻尖。 他听见妈妈的声音:“别看。” 可他还有耳朵,他能听见,听见沙沙的风声,听见人蹚水的声音,听见孩子奋力挣扎的执拗嘶吼。那些人终于开始争论和怒骂,愤怒的蝉鸣掩盖不住蠢蠢欲动的暴躁因子,渐渐有踢椅子,磕碰桌子碗筷的声音传来。 并不知道是谁先打碎了一只啤酒瓶,这场闹剧终于演变成真正的闹剧。 有人打起来了。 谢雨浓在妈妈掌心拢出的黑暗里恍然看见戚怀风的眼睛,那双坚决的眼睛,告诉所有人,他可以做成一切他想做的事。 包括毁掉一场喜宴。 他怎么会想到跳进河里去呢?如果淹死了呢?如果遇到水蛇呢?蚂蝗呢? 妈妈的掌心微微汗湿了,但并不像戚怀风掌中腥而冰凉的河水。谢雨浓捧住妈妈的手,悄悄掰了下来,他看向不远处,戚怀风被几个大人丢在地上,他坐着在地上,每一条骨头却像铁做的一样杵着,使他看起来坚硬不屈,仿佛他什么也没做错。 在某一个瞬间,那双黝黑的眼眸又盯了过来。 谢雨浓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没有躲开,而是承受戚怀风决绝的剜割——匕首一样的目光毫不犹豫地插进孩子天真纯净的瞳孔里搅动。 他忽然明白戚怀风不怕死,不怕那些吸血吃人的东西。 戚怀风跳下去,就是为了毁掉这一切,不计任何代价。 包括毁掉他自己。 第4章 02 雨天 雨还没完全停,水珠子还在顺着瓦檐一滴两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意犹未尽地落下来,家里就来人了——是玉梅阿婆。 谢雨浓趴着高背椅在回廊里写作业,一抬头就看到她走了进来,他很乖地喊了句:“玉梅阿婆。” 玉梅阿婆对他笑笑,一摇一摆重心很不稳当似的走到他旁边,看他写作业。 “小雨在写作业啊?” 第4章 谢雨浓低着头,嗯了一声:“暑假作业。” “哦,乖囡,你做……你老太太在哪里啊?” 谢雨浓放下铅笔,四处看了看,回想曾祖母方才在哪儿,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下午这个点,她一般都在房里听收音机吧。 于是他老老实实回了句:“不晓得,可能在房间里。” 玉梅阿婆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叫了他一声:“乖囡。” 谢雨浓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猫一样,被揉了脑袋,就受惊似的稍微缩一下脖子。他总闷闷的,大人们嫌他不爱说话,说起话来声音也很轻,很容易被人忽略,谢有琴一直觉得他不够大方,就只有玉梅阿婆不嫌弃他闷,还会叫他乖囡。 玉梅阿婆叫蒋玉梅,是曾祖母的干女儿,就住在谢溏村村口,她在谢溏有两处房子,一处在里面一些,一处在村口,两处都是新造的小洋房,跟谢雨浓家里白墙黑瓦的老宅很不一样。玉梅阿婆应该挺有钱的……大人们常说,人一有钱就忘本了,但这些年,玉梅阿婆一直还是跟谢家来往,哪怕这个家里如今只剩下三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有钱人都有两门穷亲戚,谢雨浓家就是玉梅阿婆家的穷亲戚。 雨几乎停了,空气里有湿漉漉的青草味,铁门嘎吱响了一声,谢雨浓抬头——是奶奶回来了。 吕妙林先看见的蒋玉梅,她一边摘斗笠,一边笑着迎过来:“哎,玉梅,你怎么来啦?” 她来找曾祖母的。谢雨浓小声地在心里回答。 “哦,我来看看干娘,她不是前两天说有点咳嗽。” “咳嗽已经好了呀,稍微有点伤风,现在估计在睡午觉。” 吕妙林把斗笠搁在回廊下,顺手摸了摸谢雨浓的脑袋,她手上湿漉漉的,应该是田里看了菜回来,就这么一把抓湿了小猫的脑袋。谢雨浓有点狼狈,他慢吞吞地把头发拨到两边,擦掉了奶奶蹭到他脸上的水。 “这样,那我先回去了,晚点再过来。” 吕妙林拽了她一把,挽留道:“哎,来都来了,坐一坐呀,等一下一起吃晚饭。” 谢雨浓瞥到玉梅阿婆拍了拍奶奶的手,笑得很不好意思:“坐一坐可以,又吃晚饭,回去要被我家的骂了。” 吕妙林翻了个白眼,从旁边端了一条长凳放在谢雨浓旁边,两个女人就坐在潮湿的回廊里聊起了天。谢雨浓拄着他的小铅笔,一笔一划地写他的作业,雨水滴滴答答好像滴在他的耳膜上,那些声音与日常浑然一体,仿佛都是静悄悄的。 台风天里偶然将歇的雨,奶奶和玉梅阿婆在他身边聊天,小麻雀站在晾衣绳上扑扇着翅膀也在聊天,他专注地盯着作业本,额头冰冰凉,一切很舒服。当时觉得日子天长地久,不知道人生多少事都只是一刹那,哪来的什么天长地久。 “哎,喜酒那天怎么回事?那天只有有琴和小雨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谢雨浓的笔画忽然断了,他的眼睛很用力地眨了一下,换了道抄写题开始做,悄悄竖起耳朵听大人们讲话。 蒋玉梅看了一眼谢雨浓,看小孩子还在做作业,才小声嘀咕起来:“就是小怀风呀,跳到河里去了,还躲起来,不给大人找见。” 吕妙林怪道:“他没事干跳到河里去干嘛,中邪啊?” 蒋玉梅喃喃一句:“这孩子真像中邪。” “啊?”吕妙林一边甩掉手上的水,一边看了她一眼,“这种话怎么好瞎讲的。” 谢雨浓撇着嘴抹掉了脸上新溅上的水,小心翼翼地保护起自己的作业本——奶奶烦死啦! “那你说他没事干去捣什么乱,好端端的后来还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么,是老二喝多了酒胡闹呀,关小怀风什么事。” 蒋玉梅捂着嘴笑道:“冰冰小夫妻两个人太好了,瞎子老二也叫过来吃酒,他怎么能行,他喝不到两杯就要开始吵架闹事。” 吕妙林笑笑,神色惘然:“看不见,心里苦吧。” 谢雨浓知道那个瞎子,他好像也不是天生瞎,不知为什么后来就瞎了,拿村里给的钱跟自己老娘住在村里帮忙修的小屋里,过得很清苦。他很喜欢喝酒,不知道哪里来的钱喝,总听到他半夜喝多了在村里乱逛叫骂的声音,他总有那么多可以骂的。 有一次谢雨浓在小路上碰到他,他枯槁的脸鬼一般,大白天就喝多了,他用他诡异的青白的眼球盯着谢雨浓。谢雨浓被他盯得浑身发冷,挪不动身体,不知道是谁叫了瞎子阿二一下,他一扭头,谢雨浓就撒腿逃跑了。 “都苦……”蒋玉梅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一下才又说,“小怀风呀,估计是不喜欢那个新郎官,冰冰本来一直带他玩的,后来找了对象,就不怎么陪他玩了。” 吕妙林大约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的嫉妒心能有这么强,就因为这个就要毁掉一场喜宴?她讪讪摸了把脸,回道:“至于吗,他才八岁,哪有八岁的小孩子因为这个去跳河的?” 谢雨浓懒懒地在心里想,是啊,没有八岁的小孩子会因为这个去跳河,但他是戚怀风。 新娘子冰冰,谢雨浓也认识,很漂亮一个姐姐,大家都叫她冰冰,好像是因为名字里有个冰字。她人很好,总给小朋友吃水果和小零食。其实她也不是只跟戚怀风好,她跟谁都很好,她跟谢雨浓关系也挺好的,谢雨浓吃过她给的青团和桂花糕,都很好吃。 第5章 “冰冰吓死了,这两天住在街上,没有回村里来。” 吕妙林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问了句:“冰冰在街上买房子啦?” 蒋玉梅理所当然地回答她:“买了呀,不然怎么好结婚,房子,车子,男方都买好了。” “哦……那男方家里条件还蛮好的。” “是蛮好的,好像是个做铝合金的小老板,冰冰虽说家里条件一般点,但现在在小学做数学老师,人生得标致,跟这个小老板蛮般配的。” 谢雨浓时常不明白大人们对般配的定义是什么,在孩子们的世界里,他们只看到蝴蝶一样漂亮的冰冰姐姐配了一只蠢头大耳的肥猪,这算什么般配?样貌仿佛不在大人的考虑范围内,可是她们又会说“人生得标致”这样的话。 天平的另一边放尽一切可以放的东西,钱,房子,车子,就是没有整齐的模样。 这些大人不觉得冰冰姐姐夜里醒过来,看到身边的人会害怕吗? 显然没有人考虑到这一点。 谢雨浓的笔尖顿了顿——哦,也不是没有人,戚怀风可能考虑到了吧。 她们还在聊天,那些不知道哪里飘来的雨滴答滴答落在水泥地上,将青苔和霉斑一起晕得湿漉漉的,又很鲜亮,一块一块斑驳地附在地上,谢雨浓认真地写完最后一个笔画。 是个“风”字。 他又很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 是戚怀风的风。 他在心里静静地想。 第5章 03 冒险 喜宴的风暴在自然的风暴中消散殆尽,难得露太阳,玉梅阿婆就会到处走动,遇到谢雨浓在河边看人钓鱼,她就会来摸摸谢雨浓的脑袋,喊他乖囡。 谢雨浓最近常常穿着小雨衣在外面看人钓鱼,台风天,水里的氧气不充足,鱼儿会探头出来呼吸。谢雨浓觉得每条鱼活得都很努力,每一次呼吸和觅食,都要冒着失去生命的风险。谢雨浓觉得,如果自己是条鱼,可能很快就饿死了,他没有胆量与勇气探出水面呼吸。 钓鱼的人是租房子的外地人,大家叫他老三,就租……租在戚怀风家旁边,这个青年男人生得很魁梧,但在外面总是笑眯眯的,对谁都很好。谢雨浓家也在老三租的房子附近,因为住得近,老三经常给谢雨浓家帮忙,爬梯子换个灯泡或者跳电的时候推一下电箱,谢有琴给他东西,他也总不要。 他人挺好的,所以谢雨浓不大怕他。 老三听见身后响,一扭头,又看见谢雨浓踩着那双俨然偏大的塑料蓝拖鞋,缩在那件暗淡发灰的军绿色小雨衣里走来了。一脚一脚,踩在水里有吧唧吧唧的声音,像只小鸭子。 老三脚下踩着钓竿,把雨衣的帽檐向上拉了拉,问谢雨浓:“怎么又来了呀?喜欢钓鱼?” 谢雨浓蹲到他旁边,也拉了拉自己的帽子,努力让雨衣不要挡住自己的视线。 “喜欢看钓鱼。” “钓鱼有什么好看的……” 谢雨浓不说话了,他安静地盯着水面,雨丝一根一根针一样扎到水里,浅浅的涟漪一圈一圈,往往化不开,彼此碰到,就消失了。 “他不喜欢看钓鱼。” 谢雨浓顿了顿,老三和他几乎在同一时间回过头去。 戚怀风。 他站在绵绵细雨里,整个人都被淋湿了,头发贴着额头上,白色的汗背心湿成半透明的样子透出孩子深色的皮肤,也没有穿鞋子,一双脚直接踩在泥塘里,很义无反顾似的,精瘦的两条腿上溅满了泥点子,他简直像从水里被捞起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戚怀风被雨泡成这样,也依旧给谢雨浓一种锋利的感觉,好像与此时此地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戚怀风像一块天外陨石,是谢溏村的外星人。 谢雨浓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开始戚怀风只是盯着老三,并不看自己,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决绝坚定。老三时常被这孩子看得发怵,好在这孩子在他要打招呼的时候看向了谢雨浓。 谢雨浓还没有跟他问好,就被他狡黠的一笑镇住了,什么时候被捉住手跑的都不知道。他的鞋太大了,雨衣也不够小,跑起来乱晃挡他的眼睛,跑着跑着,一只鞋就跑丢了,再跑着跑着,他就跟戚怀风一样,赤脚踩进泥水里。 每一脚,他都胆战心惊,又不知道为什么很刺激很期待,他害怕脚底被碎玻璃尖石子滑破,这场细雨中的奔跑像一场小型冒险。谢雨浓知道戚怀风肯定不觉得这是冒险,因为他每天都这样。 他们不知道跑了多久,谢雨浓脚上一烫,啊了一声,他下意识甩开了手,两个人才得以停下来。谢雨浓低头看自己泡在泥水里的脚,看不清楚,但他心里觉得应该是划破了。戚怀风蹲在地上,捉住谢雨浓的一只脚踝,拍了拍他的腿,谢雨浓很听话地抬起脚。 确实破了个小口子。 戚怀风放下他的脚,站了起来——现在也没办法处理。谢雨浓低头看着戚怀风的那双脚,戚怀风的脚上一定有更多的口子,他不痛吗?谢雨浓好奇地抬头看他,戚怀风比他长得高一点点,看起来不像三年级,像四五年级的小朋友。 不过戚怀风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那些雨水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水痕,像那些石狮子上的水痕,好像老天在惨烈地哭着什么,落下的泪痕。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雨浓:“我知道你在等我。” 第6章 谢雨浓盯着他的眼睛,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相比戚怀风的,谢雨浓的眼睛更像一个孩子的眼睛,圆润可爱,小鹿一样,而戚怀风的眼睛,有时候看起来比大人还要大人,谢雨浓讲不清楚。 他讲得太坚定了,跟他的眼神一样坚定。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但他确实在等戚怀风,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戚怀风。 “你想问什么。” 谢雨浓很好奇,戚怀风是怎么知道自己有问题要问他。戚怀风扬了一下下巴,看他不说话,扭头就要走了。谢雨浓手忙脚乱地把他抓住了。 “我想问!冰冰姐姐!” 戚怀风停住了,任由谢雨浓抓着自己,忽然有一辆自行车响着铃从他们身边骑过去,戚怀风拉着谢雨浓往旁边走了走,他们的脚泡在泥水里,走路都在蹚水。谢雨浓心有余悸地抓着戚怀风,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生怕他又一下子跑了。 他的心思很明显,他的胆怯也很明显,戚怀风勾了勾嘴角,凑近了谢雨浓,他的睫毛湿得一簇一簇的,黏在一起,但他的眼睛真的很黑很亮。 戚怀风下定结论:“你怕我。” 谢雨浓还是不回答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微微向后仰,他只能努力让自己的眼睛不退缩了。 “你这么怕我,为什么每天在河边等我。” “我在河边看钓鱼。” “你撒谎。” 这三个字,戚怀风说得很果断,没有一丝犹豫。 是的,谢雨浓撒谎了,谢雨浓不喜欢看钓鱼,他每天去看老三钓鱼是因为戚怀风爱看老三钓鱼,但戚怀风最近很久没出现了,谢雨浓猜测他因为跳河的事被家里骂了。他想知道戚怀风那天为什么跳河,为什么捣乱,冰冰姐姐是个好人,戚怀风很坏,但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做坏事。 又来了一辆自行车,这回是认识戚怀风的人,跟他打了个招呼,戚怀风很僵硬地回了句你好,那种硬巴巴的感觉跟戚怀风同自己讲话时又有点不一样——戚怀风不想跟那个人讲话。 但他可能想跟自己讲话。 谢雨浓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一些,戚怀风看见他眼神的变化,没有说什么,拉起他的手,又开始走。这一次,他们没有再用跑的,而是慢慢地走。他们走了一小段,谢雨浓大概就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了,谢溏村就那么大,他们要去河的另一边,去冰冰姐姐家。 冰冰姐姐家在桥旁边,是桥头,房子后面都是田野,正门一面朝着水开。戚怀风不可能从正面带着谢雨浓大摇大摆地进去,冰冰家里人可能现在看到戚怀风就想弄死这孩子,好在两家住得远。 谢雨浓不知道怎么办,只看戚怀风的脸色。戚怀风拉着谢雨浓,打算从田埂上滑下去,他利落地先下去了,白背心擦得全是泥,然后仰头伸手接着谢雨浓。 他只说了一个字:“来。” 谢雨浓就无条件相信他,跳了下去。他们扑倒在水田里,彻底变成了两个小泥人。谢雨浓费力地踩着软烂的污泥站起来,手上也是脏的,他下意识去摸脸,脸自然也花了。戚怀风看着他脏兮兮的样子,变本加厉揉了一下他的脑袋,雨衣掉了帽子,谢雨浓的头发早全湿了,现在好了,还一头泥。他用一种埋怨的眼神看着戚怀风,但又不敢说什么,因为戚怀风比他还脏。 戚怀风半张脸都是泥,黄泥水让他的脸像被撕裂了,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竟然有点搞笑。谢雨浓在心里喊他神经病,但还是由着他拉着继续走了,他们要去冰冰姐姐家面对水田的那一面,那边有一面大窗户,是冰冰姐姐房间的窗户。 戚怀风扒在贴着窗花窗户前,找了一个没贴好的缝隙看了一眼,随后蹲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泥坑里。谢雨浓不敢这么坐,只能抱着雨衣蹲着,他今天已经够脏了,回家还不知道怎么跟妈妈奶奶和祖母解释。 蹲了一阵,谢雨浓不说话,戚怀风也不说话。 戚怀风忽然对这个小孩儿有点刮目相看了,他只知道谢雨浓是个爱听妈妈话的三好学生,标准的好孩子,不知道他可以光着脚被自己在雨水泥地里拉着跑这么远,还能跟他一起蹲在别人家墙角的水田里,也不问问做什么。 他哼哼了一声,笑了一下,但没看着谢雨浓说:“我叫戚怀风。” 谢雨浓看向他,觉得他莫名其妙:“我知道你叫戚怀风。”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叫戚怀风?” “你觉得谢溏村谁不知道你叫戚怀风吗?而且我们是同班同学……” “我们是同班同学?” 谢雨浓不说话了,他有点生气。戚怀风到底知不知道这次他语文只考了第二名,就是因为你戚怀风考第一考了一百分啊! 他不知道,他才不会知道。 他就是个怪胎。 谢雨浓气呼呼地想着,他气得专注,被戚怀风拍了一下肩膀,都没反应过来。戚怀风又拍了他一下,他才扭头看戚怀风,看见戚怀风趴在窗户边上,专注而沉默地盯着窗户。 谢雨浓愣了一下——他看到了什么? 谢雨浓爬起来,也趴上窗户,雨忽然下得大起来,谢雨浓觉得冷,只好跟戚怀风贴得很近。 透过没贴好的缝隙,他们看见了冰冰姐姐,还有他那个肥猪老公,冰冰姐姐好像坐在那肥猪腿上…… 第7章 谢雨浓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他们在干嘛?” 戚怀风瞥了他一眼,回答他:“你要的答案。” 那肥猪脉脉含情地看着冰冰姐姐,看起来倒没有很像个坏人。可下一步,那肥猪一下撕裂了冰冰姐姐的裙子,冰冰姐姐像吓到了连忙捂住自己雪白的躯体。谢雨浓也吓到了,他眼看着肥猪把冰冰姐姐打横丢到床上,还是对冰冰姐姐又啃又咬,冰冰姐姐踢着脚乱叫,看起来像在挣扎。 “他,他在干嘛?” 戚怀风用手捧住谢雨浓小花猫似的小脸,把他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 “他在打她。” 谢雨浓的背心僵直着,他惶恐不安地看着戚怀风,雨越下越大,下成一场海要把他们都吞没。而戚怀风,他的眼神始终那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狂烈的浪漫,与一种与生俱来的坚定决绝。 “……谢雨浓。” 戚怀风没听清:“什么?” 谢雨浓抽了抽鼻子,他在哭。 “我说我叫谢雨浓!” 戚怀风咧嘴一笑,这回听见了。 “我知道你叫谢雨浓。” 谢雨浓哭得更凶了,戚怀风骗他!戚怀风知道他们是同班同学! 死怪胎,去死吧! 第6章 04 杨梅 “欸,小雨回来啦……身上哪里弄的啊!” 谢有琴在给石安补课,听见声音也放下书,赶了出来。她刚迈出门槛,就眼看着那件小雨衣像一副空壳子一样折到地上去了——谢雨浓昏倒了。 “小雨!” 吕妙林和谢有琴哪里管得上别的,赶紧到院子里抱小孩,谁也没注意铁门边还站了一个戚怀风。回来的路上,谢雨浓就有点走不稳路,又一直哭,戚怀风想他可能有点不舒服,所以想跟着他送他回到家里。 雨还在下,落在他脸上身上,化掉污泥,让他像个正在融化的泥塑一般汨汨流下棕色的泪。他站了一会儿,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显然里面忙得不可开交,没人管他。石安好奇地在门槛边倚着门探头探脑的,被戚怀风冷冷瞥回去了,他吓得避猫儿鼠一样躲起来。 忽然,门边又出现了一个人,立在门框里——她穿着一种很旧款式的倒大袖旗袍,藏蓝色的,银灰色的头发在脑后低低挽着发髻,脸旁坠着两枚碧绿的翡翠耳环,她的脸上有一种谢溏村其他婆婆脸上都看不见的优雅和庄重。 戚怀风承受着她审视的目光,那种感觉像刻刀一样篆刻着他的身躯,雨水冲刷掉多余的泥灰,好像经历过这场雨,这场注目,他就能重获新生。 恍惚间,戚怀风好像看到那老女人的面上浮现一丝堪称柔和的笑意,随后他便听见她说。 “进来洗个脚吧。” 戚怀风像打蛇被打了七寸一样,浑身僵硬,他警惕地盯着女人看了一会儿,猛得一个回头,跑掉了。 吕妙林把洗刷干净的雨衣拿出来,看见谢素云站在门边不知道在看什么,随口问了句:“妈?在看什么?” 谢素云扭头看她,见她手上抱着谢雨浓的雨衣,便问:“怎么样,小雨还好吧?” “发烧了,他妈正给他找药吃。” 吕妙林跨出门槛,把雨衣晾在回廊里,拍了拍多余的水,惊起几只躲在廊下休息的麻雀。 谢素云点点头,看见厢房门边探头探脑的石安,索性叫住他:“阿大,回去吧,今天家里忙,你有琴阿姨不好帮你补课了。” 石安就等这句话呢,他心里最好谢有琴每天都忙,这样他妈妈就没办法把他送来补课啦! 外面还在下小雨,还没等吕妙林给他找伞呢,这孩子生怕他们反悔似的,要紧抓着两本书欢呼着跑进了细雨之中,几张纸从本子里飘出来,慢悠悠落在湿淋淋的院子里,把吕妙林笑得。 “有的小孩子他就是不爱学嘛!还老逼他!” 谢素云但笑不语,对她招招手,示意她一起进去看看小雨。 谢雨浓发烧了,整个人像一个沾满水的小火炉,只有表面一层冷汗是冰凉的,内里烧开的锅子一样滚烫。吃了药也不退烧,谢有琴急得掉眼泪,主张要送医院去。吕妙林想了想,提醒她家里的钱估计还不够匀出来打针,要么去借。 谢有琴便不说话了,只是一味抱着谢雨浓哭。 两个女人都没办法,只好把目光投向家里最后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谢素云端坐在条凳上,盯着孩子烧红的脸沉思,忽然想起什么,问吕妙林:“是不是上次人家给了杨梅酒啊?给小雨吃一颗那个杨梅。” 吕妙林如梦初醒,连着哦了好几声,赶紧去厨房找杨梅酒。谢有琴知道这是个土办法,不过现在也没钱去打针,只能弄点土办法了。 昏睡中的谢雨浓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怎样因为他一次小小的冒险而颤抖着。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蹲在田野里哭的冰冰姐姐,有站在河边淋得湿透的戚怀风,还有他自己,他自己站在河的对面,看着戚怀风,看着田野里的冰冰姐姐,却看不到过河的桥或者路,只能站在那里。 那世界是惨白的,雨像白油漆一样滴落在他脸上,他看见对岸的戚怀风很快就被白色吞没,那些绿色的草,灰黑的泥瓦,一切有颜色的东西,一点一点都被白色的雨吃掉了。谢雨浓感觉自己被勒紧了喉咙喘不上气。他剧烈地发抖,想大喊大叫,可是谁也没来帮他。 第8章 最后的最后,他眼睁睁看着那双黑色的眼睛也被白色淹没了。 那一刻,他感到胸腔剧烈地震颤。谢雨浓猛地发了个抖,睁开了眼—— 没有白色的油漆雨,映入眼帘的是家里灰白的纱帐。窗户外面还泛蓝的天光透进来,小鸟轻轻的细语钻进他的耳朵,他扭头看见桌边坐着撑着脑袋浅眠的曾祖母,床边伏着和衣而睡的妈妈和奶奶,一切安宁有如梦幻,让他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另一个梦里。 “小雨?” 谢雨浓动了动手,看向一边,是谢有琴醒了。她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眉头紧紧蹙着,这一夜的折磨尽在不言中。谢雨浓只是看着她,语气蔫蔫的,有点害怕:“妈妈……” 他一说话,谢素云和吕妙林就都醒了,三个女人聚在他床头摸他的额头,查看他的手臂和腿,确定他没有其他任何不好的地方,才放下心来。谢雨浓则像一具乖顺的人偶,不敢轻易说任何话,怕谢有琴又想起昨天的事,要盘问他。 谢有琴是想盘问他,但谢有琴也很疲惫,再过几小时,她还要去化工厂上班,于是只嘱咐了吕妙林两句,就先去休息了。吕妙林问他饿不饿,谢雨浓这才感觉自己好像有点饿,毕竟昨晚他没吃晚饭,又发了一夜烧。 “奶奶给你去做粥啊。” 吕妙林亲了他的额头一口,痒得谢雨浓躲了躲。谢素云坐到他床头,摸摸他汗湿的头发,微微一笑:“跟小怀风去哪里了?” 谢雨浓睁大眼睛有些警惕地看着他的曾祖母,他决心不把昨天的事跟任何人说,包括妈妈奶奶和曾祖母。 这是他和戚怀风的秘密。 “……我不能说。” 谢素云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小脸,没有再问他。 谢雨浓看着曾祖母,心想自己运气真好,遇到这样一个曾祖母。谢素云和村里的所有女人,包括谢有琴,都不一样。 谢素云的父亲是私塾先生,十八岁谢素云留在本家招女婿结了婚,那是谢家最繁荣的时光,家里还养老妈子。乡下的人家,鲜少有养老妈子的,谢素云一直以来就是被当成名门闺秀来教养的,曾祖父也宠她,谢溏村就她一辈子没下地干过活。 她的学识,她的教养,她的德行,都是一等一的。 而对谢雨浓来说,她也是世上一等一的最好最好的曾祖母。 谢雨浓侧卧着,用他的两只小手去捏曾祖母皱巴巴的暖乎乎的大手,谢素云用一种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这使他很安心。天光更清明,鸟儿在窗前飞旋叽喳,那些光斑和影,在谢雨浓的眼皮上来回闪烁交替着,很快又使他昏昏欲睡。 他握着曾祖母温暖的手掌心,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梦见,睡得很好很安心。 第7章 05 眼泪 这个天气生病感冒本来就难调理,热了不好,凉了也不好。谢雨浓瘫在凉席上,咳嗽咳得小胸脯一起一伏,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谢素云坐在藤椅里看电视,听见他咳嗽就看他一眼,看了好几次,忍不住起身去看他。 她手里拿了一柄大蒲扇,坐在床边一边给他扇风,一边对他笑。谢雨浓看见曾祖母的笑,就委屈得不得了,泪眼汪汪地看着谢素云,像个小哑巴,有苦难言。 谢素云取笑他:“你不过是伤风感冒,哪有那么娇气,你是男孩子啊。” 谢雨浓用手捏着枕头的花边,表情很郁闷:“太太,我想出去玩。” 谢素云摇扇子的手顿了一瞬,问道:“你是想去找小怀风吧?” “……咳咳……还有阿大。” 小孩子跟大人弄鬼,大人会看不出来才怪了。谢素云了然于心,没有拆穿他,她扭头看看窗外,今天是个晴天,但有云,不算太热……她又瞥了眼墙上的钟,扭头嘱咐谢雨浓:“现在是三点钟,你奶奶去厂里烧饭了,五点跟你妈妈一起回来,知道自己应该几点回来了吗?” 谢雨浓兴奋地坐起来,把几声咳奋力咽下去,才回答谢素云:“五点!” 谢素云用蒲扇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了:“四点半,小心别对着人咳,当心传染小怀风。” 谢雨浓“嗯”了一声,要紧去穿鞋,心想着戚怀风才不会被他传染,戚怀风是怪胎,他那样在风雨里奔来走去,什么时候生过病。 那个台风天之后,已经一个礼拜,台风早就过去,村子里又恢复往日的宁静与无聊,偶然有几个孩子成群结队在空地上跑过去,也是一小阵欢呼而已,衬托得这个夏天更加寂寞,那些老人家同自己的猫和狗坐在家门口摇着蒲扇,昏昏欲睡。 谢雨浓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找戚怀风,不管老三钓不钓鱼,其实戚怀风总在河岸边,那边有一块水泥垒的洗衣台,他总在上面坐着。 今天也不例外。 谢雨浓努力憋着咳嗽,静悄悄地靠到洗衣台边上,与坐着的戚怀风背对背,戚怀风坐着,他站着,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 “病都没好,出来干嘛。” 谢雨浓转过去盯着他的背,看见戚怀风并没看他,怪了,鬼一样,他怎么晓得自己在他身后。 “……来传染给你。” 戚怀风冷笑了一声,忽然一个转身翻过来正对着谢雨浓,谢雨浓被他扑腾起的灰呛到,咳了好几下。 第9章 “就这么传染?把自己越搞越严重?” 女娲造人失手,造戚怀风没轻重弄坏了这人的嘴,他好像不会讲人话似的!谢雨浓咳红了眼睛,忽然打了一个恶心,眼泪水扑簌簌抖落下来,沾湿了睫毛,像小鸟抖落翅膀上的水。戚怀风哼哼了一声,伸手抹掉了他脸上的泪。 谢雨浓下意识缩了一下,戚怀风的手却没有收回去,而是很肯定地在他脸上抹了一把,不像擦眼泪,更像涂什么东西,下一秒,戚怀风就把擦过他眼泪的手指含到嘴里。 谢雨浓吓傻了,他呆呆地问:“你做什么?” 戚怀风把手指拿出来,在身上随便擦了擦,云淡风轻地回答他:“书上说眼泪是苦的。” “……你没哭过吗?” 戚怀风从洗衣台上跳下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的眼泪是咸的,不是苦的。” 谢雨浓跟在他身后咳嗽,看着他比自己略高,需要自己仰望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为什么他可以义无反顾跳进河里?不穿鞋在雨天奔跑?抹掉他的眼泪吃进嘴里?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为什么可以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眼泪本来就是咸的。” 谢雨浓冷不丁回了他一句。 戚怀风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盯着他,他不说话,只是盯着他,但谢雨浓觉得戚怀风好像有点不高兴,为什么?因为他说眼泪本来就是咸的? 戚怀风总是这样,他觉得自己的认知永不出错。事实上他确实很少出错,他总是考满分。就因为这个,老师对他的不服管教与格格不入总是视而不见。 七八岁的小孩子已经很会看眼色,大家会根据互相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子,决定要不要跟对方玩,而戚怀风的校服总是脏兮兮的,看起来破破烂烂。自然而然,戚怀风特立独行,没有朋友。 有一阵子,男孩儿们流行起一款球鞋,谢雨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为此他跟谢有琴犟过嘴,后来他如愿以偿,得到了球鞋,穿去了学校。 不过这种快乐并没有持续很久。有一天,戚怀风穿了一双草鞋来学校,所有人都围着他看他的鞋子,而他一如既往冷漠地趴在桌上,打开本子不知道在涂涂画画些什么。谢雨浓当时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忽然觉得自己很蠢,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穿过那双鞋子。 他开始保持安静,更安静,脱离那些热爱攀比鞋子的男孩儿,跟戚怀风变得一样孤独。他们像教室里的两座孤岛,互不问津,中间有千层浪与万里波将他们断然割离。渐渐的,有的人谈论起一班的戚怀风,就会说起一班的谢雨浓。 谢雨浓喜欢这种感觉。 可孤岛终归是石头,孤岛与孤岛天生不能拥抱,只能碰撞,触动山石的那一秒,山崩地裂的痛苦,又矛盾地伴随着喜悦与兴奋—— 谢雨浓盯着戚怀风的眼睛,没有退缩,他还在咳嗽,断断续续的。有一个瞬间,戚怀风的眼神变得很凶,让谢雨浓的心揪紧了一秒,但下一秒,他忽然又松懈了,他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这一次,谢雨浓没有跟上去。 戚怀风生气了,他能感觉到。这个认知让谢雨浓感到很有趣,好像赢了他什么一样。 谢雨浓捂着嘴又咳了几下,忽然他眼中掠过一个影子,高高跃起,鱼一样钻进了水里。 戚怀风又跳进河里了。 谢雨浓顾不上咳嗽,一路小跑到的岸边,可水面一片平静,看不出什么痕迹,仿佛刚刚那人纵身一跃只是一个泡影。 谢雨浓有些着急,他跪在地上叫戚怀风的名字,但没人回答他。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水面总没有动静,一种幽深的恐惧拖住了谢雨浓,谢雨浓扭头看草丛,草丛很安静,什么动静也没有。 “戚怀风!戚怀风!” 他大喊着戚怀风的名字,对岸的狗被他的声音惊扰,疯狂地吠起来。谢雨浓急得出汗,叫两声就要咳一下,喊得很狼狈。那狗听见他不停歇,示威一样叫得越来越凶。谢雨浓终于急哭了,眼泪流进他的嘴里,微微泛着苦味。 那狗越叫越凶,似乎打算奔过桥来。 倏忽间,河面鼓了两个泡泡,两只手从水里翻开来,卷起大片的浪花与水拍在岸上,炽热的水泥地上星星点点的水痕点像泪滴。谢雨浓一边咳一边哭,看着游到岸边与他对视的戚怀风。 戚怀风是笑着的,他赢了。 “眼泪是咸的吗?” 他问。 谢雨浓咳了两声,皱着眉看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眼泪是咸的吗?” 他又问了一遍。 这一回,他回到岸上,整个人湿漉漉的带着水腥气,他双臂垂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谢雨浓,谢雨浓抬头望着他,有水滴落到他的脸上——是戚怀风身上的水。 很久了,他才妥协似的回答戚怀风。 “是苦的,眼泪。” 谢雨浓在那一天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他一辈子也不可能赢过戚怀风。 第8章 06 鬼屋 天气热,谢素云让把小桌搬出来,一家四口坐在回廊下吹着风吃晚饭。吕妙林在谢有琴的化工厂给员工做饭,老板人好,多出来的菜就叫她带回家,所以最近桌上总有红烧鸡或者糖醋鱼之类的菜。谢雨浓喜欢吃一切红烧的东西,因此最近晚饭吃得很开心。 第10章 谢有琴把最后一个炒青菜从厨房端出来,看见谢雨浓两只小拳头已经一边一根攥好了筷子,忍不住提醒他:“小雨,去洗手吃饭。” 谢雨浓要紧说:“洗了的。” 吕妙林一边分碗一边笑:“我们家小雨平时慢吞吞,吃饭很积极的,将来饿不死。” 谢有琴单独把一碗白粥放到谢素云面前,谢素云晚饭吃得少,菜也只是象征性动两筷子,家里早上会多做一点白粥,剩到晚饭谢素云吃。谢雨浓瞄着白粥,把筷子咬进嘴里,没言语。谢素云瞥见他的眼神,于是一手上摇着蒲扇,另一手不动声色地把白粥推到他面前,谢雨浓的眸子一亮,看向了谢素云。 眼看他手就要伸出去,却被谢有琴一筷子打了回去:“不许,你都吃了,太太吃什么。” 谢雨浓眼里的亮光又熄灭了,捂着小手沮丧起来。 谢素云嗔怪道:“我又不饿,给小雨拌点糖,夏天小孩子就爱吃冰糖粥。” 谢有琴不依不饶还要说,吕妙林受不了家里这两个规矩大王在这里斗法,赶紧又去拿了一个小碗舀了几勺糖端回来,从谢素云的碗里分了一小半白粥。 “妈!你又宠他!” 谢雨浓接过这碗神圣的冰糖粥,美滋滋喝了一大口。糖粒还没化开,在他的齿间小心翼翼地磕碰,谢雨浓的脑海中浮现亮晶晶的河水和傍晚微醺般紫红的天。他在心里觉得冰糖粥也是这样的东西,一种很简单的,很美好的,很容易让人感到快乐的东西。 小小人,小小胃,半碗冰糖粥几乎已经塞满了谢雨浓的肚子,为了保留冰糖粥冰冰甜甜的余味,他今天都没有动奶奶带回来的糖醋鱼。 吕妙林看他满足的样子,笑他:“没出息,这样就饱啦?不吃好东西的。” “嗯!” 谢雨浓回答得积极,随后又想起什么来似的,看向门口—— 谢素云抿了口白粥,余光瞥见谢雨浓探头探脑地在看门口,心里已经有数。她咽了粥,不动声色道:“小雨,阿大是不是叫你玩?” 谢有琴皱了皱眉,心里有点上火:“什么阿大,肯定又是小怀风。” 谢雨浓想打量妈妈的脸色,结果被谢有琴凶了一眼,于是赶紧低下头。不过他还是悄悄地看门口,这一回,他依然没在门口看到人,不过在圈墙的镂空瓦窗看到一只手在摸瓦片。 哦,来了。 吕妙林看谢雨浓低着脑袋,好像不开心,于是帮孙子说起话:“小孩子喜欢玩也没什么,就让他出去玩吧,反正也是放暑假。” “那也要看跟谁玩,”谢有琴语气不善,不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小怀风喜酒那天闹事,你们都忘记了吗,一个小孩子,心机这么深,肯定都是家里人教的。” “教什么?”谢素云的口气瞬间冷了下来,严肃地瞥向谢有琴,“教人在背后说人家的家长里短吗?” 谢有琴不说话了,在别的事情上倒还有限,一到一些规矩上面,谢素云就格外保守,比如现在,谢有琴当着她的面数落别人家的家事,这是谢素云不允许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谢雨浓看妈妈和曾祖母僵持着,便偷偷看奶奶的意思,吕妙林冲他眨眨眼睛,小声说了句早点回来。谢雨浓赶紧放下筷子,跑路了。 “谢雨浓!你给我回来!” “我会早点回来的!” 他一出门就被拽住手腕疯跑起来,他们穿梭在夏日的晚风里,风微微的热,浅浅的潮湿,混杂着汗水的咸味,谢雨浓跟着戚怀风,就跑在这样的风里。在此后漫长的人生中,谢雨浓对夏天的记忆,总停留在这个暑假,停留在这样多情的风里,他被拽紧手腕,踉踉跄跄地跟在戚怀风的身后,世界仿佛被融上一层橘黄色的糖浆。 “我们去哪里啊!” “去鬼屋!” “鬼屋?!” 谢雨浓下意识挣开他的手,两个人都停了下来。戚怀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皱着眉问他:“怎么了?” 谢雨浓不好意思承认他怕鬼,他知道戚怀风说的鬼屋,就在田野的深处,有一处老房子,很破很破,从谢雨浓记事起那里就没有住过人,有老婆婆说那里吊死过人,阴气重,所以没人住。 “你干嘛要去那里?玉梅阿婆说了,那里阴气重,小孩子不好去的。” 戚怀风平复了奔跑过后的呼吸,靠近了谢雨浓两步,谢雨浓微微仰着头看他,看见他笃定的神情。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鬼。” 谢雨浓不想跟他争辩这些,重点又不是这个,重点是现在天色晚了,他们两个人要往田野的深处走,这本来就很危险。 戚怀风像看破他的心思,冷笑了一声:“你害怕。”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谢雨浓反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因为我要证明那里没有鬼。” 谢雨浓瘪着嘴,有点郁闷,他和戚怀风好像在说一个事,但又好像不在说一个事。他不知道说什么了。戚怀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索性直接牵起了他的手,拽着他走。 路上他们遇到玉梅阿婆摇着蒲扇在村里闲逛,她跟他们问好,谢雨浓蔫蔫地回了阿婆好,戚怀风倒难得蛮高兴的,回答得很积极。蒋玉梅看他这样,也很意外,于是摸摸戚怀风的脑袋,问他们要去哪里玩。 第11章 谢雨浓刚要说话,就被戚怀风抢了:“我们去看钓鱼。” 说完,他还不忘回头看着谢雨浓,谢雨浓被他盯着,不敢反驳,于是违心地嗯了一声。玉梅阿婆连叫他们好几声乖囡,放他们走了。 田野上的风比别处的更凉,因为这里有水。那些青蛙和蝉,你永远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但它们好像无处不在,每一个角落都是它们的声音。就像风……就像戚怀风。 谢雨浓跟在戚怀风的身后,小心地走在田埂上,他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能跟戚怀风一样高,他好像总是差戚怀风一点点。成绩差他一点点,身高差他一点点,勇气也差他一点点。这一点点到底要多久才能补得齐,等他十八岁吗?大人都说成人了就不一样了。 十八岁的时候,他能赶上戚怀风吗。 他专注地想着,甚至没察觉到戚怀风已经停了。 “到了。” 谢雨浓撞上他的背,冷不防差点摔下田埂,还好被戚怀风抓住了。他心有余悸地望了眼水田,才抬头看向那座老房子。 它真的很老很老了,连房顶都长着碧绿的草,大门两侧有两扇窗户,并没有装窗门,像人脸上没有眼睛,两个黑色的洞一样,仿佛有什么更幽深的东西注视着谢雨浓。那些青蛙和蝉叫得像在哭,谢雨浓的心脏跳得更快。 戚怀风向前走了两步,没听见动静,于是扭头看向谢雨浓。谢雨浓盯着那房子,脸色发青——他很害怕。 “来。” 谢雨浓打了个冷战,看向戚怀风,看见他向自己伸出一只手。风吹开戚怀风的刘海,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使他看起来有一种很细微的天然的严肃感,谢雨浓毫无防备对上他的眼睛,鬼使神差一般,他就是把手搭上去了。 就像那个雨天,他义无反顾跳进戚怀风的怀抱。 只是因为他说了个“来”字。 第9章 07 缺口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知道是第几遍了,戚怀风忍无可忍,总是回头看了一眼谢雨浓:“别念了,念佛招鬼。” 谢雨浓愣了一下,问他:“你不是说没有鬼吗。” 戚怀风不置可否,只好回头看这屋子。 这里头还是传统的黄泥地,发霉的墙面爬了不少爬山虎,也不知道多少年没人住了,这里头只有一把烂椅子,别的什么也没有。倒是有个灶头,草都凑窜出灶口了。戚怀风自如地在屋子里四处打量,看看这,摸摸那,甚至还坐了一下那把凳子。 谢雨浓则攥紧了手心,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总觉得这里悉悉索索有声音,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声音,戚怀风又不让他念佛,他只好在心里大喊阿弥陀佛,如果有鬼先抓戚怀风吧! 太阳已经落山,但天还没黑透,有一些蓝色的天光可以见物。戚怀风抬头从房顶的破洞望出去,见到浅浅的月亮,夜还不够深,月亮也还不够分明。 “谢雨浓。” “啊?” 谢雨浓抓着他的衣服,缩在他身边仰头看他。 戚怀风一低头,看见他水灵的一双瞳仁里装满了惶恐,忽然笑了。 “你知道吗?” 谢雨浓一看他笑,就有点怕怕的:“什么?” 戚怀风指了指上面,笑得很狡黠:“我看到房梁上吊着一根麻绳,这里真的吊死过人。” 谢雨浓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脑子里只是嗡嗡的,心脏跳得快到要破出身体,终于他无法忍耐这种折磨,撕破喉咙闭着眼大叫着冲了出去。 “喂!谢雨浓!我骗你的!” “你去死吧!” 回去的路上,谢雨浓一个人走在前面,戚怀风跟在他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谢雨浓生气,气自己像个傻子,被戚怀风耍得团团转,又气戚怀风非要来什么鬼屋,可归根结底又是他自己要跟来的。 他闷闷踹了一块脚边的石子,因为穿的拖鞋,自己反而疼得嘶了一声。 戚怀风幸灾乐祸了一句:“傻子。” 谢雨浓几乎立刻扭头瞪了他一眼,戚怀风被他看得愣了一下。谢雨浓很少露出凶的一面,大部分时候他都像只受惊的小鹿。而戚怀风愣神的样子看起来更严肃,谢雨浓忽然没了瞪他的底气,扭过头去继续闷闷地走,比先前还要慢吞吞一些。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变近了——戚怀风跟上来了。 “谢雨浓,你刚刚什么表情?” “什么什么表情……” “就你刚刚扭头看我啊。” “……没什么表情。” “你能不能再那样看我一下。” 谢雨浓莫名其妙,他停下来看向戚怀风,夜色里他的眼睛熠熠发光,可这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吧? “为什么?” 戚怀风走近他一步,谢雨浓后退了半步,一只小猫从他们身边喵呜一声窜了过去,把谢雨浓吓得又把这半步吃回去了。谢雨浓抬头就能看见戚怀风的眼睛,看见他怪异的好奇。 “我就是想再看一次。” 谢雨浓别扭地眨了眨眼睛,皱着眉推开了他。 “我要回家了。” 这一次,戚怀风没有跟上来。谢雨浓走出很远才回头,而小路上早已经没了人,他抬头看了看天,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得夜晚异样的静谧。戚怀风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了。 第12章 谢雨浓回过头继续走,他想他永远不能明白戚怀风的古怪,他们可能本来也不是一类人。 一连好几天,谢雨浓吃完饭都在家里做作业,连谢有琴也好奇起来。 谢有琴把洗过第一遍的碗递给吕妙林,透过厨房的窗户瞄谢雨浓。 “妈?小雨跟那孩子吵架啦?” 吕妙林也探头看了一眼,看谢雨浓专注地拄着小铅笔在写字,她思索了一下,回答道:“估计是,好几天没看到小怀风来找他了。” 谢有琴嘀咕了句:“要真不来往也就算了……” 吕妙林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夺过一只碗,怪道:“干嘛这么防着小怀风,他就是个孩子。” 谢有琴脸色说不上多好看,默默把水龙头开大了些:“听说戚浩要离婚了。” “离婚?”吕妙林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确认谢雨浓听不到,才继续问,“沁怡不想过啦?” “他们家那个情况……谁想过。” 吕妙林不知道怎么接话,沥了一摞碗放到台子上,叹了口气:“可怜了小怀风。” 这一回,谢有琴没有再说刻薄的话,人心是肉长的,小孩子是无辜的。 “是挺可怜……父母都没好好管过他……”谢有琴抬头看向谢雨浓,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有时候想,真是对不起小雨。” 吕妙林皱了皱眉,关上了水龙头:“不要提他,当他死了。” 那头的谢雨浓,像感应到什么似的,抬头看向了厨房。他看见奶奶转过身去,妈妈侧身靠在洗碗池边,她的刘海扎不起马尾,就那样遮住了她半张脸。谢雨浓只能看见她抿起的苍白的嘴唇,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妈妈时常看起来单薄,落寞,像一道月亮的影子。 谢雨浓把笔放下了,低头看着作业本发呆。 “谢雨浓?” 谢雨浓愣了一下,才呆呆地抬头。 他看见戚怀风站在门外,还是穿着他那件脏兮兮的白背心,他的身体似乎晒得更黑了,最近日头很毒,不知道他又在洗衣台坐了多久。 戚怀风看他不动,便又叫他:“走啊。” 谢雨浓扭头看了看厨房,妈妈和奶奶都已经不见了,他下意识觉得今天不应该乱跑,可戚怀风主动来找他了…… 他想了想,走到门前,隔着铁门回答道:“我今天不能出去。” “为什么?我们今天不去鬼屋了。” 谢雨浓摇摇头:“不是这个……我妈妈不开心,我不能惹她生气了。” 戚怀风咬着嘴唇,看了他几眼,忽然对里头抬了抬下巴:“你在写什么?” 谢雨浓扭头看了看那张高背椅,上面摊着他的暑假作业,他低下头想了想,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询问戚怀风:“戚怀风,你今天陪我一起做作业吧。” 写作业这么无聊的事情,谢雨浓本以为戚怀风会一口回绝,不过—— “好啊,写吧。” 他竟然答应了。 谢雨浓小口小口吃着西瓜,好奇地盯着正帮他看作业的戚怀风,感觉这个人真的很神奇。 “来,再吃两块。” 谢素云一手拿蒲扇,一手又端了一盘子切好的西瓜出来。还没等谢雨浓伸手,戚怀风先伸手接了过来,还说了谢谢。谢雨浓啃着瓜打量着戚怀风,感觉这个人今天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帮他做作业,还很好声好气地跟人说谢谢。 戚怀风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谢雨浓咕哝了一句,目光扫到那盘西瓜,“你怎么不吃。” 他一说,谢素云便也劝起来:“小怀风,吃西瓜呀。” 戚怀风抬头看了眼谢素云,看到老太太脸上慈祥的笑意,便飞快地低下了头,抓起了一块西瓜往嘴里塞。 谢雨浓看西瓜的水滴到他的腿上,忍不住叫他:“你慢点呀。” 戚怀风这才慢了一点。 很奇怪,今天的戚怀风很奇怪。 谢雨浓放下西瓜,很真诚地看着戚怀风。 “戚怀风,你怎么啦?” 戚怀风明显地一顿,他的唇边还沾着鲜红的西瓜瓤,他的眼睛忽然不再那么决绝,有明显的红血丝蛛网一样密布在他的眼中,谢雨浓感到一种从未在戚怀风身上看到过的东西。 但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直到戚怀风张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谢雨浓,我今天能住你家吗。” 是脆弱。 今天的戚怀风,是脆弱的。 谢雨浓这才注意到他额角的头发下面,有一块很大的乌紫的淤青,像一个缺口。 第10章 08 红 谢雨浓其实没有自己的房间,他跟曾祖母一个房间,曾祖母睡大床,谢雨浓睡小床。他的小床靠着窗户,入了夜也很亮,这样他夜里起来喝水不会摔跤。这一晚,谢雨浓睡里面,戚怀风睡外面,夜光照亮谢雨浓的脸和眼睛,透亮的眼中倒映出同样无法入眠的戚怀风。 他们四目相接许久,也许两个人都有心事,可谁也没有开口。 谢雨浓眨了一下眼睛,主动问他:“谁打的你啊?” 戚怀风下意识摸了一下额角的伤,微微动了动头,像要摇头。 “没有人要打我。” “没有人?”谢雨浓很不相信,“没有人你头上青这么大一块,吓死人了。” 第13章 戚怀风被他逗笑了:“吓死你了吗。” 谢雨浓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回答他:“吓死我了。” 他这么诚实,反倒让戚怀风没话讲了。戚怀风垂下眼眸,抿着唇,看起来难得有点柔和。谢雨浓便大着胆子说:“戚怀风,你知不知道你平时看起来很凶。” 戚怀风又看向他,看到他一脸诚挚和微微固执的样子,觉得很有趣。 “那你干嘛还跟我玩。” 这个问题……谢雨浓答不上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戚怀风看起来这么凶,自己还要跟他玩。有时候,谢雨浓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他想了想,反问了戚怀风:“那你为什么要跟我玩。” 戚怀风想也没想就回答他:“因为你好欺负。” 他真的很不会说话! 谢雨浓气鼓鼓地看着他,想狠狠骂他,但那会吵醒曾祖母,于是他索性转过身去睡了,就看着墙,谁也不看。 夜晚静悄悄的,连那些蝉和青蛙都叫得轻声细语,像刻意哄人睡觉,那些声音远远的,如同在另一个好梦里。谢雨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觉得世上所有的声音都越来越远,身上的温度刚刚好够融化紧张的神经。 在一片白色的梦里,他好像听见戚怀风的声音。 戚怀风说—— “对不起,谢雨浓。” 戚怀风怎么会道歉呢,不过这是做梦,梦里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 谢雨浓咕哝了一句“没关系”,又翻过身去睡了。 戚怀风看着缩到自己怀里的谢雨浓,眨巴眼睛愣了一会儿,才抱起手臂,僵硬地把手贴着自己的身体,尽量不碰到谢雨浓的皮肤,很快,他也闭上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谢雨浓睡得出奇的好,吕妙林来叫他的时候,他一下就起来了,一点都没赖床。他懵懵地看着床若有所思,然后穿上小拖鞋,跑到饭厅看了看。 谢有琴一边摆碗筷,一边催他洗手吃早饭。 谢雨浓嘴上哦了一声,却跑去了回廊,昨晚的作业本乖乖躺在高背椅上,如果不是地上还留有西瓜汁的斑点,他会以为昨天戚怀风根本没来过。他扶着门,慢吞吞地跨过门槛,三个大人看着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面面相觑。 吕妙林见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往他手里塞筷子,叫他快点喝粥。 早餐是白粥咸鸭蛋,还有昨晚剩下来的小青菜。 谢雨浓今天只挑了蛋黄吃,谢有琴正要说他,被谢素云拦下了,谢素云试探性地问了句:“在找小怀风啊?” 谢雨浓闷闷的,没作声。 谢有琴有些无奈,给谢雨浓夹了一筷子小青菜:“他一大早就回家了,他爷爷来找他的。” 谢雨浓含着小青菜,模模糊糊地哦了一声,结果被谢素云训了:“嘴里有东西不许说话……还有,昨天你是缠着我们,我们才允许小怀风睡下的,他们家里人等不到孩子,该多着急。” 吕妙林听了这话,咕哝了句:“真的担心,昨晚就满村找了,还要等到今早……” “好了好了,人家的家事。” 谢素云这么发话,大家就不好再谈论了。谢雨浓嘴里喝着粥,只感觉微微发苦,食不知味。 远远的,忽然听见有人的叫喊。谢雨浓还在发呆,是吕妙林先听见,问谢有琴是不是有人在喊话,谢有琴望出去,仿佛也听见了。 那声音一下子近了,也清晰起来,谢雨浓扶着椅背转过身去,正巧看见玉梅阿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干娘,你快去看看,去看看!” 谢素云是村上最长一辈的老人之一,又读过书,因此大家都很尊敬她,有时候出了大事,会叫她主持。蒋玉梅急急忙忙跑来,却不叫谢有琴或者吕妙林,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需要谢素云的威信。 谢素云擦了擦手和嘴,站起来问出了什么事。 蒋玉梅扶着门框平复呼吸,脸上一副作难的脸色:“小怀风家打起来了!戚情要寻死!” 啪哒—— 筷子滚落到地上,谢雨浓呆呆地看着玉梅阿婆,喃喃叫了句:“戚怀风……” 吕妙林赶紧扔了围裙,催促道:“走走走,快去看看!别真出什么事!” 三个大人都急急忙忙的,没留心谢雨浓也跟了出来,一直到快到戚家了,吕妙林才回头看见谢雨浓小跑着跟在身后,她一瞬有些惊慌:“你跟来做什么,回去看家!” 谢雨浓没有回答奶奶,索性躲过吕妙林的手,窜进了看热闹的人群里。那些大人的腿,里三层外三层,平时也不觉得谢溏村有这么多人。谢雨浓在人群里努力地扒拉着,像翻越热带雨林。那些叫骂声,脏得谢雨浓都听不太懂。 终于叫他看见一线光明了,他从一个婆婆的小腿肚旁边探出一个脑袋,那婆婆好像认识他,还摸了摸他的脑袋,把他拽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正经看见戚怀风的家人。那个瘦削的女人披头散发,薄得像一片纸,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碎花的背心裙,手里拿了一把扫帚,指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没穿上衣,只穿了一条沙滩裤,他很懊悔似的坐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哭。 谢雨浓见过那个男人,开家长会,那男人来过一次,他是戚怀风的爸爸。 不得不说,戚怀风长得更像妈妈。谢雨浓没见过戚怀风的妈妈,不过他还是一眼认出来站着的那个是戚怀风的妈妈。尽管那女人满脸的泪,双目通红,看起来绝望至极,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狠劲。那种狠劲,就好像戚怀风身上的,每次戚怀风看向别人,就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第14章 谢雨浓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开始搜寻戚怀风,终于他在一个角落看见戚怀风。戚怀风坐在地上盯着不远处的父母亲,他坐得很不自然,应该是被推到地上的。 谢雨浓小声叫他:“戚怀风。” 戚怀风的眼神忽然颤抖了一下,像被什么扯了一把似的扭过头。谢雨浓看见他的眼睛,喉咙一下子像被什么噎住了。 戚怀风在哭。 原来他哭起来不会喊不会叫,也不会颤抖,只是赤红的眼眶平静地流下泪水,像那条夏日里风平浪静却内流暗涌的河。 “戚浩!” 谢雨浓被这一声喊得浑身发了个抖,看向戚怀风的妈妈。那女人把扫帚丢到地上,发疯似的跺了好几下脚,才继续大喊:“你们一家都是禽兽!禽兽!” “沁怡!你冷静一点!” 是妈妈的声音。谢雨浓探头看过去,看见谢有琴扶着谢素云从人群里走出来。谢素云紧锁着眉头,她看着一片狼籍,神色有一种悲悯。戚怀风的妈妈看见她,忽然卸了力,跪倒到地上,隐隐地哭起来。 她喃喃道:“老太太,我真的吃不消了,我真的吃不消了……” 谢素云叹了口气,四处看了看,问道:“戚情呢?” 谢雨浓这才想起来,玉梅阿婆说戚情要寻死。戚情是戚怀风的姑姑,戚浩的亲妹妹。 戚浩颓然地动了一下,伸手指了指屋子里。 “里面。” 谢素云不敢贸然进他们家,于是只在门口喊话:“小情!是谢阿婆来了!你出来!不要做傻事,有什么事跟阿婆说!” “傻事,”戚母忽然冷笑了几声,扭头冲里面喊,“傻事!她才不会做傻事!她和自己亲生父亲做出那样的丑事!弄得全家人抬不起头!她多恶毒!看着我们全死了,她都不会死!” 谢雨浓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想了想,不知道大人吵到什么时候,不如先带走戚怀风,他正要过去。 忽然,他看见戚怀风张了张嘴,谢雨浓听不清,太远了,但他跟着戚怀风的嘴巴动了一下。 “别……过来……” “啊!” 蓦地,一个女人的尖叫突兀地撕裂了这场闹剧,人人心头都是一惊,地上的两个人爬起来冲进屋子,一时间所有人都要往那屋子里涌。谢雨浓被大人们的脚步推向了戚怀风,嘈杂混乱的人群掀起呛人的泥灰,谢雨浓扑通一下跪倒在戚怀风身边。 那尖叫和怒骂一直持续着,谢雨浓感觉他的头嗡嗡的。 “贱货!贱货!你死给谁看!” “妹妹,妹妹!” “小情啊!” “快叫人啊!叫人!” “贱货!去死!去死!” 谢雨浓低头看着戚怀风,看见这一次由他自下而上望着自己,通红的眼像一个盲人一样呆滞无神地望着他。谢雨浓叫他的名字,他好像没反应。大人们手忙脚乱地跑动着,根本没人留心地上还有两个孩子。谢雨浓看着他的眼睛,下一秒,把手拢在了戚怀风的双耳上。 好像擦亮了一点火星子似的,戚怀风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用一种疑惑地眼神望着谢雨浓,谢雨浓的嘴巴一动一动的,模模糊糊好像在说什么。戚怀风把他的手稍微拿开了一点,那声音才一点点钻进他的耳朵里。 “戚怀风,你不要怕,你不要听,就不怕了。” 谢雨浓又捂紧了他的耳朵,他皱着眉靠近了一些戚怀风,小心翼翼躲避着大人们的脚,努力将自己和戚怀风团在一起。 忽然,有个人从人群里逃出来,手上是鲜红鲜红的,那些粘稠的红色,像打翻了的红色颜料,弥合在人的皮肤上,好像一种恐怖的病。 那是谢雨浓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血。 那一天,戚情死了。 第11章 09 丧礼 人的一生就热闹两次,一次是结婚,一次是死亡。 这是谢素云告诉谢雨浓的。 结婚,人人都来祝贺你,祝你和意中人长长久久,早生贵子;而死亡,人人都来欢送你,祝你一路好走,人世间的挂碍止于此生,通往极乐。 谢雨浓在八岁之前不明白死亡有什么热闹的,他没经历过死亡,但明白那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直到他目睹戚情躺在拆下来的门板上,面上盖着白布,她周围跪满痛哭哀嚎的老婆子——那一刻,谢雨浓忽然明白曾祖母想说的可能不是热闹,而是吵闹。 停灵三天,按规矩日夜都有道场在主屋中央摆着,西侧停尸身。哭声不许间断,主要是女性亲眷哭,有时候嚎啕哀恸万分,有时候是切切私语般的啜泣。从前多淡的亲戚,平日里一两面也见不上的,如今也跪倒在榻前哀痛。 谢雨浓坐在院子里摆放的酒席前,手里捧着纸杯,时时刻刻盯着灵堂里的一切。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丧事。 真正的道士跟电视里的道士似乎不大一样,他们不留头发,只是穿着道士的衣服,换班的时候,他们脱下那衣服,短袖衬衣和长西裤,跟村里的叔叔伯伯没有两样。老实说,那种感觉满怪的。 道士要做的事情很多,除了超度,还要写写画画,谢雨浓看见他们画的扎的花花绿绿的纸房子和纸人。当他看见那道士轻描淡写为那纸人画上一张笑脸的时候,他心里莫名抖了一下,下意识在灵堂里搜寻起戚怀风的踪影。 第15章 戚怀风作为丧主之一,很忙。 但真要说忙,其实也不忙,他只是被要求要一直站在一些固定的地方,偶尔哭灵的人里也跪着他。不过他不哭,他自始至终只是冷冷地看着地,也不看他的姑姑。谢雨浓想找他,但大人们都不准他进主屋,说是不干净,小孩子不能进。 可戚怀风也是小孩子啊。 整个丧仪,人人都在议论他是个冷血无情的孩子,说起戚情生前对这个侄子多么多么的好,如今他却一滴眼泪也不流。 他们都不懂戚怀风。 谢雨浓知道,戚怀风一定觉得那里躺的不是他的姑姑,他的姑姑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没了,哭不回来。 “可怜了小情,年纪轻轻……” 阿大的妈妈喝着茶,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于是谢雨浓也回过头来,捧着纸杯喝了口水,他看向妈妈,发现妈妈的脸色很青白,看起来不是很好。她抿着唇,始终一言不发,没有搭阿大妈妈的话。 吕妙林看她板着脸,不动声色给她添了点茶,主动说:“有琴,妈还在家里,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一般这种场合,人多繁杂,谢素云都不来,今天也不例外。谢有琴淡淡应了一声,扭头看向谢雨浓,神色有些疲惫:“小雨,跟妈妈一起回家吧。” 谢雨浓其实不想回去,可是妈妈的脸色又让他觉得不该拒绝妈妈。 “……哦。” 他们刚刚起身,里厢忽然传来打砸的动静,有人哎哟了一声赶紧跑了进去。谢雨浓看见玉梅阿婆也匆匆忙忙赶进去,先后又进去两三个阿婆,而那些男人,始终只是站着,甚至三三两两的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一种不屑的笑意。 那种笑,不知道为什么,让谢雨浓感到很恶心。 “你以为死了就没事了吗!你以为!” 谢雨浓拉着谢有琴的裙子,怯生生地望着灵堂,很快他就看见几个阿婆抱着戚怀风妈妈出现在门里。说抱已经不大贴切,司沁怡被两个阿婆联合用手臂死死圈住上半身,使她的手不能动弹,同时又有一个阿婆抱紧了她的一双腿——她几乎是被横着抬出来的。 她狠狠地叫嚣着,那架势很吓人,那就是发疯吗?谢雨浓下意识躲到谢有琴的身后,心突突直跳,感到很紧张。 “老不要脸和小不要脸!小不要脸死了!老的怎么还有脸活着!” “沁怡!好了呀!少讲两句!” “哈哈哈怎么了!他们敢做还不敢认啊!” 谢雨浓一直没听懂他们的话,小不要脸死了,可能是在说戚情,那老不要脸呢?谢雨浓重新看向门里,他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背对着自己站着,看见那人衬衣下耸起的肩骨,像两座山一样沉重而坚硬。 忽然,他的身边又多了一道背影,很小的,很瘦弱,但又同样坚硬。 谢雨浓愣了愣——是戚怀风。 他忽然明白那是谁,那是戚怀风的爷爷。 他们跪下来,一人手里捏了一束香,在女人的疯叫和道士喃喃自语般的诵念里,俯下身体,僵硬地磕下了两个头。 谢雨浓还在出神,手腕忽然一痛,他抬头看见妈妈红着眼眶,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愤怒的眼神盯着灵堂。还没等谢雨浓开口说什么,谢有琴就拽着他离开了戚家。 这一路谢有琴都走得很急,好像着急赶什么时间一样,小孩儿的步子跟不上大人的,谢雨浓被石头绊了好几下,脚踝都扭红了,谢有琴也像浑然未觉似的,拖着他继续走,像前方有什么东西在拽着她。 谢有琴一路把他拽到家,一到院子里,他就被抛下。谢有琴冲进屋子,重重地摔上了厨房的门。谢雨浓委屈地望着紧闭的厨房门,眉眼皱成一团,始终挪不动一步。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很酸很疼,脸上热热的,但他都咬紧了嘴巴,没有发出一个声音,只是不停地颤抖。 谢素云闻声从房里出来,看见谢雨浓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抖,赶紧跑来抱住他,摸着他的脸不停问他怎么了。谢雨浓始终盯着厨房的门,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地掉泪。 谢素云回头看了一眼,好像明白怎么回事,扭头对楼上喊:“你有什么气,要对孩子发这样的火!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谢雨浓抬眼盯着楼上,他知道妈妈一定在二楼走廊里站着,可是妈妈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谢雨浓忽然忍不住了,他大哭起来,整个人像淋湿了一样不住发抖。谢素云搂着他给他顺背,哄他,可都不管用。 “妈妈,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抽噎着问谢素云。 而谢素云只是忧愁地看着他,回答他:“妈妈没有不喜欢你,我们都很爱你。” 这个问题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像一粒种子一样播撒在他的心里,渐渐的,日久天长,种子长出根,深深的根,最后成为参天大树,在他的心里占据一方。 每一次,每一次,谢有琴的严苛,谢有琴的训斥,谢有琴的冷眼,都让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差劲的小孩。 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 是因为他的成绩还不够好吗?是因为他每次见到亲戚说话太小声吗?还是因为他的父亲,那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男人。 他是不是不该出生。 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第16章 一切的疑惑,疑心,都像藤蔓一般绑住了谢雨浓的手脚和心,使他的每一步都谨小慎微,担忧谢有琴不够满意他的所作所为,可他现在怀疑,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够使谢有琴满意的。 他越哭越凶,谢素云说什么都进不到他的耳朵里。他的耳边好像传来灵堂里那些老婆子的痛哭声,那样的喧嚣几乎震破他的身体,一种延迟的恐惧吞噬了他的意识。谢雨浓忽然呛了一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的人事物忽明忽暗,他终于看见厨房的门打开了,谢有琴朝他奔了过来。 下一秒,世界却忽然暗了下去。 一切陷入甜美如同谎言的宁静。 第12章 10 离别 推荐bgm:《闻者海国》- 悲剧药方 “小雨才几岁,你对他撒什么气?” “奶奶,对不起……我看到戚家,一时……” “你不要多想,卫东跟令阳,影子都没有的事,他就是跟小三跑了。” 吕妙林的声音带着一种肯定,这种肯定叫人沉默,以至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没人有反驳她的话。 可空气中浮动的坚决不过薄如蝉翼,只需要一口气就能吹破。 谢雨浓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她看见妈妈垂着头抽噎着。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某种受惊的小动物。妈妈也很脆弱,妈妈不做妈妈的时候,也很脆弱。 谢雨浓拽了拽妈妈的衣角。 谢有琴泪眼婆娑地抬头,她抽了抽鼻子,用双手捧住了谢雨浓的脸,几次咬紧嘴唇,要说什么,却都没有说。 他仍旧是谢有琴心里无法弥合的一道伤口,他知道。 “妈妈,”谢雨浓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没有委屈,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超越孩子的平静,“我不怪你。” 你也是被人绑在这里的。 囿于昏天黑地的夜,惨白的梦如同温柔监牢困住母亲,孩子的眼睛每眨一次,那些纯粹的美好都只不过是碎玻璃渣子,飞进谢有琴的嗓子。 他是那个男人留下的孩子,这无可改变。 谢有琴的肩膀剧烈地颤动着,很快她就无法忍住她的痛,她哀恸地哭嚎起来。就像司沁怡在戚情死的那天,坐在地上,那样的哭。好像有魂魄会从她长长的脖颈,随着每一次叹息呕出来。吕妙林的眼眶通红着,她抱紧了女儿,不住亲吻着女儿的头发,将她带出了房间。 哭声愈远,谢素云坐到床前,对安静地扑闪着眼的谢雨浓微微一笑,这笑容是有些苦涩的。她终于意识到她们的不称职,让这个孩子过早地接触到了他不该承受的痛苦,承担了他不该承受的责任。 “太太。” 谢素云回过神:“嗯。” 谢雨浓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爸爸和令阳小舅舅,就像戚怀风姑姑和爷爷那样吗?” 那一瞬间,有一种恐惧和错愕在谢素云的眼中震颤着,她颤抖着抚摸着谢雨浓的脸,老妇人粗糙的手掌心磨红了孩子稚嫩的脸庞。而孩子的眼睛依旧静悄悄的,显出一种特别的笃定。 “……不是。” 谢素云努力睁了睁眼睛,笑容有不可察觉崩裂,她尽量平静地扬了扬下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优雅和庄重,甚至再说了一遍—— “不是。” 而谢雨浓自始至终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的曾祖母,曾祖母是他的世界里最正直的人,她从不说谎。 谢素云收回目光,扶着床沿站了起来,她自言自语似的说要去看看谢有琴,说话间便出去了,步伐有些蹒跚。 ——可她说谎了。 谢雨浓望着床顶白色的纱幔,静静地出神。他想起司沁怡坐在地上痛哭的模样,想起她发疯似的大喊着被玉梅婆婆她们抱出灵堂时的模样。他耳边的尖叫,丝毫不比司沁怡的弱,甚至更为歇斯底里。 像长久压抑的洪水,一下子决了堤。 那是妈妈的痛苦吗?妈妈不能叫,不能喊,不能发疯,只能用手帕悄悄在不悦的时候掩一下嘴唇。那样一个手势,轻飘飘的,真能化解仇恨吗?而不是化成鹅毛,日积月累,一层又一层铺满躯体,最后把人要压死了,连喊叫也变成呜咽吗? 谢雨浓不想原谅母亲。 可他从此愿意理解,并同情母亲。 那些被抛下的人,本该相互拥抱着的。 他们一样都是被父亲抛下的人,那些痛苦,在他无法察觉的时候,朦胧不清楚的时候,更为清晰的尖锐的痛苦其实都捅向了他的母亲。 他们本就该是世上最亲密无间,最该互相扶持的存在。 哪怕她发狂发疯,他也不该背弃她。 谢雨浓翻了个身,对着床外躺着,他捏着枕头的花边,想到几天前,这里还躺着另一个孩子,与他面对面。 “戚怀风……”他呆呆地揉捏着枕头的花边,鼻子有些酸酸的,“……我们一起加油。” “好不好……” 房里空荡荡的,没有回音。 灵堂上,孩子高高举起香火,又一次重重地磕下了一个头。他的眉宇间有一块紫红创口正汨汨流下血来。他的母亲呆呆地立在一旁,白色的孝衣将她衬托更为瘦弱,如一片烧干的脆弱的纸,一捏就会碎掉。她望着她的孩子,眼睁睁看着红色的血顺着眉心留下,落到下颚,她却无动于衷。 那些道士念经的声音忽然越来越弱,后来索性不念了。 第17章 只有,砰—— 砰—— 砰—— 枪响一般的磕头声,重重地击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在人的太阳穴开出一个又一个洞。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注视着那个被人讲作冷血无情的孩子,是如何一步一步磕破自己的脑袋,好像那些血能洗净这个家一切罪孽与痛苦。 蒋玉梅抽噎着从人群里冲了出去,跪下来抱住了戚怀风。戚怀风还要硬着身体弯下去磕头,蒋玉梅搂着他大喊:“够了!够了!这是干嘛啊!你还是个孩子啊!” 戚怀风磕不下去,他便僵硬地移动目光,看向自己神游天外的母亲,血流进他的眼里,又与那些泪水一起再化为一道道血痕刻在他的脸上。他被蒋玉梅搂着脑袋,埋在妇人温暖而柔软的肩头。那一刻,没人知道,他多么想念母亲的怀抱。 而他只能从陌生人那里获得一个能够勉强称得上温暖和安慰的怀抱。 在蒋玉梅轻轻的啜泣之中,那些道士又开始诵念起他们的经文,仿若灵堂之中一切如常。地上的血,孩子染红的孝服,痴呆的年轻母亲,还有那两个埋在阴影中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的男人,一切的荒谬荒诞,都汇集到那副门板上安宁睡着的故人身上。 在点火的那一刻,一切都将化为灰烬。 所有人都将带着疮疤,继续在如雪落下的灰烬中前行,生活。 “起!” 她身上牵着一根挂着铜钱的红线,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轻轻一抬,就把她放进那具红丝绒外壳的廉价棺椁。青白的面孔让她看起来如同一具完美的瓷相,轻轻一敲,或许就碎了。香火围绕着棺椁旋转啊,旋转着,魂魄好像真的随那些香烟飘出了灵堂,飘向遥远的不着边际的地方。 那里会比较自由吗? 戚怀风坐在送灵的大巴车上,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天上的云动得那样慢,他们开了那么远,云却好像只走了两步路。 为什么,云也会舍不得吗? 如果舍不得,又为什么要轻易抛下他离开。 赤红的火,吞噬掉这个家最大的秘密和丑恶。戚怀风抱着姑姑的骨灰盒,在所有人古怪的目光中,决绝地落下一个吻,印在冰凉的盒子上。他的面色无比平静,连同眉宇间的创口也如此温柔。 他说了这三天来,唯一一句话。 “再见,姑姑。” 第13章 11 开学 暑假接近尾声,剩余的那些日子,谢雨浓都没有见过戚怀风,只知道他好像去了亲戚家,跟他母亲一起。 那天,村里来了一辆很漂亮的黑色小轿车,车漆亮堂堂的,与灰蒙蒙的乡土格格不入。 谢雨浓站在河的这边,小轿车停在河的那边。他在毒日头底下眯着眼费力地看着那辆小轿车,忽然车窗降了下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扎着两只小辫子的小姑娘,她的衣领子有蕾丝花边,她趴在车窗上,纯真无辜,像个不通人事的瓷白娃娃。 她长得可真漂亮。 这是谢雨浓唯一一个想法。 “谢雨浓?” 谢雨浓回过神,看向车的另一边——是戚怀风在叫他。 那天的戚怀风跟平日里看着很不一样,他穿了一件卡通图案的短袖t恤,穿了一条蓝白条纹的宽大短裤,没有再赤脚或者穿着拖鞋。他的脚很整洁地套着白棉袜,踩了一双时兴的运动鞋。他妈妈和另一个与她十分相仿的女人站在一起,也许是他妈妈的姐妹。 他们看起来就是一户很普通的寻常人家,寻常的母亲,寻常的孩子。 那样的寻常,让谢雨浓感到很陌生,他感到有很多蚂蚁顺着他的小腿在爬似的,又刺痛又瘙痒,但他都麻木地站着,一动不动。以至于一直到戚怀风坐进车里,挤在车窗前与那小姑娘一起看着自己,一直到车窗也摇上去,小汽车扬起灰尘,开远了……他才回过神来。 他忘记跟戚怀风说再见。 他的暑假又终日无聊,漫长得使他浑身酸麻起来。谢雨浓晒黑了很多,因为他每天都去河边的洗衣台上躺着,水泥板烧得滚烫,像在炙烤他,他常常浑身晒得通红回到家里。谢有琴不再骂他,而是给他准备好温温的水,让他泡进去降暑祛红。 谢家的女人们比往日更温和,更柔情似水,他们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谢雨浓身上,试图弥补那些看不见的缺口。而谢雨浓却总是沉默着。 他还是会吃过晚饭在回廊下扒着高背椅写作业,除了白天去躺洗衣台,他几乎哪儿也不去,阿大来叫过他几次,说去捉小鱼,他也没跟去。老三来推电箱的时候问他怎么不去看钓鱼了,他也只是低着头写字帖,并不说话。 蒋玉梅几次来跟吕妙林说很担心他,谢素云听到了,却总淡淡地说,随他去吧。 时间的溪流缓缓流淌,谢雨浓躺在洗衣台上,犹如躺在滚烫的甲板上,他闭上眼,总觉得自己在炽烈的流动的光里漂流。人如果不知道去哪里,就是漂流,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戚怀风会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吗? 或许他会知道。 他总是比自己聪明一点点。 “小雨!” 他睁开眼,从水泥台上爬起来,扭头看见奶奶一手拿着一个小书包,一手拿了一条红领巾,对自己挥了挥。她笑得很不好意思,好像觉得自己打扰到了谢雨浓,这让谢雨浓忍不住别开了目光。 第18章 “走啦,奶奶送你上学。” 平江中心小学是平江镇唯一的一所公立小学,占地面积不算太大,所以名额有限,本地人有时候都进不去。谢溏村的一个村支书有亲戚在平江中心小学教书,所以谢溏村孩子们的“运气好”,基本全送进去读了。 谢雨浓还记得一年级开学的第一天,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老师在讲台上领着读词语,有个妈妈却拉着自己的小女儿站在教室后面哭,那妈妈叫她站着,说一定要读上这个书,那小女孩儿脸上只有一种呆滞和无措,木偶人一样小声跟着大家一起读词语。 一个礼拜后,教室后面加了一张小课桌,那小女孩儿成了他的同学。 那个年代有很多这样的事,小孩子过早就接触到了与自己年龄不符的刺痛和荒谬现实。 那姑娘后来很少在班里面说话,女孩子们都不带她玩,背地里讨论她是走后门进来的。没过多久,她就不见了,听说是转去了更远一点的私立小学。 这次开学,谢雨浓就四年级了。一般到了四年级,会重新分一次班,但是整个年级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经固定,很少有新同学,也很少有转学的,大家互相其实都认识。 谢雨浓在假期的末尾长高了一些,但没长胖,所以看起来更瘦,他的四肢长长地垂着,好像褪去了一点点的稚气。 他比大部分孩子都高,所以还没分位子前,他就主动坐在了教室靠窗的最后一个位子。 他撑着下巴,沉默地盯着窗外,孩子们叽叽喳喳交流着暑假的所见所闻,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上海,有的游了一暑假的泳。谢雨浓不知道自己的假期都干了什么,这个假期好像是他经历的最漫长的假期,那种漫长并不是时间的漫长。 而是一种慢性疼痛带来的漫长。 不过也有快乐的时候。 他眨了一下眼睛,扭头看向讲台,老师已经就位,带领着几个勤快麻利的孩子在分教科书。谢雨浓的目光在班级里扫视了一圈,看到与他平行的靠走廊那边的最后一个位子还空着。他收回目光,从前座手里接过书本,手臂抬起,又放下,余光里好像多了什么,让他再一次扭过头去。 那个座位上凭空多出来了一个人似的,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 他的头发好像长长了些,皮肤也变白了一点点,看起来不再那么瘦,也没有那么脏,像所有家境还算优渥的孩子那样打扮着,白色的t恤,军绿色的运动短裤,还有白棉袜和干净的运动鞋。 他的目光懒懒的,漫无目的地扫过来。 谢雨浓下意识躲开了。 他的心脏砰砰着急地跳了两下。 那是谁? 戚怀风? 那是戚怀风吗。 他低头看见自己晒得黝黑的大腿,膝盖瘦得明显地突着,脚上穿着一双洗刷了多次的牛仔帆布鞋……相比那个人,自己好像更像戚怀风。 “安静一下,老师报一下学号!大家记好!” 班主任敲了两三遍戒尺,班级才勉强安静下来,她把两张纸捏在手里,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清了两下嗓子,开始报名。 “一号,戚怀风!” “到。” 谢雨浓的耳朵动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二号,谢雨浓!” “……到。” 他的耳朵又动了一下,余光里,有个目光递了过来。他若无其事地抬头看向讲台,眼光颤动,却始终没有看向那道视线的来源。 风雨里的狂奔,共同枕过的月亮,还有不断流淌的小河,好像一切的一切都凝固在了那个夏日的假期里,如同一个幻象,一道青烟,一只鸽子送信时迷失了方向。 夏日的迷梦结束。 他们好像失散了。 第14章 12 风铃 冰冰姐姐生小孩儿了。 谢雨浓去参加了人生第一个新生儿的周岁宴。那种感觉挺新奇的,谢溏村很久没有新生儿,也很久没有喜事,三年前那一场大丧之后,人人都对鲜明的快活缄口不提,好像一场漫长的集体默哀。 谢雨浓一直从午席到晚席,始终坐在那里,坐在同一个位子。塑料凉棚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又到台风天了。 他抬眼就能望见那条河,有两个孩子拿着两根稻草在河边打架,谢雨浓出神看了一会儿,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 其实也不算陌生,他是冰冰姐姐的丈夫。 这些年他好像瘦了很多,听大人说,是为了生小孩,指标要更健康一些。 “小雨是吧?” 谢雨浓看了眼妈妈,谢有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问好。 “叔叔好,我是小雨。” 那男人笑眯眯的,对谢有琴夸赞起他:“我有个朋友,在平小做老师的!小雨这次小升初模拟考,考了年级前三啊!” 谢有琴讪讪地笑了笑,说了几句客套话。谢雨浓知道不是自己的场合,便坐下了。 他没说考了第几名,因为说出来不如第一名气派,他是第二名。一年级到三年级倒还有限,四年级开始,他确实没掉出过前三等,但再也没拿过第一名。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因为第一名是戚怀风。 搬家后,戚怀风再也没回过谢溏村,如果不是那些阿婆偶尔还会谈论起他,谢雨浓甚至觉得他可能都没在这里生活过。 第19章 他们每天都会见面,因为是同班同学么,很难不碰面。五年级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参加过市里的数学竞赛,那可能是这几年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 他坐在前座,谢雨浓坐在后座。 那天下雨了,他看着窗户,而谢雨浓,看着窗户里的他。 其实那并没什么。 除了那个暑假,谢雨浓并没有和戚怀风有过多少交集,他们只是分在过一个班,住在过一个村子里,仅此而已。 现在只不过一切回到原点,他知道他,他也知道他,但他们不熟。 日子过了,就好了。冰冰姐姐会生小孩,肥猪新郎官会减肥,一切都会迎来新的开始。 只要挨过去,就好了。 “哎,那个女的是谁啊?好漂亮。” 石安一如既往凑在谢雨浓桌前吃辣条,弄得谢雨浓很不愉快,但谢雨浓又懒得说他。石安可能真的有点傻,物理学了电以后,他的世界就没亮过,永远在成绩排名表的末尾躺着。为了考初中,他妈妈用尽办法,每周末送他去梅里市区补课,据说是梅里一中的老师,就这也没拯救得了石安榆木般的脑袋。 别 在 我 桌 上 吃 辣 条 这句话,一字一顿,谢雨浓从四年级说到六年级,没说过五百遍,也有两百遍了。 他知道阿大傻,但三年级以前,他们不是一个班,他没有亲眼目睹过阿大的傻。 谢雨浓皱着眉把练习册合了起来,扭头看向了窗外。他看见窗口趴着一个女孩儿,正跟坐在窗边的戚怀风说话,戚怀风的脸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女孩儿眉飞色舞的,她扎着双马尾,头发卷卷的,看起来松软可爱,像一块小蛋糕。 谢雨浓低下头,掏出了课桌肚里的手机,午休还有一阵子,六年级没人看午睡,他打算玩两局水果杀。 他不说话,石安就打算用他刚捏了辣条的手来碰谢雨浓,好险被谢雨浓躲过去了。 “你干嘛!” 石安莫名其妙,他觉得谢雨浓反应过度了,愣愣收回手,反问了句:“你干嘛?” 谢雨浓憋着一股气,又低下头去看手机,闷闷甩了三个字给他:“别碰我。” “怪里怪气的,谁乐意碰你……”石安忽然觉得一阵不舒服,他一边吮了两下手指,一边扭头损谢雨浓,“也就我,看在我们从小关系好的份上还跟你玩,你看你每天娘娘腔一样不动弹,谁要跟你玩!” 谢雨浓忽然把手机甩进桌肚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石安,脸上看不出怒气,只有一种沉寂的死一样的冷酷。石安呆滞了一下,耳边有一些窃窃私语,像小虫子一样钻进石安的耳朵,那种小虫子像会勾起怒火。 石安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把手上的东西一甩,踢开了谢雨浓的桌子,他奋力推了一下谢雨浓,谢雨浓像块铁板一样竖在那里,仅仅只是稍稍动了一下肩膀。 “怎么的?想打架啊!” 谢雨浓还是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他,他皮肤很白,此刻的嘴唇更是呈现出一种惨白,一眼瞧过去让人看了很疼。 石安下不去手的,他看见谢雨浓漆黑的头发下映衬出的惨白的面庞,始终打不下去那一拳。他正要放下—— “打。” 谢雨浓忽然开口。 石安诧异地望着他,班里忽然静默了,包括窗口那个甜美的声音。谢雨浓知道,那无数双探究的目光里,一定也有戚怀风的。 他向前踏了半步,扬起下巴,大声呵斥了一句:“打啊!” 石安睁大了眼睛看他,脸上浮现出一丝错乱,他知道谢雨浓古怪,但不知道他那么古怪。 显然谢雨浓并没有想要轻易了结的意思,他还在靠近,靠得更近,像那些所有打架的男孩儿一样,让自己的身体和石安的身体只有一条缝的距离,胸口贴着胸口,呼吸也带着冒犯的意味,喷薄在对方的脸上。 他就是要激怒石安。 石安憋着气看他:“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谢雨浓淡淡道:“你打啊。” 石安一把抓住谢雨浓的领子,真的举起了拳头。 谢雨浓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瞳仁里的拳头越离越近,越离越近,他笃定那一拳头会砸到自己脸上,但他没有闭眼,而是用一种更冰冷且锋利的眼神看着石安。 忽然他被向后狠狠一拽,石安的拳头被拦截在半空。 谢雨浓晃了一下,模糊的光晕中出现一个背影,他一眼看过去,只看到那个人细长的脖子,还有就是那副肩膀,山一样的,锋利而沉重的肩膀。 “好了,别打了。” 他的声音有点低,落在地上,不大重,但很有威严似的。 石安呆呆地收回手,盯着那人的脸,喃喃道:“戚,戚怀风。” 谢雨浓也有些愣神,戚怀风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忽然有些心虚,眼光闪烁不定,有一种莫名的错愕。 戚怀风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看他的时候距离太近,垂眸才能看分明他的脸,那种表情使他染上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的权威。谢雨浓下意识咽了一下,但没有躲避目光。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地跳,每一下都很坚定,每一下都很期待。 那种感觉睽违已久,像很远的时间以外吹来的风,袭过他的耳畔,让他打了个激灵。 第20章 “你跟我来一下。” 被戚怀风握住的手腕很疼,像被一圈荆棘缠绕,明明他也没有掐那么紧。 “哥哥,你去哪儿?” 谢雨浓分神留意了一眼——是那个小蛋糕一样甜美的女孩儿。 而戚怀风却只是留下一句“你先回去”,就带着他离开了。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下了楼,绕过教学楼,绕过食堂,一直停在了自行车棚。 午休时间,自行车棚静悄悄的,只有一旁食堂的排风扇还开着哗哗地响。谢雨浓正对着太阳,微微皱起眉眼看着戚怀风,他看不清戚怀风,阳光中的戚怀风在他的视线里分散为无数块碎片,他看见戚怀风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校服的衣领,蓝色的校裤,还有白色的鞋。 每一块碎片都闪烁着萤萤的光,好像他是一座宝藏。 谢雨浓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低下头,视野里映入灰色的水泥地,那些光蓦地全都消失了。 “你就打算一辈子不跟我说话。” 他听见戚怀风问自己。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戚怀风走近了他半步,他的视野里出现那双白色的帆布鞋,整洁,干净,没有一丝灰尘。谢雨浓盯着自己灰扑扑的鞋尖,忽然松懈了身上的力气。他的心渐渐跳得不那么厉害,好像他平时那样,跳得很安静,偶尔像死的。 “为什么跟石安打架,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谢雨浓皱了皱眉:“好朋友又怎么了?” “好朋友不是应该好好相处吗。” “好朋友也会打架。” “万一打架分开了呢?” “不打架也会分开。” “所以你连再见也不跟好朋友说。” 谢雨浓愣了一下,他抬头,看向戚怀风,这一次,他的视野里是清晰的戚怀风。他们站在一片车棚的阴影里,阳光在戚怀风的肩上划下一道分明的线,让他看起来又明媚又落寞。 谢雨浓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肩头,不敢看他的脸,他怕看见戚怀风的表情,任何一种表情都可能带给他极大的震颤,他讨厌那种震颤。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戚怀风又靠近他一步,谢雨浓没有后退。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夏天的河,缓缓地流淌着发光的河水,炙热的炙烤着人脚掌的大地,谢雨浓的脚就像被黏在地上一样,八岁的他看着河对岸的戚怀风,一句话也没有说,看着那辆车消失在午后的光晕里。 那种被虫蚁啃噬般的刺痛,又回到谢雨浓的身上,他咬着牙握紧了拳头,鼓起了心里所有的底气,抬头看向戚怀风。 他的目光像那个夏天流动的河水,星星点点的光碎在他的眼睛里,以至于那些眼泪掉下的时候,像一串破碎的玻璃风铃。 风吹了,还是会响动,哪怕是残破的音。 “是你,”他抽了一口冷气,一字一顿地把后半句话说完,“先抛弃我的。” 那个夏天—— 是你先走了,戚怀风。 你到底明不明白。 谢雨浓盯着他,浑然未觉手心里的痛。戚怀风察觉到他指缝间滴落的红,他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着他,默默夺过他的手。 谢雨浓没有用力,很轻松就被戚怀风掰开了。 血顺着手的纹路图腾一般在掌心蔓延,顺着那些经络缓缓从指间流逝,滴落到地上的尘埃里。 那是一块很短的刀片。 那一刻,戚怀风明白,这些年,谢雨浓是怎么过的,怎么孤独的,怎么痛的。 第15章 13 回家 「那个女孩儿又来找他了 我知道她 三班的 叫胡因梦 她明明去年才转过来 为什么跟他这么熟? 算了 他可能跟谁都很熟吧 班上的男孩子都喜欢围着他 那些人也挺势利的 明明以前还孤立过他 他都不记得了吗? …… 他可能是不记得了 很多事情」 谢雨浓今天没有搭公交车,而是选择走路回去。他走得很慢,九月的阳光不如八月的炽烈,但也依然算不上温柔。阳光吻在谢雨浓汗湿的后颈上,他低着头,好让脖子跟衣领离得更远,同时……看着地,好叫他不那么注意那个人的存在。 他们的步伐几乎是一致的,谢雨浓抬脚,他就抬脚,谢雨浓停一下,他就停一下。 他们路过了热情叫卖的水果小摊,路过了热火朝天炒着盒饭的餐车,又路过了一排排寂寞地立在路边吃灰的香樟树,最后到了熟悉的路口,卤味店的一大锅卤汁架在店门口,咕嘟咕嘟地辛勤地滚着。 谢雨浓停了下来,那个步伐也停了下来。 他妥协似的扭过头,看向他,看向戚怀风。 “我要进村子了。” 谢雨浓的言下之意,戚怀风不会听不懂。在他离开谢溏村的这些年,戚家依然是人人家里茶余饭后的闲谈主角,乱伦的父亲和女儿,自杀的年轻姑娘,发了疯的媳妇,还有古怪的在喜宴跳河的孩子。 在这些乡下人眼里,戚家像被受过诅咒,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浓浓的迷信的烟火——他们是遭了报应的。 现在,跳河的孩子就站在村口,而谢雨浓知道,他只要一踏进这个村子,很快大家就会认出他是谁,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新的谣言又该开始了。 第21章 比如,跳河的孩子带着姑姑的亡魂回来找家了。 谢雨浓皱了皱眉,勉为其难地开口了:“你走吧,别跟着我了。” 戚怀风没有说话,谢雨浓以为他就要走了。谁知道他忽然走近了几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变成只有一步之遥。谢雨浓抬起眼眸盯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袭上谢雨浓的心头。 某一个瞬间,戚怀风脸上的表情慢慢变了,他的嘴缓缓抿起一个弧度——笑了。 谢雨浓感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很努力才没有打出一个冷颤。 “谢雨浓,你陪我做作业吧。” “……啊?” 这一次,戚怀风懒得再重复一遍他的话,而是直接拉住他的手往前走,他握到绷带,扯到了谢雨浓手心的伤,谢雨浓皱着眉嘶了一声。戚怀风扭头看了他一眼,抓住了更上面的小臂,笃定地拉着他往家走。 “不会玩刀还要玩。” 谢雨浓被他拽着,脑子里有点混混沌沌的,好像这一幕曾经在何时何地发生过……在那个夏天发生过。 “……要你管。” 铁门吱呀一声拉开了,吕妙林赶紧关了水龙头,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从屋子里探出来看:“小雨,回来啦……你是……” 吕妙林愣在那里,看着站在家门口的少年,那孩子穿着平江中心小学的校服,瘦瘦高高的,眉眼似乎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人影忽然微微一动,身后又冒出一个人出来——是谢雨浓。 谢雨浓脸色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先干巴巴地叫一句:“奶奶……” 谢素云拄着一条拐杖从主屋出来,站在门前,她微微一愣,不过很快便恢复了一种温柔的脸色。她还是穿着倒大袖的旗袍,像一个过去走来的人,头发依然一丝不苟地挽着,只不过白得更多,耳边的翡翠耳环换成了一种白色的和田玉,显得她的笑容更加柔和。 “进来吃个饭吧。” 谢雨浓明显感到戚怀风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紧了两分,他好像能感到戚怀风血管里血液的流速变快。谢雨浓抬头看向戚怀风,看见他的侧脸,下颚紧紧地绷着,目光有点凝滞又仿佛在闪烁——他有点紧张。那一瞬间,谢雨浓忽然觉得,戚怀风也许没有走过。 他掰开戚怀风的手,反过来抓住,他望见戚怀风讶异的眼睛,淡然地讲了一句:“吃个饭再走吧。” 戚怀风就这样被他牵走,走了进去。 谢家一直过得很清贫,依靠谢有琴在化工厂的工资,还有吕妙林给厂里烧饭的钱维持着一家四口的生计。早些年谢有琴的文化水平还够给孩子们补补课,现在不说市面上竞争激烈了,另一方面谢有琴的水平确实也不够给孩子们补课了,于是补课这个收入也没了。 家里的一应摆设,不曾变过,包括那只三年前就不大灵光的冰箱,现在也依然躺在主屋的角落。不过也算得救,这样嗡嗡作响好叫餐桌上的人就算不没话找话,也不会过于安静。 谢雨浓和戚怀风坐方桌的下席,肩并着肩,很乖地端着碗筷,吃饭都很沉默,俨然像一对兄弟。谢素云看着他们默不作声的样子,忽然笑了,给他们一人夹了一筷子青椒炒肉丝。 “谢谢太太。” “谢谢……太太。” 戚怀风那两个字说得很轻,很犹豫,但大家还是都听到了。谢有琴端着饭碗,微微蹙着眉,良久了,她忽然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到戚怀风碗里。 戚怀风愣了一下,盯着那块排骨很久,才回了句:“谢谢阿姨。” 谢有琴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吃自己的饭。 吕妙林与谢雨浓交换了一个眼神——怪了。 “小怀风,现在住在哪里呀?听说在妈妈的亲戚家?” 戚怀风看向吕妙林,点了点头,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才说:“嗯,在姨妈家里住。” “姨妈家?”谢有琴皱了皱眉,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善,又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长住在姨妈家里,姨父一家会不会说什么。” “姨父是做文物研究的,常年在北京,家里就我和妹妹,还有姨妈和妈妈住,互相照应。” 谢素云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那蛮好的。” 谈话还算和气,吕妙林看谢素云的脸色也还好,索性又多问了两句:“那跟这边呢?还来往吗?” “妙林。” 谢素云轻声叫住了她。戚怀风笑了笑,摇了摇头,回答道:“没事的太太,都过去了……妈妈和爸爸其实没有离婚,爸爸……一直希望妈妈回家。” 谢有琴果断地回了句:“你妈妈不会回去的,除非……” 讲到这里,谢有琴便止住了话,但也不必再多说,除非什么?除非老爷子戚方浔死了,可能司沁怡还愿意回家。不过有什么意义,夫妻都到这个关头了,情分早已经尽了,戚浩太执迷不悟了。 谢雨浓扭头看了看天色,想了想刚刚一路,除了瞎子阿二,他们也没遇见什么人…… “你天黑了再走吧,跟家里打个电话。” 桌上忽然静了,所有人都看向谢雨浓,谢雨浓嚼了一口干饭,眼睛左右扫着,咽下去了,才讪讪敷衍了一句:“我怕那些阿婆又乱讲。”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戚怀风答得过于满不在乎,谢雨浓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点生气。 第22章 “……随便你。” “这样吧,”众人看向谢素云,谢素云微微一笑,看向戚怀风,“小怀风今天住下吧,跟家里打个电话,就说在同学家,太晚回去也不安全。” “太太!” “好!” 谢雨浓不敢置信地盯着戚怀风,哑口无言。 他有病啊! 第16章 14 夜话 谢雨浓好早开始就不跟谢素云一间房了。上了四年级没多久,谢雨浓就搬到了二楼的房间,本来有一间西房,是谢雨浓的小舅舅住的,但谢雨浓有记忆开始,那间屋子就没有住过人。就像他素未谋面的父亲一样,这位谢有琴的亲弟弟,他的小舅舅,他也一面不曾见过。 “你的房间还挺大的。” 戚怀风一屁股坐在他床上,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谢雨浓皱了皱眉,从衣柜里抽出两件衣服,甩到戚怀风身上,挺用力的,像甩了两个巴掌。 “去洗澡。” 戚怀风也不喊疼,抓起衣服就要往外走:“一楼是吧,楼梯间就是浴室。” “……知道还问。” 房门被关上,谢雨浓懊恼地蹲了下去,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蠢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可能不止是骂戚怀风,也在骂他自己吧。他搞不懂很多东西,搞不懂自己,更搞不懂戚怀风。 戚怀风很快洗了澡上楼来,谢雨浓看到他用校服在擦头发,愣了一下——自己没给他毛巾。 “你等一下,我去拿毛巾。” “没事,校服干得快。” 于是谢雨浓的脚步又顿住了,没有动。他看向戚怀风,校服的吸水性不好,他浑身半干不干,白色的汗背心一块一块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头发和鼻尖的水珠在他晃动的时候滚落到地上,水泥地洇出一个一个墨色的小点。 谢雨浓盯着那些小点,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乎清晰在耳,他一步一步走近那些小点,直到自己的脚尖对着的就是另一双脚,那些水洒在他身上,像烫的,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动。 “干嘛?” 谢雨浓抬起头,盯着他,看见他湿漉漉的头发交映下的双眼,是直白的,是无丝毫藏匿的。戚怀风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却被谢雨浓过分尖锐的眼神直接噎了回去。谢雨浓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更剧烈,剧烈到他无法忍受,忽然他用力地推开了戚怀风,逃出去,关上了门。 谢雨浓整个人贴着门板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他的脑海一片混沌,名为戚怀风的碎片正在一块一块地拼聚,拼成一个具体的人,一张具体的脸,近在咫尺的,湿漉漉的模样。 和八岁的夏天一样的白色汗背心,一样的满是水珠的身体。 但一切都不是八岁了。 他侧过身,把一边脸贴着门板,冰凉的门板让他的的意识清醒了一些,思维也缓慢起来—— 「叛徒 他是叛徒」 他是叛徒吗? 谢雨浓茫然地在心里问。 他陡然想起什么,视野慢慢清晰起来,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扯住了他混乱的神经,把他紧张地提起来—— 谢雨浓猛地打开了门。戚怀风吓了一跳,他手里的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谢雨浓几乎用一种惊恐地眼神看着那东西,冲过去把它捡起来,迅速塞进了抽屉里,甚至旋转并拔出了钥匙,把它锁了起来。 戚怀风被他紧张过度的样子吓到了,还没等他问什么。谢雨浓忽然很凶狠地盯了过来,他像一只被侵犯领地的小兽,浑身的毛和尾巴都竖了起来,警告着入侵者。 “你都看到了什么。” 他的口气说不上多好,甚至有一种诘问的感觉。 戚怀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直一言不发,一直到谢雨浓的愤怒好像要达到一个峰值,将要爆发出来的时候,戚怀风才冷静地回答他:“没有,我什么也没看,我刚要打开,你就进来了。” 谢雨浓的眼神终于收敛了起来,他的无形的爪子和尖锐的兽齿,好像一瞬间全部消失了,缓缓地恢复成一个沉默的冰冷的人。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戚怀风的错觉。 戚怀风坐到床上,看着他:“那是什么,一本笔记本,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谢雨浓没有回答他,而是把钥匙塞进口袋里,低着头匆匆忙忙从衣橱拿了衣服,又跑出了房间。 房门再一次被关上,戚怀风看着那只被锁牢的抽屉,沉默不语。直觉告诉他,那里写着谢雨浓的秘密,很深的秘密。 一团黑色的云一般,被锁进更为漆黑的匣子。 谢雨浓开房门前酝酿了很久,他担心戚怀风会继续问那本笔记本的事。结果他打开门,屋子里的光很昏暗,大灯被关了,只有书桌开了一盏台灯,暖黄色的光照亮床的一角,电风扇发出细微的噪音,但依然小声地努力运转着。 而床上的人,背对着自己躺着,已经歇下了。 谢雨浓愣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关上门,绕到床的另一边,爬上了床。 他背对着戚怀风,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也不想让自己看见他。 “纱布换了吗。” 黑暗让人的耳朵更敏感,那些声音明明相距甚远,却像贴着自己的耳朵。谢雨浓忍不住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有一种惶恐使他的眼睛比平时更亮,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第23章 他咬了一下嘴里的肉,才说:“换了。” 戚怀风看着他的背,见他没有要转过身的意思,于是只好对着他的背,继续发问:“你妈她们怎么都不问你的手受伤的事。” 戚怀风还记得以前他送谢雨浓回来,他们一家人看见他昏倒着急的那个样子,怎么现在连手上缠了纱布都不关心了。 “我不喜欢她们问我的事。” “……你常常弄伤自己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说就是经常了。” “……偶尔。” 戚怀风忽然不说话了,一直过了很久了,谢雨浓想了想,悄悄动了身体,想要转过去看看他是不是睡着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必须要走。” 谢雨浓僵硬地侧卧着,他本来就不自在,戚怀风一说这话,他更像一座石刻的身躯不自然地扭倒在床上。 他不说话,戚怀风不以为意,继续说自己的:“我妈妈再呆在家里迟早会出事,姨妈说可以让我们过去住,也找好了妈妈的新工作,妈妈愿意走,唯一的条件……” 他顿了顿,才说出那半句话:“就是把我带走。” 司沁怡当时的状态,大家有目共睹,她几乎已经疯了。每个夜,都能听见戚家传出女人的哀嚎,像鬼哭。 谢雨浓依然沉默着,但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一些微微的缓和,他慢慢试图挪动自己的四肢,转过身去。 台灯自然地泼洒下一片橘黄色的光,披在戚怀风的肩上,像一层温柔的被子,包裹着他。 谢雨浓看着他的眼睛,看见他依然澄澈的毫无掩饰的眼睛,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没有更多的话了。谢雨浓知道,戚怀风不是个话多的人,今晚他已经说了很多。 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谢雨浓才发现,他们的人生,他们的人,好像在那个夏天,全都换了个个儿。他走上戚怀风的方向,而戚怀风走上谢雨浓的方向。 谢雨浓的沉默寡言,不再是模仿戚怀风来的沉默,而是一种更深的,海沟一样深沉的静默。而戚怀风,他进入洒满阳光的温暖的房子,沐浴在他长久未得的爱里重新发芽成长,他身上的那种尖锐的锋芒,全部消失……不,没有消失,好像全部长到了谢雨浓的身上。 谢雨浓攥着戚怀风过去的一块碎片生活着,碎片硌得手很疼,流血,但跟他却是在一起的,可以永远陪伴他的。 “你现在比你小时侯话还要更少。” 谢雨浓垂下眼眸,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否认,也没有再刻薄地反驳。 “我呢?”戚怀风看着他,在重新对上谢雨浓的目光的时候,很浅地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变化吗?” 谢雨浓在心里想,你变化可大了,可是张嘴却说了另一句。 “……还行。” “你撒谎。” 谢雨浓下意识递给他一个幽怨的目光——是你叫我说的! 戚怀风替他下定结论:“你一定觉得我很怪。” 谢雨浓有些惊讶,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戚怀风,那双眼忽然没有那么多心事,像回到他八岁的时候,只有一种稚嫩的纯粹的好奇。 “看,我说中了……你那天为什么不跟我说再见。” 又是这个问题。 谢雨浓沉了沉心,顿了很久,戚怀风也很耐心地等他说,也许过了五分钟,也许过了十分钟,总之可以说很多话的时间过去了,谢雨浓却只说了半句话。 “……因为怪。” 戚怀风自动给他翻译:“那天的我看起来很怪?” 谢雨浓并不作声,眨了一下眼睛,默认了。 “那我现在不怪吗?” 很怪。 谢雨浓违心地回答他:“……还行吧。” “撒谎精。” 谢雨浓瞪了他一眼,忽然扭过身,背对着他,睡了。 静谧的夜晚到处是虫鸟的低吟,电风扇的电机发烫,发出嗡嗡的蜂鸣,没有这些声音,夏天就不再是夏天。谢雨浓在这样的“低语”里,抓住瞌睡虫的尾巴,陷入朦胧的梦境。 梦里,有一条发光的小河,静静地流淌,他赤着脚踩进河里,河滩很浅,可以让他站住。 很久,他只是站着,任由那些水被他的脚踝破开,分道扬镳地流去。 “谢雨浓。” 他听见有人叫他。 但他四处回望,都没有看到人。 “谢雨浓。” 谢雨浓努力分辨着声音的方向,他在河里不断地蹚来蹚去,河水越来越湍急,哗哗作响的水声淹没了那个呼唤他的声音。 “谢雨浓。” 他大喊着:“戚怀风!你在哪儿!” “谢雨浓。” 这一声忽然变得尤为清晰,他的脑中有一声干净的蜂鸣,利落地切割了一切杂音,只留下那声呼唤。谢雨浓扭头看去,看见戚怀风,八岁的戚怀风,还有十一岁的戚怀风,他们手拉着手,一起向后倒去—— “谢雨浓,对不起。” 水流吞噬了他们。 他蓦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不是河水,而是嘎吱嘎吱转头活动的老电扇,还有空荡荡的另一只枕头。 谢雨浓平复了一下呼吸,从床上爬起来,清晨的光总是格外清明,麻雀在窗外吱吱喳喳地争颂,一切悉如平常。 第24章 没有河,没有戚怀风,都是梦,都是假的。 “谢雨浓。” 他几乎是下意识发了个抖,像被打了一下,不自然地抬头看过去—— 戚怀风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冲谢雨浓轻松地示意了一下。他和老风扇,窗外的那些鸟,一样自然和谐,好像一直生长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谢雨浓茫然地盯着他,半天回不过神来。 戚怀风有些莫名,喝了口粥,催促他:“快起来啊,吃早饭。” 谢雨浓匆匆低下头,从床上爬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耳朵有点烫。 “哦……吃什么啊……” “喝粥啊,快点,阿姨买了油条回来。” 谢雨浓脱下睡衣,扭头又看了眼戚怀风,见他依然一副从容的模样,才回过头继续找衣服穿。 他好像真的没离开过一样。 “你太瘦了,弯个腰脊椎骨都看到了。” 谢雨浓套上t恤,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瞪了他一眼。 “要你管。” 戚怀风愣了一下,笑着跟他下楼去了。 第17章 15 咸蛋 那种感觉挺怪的。 大概桌上所有人都这么觉得,所以没有一个人说话。 谢雨浓假装专心致志地在撬咸蛋黄吃,蛋白米粒一样碎了一桌子,他水平没那么差,只不过今天有双眼睛一直时不时看他。他埋头苦撬,没留神碗里被丢入半个咸蛋黄,静静地躺在他的粥面上,黄澄澄的,像个乖巧的小太阳。 谢雨浓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戚怀风,对方却不以为意似的,继续喝自己的粥,并不看谢雨浓。 “……拿回去。” 三个大人不约而同停了筷子,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谢有琴跟吕妙林交换了个眼神,吕妙林一脸状况外——她也不知道。 其实吕妙林昨天就看出来两个小孩儿怪怪的,这三年戚怀风也没来家里玩过,甚至放学也没跟谢雨浓一道走过,就昨天,冷不丁就来家里了,还留下来住了一晚…… 戚怀风一边撬自己的咸蛋白,一边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我不爱吃那个,给你了。” 谢雨浓不说话了,而是静静地盯着粥面上那颗咸蛋黄。很久了,戚怀风才忍不住看他,见他不动,以为他生气了,想着不如捞回来,刚伸筷子,谢雨浓忽然护了一下自己的碗,搅开了那颗咸蛋黄。 “哦。” 他听见谢雨浓闷闷地答了。 戚怀风抿着唇微微挑了挑眉,低头继续去吃自己的粥。谢有琴咬着筷子看了一眼吕妙林,吕妙林只是看着两个孩子笑,又给两个人各夹了一筷子小青菜。 “有,有人吗?” 铁门冷不丁吱呀响了一下。 一桌人一齐回过头去张望。谢雨浓看见门口站了个男人,有点眼熟……他收回目光,刚要问大人,余光就瞥见戚怀风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那是谁。 吕妙林放下筷子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慌张:“他怎么来了。” 戚怀风回过头来,低着头继续喝粥,脸上却没有先前的轻松,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淡。 谢雨浓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下筷子去看看,正犹豫间不知道那男人怎么了,突然喊了起来。 “怀风!怀风!我是爸爸啊!我是爸爸!” 谢素云皱起了眉,向谢有琴伸出了手,谢有琴会意扶她起来,搀着她去门口看看情况。 戚怀风恍若未闻,低着头又喝了几口粥,放下了筷子,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一放下筷子,谢雨浓也放下了筷子。 他很久没看到过戚怀风那样的眼神,那样决绝的,略微带着一种愤恨的眼神,现在他正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什么地方,但谢雨浓知道,他不是真的在看什么,他想用这样的眼神去伤害,去诘问的,是门外的那个男人。 “你来做什么,这里没有你儿子,你走吧!” “那不是怀风吗!怀风!我是爸爸!” “不是不是,那是小雨的同学,你快走吧!” “怀风!怀风!我是爸爸啊!你看看爸爸!” 戚怀风绷紧了下巴,努力隐忍着什么,随后他匆匆说了句:“我们去上学吧。” 谢雨浓还没应他,怀里就被塞进了书包,被生拉硬拽起来,直接往外走。 “戚怀风,戚怀风!” 戚怀风没答应他,而是拉着他一味往前,一直到要与那男人擦肩而过,谢雨浓忽然着急地喊了句:“我还没换鞋!” 戚怀风停了下来,那男人也不再喊,他被吕妙林拦着,看见戚怀风的那一刻,忽然捂住了脸,呜咽着哭了起来。门外围了几个租房子的外地人端着饭碗好奇地在看,谢雨浓看看那些人,再看看那个蹲下去坐在地上痛哭的男人。 一种久违的窒息感又压向他。他知道,一定不是只有他感受得到。 谢雨浓反过手,攥紧了戚怀风的手,戚怀风低头看见了。 戚怀风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冷静了许多:“你想说什么,说吧。” 戚浩还是哭,抱着头痛哭,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他的懦弱,他的颓废,毕露无遗,他任由人们看他,耻笑他,自己践踏自己的尊严。 在那个家里,他长久地失职,缺席保护者的角色。 戚怀风不耐烦地追了一句:“别哭了,你再不说,我就上学去了。” 第25章 谢素云拍了拍谢有琴的手,又看向吕妙林,吕妙林关上了门,驱散那些好奇的看客。谢雨浓跟随她们一起进屋,只留下戚浩和戚怀风站在院子里。 他坐在屋子里换鞋,眼睛时不时瞥向外面的两个人。他看见戚怀风始终站得笔直,而那男人跪在戚怀风的脚边,试探性地伸出手扯住了戚怀风的裤脚。 那是怎样的父亲。他为什么不明白,戚怀风需要的不再是道歉,不再是乞丐一样失去尊严的跪拜和乞求,他需要的是父亲的爱和保护。 他们不知道在交谈些什么,总之交谈得不算良好,好在戚浩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好像是特地来说些什么,一直在向戚怀风倾诉,可能是挽留他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戚怀风在这里。 出神间,戚怀风忽然扭过了头,对他喊:“谢雨浓,鞋换好了吗?上学去了!” “哦……”谢雨浓匆匆站起来,背上书包,“哦,来了来了。” 戚怀风头也没回,率先出了门,谢雨浓在路过戚浩的时候停了一下,想问什么又问不出口,就听见戚怀风远远又催了一句,他便跟上去,一切作罢。 他们早上坐公交去学校,城乡公交人很少,他们只需要坐三站,但戚怀风还是拉着谢雨浓在车后面坐下了。 戚怀风靠着车窗,闭上了眼,一言不发。谢雨浓悄悄看他,看他闭着眼,便更光明正大地看他。 “看我干嘛。” 谢雨浓一怔——也没看见他睁眼啊,这不是闭着呢么。 “……没什么。” 谢雨浓别开目光,盯着报站的电子屏,不知道为什么,心好像跳得有点快。 “爷爷生病了,他叫我回去。” 谢雨浓愣了一下,扭头又看向他,这一次戚怀风睁开了眼,他眼中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好像只是陈述一件别人的事情一样平淡。 戚怀风垂下了眼眸,又补了句:“妈妈没告诉我。” 他是想说司沁怡没告诉他戚方浔生病的事。联想到刚才戚浩的模样,应该也不是什么小病,想来司沁怡应该很早就知道了,但是瞒着戚怀风。谢雨浓能理解司沁怡,如果告诉戚怀风,他一定会回去的。 戚怀风就是这样的人。 谢雨浓盯着电子屏,尽量平静地问出了那句话:“你要回来吗?” 期待他回谢溏村的,不是只有戚浩和戚方浔。 戚怀风望着车窗外,将目光远远地投到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那些云十年如一日地漂泊,没有家,也没有落脚之处。 云也会疲惫吗? 云没有身体,也没有心,也许不会疲惫。 戚怀风忽然对谢雨浓讲:“下辈子做云好了。” “前方到站,平江镇,平江中心小学。” 谢雨浓正要起身,衣服忽然被拽住了,他疑惑地回过头,发现戚怀风盯着自己,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 “谢雨浓,我们今天去市里玩吧。” 谢雨浓张着嘴欲言又止,愣住了。 “小朋友,还下不下车啊!” 还没等谢雨浓回头,戚怀风靠着窗拉长了声调喊了句:“叔叔!我们不下车!今天逃课!” “喔唷,小小年纪……那回到位子上坐好啊!” 汽车再次驶动,谢雨浓在颠簸中被戚怀风拉回了座位。已经开出了一两分钟,谢雨浓才回过神来,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震惊地看着戚怀风:“你疯啦!” “你现在后悔不了了,公交车不回头。” 谢雨浓盯着不断变换的周遭的风景,他很少去市区,这条路对他来说很陌生,那些树,那些街道,那些逐渐密集的车流,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未知的黑洞,危险地吸引着他。 他可以下车的其实,他们心知肚明,但谢雨浓没有。 “……我们去干嘛?” 戚怀风看着车窗,微微一笑:“去爬山。” 车窗里映出谢雨浓的脸,那些针一样的刺和冰冷的目光全部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他本来的样子。谢雨浓对世界最初的模样,是简单的,纯粹的,胆小的,也是柔软的。 他盯着戚怀风,戚怀风盯着车窗里他的影子。 现在起,谢雨浓又只能依靠戚怀风了。 第18章 16 琴山 平江镇隶属梅里县级市,从平江镇去梅里市区搭车要一个小时。谢雨浓并不常进市区,一方面是没什么事需要去,另一方面是真的有点远。在他很小的时候,可能五六岁的时候,谢有琴还带他去市区买过衣服,后来再长大,他就没去过了,对于市区,他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 陌生的方言,陌生的人,还有陌生的街道,陌生的繁荣。 谢雨浓不动声色地躲避着这些陌生的人事物进入自己的视野,每当他看见那些,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受到了侵犯一样,让他很不适应,也很不舒服。 可是每当他看向戚怀风,戚怀风却总是靠着车窗,很悠然自得的模样,他放松地看向车窗外,任由窗外的风吹起他的刘海,洗刷他的眼口鼻。 仿佛他就是一片云,一阵风,他就是自由本身。 于是谢雨浓也想学着他,让自己的肩膀和额头不要绷得太紧,可是他办不到。 也许戚怀风跟班里那些时髦的同学一样,常常到市区来,比如跟胡因梦一起来。六年级,男孩儿和女孩儿还都对互相的存在感到很懵懂,但也不是没有人早恋。 第26章 谢雨浓看着戚怀风,有些出神——他和胡因梦在谈恋爱吗。 坦白说,胡因梦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平江中心小学最好看的小姑娘,除了星期一有升旗仪式,她很少穿校服,蕾丝的裙子,带着波浪花边儿的白棉袜,亮面的黑色小皮鞋,还有她标志性的蓬松可爱的长长双马尾,无一不标志着她甜美的个性,还有优渥的家境。有传闻胡因梦还拍过广告,她家里人是有意要培养她做童星的。 谢雨浓不知道真假,只知道那是一个跟自己不同世界的人。 “你想好初中要考哪里了吗?” 谢雨浓回过神,发觉戚怀风也正盯着自己,他们岂不是对视很久,刚才怎么一点没察觉。 他匆匆低下头,回答道:“梅里一中。” “我也要考梅里一中。” “嗯。” 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梅里最好的初中就是梅里一中,成绩好的孩子都削尖了脑袋想进梅里一中,戚怀风和他已经是平江中心小学最好的学生,如果他们也考不上梅里一中,那平江中心小学应该全军覆没了。 这种感觉还挺微妙的。谢雨浓讲不上来哪里微妙,他想到三年级的时候,他在学校走廊里听到别人把他和戚怀风放在一起谈论,他的心情也是这样。 有一点点,一点点的高兴。 车就要到站,城乡公交的终点站是服装城,戚怀风要去爬山,应该是要去市中心的琴山,就是还不知道怎么去。 “我们下了车怎么走?” 戚怀风刚要说话,汽车便刹了车,广播开始报站:“终点站,国际服装城,到了,请乘客们携带好随身行李,有序下车。” 周围的人陆陆续续都站了起来,谢雨浓后知后觉地也站起来,很自然地随着人流被送到了车后门,等他回过神来,他与戚怀风已经隔了好几个人,戚怀风站在人群的最后端。谢雨浓忽然有些心慌,但他又叫不出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被推下了车。 暑热扑面而来,那些特属于夏天的柔柔热风有如无形的浪,一层一层接连不断地拍打到人的身上脸上,叫人一时间迷失在缱绻的风中,回不过神来。谢雨浓抱着书包,迷茫地看着周围忙碌的人群,觉得他们像一个一个黑色的点,在他的视野里模糊如同一只只蚂蚁,勤勤恳恳地来来去去。 “来啰!让开让开啊!” 他的肩膀被猛地一掰,整个人不受控制向后退了半步。那一刻他好像才从夏日的迷雾里被拉扯出来,清醒了。他扭头看,戚怀风正严肃地看向他,不知道为什么,戚怀风看起来心情有些不好。 “看路啊。” 谢雨浓呆滞地点了点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戚怀风已经拉住了他的手。 “走了,去坐三轮车。” “三轮车?” 戚怀风漫不经心地回答他:“那不然呢,你想走去市中心吗?” 谢雨浓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没坐过三轮车。 在那个年代,梅里市区还有很多做人力三轮行当的人,他们大多是一些晒得黑瘦的外地来的青壮年男人,在人流密集的街头巷尾揽客拉客,灵活地穿梭于这座城市,没有他们不熟悉的路,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大多路程要价至多五块八块,甚至更便宜,可谓物美价廉。 但他们只聚集在梅里市区,平江镇上并没有拉人的人力三轮。 谢雨浓不来市区,自然没有坐过。 不过戚怀风似乎很有经验,他正跟骑三轮的讲着价,谢雨浓帮不上忙,只好站定在几步开外看着。谢雨浓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讪讪将自己的书包抱得更紧。 “来,走了。” 谢雨浓懵懵地看向戚怀风,好像看不清东西似的眯着眼。戚怀风嫌他慢,一把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上了车。 你很难相信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大的力气,那些黝黑的细瘦的胳膊和腿,就那样竭力绞动着车龙头和脚踏板,人的身体成为这三轮车的一部分,像一块柔韧的零部件,那样反常理地忽高忽低地运动着。 谢雨浓盯着那车夫骑车,努力让自己的嘴不要张开,可眼神还是出卖了他,他很惊讶,非常惊讶。 以至于戚怀风扭头看他一眼,立刻知道他是第一次坐三轮车,不过戚怀风什么也没问他。问他做什么,谢雨浓羞愤起来,别从车上跳下去。 三轮车剧烈地震动刹停,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研磨声,像用指甲狠狠刮过一块铁皮,谢雨浓下意识闭紧了眼睛,捂上了耳朵。 “小朋友,我们到了啊!” 再也不坐了! 琴山其实不是山,只是一座丘陵,它的高度远远不及真正的山。梅里以琴山为中心,毗邻山脚发展了商业区,市中心有繁华的灯火,也有怡人的青山碧水,算是苏州以下小有名气的很特别的县级市。 进山有一条修葺好的长长的石阶路,谢雨浓理所当然地踏了上去,结果他刚走了一步,就被戚怀风拉了下来。 他着急拉好自己的书包背好了,踉踉跄跄地被戚怀风拽着走。 “不是爬山吗!” “爬,不是这条。” 戚怀风带他围着山绕了一小段路,最后走到山脚的某一处,谢雨浓一看,竟然是一条野道。琴山毕竟是一座丘陵,这条野道前前后后不知道被多少人开拓踏平,倒也不算陡峭,可以走。 第27章 谢雨浓纳闷地看向戚怀风,但始终没问出口。 戚怀风注意到他的眼神,狡黠地笑了一下:“怎么,很佩服我?” “……自恋。” 是挺佩服的,但不想告诉你。 谢雨浓故意抛下他,埋头扎进了林子里。 山下依然是炎炎夏日,山林里却阴凉仿若已经迎来秋日,那些细碎的阳光透过枝与叶的缝隙金子一样洒落到地上,风一吹,就随着树影一起晃动,又像粼粼的波光,草叶磨蹭沙沙的声响让谢雨浓听得很舒服,他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得到安抚。 “谢雨浓?” 谢雨浓心情很好地嗯了一声。 戚怀风笑了一声,才问他:“你妈怎么不打你电话。” 谢雨浓忽然顿住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放松过头了,他今天可是逃课来的。 他赶紧把书包一边扯下来,在旁边翻手机。 一下,没摸到。 两下,没摸到。 三下…… 谢雨浓愣了愣,把书包放下来,拉开拉链,翻找起来。戚怀风看他紧张的样子,问了句怎么了。他也不回答,只是闷头翻。 几乎所有的书全都搬出来了,谢雨浓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放弃了。 “……我手机好像被偷了。” 戚怀风愣了愣:“真的假的……” 第19章 17 芽 “嗯……嗯……没有,嗯……我知道了,我会早点回去的……嗯……” 谢雨浓扭头看了一眼戚怀风,戚怀风被他一看,无声地做了个啊的口型,谢雨浓摇摇头,又扭过头回过去继续说:“嗯……奶奶,你别担心,我先挂了。” 戚怀风从他手里接过手机,随口道:“我带你逃课,拐你来市里,你妈知道肯定恨死我了。” 谢雨浓皱着眉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妈妈从来没有恨过你,以后也不会。” 戚怀风笑了笑,把手机放了起来。 他们的脚程很快,琴山也不高,山顶几乎一下就到了。 不过爬上山顶俯瞰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畅快。谢雨浓在山崖边站了站,看出去不是绿水青山秀美的风景,而是水泥精钢,铜墙铁壁一般的城市。他知道,遥远的以后,他也会进入这座城市,成为一块水泥,一条钢筋,变成这座城市沉默的一部分。 他的人生,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看到那边没有。” 谢雨浓看了一眼戚怀风,戚怀风指着一个方向,谢雨浓顺着望去,坦白讲,他不知道那个方向和其他方向看起来有什么区别,都只有一座座灰白的高楼。 “看什么?” 戚怀风瞥了他一眼,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那个方向,是上海。” “上海?”谢雨浓又努力地看了一会儿,仍然一无所获,“你瞎说吧。” “你就这样看当然看不出,你又不是千里眼。” “……那我怎么知道那里是不是上海。” 戚怀风扭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轻松地笑了。 谢雨浓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戚怀风这一天所说的话。 “谢雨浓,那里是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到那里去。” “到那里去?” 谢雨浓怀疑地看了看他,又把那份疑惑投向那个不知道是不是上海的远方。 那个年代,上海像一座满是宝藏的金矿一样吸引着所有野心勃勃的人,上海对还是孩子的他们来说就是最大最远的地方。 我们真的能到那里去吗?怎么去呢?去了又要做什么? 十一岁的时候,谢雨浓不知道那些大城市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当他们谈论起这些地方,他除了迷惘,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其实和戚怀风一样充满希望,并且激动着。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也正因为一无所知,才让冒险更为值得,更为危险而迷人。 他回头,看见戚怀风正望着他,四目交接的那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很轻松。 说不上来为什么,谢雨浓觉得他能够原谅戚怀风了。 “谢雨浓,我们以后一起去上海吧。” 谢雨浓扭头看向戚怀风指过的那个方向,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很远,也许真的可以去。 他点了点头:“好,一起去。” 戚怀风忽然欢呼了一声:“走喽,下山喽!” 谢雨浓跟着他又一次跑进树林里,远方暂时被抛掷在他们身后,那些遥远的梦幻般的未来,暂时不如此刻山间飘散在风中自由的快乐。 下山走了另一条野道,谢雨浓真是惊讶于戚怀风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但他又不想问,真问出口,好像就输了什么似的。 那条道很特别,要比先前的那条更蜿蜒,如果说先前的那条更像一条捷径,那下山的这一条,则好像是故意为了寻觅风景而走的。 果不其然走到某一处开始,两个人看见了一条湿漉漉的岔路,戚怀风啊了一声,拉着谢雨浓又往那条岔路去了。谢雨浓跟着他身后,踩过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洼,感觉很奇妙。 他们一直走一直走,那些水流越来越明显,从经络一般细细的一两支,变成一条浅浅的沟,谢雨浓的耳朵动了动,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 他愣了一下:“瀑布?” 戚怀风神秘地笑了笑,但没有回答他。谢雨浓的心脏砰砰直跳,就这样又走了一阵,水流声更大更明显,谢雨浓终于从那些竹林交相掩映的缝隙中,望见那道白色的瀑布,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瀑布。 第28章 谢雨浓呆呆地被戚怀风带到那道瀑布前,他们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手牵着手一起仰望着那道瀑布。 那不算一道很大的瀑布,相比他们在书本上所读到的瀑布,琴山这座瀑布显得更精致,只有三四人高,水流大约也就两三米宽。那些水帘像透明的蝉衣一样,被石壁上的石块划破,也依然一挂又一挂地接连滑落,在小潭中溅起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色水沫,水雾腾腾,仿若水面上有一片活动的云。 “我就记得有个瀑布,差点忘记带你看了。” 谢雨浓下意识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 戚怀风怪笑了一声,晃了晃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怎么谢。” 谢雨浓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但又不好收回,有点窘迫地回他:“你想怎么谢。” 他真怕戚怀风要他请吃什么饭买什么东西,他可没钱。 戚怀风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紧张什么,我开玩笑的。” 于是谢雨浓更不好意思,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回去的三轮车的钱,我来付吧。” “本来就应该你付,我没钱了,只有两块钱坐公交。” 谢雨浓忽然有些头皮发麻,震惊地看着戚怀风。他看戚怀风一路从容淡定的那个样子,他还以为戚怀风很有钱!就这他也敢拉着人往市里跑?! “……三轮车多少钱,我怕我也不够……” 戚怀风忽然沉默了,扭头看向谢雨浓:“你有多少。” 谢雨浓松开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摸到两块钱,这个是本来回家坐车用的。他交给戚怀风拿着,然后又打开书包,拉开了一个小隔层摸了摸,摸来摸去只摸到了四块钱。 两块钱坐公交,留给三轮车的,只有四块。 谢雨浓摊开手掌心四个银色的硬币,疑心道:“你来的时候是不是付了五块?” 戚怀风把手里的两块倒给他,拍了拍手上虚无的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没事,讲价就好了。” 谢雨浓有点不相信:“真的能行吗?” “那我们又没办法再变出一块钱。” 说的也是,钱是死的,凭空也变不出来。 谢雨浓把钱放回口袋,背好了书包,戚怀风绕到他身后替他把书包拉链拉上了。戚怀风看了看手机,说了句时候差不多了,该走了。谢雨浓哦了一声,恋恋不舍地多看了那瀑布几眼,那瀑布依然很漂亮,对他们的离去并不在意。 谢雨浓回过头跟着戚怀风,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水流声愈来愈远,远到这山里仿佛并没有这座瀑布。 谢雨浓一直到下了山,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戚怀风在路边四处张望着找三轮车,余光瞥见谢雨浓的脸色,忽然说了句—— “谢雨浓,下次再陪我来爬山吧。” 谢雨浓暗淡的双眸忽然被点亮了一样,他动了动嘴皮,好像很不习惯似的,愣了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好,好啊。” 戚怀风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走,我们去前面看看,这里好像没车。” 讲价之路并不顺利,五块一般是人力三轮的起步价,少了这个价格谁也不肯跑。戚怀风讲了好几个,遇到最后一个,是一个有点胖嘟嘟的老大叔。 老大叔穿着一件军绿色的polo衫,看起来很朴实也很亲厚,看见他们是两个小朋友,还笑眯眯地多问了好几句闲话。结果他一听四块去服装城,也为难说去不了。谢雨浓正难过, 不知道要怎么办,戚怀风忽然扒住了人家的胳膊,把谢雨浓和那老大叔都吓了一跳。 “叔叔,你就帮帮我们吧,我们没有更多的钱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平静,但很真诚。谢雨浓看戚怀风坚定地盯着人家,便也向前站了一步,盯着那老大叔,磕磕巴巴地说了句:“帮,帮帮我们。” 那老大叔张着嘴像要笑,又不像笑,叹了口气才妥协似的说了句:“行,上来吧。” “谢谢叔叔!” 一回生,二回好像就熟了。谢雨浓坐在那三轮车上,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看着周遭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依然是陌生的,但又觉得哪里好像变了。 其实,陌生也没那么可怕。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那个台风天,雨下得那样大,那个小坡对他来说也不算矮,他不敢跳下去,但当时戚怀风站在坡下张开手接他,他就真的跳下去了。 还有那座田野深处的鬼屋,他害怕得挪不动脚,戚怀风拉着他,他也就进去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记忆的几次冒险,竟然都和戚怀风有关。 谢雨浓愣了愣,觉得肩头一重,一扭头,是戚怀风磕在他肩上睡着了。 很难形容那一刻谢雨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脏的跳动似乎变得缓慢,不光心脏,还有周遭的一切,所有正在移动的东西,人的行动,还有话语,都变得缓慢,他和戚怀风好像坐在另一个时空里,而戚怀风的呼吸一深一浅的,仿若一串脚印一样踩在他的心里。 谢雨浓沉默着,很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扭过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攥紧了手心,还未愈合的伤口有点痛痛的。 车厢里人声鼎沸,没人注意到心绪如小小秧苗破土而出的声音,只有耳朵,成熟的樱桃一般悄悄地红了。 第29章 「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心脏,和伤口一样刺痛着,好像破土而出的是一株荆棘。 第20章 18 手机 戚怀风要比他先到站。 下车前,戚怀风突然说:“我打算今天跟妈妈提一下。” 谢雨浓愣了一下,一直到车门打开,戚怀风说了再见,他才意识到戚怀风在说什么。他拉开车窗,热风迎面而来,将他的脑袋裹得昏昏涨涨,他看见戚怀风回过头,很坚定地仰望着他。 车轮转动,谢雨浓皱着眉匆匆望了眼车头,在他跟戚怀风越距越远的时候,他扭过头大声喊了句:“戚怀风!明天见!” 戚怀风远远地冲他挥手,脸上好像带着笑:“明天见!” 没有更多的话了,也不需要更多的话。 那个身影在谢雨浓的视野里越来越小,最后那个人的手放下了,他也钻回公交里,关上了车窗。谢雨浓看着报站电子屏,黑底红字不停滚动,就像车轮只是短暂停留,便很快又奔向下一站,他和戚怀风,终归要不住地受命运的驱使,即便来不及告别,也要奔向下一站。 他们现在都已经在自己的路上了。 谢雨浓还没到家,就远远看见了吕妙林,这个时间是中饭刚过,吕妙林不应该在家里,应该在厂里跟工人们一起吃饭才对……谢雨浓意识到可能在家的并不只有吕妙林。 “奶奶。” 吕妙林上前来替他拿书包,关切地问他:“怎么样,除了丢手机,人没什么事吧?” 谢雨浓嗯了一声,又补了一句:“没事。” 进门前,吕妙林把他拉去了墙角站了一下,叮嘱了他几句:“小雨啊,你今天逃课,你妈妈有点生气,请了半天假,现在在家呢,一会儿她如果骂你,你别还嘴,知道吗?” 谢雨浓其实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谢有琴虽然比起以前对他松懈很多,但是本质上还是个严格的母亲,有关学习的事情,她更是不会让步。 “嗯,我知道了。” 主屋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谢雨浓换了鞋抬头,没看见谢素云。 “太太呢?” 吕妙林刚要回答,谢有琴便从厨房出来,手上端了三只碗和一把筷子,她看也没看谢雨浓一眼,只是冷冷地说:“太太有点咳嗽,不想吃,去洗了手过来吃饭。” 谢雨浓点了点头,去洗了手。 这一顿饭吃得出奇的安静,吕妙林和谢雨浓时不时交换眼神,不知道谢有琴到底怎么个态度。一直到一顿饭要吃完了,谢有琴才问了句:“手机丢了?” 谢雨浓停下筷子,看向她:“嗯,应该是在公交车上被摸掉了。” 谢有琴点了点头,皱着眉说:“人没事就好。” 说完便没有多的话。 吕妙林看谢有琴好像还好,于是赶紧吹风说好话:“小雨肯定不会随便逃课的,估计是小怀风怂恿的他的。” 谢雨浓低着头,戳了戳碗里的饭,闷闷地说:“他没有怂恿我。” 谢有琴冷笑了一声:“你奶奶替你说好话,你还不领情。” “……没有就是没有。” 谢有琴没有继续刻薄他,而是转告他:“你班主任跟我通了电话,说体谅我工作忙就不叫我了,但明天要喊你去办公室谈话,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谢雨浓不说话了,他确实不知道怎么说。 谢有琴瞥了他一眼,脸色有点无可奈何:“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下学期就小升初了,模拟考都考过一次了,你还逃课。” “我以后不会逃课了。” “不会了吗?戚怀风再叫你呢?” 谢雨浓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认真地说:“戚怀风也不会再逃课了。” 他认真得谢有琴一时间有些发愣,她嚼完了嘴里剩余的米粒,咽了下去,才扯了别的话:“手机……手机一时间买不起新的给你,你先带太太那只上学去吧,方便我们找你。” “好。” “小雨?” 主屋和谢素云的卧室是通的,谢雨浓扭头看了一眼那房间,问了句:“太太,怎么了吗?” “你来。” 谢雨浓回头看了眼妈妈,谢有琴点了点头,示意他快去。 屋子里没开灯,但因为是午间,也不算暗,只是有一种老房子特有的沉闷感,谢雨浓没在电视前的藤椅上看见谢素云的身影,他叫了一声太太,才听见一声虚弱的应答。 谢雨浓走到床铺前,看到谢素云和衣倚在床头,嘴唇比平日显得更加苍白。 谢素云近两年身体不大好了,年纪大了,人的抵抗力就弱,老太太常年感冒咳嗽,一年四季都在吃药。 谢雨浓坐到床边,有点担心:“太太,实在不行去医院看看吧?” 谢素云嗔怪似的笑了一下:“老婆子咳嗽两声去什么医院,没什么事,你别担心……今天,手机被偷啦?” 谢雨浓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才说:“在公交上被摸掉了,是我没注意。” “你注意得到,小偷岂不是白练那些功夫了。” 谢雨浓与她相视一笑,心里知道谢素云是在安慰他。 谢素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随后坐起来了一些,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卷得小小的塑料袋子,一个豆腐块那么大。谢雨浓愣了一愣,还没回过神,那“豆腐块”就被谢素云塞到了自己手里,他一个激灵赶紧把东西要塞还给谢素云。 第30章 谢素云推回他手里,故意唬他:“你再还给太太,太太就生气了哦。” 谢雨浓握着手里的东西,感觉眼眶和手心都烫烫的。 “我妈知道吗?” 谢素云笑了一下,怪道:“你妈知道了肯定不许,你妈要拿我的手机给你用,那怎么行,我的手机是老年机,哪有小孩子用老年机的,太太帮你跟玉梅阿婆打听过了,你去买个二手的苹果手机,八百块差不多了,这个小袋子里是一千块钱,还有两百,你跟小怀风拿去买好吃吃。” 谢素云的养老金很少,有也大部分拿来贴补了家用,或者给谢雨浓交学杂费,这个塑料袋里也不知道是她从哪里省吃俭用省出来的钱。一千块,对别人家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对当时的谢家来说,意味着至少两个月的伙食费。 谢雨浓怎么也觉得自己收不下这个钱,还想着要推回去。 谢素云忽然讲了:“小雨,听话,太太的东西,将来都是你的,给你的就是给你的。” 话既然讲到这个份上,谢雨浓再推辞也没用了,谢素云是个轻易不改变心意的人,她认定的事也很难改变。谢雨浓想了想,打开了塑料袋,从里面抽了五百块钱,把剩余的钱又折好包好,还给了谢素云。 “我的压岁钱,还有三百块,玉梅阿婆不是说手机八百块吗,这样就正好可以买一个了。” 谢素云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谢雨浓淡淡地笑,笑容里似乎有一层很薄的苦味。 谢雨浓握着钱,也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他低头看着那几张叠成长方形的红色钞票,不知道是不是房间里太闷了,他总觉得胸口很紧,喘气很累。 忽然,他的手上覆上另一只手,那只手修长而干瘦,饱经岁月刻薄的对待,留下了秘密满满的刻刀般的痕迹,但即便如此,也依旧是温暖的。 他努力睁了睁眼睛,迫使那些泪水不至于太快夺眶而出,出卖他的心绪。 他听见谢素云略带歉意的口吻,低低地叹息道:“小雨,太太对不起你,没办法给你更好的生活。” 谢雨浓抬头望着她,看见她慈祥的眉眼微微蹙着,露出一种认真的抱歉的神色,她的歉疚更像一根针,利落地一下扎进谢雨浓的心。 面对生活,他们总是互相愧疚,却无可奈何。 谢雨浓下意识低下了头,眼泪滚落在谢素云的手背上,一粒珠子一样滑落进被子里,消失不见。 “对不起,我长得太慢了。” 谢素云欲言又止,她的目光似乎温柔的湖面般轻轻闪烁着,她喃喃道:“我们小雨,真是个傻孩子。” 谢雨浓很想告诉她,他虽然没有获得更好的生活,但他一直获得了最好的爱。 漫长的时间里,他们相互依偎着,一起挨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日子,那样的时光,从来无可取代。 第21章 19 训话 梅月珍,平江中心小学六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她的名言,差生要管,好学生更要管。 她手底下,一年至少要送五个去梅里一中,不出意外,这一届这五个里就有谢雨浓和戚怀风。谢雨浓和戚怀风逃学的那一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方面她担心这俩孩子就此走上岔路,影响了她的辉煌战绩,另一方面她是真的想不通。 即便到了第二天,她在办公室里看着这俩孩子,她依然想不通。 梅月珍特地挑了体育课把两个人叫到办公室。她拧开保温杯,盯着这俩孩子,喝了一口水,她沉默许久不说话,一直到最后一个老师也离开了办公室,她才开口。 “你们两个,上次全市几个小学自主模拟,一个考了年级第一,一个考了年级第二,你们告诉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想的,昨天就逃课了呢?” 谢雨浓低着头不敢看梅月珍,只好悄悄踢了踢一旁的戚怀风。戚怀风被他踢了一脚,忽然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站得更直了些,结果张口就是一句:“老师您说得对。” 谢雨浓无语了,不敢置信地看向戚怀风,却发现他眼下明显的乌青。谢雨浓低下头,有些发愣——看来他的事谈得并不顺利。 梅月珍恨铁不成钢,拍了拍办公桌:“戚怀风!我说什么了,你就说对啊!年级第一有什么用啊!你品德不好,将来出去要败坏社会吗?!” 戚怀风没忍住,笑了一下:“梅老师,我们就是逃了一天课,不至于您说的这么严重吧。” 这话一出,谢雨浓都不敢看梅月珍的脸色了。 办公室里一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梅月珍盯着戚怀风的眼睛,脸上带着一丝薄怒,而戚怀风则始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吊儿郎当样,这更让梅月珍怒火中烧——戚怀风是在挑战她的权威。 “戚怀风,”她顿了顿,看了谢雨浓一眼,才继续说,“我了解你的家庭情况很复杂,可能家里人没有空,也没能力管你,但你是不是至少也应该要懂得,如何尊重师长。” 戚怀风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迎上梅月珍警示的眼神,忽然向前踏了一步,双手插进裤兜里,扬起了自己的下巴。梅月珍注意到他的行动,更觉得受到了侮辱,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 戚怀风嗤笑了一声:“我家里人怎么了?你要我尊重你,你尊重过我吗?” “戚怀风!”梅月珍伸手指着他的鼻子,气得整个人都在颤,“你搞清楚,现在是我在教育你,不是你在教育我!” 第31章 “教育?”戚怀风忽然又冷笑了一下,弄得谢雨浓替他捏了一把汗,“我轮得到你教育?” “好啊,好啊,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学生我教不了了!你回家去吧!” 戚怀风刚要说话,就被谢雨浓拽到了身后。谢雨浓抓着他的手,用了点劲儿,戚怀风低头看见他手上还缠着绷带,到了嘴边儿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谢雨浓向梅月珍弯腰低了低头,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梅老师,戚怀风他不是故意要顶撞您的,他跟家里吵架了,心情不好,昨天也是因为家里的事,所以逃课了,我怕他一个人在外面乱逛不安全,所以陪他一起逃课了,我们下次不会逃课了,对不起。” 梅月珍余怒未消,但也知道跟小孩子较真不算什么本事。她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打开保温杯,又喝了一口水,勉强平复了一些,便又苦口婆心起来。 “你们要知道,老师总归是为了你们好的,哪怕骂你们两句,也是希望你们成才,希望你们将来过上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 谢雨浓笑了笑,没有答话。戚怀风感到他的手又抓紧了两分,于是看向他,却只看得到他平静苍白的侧脸,波澜不惊。 “好了,你们走吧,以后不要逃课了。” “谢谢老师,我们走了。” 办公室的门关上,谢雨浓才松开了戚怀风的手。他们一前一后走到了长廊的栏杆边,一眼能看见操场,碧绿碧绿的操场,像一片绿色的海,风吹来,树响有如浪响。 谢雨浓微微仰起头,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感觉心里的郁闷总算疏解了一些。他看向身边的戚怀风,发现戚怀风正皱着眉专注地望着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和你妈妈……谈得怎么样?” 戚怀风回过神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她不愿意,说要跟爸爸离婚。” 谢雨浓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忽然很后悔开口,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却还要问这些戚怀风的家事。 戚怀风看他不说话,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谢雨浓顿了顿,又补了句,“就是觉得,我长得太慢了。” 如果是大人,应该就可以处理很多事了吧。 “慢吗?” 戚怀风忽然伸手在他头顶比了一下,谢雨浓没防备被他摸了一下头顶,只是匆匆的一下,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一下是拂在他的心上似的。谢雨浓后背僵着,呆呆地看着戚怀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戚怀风浑然未觉,还在嘀咕:“我看你长得挺快的,我记得你三年级的时候瘦瘦小小的,我还以为你长不高呢。” 他说完又趴在栏杆上看向操场,很久了,没听见谢雨浓的回应,一扭头就看见谢雨浓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不知道在发什么怔。他伸手在谢雨浓眼前晃了晃,笑了:“干嘛,发什么呆啊?” 谢雨浓小小打了个激灵才回过神,他不自然地拉着栏杆活动了一下身体,才慢吞吞说了句:“没,没什么。” 戚怀风笑着笑着,叹了口气,口吻中掺杂着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忧愁和成熟。 “谢雨浓,长大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可以的话,就希望自己永远是个孩子吧。” 谢雨浓瞥了他一眼,回道:“你说得像自己已经长大了,明明你也是个小孩子。” 戚怀风只是笑笑,没有反驳他。 当时的谢雨浓并不服气,戚怀风说的话,像把他当成一个无忧无虑快乐长大的小孩儿,但他明明也经历了很多,懂得很多一般同龄孩子不知道的东西,他明明……他明明跟他是一样的。 下课铃响了,两个人都被冷不防吓了一跳。 老师走出教室,孩子们便一个接着两个鱼贯而出,走廊上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便不约而同打算回教室去。戚怀风已经走了几步,谢雨浓才忽然想起什么,着急问了句:“放学有空吗?” “哥哥!” 谢雨浓向前的脚步顿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孩儿抱住了戚怀风的胳膊,撒娇似的晃了一晃。那一瞬间,谢雨浓不知道为什么,只想逃走。 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戚怀风一时间挣不开胡因梦的桎梏,一抬头,谢雨浓已经抢先他一步迅速向教室走去,他忍不住喊了句:“谢雨浓!你说什么了!” 谢雨浓的背影僵了一下,戚怀风以为他会回头,结果他只是僵了那么一下,头也没回,径直走回了教室。 “哥哥,那是谁呀?” 戚怀风有点纳闷,敷衍着回了一句:“我同学。” 胡因梦看着那个人消失的方向,眨了一下眼睛,拉长了声调,哦了一声。 第22章 20 秋 早上吕妙林给自己递毛巾的时候,谢雨浓忽然打了个喷嚏,他看了看自己的短袖,最终上楼换了一件长袖t恤。他今天起晚了些,早饭没来得及吃完,吕妙林给他剥了两个白煮蛋用小塑料袋装了,叫他带走。 他抓过那个袋子,觉得鸡蛋温温的,并不烫手。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谢雨浓不自觉仰头看向天空,闭上了眼。那些鸟儿的鸣叫好像更空灵,树叶沙沙的响动比夏天更干涩,带着几不可察的萧瑟,风,不再湿热,温热,在他颈子上掠过时,是干燥的,带着一丝凉意的。 第32章 谢雨浓睁开眼,微微一笑。 秋天来了。 江浙沪的秋天很不守规矩的,照常理九月到十一月是秋天,可这里的秋天总是姗姗来迟,又早早离席。好像只有十几二十天,是可以叫作秋天的,余下的四散而去归属别的季节。秋天像一个灵感,稍纵即逝,抓不住,就抓不住了。 谢雨浓踏进教室的时候,班长已经开始在收作业,他索性在前排把书包放了一下,从书包里抽出试卷和练习册,一起递给班长。他刚伸出去,耳边忽然掠过一阵风,一只手从他耳旁伸出来,手里也是一张卷子几个本子。 谢雨浓愣了一下,心脏好像跳漏了一拍。 “我的,一起吧。” 「谢雨浓 别被他发现」 谢雨浓咽了一下,看向班长:“一起吧。” 班长利落地抓过他们的作业,稀里哗啦地整理着那些卷子和作业本,像一个身经百战的流水线工人。谢雨浓故意慢吞吞地拉上书包,可是即便如此,他回头的时候,戚怀风还是没走。 戚怀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拽住了他的手:“你跟我来一下。” “啊?要早自习了!” “来得及。” 戚怀风其实没带他去哪里,只是带他到楼梯的转角,现在快开始早自习,上下楼的人也没有很多,正好还算静。 谢雨浓靠着墙站着,一开始他要低头,戚怀风忽然站近了一步,他便警惕地抬头盯着戚怀风,暗暗强迫自己不要逃避戚怀风审视的目光。本来也没什么好逃避的,他也没做什么。 “你干嘛突然躲着我?” 还是逃避吧。 谢雨浓别开目光,心虚地回答他:“最近学习,有点忙,没躲你。” “我们俩一个班的,你忙不忙我不知道?” 谢雨浓继续瞎扯:“我做课外习题了。” “呵,”戚怀风冷笑了一声,终于向后退了半步,“你就编吧。” 谢雨浓把书包换了个个,背到胸前,小声嘟囔道:“我没编……” 戚怀风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那天本来要叫我做什么?” “哪天?”谢雨浓问出了口,看见戚怀风的眼神,忽然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哦……没什么。” 戚怀风有点无语,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无奈地叹了口气:“谢雨浓,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别扭,你有话能不能直说。” 谢雨浓认真地看着他,回答道:“我直说了啊,我就是很忙,做习题,没什么事。” 戚怀风抿了一下唇,背好了书包,不耐烦地丢下一句“你就扯吧”,抬脚三步并两步地跨越了楼梯,回教室去了。谢雨浓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才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踏上台阶。 其他班已经开始朗读,谢雨浓下意识扫了一眼,结果正撞上一双漂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停下来,迎上她的目光。 她的确漂亮,就算是略带敌意的冷酷目光,也将她衬托出一种不寻常的软刃一般的美。 忽然,她笑了一下,甩着她的双马尾,扭过头去继续读书。 谢雨浓收回目光,默默继续往自己的班级走,没有再留意胡因梦莫名的目光。 有一种直觉告诉谢雨浓,胡因梦很危险,她没有表面的那么甜美,也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花瓶。也许他除了应该小心隐瞒戚怀风,更应该提防的是胡因梦。 不过戚怀风还是在放学的时候拦住了谢雨浓,他叫谢雨浓一起去吃串串香。谢雨浓下意识要拒绝他,理由都想好了,就是没钱,他确实也没钱。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戚怀风一句“我请你”给堵了回去。 串串香当然是那个年代最挣钱的小摊贩营生之一,把海带结,鱼丸,里脊肉,还有豆腐干等等材料,分别串成串,丢在一锅方便面粉包味的锅里煮……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很受欢迎。谢雨浓最喜欢串串香里的年糕,因为煮了很久,年糕很软糯,又吸了很多汤汁,每一口都很鲜。 戚怀风看他就点了两串年糕闷头嚼,也不说话,以为他不好意思替自己花钱,索性自己点了几个肉串和丸子什么的。就这么五毛一块的,花了快十块钱。 谢雨浓忍不住问:“你吃得掉吗?” 戚怀风轻轻踢了他的脚踝一脚:“给你买的,走了,去小公园。” 平江镇有一个商品房自带的小公园,就建在大路边上,所以变成了一个公共小公园,除了老年人爱去那里遛狗,就剩下一些不学无术的社会青年和有样学样的初中生聚集在那里。谢雨浓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类,所以没去过小公园。 他端着两大杯串串香跟着戚怀风,发现戚怀风似乎有些熟门熟路。 “你常来?” 戚怀风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走:“我现在住在这儿。” 谢雨浓忽然停住了,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那一片红砖的小高层,那些漂亮的房子,突兀地耸立在这座灰扑扑的小镇上,所有人路过都会多看两眼,看看它的格格不入,又看看自己的格格太入。 那里很贵的,谢雨浓知道。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深色帆布鞋已经洗得泛灰,不知道哪一天,也许就洗破了。 “愣着干什么,走啊。” 谢雨浓抬头看向前方,戚怀风背着书包,穿着一身洁白的运动服在对他招手。 第33章 「我是来做客的 他才是主人」 戚怀风的熟门熟路,是因为那是他的家。 小公园有一座水泥浇的长方形的石凉亭,这个点坐着一些闲聊天和下期的大爷和大妈,而不远处的花坛边,有一群骑着电瓶车的小青年聚在一起打闹,动不动就开着电瓶车在小广场上转两圈,往往都是一个男孩儿带一个女孩儿,有的还穿着平江中学的校服。 这里不是太安静,但是很惬意。谢雨浓嚼着嘴里的年糕,默默观察着这些人,感觉蛮特别的,谢溏村没有公园和任何公共休闲区域,在这里他像进入另一个世界。 戚怀风给他递了一杯里脊肉串和丸子什么的,嫌弃道:“你吃啊,瘦不拉几的,多吃点。” 谢雨浓皱了皱眉:“我不爱吃那些。” “你就是不爱吃所以才瘦。” 谢雨浓有点不高兴他的语气:“我就非得胖?” 戚怀风嗤笑了一声,自己拿了一串里脊肉:“我是怕你以后没了我,被人欺负。” 谢雨浓盯着他,嚼得很缓慢,他在脑内重复戚怀风的话——没了他,没了他。 是啊,他终归有一天会过上没有戚怀风的日子。 他忽然从戚怀风的杯子里拿了一串里脊肉,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戚怀风看他认真吃肉串的样子,觉得好笑,忍不住逗他:“怎么保护,又跟上次打架一样,小刀割破自己的手?” 谢雨浓瞪了他一眼:“我没打架,那是阿大打我。” “算了算了,”戚怀风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将两个人的脑袋抵在一起蹭了蹭,“你就跟着我吧,我保护你一辈子,你做我小弟。” 谢雨浓不自然地皱着眉想要躲避戚怀风磨蹭自己的脑袋,可惜这个人手劲儿太大了,他压根儿躲不开,也许他确实该多吃点。戚怀风身上有好闻的洗衣剂的味道,也许跟电视里描述的太阳的味道是一样的,香香的,很清爽的,很松软的,很精神的味道。 没有心事的味道。 “谢雨浓。” “嗯?” 戚怀风的脑袋抵在他的耳边,谢雨浓嚼着嘴里的里脊肉,感觉后颈有些烫烫的。 “我爸妈要离婚了。” 谢雨浓顿了顿,忽然从梦里醒来。 怎么会没有心事呢。 第23章 21 雨 两个人良久无言,戚怀风松开谢雨浓,靠回了凉亭的石栏。 谢雨浓怎么想都是不解,忍不住问他:“你爸爸怎么会同意呢?” 戚浩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不会轻易松口,一定有什么条件。 戚怀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妈妈说离婚就把我留给他们。” 谢雨浓吃惊得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可,可你不是你妈妈唯一的孩子吗?” “现在是,”他扭头看向谢雨浓,笑了一下,“以后不一定是。” 谢雨浓没听懂,但他看见戚怀风的笑,总觉得很不舒服,他在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他感到有些生气,虽然那都是戚怀风的事,他也没资格说什么。 “我妈妈……我知道她有个男朋友,挺久了。” 谢雨浓眨了几下眼睛,一时语塞,他算是明白戚怀风为什么说“以后不一定是”,看来司沁怡已经有了离婚后和这个男人再婚的想法,司沁怡还年轻,再要个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如果是那样,那戚怀风呢? “……你怎么想的。” “我?”戚怀风端起纸杯,喝了一口串串香的汤,耸了耸肩,“我其实挺支持我妈妈再婚的,但你让我再去认一个新的爸爸,我做不太到。” “……为什么,你爸爸对你很好吗?” 说实在的,戚浩和戚方浔这两个人,两个都不能算是称职的家长,戚家如今过成这样,这两个人要负绝大部分责任。如果换成是谢雨浓,他绝对不会愿意跟这样的父亲一起生活。 “我爸爸……”戚怀风扭头看向谢雨浓,这一次他的笑容是轻松的,却也是无奈的,“我爸爸不是个好爸爸,我爷爷也不是个好爷爷,但他们都曾经养过我,你不知道戚家最困难的时候,我爸爸和我爷爷每天只吃半碗饭,把剩下的都给我吃。” 谢雨浓低下头,忽然有一些明白了戚怀风复杂的感情。 “我妈妈……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不会是她唯一的孩子,她还能重来,但是我爸爸和我爷爷,只有我了。” 他把最后那四个字讲得很轻,好像这样就能让它背后的含义不那么沉重似的。可是戚怀风的回归,真的能带给戚家什么吗?有时候,真不明白那些大人在想什么。他们的沉默和争执,一整个夏夜的雷一样震碎宁静,最后却要将担子落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借此回归和平。 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他沉默良久,抬头看到戚怀风出神的侧脸,最终点了点头:“你是对的。”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身后忽然传来那些初中生打闹的声音,谢雨浓扭头看了一眼,有无意间瞥见那些红色的小高楼,他忍不住说:“那你很快就要搬离这里了。” “这里?”戚怀风望了眼那些房子,满不在乎道,“那里本来也是胡家的房子,总归要搬出来的。” 谢雨浓一愣:“胡家?” “你不知道啊?我姨父姓胡啊。” 第34章 “那胡因梦是你的?” “胡因梦?”戚怀风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我表妹啊。” 谢雨浓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他脑海里浮现出胡因梦每次亲昵地搂住戚怀风胳膊的模样,那一声声“哥哥”,原来都是…… 戚怀风看出他脸上尴尬的脸色,又发现他在昏昏暮色中烧红的两颊,顿时也明白过来什么,狠狠拍了一下谢雨浓的脑袋。 “你疯了吧你,你想什么呢!” 谢雨浓捂着自己的后脑勺,冤道:“她每天搂着你和你说话,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关系啊!你问问阿大,他肯定也误会了!” “你要愿意,我也每天搂着你和你讲话。” 谢雨浓低下头,耳朵有些烫烫的。 “……我不要。” 最近已经没有孩子再下水去游泳,谢溏村的那条河,又寂寞起来。谢雨浓放学回家经过桥上,好几次都看见老三在那边钓鱼。那个憨厚的青年男人每当看到谢雨浓,都会笑呵呵地隔空打个招呼,但不能说话,会吵着鱼。 谢雨浓今天回家有些晚了,他在桥上把手机的光打开,照了照老三钓鱼的方向,一开始没看到什么,忽然光里有个身影晃了一下,谢雨浓才发现是他挪了位子。他照例跟老三挥手,老三穿着雨衣,把帽檐拉起来了些,也跟他挥手。 今天要下雨吗? 钓鱼的人最知道天气,还好在下雨之前到了家。 谢雨浓一进家门就叫了一句:“奶奶,今天可能要下雨。” 吕妙林磕磕巴巴哦了两声,谢雨浓皱着眉关上了铁门,刚想问吕妙林怎么了,扭头就看见堂屋里坐着一个陌生的背影。 那男人看起来清瘦,穿着一件长袖的灰色米格衬衣,头发修剪得很整齐,露出干净白皙的后颈,整个人像一片雪正好遮蔽在一片蒲叶之下。如果假装没有认出他,反而是那么的刻意。 谢雨浓把书包放下,冲着那个背影,试探性地叫了一句:“爸爸。” 那背影明显抖了一下,像个机械人似的一卡一顿地扭头看向谢雨浓。谢雨浓长得与谢有琴并没有很像,人人缄口不言,但心知肚明一个孩子长得不像妈妈,只能像另一个。不过当谢雨浓亲眼看到父亲,他还是觉得怪异。 太像了,也许自己十年后就是长这张脸。 他记得他的父亲叫顾卫东,这些年一直跟小舅舅谢令阳在外面打工,当然没人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工,又为什么是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 谢雨浓也没心情知道,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令阳小舅舅呢,怎么没看到他?” 顾卫东被掐住尾巴的猫似的,浑身打了个冷颤, 啊了两声,才说:“哦,哦……令阳他,他说他不进来了,在村口等我。” 谢雨浓这才回想起来,今天回村,村口有辆小汽车亮着灯,估计就是小舅舅的车了。他回过神来看他的父亲,发现主屋里只有顾卫东和吕妙林。 吕妙林未等谢雨浓问,便指了指谢素云的房间。谢雨浓站起来要过去看看,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了,他回到桌前,问那男人。 “你来有什么事吗?” 明明是他的亲生儿子,顾卫东却一眼都不敢多看,像一个真正的贼,现在是被主人家捉住了。 他说话吞吞吐吐:“我,我来送点钱,希望改善改善你们生活。” “钱?” 谢雨浓低头看去,确实在桌上看到了一只鼓得很高的信封。他盯着那信封看了一阵,久到他懦弱的父亲都忍不住要问他些什么。他忽然抬头对顾卫东笑了笑:“我知道了,谢谢爸爸,没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吕妙林愣了一下,不知道要看向他们中的谁。而顾卫东,只是呆呆看着他,眼眶渐渐红了,他站起来的时候,长凳在水泥地上拖出尴尬的声响,有如他在这个家里位置——是尴尬的。 谢雨浓没有送他,而是冷冷看着吕妙林送他出了堂屋,随后就进了谢素云的房间。 他一进屋就看见背对他站立在谢素云床前的谢有琴。她穿着一件白色旗袍,披了一件针织外套,那些头发笼统地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看起来枯燥又凌乱。 谢雨浓迟疑地叫了她一句:“妈。” 谢有琴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了句:“走了吗?” “走了……”谢雨浓看了一眼门外,继续道,“他留下一笔钱走了。” “谁叫你收他的钱!” 谢有琴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就扭过身大叫了一声。谢雨浓下意识抖了一下,他头皮发麻,闭紧了眼睛,再睁眼时他终于看清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布满水亮的泪痕,她不屈的个性叫她无法在那个人还在的时候大哭,于是她只能默默地,无声地哭,一直到那个男人走了,离开这间屋子,她才得以大声喊上一句话。 谢雨浓没有忤逆她,他知道谢有琴只是需要发泄。谢雨浓看向靠在床上的谢素云,谢素云闭了闭眼,像是为他母亲的诘问道歉。 “谁叫你收他的钱的!谁叫你收的!我养你这么大,就是叫你白拿别人的钱的吗?!” “妈!”他忽然打断了谢有琴,望向她,他的目光闪动着,皱了好几次眉才把那些话说出来,“那不是别人,那是他欠我们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拿!” 谢有琴颤抖着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她好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明明他们朝夕相伴,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谢雨浓竟然有些陌生——他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第35章 房间里没有开灯,谢雨浓的嘴唇颤抖着,他的双目却是明亮的,眼泪像水银一样在他的眼眶中闪动,随后坠落成一道银线挂在他的脸颊。 “妈……我们需要钱。” 他的话像扯破体面的最后一剪刀。生活,苦涩的生活,从来不在乎你的那些所谓尊严,所谓自我,所谓人格,在无休无止的奔走中,生命的灯油不是那么高尚的东西,燃烧的,就只是钱,更多的钱,最多的钱罢了。 谢雨浓把眼泪抹去,走向他的母亲,更确定地告诉她:“我们需要钱。” 他亲眼看见她的眼神破碎,露出一种绝望。 那屋子里明明静悄悄的,却好像满是玻璃被砸碎的声音,那些碎渣被一步一步踩过,嘎吱作响。 他们,安静地抱紧了对方。 雨,落下了。 第24章 22 歧途 他几乎是踉踉跄跄出现在车灯的光路里,夜晚的细雨似乎折磨了他。 车门打开,顾卫东坐进去拉好了安全带,他抱紧了自己,只觉得周身发冷。 谢令阳伸手在他的额角轻轻抚了一下,擦去那些如冷汗一样的雨水,却惹来顾卫东一阵轻颤,谢令阳把嘴边的烟取了,很利索地靠过去,在顾卫东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顾卫东猛地推开了他,吓了一跳,他睁大了眼睛,满眼的不敢置信:“你疯了,这里是谢溏村。” 谢令阳冷笑了一声,又把烟含了回来,转动方向盘:“这里是谢溏村,所以我才没操死你。” 如果是平时,顾卫东会面红耳赤地跟他争辩,近乎于打情骂俏,可今天……他刚刚见过自己快上初中的儿子。 顾卫东没有说话,目光一直盯着车窗外一点一点砸下来的雨,车子在昏暗颠簸的小路上一直走着,好像他们是在一片黑色的海上漂泊。十几年前,也是一个雨夜,他们共同决定逃离这里。当时不知道,这条路其实这么难走,更没有回头之路。 谢令阳瞥了他一眼:“我早就说过不要回来,实在想给钱就寄回来。” 顾卫东没有接话,他木偶人一样麻木着迟钝着,呆呆看着车窗外耸动的漆黑的树影出神,一直到车开到大路,路灯照得整条路如同黄昏大道,一路坦途,总算叫他透过些气。 他呢喃自语似的说了句:“我今天见到小雨了。” “小雨?”谢令阳皱了皱眉,打开车窗一条缝,把烟丢出了去,冰凉的水汽沾湿了他的手:“怎么了?他出生你都没见过,今天一见,有感情了?” 顾卫东鼓着眼睛看向他,口吻有些愠怒:“他是我儿子!” 谢令阳冷笑道:“你的儿子,当初是你抛弃的他,跟我走了。” “是你逼我走的!我本来没想走!” 谢令阳瞥了一眼他,忍不住嗤笑了几声:“我逼你?顾卫东,你搞搞清楚,是你求我带你走,我才带你走的,你说你快喘不上气了,你想离开那里,我才带你走的!那是我家!我十几年没回家,到了家门口都进不去,顾卫东,你跟我说这个?” 顾卫东的眼睛几乎是赤红的,眼泪不顾一切地奔涌出来,像拉开阀门的堤坝,那些长久以来的压抑,痛苦,不能言说的秘密,横亘着他们,无论如何的亲密,总归是隔着深渊的拥抱与热吻,刀尖上起舞。 谢令阳没听见他的回应,分神看了一眼他。顾卫东的沉默往往比他的歇斯底里更能刺痛谢令阳,谢令阳抽出一只手,草草抹去了他脸上的泪水,随后又立刻搭回方向盘上。眼泪濡湿了方向盘,谢令阳手下有一种冰凉湿润的触感,像抓住一条午夜游荡的鱼。 “……小雨长大了很多吗?” 顾卫东靠在椅子上,望着车窗外一节一节如走马灯般闪过的路灯,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无限下坠。他闭上眼,回想起那孩子与自己说话的模样—— “……他已经长大太多。” 那注定是个不够祥和的雨夜。谢雨浓在房间里一边发呆一边写日记,等回过神来,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不过都是辞不达意的东西。忽然,他听到什么挣扎的呼喊。他推开窗,那些风卷着盐粒一般的细雨向他涌来,他努力分辨着那细雨中飘忽不定的声音。 好像……好像是救命? 谢雨浓关上窗,感觉跑下楼,谁知道楼梯灯亮着,吕妙林正在楼脚穿雨靴,谢雨浓忙问怎么了。吕妙林看他下来了,也是一愣:“你怎么下来了,回去回去,我去就好了。” 谢雨浓又下了两步台阶:“怎么了?” 吕妙林拉过身边的雨衣套了起来,她拉紧下巴上的绳索,叹了口气:“瞎子阿二的妈,淹死了。” 窗外的风雨忽然大了一下,拍打在窗户上像谁的哭声,谢雨浓发了一个抖,一下子差点没反应过来:“怎,怎么会呢?” “唉,说是晚上阿二喝了酒出去了,老太太担心儿子摔跤,跟出去,结果摔进河里了,钓鱼的老三发现的,发现时候已经晚了,现在……是阿二在哭呢。” 谢雨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堂屋门口的,他看着吕妙林对他摆了摆手,随后关上了铁门。屋外还是飘忽不定的风团般的细雨,他跨过堂屋,走进湿哒哒的回廊,一粒一粒的雨,便受到吸引似的飘向他,尽全力要拉他作雨夜同谋。 谢雨浓呆呆地立在风雨里,他的面颊和头发被雨水拍湿,像一个水里捞起来的人似的,冰冰冷冷。那老太太也会觉得冷吗?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的东西。谢雨浓的童年,在谢溏村度过的童年,没有那么多人和事告诉他什么是美好与欢乐。 第36章 他的世界里,更多的是这世间的真相,冷酷的真相。 瞎子阿二没有钱给老娘办丧礼,他们的亲戚也许有,也早就不来往了,村里连夜筹了一些钱为老太太做身后事,另外就是村里的观音堂,捐了一些钱。 善款也不多,没有那么多富余来请厨子办酒席,所以只在那小屋门口搭了一个茶棚,三两桌,愿意就可以去坐坐,哀悼哀悼。值得庆幸的是已经秋天,昨夜又下了雨,天气没那么热,大家还愿意上门送老太太一程。 谢素云本来是不露面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却主动提出来要去坐坐。今天周六,学校安排六年级补课,谢雨浓上午补完课就赶回来陪谢素云了。 上午,谢雨浓没在学校看见戚怀风。 谢雨浓不知道戚怀风发生了什么,他想起他们在小公园的谈话,有点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他捧着纸杯出神,发呆似的看着道士唱经。 这个道士好像是个真的道士,他头发几乎全白了,在头顶乱糟糟盘了个发髻,也有胡子,唱经时,白色的胡子一颤一颤的,显得他耷拉的眉眼既严肃,又有些神神叨叨。他开着一个收音机放一些诵经的音乐,一个人默默诵念,偶尔摇一下他的铃铛。 超度的除了他,还有几个观音堂的阿婆,玉梅阿婆也在,她们坐在另一桌,手里盘着念珠,每个人都闭着眼呈现一种凝重的脸色,口中念念有词。 瞎子阿二一直跪在里屋没出来过,从谢雨浓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伏在灵前,不声不响,更没有哭。他那双诡异的眼睛如今紧闭着,只看得到眼周的皮肤有两大片红迹,而嘴唇因为缺牙齿凹陷进去,看起来像两道曲折的岩缝依靠在一起。 他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从此这世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谢雨浓淡淡地想着。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谢雨浓想象不到。 “欸?那是谁家的车?” 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谢雨浓鬼使神差扭过头去。 他一开始觉得那车子眼熟,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人。他的视野渐渐清晰,眼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冲自己笑了一下。 “嘿,我回来了。” 啊,是戚怀风。 谢雨浓呆呆地想。 第25章 23 byebye. 谢雨浓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整个人都清醒了,他眨了眨眼,看向另一个人,磕磕巴巴地说了句:“阿,阿姨好。” 司沁怡摸了一下刘海,不自然地嗯了一句,嘱咐戚怀风快进来,随后便先走了。 戚怀风看着司沁怡离开的方向,略略怔了几秒,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向谢素云问好:“太太好。” 谢素云向他淡笑着点了点头:“小怀风。” 谢雨浓见他不止背上背了包,手上还拎了一个。 “这就……搬回来啦?” “嗯,今天是来离婚的……”他把那几个字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同时目光扫视了一圈四周,随口道,“这是?” 谢雨浓顿时察觉到众人审视的目光,便拉着他说要送他回家。戚怀风拍开他的手,自顾自放了包坐下了,嘴上念着:“我回去干嘛,他们要谈事的,我坐一会儿。” 他坐在谢雨浓先前的位子上,一抬头就能看见屋里跪着的瞎子阿二。戚怀风愣了一下,把茶放下,他茫然地看向谢雨浓:“怎么没的?” 谢雨浓在他旁边坐下,压低了声音说:“落水了。” 戚怀风点了点头,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谢雨浓忽然觉得怪怪的,从他嘴里听到这些佛啊经的,怪别扭,但场合如此,他也不好揶揄他,只好说点别的。 “那你以后就住在这儿了?” 戚怀风想也没想就回答他,口吻轻快:“当然,我以后就一直住这儿了。” 谢雨浓皱着眉试探性地问:“那你妈妈呢?” “她有她的生活。” 言下之意便是新生活了。司沁怡终于从这片压抑的土地脱离出去,可她果真能从心的压抑中真正脱离出去吗。没有人知道。 戚怀风看谢雨浓出神思索的样子,便笑了笑:“快寒假了,你要补课吗?” 谢雨浓点了点头:“学校里不是说交三百就能补一个月。” “你补,那我也补。” 谢雨浓的心又忍不住颤了一下,他随口扯了句问:“你本来不补吗。” “天冷,懒得出门。” 天儿确实冷了。 「人不能过一辈子夏天」 谢雨浓盯着戚怀风,有些出神。 “谢雨浓。” 谢雨浓回过神来,看见戚怀风也望着他的眼睛。 戚怀风对他微微一笑,眼睛亮亮的:“我们今年可以一起过年了。” 遥远的过去的风好像忽然就吹回来了,他的眼睛,那些闪亮的细碎的光芒,像流星箭雨射落在心海,泛起无数涟漪。谢雨浓强迫自己挪开目光,端起了一杯茶,他应得含糊,仓惶间看见一个婆婆进了屋。 “呀!” 那老婆婆尖叫着跌倒在门边,像从屋里爬出来的。道士停止诵念,在众人疑心的目光里站到门边儿去查看。收音机还在毫无感情地生硬地唱着经,偷偷张望的人默念着阿弥陀佛又紧紧闭上了眼,谢雨浓想要看,却被戚怀风用手遮住了。 第37章 “别看。” 戚怀风的掌心是温热的,是踏实的,谢雨浓感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着,他捧着戚怀风捂住自己双眼的手,问了句:“怎么了?” 戚怀风盯着那屋子鲜艳的红与狼藉,咽了咽:“……人没了。” 太阳忽然消失了,人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阴影。谢雨浓看不到什么,但也耸起了肩膀,他感到有一种冰冷的藤蔓顺着他的背爬了上来。 “你们俩先回家去,我去看看。” 谢素云的声音传入谢雨浓的耳朵。谢雨浓掰开戚怀风的手,看见戚怀风直直地盯着不远处,他正要回头,就看见戚怀风的嘴巴动了动。 “妈……” 谢雨浓扭头,看见司沁怡已经走来。 断断续续的唱经声中夹杂着呜咽的哭泣,司沁怡失魂落魄地拎着皮包,一步一步地踏向他们。她的眼里好像有许多难以诉说的话,最终却都只化作沉默的泪水,从面庞滑落。她走到他们身边,伸出了一只手抚摸着戚怀风的脸颊。 戚怀风望着母亲,目光似汨汨的水的波光般闪动着,每一次晃动,都是心事的荡漾,他期待着司沁怡会说些什么。可是司沁怡却在某个瞬间闭紧眼睛,痛苦地收回的手,她好像被烫狠了似的,把手缩进怀里,快步离开了。 “沁怡!” 谢素云的叫喊没有拦下那辆车,车子决绝地碾过石子路,驶离谢溏村。谢雨浓忽然站起来向车离开的方向跑了几步,他感到胸口很闷很闷,指尖和耳朵都是冰凉的。 很久了,周遭忽然又明亮起来,好像那些晦暗都只是人的一念幻想。谢雨浓抬头,看见太阳缓缓从云的背后脱离出来,他扭过头默默地走回去,目光扫到那间屋子,他看见屋子里那个男人伏在他母亲的尸身上,后颈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捅穿。那些血,染红了遮蔽遗体的被子,斑驳的血迹像一串红艳艳的花一样开放着。 谢雨浓剧烈地喘息,他感到自己的胸腔像被什么堵住了,他转头看向戚怀风,看见谢素云拄着拐杖,与戚怀风一道站在那里等他。 “小雨。” 谢素云叫他的名字。 他先是走了两步,忽然小跑了起来冲过去,张开手在那一瞬间埋入他们的怀抱里,那些冰冷的阳光不足以驱散的阴霾,才算在温暖的怀抱里碎散而去。 戚怀风半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用力用下巴硌了一下他的背,磕得紧紧的。 “谢雨浓,别怕。” 那一天,谢雨浓明白过来,那些真正爱我们的人,永远不会离开我们,那些不爱我们的人,就像顺着指缝流逝的雨水,永远也挽留不住。 那就放他们走吧。 不必要那些温暖骗局,如同冰箱里的灯一样,照不暖,终归照不暖。 谢素云抱着两个孩子,哀然闭上了双眼。 “别回头,孩子。” 谢雨浓不知道她在说给谁听,也许是说给他们两个人听的。他在心里回答,太太,不会回头了,我不再回头了。 秋天在那个午后陡然如烟消散,它只是老天的一个灵感,来去匆匆,没人抓住它。 谢雨浓穿着羽绒服坐在教室里,老师一板一眼的讲课声冰冷如同天气,他盯着窗户冻出的薄薄的一层冷雾,感觉这个冬天来得如同一个梦一样。 “谢雨浓,谢雨浓!” 谢雨浓的眼睛动了动,回过神站了起来,他下意识看了眼另一边窗户,发现戚怀风正看着自己笑。他无奈地皱了皱眉,垂下了头。 训斥果然铺天盖地般落下来,谢雨浓偷偷用手抠着课桌,冷不防手忽然被打了一下。 “我在训你!你还开小差!补课还没结束呢,你就想着过年了啊,你看看日子啊弟弟!” 弟弟是方言里用来称呼小孩儿的,他一说出口,全班都笑了,老师也懒得再训下去,凶巴巴叫谢雨浓坐下,又回到讲台去。 谢雨浓又回头看了一眼戚怀风,发现对方已经低下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于是他也低下头看卷子,耳朵冰冰的,让他总觉得脖子里有一段流动的冷风在流窜,他下意识又看了眼窗外,望见教学楼旁边的那棵树,飘落了最后一片叶子。 他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想了想,在卷子的一角写下了几个字母。 「byebye.」 第26章 24 谢祖 七点钟,吕妙林就把谢雨浓从被子里挖出来了。他在被窝里捂得暖烘烘的,一下接触到冰凉的空气,下意识发了个抖,又裹紧了被子缩回去了。 吕妙林哭笑不得,隔着被子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啊呀,快起来了,起来拜拜,保佑你学习上进。” 谢雨浓闭着眼睛咕哝了一句:“我学习挺好的……” “还可以更好!” 谢雨浓叹了口气,睁开了眼:“奶奶,我可不可以更好,不是我决定的。” 是戚怀风决定的。 “快起啊!都摆好了,快点下来拜拜。” 吕妙林笑呵呵又拍了一记他的屁股,起身忙去了。 江南岁月的冬日足够折磨人,那些冷像从脚底窜进来的水蛇一般游进身体,就像难以捉住蛇一般,那些冷同样难以捉住。谢雨浓捂紧了被子,只暴露一颗头在外面,饶是如此脑袋也依然又潮又冰。晚上他都是把脑袋蒙起来睡的,如果不是要起床,他的脑袋还在被窝里捂着。 第38章 他默念了几个数,心一横把被子拉开了,暖气在一瞬间弥散殆尽,取而代之是严冬彻骨的寒冷。过去的冬天,没有那么多取暖的东西,房子的墙都不知从哪里细细密密地漏风进来,那些傲寒,就是如此一口一口咬紧牙关,挨过来的。 谢家是个传统的迷信家族,每个月初一十五上香,菩萨生日,如来佛诞,再加之谢灶王,接送财神等,没有不尽心维持的。 大年夜这天照例,吕妙林一大早起来凑了祭品和香火,准备谢祖宗和地基。待到谢雨浓洗漱完毕过来,谢素云已经洒过一轮酒水。谢有琴从厨房端了饭过来摆好,招呼谢雨浓跪拜。 屋子里仿佛才烧了元宝,烟雾腾腾恍若梦境,谢雨浓感到有些迷眼睛,他眼眶发酸,小心把困意未消的一个呵欠憋了回去,规规矩矩拜了三轮。待他站起来,吕妙林便来拍他的衣服,笑眯眯道:“去霉气去霉气,学习进步,学习进步。” 谢雨浓点了点头,嘟囔了句:“早饭吃什么?” 谢有琴指了指厨房:“灶头上毛巾包了一碗粥,你去喝掉。” 谢雨浓迷迷糊糊点了点头:“好。” 新年对于谢家来说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至少对谢雨浓来说是的,甚至于这一天因为这一天的特殊显得更为无聊。人人对这一天充满了期待,包括谢家的女人们,她们盼望着生活在这一天过后发生翻天覆地的新的变化。 可惜生活是不会因为几个愿望轻易改变的。 谢雨浓端着尚有余温的粥在回廊里喝,堂屋传来响动,是谢有琴她们在挪桌子,谢完祖宗要谢地基,地基不能在堂屋正中摆桌,她们打算要把桌子搬到小厢去。 谢雨浓探头问了句:“我帮你们搬吧?” 吕妙林忙说:“不用不用,小雨啊,你粥喝完了把碗洗掉就好。” “晓得了。” 今年冬天还不算太冷,水龙头勉强还有水,没被冻彻底。谢雨浓洗一只碗把一双手洗得通红,吕妙林来厨房放东西,看到他那里甩手,连忙捂住了他冻僵的手,自责起来:“奶奶忙忘了,天冷,怎么好叫你洗碗,你也不倒点开水呀?” 谢雨浓缩回手,插进了羽绒服的口袋里,讪讪道:“没事,就一只碗,省得浪费开水了。” 吕妙林伸长脖子叫了声:“有琴啊?煤炉烧好了吗?” “好了,在烧水呢。” “等开了给小雨泡个热水袋。” “热水袋?我去找找……” 谢雨浓连忙拦住了,扭头喊了一声:“妈,不用了,我不冷!” 却听见谢素云问了一声:“小雨,太太的手炉给你吧?” 谢雨浓应付不来她们,索性说自己出去转转,转头跑出去了。其实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是他不喜欢家里大人们全都围着自己转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还是个衔着奶嘴的娃娃。 他路过村里的小河,碰到冰冰姐姐家正在门口烧元宝,冰冰姐姐远远跟自己问好,谢雨浓点点头轻声也答了声你好。他漫步在灰扑扑的小路上,冬天的谢溏村像被一层霜打过,算不上冰封,但总觉得有一层细霜一样的雪笼罩着村庄,封住那些活力,溪流,树木,人,全都迟钝,木讷。 谢雨浓总有这种感觉,冬天的时候,脑子好像也会转得慢一点。 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瞎子阿二家的小屋。那里连着死了两个人,村里决定暂时闲置这所房子,听玉梅阿婆说,等开春,就要租给外地来打工的人。谢雨浓盯着那所房子,脚不自觉就往那个方向去了。 窗户的玻璃上有一层暧昧的冷雾,使他看不清屋子里面的情境,他口中的热气呼在窗户上,白色的雾气像一朵会呼吸的花,绽放,消弭,短促得来不及捕捉。谢雨浓尽力看着屋里,只看见空荡荡的屋子中间好像摆了一块门板,是当初用来停灵的。那屋子空旷得好似一日也没住过人一般,叫人心底生疑这里是否真的住过两个人。 “谢雨浓?” 谢雨浓打了个激灵,茫然地扭过头去,只见石安和戚怀风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叫他的应该是戚怀风,石安看见自己有些尴尬,低下了头。自从那次打架后,他们一直没说过话,其实谢雨浓不是很在乎,但是石安脸皮薄,一直也没有再找过谢雨浓。 谢雨浓双手插回羽绒服口袋里走向他们,他注意到他们都拎了红色的塑料袋,应该买了什么。 “那是什么?” 戚怀风拎起袋子晃了晃,回答他:“烟花,晚上来玩儿。” 谢雨浓看了眼石安,注意到他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便知道他们估计要一起放烟花,于是识趣地回绝了:“不了,我要陪奶奶她们守岁。” 戚怀风几乎想也没想就把那两塑料袋东西塞进石安的怀里,快速下了决定:“那我陪你守岁。” “啊?”谢雨浓没反应过来,他与石安交换了个眼神,互相都在状况外,“那,那你家里人呢?” “我爸和我爷爷去亲戚家喝酒了,今天估计不会回来了。” 谢雨浓心里咯噔了一下,盯着那两袋子烟花,忽然明白过来——所以他才去买烟花了。 石安嘟囔了一句:“你爸和你爷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大年夜把你一个人丢家里。” 戚怀风笑了笑,好像很不在意:“没有啊,是我说不去的。” 第39章 “那也不能把你丢家里啊!” “你还不是被丢在家里。” “我那是懒得去我姑姑家,他们每年都数落我,再说了,我奶奶在家陪我的……” 戚怀风嗤笑了一声,好像懒得辩解。谢雨浓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又看看石安,索性伸手夺过了一袋子烟花,他忽略石安惊讶的眼神,看回戚怀风说:“来我家吧,你们俩一起。” 说完也不等二人的回答,谢雨浓自顾自抱着那袋子烟花往前走了。戚怀风拍了拍还在发呆的石安,双手插在裤兜里也跟了上去。石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些八百年前的纠葛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几步冲上去一把勾住了谢雨浓的脖子,竟然亲了谢雨浓的脑袋一口。 谢雨浓看神经病一样看他:“你读书读傻了?” 谁知道下一秒戚怀风也抱着他的脑袋狠狠亲了一口。 谢雨浓捂着头看向戚怀风,却没防备对上他明朗的笑意。谢雨浓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把烟花砸进戚怀风的怀里,甩开二人自己跑了。 他跑得很快,严冬的风却吹不凉他烧红的耳朵。 「不能被发现」 第27章 25 压岁钱 下午的时候,蒋玉梅来了一趟家里。 一进门,她就看见回廊里贴着墙坐了三个孩子,便忍不住奇道:“哎哟,怎么大年夜这天聚得这样齐!” 石安嘴巴快,搂着两个人的脑袋兴奋地说:“我和怀风家里没人,来小雨家蹭饭!” 谢雨浓挣扎不开,只好任由他搂着,心里想也就阿大能把蹭饭讲得如此理直气壮。 “好好好,”蒋玉梅把一塑料袋东西放在廊下,探头叫了一声,“妙林啊!菜够不够啊,我看今天要添两双筷子呢!” “够够够,刚拔了两个萝卜进来。” 吕妙林用围裙擦着手就出来了,后面还跟着谢有琴,手上拿了两个苹果,一看就是要给蒋玉梅的。蒋玉梅连忙摆手低声回绝,谢有琴笑盈盈的,还是把两个苹果塞进了她怀里。这些长辈总有一些特殊的办法,能在一边不停推辞的情况下还把东西塞进对方怀里,谢雨浓总是觉得很神奇。 谢素云站在门槛里,正好瞧见,忍不住笑:“哎哟,一年拿你那么多吃的,过年了,你也拿干娘两个苹果去,别推了。” 蒋玉梅只好笑着收下苹果,刚收下,她就伸手在兜里摸来摸去,还没摸出来,就被吕妙林眼疾手快推了回去。 吕妙林佯装厉色:“可别,一年拿你多少东西,你还要这样!” 蒋玉梅力气不如吕妙林,果然被她制住,只好哎哟着跟谢素云叫:“诶,干娘,你管管她呀!” 谢素云笑呵呵地由谢有琴搀扶走了出来,只说:“你们拼力气吧,我老太婆看看热闹,比看电视有劲。” 一群人笑开了,只有石安没看明白,呆呆问谢雨浓她们在干嘛。谢雨浓忍俊不禁,故意没回答,倒是戚怀风回了他:“玉梅阿婆要给压岁钱呢。” “啊?”石安一听,忽然来了兴致,站起来大喊道,“阿婆!我也要压岁钱!” 谢雨浓替他害臊,忍不住捂起了脸,院子里的笑声更大了,阿大果然还是那个傻阿大。 “哎哟,好好好,正好我身上多带两个红包,一共三个,都给你们啦!” 这下吕妙林也不好推辞了,毕竟还要给戚怀风和石安,轮不到她推辞。谢素云敲了敲拐杖,嘱咐他们:“来,跟玉梅阿婆说新年快乐,长命百岁。” 三个孩子接过红包,规规矩矩一起鞠了一躬,长声长调说完了吉祥话。石安立刻就要打开,被谢雨浓打了手,瞪了一眼:“一会儿再看。” 石安老老实实哦了一声。 蒋玉梅打趣道:“喔唷,阿大好怕小雨,要是小雨是个女孩子,正好给你们配亲!” 谢雨浓涨红了脸,真不知道怎么回复这些口无遮拦的老太太,谁知道吕妙林也起哄说:“阿大老实,真有个孙女配他,我倒很开心!” 众人都是笑,谢雨浓耳朵烧烫,看了一眼戚怀风,只见戚怀风正盯着自己正笑,他躲过去戚怀风的眼神,正好看见谢有琴正咬着嘴唇看地,脸色不算太好。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些烧红的羞涩一瞬间烟消云散。谢雨浓垂下头,戚怀风察觉了,便从后面伸手越过石安拍了拍他,他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 时候差不多,大人们都要各自去忙着准备年夜饭,蒋玉梅说了几句话也回去了。大人们准备年夜饭,小孩儿就无聊,三个人依然坐着小板凳在回廊下发呆。 忽然听到什么沙沙的声响,婀娜的音色浅浅飘荡在屋檐下,像一段绸子,谢雨浓闭着眼,分辨了一下:“是太太在放收音机。” 刚才吕妙林把蒋玉梅带来的那袋东西给了他们,石安在塑料袋里东翻西找,只找到了一包兰花豆好吃,问他俩吃不吃。戚怀风和谢雨浓都摇了摇头,石安沮丧地自己吃了一口:“没劲。” 戚怀风无语道:“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谢雨浓回他:“他就是话多。” 石安坐他们中间,忽然觉得有一种腹背受敌的感觉,郁闷地咽了豆子,忽然想起什么,便问谢雨浓:“谢雨浓,你觉不觉得你变了点?” 谢雨浓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我哪里变了,我不是一直这样。” 第40章 石安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就,就我俩打完架以后,你就变了。” 他说得肯定,好像已经下定了结论似的。谢雨浓低着头没说话,只是划树枝子的手慢了些。就听见戚怀风忽然问了句:“他原来什么样儿?” 这对语文考六十分的石安来说实在是个很困难的问题,他抓着脑袋想了半天,挤出来一个词:“孤僻。” 谢雨浓嗤笑了一声,忍不住说:“难为你还想到这么一个词。” 戚怀风回忆起过去谢雨浓的模样,赞同道:“确实。” 连他也这么说,谢雨浓便不好意思起来,小声咕哝了句:“也还好吧……我只是没什么朋友,你不也没什么朋友?” 石安细细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你们俩可真是绝配。” 谢雨浓吓了一跳,用树枝打了石安小腿一下:“什么绝配,你不会说话别说话!” 戚怀风靠在石安身上看着谢雨浓,笑着问他:“你和阿大能配亲,和我不能?” 谢雨浓目瞪口呆,心里慌得不知道作何答,只见这俩人越笑越猖狂,他才反应过来——被耍了! 他正举了拳头要打人呢,被戚怀风一手接住了,话还没出口,吕妙林探头问了句:“笑什么这么开心?吃不吃爊鸡脚,一人来拿一个。” 石安欢呼着就去了,留下戚怀风与谢雨浓二人对峙着,谢雨浓不想看他的眼睛,妥协似的收回手别过头继续划拉树枝。戚怀风拽了一下他的衣角,谢雨浓依然缩在羽绒服里像只圆嘟嘟的鹌鹑,一动不动。 忽然他感到耳畔热乎乎的,谢雨浓一偏头,毫无防备装进戚怀风的眼里,戚怀风的眼睛像一对镶嵌在黄土地上的黑色卵石,自有莹润的光与坚定不移的韧性在,他的眼口鼻还有少年人特有的稚嫩,不过并掩饰不住他天生的那种锋利。 其实这些年他已经柔和很多,可这样看着他,这样近地看着他,谢雨浓觉得其实他还是他,他依然是一个生着芒刺的人。 “生气了?谢雨浓,你现在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 谢雨浓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别过了头,说话变得很没底气:“你胡说什么,我没有。” 他听见戚怀风好像笑了一声。 “你耳朵怎么气红了。” 谢雨浓赶紧捂住耳朵,惶恐地盯着戚怀风:“你别瞎讲!” 戚怀风满不在乎地靠回去贴着墙,回他:“我都看见了,你耳朵红得像中暑。” “戚怀风!” 戚怀风还要讲什么,忽然石安跑回来了,端了一小盘子鸡爪,美滋滋地插进二人中间啃。谢雨浓捂着一边耳朵别过头去,戚怀风顺手挑了一只鸡爪吃。 石安看他们不说话,莫名其妙:“怎么了?你们说什么了?” 戚怀风看向谢雨浓,谢雨浓缩在羽绒服里只露出半个头,并不答话。戚怀风用肩膀顶了一下石安,心情好像蛮好的:“没什么,吃吧。” 第28章 26 烟花 谢有琴把最后一个萝卜排骨汤摆上桌,石安正好也领着他奶奶来了。老人家带了自己做的一条红烧鲫鱼来,正好桌上没有河鲜,这下补齐了。 谢素云的收音机被拿到堂屋的小椅子上放着,正巧开始播新春祝福曲,嘻嘻哈哈很热闹,这个家平时多有些萧瑟的味道,今夜也总算有些人气儿。几个大人今晚倒了一些陈了很久的杨梅酒,三个孩子就喝椰奶。 阿大奶奶是客人,所以主动先举了酒碗,老太太裹着老人家常穿的棉袄,里三层外三层,脸上肉嘟嘟的看着很福态,她笑呵呵对众人说:“今天真的添麻烦,我家阿大嘴馋。” 吕妙林拉着她要她坐下,笑道:“什么麻烦,阿大招人喜欢着呢!” 石安连声应和:“就是就是,大家都喜欢我呢!” 戚怀风与谢雨浓坐一边,忍不住相看一眼,不约而同在偷笑。 阿大奶奶捂着嘴笑,大家还在乐,冷不丁她忽然放下了碗,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吕妙林赶紧放了碗要推回去,谁知道阿大奶奶这样伶俐,一下把红包塞进了谢雨浓手里。谢雨浓拿着红包,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忽然又被他妈妈夺走了。 谢有琴站起来绕到阿大奶奶身边去,要还给她,老太太哪里肯,直接板起脸假装生气,说不收就是看不起他们家了。谢有琴只得无奈地笑,看向谢素云,问她的意思。谢素云抿着唇只是淡淡地笑,她抱着个手炉,一直没怎么吃,笑起来耳垂上那副白玉耳坠子一晃一晃,看起来那样温柔。 她闭着眼点了点头,谢有琴才收下红包坐下。谢素云看向三个孩子,从手炉的布包里摸出了三个小红包,还是用红纸糊的,分别用毛笔秀气地写了三个人的名字。既然如此,也不好随便推辞,有来有往才是礼数。奶奶没有阻拦,石安几乎是高兴地抢过来,大大咧咧鞠了一个躬叫恭喜发财,被他奶奶打了一下脑袋,教育他应该说寿比南山。 谢素云看向戚怀风,抬了抬手:“来,小怀风先拿。” 戚怀风愣了一下,看了一圈大人,见大家都望着自己。他放下筷子,伸出了手忽然又缩回来,有点不好意思:“太太,我怎么好拿你的钱呢。” 谢素云歪了歪头,说教起来:“你都叫我太太了,过春节,你不收太太的红包,这怎么像话呢,你要是还是叫我太太,就把红包收下,然后乖乖对我说句吉祥话,我就开心了。” 第41章 她话说到如此,石安又在一旁拱戚怀风,戚怀风迟疑了一阵,也就收下了,朴素地祝了句身体健康,也像他的脾气。 谢雨浓看见谢素云的手指被红包染得绯红,轮到自己,他抬头看到谢素云慈爱的笑眼,下意识转头看向了母亲。谢有琴嘴里嚼着东西,见他看过来,淡淡笑了一下,谢雨浓这才伸手拿了红包,对谢素云说了句长命百岁。 谢素云笑得眯起眼睛:“我再长命那可是老妖怪了。” 吕妙林忙说:“妈,你可是见过神仙的人,可不得长命百岁!” 石安松了手里的鸡爪,连忙问:“什么神仙,什么神仙!” 阿大奶奶看向吕妙林,疑心问了句:“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事情呀?” 吕妙林点了点头,神神秘秘地对三个孩子讲:“你们太太小时候,村里的观音堂着过一次火,烧得很凶,你们太太那天正好在附近玩球,起身一看,啊呀,大火烧得好旺,她再仔细一看——” 她像那些说评书的一般故作停顿,几个孩子都眼巴巴看着她,惹得石安直接着急跳起来,连说了好几句快说快说,连连挨了他奶奶几下打。 吕妙林哈哈大笑,继续说:“你们太太就看见那个烧起来的屋顶啊,有一个接一个的神仙逃出来,穿得跟咱们拜的那些瓷像一模一样。” 阿大奶奶接着她的话讲:“我记得这个,我记得,大家都说你们太太是看过神仙,所以长命百岁。” 谢素云夹了口菜放进谢雨浓碗里,嗔怪道:“一群上岁数的人,还要逗我老婆子。” 大家笑作一团,只有谢雨浓看向谢素云,很认真地问了句:“所以太太真的可以长命百岁吗?” 谢素云淡淡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谢雨浓正要继续问,就被石安拉了出去。他们把白天买的烟花拿出来,都是手持的,有一种最吓人,是手拿着一卷纸管,烟花从纸管里冲出来飞到天上,开枪似的。 戚怀风和石安有意作弄谢雨浓,所以摁着谢雨浓的手强迫他拿着,谢雨浓不敢拿,正要脱手,结果还没反应过来,石安就拿着一根点燃的稻草把引火线点了。戚怀风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放,谢雨浓急得没法,烟花冲出去的那一刻,他下意识撞进戚怀风的怀里躲了起来,戚怀风抱紧他发抖的肩膀,咯咯直笑。 石安那傻小子还在一边起哄,点了两支仙女棒在院子里晃。 这是一年里最吵闹的一个夜晚,人人手持着一把愿望,要在那些人造流星飞上天际的时候,许个干净。谢雨浓从眼睛的缝隙里,恍惚间看见别人家的烟花也升了起来,一朵接着一朵炸开,天被照得暗暗发红,耳边轰隆轰隆的,仿佛半边天要被人们的愿望挤至坍塌。 烟花管子还在他的手心里微微发烫,每当他要松开手,那管子便又冲出一发烟花。谢雨浓一手捂着耳朵,一边埋在戚怀风怀里,不敢睁眼。 不知道是哪一个瞬间,他忽然听见戚怀风低笑着叫他。 “谢雨浓,你快看。” 谢雨浓大声骂他:“我不看,你们这群神经病!” “啊呀,你快看,不看后悔了。” 他的手中的烟花又冲出一发,谢雨浓下意识抖了一下,不过肩膀被戚怀风搂得很紧,总算稳住身体。他试探性地睁眼,那些五颜六色的光一下子钻进他的瞳孔,烟花仿佛金色的丝线绣满夜空,萤萤的光仿佛是神的眼泪。 谢雨浓痴痴地望着天,看见手中最后一发烟花冲向天空,在火树银花中点亮天空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他的心活泼地跳了一下,他不自觉扭头看向戚怀风,戚怀风注意到他的目光,也看向他。 他们的眼中落满碎银般的愿望,那些晦暗的阴霾在今夜的目光中全部消失不见。 谢雨浓感到自己的心,砰砰,砰砰,在响。 「我有一个秘密」 他咽了一下,张了几次口,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戚怀风……谢谢。” 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戚怀风笑了笑,摇头晃脑说了句:“不客气。” 随后他便松开了谢雨浓的肩膀,扭头去抓仙女棒跟石安一起放。 院子被烟雾与光芒淹没,谢雨浓攥紧了自己的手心,盯着那个在烟雾中穿梭的人,他手里举着灿烂的火苗,像一个潜行的使者。 也许从那个夏天起,一切就决定好了。 他会踏进他的生命里,成为他的火炬。 第30章 27 春雪 二月末的时候下了一场雪。 谢雨浓怕冷,知道要下雪,几乎全副武装,护耳和手套全戴了,就是这样,出了门还是被夹雪的冷风吹了一个哆嗦。 “谢雨浓!” 他勉强睁开眼,看见戚怀风和石安已经站在家门口。石安一边搓着手呵气,一边对着自己傻笑,而戚怀风则一如既往倚着门站着,只有鼻尖微微泛红,可能是冻的。 谢雨浓把书包的另一边也背上,含糊地答了句来了,三个人就一起上学去。 南方的冬天很少见雪,但平江在每年冬末春初之时都会下一场雪,这场雪往往薄,像一层细细的盐撒在窗檐上,用手一抹就陡然化去,留下一个沉默的印记。谢雨浓其实很喜欢下雪,只不过他也真的很怕冷,所以每个雪天,他都只是做一个乖巧的看客。 第42章 下雪天很好。 下雪天……会留下痕迹。 谢雨浓抬头看了前面的人一眼,抿紧了嘴唇,又低下头去,对着那个脚印,郑重地踏上去——重叠了。 石安走在前面,手里捧了两个包子,不清不楚地问:“欸,你们俩都要考梅里一中吗?” 戚怀风颠了颠书包,淡淡地回他:“嗯,怎么了?” “那你呢?小雨?” 谢雨浓下意识惊了一下,惶然抬头,看见两个人都看着自己,刚才石安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 “啊,嗯……嗯。” 戚怀风多看了他一眼才回过头去,石安并不作他想,只是很沮丧,有些发愁地说:“唉,等上了初中,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呆在平江。” 戚怀风跳了一下,打了他的脑袋一记:“那你也考梅中啊。” 石安捂着脑袋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想考吗?” 戚怀风搂着他嘻嘻哈哈地笑。雪飘进他们的脖子,石安嘶了一声叫冷,谢雨浓在身后跟着他们,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些脚步,忽然说了句:“是挺冷的。”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前面的人回了他一句:“不急,春天就要来了。” 谢雨浓抬头看了一眼他,发现他并没有回头,依然跟石安肩并肩搂着走。 清晨的大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偶尔缓缓驶过的小汽车,石安和戚怀风走在他的前面,白色的天地里,他们像一幅静谧的画。 如果他们永远走在自己身前的那条路就好了。 谢雨浓这样想着。 不过冬天总归要过去的。 戚怀风是对的,春天很快就来了。 而这里的春天总是来得很匆忙,来不及让人倒换一件衣服,脚就已经踏进了一片新绿。谢雨浓从办公室搬着作业出来的时候,看见教学楼旁那棵树已经抽了嫩绿的芽,它的萧瑟,枯萎,被薄雪覆盖脆弱的模样,明明还在昨日。 “谢雨浓!” 谢雨浓扭头看了一眼,是戚怀风,还有……胡因梦。 谢雨浓看着那个即便穿着校服也依然松软可爱的女孩儿,同戚怀风一起走近自己,心里很平静。如今他已经很习惯胡因梦和戚怀风一起出现了,只要在学校,只要是休息时间,戚怀风的身边总黏着一个胡因梦。 胡因梦看见他,跳到他面前,甜甜地叫了句:“小雨哥哥。” 谢雨浓笑了笑,回她:“你好。” 戚怀风冲他抬了抬下巴,问了句:“我帮你搬吧。” 谢雨浓看了一眼胡因梦,下意识摇了摇头:“不了,你们聊。” 他正要走,结果作业本忽然被搬了一半,不过不是被戚怀风,而是被胡因梦。谢雨浓一瞬间有些错愕,脚步顿在原地,下意识看向戚怀风。 戚怀风满不在乎道:“她乐意搬,就叫她搬吧。” 谢雨浓有点尴尬:“三班就在前面,咱们班还要走一段。” “没关系啊!”胡因梦抱着那叠作业,兴致勃勃地回答他,“大课间还很长,我帮你搬回教室。” “好……好吧。” 谢雨浓想尽力走快点,谁知道这两个人像散步似的,于是他也不好走得很快,只好退而求其次,跟在两个人的身后。 “哥哥,姨妈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谢雨浓的脚步顿了顿,他看到戚怀风侧了侧头,便下意识别开了目光,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是吗……”戚怀风的口吻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甚至过分平静,“我妈没跟我说。” 胡因梦夸张地啊了一声,语气听起来有点不开心:“哥哥,你都好久没回家了,姨妈嘴上不说,很想你的。” “是吗……她也没跟我打个电话。” 胡因梦有点尴尬地解释了句:“姨妈工作挺忙的。” 戚怀风嗯了一声,又说:“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打扰她。” “哥哥,其实你可以多回家来看看,我们都很想你回来的。” 戚怀风叹了口气,忽然停住了脚,他扭头看向胡因梦,果断地从她怀里夺过了那一摞作业本。谢雨浓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就听见他淡淡抛下了一句:“因梦,那是你的家,我家在谢溏村。”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胡因梦还想解释什么,戚怀风却拉着谢雨浓径直擦着她过去了,谢雨浓仓惶间与胡因梦对视一眼,发觉胡因梦皱着眉正盯着他,咬紧了嘴唇。 两个人快走到班级门口了,谢雨浓才甩开他的手,顺便把作业本从他怀里抢回来,在窗台上整理好。 谢雨浓抱着作业,并不着急进门,他扭头看了眼胡因梦的方向,发现她已经消失不见,可能是进教室了。 “别看了,她不会跑过来的。” 谢雨浓回过头瞥了一眼戚怀风,忍不住说:“你对她那么凶干嘛。” 戚怀风靠着墙,歪着脑袋耸了耸肩:“我凶吗?” 谢雨浓无语道:“你不凶吗。” 戚怀风静静地盯着他,盯到谢雨浓有些不自在,他才缓缓开口:“你不是不喜欢她嘛。” 谢雨浓愣了一下,有些结巴起来:“谁,谁说我不喜欢她的。” 戚怀风靠近他一步,抱着臂端详他:“那你就是喜欢她啰。” 谢雨浓吓了一跳:“你开什么玩笑!” 第43章 他的反应太大,以至于作业本都滑落了。戚怀风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也不开他玩笑了,蹲下身子跟他一起捡。 谢雨浓故意打开了他的手,有点生气:“别碰。” 戚怀风收回手,不过还是蹲着看他,发觉他耳朵有点红,疑心道:“喂……你不是真的喜欢胡因梦吧?” 谢雨浓都无语了,只好骂他:“你无不无聊啊,吃饱没事干可以刷题,别在这里发神经。” “那你急什么?”他随手掸了一下谢雨浓的耳朵,轻飘飘来了句,“你看,耳朵都红了。” 谢雨浓刚收好的作业本又滑到地上,他捂着被戚怀风碰过的耳朵,盯着戚怀风干眨巴了两下眼睛,却只干瘪瘪地扔得出一句:“戚怀风,你能不能别随便碰我。” 戚怀风愣了一下,忽然有些心虚:“我,我又不是打你了……” “那也不要。” 谢雨浓火速收拾了作业本,没等戚怀风起来,赶紧搬着作业进班里去了。 戚怀风站起来,忽然有些发愣。 他喃喃自语道:“不会吧……” 谢雨浓在那头发着作业,哪里知道戚怀风心里乱点鸳鸯谱,已经把他和他最不愿意牵扯的人拉到了一块儿。 【作者有话说】 戚怀风:他竟然喜欢她! 谢雨浓:……他是不是有病 第31章 28 毕业 整个六年级,谢雨浓一共被请去办公室喝茶两次,还都是因为戚怀风。第一次就算了,是因为逃课,第二次……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谢雨浓只想往楼梯脚探头探脑的那个人脑袋上狠狠砸上三个毛栗子。 一大早梅月珍就叫了谢雨浓去办公室,戚怀风和石安耳朵灵得跟什么似的,立刻嗅出了这不同寻常的味道,紧紧跟着谢雨浓也去了办公室,在楼梯拐角听墙角。谢雨浓前脚刚进去没多久,后脚胡因梦也被自己的班主任带去了办公室。 胡因梦原本低着头正莫名其妙,忽然看到楼梯脚鬼鬼祟素的两个人,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明白了—— “哥——” 戚怀风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假装自己是和石安在楼梯拐角闲聊。胡因梦下意识翻了个漂亮的白眼,跟着老师进了办公室。 戚怀风跟石安顺着楼梯往上,贴着墙趴在角落听办公室里的动静。 “你们俩都是成绩数一数二的好孩子,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你们心里没数吗?” “老师,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呀?” 这是胡因梦的声音,她和老师们一向关系好,说话娇滴滴像撒娇。 “呵,你不明白,谢雨浓应该明白吧,你们还是不打算老实交代吗。” “……老师,我真没和胡因梦谈恋爱,我和谁都没有。” 石安听到,傻乎乎地问戚怀风:“可他不是喜欢人家吗,喜欢又不是非要谈恋爱。” 戚怀风听得认真,拍了一脑袋石安示意他安静。 “谢雨浓,你是个男孩子,胡因梦是个女孩子,她不好意思承认就算了,你也要推脱?你们俩在小公园,那可都被看到了。” 石安张嘴就是一句:“他俩在小公园那不是——” 戚怀风要捂他的嘴都来不及,办公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了,一行人风风火火站在楼梯上看着他们,胡因梦哀怨地盯着戚怀风叫了句“哥哥”,戚怀风悻悻回了句“因梦”。梅月珍正打算拷问呢,戚怀风想也没想就拉着石安一溜烟跑了,谢雨浓拔腿就跟上去了,完全没顾老师们怎么叫他的。 谢雨浓没想到这个罪魁能跑这么迅速,或者说其实他早就领教过了,只不过时间太久,他忘记了。 谢雨浓跟着他们跑了半个学校,总算在操场的一个角落被他堵上了。 戚怀风气喘吁吁地扶着同样上气不接下气地石安,忍不住夸了他一句:“谢,谢雨浓,想不到你体育还挺好的。” 谢雨浓一手扶在自己胸前,努力平复着呼吸:“我,我不好也得好,不然就叫你跑了。” “我跑,我跑什么,”戚怀风尴尬地笑笑,拍拍石安的脸,笑得更僵硬了,“我跑什么,我不跑,我没跑啊。” 谢雨浓捂着胸口,一步一步靠近这俩人,脸色发冷。石安很久没见谢雨浓这个神情,顿时明白自己站错了队,立刻扒开戚怀风的手,站谢雨浓身后去了,就这还不忘表忠心:“老大,你叫我打谁我就打谁。” 谢雨浓嗯了一声,盯着戚怀风眯了眯眼:“怎么,你戚怀风也会害怕啊?” 戚怀风挠了挠头,想要反其道行之,上前去搂谢雨浓胳膊,结果被谢雨浓一巴掌利索地拍开了。平时也不觉得谢雨浓力气这么大,今天打得戚怀风半边胳膊都在发麻——真生气了? 戚怀风试探性地问了他一句:“你真生气啊,我也是好心好意……” “你好心!” 谢雨浓几乎是用吼的跟他说了这么一句,把戚怀风吓了一跳。戚怀风愣了一下,瞥了眼石安,看见石安也是一副状况外的样子。 “……不是,你需要这么生气吗?” “你觉得我需要吗!” 又是一声。 戚怀风烦躁地抓了抓脑袋,双手插在腰上,忍不住回他:“你凶什么,你喜欢胡因梦,大家都看出来了,我们好心好意帮你约她在小公园见面,你还不满意?” 第44章 谢雨浓伸手指了一下自己,真是无语:“我喜欢胡因梦?” 戚怀风皱着眉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嗯,你不喜欢吗?你看见她脸红好几次……” “我那是!” 谢雨浓伸出手指着他就要骂人,幸好憋住了,他抓紧拳手颓然落下,但一抬头看到戚怀风那张无所谓的脸,还是觉得气不过,索性伸腿狠狠踹了戚怀风一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操!谢雨浓!” 戚怀风捂着腿哀嚎,死活没想明白自己这天衣无缝的计划哪里不对。 不过好在时间过得很快,小升初考试迫在眉睫,教学楼旁那棵老树爬上第一只鸣蝉的时候,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紧张了起来。 谢雨浓与戚怀风的仇暂时也就放下了,只不过他们不再一起上下学。 谢雨浓总在戚怀风叫他的时候,故意略过去,当他空气一般,径直往公交站台去。每次上下学,戚怀风和石安都会看见谢雨浓乘坐着公交,从他们面前扬长而去。 石安看着那绝尘而去的公交车,忍不住感慨:“这气也生太久了。” 戚怀风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只是看公交的眼神有点哀怨。也怨不得谁,谁叫他误会谢雨浓和胡因梦,甚至给他们制造约会机会,以谢雨浓的犟脾气,确实做得出冷他们小半年的事儿,不过也真的太久了…… 考试前夕,谢家人心惶惶,前一晚全家九点就睡了。天不见亮,吕妙林就爬起来开灶头蒸糕,就为了谢雨浓出门时吃一口,讨个好兆头。谢雨浓睡眼朦胧地背着书包,咬了一口糕,趴在吕妙林背上咕哝了一句:“奶奶,我好困。” 谢素云拄着拐杖在一旁跺了跺,故作严肃道:“可不能困啊,今天最后一天了。” 谢雨浓直起身来,一边揉眼睛一边回:“太太,考两天呢。” 谢有琴拧了把毛巾,又给他擦了把脸清醒一下,嘴上嘀咕着:“那更要严阵以待了,这两天都不能放松。” 谢雨浓拍了拍脸,似乎清醒了两分,于是背好书包踏出了门。 六月,毒辣的日头已经初见端倪,如果不是谢雨浓身型偏瘦,每早顶着那热烘烘的太阳,早就被晒得满头大汗。这天气下,另外两个也就只能放弃了走路上学,跟着他一起坐公交。石安脸皮厚,上下车都挨着谢雨浓没话找话,戚怀风就好像很大气性,谢雨浓不跟他说话,他也不跟谢雨浓说。 谢雨浓在车窗里盯着前排窗户里映出的那张人脸,轻轻哼了一声,别过了头。 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谁也别理谁一辈子。 考试不算简单,不过对于谢雨浓来说也不算太难,毕竟这么久的训练不是白做的。说实在的,这半年他过得也很辛苦,他不算笨,可是要想争抢什么,同样也得舍出时间和汗水去拼。一考完,大家都拉着桌子哀嚎着在松泛筋骨,谢雨浓下意识看向角落,才想起来他们分班考试,他跟戚怀风不在一个考场。 算了,也不必看他,反正他每次都是第一名。 谢雨浓在教室了静静坐了一会儿,他沉默着望着夕阳里窗外的那棵老树,想到这六年的时光,其实也是匆匆一瞬若白驹过隙,那些蝉嘶鸣了一个又一个的夏天,早就换了一波又一波,可他却总以为是一样的。也许这棵树也是这么觉得,不论这里的人怎么变化搬迁,其实在它眼中,都是一样的罢了。 谢雨浓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浸透了夕阳的晚风迎面而来,温柔包裹着他疲惫的心脏,紫红色的霞光融化了那些平日里冰冷的建筑,此刻,它们都不过将是一个甘美的记忆。 谢雨浓迎着风闭着眼呆立了一会儿,才拿起笔袋,收拾了桌椅,姗姗离去。 他信步到楼梯拐角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于是忍不住放慢脚步,停下来细听。 “罗主任,这可不行啊,今年好苗子这么多,要是因为划区,全要留在平江,孩子们可怎么办啊?” “在哪儿读不是读?平江的师资力量现在也雄厚起来了,不要老想着到市里去,平江的升学率怎么办?” “你要这么说,那我真的不想教了,孩子们谁不是冲着梅里一中在学,现在说不能去就不能去了,他们肯定受不了了啊!” 谢雨浓听得手脚冰凉,他瞥见自己扶着栏杆的手微微地颤抖,于是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强迫自己镇定一些。 “你不要着急,我们还是愿意选一个最优秀的,送到梅里一中过去,作为特招。” “一个?!今年好苗子起码八个,你就给一个特招名额?那怎么行!” “梅老师!这不是我决定的好伐,这是教育局决定的!” “你们真是……这个名额给谁?” 谢雨浓攥紧了手心,红着眼瞥向楼梯的拐角,看见那个叫罗主任的男人笑得很理所当然。 “那肯定是戚怀风啊,他一直是最好的。” 啪—— 那些甘美的记忆刹时破碎,看看它们,在世间的真实面前,是如此轻而易举就可被碾碎。 谢雨浓一直等楼梯口的人都离去,才慢吞吞地离开教学楼。踏出校门口的那一刻,他望见了戚怀风。那一瞬间,他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一直到戚怀风向他伸手—— “谢雨浓,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第45章 谢雨浓盯着他,有些出神,良久了,他才拍开他的手。戚怀风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做,顿了一下,问他:“你什么意思。” 谢雨浓低着头,感到身体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没什么意思……” 戚怀风盯着他看了一阵,冷下了声调:“你是要跟我绝交吗。” 谢雨浓咬紧了嘴唇,到底一句话没说。 “……你别后悔。” 他看见那双洁白的帆布鞋消失在自己视野。他的脚步,他的声音,一步一步都远去了。谢雨浓伸手在空气里抓了抓,眼角没知觉滚落下一滴泪来——他抓不住他,那些在空气里弥散的他,他一丝一毫都抓不住。 他崩溃地蹲下身体,抓紧了自己的头发号啕大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什么哭,也许是为了考试,也许是为了毕业,也许是为了戚怀风。 可戚怀风什么也不会知道了。 第32章 29 刀 划区,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划区就意味着根据房产就近就读,归根结底对普通学生没什么影响,但对成绩好的那些孩子无疑是无防备的致命一击。就算去不了梅里一中,许多人也打算着去市里别的初中,无论如何总归比呆在平江要好。 可上面是铁了心要平均生源水平,偏偏选在考试结束后才宣布划区。就算有的家长愿意咬咬牙狠心置办房产送孩子读书,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谢溏村这一年有三个孩子考初中,传闻自然也沸沸扬扬。 蒋玉梅在桥上同几个老婆子一道乘凉,也是讲这桩新闻。正巧遇到吕妙林骑着三轮车回来,蒋玉梅伸出蒲扇拦住了她,想问问情况。 吕妙林尴尬地笑了笑,撸起短袖,抹了把脸上的汗:“你都听说了啊。” 蒋玉梅担忧道:“真的假的啊,那小雨不好去市里读书了?” 吕妙林把斗笠摘了拿在手里扇风,摇了摇头说:“冰冰老公不是有认识的人在学校做老师,托人问了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说是都没用,今年第一年,管得很严,只有一个特招名额。” “特招?”蒋玉梅皱了皱眉,疑惑道,“那小雨成绩那么好,人那么乖,走这个特招呢?” 吕妙林笑笑,叹了口气:“还有小怀风呀……小怀风成绩一直比小雨好一点。” “喔唷……”蒋玉梅叹了口气,摇扇子的手慢下来,有些无奈,“倒把小怀风忘记了……啊呀,那两个小孩要分开了呀。” 吕妙林缓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桥边的两个阿婆如梦初醒似的向吕妙林问好,吕妙林把斗笠戴好,也向她们问好,说完又与蒋玉梅寒暄了两句,便骑着三轮车往家去了。 黄昏的鸟幽幽地叫着,谢雨浓坐在阳台上看天,半截太阳融化,把天染成一片橘红,那些高高矮矮的村舍在天色中便显得不如白天那样惨白,炊烟冉冉升起,整座村庄沉眠在夏日特有的的安宁中。 谢雨浓听见楼下的铁门响动,看了眼,是吕妙林推着三轮车回来了。他趴在阳台上往下看,掌心贴着水泥台热热的。 “奶奶。” 吕妙林摘下斗笠抬头看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诶,小雨,下来吧,奶奶给你带了红烧小排。” 谢雨浓嗯了一声,迟钝地点了点头,下楼去了。 他刚到楼梯口,就听见吕妙林惊呼了一声。 “啊呀,小怀风,你从哪里来的,吓我一跳。” 谢雨浓踏出去的脚又收回来,他站在楼梯上,一瞬间陷入一种无措——他不想见到戚怀风。 “嗳,奶奶,我找小雨。” “哦,小雨啊……怪了,我刚刚才叫他,怎么还没下来。” 吕妙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雨浓才迟钝地想起来要避开,扭头走了几步台阶,就被吕妙林叫住了:“小雨,干什么呢,下来呀,小怀风来了。” 谢雨浓慢吞吞地转过身,看见吕妙林不明所以的眼神,却不知道作何解释。 吕妙林愣了一下,忽然像明白了什么:“啊……那奶奶去叫他先回家吧?” 谢雨浓一时间不知道该应承好还是不应承好,眼看着吕妙林就要转身去答话,谢雨浓赶紧叫住了她,犹豫着下了两步台阶。 “我去吧。” 吕妙林抿着嘴唇勾了勾嘴角,叹了口气:“诶,去吧。” 其实这不是戚怀风这个假期第一次来找谢雨浓,有一次是谢雨浓真的没在家,有两次是他躲在房间里装睡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们总要见一面。可真的见到了,就那么面对面站着,谢雨浓却死活说不出一句话。 戚怀风靠着墙,似不经意地瞧他,含糊问了句:“最近在干嘛?” 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干巴巴回了句:“看书。” 他没说谎,确实是在看书,这个假期没有作业,也不需要自己做题,他没事干去平江小学图书馆借了很多书看。 “看什么书?” 谢雨浓看了他一眼,盯着地说:“就那些书,世界名著什么的。” 戚怀风点点头,又说:“看看四大名著吧,上了初中要考的。” “……借了,在看红楼梦。” “我还没看,好看吗?” “还行吧……”谢雨浓感觉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一样难耐,他忍不住看向戚怀风,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46章 戚怀风顿了顿,站直了身体,走近了他一步:“谢雨浓,我不知道我是特招。” 谢雨浓低着头咬紧了嘴唇,他很想说你知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可他又不想说出口,说出口就好像把他那些低级的心思铺在了太阳底下。是,他就是嫉妒戚怀风,可他既然得不到,难道还不能嫉妒一下吗。 戚怀风看他不说话,便又走近了一步,这一次谢雨浓往后退了一步,于是他也不再前进,只是站在原地,好声好气道:“谢雨浓,我可以不去梅里一中的,就呆在平江。” 谢雨浓疑惑地看向戚怀风:“为什么?” 戚怀风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在哪里都能学,就我一个人去市里,我也觉得没意思。” 谢雨浓的背一下子僵住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笑话,是个可怜虫,戚怀风根本不在乎特招名额,甚至愿意放弃这个大家渴求的大好机会。他突然想到那双鞋,那双至今还躺在他房间的某个角落的名牌运动鞋,他只穿了一个礼拜就没再碰过它。 谢雨浓盯着戚怀风的帆布鞋,忽然问了句:“你还记得你两年级的时候穿过一双草鞋来学校吗?” “草鞋?”戚怀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有点不明所以,“好像……有点印象。” 谢雨浓盯着那双鞋,继续道:“那个时候,我求了妈妈很久买了一双运动鞋,可我穿去学校,发现你根本不在乎大家穿什么鞋,草鞋你也可以穿着来上学,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蠢的人。” 戚怀风愣了一下,皱着眉回答他:“大家难免会有些攀比心理,你不要——” “可你没有。”谢雨浓忽然抬头,很坚定地看着戚怀风,语气有些微微的起伏,“可你没有,戚怀风,为什么你永远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戚怀风被他问住了,他根本无法回答谢雨浓的问题,如果不是谢雨浓提起那双鞋,他根本不会记得这样一件小事,他为什么又要在乎这样一件事? 谢雨浓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继续说:“你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鞋,不在乎特招,甚至连你妈再婚你都不在乎,你到底在乎什么?” 其实谢雨浓本意没想提司沁怡,可他就是克制不住要刺伤戚怀风。 戚怀风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谢雨浓承受着他的目光,他锋利的目光,他们像两个拿刀子互刺的人,谁也不愿意退后一步,只能任由血腥弥漫自己的鼻腔。 谢雨浓痛苦地咽了咽,最终抛下了一句:“你走吧,祝你一路顺风,学习进步。” 不是的,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回过头,这一次,戚怀风没有再叫住他。 第33章 30 迷雾 谢雨浓再也没有在这个假期见到过戚怀风。 倒是见到过很多很多次石安,石安没有人一起玩,每天就来缠着谢雨浓出门,谢雨浓要看书,十次答应他六次出门,还有四次只好石安自己消遣。 石安又光溜溜的穿着条短裤出现在门口,身上还挂着个救生圈,他的头发湿成一排刺似的竖在脑袋上。谢素云坐在廊下吹风,看见他,笑眯眯地对他招了招手:“阿大,来。” 石安气喘吁吁地摆了摆手,回答她:“不了,太太!我找小雨……谢雨浓!下来!” 谢素云手里摇着蒲扇,淡淡地说:“他在看书呢。” 石安皱着眉不悦道:“老看书,看成个傻子。” “可不是吗,你得带他多出去转转。” 石安背着救生圈挤进门来,大剌剌地站在院子里,笑得很灿烂。 “太太,我这不是来喊他游水了吗。” “好,好……” 谢雨浓穿着一件长袖t恤和一条短裤慢吞吞从厨房门的阴影里出来,眼睛还眯着,看起来像一幅没睡醒的样子。石安猫着腰看他脸色,问他:“大热天你穿着长袖在睡觉啊?” 谢雨浓摇摇头:“拉着窗帘看书。” “大白天的你拉着窗帘看书。” 石安无语了,他三步并两步跃上回廊,拉起谢雨浓的衣服就往上拉,露出谢雨浓白皙的身躯,谢雨浓被衣服猝不及防卡住了脑袋,挣扎着穿也不是脱也不是。石安看着他鲜明的肋骨形状,忍不住用腿踢了一记谢雨浓的小腿,骂骂咧咧的:“瘦得跟鬼一样,多吃点啊你!” “我卡住了!” “我拉着呢拉着呢!” 下一秒t恤像一棵树一样被连根拔起,露出一个鸡窝乱发,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的谢雨浓。谢素云看着他笑呵呵的,赞叹石安:“还是阿大有办法。” 石安冲老太太递了个眼色,随后一拳摁在谢雨浓胸口,湿漉漉的拳头摁得谢雨浓下意识打了个激灵。谢雨浓伸手撸了撸自己的头发,盯着晒得黝黑的石安,问他:“你是不是一天到晚泡在水里,每次拉我都是去游水。” “我不每天泡在水里,怎么精进技术,怎么带好你这个徒弟?” 谢雨浓不太习惯地抱着臂上下搓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有点哀怨地看着石安。石安确实把他教会了,这个暑假之前谢雨浓一点水也不会。石安爱游水,一开始拉着他去看他游,谢雨浓就坐在岸边停的机帆船上看书陪他,结果有天忽然被他腾一下拉下了水。 谢雨浓在水里挣扎着,石安在旁边起哄大笑,鬼使神差,这危险的土方还真叫谢雨浓学会了游水。但谢雨浓还是不喜欢游水,学会游水的那天葬送了借的一本书,后来赔了图书馆五块钱,这钱自然是石安出的。 第47章 不过也正因为是石安出的,谢雨浓不得不陪石安游水,哪怕毁了书的确实是石安。 谢雨浓有时候觉得自己的道德感真的太高了。 他们游泳在大河滩,这里的水流急一些,所以水波也更大一些,谢雨浓看着一层一层的浪涌向岸边,拍湿滚烫泛白的台阶,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了上去。那些河水便从善如流地一遍一遍亲吻他的脚趾,谢雨浓盯着乖顺涌动的河水,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 “呜呼——” 石安欢呼着一个纵身投入了平静的河,真像一块沉重的陨石。谢雨浓抹了把脸上被他溅上的水,皱着鼻子,闭上眼,也心一横投进了水里。 夏日平静的河因为他们变得热闹,石安四处乱钻,把水拍得哗哗响,他其实根本不需要救生圈,不过谢雨浓累了会需要扶一下,所以他总带着一个黄色的救生圈。 石安累了,会去扶那艘机帆船的船身,那艘机帆船通体糊着水泥,摸起来很粗糙。它总停在岸边,好像从他们有记忆,那船就一直停在那里,从来没见人开过它。 谢雨浓钻进救生圈里休息,抹了把脸,才看得清那艘船,他指了指问石安:“你见过它开吗?” 石安拍了拍船身,自豪地说:“当然见过,你没见过吗?你还坐过呢。” “我坐过?不可能,我怎么不记得。” 石安扒着船舷,一个翻身灵活地跃进了船里,他湿答答的脚就那样踩在甲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像巡视自己领地的野兽。 石安双手插着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指了一个方向,谢雨浓顺着望过去,只有源源不断的没有尽头的河水缓慢而温柔地涌来。 “就那个方向,小时候还没通车,机帆船开我们去甘露。” 谢雨浓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只好眯起来看,依然什么也看不到:“甘露?” “甘露寺,无锡的甘露寺。” 谢雨浓怀疑地看向石安:“无锡?真的假的,你是不是骗我?我一点不记得。” “骗你是小狗!” 石安往后退了几步,纵身高高跃起,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像志气高昂的小太阳。谢雨浓被他冲起的浪震了一下,呛了几口水,于是忍不住愤愤在石安游过他的时候踹了他一脚,水流缓冲了他的攻击,那一下软得像只是挠一个痒,石安哈哈地笑。 谢雨浓趴在救生圈里跟着他游,游向更远的地方。岸边的树看起来像长在水里,那些房子也仿佛筑在水里,河水像温柔的羊水一样包裹着谢雨浓的身躯,太阳将河照得仿若一条嵌满碎银的水晶绸带,谢雨浓不自觉伸手在水里抓了两下,试图抓住那些在水里流窜的光。 他趴在救生圈里,感觉世界都变慢了很多,他的思绪像一节掉了队的火车,缓缓停下…… 徜徉在水间,他恍惚好像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谢雨浓闭上了眼,不会的,他不会再叫他的名字。他的一半耳朵浸泡在温暖的河水里,听见那些来自河底的莫名的呼唤,也许是那些鱼,他们也会说话。 忽然,他被拽了一下,整个人从缓慢的梦中惊醒,他疑惑地看向石安,看见石安冲岸边抬了抬下巴。谢雨浓抹了把脸,看清岸边站着的人。 是钓鱼老三和一个没见过的男人。 石安躲在谢雨浓的身后缓缓地游,谢雨浓皱着眉看着钓鱼老三,又看看那个面目严肃的男人,忽然意识到刚才可能是老三在叫他。谢雨浓顿时觉得自己有些狼狈,他掩盖着自己的情绪,大声问了句:“怎么了吗?” 钓鱼老三冲他挥手:“来!好事儿!” 谢雨浓与石安相看一眼,犹豫地游向岸边。 事实证明,确实是好事儿。那个陌生的男人是钓鱼老三的苏北同乡,在市里的游泳队做教练。老三每次钓鱼路过大河滩,都看见石安在游泳,忽然便想起了这个同乡,尝试联络了一下,没想到真的联络上了。对方一听说可能是个好苗子,立刻下来谢溏村看人。 石安确实生得壮实,听他妈妈说,石安还没学会走就学会在面盆里游水,真假不知道,但石安确实水性很好,以前还救过村上溺水的小孩儿。 市里的游泳队,是专门规培将来要往省队,国家队输送游泳人才的。石安的妈妈早就对石安的成绩灰了心,发愁这孩子将来的出路,这年头没有学历文凭寸步难行,现如今竟然有这样的好机会,话都没谈两句就依了。 那个教练在谢溏村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要带着石安往市里去归队训练。 谢雨浓在村口送石安,实在没什么好送的,递了他一本自己买的青少年版红楼梦。石安接过书,第一次没说什么逆反的话,大约他也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那些未知如同深秋的浓雾一样笼罩着他们,他们在雾中摸索前进的道路,到了岔路口,却不知道到了岔路口,前面是悬崖还是湍急的水,还是平坦的路,这些都不知道。 谢雨浓沉默了很久,一直到那教练按喇叭了,他才勉强开口:“石安,你记得看这个书,我听说你还是要继续读书的,初中要考。” 石安点了点头:“我知道,怀风也跟我说了。” 谢雨浓听见这个名字,不自觉有些紧绷,忽然不知道说什么话。 石安意识到他的沉默,抬起头看向他,忍不住说:“小雨,怀风是我除了你以外最好的朋友,他一定也觉得我们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们俩都聪明,有时候说话我还插不上嘴,你们这么好,不要说断就断了。” 第48章 谢雨浓不知道回他什么,只能低着头傻站着,一言不发。 他手里忽然被塞进一片纸,谢雨浓松松地攥着,疑惑地看向石安。 喇叭又摁了一下,石安扭头看了一眼,才匆匆对他讲:“怀风的手机号,他最近住在胡家,妈妈好像快结婚了……我问他了,他说你不想看见他,他才不回来,打算住到开学直接去学校,你有空给他打个电话吧。” 谢雨浓攥着那张纸,还是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安抿着唇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再见,就离开了。 谢雨浓望着车子驶离的方向,看见那辆车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点,然后彻底消失。 石安离开了。 谢雨浓攥紧了手里的纸片,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那些蝉仍然兴致盎然地叫着,不知道这里又发生了什么。 第34章 31 奔 谢雨浓没有打那通电话。 因为他始终想不到拨通电话后,他要对戚怀风说什么。他把那张写着号码的字条粘在了日记本里,却没有存进手机里。也许戚怀风去市里读书之后,他们就会彻底断了联系。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最终都要走向自己的人生。 石安走后,再没有人来叫谢雨浓出门玩儿去,他每天泡在房间里拉着窗帘看书,什么都看,三岛由纪夫,博尔赫斯,史蒂芬金,老舍,张爱铃,泰戈尔,总之什么都看。谢雨浓从没发现读书是这么让人放松的事情,很久以前,他觉得读书很烦,只是看考试要用的东西都让他觉得很疲惫。 也许人都会变的吧。 每天下午,他会帮谢素云按按腿,谢素云的腿脚越来越不好,阴雨天气总是卧床,起床喝口水都很吃力。谢雨浓一边按腿,一边看着谢素云,也许去不了梅里一中也是好事,也许他更应该陪在谢素云身边。 谢素云摇着蒲扇出了一会儿神,回过神来正巧看见谢雨浓看着自己发呆,便用蒲扇拍了拍他的脑袋,谢雨浓打了个激灵,也回过神来。 “发什么呆。” “没什么……”谢雨浓下意识摇了摇头,又说,“太太,其实不去市里读书也挺好的。” 谢素云缓缓摇着蒲扇,没有立刻答话,一直到谢雨浓看她,她才说:“小雨,你真是很不会撒谎的孩子。” 谢雨浓抿了抿唇,有些不置可否:“不会撒谎不好吗?不会撒谎说明我很诚实。” “不会撒谎就诚实吗?” 谢雨浓停了手上的动作,看向她,静候她的后话。 谢素云用蒲扇在他胸口轻轻碰了两下,继续道:“你是不会撒谎,但你也并不诚实,你不诚实的时候,就会很安静,什么也不说,明明心里不是那么想的。” 谢雨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默默地在心中问自己——我不诚实吗。 或许是的,有太多的话,他不想说出口,有太多的事,他不想再深思。 谢素云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淡淡地说:“但你还小,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学会怎么诚实,对自己诚实。” 谢雨浓迟钝地眨了两下眼睛,默默把谢素云的话放进心里。也许就像谢素云说的,时间会给他答案。 “太太,我再帮你按按腿吧。” 谢素云微微一笑:“好。” 收音机正放到一支昆曲,谢雨浓听不懂,只是觉得声调悠扬,演唱的人很有耐心,有耐心等一个字天长地久般吐纳完毕,也有耐心静候,等候那漫长的间奏过去,再张口。 “小雨!来帮奶奶推推三轮车,奶奶卡住了!” 吕妙林的叫声打断了谢雨浓飘忽的思绪,谢素云摇了摇他,他才匆匆回了句来了,跑了出去。 大门口浇了一个水泥台阶,每次三轮车进家门都要把车整个抬起来,有时候吕妙林力气不够,就容易卡在那里。谢雨浓出去帮她抬了一下,车子也就进来了。 谢雨浓看看天色,好像也不到吃饭的时候。 “奶奶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吕妙林停好三轮车,扶着腰喘气,笑得有些勉强:“奶奶不太舒服,今天叫别人替我烧一顿晚饭。” 谢雨浓看她疲惫的模样,忍不住问:“哪里不舒服啊?” 吕妙林摇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奶奶坐一会儿,你帮奶奶去倒杯水。” 谢雨浓点了点头,虽然还是有些担心,不过依然去了。 吕妙林刚坐下,就听见外面有人叫她,她只好又站起来,一看来的人是蒋玉梅,便又坐下了,捂着胸口嗔怪起来:“你叫什么呢,叫得我心慌。” 谢素云听到蒋玉梅的声音,便也拄着拐杖到堂屋来坐着。 谢雨浓端了水出来,看到蒋玉梅,规规矩矩喊了句玉梅阿婆,又去给她倒水去了。 蒋玉梅接过谢雨浓的水,连连摆手:“不得了不得了。” 吕妙林笑起来,无奈道:“你每天像个包打听,隔三差五就来说这种话,今天又是怎么了?” “那我也不跟别人说,只跟你说……”蒋玉梅咕哝了一句,才继续说,“是戚浩呀,领了个外地女人回家。” 谢雨浓本来趴在桌上,听到这话,脑子里一片空白,缓缓直起了身看向蒋玉梅。 吕妙林哎哟了一声,放下水杯,表情有些严肃:“怎么会呢?他们家现在的条件,哪里来看得上他?” 第49章 蒋玉梅怪道:“我也奇怪,听说那个女的死心塌地跟他,肚子里……好像已经有了。” 谢雨浓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了?” 这话是谢素云说的,显然连谢素云也觉得荒谬。戚家的老爷子身体不好,是不干活的,戚浩也只是在厂里打工,一个人挣的钱要供一家三口的开销,现在竟然还要养一个孕妇。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安静,不知道说什么好,蒋玉梅叹了口气,摸着脸颊担忧道:“本来没娘的孩子就辛苦,现在来了个后娘,要是再生个弟弟,小怀风哪来的好日子过……” 吕妙林听听实在不像话,忍不住骂:“我一个寡妇也安安心心过了这么些年,他就这么着急,不能为孩子考虑考虑,亲妈还活着,怎么改口叫别人妈?” 谢雨浓的爷爷早年是水泥工,有一次从房顶上摔下来才没的,谢雨浓从小没见过爷爷。谢素云闻言叹了口气,默默道:“这么多年,你也辛苦。” 吕妙林连忙说:“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蒋玉梅看看气氛忽然有些苦闷,赶紧又说起那桩八卦:“那个女人好像是安徽人,原来嫁过一次人的。” 谢雨浓咬紧了嘴唇,攥紧了手心,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得很凶。 谢素云摇摇头,回道:“嫁过人没有倒不重要,就不知道品性怎么样,以后会不会给小怀风吃亏。” “这就不知道……”蒋玉梅忽然又想起什么,补了句,“就听说她不要办酒,愿意只领个证。” 吕妙林没好气地说:“办酒,哪来的钱,想办也没钱,当初戚情丧事欠的钱,估计都还没还清。” 谢雨浓脑子乱糟糟的,忍不住打断问了句:“戚怀风呢?戚怀风知道这个事吗?” “小怀风?”蒋玉梅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疑惑道,“小雨你没看见他吗,他今天回来了呀。” “他回来了?” “是呀,就在家……嗳,小雨!你去哪里!” 谢雨浓不知道自己见到戚怀风要说什么,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要奔出去,想去见他。他跑了一路,到了戚家,正巧看见戚浩扶着一个女人出来。 戚浩有点错愕:“小雨?” 谢雨浓气喘吁吁地瞥了那女人一眼,又问戚浩:“戚怀风呢?” 戚浩咕哝了句:“他?他刚刚出去呀,估计……估计去路口坐车了吧。” 谢雨浓听了他的话立刻掉头跑了出去,戚浩在他身后叫他,他头也没回,他怕他去晚了,车就来了,就把戚怀风带走了。 戚怀风什么都不在乎,如果他们不要他,他也不会要他们。 戚怀风会走的,也许他永远不会回来。 谢雨浓从没觉得自己的身体这么沉重,他大脑有些缺氧,那些汗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糊住了他的眼睛。谢雨浓匆匆揉了一把眼睛,没有停下脚步。饶是如此,他赶到车站时,那辆公交也已经驶动,他追着公交拍车门,那司机却恍若未闻。 车子越来越快,快到谢雨浓不得不加快脚步赶上去。车窗忽然拉开,戚怀风钻出来冲他喊:“谢雨浓!你干嘛!” 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他喉咙发干,只有不停地跑,妄图赶上那辆车,那司机好像发现了他,却不好停下,于是开得缓慢。 戚怀风看他吃力地跑着,却一言不发,忍不住叫他:“你回去吧!车就要开了!” 谢雨浓摇了摇头,满头的汗像雨一样淋湿了他,他剧烈地喘息着,甚至有些看不清戚怀风的脸。公交加快了速度,眼看着距离就要拉到他们互相都看不清对方的程度。 戚怀风忽然冲他挥了挥手:“谢雨浓!我会回来看你的!给我打电话!” 谢雨浓追着车奋力地跑着,可那车子越开越远,他怎么也追不上,他的嗓子总算找回了发声的力气,在公交快要消失在拐角的时候,他磕磕绊绊答了两个好字。 消失了—— 他停下来,撑着膝盖望着那个方向剧烈地喘着粗气。脑子里不停回荡着戚怀风说过的那句话,他会回来看他,他会回来。 他不会走。 谢雨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他回来时,大人们还在讲着闲话,谢雨浓已经不想听,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房间,打开了那本日记,一页一页地翻。很多个夜晚,笔尖磨蹭过纸面,沙沙作响,那一个个深蓝色的字符,静静拼凑着他的欣喜,悲伤,不堪……所有的所有,都藏在这个笔记本里。 这里,藏着他掰碎的一瓣心。 他从抽屉里拿出手机,汗湿的手心摁屏幕有些不敏感,他费力打开联系人,对着扉页上那串数字,一字一字把那串号码输进手机里,然后打上那三个字。 戚 怀 风 谢雨浓脱力似的把头磕在桌沿上,把手机攥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他说了,他会回来。」 第35章 32 想念 开学,最让谢雨浓惊讶的是胡因梦。其实一早有传闻,胡因梦会作为文艺特长生去到梅里一中,而且她家境富裕,谢雨浓以为胡因梦必然顺理成章去市里读书了。 所以当她走进他们班级,若无其事地挑选了较前排的一个位子坐下时,谢雨浓还是小小吃了一惊。显然大家都在看她,不过也不单是因为传闻,还有她一如既往的那份至少在平江算是罕见的漂亮。 第50章 谢雨浓收回目光,望向窗外,初一一班在一楼,旁边就是花坛,这里有一棵和小学很像的香樟。谢雨浓盯着那棵树反复看了好多遍,风在树与树之间流窜,吹起鳞片一样的群叶,谢雨浓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心里踏实了许多。 咚—— 教室的门被一脚踹开,吓了正在分教材的年轻女老师一跳,她扶了扶眼镜,看向门口那个单肩挂着书包四处扫视的少年。 女老师迟疑道:“你……是我们班的吗?这里是一班。” 平江中学把成绩最好的一群孩子都分在了一班,而这个人……谢雨浓发现他竟然还挑染了两缕头发。 那人嘴里嚼着什么,吊儿郎当地信步走了两步,在班里张望着,一边伸手随便对着老师示意了一下:“老师,我是一班的呀,我叫闫立章,你再看看。” 女老师哦了两声,手忙脚乱地从一堆纸里找出花名单,用手指着一个一个查看,看到第二十一名,赫然写着闫立章三个字。女老师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正要给他指派一个不好兴风作浪的位子,谁知道他忽然一甩书包,在众人的惊呼里狠狠砸向一个方位。 谢雨浓被这突如其来的书包吓了一跳,还好躲得快,没砸到身上,只是落在了桌上,那书包滑了一下,他下意识抱住,震惊地看向讲台边的人。 闫立章冲他挑了一下眉,指向他:“老师,我就坐他前面吧。” “谢雨浓……哦……你不然——” “就这么定了!” 他穿过课桌,好事的几个男生打鼓一样拍着课桌起哄。谢雨浓看见他脸上挂着一种狡黠的笑,和十足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痞气,这种特殊的氛围打了个谢雨浓措手不及。 谢雨浓求助似的看向讲台,那老师却已经低下头去处理别的东西,他眼神在班里流窜,忽然与胡因梦四目相交,胡因梦不知道为什么,笑得很得意。 谢雨浓皱紧了眉头,还没说话,闫立章已经走到自己面前,敲了敲课桌。 “喂,这么爱我,抱着我书包不放啊?” 谢雨浓浑身像被拎住了一样,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他下意识甩开书包丢在桌上,警惕地抬头盯着闫立章。 闫立章似乎对谢雨浓的反应很满意,只见他勾了勾嘴角,细长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抓起书包,拉开他前面的一个位子,果断坐下了。 还是朝着谢雨浓的方向,坐下了。 班里乱作一团,没人管这个窗边的小角落正发生着什么。谢雨浓绷紧了神经,表面还算镇定,心里已经开始哀嚎,为什么一开学就被这种混混给盯上! 闫立章手肘磕在他桌上,撑着自己的下巴,貌似无辜地说了句:“我不是混混,我成绩很好的。” 谢雨浓愣了一下:“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吗?”闫立章歪着头笑了笑,竟然伸手搔了搔谢雨浓的下巴,“因为我会读心术。” 谢雨浓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下巴,下意识低下了头,他感觉浑身像被蚂蚁爬过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不,他本来也不应该说话,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就不应该搭理他。 闫立章轻轻叹了口气,假装很哀怨似的看着谢雨浓:“啊呀,老婆不看我了。” 老婆?! 周围听见的人传来小小的惊呼,已经有多事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谢雨浓耳朵烫得厉害,睁大了眼睛瞪着这个外星人一样的男的,真是快疯了,这个人知道自己在干嘛吗! 闫立章还要说话,谢雨浓眼疾手快把他的嘴巴捂了起来,警惕地盯着他:“你别说话了,求你。” 闫立章眯起眼睛,用一种打量似的目光看着他,看得谢雨浓浑身发毛,但还是不得不承受着。他忽然伸出手,搭在谢雨浓的手上,滚烫的掌心好像在缓缓灼伤谢雨浓。谢雨浓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的手摘了,又露出那副精巧的口鼻,笑得很痞气。 也很洋洋得意。 谢雨浓眉头紧锁,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素未谋面的人要捉弄自己。 他赶紧抽回手,随口说了句:“老师快好了,你坐好吧。” 闫立章举起手嗅了嗅,发出了一个暧昧不明的音节,弄得谢雨浓下意识把手在裤子上反复擦了几遍,还好闫立章也没再说话,只是看了他两眼,就转过身去了。 谢雨浓一整节课都坐立不安,老师讲的什么,一个字没听进去,下课铃一响,他就拿了手机冲出了教室,他一路冲到操场,在两棵树形成的隐秘角落里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很快就在他的期待中接通了。 谢雨浓着急地喊了声:“喂?” 对面似乎很惊讶,回他:“喂?谢雨浓?” 谢雨浓听见他的声音,感觉心里好像也没那么紧张了。 “喂,戚怀风……你,你也开学吗?” “是啊,刚刚下课。” 看来市区和乡下的排课时间倒是一样的。 戚怀风听出他沉默的异样,于是主动问他:“你怎么了?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雨浓下意识摇了摇头,说了别的:“你……你知道胡因梦在我们班吗?” “知道,因梦刚才给我发短信了。” “她怎么也留在平江了。” “哦,她妈妈舍不得她住校,所以把她留在了平江,不过……我听说她要出去拍戏了。” 第51章 谢雨浓心里咯噔了一下:“拍戏?” 戚怀风嗯了一声,若无其事道:“你不知道吗,她们家一直想让她做明星拍电影什么的。” 原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谢雨浓点了点头,听戚怀风不说话,又发觉他那边也很安静,便忍不住问他:“你呢,开学怎么样?” 戚怀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要听真话吗?” “……嗯。” “烂爆了。” 谢雨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蹲下身子,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感觉心情松快了很多。 戚怀风抱怨道:“你还笑,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人有多装逼,第一天就在炫耀家里几个钱,几辆车,有什么好炫耀的。” 谢雨浓想不到话安慰他,只好说:“可能市里的孩子家里条件好吧。” “谁知道呢……谢雨浓,你可不能变成这样,真的很挫。” 谢雨浓撇了撇嘴:“我也没钱变成这样。” “我是说心态。” “什么心态?” 戚怀风想了想,最后说了句:“算了,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谢雨浓被他几乎无意的两个字戳中心肺,磕磕巴巴地回他:“你,你别瞎说。” “我没瞎说啊,我——” 那头传来叫他的声音,谢雨浓知道他有事,便主动叫他去忙,匆匆挂了电话。 手机,好像还在发烫,烫得谢雨浓几乎拿不住它。他颓丧地把头埋进膝盖和身体之间,想暂时在这个世界消失。树的阴影摇晃着,摇晃着,荡漾着他的心事,在空气中泛起酸涩的涟漪。 谢雨浓侧过脑袋,看向眼前被日光晒得闪闪发光的大片大片的翠绿草坪,喃喃念出他的名字。 “戚怀风……” 我好想你。 第36章 33 文具店 冠军阿大 17:41:24 所以你这么回他的? 逆风追寻 17:41:57 他肯定什么也没说,就憋着。 雨 17:43:12 我已经不理他了,我表现得很明确,我生气了。 冠军阿大 17:43:16 你生气跟没生似的 逆风追寻 17:43:26 他为什么叫你老婆? 雨 17:43:40 不知道,我还有事,先下了。 谢雨浓锁上手机,抬头看了看这店铺的名字——光明文具店。他再三确认门口,确实贴了招收兼职的小广告。这是家有点年头老式文具店,文具店老板只是一个老阿婆,她需要雇一个人在学校下课后一直看门到晚上九点。 谢雨浓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走进店铺,老太太背对着他在柜台里聚精会神地看小电视,全然没注意到他的到来。谢雨浓紧张地咳嗽了几声,那老太太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头,问他:“哦,哦,买文具啊?自己去那边看。” 谢雨浓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我是来应聘的……” “应聘?” 那老太太一愣,看他穿着校服,便问了句:“你是初几?” 谢雨浓更没底气:“初一……” 老太太想了想,担忧地说:“那你太小了呀。” 谢雨浓着急道:“但我学习成绩很好!数学很好,算账什么的,我学很快的!而且我家也很近,家里人也同意我做兼职!我,我……” 他的声音小下去,实在没底气:“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什么都可以干……” 那老太太笑了笑:“你不要紧张,我没说不要你。” 谢雨浓的肩膀一瞬间有些耸起,眼中重新点燃了火光,他小心翼翼在身侧攥着拳头,等待着老太太的后话。 不过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看向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谢雨浓望过去,愣了一下。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闫立章。 开学不过才一个月,谢雨浓现在跟他已经不对付到极点。不过或许也只是单方面不对付,闫立章还是孜孜不倦地骚扰着他,甚至每次体育课做仰卧起坐都主动要求跟他一组,弄得谢雨浓头都大了。谢雨浓现在连闫立章传的作业本都不想碰,而是主动跑到再前一个人那里拿作业本。 闫立章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谢雨浓,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轻轻吹了个口哨,就算是问好了。 谢雨浓皱了皱眉——真的很吊儿郎当。 偏偏因为他长得还行,在学校里竟然还小有人气,有人说他是初一的小天王,那些姑娘每天聚在操场看他踢球,谢雨浓听见了就想捂起耳朵避着走。 谢雨浓盯着他,看他进了放水性笔的区域。只见闫立章一边挠着脑袋,一边撩拨着那些笔,心不在焉,似乎也不大想买笔。谢雨浓皱了皱眉,正想开口说话,谁知道,闫立章忽然把一支笔丢回笔筒,很大声地说了句:“什么破笔,我不买了!” 说完他还回头瞪了一眼谢雨浓和老板,大剌剌地走出去了。谢雨浓有点瞠目结舌,扭头问老板:“他每天都这样吗?” 那老板一边摁着计算器,一边笑道:“你没发现吗?” 谢雨浓不明所以:“发现什么?” “他偷了一支笔。” “他偷了一支笔?!” 谢雨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老太太却只是笑着在本子上记记写写,仿佛并不放在心上。 谢雨浓咬着牙想了一会儿,一声没吭,拔腿就追了出去。谢雨浓记得他往右边去了,右边只有一条路。他顺着那条路狂奔,果然看到了闫立章的背影。闫立章似乎感觉到什么,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谢雨浓正气势汹汹朝自己冲过来,立刻扭头跑路。 第52章 谢雨浓大喊着叫他站住,他没听见似的闷头跑。 不跑不知道,闫立章简直比阿大还要能跑,谢雨浓追了他半个平江街,完全追不上他。一直到闫立章可能也烦了,主动放下速度不想跑了,谢雨浓才勉强追上他。 他们停在一处露天台球馆的前面,闫立章坐在台球桌上,双手向后撑开喘着粗气。谢雨浓用手扶着膝盖,也是喘气,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笔,笔,给我。” 闫立章看着他纳闷:“我拿她的笔,关你什么事?” “你偷东西,就是不对。” 闫立章嗤笑了一声:“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正义使者。” 谢雨浓努力直起腰,好让自己看起来气势足一些,只是还是气短:“我,我以后要在那里工作。” “哦……看来她要的兼职找到了。” 谢雨浓忽然意识到闫立章的口吻不同寻常,他脑中闪过一个问号。 “……她是你什么人?” 闫立章笑呵呵地把那支笔丢给谢雨浓,谢雨浓一弯腰,接住了。 “她是我奶奶,癌症晚期了。” 谢雨浓抱着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那几个字,他每个字都听到了,可每个字又那样陌生。 闫立章跳下来走到他面前,冲他抬了抬下巴:“现在懂了吗?我为什么偷她笔。” 谢雨浓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不懂。” 闫立章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脑壳,骂道:“你是不是只会学习。” 谢雨浓烦躁地打开他的手:“你不会好好说话吗?” “不会!”闫立章答得干脆,看见谢雨浓依然盯着他,他才回答他说,“我折腾她的生意,她觉得烦,就只能关店,好好回家养病了。” 谢雨浓低下头思忖了一会儿,最终下定了一个结论:“你这个办法真的很蠢。” 闫立章脸上一红,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回他:“那你想个更好的办法!” 更好的办法,谢雨浓确实也想不出,可是就算癌症晚期,也不愿意关掉店铺,可见这间店对老太太的意义重大。谢雨浓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了句:“这个店本来是谁的?一直是你奶奶的吗?” 闫立章如实回他:“不是,是我爷爷的,爷爷三年前车祸去世了,她就接着开了。” “车祸?”谢雨浓抿了抿唇,嘀咕了句,“你们家倒蛮坎坷的……” 闫立章勾了勾嘴角,盯着他说:“是蛮坎坷的,我爸爸最近还娶了个新老婆,带个拖油瓶。” 谢雨浓奇怪地看他一眼——他又没问。 看完他又思索了一下,抓紧了手中那支笔,告诉闫立章:“你不要再来偷笔了,我以后放学会在那里给阿婆看店,周末也可以看,你们可以这些时候带她去看病,或者做别的。” 闫立章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你为什么愿意帮我,我那么捉弄你?” 谢雨浓揣好笔,抬头重新看他时,已经换上一副决绝的坚韧的目光。 “不是我要帮你,而是我需要钱。” 闫立章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一直到谢雨浓离开很久,他都没有回过神来。他从没在别的同龄人那里见过那样的目光,听过那样的话,又是那样的语气。他盯着谢雨浓离开的方向,把书包重新背好了。 一只手忽然拍了他一下,是打球的人。 “喂,小章,又来打球啊。” 闫立章咬着唇盯着那个人的身影,一直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最终收回目光。 “……不打,走了。” 第37章 34 落日监牢 每天放学,闫立章都会来文具店找谢雨浓,谢雨浓有些不胜其烦,但碍于他是店主阿婆的孙子,不好多说什么,于是只好任由他逛。 其实闫立章也不干什么,只是挤在柜台里盯着他,和他搭话。 谢雨浓不喜欢被人盯着,要不是为了打工,他真想拍拍屁股走人。 黄昏的光是金黄的,那些笔直的影子,一道一道坚硬的桩一样筑满了教室,像一个落日做的监牢。秋天又来了,教室旁花坛里的那棵树开始变黄,谢雨浓至今不知道那是一棵什么树,不过他觉得不用知道也没关系,树也没问过他。 他盯着那棵树看了一阵,才默默站起来收拾书包,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手指与目光几乎在同一时间碰到那本笔记本。 他抿紧了嘴唇,把书包的拉链合上,让它回到黑暗。 戚怀风没有回来,他每周都有事,这周是学校的篮球社,下周是运动会,要么就是数学竞赛。谢雨浓给他打过两次电话,他都没接到,再后来,谢雨浓也不愿意打了。他们唯一的联系就是聊天群,但也要依靠阿大,阿大开始集中训练之后,群也安静起来。 谢雨浓走在黄昏的街道上,计算他路过的每一个下水口,只要路过十个,就会到光明文具店。他已经很熟悉新的生活,就像熟悉这条去文具店的路一样。 谢雨浓赶到文具店的时候,店主阿婆已经不在了,柜台里站着隔壁面粉店的张爷爷,他偶尔会在阿婆早走的时候,帮忙看一会儿店铺,直到谢雨浓到店。 张爷爷对他招招手,打开了柜台门:“哦,小雨,你来吧。” 谢雨浓对他点点头,在一边椅子放下书包,随意寒暄了一句:“爷爷吃饭了吗?” 第53章 “没呢,等你来……我走了啊。” “好,您去吧。” 谢雨浓看着他走出了店门,才转头端正椅子,忽然想起来作业没拿,又出去翻书包。 刚回到柜台里坐下,闫立章就风风火火进来了。他熟练地把书包甩在椅子上,打开冰柜拿了一瓶矿泉水仰头大灌。谢雨浓瞥了眼他,看到他穿了篮球服,手臂上都是亮晶晶的汗。 “一块五。” 闫立章擦了擦嘴,咽下去了才回他:“哪次没给你。” 谢雨浓看了他一眼,低头去做作业,懒得搭理他。 闫立章很怪,他从来不在他奶奶还在的时候来店里,至少在谢雨浓的印象里,除了第一次被他碰见偷笔,闫立章和店主阿婆再也没碰过面。谢雨浓很想问他为什么,但又觉得自己不必多管闲事,而且他不觉得自己需要跟闫立章共享太多私事,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喂,干嘛呢。” 谢雨浓一没留神,闫立章又跑进柜台里了。谢雨浓皱着眉把作业本拉开了点,不想碰到他身上的汗。 “做作业。” 闫立章盯着谢雨浓冷漠的侧脸,仰头喝一口水,冷不丁问他:“谢雨浓,你就这么讨厌我。” 谢雨浓看着作业本,转了一下笔,口吻很平淡:“难道我要喜欢你吗。” “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谢雨浓转笔的手顿了一下,扭头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是个男的。” 闫立章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喜不喜欢跟我是不是男的有什么关系。” 谢雨浓不想跟他讨论这些,他重新回过头去看作业,随口回了他一句:“你就算是女的,我也不会喜欢你。” 他的话一说完,身后忽然没动静了,谢雨浓下意识要扭头,忽然身边伸过来两条胳膊,把他圈在了柜台和闫立章的怀抱之间。 谢雨浓愣了一下:“你干嘛。” 闫立章靠近他,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像要用眼睛看穿他。谢雨浓不得不承认闫立章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夕阳折射在他的眼球里,像某种猫科动物发光的细长瞳仁,充满试探与好奇。 “谢雨浓,别装了。” 他的语气莫名肯定,其实他什么也没说,可谢雨浓的心却震了一下——他知道什么? 谢雨浓下意识要推开他,但没推动,少年人高热的体温让他的掌心也变得滚烫。谢雨浓收回手,尽量往后靠了些,整个人几乎贴在柜台上。 他别开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闫立章盯着他,眯了眯眼,仿佛在考究他话语的真假:“不知道?” 谢雨浓静了一下,忽然仰头承受他的目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攥紧了手:“我不知道。” 其实他的目光颤动了很多下,那样直白地出卖着他,闫立章却还是松开了手,他退回一个谢雨浓会觉得安全的距离,又打开矿泉水瓶灌了自己一大口水。 谢雨浓立刻扭头去看自己的作业,默默祈祷自己的心跳不要太大声。 “谢雨浓。” 谢雨浓胡乱应了一声,他怕自己不说话,闫立章又压过来。 “你不喜欢我,但我喜欢你。” 谢雨浓的手一顿,笔掉在柜面上,他呆呆地回过头,看着闫立章,努力在脑子里理解刚才闫立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啪—— 他浑身一抖,被那支笔掉落地面的声响惊了一下。 闫立章笑了一下,绕出柜台,把笔捡给他。 他把笔递给谢雨浓,谢雨浓却盯着那支笔,迟迟没有伸手。 闫立章把笔放在柜面上,双手撑在柜台上,笑嘻嘻地盯着他:“谢雨浓,做我男朋友吧。” 谢雨浓迅速地抓过那支笔,匆匆说了句:“你能不能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啊,”闫立章换了个姿势,双手托着下巴盯着他,一本正经地说,“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谢雨浓皱了皱眉,顿了很久才说:“胡因梦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要这样捉弄我。” 闫立章一愣,缓缓站直了,却没有说话。 谢雨浓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做作业:“我看见过你和胡因梦说话,她一直不喜欢我,我知道。” “谢雨浓,不是你想的——” “闫立章,”谢雨浓打断他,重新抬头看向他,眼神很冷漠甚至有些严肃,“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别让我讨厌你。” 他说完就低下头去,一点也不关心闫立章的反应。闫立章皱了皱眉,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谢雨浓挣脱不开,只好瞪着他。 “你真的像她说的一样,喜欢他对不对?” 谢雨浓睁大了眼睛,攥紧了手里的那支笔,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闫立章发现他的脸色似乎一瞬间苍白了很多,嘴唇甚至有些轻微的颤抖。 “你,”闫立章顿了一下,皱着眉疑心道,“你不是认真的吧?” 谢雨浓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忽然用力挣开了他的手,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闫立章的目光始终紧紧追着他,逼迫他说出一个答案,但他却始终垂着头,咬紧了嘴唇。闫立章说的ta显然不是胡因梦,而是那个他。 胡因梦很聪明,比大家想的要聪明太多。 谢雨浓抬头看向闫立章,只说了一个字。 第54章 “滚。” 问不出来了。 也不必问了。 闫立章迟钝地后退,扭头去拿自己的书包。他把书包背上身,盯着墙上的挂历,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了。 “谢雨浓,你这么喜欢他,可你知不知道他谈恋爱了。” 谢雨浓的脑子嗡地响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闫立章。 闫立章看见他的表情,满意地勾了一下嘴角,笑得有些讽刺:“你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吗?” 掌心好像,已经握得不能再紧,被掐破了。 “已经有一阵子了,他大概没告诉你吧,现在你知道了。” 闫立章瞥见他微微颤抖的拳头,又看了一眼他惨白的脸,终于没有再说话,径直离开了。 谢雨浓松开手,笔顺着柜台滚了一阵,啪地一声又掉落地上,好像他脑子里的某根神经,啪地一下,断了。 【作者有话说】 没谈!没谈!没谈! 第38章 35 拥抱 “喂?小雨,你到哪里去啦?” 谢雨浓举着手机却说不出话,他抬头看着静默的车厢,磕磕巴巴地说了句:“我,我去找阿大有点事。” “阿大?你今晚还回来吗?你明天不上学啊?” 吕妙林的语气有些担忧,谢雨浓忽然听见谢有琴说了句把电话给她,语气不善,于是他立刻挂断了电话,对着妈妈,他可能更加一句谎也撒不出。 “终点站,国际服装城,到了,请乘客们携带好随身行李,有序下车。” 谢雨浓看着陆陆续续站起来的人群,后知后觉站也了起来,他跟在人群的最后,像个机械模仿别人的木偶。忽然汽车喷了一下气,身后的车门关了起来,他才如梦初醒——他竟然真的来了。 就因为闫立章一句不知真假的话。 他八点关了店,坐了八点半的车到这里,九点半的服装城依然车水马龙,到处是骑着三轮车吆喝借过的小贩。谢雨浓小心躲过去一个,后面又风一样划过去一个,他忍不住拢了一下自己的书包,警惕地观察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这回他的身边可没有戚怀风。 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低下头发起了呆。见到戚怀风之后要说什么呢,他什么也想不出,难道质问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质问他这些。 “嗳嗳!让一让嗳!” 谢雨浓回过神来,忽然发现自己又置身车流,于是赶紧退到马路一旁站着。他的意图太明显,很快有脚力三轮来问他去哪儿,他茫然觉得熟悉,呆呆问:“梅里一中去吗?” 那骑三轮的听他的话觉得好笑,忍不住逗他:“弟弟,只要你给钱,美国也去啊!” 谢雨浓脸上一红,吞吞吐吐道:“多少钱……去梅里一中。” 那骑三轮的上下打量他一眼,摆摆手叫他上车:“上来吧,收你八块。” “八块?!我之前来去琴山才五块!” 那人又上下打量他一眼,冲他抬了抬下巴,问了句:“你什么时候去的琴山啊?” 谢雨浓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回他:“去年吧……” “去年?厂里工资都涨咧,我们肯定也涨了啊。” 他觉得自己脑子很乱,胡乱应了一声,答应了八块去梅里一中。 谢雨浓坐在飞驰的三轮车里,看着外面快到只剩光影的路人和车,发觉骑三轮的人似乎很轻松,低头一看,才发现三轮车装了电瓶,人只需要偶尔踩几下供力。谢雨浓摊开手心,那里有几道月牙似的血痕,是他自己掐出来的,外头……好像也有月亮。 秋天了,那应当是近乎圆满的月亮。 不知不觉,人,事,物,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光速变幻着,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前进,被抛下的连被抛下也不知道,一个人站在落满雪与尘埃的时间里,呆呆地漫步,不像个赶路的人,像不小心闯入别人生命里的旅客,只是来参观的。 谢雨浓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才觉得眼前的画面似乎清晰了许多。三轮车外的世界忽然安静了不少,穿梭而过的是夜里呈墨绿色的高大的树木,一层又一层,密密的墙一样隔离着钢筋水泥。他的直觉告诉他,快到梅里一中了。 果然,片刻后,三轮车突然刹了车,那人潇洒地告诉他:“到了。” 谢雨浓扶着遮雨棚,迟钝地下了车,呆呆看向那个漆黑中点着几点白光的大门,一块岩石的校牌横卧在花坛的矮树丛里,上面龙飞凤舞勾着梅里市第一中学几个大字。谢雨浓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以至于骑三轮的喊了他一声,他下意识捂了自己的心口,打了个冷颤。 “弟弟,付钱呀!” 谢雨浓哦了几声,匆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块和三个硬币,一把递给那骑三轮的。 骑三轮的数着钱,好奇地看了他几眼,问他:“你不是这学校的吧?” 谢雨浓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骑三轮的把钱塞起来,白嘱咐他一句:“时间太晚了,你来找人估计进不去了。” 谢雨浓看着保安室亮着的灯,又下意识攥紧了拳头,伤口的疼让他脑袋清醒了两分。他固执地摇了摇头,回答道:“没事,谢谢叔叔。” 骑三轮的上下打量他一眼,点了点头:“行,那我走了。” 谢雨浓又在那门前站了一会儿,保安大约注意到了他,端着饭碗踱步在保安亭门口盯着他。谢雨浓小心躲避着目光,背过身去,打开了手机——还剩百分之二十的电。他犹豫着划开了屏保,先打开了聊天群,最后一次聊天是一周前,那一次戚怀风没有说话。 第55章 谢雨浓调开通讯录,通讯录里总共没几个人的号码,戚怀风的赫然在前。他伸出的手指在屏幕前又悄悄蜷起,始终摁不下去那个拨打键。 他瞥了眼时间,已经十点半,宿舍应该也熄灯了,戚怀风大约已经睡了。 谢雨浓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跳回聊天软件,给戚怀风单独发了一条消息,也是他第一次给戚怀风发消息。 雨 22:41:24 睡了吗 他盯着屏幕,等了五分钟,却始终没有消息回来,戚怀风的头像一直灰着,没有上线。 谢雨浓忽然觉得腿软,整个人泄力一样蹲下去,埋首在自己的膝盖之间,他在黑暗中安静地眨着眼,闷闷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到底在做什么……” 手机把他的手心震得微微发麻,应该又是家里打电话来催他回家,他还没想好怎么跟谢有琴交代……但总归要交代的。 谢雨浓深深呼了一口气,举起手机看也没看就接起来。 “喂,我一会儿就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 谢雨浓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路灯照亮了他的眼睛。 “戚,戚怀风?” “是啊,是我,”戚怀风有些莫名其妙,他想起谢雨浓的话,又追问道,“你在哪里?你还没回家?” 谢雨浓吞吞吐吐地说了几个音节,都不像一句话。戚怀风啊了几声,就听见话筒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好像在催促谢雨浓什么,戚怀风努力听了一下,忽然愣了。 “谢雨浓,你在哪里?” 谢雨浓被那门卫赶到林荫道旁,站在一团阴影里,感觉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 “我……我在你学校门口。” 电话对面沉默了很久,久到谢雨浓以为戚怀风挂断了,戚怀风才匆匆说了一句“你等一下我”,随后真的挂断了电话。 谢雨浓握着手机,有些恍神,他刚刚好像跟戚怀风打电话了…… “谢雨浓!” 谢雨浓浑身一抖,呆呆回过头去。他看见戚怀风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和一条短裤,气喘吁吁地站在校门口路灯的光里,像一只固执错过夏天的蝉。 谢雨浓的双臂失力垂下,他挪不动脚,一步都走不出去,他只能看着戚怀风,却像一个被施了咒的人,发不出一个音节。 戚怀风一步一步走向他,忽然像终于找回了呼吸的节奏,笑了起来。 下一秒,谢雨浓就落入他的怀抱。 飘荡的羽毛悠悠着陆枕头,谢雨浓感觉身体缓缓地恢复着温度和知觉,他迟钝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戚怀风的背。戚怀风的背是滚烫的,微微冒着热气的,突兀于秋日萧瑟的风,他是夏天吹回的风。 谢雨浓把手安心地贴在他的背上,磕在他肩头,笑了。 他听见戚怀风说—— “谢雨浓,我好想你。” 他轻轻抿了一下嘴唇,悬着的心落下,落下。 “……我也很想你,戚怀风。” 【作者有话说】 建议在结尾处播放五月天的《拥抱》 第39章 36 秋夜雪 谢雨浓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脑袋还有些懵懵的,他说出来了,他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谢雨浓,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戚怀风裹紧了谢雨浓脱给他的毛衣外套,吸了吸鼻子。 谢雨浓瞥了他一眼,抱紧了胳膊,咕哝了一句:“你也没给我打啊。” 戚怀风忽然不说话了,谢雨浓下意识看向他,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目光与目光遇见,明亮的路灯钻进他们的眼睛,点亮漆黑的宁静的夜。戚怀风弯了弯嘴角,谢雨浓不自觉也跟着他弯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傻笑了一会儿。 这里的秋夜还不算太冷,正好足够两个少年人蹲在路灯下消磨良夜。路灯的光洒落在他们的头顶,像一层薄薄的雪,秋夜的雪,不会融化,两个傻傻的人,就这样蹲在雪地里相看着。 他们挨得紧密,谢雨浓脱给他毛衣,就只有长袖,肩膀与肩膀贴在一起,仿佛能共享他们的体温,一切都让谢雨浓觉得很安心。 戚怀风忽然歪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叹了口气:“谢雨浓,你不知道,我发生很多事。” 谢雨浓默默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他不相信闫立章的话,他看到戚怀风的那一刻,就知道那一定是假的,他没有证据,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假的。 “你呢?你怎么样。” 戚怀风忽然抬头看向他,谢雨浓想了想说:“我现在在街上一家文具店打工。” “文具店?”戚怀风有点意外,他扶着小花坛坐下来,思索了一下才说,“是不是老街上那家,旁边是面粉店。” 谢雨浓也学着他的样子扶着小花坛坐下来,他抱着自己的腿,点了点头:“嗯,就是那家。” 戚怀风咧着嘴笑了,用肩膀碰了谢雨浓的肩膀一下,揶揄他:“可以啊,雨哥。” 谢雨浓把脸磕在膝盖上看他,问道:“你呢?你有什么事,很忙吗?” 戚怀风点点头,也把脸磕在膝盖上看着他,他脸上难得露出符合年龄的稚嫩,看起来有些可爱。 “我参加了好几个竞赛,参加的人都很厉害,我只能一直做题,自己给自己做训练,烦都烦死了,看到题就想吐。” 第56章 “你们老师叫你参加的吗?” “没有啊,”戚怀风顿了顿,撇了撇嘴,忽然问他,“谢雨浓,你想好考哪里了吗?” 谢雨浓愣了一下,眨了几下眼睛,托着腮认真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太远了,我还不知道。” 戚怀风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那你跟我一起考吧。” 谢雨浓茫然地问:“考哪里?” “良学。” “良学?”谢雨浓努力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什么,“是不是……在苏州啊?” 戚怀风点点头,脸上流露出一种特别的神采,眼睛似乎更亮:“只要考进良学,我们一定能去上海读书。” 谢雨浓顿了顿,问他:“所以你一直参加很多竞赛?” 现在的制度有荣誉加分,市级及以上有名次的赛事应该都有加分。谢雨浓忽然想起戚怀风参加了篮球队,他后知后觉地咕哝了一句:“所以……篮球队和运动会都是……” “是啊。” 戚怀风点了点头,抬头看向天空,他的眼里好像落入星星,闪烁的明亮的星星在他的眼眶里轻轻地荡漾。谢雨浓望着他,恍惚想着,他好像第一次在戚怀风脸上看到这样充满期许的神情。 “我一定要考上良学,然后考去上海,我要去大城市,看不一样的世界。” 谢雨浓盯着他,良久不说话,有一个瞬间,戚怀风忽然看向他,那些星星好像也流进他的眼里。他像被戚怀风叫醒了,目光被空气里流动的微风洗得更清明。 他听到戚怀风说:“谢雨浓,你陪我一起吧。” 谢雨浓下意识抿了一下嘴唇,脑袋有点慢半拍,他余光瞥见那块卧倒在树丛里的校牌,下意识躲避起戚怀风的目光:“但,但我连梅里一中也没考上……” “什么没考上,那是划区好不好!” 谢雨浓把脑袋埋回膝盖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他没办法跟戚怀风坦诚地讲他心里的羡慕与嫉妒,他做不到。 戚怀风看他又低下去的头,有些生气,冷不丁伸出手捧住他的脸,把他掰向自己。谢雨浓被他吓了一跳,只好睁大眼睛看着他,心脏砰砰直跳,好像比刚才拥抱还要紧张。 戚怀风靠近了他一些,谢雨浓想后退,退不过去,只能任由他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太近了。 “你闭眼干嘛?” 谢雨浓这才猛地睁眼,却发现那双落满星星的眼睛近在咫尺,就那样直白地注视着他,像澄澈的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溪流。 谢雨浓咽了几下,却始终说不了话。 戚怀风依然认真地盯着他,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谢雨浓,你跟我一起去良学吧。” 谢雨浓承受着他的凝望,仿佛像受到蛊惑,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戚怀风笑着松开了手,抓了一把谢雨浓的头发。那些雪一样的光就这样被揉碎在夜晚的空气里,谢雨浓忍不住闭紧眼睛缩了一下脖子,心里的褶皱却忽然被抹平了,有一种浅浅的舒服。 “这就对了嘛,你成绩那么好,就该跟我一起去良学。” 戚怀风收回手,谢雨浓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看见戚怀风又望着天,长长舒了一口气。谢雨浓有一种很奇怪的错觉,好像……好像戚怀风很怕自己不同意跟他一起去良学。 他把脑袋埋进膝盖里,侧着脸看着戚怀风,心想,那一定是错觉吧,不管他怎么样,戚怀风都会去良学,都会去上海,都会去更远的地方。戚怀风不属于平江,不属于梅里,甚至也可能不属于上海,戚怀风是风,风是自由的,他不属于任何地方,但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谢雨浓默默抿起嘴唇,笑了一下:“真好。” 戚怀风看向他,问道:“什么真好?” 谢雨浓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戚怀风又倒向他的肩膀,两个人又挨得很近,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唉,谢雨浓,还好你来了。” “……为什么还好我来了。” “你不知道,”他侧着脑袋,谢雨浓看不到他的神色,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很懒,“我好累。” 他把他的疲惫讲得轻飘飘如一声叹息一般,吹散进风中,但谢雨浓知道,如果他这么说了,那他一定真的很累,非常累。谢雨浓感到自己的心像被抓了一把,喉咙有些涩涩的。 “……辛苦了。” “不辛苦,”戚怀风忽然动了一下,把脸朝向谢雨浓,微微一笑,“我还要和你一起去良学呢,值得。” 谢雨浓也抿住嘴唇,露出一个微笑给他。他很想告诉戚怀风自己很高兴,很高兴今天自己能来这里,很高兴听到他说一起考良学,也很高兴他们能这样挨着,依靠着。可惜他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就这样看着他,回报给他一个笑。 但他知道戚怀风会懂的。 戚怀风懂得,所以他笑得更深。他们挨得紧紧的,不需要说很多的话。谢雨浓其实不太记得戚怀风那一晚还说了什么,他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戚怀风,戚怀风神采奕奕地跟他讲了很多有趣的事,班里的同学,竞赛,运动会,还有奇怪的老师,等等……他听得很舒服,舒服得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闭上了眼。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戚怀风叫他的名字,他只是下意识呢喃着应了一声,随后陷入沉沉的睡梦。 第57章 清晨的时候,戚怀风把他推醒了,谢雨浓茫然地醒过来,感觉脑袋有些湿湿的冰凉,他身上已经披好自己的毛衣。戚怀风抱着胳膊站起来,搓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我得回去了,你回去记得泡个板蓝根喝,别感冒。” 谢雨浓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就看见戚怀风笑了一下。 “下次见,谢雨浓。” 随后他就抱着手臂跑远了,他的身躯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校门里。谢雨浓后知后觉地把毛衣穿好,脑袋还有些懵,他停了一会儿,才摸出手机开机。 开机的瞬间,新消息和电话一起进来了,谢雨浓的困倦被铃声驱了个干净,他接起来放到耳边。 “喂?谢雨浓!你到底去哪里了!” 谢雨浓有些心虚,抓起书包站起来,匆匆地回:“妈,你别急,我会去上学的。” “是上学的问题吗!你——算了,你现在在哪里,妈妈去接你。” “不用,”他走了几步,发现对面就有一个公交站台,“我,我自己回去,我先挂了,我手机电不多。” “喂,喂?谢雨——” 谢雨浓挂断电话,小心躲避着车流,跑到了公交站台。正好遇到一辆到站,他匆匆上去,问了句去不去国际服装城,那司机点了点头,他就坐下了。 车子驶离车站的时候,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梅里一中那块校牌,路灯正在此时熄灭。 他回过头,抱紧了怀里的书包。 那不是梦,谢雨浓。 他对自己说。 他肩上的酸胀,被雾打湿的头发,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梦。 谢雨浓看向路的前方,感觉到一股沉默的力量正在推动着他,推动着他走向新的命运。他要去良学,跟戚怀风一起。 他要跟他一起,去到更远的地方,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七夕快乐! 第40章 37 冬声 公交到站的时候,谢雨浓还是被人推醒的,他迷迷糊糊一睁眼,一下子差点没反应过来——推他的是闫立章。 他抱着书包下车,匆匆对闫立章说了句谢谢,就转身背着书包走了。 闫立章忍不住叫住他:“喂,谢雨浓。” 谢雨浓回过头,看着他的目光还有点发懵:“怎么了?” 闫立章背着书包追上他两步,欲言又止,张了好几次口才说:“你家不是这个方向吧?” 谢雨浓愣了一下,低了低头,又重新看他,眼神清明了不少。 “这跟你没关系吧。” 闫立章看他说完又要走,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谢雨浓盯着他的手,皱紧了眉头,甩了一下,却没甩得开。 他只得无奈地看向闫立章:“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个……”闫立章松开手,看着他的目光有些闪躲,“胡因梦……” 谢雨浓听到这个名字,心里还是莫名咯噔了一下,他总算愿意停下来转过身正对着闫立章,等待下文。 他这样,反倒叫闫立章烦躁地抓了好几下头发,踌躇了半天,最终闫立章选择快速地把要说的一口气全说了。 “胡因梦托我捉弄你的事情对不起我很抱歉但我喜欢你是真心的你考虑一下!” 谢雨浓的眼神不知看向哪里,静默了一会儿,问他:“没了?” 闫立章被他问得一愣,呆呆地答:“……没了。” 谢雨浓点点头,重新拉了一下书包的肩带,回答他:“没关系,不考虑,再见。”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闫立章紧跟在他身后,却也不敢贸然碰他,追了他一路,最后实在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喂!谢雨浓!” 周围的人被他这一声叫唤吸引了过来,谢雨浓不习惯别人注视的目光,但又不想理他,只好假装自己不是谢雨浓,低头快速地跑进了教学楼。谁知道闫立章那么锲而不舍,依然不停追着他叫他,一直到教室还在不停地道歉。 谢雨浓停在教室门口,无语地看着他,口吻有些讨饶的意思:“闫立章,我已经接受你的道歉了,你能不能别缠着我了。” 闫立章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死活发不出来,憋了半天谢雨浓都要走了,他忽然来了一句:“你昨晚不会去找他了吧?” 谢雨浓心里惊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看周围,又反应过来闫立章的话没什么可疑的,不必太紧张。 他做了个深呼吸,重新看向闫立章,语气尽量诚恳:“闫立章,我已经原谅你了,至于你为什么捉弄我的细节,我也不想知道,你可以不用放在心上,就这样,好吗?” 闫立章用一种复杂的眼色看着他:“你就这么烦我?” 谢雨浓觉得自己白费口舌,抿了抿唇才回答他:“我不烦你,我求求你也别烦我,谢谢。” 他说完又要走,谁知道闫立章一伸手把他截在了门口。 谢雨浓整个人都呆了一下,没料想他会在大庭广众突然这样。周围的人注意到骚动,接二连三都看了过来,后来的人也不着急进教室了,守在门口聚得三三两两看热闹。谢雨浓感觉如芒在背,又骑虎难下,只好咬着牙小声对闫立章讲:“你到底想怎么样,大家都在看。” 谁晓得闫立章竟然气势汹汹地吼了一句:“那就让他们看!” 周围讨论的声音更大了,谢雨浓感觉心里打鼓。他头皮发麻,不自觉紧张地瞥着周围的人,在无数目光里捕捉到胡因梦的那束,对方应该是有些幸灾乐祸。 第58章 谢雨浓闭了闭眼,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压低了声音对闫立章讲:“你刚才向我道歉说不再捉弄我,你明知道你这样我会很难堪,那你还跟我道什么歉?你很喜欢看我下不来台吗?”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谢雨浓抬头看向他,提醒道:“你现在就是那个意思。” 闫立章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似的,下意识松开了手,谢雨浓赶紧低下头绕开他,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胡因梦抱着臂走上前来,一手轻轻绕着蜷曲的头发,略带审视地打量着教室里的谢雨浓,同闫立章搭话:“你也太敬业了吧?一大早就开始堵他?我还寻思你这阵子太安静了。” 闫立章忽然抬头看向她,目光有些凌厉,把胡因梦看得一愣。 “少烦我。” “喂,你!” 谢雨浓还是每天放学去光明文具店兼职,只不过区别在于闫立章很久没有来店里找他,甚至在学校也很少跟他打照面。说实在的,谢雨浓一开始甚至觉得有点不习惯,但时间久了,他要准备期末考试,也就渐渐忘记这回事。 店主阿婆很体贴,知道学校要考试了,主动叫他休息,谢雨浓却推说没关系,还说他在店里也可以复习。店主阿婆看他很固执的样子,最后决定周末给他放一天假,叫他在家里温书。其实谢雨浓没有客气,他是真的没关系,休息在家里他可能还有点懈怠,但看店的时候因为老街文具店生意不算多,也无事可做,他反而更能集中精神。 文具店门口那条小路上的树越来越秃,叶子终于落光了,平江镇的冬天悄然降临。 吕妙林开始每晚都守在村口等谢雨浓,只要谢雨浓一下车,她就塞给谢雨浓一个热水袋。除了天气冷,还有一个原因是谢溏村的路灯没有通全,有的小路很黑,而冬天的夜总是更深更暗,吕妙林担心他会看不清,所以每天打着手电来接他。 谢雨浓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跟去房里看看谢素云,冬天来了,谢素云的腿脚总是觉得发僵,所以很早就上床。有时候谢雨浓进屋叫她,她懒懒和衣歪在床上,一时间都叫不醒。吕妙林说她年纪大了,所以容易迷糊。 一连很久,谢有琴都因为他夜里跑去城里的事生气,但后来化工厂要整改,她也变得忙碌,也就没功夫生气了。只是回家总是很晚,有的时候谢雨浓都回家了,她还没回来。吕妙林对化工厂的事情缄口不言,谢雨浓问不出来,只好专心顾好自己的事情。 生活在时光流逝的缝隙中,悄悄回归一种异样的宁静。 谢雨浓每每抬头望向教室窗外的那棵树,都能发现一些细微的差别,有时候是一根树枝,有时候是一两片叶子。正是那些细小的,细碎得不能再细碎的差别,在提醒着他,时间在过去,未来又更近了一步,还有…… 寒假就要来了,他又能见到戚怀风了。 第41章 38 电波 考完试的第一天,谢雨浓首先见到的不是戚怀风,而是石安,而石安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打得人有些措手不及。 谢雨浓听完从床上坐了起来,问他:“你听谁说的?” 石安无聊摆弄着他桌上一支笔,耸了耸肩:“你奶奶没说吗,照理来说玉梅阿婆肯定来讲了,他们估计没机会告诉你吧。” 谢雨浓怔了一会儿,又问:“戚怀风知道吗?” 石安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下,回答他:“后妈生孩子……怀风最近考试,也不知道他晓不晓得。” 也是,戚浩这半年全心全意投在这个女人身上,戚怀风也没回过家,不知道的人甚至以为戚家根本没有过司沁怡和戚怀风这两个人。戚浩是个懦弱的人,不用问也知道他应该从来没有过问过戚怀风的生活,现在那个女人生了孩子,也许他正在思考着怎么逃避亲自告诉戚怀风这件事。 谢雨浓沉默着想了想,决定给戚怀风打个电话,他不能让戚怀风什么也不知道就回家来。 石安看他拿起手机,连忙拦住他:“你做什么,你不是要打电话给怀风吧?” 谢雨浓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不能打吗?” “当然不能,”石安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对他说,“这是怀风的家事,他平时那么要强,肯定不想被我们知道家里那些难堪的事,更何况我们现在知道了,还要去告诉他,他知道了还好,要是他不知道,岂不是他连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如,自己家的事要听别人讲。” 石安的话不无道理,也许直接告诉戚怀风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那毕竟是他的家事,就算告诉他,又能怎么样,这些木已成舟的事情,说了好像看他笑话。 谢雨浓放下手机,静默了一阵,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呆呆看向了石安。 石安好像……哪里变了。 他变得更黑,声音也比以前粗了一些,听起来很低,整个人黑黑壮壮,穿着棉袄都比穿羽绒服的谢雨浓要大上一大圈,而更重要的是……阿大好像不再是那个傻阿大了。 石安被他盯着看了一阵,背后有点毛毛的:“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啊?” 谢雨浓摇了摇头,顿了一会儿才说:“就是觉得……你好像长大了。” 石安抿了抿唇,不置可否,随口咕哝了一句:“是人都会长大的。” 第59章 是的,是人都会长大,有时候他们不愿意,那些接踵而来的人和事也会像鞭子一样催促他们长大,没有什么能拉住时光的脚踝,它永远前进,不知疲倦。 那天晚上,谢雨浓接到了戚怀风的电话。他们不怎么打电话,一方面是忙,另一方面,可能戚怀风跟他一样,在电话里反而没话说。 谢雨浓接起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戚怀风却长久没有回应。 谢雨浓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他愣了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知道了?” 电话对面静默了很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谢雨浓忽然恨自己的口齿真的不够伶俐,这样的时候,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而他们又相隔得那么远,他甚至没办法伸手碰碰戚怀风,哪怕是拍一下他的肩膀。 一时间,两个人都无话,电话里只有浅浅的呼吸声。没来由的,戚怀风忽然笑了一下,谢雨浓听出他的鼻音,下意识问他:“你哭了?” 问出了口又觉得不该问,就算他哭了,应该也不希望被察觉。 戚怀风吸了吸鼻子,回答他:“没有,感冒了,有什么好哭的……” 谢雨浓分辨不出他的话是真是假,不过他更愿意选择相信戚怀风只是感冒。 “那你……”谢雨浓迟疑了一瞬,还是问了他,“还回来吗?” 戚怀风先含糊地应了一声,才说:“回吧,学校宿舍过年要关的,而且……我也要回去看看爷爷,他身体不好。” 谢雨浓知道戚方浔一直有慢性病,当初戚浩和司沁怡离婚谈戚怀风的归宿也有提到这事,如果不是因为戚方浔身体不好,戚怀风也许会跟随母亲生活也不一定。不过转念一想,司沁怡如今也有了新的丈夫,新的生活……好像哪里都不是戚怀风的家。 谢雨浓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很一言难尽,但静下来反观戚家,其实他也只是没有父亲,至少他的太太,奶奶,妈妈,一直以来都对他很负责。 他沉默良久,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你不然回来住我家吧?” 戚怀风好像笑了一下,问他:“我住你家,我爸会答应吗?” 谢雨浓撇了撇嘴,心想也是,戚浩的个性,没准会因为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跑来谢家又跪在地上哭着求戚怀风回家,他做得出来的。 “谢雨浓。” “嗯?” “他们要付出代价的。” 谢雨浓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也说不上来什么话,只能嗯了一声。 两个人又没话说,谢雨浓想了想,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阿大已经回来了,不过他假很少,好像就一个礼拜。” “过两天吧……你要吃什么吗?我给你带回去。” 谢雨浓莫名觉得脸上有点发烫,他躺回床上,把半边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说:“没什么要吃的……街上都能买。” “那有的还是没有的吧?” “什么没有?” “比如……月亮虾饼?” “那是什么?” 戚怀风沉吟了一会儿,解释道:“好像是越南的小吃,里巷开了一家,蛮好吃的。” 谢雨浓知道里巷,班里的女孩子去市里玩都会去那里,好像有很多小店和好吃的。 他想了想,问戚怀风:“你吃过了?好吃吗?” “难吃还带给你吃干嘛。” “哦……” 谢雨浓感觉心里涨涨的,努力想搜索一句话告诉他,却又找不到一句话能说的,其实只是听着他的呼吸也很好,只要不挂断电话就好。 “你在干嘛?” 谢雨浓捏着枕头花边的一角,口吻有些含糊:“不干嘛……准备睡觉。” “这才几点,你就要睡觉了?” “学了一个期末,累了。” 戚怀风笑了一声,揶揄他:“看来考得很好啰?” 谢雨浓实话实说:“你不在平江,没人跟我抢第一。” “哟,骄傲了。” 谢雨浓脸皮薄,不想被他多调侃,于是反问起他:“你呢,你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年级二十应该有的。” 虽然知道梅里一中竞争激烈,但亲耳听到戚怀风说出年级二十四个字,谢雨浓还是小小吃惊了一下。如果有年级前十,戚怀风就说年级前十了,但他说二十,也就是他只有十几名。连戚怀风都只有十几名,第一名也许要考满分吧。 这样的人……将来要和自己一起考试。 脸上的温度渐渐退去,谢雨浓忽然陷入沉默,迟迟不语。 “怎么了?” 谢雨浓没有立刻回答他,想了一会儿,随口扯了句:“没什么,困了。” “那你睡吧。” 谢雨浓忽然恨自己为什么要随口扯这样的谎,可他已经说了,只能顺着说下去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嗯了一声,临了又补了句:“晚安。” 他讲完,面上的温度好像又有些上来,耳朵也有些烫烫的。他静静地等了很久,只听到对面的呼吸,就在他以为对面已经挂了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戚怀风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柔柔的,浅浅的,像一阵风亲吻过他的耳朵。 “晚安,谢雨浓。” 电话挂断,吻,消失在空气里,无形的线一下子切断了。谢雨浓等了一会儿,才把手机从发烫的耳朵挪开。 第60章 他把手机攥在手心里,贴近了心口,闭上了眼睛。 「没关系,再等等。」 「很快,就能见到了。」 第42章 39 月亮虾饼 谢雨浓第三次站起来看的时候,石安忍不住笑了:“你再看,车也还是没来啊,刚不是说还在相城呢,还早着呢。” 谢雨浓裹紧了羽绒服,把半张脸埋进领子里,呼吸把领口弄得潮湿,他吻在布料上,是冰凉的。 目光里忽然闪过一个影子,摇摇晃晃的,折射着太阳的光,谢雨浓的眼睛亮了一下,低声叫了句:“来了。” “什么来了……”石安站起来也去看,果然看见城乡公交的影子,他笑起来,“还真来了啊。” 谢雨浓把脸露出来,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早早把手也从口袋里伸出来,他像只企鹅一样踩着老棉鞋在地上一摇一摆的。把石安看笑了,石安学他,被他瞪了一眼,两个人两句话的功夫,公交车到站了。 谢雨浓眼睛亮亮的,不自觉微微张着嘴巴要叫他,就看见戚怀风背着书包拎着一个行李袋下来了。不过很快,他眼中的神色又暗下去,因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胡因梦。 石安凑在谢雨浓身边小声嘀咕了句:“她怎么来了……” 谢雨浓摸了摸耳朵,低下头上前去帮戚怀风拎包。 “这怎么好叫你……”戚怀风躲过去,想起什么似的,又从包里摸出一个油纸袋递给谢雨浓,“给。” 谢雨浓眼睛复又一亮,抓过那个油纸袋打开一看,是三个圆形的炸小饼,估计就是那个月亮虾饼。 “哈!哥哥!你只给雨浓哥哥买,不给我买!” 胡因梦拽着戚怀风的胳膊撒娇,戚怀风却只是看着谢雨浓笑,谢雨浓把油纸口封好了揣进口袋里,轻轻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一会儿吃……” 戚怀风抿着唇笑了一下,说了句:“嗯,走吧。” 胡因梦说是来看看戚怀风爷爷,顺便也看一下戚家的新丁。石安悄悄对谢雨浓说这可真怪,都离了婚了,胡家跟戚家半毛钱关系没有,莫名其妙派了个孩子来看前姨父家的情况,戚怀风亲妈都不大关心。谢雨浓也觉得怪,但看胡因梦在戚家如鱼得水的样子……当他没说。 有了胡因梦,戚怀风的存在感就低了很多,只需要端茶送水,一句话也不需要说,其余的话,都叫胡因梦说了。戚浩的新妻子还在坐月子,胡因梦一进房就喊了句姨父姨妈好,还不忘摸摸小弟弟的脸,仿佛忘记她的新姨父另有其人,姨妈也不是眼前这位。 谢雨浓对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叹为观止。 这就算了,戚方浔就在堂屋坐着喝茶,她一上来就抱着戚方浔的胳膊叫爷爷,还说自己很想爷爷。谢雨浓下意识看了戚怀风一眼,谁知道戚怀风也有点状况之外,只好默默添茶倒水。 这么一圈下来,戚怀风要干的,胡因梦都替他干了。谢雨浓和石安两个客人也开始坐立不安,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们本来是来跟戚怀风叙旧的,现在感觉他们是不是也得挨个跟这个家里的人寒暄一遍才行。 石安对谢雨浓使了个眼色,大概是要走,谢雨浓也有点惶恐,两个人刚站起来要道别,戚浩的新妻子忽然在房里大喊了句:“小朋友们都留下来吃饭吧!我妈妈在这里的!一会儿她做饭!” 胡因梦第一个答应,声音甜甜的又很高亢:“好呀,谢谢姨妈!” 戚浩站在房门口也只是傻傻地看着大家笑,谢雨浓看向戚方浔,老爷子半阖着眼睛,始终板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神色。 戚怀风拎着热水瓶从厨房出来,看向戚怀风和石安:“留下来吧,吃个便饭再走。” 谢雨浓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从他眼中看见一些期待的神色,于是没走。 为什么?戚怀风会害怕吗?害怕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陌生的家吗? 谢雨浓不知道,但他知道戚怀风不快乐,走进谢溏村的那一路,他一句话也没说。 戚浩新丈母娘还挺会做饭的,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穿着花棉袄围着围裙在厨房和堂屋间窜来窜去,丝毫不为身材所累,灵巧异常,一会儿就准备了一大桌子菜供一桌人吃。戚怀风坐下了,看了眼厨房,戚浩正巧看见立马说:“她,她要伺候欣悦在床上吃,不跟我们一起。” 果然厢房传来声音,喊了句:“你们吃!不用管我们!” 桌上的人没人动筷子,只有戚方浔夹了一筷子猪耳朵,喝了一口黄酒。 谢雨浓瞥见他的脸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戚方浔好像脸色不太好,可他一直板着脸,实在看不出是好还是不好。戚怀风伸筷子戳了蒸咸蛋的一个咸蛋黄,夹到谢雨浓的碗里,谢雨浓小声说了句谢谢,低头去吃了。 再抬头的时候,谢雨浓就看见胡因梦正咬着筷子盯着自己,眼中露出一种挑衅的神色。下一秒,胡因梦忽然跑去挽着戚怀风的胳膊坐在一起,要戚怀风喂她吃菜。 “我小时候你都喂我的呀!” 戚怀风皱紧了眉,一边掰她的手:“你别闹了,好好吃饭。” 胡因梦还是摇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撒娇:“哥哥,哥哥,你就喂我吃一个吧,就一口!我也要雨浓哥哥那个蛋!” 谢雨浓低着头吃饭,不敢看向他们的方向。 第61章 忽然听见戚怀风摔了筷子,大家都是一愣。 “坐回去。” 戚怀风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只是一个冰冷的命令。 胡因梦慢吞吞松开了手,有些呆滞地看着他,不明就里。 氛围一下子有点僵,戚浩便开始打圆场:“因梦也是小孩子脾气,来吧来吧,姨父给你夹。” “姨父?”戚怀风重复了一遍,看向戚浩,冷笑了一声,“你还是她姨父吗?” “怀风。” 久不作声的戚方浔忽然说话,口吻里有警示的意味。 戚怀风却毫无惧色地面向戚方浔:“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戚浩辩解道:“因梦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是,他不是那个意思,”戚怀风向天望了一下,随后看向了胡因梦,眼眶好像有些红,“是我妈叫你来的是吧,也是我妈叫你带了一个红包给那个女人的是吧?” 胡因梦一时间有些无措,她已经很小心,没想到还是被戚怀风看见给红包。她求助似的看向戚浩,戚浩却别开了头,没有说话。 戚怀风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冷笑了两声:“真有意思,离婚之后一个电话没打过,一次面没露过,现在我新弟弟出生了,她来送钱了,什么意思?希望咱们好好过日子,别再打扰她?” 戚浩看着他的脸色,试探性道:“怀风……你妈妈肯定也是为你考虑的,想补贴我们家一点……” “她为什么要补贴我们家?她离婚的时候不是已经把我补贴给你们了吗?” 他的话像一根根针扎进戚浩的心,戚浩眼眶通红,吸着鼻子抹了把眼睛。 “怀风……是爸爸,是爸爸,对不起你……” 戚怀风扬起下巴,咽了咽,他冷冷地瞥着桌上的菜:“你是对不起我,我在市区半年,你一次钱都没有打给过我,我的压岁钱和奖学金用完了,我就去打零工,你一次,你哪怕一次都没有问过我,缺不缺钱,开不开心,一次都没有。” 谢雨浓愣在那里,他呆呆地看向戚怀风,忽然想到口袋里的月亮虾饼,是不是…… 戚怀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双肩垂下,很疲倦的样子,谢雨浓这才发现他眼底的淡淡青色。 “爸,爷爷,我已经想明白了。” 戚方浔盯着他,目光里忽然露出一种凶色:“你考虑清楚你要说什么。” 戚怀风眉间的眼色却始终淡淡的,既不忧伤也不悲愤。谢雨浓放下筷子,垂着头,他知道他们已经推倒了戚怀风,可他们却浑然不觉。 “我考虑得很清楚,还有,”他忽然看向胡因梦,疲惫地笑了笑,“你也回去告诉司沁怡,从今往后,戚家没我这个孩子,她司沁怡也没我这个儿子,我的死活不用你们再负责,今天这顿饭就当散伙饭,雨浓和阿大做个见证。”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筷子一丢,那筷子顺着桌面滚落,掉到地上,发出一个清脆的声响。谢雨浓瞥见那个站在房门口的老婆子浑身发了个抖,他看向戚怀风,发觉戚怀风的嘴唇有些颤抖。 “就这样吧,别过了。” 人生的严冬,终于到来。 第43章 40 温良夜 石安背也没擦干净,穿一套秋衣秋裤就轰地一声山一样倒在两人中间,好在谢雨浓和戚怀风如今都有些怕冷,竟然很仰仗他这颗扎实的火球。 戚怀风拍拍他的胸脯,感叹起来:“阿大,你如今很可以了啊。” 石安良家妇女受欺侮似的捂住自己的胸口,黝黑的面孔翻一层红出来,看起来很不好意思:“你好不好不乱摸乱动的……” 谢雨浓裹紧了他的被子,习惯性看见台灯还没关,就冲起来关台灯,结果发现他手搭着台灯,正好自上而下可与石安身旁挤着的戚怀风两两对视。他迟钝了一下才把灯关了,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间,眼亦开始熟悉起黑夜,而在这夜色中分辨的第一缕微光,是对方的眼。 谢雨浓觉得耳朵又开始发烫,于是赶紧缩了回去躺好,把自己裹得紧紧贴着石安。 石安左边一个被包,右边一个被包,暖烘烘竟然不用盖吕妙林给他准备的被子。还是谢雨浓催他,他才勉强盖上了。三条棉被筑成一座临时城堡,坚不可摧,阻挡冬夜寒凉不在话下。守城三人,疲惫不堪,却各怀心事,自然久久不能入睡。 总归还是石安先开口:“怀风,你真的以后都不来往了吗?” 戚怀风想也没想,回答他:“嗯。” 谢雨浓脑中莫名回想起那根筷子滚落在地的声响,真像摔碎了那个家最后一片虚伪的安宁,他犹在出神,就听见阿大又说了话。 “小雨,那你要一直收留怀风吗?” “收留?”戚怀风抢先一步笑了,回了一句,“过两天我就走咧。” 谢雨浓愣了一下,忽然有些着急,把手伸出了被窝。他是真心预备戚怀风住下的,从此他的家就是戚怀风的家,他真心是这么想的。 “你,你去哪儿呢?很快过年了,学校不是要关掉吗?” 戚怀风沉吟了一声。谢雨浓越过石安厚重的山一般的身体,看见他的半只眼,在夜里低垂着,似乎发着幽幽的暗光,眼便似月,静影沉璧,轻轻荡漾的心事沾湿了谢雨浓的指尖,他尤然未觉自己已经把手伸了出去。 “我打算过几天就回市区,去找个住处,安顿一下。” 第62章 谢雨浓的手指在床上爬,悄悄停在石安的头顶不远处,停下了。 他心里很乱,但更多是沮丧:“你去做什么?马上要过年了。” “打工。” 谢雨浓愣了一下,那半轮月忽然直直落入湖里,他慌乱的曲起手指要收回,竟然被那冰凉的触感又追索了几分。 戚怀风的手指在黑暗中盲人似亲吻他的手指,谢雨浓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追问也忘记,只是胆战心惊地不敢动。他怕石安发现异常。 好在石安睡眠一向规律,已经昏昏欲睡,仰天闭着眼嘀咕着:“那,那今天小雨一个人过新年了……小雨,新年快乐……” 谢雨浓看着戚怀风的眼睛,全心全意感受着他指尖触及的星星点点似的冰凉,如他蜻蜓点水在一盆秋水之上,寒气是幽幽的有如中药炉苦涩的药香,是一丝一丝的,钻进人的皮肤的,身体的,鼻腔的缝隙。 很久之后的很多个夜晚,他们会拥抱在一起,将手指交叉紧扣,可是对谢雨浓来说,都不如这个夜晚来的印象深刻。他们冰凉的轻轻触碰在一起的指尖,那样默不作声的联系,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带子将他们紧紧绕在一起。 谢雨浓确信,他们不会分离。 清晨,谢雨浓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没有戚怀风,也没有石安。他勉强从温暖的被窝里挣脱出来,接触到冰冷的空气的那一刻,还是让他狠狠打了个喷嚏。他脑袋懵懵的,起身套毛衣,穿外套,像个提线木偶人一样呆滞。 一直到他走到楼梯口,听见外头忙忙碌碌的声响,手脚好像才恢复了些知觉。 “阿大啊,来帮奶奶把那个粥端出去!” “奶奶,那怀风买的油条放哪里啊?” “这里这里。” 戚怀风拎着油条路过楼梯口,看见谢雨浓呆呆立在那里出神,于是出声吓了他一下,谢雨浓果然猛地回神,只是神色还是很恍惚,问他做什么。 戚怀风拎了油条给他看看,莫名其妙道:“什么做什么,洗脸刷牙,吃早饭了。” “哦……哦。” 这几乎是一年里谢家人最多的时候,特别是石安在这里,一个人顶两个人。他叽叽喳喳爱唱些事情在嘴上,连谢有琴也忍不住一直问他,听他讲游泳队里的事情,又心疼又好笑。 只有谢素云淡淡笑了笑,问他:“阿大,不要委屈自己。” 石安愣了一下,眼眶忽然红了,吕妙林瞥见,哎哟了一声,故意嗔怪似的看向谢素云:“啊呀,妈,你看看,他脸皮这样薄,真是长大了。” 谢雨浓咬着筷子用肩膀碰了碰石安,小声问了句:“你怎么了?” 石安摇摇头,咕哝了句没什么,又咬了一大口油条。谢雨浓心里一沉,忽然意识到石安的变化可能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可如果连阿大也学会缄口不言,那将是如何模样的一个变故。 谢素云静默了一会儿,没有再追问,而是看向戚怀风:“小怀风,既然来住了,就安心住下,今年过年,太太下厨给你们做糕吃。” 戚怀风低着头没有看她,默默把小碟子里那三个热过的月亮虾饼夹了一个给谢雨浓,顿了很久,才抬头说:“太太,我过几天就要回市里了。” 谢有琴也是一愣,问他:“回市里?去做什么?” “去打工。” 吕妙林面露忧色,焦急问他:“那住哪里呢?学校吗?” 谢雨浓咬着那虾饼,觉得食不知味,就听见戚怀风说:“有个市里的朋友家里出租小屋,能让我短租一阵子,开学了我就回宿舍。” “工作,工作的话……”吕妙林看向谢雨浓,想起什么,“那可以像小雨一样,在街上找一个的呀,晚上还是回家里来,这样也舒服点。” 戚怀风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奶奶,市里我已经找好了,他们给我很大的。” 谢雨浓一直默不作声,他知道戚怀风以后会很需要钱,这样的情况,谁也不该阻拦他。 他三两口把虾饼吃完了,问了句:“是去这个虾饼店吗?” 戚怀风点点头:“嗯,我之前已经做了一阵子了。” 大人们不再劝说他,昨天回来后,大家就敏锐察觉到戚家的变故。那些隐秘的事故,其实不必言明,大家都不是傻子,心里都有数目。往后的日子会很难,人人心里都知道。 谢雨浓饭后要去上班,戚怀风和石安一起送他去。他们很久没有一起坐公交,城乡公交换了新车子,石安新奇地在车里左顾右盼,坐在位子上也很兴奋。谢雨浓和戚怀风拉着手环站着发笑,戚怀风忍不住埋汰他:“你怎么每天住在市里,反而更像乡巴佬。” 石安翻了个白眼,很不屑:“你懂什么,我这是保持对生活的新鲜感。” 不过他新鲜了没多久,三个人就要下车了。 假期里,店主阿婆把钥匙交给谢雨浓,全天托付给他,不过嘱咐他只需要11点开到6点,所以谢雨浓的任务并不算重。 “诶,那是谁?这么早来买文具?” 谢雨浓听见石安的问话,掏钥匙的手顿了顿,一抬头,果然是闫立章。 他正要上前,身边却闪过一个人影,抢先他一步上前去。 谢雨浓抓着钥匙,茫然着看着他们,却看见闫立章的目光闪烁着,似乎想要竭力躲避些什么。 第63章 “……谢雨浓,我下次再来。” 闫立章说完,就背过身去推自己的自行车,很快骑着车消失在街道的拐角。石安莫名其妙,走上前去搭着戚怀风的肩膀,问他:“那是谁?你们认识?” “嗯……认识。” 谢雨浓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戚怀风的背影,而戚怀风侧着脸,正紧紧盯着闫立章消失的方向。 “我妈的新儿子。” 他的口吻很轻很浅,好像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石安松开手,怔怔地看着他。而谢雨浓,他总算把脑海里一直以来的疑问解决了清楚——所以胡因梦才会认识闫立章,所以闫立章才会听胡因梦的话捉弄他。 生活正像一局烂戏,无时无刻不像捉弄。 谢雨浓沉默了一会儿,迟钝地走到店门口,拧动钥匙,把卷帘门拉了起来。 铁片卷动的嘈杂声响一闪而过,像一道明确的切割,掩盖过这个小小的意外。石安和谢雨浓都没有再问他什么,戚怀风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后来的几天,他们都没有再遇见过闫立章。谢雨浓隐隐觉得闫立章应该有点怕戚怀风,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很快这些念头都不值一提,也无暇细思,因为戚怀风就要走了,而石安也收到了提前归队的消息,不得不一起离开。 离开的那天清晨,吕妙林替两个孩子用三轮车把行李拉到村口,谢雨浓一直默默地跟在最后,听吕妙林询问他们这个拿了没,那个缺不缺。戚怀风和石安都说没有,一切都带上了。 谢雨浓一直出神,直到看见清晨稀薄的阳光洒在他们的头顶,把他们的头发照射得绒绒的,他才感到身体有些回温,意识到他正又经历一场分别。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 石安远远的看见车子的影子,叫了句:“来了。” 戚怀风忽然看向他,谢雨浓与他四目相接,目光如水的波纹,化开,再化开。 可是挽留的话和祝福的话,都说不出口。 公交停憩,车门哗地打开了,谢雨浓焦急地看了眼那车门,磕磕绊绊挤出了一句:“再,再见。” 戚怀风总算对他微微一笑。 “再见。” 随后,同石安一起拉着行李上车去。 谢雨浓下意识跟随了他们两步。 他看见戚怀风和石安一同上车的背影,陡然意识到—— 原来生活的大厦已经无声崩坍,他们其实携手立在废墟之间。 【作者有话说】 推荐配合食用bgm:《君に夢中》-宇多田光 第44章 41 半夏 「我给他发新年快乐 他过了三天才回我 新年来了 不知道他快不快乐」 他们还是很少通话。 聊天群里的消息也很少。 其实谢雨浓没有很忙,他只不过是需要帮忙顾店,除此以外几乎没有别的事要做。店主阿婆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些好转,她精神看起来更好,有时候自己会顾店顾一天,叫谢雨浓自己放假。谢雨浓不会过分积极要求顾店,否则难免看起来有舍不得一日工钱的嫌疑,他明白店主阿婆是好心让他休息,多去玩。 即便是开学之后,闫立章也没再找过他。闫立章不找他,他也不想找闫立章。特别是知道他是司沁怡的继子之后,谢雨浓心里一直有种怪怪的感觉,好几次在走廊里碰到他,都故意别开目光快步走开了。仿佛他再多与闫立章有任何纠葛,都像是对戚怀风的一种背叛。 不过闫立章似乎也没空管他。胡因梦和闫立章的关系忽然特别好,有很多传闻说他们俩在谈恋爱。 谢雨浓不太在意,如果他们真的有什么,那似乎也异样地般配。 天气渐渐热起来,但谢雨浓并没有十分盼望暑假,因为戚怀风大概率不会回来。至于石安……春节过后没多久,蒋玉梅就来家里说了一件事。阿大终于要成为阿大,阿大妈妈一直以来的心愿达成了,她怀孕了。 谢雨浓偶尔在村里碰见过阿大的妈妈,她的身型依然很瘦,不知道是不是衣服的缘故,小腹看不出一点隆起的弧度,唯一的区别是她看起来面色奇佳,脸上有一种淡淡的粉红血色。看来她对这一胎是充满信心了。 不知道她知不知道石安要参加省里的比赛。 谢雨浓暗暗在心里期望石安拿个惊人的好成绩,最好是冠军。 谢雨浓经常躺在河边那张水泥洗衣台上,闭着眼睛发呆。他一般什么也没有想,太阳会把他的眼皮底下的那层密密的的血网照得通透,使他闭着眼也能看到一片红色的光明的虚无。那些风声,水声,小孩子的尖叫,使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组成鲜明的画面。 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以至于他敏锐地听见那一声微弱的蝉鸣的时候,忍不住睁开了眼。 太阳光在睁眼的瞬间几近灼伤他的眼球,他身下的水泥板微微发烫——又是一个夏天。 没有戚怀风。 他翻身坐了起来,在水泥板上呆呆坐了一会儿,才跳下台子,打算回家去。 “有琴,这个钱你拿好,再多的我家老头子……” “嬢嬢,我真的,我没办法……” “你不要讲这种话,小雨还没长大,这个家还要靠你。” “我……” 第64章 隐约是谢有琴特有的隐忍的啜泣声,谢雨浓贴着墙站着,决定再多站一会儿,不想被蒋玉梅和谢有琴发现。结果他没想到蒋玉梅会走小路回家,正好在拐角发现了他。 他低着头看地,闷闷叫了句:“玉梅阿婆。” 蒋玉梅没料到他会听见,捂着心口正思忖着要说什么。谢有琴听见声响跑了过来,她苍白的面孔上还挂着两行清泪,谢雨浓只瞥了她一眼就躲开了,不敢再看她脆弱的模样。 “小雨……” 谢雨浓瞥见她怀里抱了一只牛皮纸信封,看起来很厚实,那几根细长的手指掐在信封外头,几乎抓不牢,格格不入,十分陌生。 确实十分陌生,谢家几乎不借钱。那是谢素云的底线,而谢有琴是谢素云一手调教,这无疑也是谢有琴的底线。 漫长的沉默中,谢雨浓忽然抬起了头,他直直地看向谢有琴那双疲惫到抠偻的眼睛,目光中有一种异常的沉静。 “妈,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太太的。” 谢有琴一怔,只是呆呆盯着他,某一个瞬间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了,却痛苦地用手捂住了嘴,说不出一句话,只有双肩不住地颤抖。 谢雨浓别开目光,看向蒋玉梅:“玉梅阿婆,我先回家了。” 蒋玉梅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连连应了两声好,再说不出别的话。谢雨浓尽量快速地离开现场,他一刻也不想多呆,一刻也不想再听见谢有琴隐忍的哭声,那样的哭,比撕心裂肺的哭更让他觉得百蚁噬身。 没过多久,谢雨浓就知道,化工厂倒闭了,一夕之间,谢家唯一有工作的两个人都没了去处。吕妙林还算好,她可以再换个厂去做烧饭阿姨。可谢有琴不可能也去做烧饭阿姨,她有化验的技术,其实再找个类似的工作很有优势,但是化工厂倒闭不是因为经营不善,而是平江工业园区的所有化工厂都要应政策变化拆迁或者关闭。 换言之,她的技术在平江毫无用处。 谢有琴不得不想办法先做一些临时工,最后托人问到一家电子厂招人插线,就是把很细的电线插进接头里吻合。资金不够雄厚的厂,在那时还是用人工而不是机器进行吻合。但那里也不需要人做一天,所以谢有琴只用去夜班,往往谢雨浓刚到家,她就要出门去。 谢素云一听见响动会问是不是有琴要上班去了,谢雨浓便会进房间去陪她聊聊天。家里的处境不好,谢素云也变得焦虑,有时候谢雨浓推房门进去见她躺在藤椅里小憩,眼角竟然挂着泪痕。那一刻,真像安静地劈了一道雷在他身上。 石安在群里说拿了省第三,很可能就要去省队了,谢雨浓除了恭喜,再也打不出别的字。戚怀风在群里发了几个表情,都是喝彩的,可轮到石安问起他们的近况。戚怀风和他都保持了沉默。 谢雨浓在黑暗里对着手机屏幕打打删删,却始终写不出一段自然的话。 最后他放弃了,把手机丢到一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起来一看,是戚怀风发了一句—— 还好,小雨呢? 谢雨浓盯着那行字看了一阵,最后打了四个字发过去—— 我也还好。 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侧过身的时候,总疑心身边还睡了一个人,那种熟悉的味道不停往他鼻腔里钻,让他忍不住一直靠过去,靠过去。 早晨他茫然醒来,发觉自己没睡在枕头上,而是整个人蜷缩着睡在床沿,脸庞枕着的那片床单,湿了一片,贴着皮肤,是冰凉的。 他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那一整个夏天,一整个假期,好似一片毫无波澜的平静湖面,在闷热得天气里只安静得叫人觉得更加烦躁。谢雨浓有时候觉得心里有一种很强的暴力性无法宣泄,有好几次,他看见家里的刀,都想往身上割,但他谁也没有告诉。 有一次他已经拿起来了,被吕妙林叫了一声,陡然回过神来,刀落在地上,叮铃桄榔,他才如梦初醒。 吕妙林只以为他要拿刀做什么事,不疑有他,他却心里有鬼,逃也似的跑回房间把自己锁了起来。 那天,他下意识拿起手机给戚怀风打了个电话,他等了很久,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剧烈跳动的心脏在耳畔悠扬的音乐声中缓缓趋向平和。 直到完全平和。 戚怀风始终没有接起电话。 谢雨浓没料想到,再听到他的消息,会是从闫立章的嘴里。 第45章 42 纸老虎 一进教室,谢雨浓就觉得有道明显的视线跟着自己,他下意识抬头去找那道目光,触碰到的瞬间还是免不住愣了一下。 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决定忽视对方的目光。 可惜对方像不肯放过他似的,追了他一天。 终于在体育课的时候,谢雨浓忍不住停住脚步,转身看向他,很无奈地问他:“闫立章,你有事吗?” 闫立章跟在他几米远的地方,脚步在煤渣跑道上拖了几步,拖泥带水很犹豫的样子。谢雨浓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看他躲躲闪闪的目光,心里又莫名紧张。闫立章迟迟不说话,只是偶尔瞥他一两眼,谢雨浓在他的磨蹭中失去耐心,决定转身离开。 闫立章急起来:“谢雨浓!” 谢雨浓顿住脚步,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决定等等看他要说什么。 第65章 闫立章看他不再走,就跑到他面前去,不过他看着谢雨浓的脸,始终还是说不出口似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雨浓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疑心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 他这句话并没有明说是什么事,谁的事,可闫立章的脸色明显一变,先前的紧张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他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还有就是嘴角不加掩饰的讽刺笑意。 谢雨浓看他的模样,心里大约有了数,但又不敢问他,生怕又是一个晴天霹雳。他最近深感自己的脆弱,很多时候他都在竭力削弱自己感知的能力,因此他看起来更加孤僻,苍白,像一个透光的人,一盏路灯也能照穿他。 他实在不想听到任何一句关于戚怀风的坏消息。 哪怕他知道戚怀风如今可能只有坏消息。 闫立章察觉到他异样的沉默,发觉他脸色惨白得有些吓人,忽然有些心慌:“喂,你最近还好吗?” 谢雨浓盯着地上漆黑的煤渣,开了几次口,却发不出声音,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抬起头望向闫立章,那双眼睛摇摇欲坠似的颤动。闫立章愣在那里,他心里升起一个怪异的念头——他觉得谢雨浓就快碎了。 “你怎——” “他还好吗?” 闫立章把话咽下去,他皱着眉盯着谢雨浓看了一阵,脸上露出一种疑惑的表情。谢雨浓复又垂下头,躲避他的目光。他暗暗掐紧了自己的拳头,把指甲一直嵌进旧疤,生怕自己在闫立章面前崩溃。 “他……他夜里翻墙回学校摔断了手臂,学校查出来他偷偷跑出去打工的事,要处分他。” 谢雨浓立刻觉得自己的腿失去力气,摇摇晃晃地蹲了下去。他感到脑子里有一阵忙音,不断地,不断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喂,喂!谢雨浓!” 闫立章不停地摇他,他却好像始终听不到似的,用双臂圈住捂紧了自己的脑袋,整个人身上微微发烫,闫立章拍他的背,发觉他背上有一层闷热的潮气——他在发冷汗。 “谢……谢雨浓,”闫立章犹豫地抓住他的手臂,强制掰开,露出他的一只眼睛,“他没事了现在。” 谢雨浓仿佛回过神来,松开了些,他茫然地看向闫立章,呆呆吐出三个字:“真的吗?” 闫立章顿时觉得身心疲惫,又史无前例的松懈。他始终放不下谢雨浓,可是这一刻,他总算明白,无论如何,他都比不过戚怀风,他一开始就已经输了。在败局已定的棋局里,如何举棋根本不重要,每落下一枚棋子,不过是加速一次下坠。 他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对谢雨浓笑了笑:“真的,他现在在宿舍里养病,司沁怡刚刚去看过他。” 谢雨浓如临大赦似的闭了一下眼睛,眼眶里积蓄的一滴眼泪滚落下来,他却仿佛浑然未觉似的,好像那滴泪不是他流的,不过是天上偶然掉下的一点雨水。再睁眼时,谢雨浓复又恢复那副冷静到让人诧异的神色,使他看起来有种异常的麻木。 闫立章忍不住担心他:“你还好吗?我看你最近……很没精神。” 谢雨浓拂去那道泪痕,淡淡地回他:“没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闫立章抓了抓头发,无可奈何道:“我真服了你了……” 谢雨浓发现他一副抓狂的样子,有点莫名其妙:“你干嘛?” “我发病!” 说完闫立章就跑了,他在跑道上狂奔,跑了一半还嚎起来,半个操场的人都看了过去。谢雨浓木讷地站起来,盯着他狂奔的背影有些发愣,依然不明就里。 那天夜里,谢雨浓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给戚怀风打个电话,发消息的话,戚怀风也不方便打字。 他其实没有抱很大希望戚怀风会接电话。有时候,他甚至能理解戚怀风不接电话。接起来说什么呢,生活什么也没发生,依然死气沉沉,丢一块石头泛不起一点水花。 “……喂?” 谢雨浓听见他的声音,脑袋忽然空白了一瞬,竟然忘记说话。 “谢雨浓?” 谢雨浓这才反应过来,问他:“你,你最近还好吗?”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只传来戚怀风浅浅的呼吸声。谢雨浓不停地用手揉搓着枕头的花边,沉默地等待着戚怀风的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期待戚怀风说什么,谎话,实话,或是什么都不说。他实在不清楚。 “我……”戚怀风吐出一个字,却很久没有下文,良久才又说,“我很好,你呢。” 是谎话。 谢雨浓却无法戳穿他,因为他也要说谎。 “我也很好。” 戚怀风忽然笑了:“你骗人。” 谢雨浓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咬住了嘴唇,他的眼睛在黑暗的房间里泛起一种流动的光泽。 “……我听阿大讲,他妈妈怀二胎了。” 谢雨浓咽了好几次,最终只能回他一个嗯字,他怕自己再多说两句,眼泪就会淌下来,他不想戚怀风听出来。 “他妈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阿大现在游泳成绩那么好,将来没准真是世界冠军。” “……嗯。” 两头忽然都陷入沉默,像一枚烟花信号坠入悬崖,渐渐的连光斑也埋入云雾,更何况是火花燃动的声音。 “谢雨浓……” 第66章 戚怀风叫他的名字。 他轻轻应了一声,又听见戚怀风说—— “我好累啊。” 谢雨浓紧紧闭起了眼睛,胸口有一种撕裂般的痛苦,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再睁眼时,那些眼泪总算崩溃决堤,脑中最后一根弦也被剪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沙哑的。 “我也好累。” 戚怀风的示弱让他一瞬间找回了那些一直以来被他强制压抑的情绪,那些痛苦,在他听见戚怀风的声音的那一刻,顷刻奔涌。一直以来的一切努力都像徒劳,他积极伪装的壳,其实不过是一层薄薄的明纸,用蘸水的手指一戳就轻易破开。 他恍惚听见戚怀风好像吸了吸鼻子。 谢雨浓狠狠咬了一下下嘴唇,努力让自己清醒了些。 “怀风,我们一定要一起去良学。” 戚怀风沉默了一阵,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 “好。” 第46章 43 旧梦 一直过了很久,戚怀风才把跌断手臂的事情告诉谢雨浓和石安。谢雨浓看到他在群里的消息,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好像落了地,如果手臂没有好转,戚怀风应该也不会说起来。只不过谢雨浓还是很担心处分的事情,可是又无从问起,他想去问闫立章,却总找不到机会。 好像传闻是真的,闫立章总和胡因梦走在一起,有时候只是下课十分钟,胡因梦也会跑到闫立章座位附近跟他说话。谢雨浓不大懂他们之间是真是假,但他下意识还是想避开胡因梦,他总觉得胡因梦对他来得莫名的敌意一直没有消失。 谢雨浓一直等一个机会,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被他逮到闫立章一个人走回家。他做贼似的躲在一棵树后面,看见胡因梦上了家里的小轿车,他才忽然跳出去拍了一下闫立章的肩膀。 闫立章被他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莫名其妙地看他:“谢雨浓?” 谢雨浓尴尬地笑笑,他始终还是不能够很自然地面对闫立章。 “那个,我请你吃烤地瓜吧。” 闫立章茫然地点了点头,连着哦了两声,已经跟着他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不对。 “你为什么请我吃东西?” “哦……”谢雨浓扭头看他,眼神却一直躲闪,支支吾吾只说了一句,“想,想谢谢你。” 闫立章低头思索了一下,好像有点反应过来:“……其实也没什么。” 谢雨浓连连点头:“要的要的,走吧。” 在谢雨浓还特别小的时候,平江镇上卖的烤地瓜都是那种很大的柴油桶做的炉子烤的,那种炉子的缺点是很容易烤糊,所以有的摊贩用起专门的地瓜炉之后,用柴油桶的摊贩生意锐减。不过谢雨浓有个怪癖,他很爱吃烤糊的地瓜,所以秋冬时他是柴油桶地瓜小贩的常客。 为了请闫立章吃地瓜,谢雨浓思索了很久,最终还是低着头快速走过了柴油桶,领他去了地瓜炉的小摊。他们就站在小摊前吃地瓜,谢雨浓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看他,他疑心就是那个柴油桶烤地瓜的摊主。 谢雨浓背对着那个小摊,想要速战速决,但又琢磨不出怎么自然地开口,谢天谢地被闫立章先开了口。 “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我想告诉你。” 谢雨浓干巴巴眨了眨眼睛,疑惑地啊了一声。 闫立章瞥了他一眼,又迅速看向别的地方,若无其事似的提了一句:“我跟胡因梦没什么,只不过我要跟她一起考良学的艺术班,所以走得近了些。” 谢雨浓听到良学两个字,忽然愣了一下:“你们也要考良学。” 闫立章疑惑地看过去:“什么叫你们也要?” 他问完忽然反应过来,呆呆地望向谢雨浓,喃喃道:“该不会……” 谢雨浓没料想到话题会延伸到这一块,考良学的事,他和戚怀风谁也没说,甚至连石安也不知道……就好像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另一方面……他总觉得怕人听了笑话。他默默又咬了一口地瓜,实在不知道回闫立章什么的好,只好保持沉默。 闫立章却像忽然睡醒了似的,兴奋地围着他问:“你真的要考良学?那我们岂不是又可以做同学!哎,谢雨浓你要考文化班吗?瞧我这脑子,也是,你肯定考文化班,你成绩那么好!” 谢雨浓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为了躲闫立章,他下意识转过身去,结果正巧碰见那地瓜小贩望着他,他又像烧了尾巴的猫似的转回去,差点把地瓜拍在闫立章身上。 闫立章浑然未觉,只顾着津津有味地畅想:“哎,我们都要去苏州,肯定要住宿的,我们又是一个片区过去的,没准住一个宿舍,太好了吧,我高中三年都能跟你在一起!” 谢雨浓一个头两个大,只好讨饶道:“你能不能别说了,大家都在看我们……” 闫立章心情很好,不过看谢雨浓面色绯红,他也就算了。 谢雨浓见他又老老实实吃起地瓜,便试探性提起戚怀风的事。 “闫立章……我想问你……” “什么?你说!” 谢雨浓欲言又止,顿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我想问你还有没有戚怀风的消息。” 闫立章听见戚怀风那三个字,明显身形一顿,那股子兴奋劲也一下被浇灭似的。他把地瓜塞回了塑料袋里用手拎着,盯着地闷闷地说了句:“你问他做什么……你们没联络吗?” 第67章 “没有,我们有联络的,但是很多事戚怀风不会讲……他怕我们担心。” 闫立章敏锐地察觉到关键词,问了句:“你们是谁?” 谢雨浓没什么好避讳,直言道:“我和我的一个朋友,我们三个算是一起长大的……” 闫立章点点头,脚在地上踢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冷不丁问:“你们关系很好?” 谢雨浓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模棱两可地回了句:“还好吧……” 闫立章看了他一眼,忽然叹了口气,妥协道:“败给你了……” “啊,啊?” “没什么……”闫立章含糊过去,重新看向他,这一回口吻有些严肃,“学校联系不上他爸,司沁怡去了学校,说是……处分逃不掉了。” 谢雨浓咽了咽,也把地瓜丢进塑料袋里拎着,陷入沉默。 闫立章看他脸色不好,有点担心:“喂,谢雨浓,你还好吗?” 谢雨浓囫囵点了点头,顿了一会儿才问他:“闫立章,你说处分要紧吗?” 他心里知道这话其实也是白问,哪有不要紧的处分,不然这也不会成为学校约束孩子的手段了。 “说要紧也要紧,不要紧也可能不要紧……”闫立章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他也要考良学?” 这一次谢雨浓没有隐瞒,他点了点头,又补充了句:“我们打算一起考的。” 闫立章看他的神情竟然有一种坚定,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含糊了一阵才说:“其实良学也不一定那么不通情达理,如果戚怀风成绩够好,应该问题也不大。” “他成绩很好的!” 闫立章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量吓到一下,诧异道:“我又没说什么。” 谢雨浓意识到自己过分紧张,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闫立章阴阳怪气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在你眼里戚怀风就是最好的。” 偏偏谢雨浓竟然没有否认,闫立章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吐了句再见就推着自行车要走,谢雨浓追了他两步,欸了几声却不知道说什么。 闫立章扭头问他:“你还有什么事,我没有他别的消息了。” “我……”谢雨浓重重眨了几下眼睛,忽然看向他,对他说了句,“加油,你一定能考上良学。” 闫立章整个人像被什么定住,愣神盯着谢雨浓看了一会儿,才察觉出一些味道来。他把手里的烤红薯拎起来对他示意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谢雨浓的错觉,那应当不是黄昏的光造成的误会,闫立章确实……脸红了。 谢雨浓看他匆匆骑着自行车快速穿过街道和人流,忽然没来由笑了一下。他的目光又扫过柴油桶小摊贩的位置,那里早没了人影。他想了想,又问这边买了两个烤地瓜,决定带给店主阿婆。 老街上的树又开始簌簌飘落黄叶,谢雨浓嚼着烤地瓜踩过那些落叶,恍然有些出神,他才发觉不知不觉,冬天又要来了,而他也已经一年没有见过戚怀风。 时间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默默倾泻而去。 那一晚,他又久违梦见谢溏村里的那条河,或者说是他记忆中的那条河,他又站在水里,夕阳被剪碎,落进孜孜不倦流淌的河,他的小腿被河水染作橘红。谢雨浓茫然地望向太阳的方向,看见一个孩子正对着他站在河里。 对方的目光一如那些记忆中的画面,决绝,锋利——是他剪碎太阳。 他们长久地对望着,却谁也不靠近对方,谁也不说一个字。一直到太阳落下,黑暗中,那双眼睛静静闪烁了一下,谢雨浓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他已经不见了。 夏天,戚怀风,河,都不见了。 第47章 44 章鱼小丸子 石安的小妹妹在一个夏天出生了。 谢雨浓以为石安会郁郁寡欢,结果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石安非但没有难过,甚至很兴奋。他每天在群里分享很多张他小妹妹的照片,谢雨浓盯着那照片研究过很久,实在无法把这团皱巴巴的粉红色生物同可爱二字联想在一起。 戚怀风一直没有回来,哪怕这是他们最后一个清闲的暑假。虽然可能对戚怀风来说,一直没有什么清闲的假期。 不敢相信的是,这么久的时间里,他们只通过三次电话,最近的一次,是戚怀风说他找了个新的兼职,是在一个章鱼小丸子店里做小丸子。 谢雨浓说他与餐饮业真是有不解之缘,以后可以考虑做这一行。戚怀风告诉他,自己确实发现自己做东西很好吃,明明初中之前他都没做过什么吃的。他的话是无心的,可谢雨浓一连很多天都想起他的话。 他们总在被命运推着走,好像一个永不完结的台风天。 谢雨浓没有告诉戚怀风,他和闫立章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因为他们达成了一个隐秘的阵营,偶尔闫立章会从司沁怡那里套到一些戚怀风的近况告诉他。闫立章说,司沁怡其实一直想给戚怀风钱,但都被他退回来了,最过分的一次是戚怀风直接在办公室当着老师的面把钱砸在了地上。 其实谢雨浓已经很难想象戚怀风会有这样过激的一面,他们很久没见面,偶尔的联系,戚怀风总是表现得很稳定。可是在闫立章的嘴里,戚怀风是那样离经叛道,忤逆师长。 谢雨浓明白戚怀风那些异样的坚持,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明白。 第68章 听闫立章讲,戚怀风现在已经是梅里一中很出名的坏学生,但因为成绩还行,没有更大的反对声冒出来。 这个假期开学后,就是初三的最后一年,谢雨浓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这一年即便有些小坎坷,也能得过且过。 开学前的一个晚上,谢雨浓接到了戚怀风的电话,他还有点意外,戚怀风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所以他接起电话很紧张,下意识觉得是戚怀风有什么事。 结果戚怀风只是没头没脑问了他一句:“吃不吃章鱼小丸子?” 谢雨浓莫名其妙道:“大半夜的,你打电话,就为了问我这个?” “你就说吃不吃嘛?” “……吃。” “吃你就下来。” 谢雨浓愣了一下,猛地坐了起来,他赤着脚踩在水泥地上跑去开窗,一拉开窗,就看见戚怀风正抬头望着他。青色的月光让戚怀风的身体镀上一层温柔的光晕,那一夜的月亮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亮,像知道他要来找他。 谢雨浓的心脏砰砰直跳,他忍不住问戚怀风:“我要说我不吃怎么办?” 戚怀风得意得扬起了嘴角,回答他:“你不会的。” 是,他不会的,他永远是戚怀风最捧场的嘉宾。 夜已经有些深,谢雨浓担心吵醒吕妙林和谢素云,所以开门的时候故意很小心,戚怀风看见他做贼心虚的样子,忍不住逗他:“你这么怕做什么,像幽会。” 谢雨浓被他的口无遮拦吓了一跳:“你瞎说什么呢。” 戚怀风抿着唇笑了,谢雨浓看得发愣,一时间忘记接他递过来的章鱼小丸子。戚怀风往他怀里一塞,他后退半步,才反应过来接住。谢雨浓低下头,庆幸月光明亮,但也不至于照穿他的心事。 他们靠在围墙边站着。谢雨浓尝了尝那份章鱼小丸子,虽然凉了,但确实蛮好吃的,戚怀风跟他自己说的一样,在料理方面有些天分。 “……好吃。” 戚怀风笑了笑:“热的更好吃。” “下次去店里吃。” “别吹牛了,你也没来过。” 谢雨浓嘀咕了句:“那你也没回来过。” “我这不是回来了。” 谢雨浓这才回过味来,确实。 他又嚼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明天是九月一号,整个人觉都吓清醒了。 “你明天不开学吗!” 戚怀风若无其事地回他:“开啊,怎么了?” 谢雨浓睁大了眼睛:“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就,”戚怀风沉默了一会儿,撇了撇嘴,“就下了班忽然想回来了,就回来了。” 谢雨浓看着他仰天看月亮的侧脸,忽然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他收回目光,呆呆地望着地面,嘴里机械性地嚼着,一直嚼到没味道了才咽下去。 戚怀风看他不说话,用肩碰了碰他,问道:“怎么了,都不说话。” 谢雨浓抿了一下嘴唇,摇了摇头:“没什么。” “谢雨浓,你怎么话还是这么少。” “你话也不多啊……” “我那是没什么好讲的。” 他的话有歧义,别人听了也许觉得他是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谢雨浓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戚怀风只是没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他罢了。 谢雨浓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也没什么好讲的。” 他感到戚怀风在看自己,于是他也扭过头去,迎向他的目光,他们长久地对视,一句话也没有,就像谢雨浓上个冬天做的那个梦。 某一个瞬间,戚怀风笑了一下,他也就跟着戚怀风笑了。不知道笑什么,但就是笑了。 白日的暑热随同日光一起消散,夏夜的风是温温的,风拂过出过薄汗的额头,像冰凉的吻星星点点地落在额上。谢雨浓很久没有感到那么放松,凉透的小丸子,风,懒懒叫着的末夏蝉,还有久违的戚怀风,默默又拼凑起一个他珍贵的记忆。 不过戚怀风不会知道的。 谢雨浓有时享受这样的秘密时刻。 “在想什么。” 谢雨浓浅浅笑了一下,语气有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欢快:“不告诉你。” 戚怀风愣了一下,继而笑了一声:“有这么好吃吗。” “你不懂。” “我——” “小怀风?” 谢雨浓浑身忽然被过了一遍电似的看向不远处,目光还未企及,一道强烈的白光就劈中他。他下意识闭紧了眼睛,把章鱼小丸子的袋子举了起来挡光。谢雨浓浑身僵直着,就听见那个声音又问了句:“你们站在这里干嘛?” 他感觉背心有些发汗:“妈……手电。” 谢有琴哦了两声,这才手忙脚乱把手电筒关了。 戚怀风站直了身体,很乖地问了好:“阿姨好。” 谢有琴皱着眉点了点头:“你好……明天不是开学吗,你怎么在这里?” 谢雨浓抱着那个章鱼小丸子的袋子,直觉得后颈微微发烫,他看也不敢看戚怀风一眼,悄无声息地挪了一步,让两个人的距离没那么近。 戚怀风瞥了一眼他,继续回谢有琴的话:“哦,我回来看看,一会儿坐长途汽车回市区。” 谢雨浓忽然想到他半夜翻墙摔断手臂的事,下意识看了眼他的手臂,果然有一道很长的疤。 第69章 “不行!” 谢有琴愣了一下,看向谢雨浓。谢雨浓察觉到二人疑惑的目光,这才发觉自己这句“不行”过分突兀,他只好扯开话题:“妈,你也累了,你先回去吧,我送送怀风。” 谢有琴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辗转了一遍,弄得谢雨浓如芒在背,好不容易才听见她松了口:“我晓得了,你早点进来。” 谢雨浓点了点头,一直到谢有琴进了门,才转身对戚怀风讲:“你这么晚,学校怎么会放你进去。” 戚怀风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我在长途车站对付一晚,第二天早上直接去学校呗。” 谢雨浓皱着眉看他,眼神有些无可奈何,后者却有恃无恐地看着他笑。 “……那我给你去拿件衣服,你好在车站披一披。” “不用,我哪有那么娇贵……”戚怀风不想他再费心,索性问起他,“你妈妈是怎么回事?化工厂哪来的夜班。” 谢雨浓在心里嘀咕,还化工厂呢,化工厂早没了。 “她换工作了,现在的工作上夜班。” “哦……哦……” 两个人一时间没有话讲,戚怀风双手往裤兜里一插,决定回了。谢雨浓跟着他走了两步,说要送他。戚怀风不愿意,直接说要是送他,下次就不回来了。 谢雨浓嘀咕了句:“我就算不送也没有下次……” 戚怀风笑道:“你说什么?” 谢雨浓心虚,连忙改口:“那你自己小心点。” 戚怀风点点头,就这样正对着他倒走了十几步,末了说了句“走了”,背过身一拐,消失了。 谢雨浓望着那个方向,握紧了手里的袋子,一直到他的心也算回过神来,轻轻着陆,明白那个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他才回过身去,关上了铁门。 「我答应没送你 所以你要信守诺言 快点再回来」 第48章 45 意外 谢有琴的工作一直没有着落,还好电子厂的工资给得不算少。谢雨浓又有一份兼职,一家人节俭些,还算够用。只是电子厂也不是一直有活,总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担忧,有时候一连七八天谢有琴都呆在家里。谢雨浓下班回来,常看她坐在回廊里发呆,也不开电灯,一个人坐在一片黑暗里,游魂一般失神。 一整个学期,只有石安传来一个好消息,他终于要去省队,以后的赛事都会是省级甚至国家级的。谢雨浓和戚怀风都很为他高兴,两个人凑钱给他买了一只泳帽和一副泳镜寄给他。石安收到后拍了照片发过来,泳帽似乎小了,将他的脑袋勒得紧巴巴得像和尚头套,那副泳镜被他搞怪似的勒在额头,像他的另外两只眼睛。 谢雨浓盯着照片笑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人问他:“笑什么呢?” 他一抬头,看见是闫立章,随口说没什么,又问他:“下节什么课?地理?” 闫立章点点头:“地理。” 谢雨浓把手机关了,从桌肚里拿出地理书,一边拿一边嘀咕:“一学期又快结束了。” 闫立章伸了个懒腰,念叨着“是啊”,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今天很奇怪,上课后起码有五分钟,都不见老师来。老师迟到也是常有的事,但他们都初三了,一般老师也不会懈怠。课代表正要跑出去喊老师,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走进了教室,对方把书本在桌上一放,说了句上课。 大家面面相觑,但还是喊了句老师好,开始上课。 其实谁上课都一样,但就这样不声不响换老师,还是头一回。不过谢雨浓不担心,因为闫立章一定会把最新的八卦带给他。 果不其然,那天放学,胡因梦还在他身边呢,他就招手叫自己。谢雨浓本想假装没听见躲过去,谁知道闫立章又叫了他一遍,好像再不过去就要亲自来捉他。 他便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尽量忽视胡因梦审视的目光。 “欸,谢雨浓,你听说了吗?” 谢雨浓摇摇头,很配合地回答他:“没,没听说什么。” 闫立章忽然小心打量起周围的人,压低了声音说:“我去给地中海送点东西,正巧听见他们在聊我们班换地理老师的事儿。” 地中海是他们班的体育老师,因为秃头所以得到的这么一个称号,闫立章是体育课代表,跟这老师的关系很好。 胡因梦抱着臂瞥了一眼闫立章,有点不耐烦地问了句:“然后呢?” 谢雨浓也聚精会神听着,说实在的,他是有点好奇的,初三一般不会莫名其妙换老师。 闫立章对他们招招手,让他们靠近些,胡因梦和谢雨浓相看一眼,还是拗不过闫立章,靠近了一些。 “我听见他们说啊……老沈在家洗澡摔了一跤,脑溢血死了。” 老沈就是他们的地理老师。谢雨浓和胡因梦显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由,脸上都有些呆,胡因梦更是有些起鸡皮疙瘩,磕磕绊绊问了句:“那,那怎么没抢救吗?” 闫立章摇摇头,小声道:“说是洗澡的时候家里没人,你们也知道,老沈挺胖的,浴室又滑,摔倒了自己爬不太起来,他老婆回到家发现的时候,他身体都凉了。” 胡因梦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骂道:“闫立章,你会不会说话!讲那么恐怖!” 闫立章冤枉道:“那些老师就是这么说的啊!” 第70章 印象里,地理老师确实是个典型的肥胖人士,平时看他走路慢悠悠的……他性格其实少见的很好,课上经常讲一些有趣的地理知识。谢雨浓记得他年纪似乎也不大,也就三十岁上下的模样。 人的性命,滑一跤,就没了。 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无端联想到戚怀风摔断手臂的那一次,如果是头着地,那会是怎么样。一想到戚怀风目光呆滞地躺在血泊里,他闭上眼浑身打了个冷战。 闫立章看他发抖,以为他吓到了,只好扯开话题:“不如我们一起去吃串串香吧!” 胡因梦皱了皱眉:“不吃,这你还吃得下啊。” 谢雨浓摇了摇头,脸色有些难看,匆匆说了句他还要去店里就走了。闫立章连着叫了他两声,谢雨浓都没有回头。胡因梦看他那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他身边幽幽泼冷水:“你还没死心啊,他不会喜欢你的。” 闫立章抿了一下唇,冷不丁扭头瞪她:“还不是因为你!害我一开始就留下坏印象!” “我!” 胡因梦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恨不得咬他两口,正巧家里的车来了。她忽然对闫立章诡异一笑,趁闫立章还在看谢雨浓没防备,狠狠踹了他两脚,然后飞速跑上了车。闫立章痛得龇牙咧嘴,骂也骂不出口。胡因梦拉下车窗对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表情,很得意的样子。 谢雨浓听见声音还回了头,看见闫立章正猫着腰捂着小腿,忍不住笑了。 夜里回家的时候,谢雨浓在车站看见了吕妙林。吕妙林打着手电,给他塞了一个热水袋,他恍惚意识到,冬天又来了。 有时候,时间真快得他手足无措。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谢有琴正从谢素云房里出来。谢有琴裹紧了针织披肩,面露愁容,但还是勉强问了句谢雨浓一句:“小雨,饿不饿?” 谢雨浓点了点头,回她:“我去厨房吃点开水冲饭。” “嗯,妈给你弄点菜。” 她刚要动,就被吕妙林拦住,要推她去睡觉:“好了好了,你去睡觉,我来给他弄菜。” 谢雨浓走到厨房倒了杯水喝,眼看着吕妙林把谢有琴送上楼回来,他才问了句:“妈妈怎么看起来这么累?” 吕妙林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说了:“工作的事……还有就是你太太,身体不大好。” “太太?哪里又不好了吗?” 吕妙林转身去给他弄菜,轻声咕哝:“就是那些老毛病,天气一不好,骨头就痛,最近天冷了,又开始了。” 谢雨浓问了句:“去看看医生呢?” 吕妙林笑得疲倦,把一碟炒蛋放在灶台上:“我们怎么会没想到,你太太不愿意,我们也没办法。” “……我劝劝她吧?” “可别,她叮嘱我们好几遍,不许告诉你。” 谢雨浓放下水杯,盯着灶台上的两个菜发呆。吕妙林把筷子塞进他手里,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快吃吧……一眨眼,小雨比我们还高了。” 谢雨浓低下头吃饭,没有再过问她们的事。他知道大人们有大人们的尊严,如果他问太多,她们会忧伤,疑心是她们做得还不够好,才叫他又懂事了些。 在谢家的女人们眼里,他总是长得太快了。 夜里,他给戚怀风发了消息,问他最近怎么样。戚怀风过了很久才回他,不过好歹算回了,说是一切都好。 谢雨浓没有再给他消息,知道再也问不出戚怀风什么事。至少闫立章那边也没有听说他有什么不好的事,既然如此,应该还算都好。 马上要过年,他们又要长大一岁。 难得谢雨浓默默也有些期待,希望新的一年,一切都会更好一些。 第49章 46 春节 石安一直到大年夜才赶回来,他坐高铁回来的,说是前一天在长春比赛。谢雨浓去车站接他,结果看到他裹着一件军大衣下来,脑袋上还顶了个雷锋帽,一车人都在看着他笑。 其实今年冬天不冷,谢雨浓自己只穿了件薄棉袄,看他穿成这样,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有这么冷吗?” “你说这个?”石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军大衣,解释道,“哦,我去比赛,人家送我的,我放不进包里,就穿回来了。” “那你自己的衣服呢?” “包里呀。” 谢雨浓看一眼他那包,就是只很小的手提旅行包,根本塞不了几件衣服,连个箱子也没带——看来这次也不会多呆。 “走呀,”石安浑然未觉他的落寞,一把勾牢他的脖子,兴奋地说,“哎,我跟你说,你跟我回家去看看我妹妹,特别可爱!” 谢雨浓力气没他大,个头也不如他,远远看好像石安拖着他走,他挣扎了好久才松开了,没好气地回他:“我不去,你妈老问我学习秘诀,你妹妹还那么小……” “哈哈哈,她就是那样的……”石安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欸,怀风呢?没回来?” 谢雨浓点点头,口吻有点没精神:“没有,他说在市里做临时工看店,挣钱。” 石安撇了撇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默默走了一阵,谢雨浓忽然听他说:“怀风是蛮不容易的,还要攒学费。” 谢雨浓盯着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才回了句:“嗯……不容易。” 第71章 事实证明,石安的小妹妹确实挺可爱的。谢雨浓发觉她跟石安之前发的照片已经完全不同,看起来白白的,像一块嫩豆腐一样躺在摇篮里,眼睛亮亮的,又很大。这一点和石安很像,石安的眼睛也很大,虽然人不怎么精明,却总被夸是精明眼气,将来会成大事。 谢雨浓看她冲自己咿咿呀呀伸出手,不自觉也伸出一根手指要去碰她,结果被她抓住了。小孩子的手松松软软像一片云似的绕着他,谢雨浓总算明白人家说心都化了是什么感觉。他对这种感觉很陌生,以至于他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把手收了回来。 石安看他投来的惊慌眼神,笑得肚子疼:“我妹能吃了你!你那么怕!” 谢雨浓有点窘态:“不是,她抓我手……” 阿大妈妈正好从厨房出来,手上端着一盘菜油蒸豆腐,小葱味拌着热油,闻起来很勾鼻子。谢雨浓多看了一眼,阿大妈妈眼尖,赶忙说:“小雨,不如在我家吃吧?” 谢雨浓连忙摆手推辞:“家里就太太她们,我怎么好在外面吃年夜饭。” 他这话是有理的,不好再劝他,阿大妈妈便笑着说:“那阿姨明天去你家拜年。” 谢雨浓点点头:“好。” 石安拍了一下他的肩,叫他出去走走。谢雨浓扭头看了眼摇篮里的小妹妹,见她正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巴巴望着自己,弄得他竟然第一时间没挪动脚。石安硬是搂着他的肩膀把他绑架走了,打趣道:“你小时候可比她灵。” 谢雨浓不大信:“你每天胡说八道的。” “我可没胡说,那会儿好多大人都爱去你家玩,就因为你长得可爱,他们说你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 谢雨浓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疑心道:“有吗?” 石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现在是有点秃。” “……神经。” 他们在村里遇见蒋玉梅,蒋玉梅围着石安啧啧称赞,说他如今真像参天大树一样可靠,说罢又要掏红包塞给他们。谢雨浓头都大了,赶紧拉着石安逃跑了,结果在路上又遇见冰冰姐姐。 其实大家很久都没见过冰冰姐姐,听说她小孩耳朵有点毛病,所以一直东奔西走的,她自己工作也辞掉了。谢雨浓看见那孩子穿着一件白色的小棉袄,很安静地拉着冰冰姐姐的手站在一旁,见到他们似乎有点害怕,一直躲在妈妈的腿后边。 冰冰姐姐的丈夫还记得谢雨浓,主动打起招呼:“你是谢家的小孩吧?成绩特别好的。” 谢雨浓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有……叔叔好。” 冰冰姐姐把孩子抱起来,脸上有些歉意:“小雨,明天来姐姐家拿糖啊,今天就不跟你说了。” 谢雨浓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了。石安见他们走了,才嘀咕了句:“你看见没有,那个小孩子耳朵上戴了个东西的。” 谢雨浓还真没留心,只是觉得那小孩儿确实安静得过分,也十分害羞,一直贴着妈妈,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说是耳朵不好。” 石安叹了口气:“好可怜,还那么小。” 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回石安说要回家。石安听他要回家,忽然着急起来,要拦住他:“哎,你这就走啦!” 谢雨浓有点莫名,疑惑地看他:“六点了,我得回去给我太太按按腿,一会儿也该吃饭了。” 石安听他要给谢素云按腿,也就不好挽留他了,只是说:“那你后面几天可得多陪陪我,别去上班了,我很快就回南京了。” 省队在南京,石安现在回来一趟越来越不容易,谢雨浓也知道。 谢雨浓了然于心,对他挥挥手机:“初八前不开门,你有事给我发消息。” 石安咧嘴一笑:“得嘞。” 谢家总共就四口人过年,谢有琴和谢素云吃得也不多,因此除了中午祭祖过节的菜,也就加了一个狮子头,一个青菜,桌上八个菜加一个萝卜小排汤,就算过年了。 谢素云还是和往年一样,给谢雨浓包一个红包。这个是不好推辞的,无论家里什么境况,谢素云总讲究这个。 吃了一半,听见外面烟火响了,谢素云叫把门打开,谢有琴却说怕有风吹着她。于是吕妙林去取了一条毯子来给老太太盖好,然后才叫谢雨浓打开了堂屋的门。 角度正正好好,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烟花,一簇红的一簇绿的,偶尔还有金色的,交替在夜空中闪烁绽放。 虽然是别人家的烟花,总算添点年味。 谢雨浓扭头对谢素云一笑,问她:“太太,好看吗?” 谢素云点点头,笑得很温和:“好看。” 吕妙林纳罕道:“你们看那边,那个烟花炸了一轮,还有一轮,真是进步了。” 谢雨浓咕哝了句:“奶奶,以前就是那样的啊。” “哪有,我记得的,你和阿大,还有小怀风,那一年在家里放烟火,那会儿还不是那样。” 吕妙林的话让谢雨浓恍惚想起那个特别的春节,他们在院子里放仙女棒,弄得整个院子烟雾腾腾,第二天吕妙林打扫院子,嘀嘀咕咕说了他们很久,因为地上都是仙女棒的竹签和黑色的火药灰,收拾起来很麻烦。 那时候……戚怀风还在家呢,石安也没有去游泳队。 现在回想起来,那竟然是最好的一年。 第72章 “小怀风回来了吗?” 谢雨浓回过神,发觉是谢素云在问,便尽力扯了扯嘴角,让自己的脸色不那么难看:“没,他在市里过年。” 谢有琴皱着眉数落道:“什么过年,那是打工……戚浩也真做得出,像小怀风就不是亲生的,只管现在那个。” 难得谢素云没有勒令谢有琴住口,而是继续问谢雨浓:“那他现在有钱用吗?” 谢雨浓其实也不大清楚戚怀风的状况,不过想来要是真的没钱,学费又是怎么缴上的?应该也还没难到那分境地。 “应该有的。” 谢素云点了点头,默了一阵,忽然叹了口气:“恐怕他没钱也不会说的……” 吕妙林往谢雨浓碗里夹了一筷子菜,也叹了口气:“如今我们也难过,不然还好帮衬一下。” 谢雨浓低着头用筷子捣着自己的饭碗,他听见那些烟花炸开的声音,仿若就在耳旁,一声接着一声,紧锣密鼓的轰炸一般。 “……都会好的。” 谢有琴停下筷子,看向他。 谢雨浓深深吸了口气,十分肯定似的点了点头,抬起头看向谢素云,微微一笑:“一定会好起来的。” 吕妙林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感慨似的呢喃了一句:“我们小雨都长这么大了……” 而谢素云始终只是用一种十分温柔的目光望着他,静笑不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份目光都是谢雨浓赖以生存的支撑,陪伴他挨过一个又一个人生的严冬。 在漫长的时光里,谢素云总是谢家最坚实的,又最温柔的核心,她的存在是那么的理所应当,以至于她倒下的那个晚上,几乎击垮了这个家所有的人。 谢雨浓总算明白,戚情离开的那一天,戚怀风是怎样的惨白心境。 好像一栋楼,一夜之间坍了下来,没给人一个补救的机会。 第50章 47 船 谢雨浓正在喝粥,吕妙林叫他去叫谢素云吃早饭,说她叫了一遍没有叫起来。 谢雨浓疑心地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擦了擦嘴,站起来去敲门。连续敲了很多遍,都没听见回应,于是他只好擅自开门进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其实每一天都很静,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尤其静。 阳光被窗户分割成一束一束,空气中的尘埃在那些光束中静静地飞舞,谢雨浓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盯着那些光束看了一阵,才呆呆将目光移向床头。 不过谢素云并没有在床上,她侧对着谢雨浓躺在藤椅里,像她每天看电视的姿势,一只手撑着脑袋,似乎是在小憩。 谢雨浓忽然觉得心很空,他看着谢素云,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谢素云,谢素云仿佛没听见,依然睡着,神色安宁,好像困在一个很深的梦境中似的,只是眉头有一些微微的皱,也不算深。 一种陌生的恐惧涌向他,谢雨浓感到自己的四肢好像不是自己的,每操控一下都很吃力,没走两步,他就跪倒在谢素云脚边,沉重的声响,像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小雨?怎么还不出来?太太呢……” 尖锐的声响将安宁划破一个口子,谢雨浓被刺激地浑身打了个冷颤,他扭头看向房门口站着的谢有琴,她脚边是一摊碎裂的瓷片。 谢有琴却仿佛没看到似的,目光呆滞着,一脚一脚踩了过去。她走了几步,站到房子的中间,却迟迟没有再迈动下一步,好像前面有什么横亘着,拦住了她。 “人呢,都……” 吕妙林扶着门框呆呆看着屋内的情景,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她犹豫地走了几步,绕过谢雨浓走到谢素云面前,她反复看了几遍谢有琴的眼睛,谢有琴确实只是木讷地站着,目光里透露出一种茫然。 谢雨浓看见她把手伸到谢素云的鼻下探了一会儿,随后整个人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勉强靠着身后的柜子,才没有跌倒。 “我,我去通知玉梅。” 谢雨浓却始终跪着,他望着谢素云青灰的脸,第一次察觉她脸上竟然有那么多触目惊心的深刻皱纹,第一次发觉她也不是生来和颜,其实她的嘴角应当天生向下,原来她这一生总在勉力笑着。 某一个瞬间起,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忽然多起来,那些人的影子,春天花树落下的花瓣的重影一般在他的眼前飘过。谢雨浓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拉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出的那间屋子,他的余光瞥见那些日光中飞舞的尘埃——奇怪,这好像是这里唯一活着的东西。 他的思绪和精神不知道随那些舞动的尘埃飞去哪里,他耳边总有呼唤声,哭声,甚至是尖锐的叫喊,但都像水底传来似的,朦朦胧胧,十分粘稠,不足以将他从梦境叫醒。 “谢雨浓。” …… “谢雨浓?” …… “谢……” 他猛地打了个冷战,茫然回过神来。他看看眼前的人,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白色的孝服。那些嘈杂的声响一瞬间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耳朵,让他的大脑短暂缺氧蜂鸣,谢雨浓闭紧眼睛痛苦地皱起了脸。 过了一会儿,他才再度睁眼,在诵念声中呆呆地看向面前的人,如梦初醒似的叫了那人一声:“戚……怀风。” 第73章 戚怀风闭了闭眼睛,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深深垂下自己的颈子,绷紧的弦总算可以松懈下来。 “你吓死我了……” 谢雨浓感到他的肩头一重,是戚怀风磕在了他的肩膀上。 温度,好像在这一刻,渐渐地回到他的身体,充盈他的躯体。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胸口很闷,好像喘不上去气,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崩塌,一块一块地砸下来,使他不得不弯曲他的脊梁。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力量,整个人只能依靠戚怀风勉强站着,也不知道自己的哭声原来那么撕心裂肺,让整个灵堂的人都看向他。几个老婆子在他身边搀扶着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般,就是沉重地要塌下去。 那些重量,只好全部倚靠在戚怀风的身上。 戚怀风把他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他怕自己的泪水也会落下,沾湿了谢雨浓。 那本是个罕见的暖冬,却成为谢雨浓一生中最严寒彻骨的一个冬天。 炭盆的火星子飘向夜空,如同冬日的萤火虫,带走孩子的愿望,残余的精魂,还有最后一口气息。谢雨浓知道,谢素云已经不在这里。 他没能参加完整个葬礼,而是从戚怀风回来开始,一连发了两天高烧。在他的梦境里什么也没有,空白一片,他多想梦见谢素云,但他却总是断断续续地醒着,睡眠也变成一种惩罚。 他偶尔也能听见戚怀风或者吕妙林在叫自己,却奈何感觉喉咙里平白含了一块火炭,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等他清醒时,已经是出完殡的那个晚上。 他醒来,屋子里一片漆黑,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哭声,没有道士诵念的声音,甚至没有一个脚步声。谢雨浓动了一下,感觉自己四肢百骸都是酸麻的,身上黏糊糊的,应当出了很多汗。 “你醒了?” 谢雨浓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他还没扭过头,腰上就环上一双手,把他拉向身后,他被汗湿的后背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谢雨浓顿时感到一种浓郁的疲惫,他闭上了眼睛,曲起自己的双腿。 仿佛隐约听见有雨点打落在窗户上,一下,两下,随后便密集到无法分辨哪一下是哪一下,哪一下又更深刻。 他睁开眼,有一滴泪顺着面颊滑落,无声落进枕头,像砸进雪里,窟窿却像开在心上。 “戚怀风,她走了,她走了……” 戚怀风没有即刻回答他,而是把自己的腿同样曲起,他们就这样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如同两柄汤匙。他用额头顶在谢雨浓的后颈上,像要努力传递给谢雨浓力量。 谢雨浓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像叙述一段故事:“谢雨浓,不要难过,我们要继续活下去。” 戚怀风越平静,他越是觉得自己随时可以崩溃。谢雨浓抱紧了自己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说话的声音支离破碎,像肺上被开了一个洞。戚怀风其实并不能听清他在讲什么,但他知道谢雨浓现在需要他,于是他轻轻用脑袋在谢雨浓的后颈顶了两下。 “谢雨浓,别怕,我还在。” 雨,越下越大,淹没了谢雨浓的哭声,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陷落一片汪洋,总归有人会将他拉起。 戚怀风始终用身体努力地支撑着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在泛滥成灾的悲哀中,在他们还不算十分漫长的人生中—— 时光的长河里,他们一直互为帆与桨。 戚怀风毫不怀疑,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哪怕他们分离。 第51章 48 新生 谢雨浓每天早上还是会去敲一下谢素云的房间,告诉她自己要去上学了。 谢家的情况其实也有所好转,谢有琴通过阿大妈妈的介绍,进了当地一所羊毛衫厂做会计助理,平时只需要整理一下票据出纳,活很清闲,工资也还算可人。 谢有琴为此在堂屋供了一个很小的佛台,说太太一定在天上保佑他们。 丧事以后,谢雨浓就没有再见过戚怀风,他每天紧锣密鼓地准备升学考试,在光明文具店看店的时候也在做题。闫立章看他太辛苦,有时候会给他送牛奶,谢雨浓也例外地全都收下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他一定要考上良学。 考试的日子渐渐逼近,石安偶尔也在群里给他们加油打气。石安压力不大,他是省队的,文化课只要不是过分差,都能给读,不出意外,他应该会在南京读高中。 谢雨浓还是没有梦到过谢素云,他想也许是谢素云不想让他在这个时候胡思乱想,所以不来他的梦里。 黑板上的数字一日比一日小,谢雨浓也算胸有成竹,却依然克制不住紧张。 他望向窗外的那棵树,在他没有留心的时候,它又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起来。绿荫如盖,它好像也比三年前长大不少,只是日复一日,不曾引人注目。 谢雨浓知道,他坐在这里,也已经与三年前截然不同。 他们在洒满钉子的路上已经赤足走了很久,时间应当慰劳他们。谢雨浓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期望他的心声足够大到被老天听见。 时间马不停蹄,指针很快拨动到那一天。谢雨浓在清晨给戚怀风和石安都发了消息,只写了四个字——平平安安。石安和戚怀风都回了一个ok的表情。 考试考两天,谢雨浓已经练得做梦都在背书,语文和英语之类都不是很难,只有数学和化学,他一直相对偏弱。运气好的是,他那一届传说中的大魔王没有出题,题目意外的还算亲民,连石安都说还好。 第74章 大家都像憋着一股气,全校似乎都很安静,一直到第二天考完最后一门,考场爆发出一片哀嚎,长久以来监禁一般的学习生活,总算可以暂时告一段落。 谢雨浓在考场浅浅伸了个懒腰,总算露出最近第一个舒心的笑来。 “谢雨浓!” 谢雨浓茫然抬头望去——是胡因梦。 他正要问有什么事,闫立章忽然冲过来拦住了胡因梦,谢雨浓更有些迷茫,疑惑道:“怎么了?” 胡因梦看了一眼闫立章,口气很冷:“现在不告诉他,他也总会知道的。” 谢雨浓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胡因梦。 胡因梦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神情像宣布一道审判。 “戚怀风昨天出车祸了,一直在医院里……” “喂!谢雨浓!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谢雨浓踉跄地停下来,被课桌撞得腿骨生疼也浑然未觉,他只能尽量控制自己声音不颤抖。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闫立章看见他的神情,看见他那双可怜的眼睛,再一次明明白白被他炽烈的情感灼伤。他默了一会儿,才告诉他:“第一人民医院,你去住院部说他的名字,应该会有人带你去。” 谢雨浓匆匆说了句谢谢,就那样奔出了教室。 胡因梦抱着臂立在闫立章身边,冷冷地说:“看见了吗。” 闫立章望着谢雨浓消失的方向,咽了咽才说:“……看见了。” 谢雨浓到了相城就着急下来打车,他在车上反复给戚怀风打电话,对面却始终是无人接听。他急得在出租车上哭,吓了司机师傅一跳,对方看他要去医院,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谢雨浓听不进任何话,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难熬,他无法克制地想到谢素云离开的那个早上。 冰冷的空气,谢素云青白的嘴唇,阳光里腐败的尘埃味,那是离开的味道,他深深记住了。此刻,他觉得空气里似乎有相似的味道。 谢雨浓只能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不让自己哭出声,然后在眼泪流出来的时候立刻擦去。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从来没有来过第一人民医院,更遑论是住院部。导讯台的护士已经下班,他好不容易拦到一个护工问他知不知道戚怀风住哪间。对方看他很着急,好心告诉他可以去走廊尽头的值班室看看值班护士。 值班护士看见他就说现在已经过了探视时间,除了陪床,不能探视。谢雨浓着急说他可以陪床,他就是来陪床的。 那护士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来看谁的?” “戚怀风,戚怀风!” 护士明显一愣,随后拿了墙上挂着的一本病历,看了眼说:“你跟我来吧。” 谢雨浓紧张地跟在她身后走,就听见她絮絮叨叨说起来:“这个小男孩也古怪,腿和手都跌断了,不许家里人陪床……正好你来了,你陪他吧,这也是破例。” 谢雨浓听得心惊,问了句:“他还好吗?” 护士笑了一声:“腿和手都跌断了,能好到哪里去,人还好……哦,你知道他怎么入院的吧?” “知道,车祸。” “对,真的倒霉,听说司机还跑掉了……欸,你们今天是不是考试啊?我听他妈在说……” 谢雨浓咬了咬唇,回答她:“是。” 护士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了一眼病房,拉开了一扇门:“6床,你朋友来陪床了。” “朋友,我哪有——”戚怀风一扭头,愣了一下,“谢雨浓……” 谢雨浓抱着书包木讷地走到床边,看见他一条腿吊着,一只手臂在脖子上挂着,脸上也磨破了好几处,不过好在人似乎还是精神的,看起来除了这些损伤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谢雨浓看他安好,陡然失力,整个人抱着书包蹲了下去。 戚怀风连忙叫他:“哎,你别哭啊,你起来啊!” 护士在门口看了笑,嘱咐他们:“旁边那床晚上可以拼过来睡,今晚不会有病人住进来了。” 说完就替他们拉上了门。 戚怀风看谢雨浓不起来,只好耍赖:“谢雨浓,你这样,我伸着脖子看你,脖子很痛的。” 谢雨浓总算有了动静,他抬头望着戚怀风,心里觉得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却忽然想到什么,又想哭了:“可你没考试呀。” 戚怀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我考试,你比我们老师还吓人。” 谢雨浓站起来坐到椅子上,平复了一下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谢雨浓抬头看向他,看见他的眼睛,妥协似的笑了一下——他知道什么也没他平安重要。 病房里就两张病床,护士说空的那张没人睡,谢雨浓就把那张推过去跟戚怀风的拼了起来。 戚怀风看他躺在自己身边,笑道:“想到我们第一次躺一张床上,你可不乐意了。” 谢雨浓抱着被子,笑不出来:“我不记得了。“ “你就撒谎吧。” 谢雨浓当然记得,只不过他还有点生气,哪怕他知道戚怀风不方便联系他,但就不能托人送个消息,还要等胡因梦来说。 戚怀风看他不说话,也算猜到他的心思。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 第75章 “可我还是担心了。” 戚怀风看他在黑暗中格外执着的目光,忽然感到败下阵来:“我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再被撞?” 戚怀风皱着眉,哭笑不得:“谢雨浓,我发觉你现在很较真的。” 谢雨浓默了一会儿,主动说起了别的:“那你怎么办,重考吗?” 戚怀风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收回目光,扭头看向天花板,良久了才回答他。 “不考了。” 谢雨浓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为什么!” 戚怀风显然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便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拉了一下他,要他躺下。 谢雨浓不肯躺下,眼神里甚至有怒意,当然更多的是不能理解。不读高中,那他就是初中生,今夕不比往日,现在初中生去社会上能做什么,难不成做一辈子章鱼小丸子。 “你……”戚怀风松了手,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说,“我这个样子,我没办法去读书。” “你好了你就可以继续读啊。” “可我没钱读。” “你妈不是给你钱了吗?” 戚怀风忽然察觉到什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谢雨浓咽了咽,知道说不了谎。 “……闫立章告诉我的。” 戚怀风垂着眼眸,神色淡淡的,说不出是什么情绪,谢雨浓咬了咬牙,还是打算再劝劝他,戚怀风却忽然开口了。 “谢雨浓,我不想用她的钱。” 谢雨浓咽了咽,沉默很久才挪到床头,整个人靠在墙上,呆呆地望着戚怀风。 他是世上最明白戚怀风的人,他知道用司沁怡的钱,戚怀风会有多么煎熬。他很想劝戚怀风现实一点,可戚怀风已经足够现实,这是他最后一点点的坚持罢了。 戚怀风扭头望向他,目光在夜色中轻轻晃动,他的声音竟然有一丝不确信。 “你会支持我的,是吗?” 谢雨浓张了张嘴,始终凝望他的眼睛,很久了,他才闭了闭眼,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永远支持你。” 戚怀风勾起嘴角,很得意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是最懂我的。” 谢雨浓望着他,觉得有些疲惫,心好像生出许多刺,每跳动一下,就痛一次。 戚怀风浑然未觉,絮叨起来:“谁说初中毕业赚不了大钱,你看我们村上那个贾老板,小学毕业不也开厂赚大钱了吗?以后我赚了钱,我就买个大房子,把你奶奶和妈妈都接进去,我们四个人住在一起,还要给阿大留个房间……哦,他现在还有妹妹,也要给小妹妹一个……” 谢雨浓静静地听他讲着,脑海里跟着他的话描绘出那些想象中美好的未来。 那些遥远的未来,充满美好愿望的未来,不知道在哪里的未来,应该会到来吧? 应该会,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未来。 谢雨浓疲惫地闭上眼睛,梦呓道:“未来会好一点吗……” 戚怀风看向他,发现他在梦中依然微微蹙起的眉头,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谢雨浓迷迷糊糊的,却下意识躲开了,整个人往下滑,蜷缩在戚怀风的身边,像一个可怜的小动物。 “会的,”戚怀风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笑了笑,“未来会很好。” 那一晚,谢雨浓梦见了他八岁的时候。外头下着小雨,他在家里的回廊里坐着吃西瓜,戚怀风坐在他旁边帮他改作业,他把西瓜红色的水滴落在作业本上,急急忙忙地擦,结果越擦越脏。 “小雨,拿这个。” 他懵懵地抬起头,有个人影背对着白色的光晕站立,对他弯下腰,伸出了手。他呆呆地伸出手去接那块手帕,在他触碰到手帕的瞬间,那张脸忽然变得清晰。 没有那么多深刻的岁月的痕迹,她的眼睛是这世上最温柔的月亮—— 月亮永远不会离开,她也永远不会离开。 她没有离开过。 她一直都在。 谢雨浓感到心脏一阵紧缩,他痛苦而茫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他感到脸上一片冰凉——是他的眼泪。 他总算梦见她,像她其实知晓一切,特地前来告诉他——那些日子都已经过去,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将是新的岁月。 谢雨浓扭过头,只见到了初升的太阳。 那些阳光,洒落在他的眼皮上,真像新的。 【作者有话说】 建议配合食用bgm:《春夜喜雨》-小濑村晶/信泽宣明 第52章 s1 失散之河 终 《回廊风雨s1: 失散之河》开始于七月底八月初,夏天不知道何时就悄然无息地溜走了,写到今天,s1结束,我已经不必在客厅开空调,也依然需要一条毯子盖腿。 s1开始于一个很炎热的天气,又结束在这个夏天即将消弭的时刻。 想来也很衬这个故事这个部分,开始在一个荒谬的夏天,结束在一个忧愁的夏末。 s1开始开了个我认为很好的头,中间写得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总算讲完。这个故事不知有什么魔力,我第一次写一个故事感到如此折磨,却仍然觉得应当要写完。 接下来要交代一下后三部。第一部 写了十余万字,照理来说有三部篇幅参照第一部,差异不会太大,但我拿不准何时会切断某一部,因此出现七八万一部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第76章 九月我要开始着手处理学校的事情,会忙一阵子,也考虑存稿多些再开s2,所以归期还未定。 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别的还是交给故事,希望大家多多评论,不要担忧自己措辞不慎,过度解读,我一律很欢迎。谢谢大家。 第53章 s2 我们的分离 主要人物介绍 谢雨浓:平江人,想考学去上海 戚怀风:平江人,想发财 老张:戚怀风工友 王工:戚怀风工头 石安:平江人,戚谢好友 闫立章:平江人,谢初高中同学 胡因梦:平江人,戚表妹,谢初高中同学 宋林兆言:苏州人,谢高中同学 张之泠:青溏人,谢高中同学 叶颂:上海人,谢大学同学 叶青:上海人,谢大学同学 陈铭:山东人,谢大学同学 梁佑安:杭州人,谢大学同学 胡杨:北京人,麦田剧社社长 詹秋棠:杭州人,麦田剧社编剧 吕妙林:谢雨浓奶奶 谢有琴:谢雨浓母亲 司沁怡:戚怀风生母 高欣悦:戚怀风继母 戚浩:戚怀风生父 戚显睿:戚怀风异母弟弟 阿明:金阁学徒厨师 兰姐:金阁服务员 关心禾:上海土著,上戏表本毕业,新晋小花 曲如琢:北京人,当红小生 尚磊:四川人,时装模特 那云:云端娱乐制片 第54章 01 走石 一个小时。 谢雨浓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个小时,过往的人都好奇地盯着他看,有的人想来问他什么,都被他悄然别过目光,拒绝了。 “哎,小弟弟,让一让啊!” 他支支吾吾地嗯了两声,目光闪烁着往边上靠了靠,硕大的铁钩几乎从他耳边堪堪擦过去,鼻腔中顿时充斥一种金属的腥臭。 谢雨浓下意识发了个抖,抱着书包又跑了几步,才扭头看回去。吊车的轮胎碾过沙石黄土,研磨声像那轮胎就是从他身上碾过去的一般。谢雨浓皱了一下眉头,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很陌生,且抗拒。 巨响,断断续续地传来,以一种均匀的频率不断地碾塌着什么一般。 那吊车快要进入工地,却在一声高昂的呼声里停下来,碾压声戛然而止。谢雨浓抬头见从后面跳下来一个人,这一回他茫然出神,没能来得及拒绝对方的眼神。 那是一个青年男人,应当是常年在工地工作使他晒出一副棕红的皮肤,身材挺拔健壮,做体力活的人容易看着憨厚,他的眼睛倒不木讷,很是神采奕奕。谢雨浓被他自然而友善的笑慑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对方就已经走到自己面前。 “来找小七的吧?” 谢雨浓下意识又抱紧了一些自己的书包,警惕地抬眼看着他,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的脖子竟然微微后倾,头低着,胆怯犹如一只误入生处的小动物。 “……我找戚怀风……” 那人忽然笑了一声,摘下自己的安全帽,一边甩头一边抓自己的头发,拍下许多灰沙。 “奥,是,我知道,他年纪小嘛,我们叫他小七,你是他……” 他停住,上下打量了一遍谢雨浓:“同学?” 谢雨浓别开头,抿了抿唇,很不情愿地回答他:“小学同学。” “小学同学……”那人似乎有些疑惑,不过好在他并未追问,而是看了看工地,扭头告诉谢雨浓,“你再等一会儿吧,还有半小时就午休了,你联系过他了?” 谢雨浓迟钝地点了点头,重重眨了一下眼睛:“嗯……他说叫我在门口等,别进去。” “奥,你是不能进去,你没安全帽……”对方想起什么似的,忽而停顿了一下,冲他抬了抬下巴,“你是不是叫什么雨?” 谢雨浓有些诧异,迟疑地望向他:“……我叫谢雨浓。” 那人点点头,笑了:“我知道你……我是小七的工友,一个宿舍的,叫我老张就好。” 工友,戚怀风的工友……谢雨浓的眉头皱紧,忽然有些烦躁起来。 “请问能不能叫他先出来?” 老张扭头望着工地里头沉吟片刻,似乎在思索可行性。 砰—— 又是那重物坠落砸毁的声响,谢雨浓无声耸立着肩膀,抿紧了嘴唇。 “嗯……你等我一下吧,我替你进去叫他,早点结束也没事,反正本来也要放了。” 老张进去叫人,谢雨浓又只得一个人傻傻站在那门口,树的影子斜斜缠绕着他,绊住他的手脚,他忽然恐惧起见到戚怀风。 他们有很久没见了。 谢雨浓考上良学的那个暑假,戚怀风有天半夜来他窗户底下同他告别,说是要走了。谢雨浓迟钝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要走,是什么意思——他要离开平江,离开梅里。 谢雨浓没有问戚怀风要去哪里,他的双手撑在窗台上,整个人几乎跪在床边的书桌上,垂首望着站在他的窗下,站在夜色里的那个少年人。那一刻,谢雨浓真想跳下去,跳进戚怀风的怀抱里,跟他一起走。 一切小心。 最后的最后,他只说了这个。 戚怀风辗转了很多地方,做了不少兼职,可因为年纪小,能用他的地方并不多。他又从来报喜不报忧,石安和谢雨浓无从得知他的近况,只是看他很少说话,心里也就都明白了。 第77章 适应新环境,面对新生活,对他和谢雨浓来说都很容易,却又很难。容易是因为他们已经过于习惯忍耐,可生活的疼痛是一双装着许多尖锐石子的鞋,走是能走的,至于那些血肉模糊的疼痛,它真实存在,细细的绳索一般穿梭在他们的生命中。 好几个放假回家的夜里,谢雨浓下楼喝水,都看见谢有琴站在堂屋的那个供桌前,供台只点了一支蜡烛,绰绰的烛影在墙上剪出一个落寞呆滞的影子。谢雨浓一次也没有叫过她,他与她,应当都无话可说。 学校忽然变为堡垒,好像只要待在这里,就能短暂脱离家里那层薄霜一般的悲哀。 他很努力地学习,只有努力地学,才让他没有那么多飘渺的心思去考虑太多生活的哀色。一整个高一,他过得都像个禁欲的苦行僧。他的室友张之泠也是周边小地方考来的学生,可即便是他,也觉得谢雨浓勤勉节约得过分了些。 谢雨浓听他念叨自己,总是抿抿嘴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他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张之泠算一个,而闫立章读了艺术,跟他不是一栋楼,两个人偶尔在网上发消息,但一次也没在学校里碰见过。 只是要说良学太大,他却碰见过几次胡因梦。 有一次,胡因梦抓住他问起戚怀风。谢雨浓掰开她的手,只是木讷地告诉她,他们也很久没有联系。胡因梦看他的目光将信将疑,却还是在朋友的呼唤声里扭头走了。 谢雨浓没有说谎,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有时候,谢雨浓甚至有种感觉,戚怀风像只风筝,他是那放风筝的人,而现在,线,似乎就要断了。 高二开学前的那个暑假,谢雨浓终于收到戚怀风的消息。他说自己秋天要跟着工队到苏州,到时候可以见一面。谢雨浓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他的话,他踌躇了很久,发什么似乎都不适宜,最后只能问他,之前在哪里。戚怀风说,在安徽。 谢雨浓再一次发觉自己没有任何可以为他做的事情,只能等着秋天,见他一面。 现在,这一面总算到来,却总觉得像哪里被撕了一角,一页残章一样。 “谢雨浓!”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一抬头,就看见戚怀风人似乎长高了不少,穿着那套灰色的工服,真像个大人了。 工地上清一色的橘红色的安全帽,一张脸不知道是泥灰还是晒得黢黑,只有眼睛像两颗跳动柔润光芒的黑色玛瑙……他看见谢雨浓,只是笑,甚至笑得有些发痴。 谢雨浓在自己的眼泪要掉出来之前迅速背过身去,他总算明白他讨厌这里是因为什么,这就是戚怀风的生活啊。 他曾经是所有人提起都会连连称赞的孩子,他曾经是一种骄傲的存在。 可原来那些都是可以轻易被打破的。 曾经谢雨浓以为不可撼动的,其实都一一撼动过,一一摔了粉碎。 “谢雨浓?” 他听见脚步声近了,于是赶紧伸手抹了两把眼睛,把堪堪落下的泪水擦去,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扭过头去。 戚怀风摘掉安全帽,同那个叫老张的一样,熟稔地抖落着头里的灰沙。谢雨浓伸手替他掸了掸,却被戚怀风捉住了手。 他心里陡然一慌,戚怀风却像没事儿人一样冲他咧嘴一笑:“走,去我宿舍坐会儿。” “……哦。” 谢雨浓低下头,余光瞥向两个人拉在一起的手,脚下走的每一步好像都是松散的,绵软的。 这一趟来,本来就要看看戚怀风的住处,只是亲眼所见,还是有些说不上来,工地的工人宿舍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大型集装箱式的棚子,聚集在一处未开发的空地上,一个棚大概有五个架子床,上下铺。 戚怀风睡下铺,他的铺位旁多了一只柜子,这是屋子里除了窗边那张桌子以外唯一的家具。柜子上有两本书,有些皱巴巴的,是谢雨浓不久之前寄给他的。 谢雨浓收回目光,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戚怀风拉他坐到自己的床铺上,自己扭头去桌前忙碌起来。 他抱着书包,端详着周遭,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更多来。戚怀风住得很简陋,这就是事实。他摸了摸屁股底下坐着的被子——还是夏被。 谢雨浓正打算问他什么,戚怀风忽然欢呼着端了两碗方便面回来。谢雨浓接过方便面,看没地方放,正要看向戚怀风,就看见戚怀风随手把面放在了那两本书上,自己在对面的床铺坐下了。谢雨浓盯着那书停顿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眸,专心用手捧着那碗面。 戚怀风扫着头里的灰,思索似的问了句:“今天周六……明天还放假吗?” 谢雨浓抬头对他笑笑:“放,学校规定住宿生周日下午返校就好了。” “那你今天回平江?” “嗯,一会儿去坐车。” “别回了吧。” 谢雨浓愣了一下,茫然地看向他。 戚怀风拍了拍床铺,眼中有一种特别的亮堂:“就住我这儿吧,我们聊聊天,明天你就直接回学校。” 谢雨浓盯着他,不自觉微微耸起肩膀。 他默不作声地用手指抠住了方便面碗,指尖被开水烫得浅浅泛红,他低头不知要看向哪里,但他知道他的心已经偏向哪里。 “……好啊。”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本来答应大家在月底更新第二部 的,结果九月意外的很忙,就目前的存稿来看是不可能九月更新了……尽量会在十月内完成!在此放上第二部 第一章 ,为大家的双节助助兴!祝大家节日快乐!诸事顺遂! 第55章 02 玩笑 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 却都不如今天这样近,这样让谢雨浓觉得紧张。工地的床虽然比一般的上下铺宽敞点,但也依然是单人床。容纳一个成年男人正正好好,容纳两个少年人,稍稍吃紧。 白天的活计吃力,工人们的作息都很规律,夜色浓稠,简陋的宿舍里,鼾声此起彼伏。谢雨浓侧着身以一种很警惕的姿态维护着自己,他故意没有对着戚怀风的那面睡。他知道,他的身后,戚怀风是对着他睡的,他的脖颈,灵敏地觉察到对方浅而热的呼吸。 每一下,都似一片羽毛,轻轻扫过他的脖子,如同一把温柔的镰刀反复试探,贴着他的脖子舔过去。 谢雨浓暗暗扣紧了自己的手掌心,他的心里很乱,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在流窜。上铺的大叔翻了个身,铁架床发出滑稽的嘎吱声,颤颤摇晃了一下,谢雨浓下意识向上看了一眼,就立刻被那个声音咬住耳朵。 “没睡?” 没睡,托你的福,还很精神。 谢雨浓闭了闭眼睛,强压住自己的心烦意乱,尽量平和地回了他一句:“嗯。” “小雨,我睡不着,你转过来陪我说说话呗?” 谢雨浓心里悄悄抖了一下,很不情愿。这么窄的床,转过去岂不是脸对着脸了。 “……你明天还要工作呢,早点睡吧。” “这么久没见,你怎么一点都不想我。” 他这话说得一点迟疑也没有,弄得谢雨浓心惊肉跳,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是烫的,而心里的那一团乱麻则更加难解难分。 谢雨浓还在迟疑,身上忽然搭上来一只手,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差点跌下床去,被戚怀风扣住身体拽了回来。他下意识回头,嘴唇擦过对方冰凉的鼻尖,他们的目光在夜里无声相遇,不知是哪里来的错觉,那一刻,谢雨浓竟然觉得,戚怀风看自己的眼神有两分情深。 他别回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才慢慢转过身去,害怕打扰到周围的工友。 他们分享着同一只枕头,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八岁的他们,早知生活艰难,却不知道会艰难至此。 戚怀风忽然勾起嘴角,悄悄笑了。谢雨浓跟随着他,也露出一个微笑。两两相望的时刻,谢雨浓知道,他们一定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两个八岁的孩子,想起这些匆匆流走的时光,原来小时候觉得地久天长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谢雨浓低下头,狭窄的空间使他自然而然与戚怀风的额头贴到了一起。真奇怪,明明他们贴得更近了,谢雨浓却觉得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 “过得还好吗?” 谢雨浓听见他问,却不知道作何回答。什么是好,什么才是坏,他心中根本没有可对照的东西。坏也要好过才算坏,如果没有好过,又怎么谈是坏了,而好……他实在不情愿认为现在是好的。 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说:“没什么不好的。” “我也是。” 谢雨浓忍不住抬头看他,却碰见他眼中一片清澈的赤诚——他没有撒谎。谢雨浓忽然有些生气,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可以替戚怀风生气,那是戚怀风的人生,他想的,未必是戚怀风想要的。 谢雨浓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问他:“你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做工?”戚怀风轻笑了一声,用自己的额头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哪有人真的喜欢做苦力,只不过……我觉得自讨苦吃也很好,这是我自己选的生活,没有人可以左右干涉。” 现在谢雨浓真正觉得戚怀风是只风筝,他们之间的联系只是一根细细的线,风筝一旦飞上足够高的天空,便不再受人所控制,他要飞向哪里,人无法左右,也不再能看见。 人,反而要跟着风筝走了。 他和戚怀风之间没有控制的关系,但现在的谢雨浓,已然不知道他要飞向何方,而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无法从戚怀风的身上割离。他要跟着戚怀风去了吗?他被自己荒唐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如何跟去。 谢雨浓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念了句:“挺好的……” 戚怀风似乎笑了一下,只是夜色里,晃过一眼,谢雨浓没有看清。 “这次结束,我要去深圳找工作了。” “深圳?” 戚怀风点了一下头:“那边现在形势好,好几个工头大哥说要过去打工,我打算一起过去。” 谢雨浓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思前想后,忍不住还是问了:“那你要一直打工吗?” 他没有别的意思,戚怀风也懂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如果只是打工去,没必要跑那么远。谢雨浓担心他,担心他的明日不知在哪里着落。 “我想……攒一笔钱,开个店。” “什么店?” “还没想好,什么赚钱开什么吧。” 谢雨浓抿了抿嘴,思索了一下,认真地回道:“那还得好多年……” “反正我现在年纪也不行啊,先攒钱吧,开店得好多钱呢。” 第79章 谢雨浓点点头,顿了一会儿,说:“你要做的事,一向可以做成。” 他说得很坚定,仿佛这是件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谢雨浓永远这样,他无条件相信和支持着戚怀风,在他眼里,只要是戚怀风想做的,就都可以做到。 戚怀风的目光在谢雨浓没有察觉的时候,闪烁了一下,那一刻他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不知道该如何坦然面对这份信任。谢雨浓抬头的那一瞬间,他藏起自己的情绪,笑着问他:“学校好玩儿吗?交朋友没有?” “不好玩……感觉大家都很幼稚……” “此话怎讲啊?” “就……”谢雨浓忽然想到什么,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很别扭,欲言又止好几次才说,“他们在教室……看那种片子……” 戚怀风愣了一下,才说:“那……有什么奇怪的?” “很奇怪啊,那有什么好看的……” 戚怀风沉默地看着他因为不好意思,所以瞥向一边的眼神,他眼底的光芒在夜色里像流动的银色月光。 谢雨浓感觉身旁的热度,他被戚怀风冷不丁靠近的脸庞和身体唬住,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他就这样跟戚怀风鼻尖贴着鼻尖,湿热的呼吸扑在他的唇边,胆战心惊如同一次浅浅的偷吻。 戚怀风垂着眼眸,淡淡地叹了口气似的对他说:“你不是很早就看过了?” 谢雨浓大脑空白了一秒,忽然脑袋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他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全立起来,忽然明白过来戚怀风说的是什么。 他着急辩解道:“那是你带我看的!” 他声音大了些,说完听见别的床铺翻身的声音。谢雨浓住了口,只是幽怨地盯着戚怀风。戚怀风看着他的目光似在不在,好像出神,谢雨浓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又说:“你还跟我说他在打冰冰姐姐,不都是你带的我,我可不会偷看……” 有一个瞬间,他们的鼻尖忽然交错过去,距离变为负一厘米。谢雨浓不再说话,猛地抓紧了手掌心,慌张地睁大眼睛盯着戚怀风低垂的眼眸。 戚怀风的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无法更近,更近就只能—— 谢雨浓承受不住心脏剧烈地跳动,忍不住叫住他:“怀,怀风。” 戚怀风如梦初醒似的停住,唇与唇只消一个点头就能贴上,他陡然察觉到谢雨浓紧张的畏缩。他的眼中,谢雨浓不安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两片羽毛般的阴影,微微颤动着。 戚怀风盯着那两片颤抖的影子,下意识咽了咽……只是顿了一下,他忽然笑了,随后靠了回去,两个人又恢复到一个安全的距离。谢雨浓悬着的心被吊起,哪能轻易落地,还是紧张地看着他,却见他嬉皮笑脸对自己挑了个眉。 “怎么样,那些片子里是这么演的吗?” 谢雨浓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在外头打工都学了些什么啊! 戚怀风对他的哀怨浑然未觉,还在那里兀自得意,冲他得瑟:“怎么样,差点爱上我了吧?” 谢雨浓憋着一肚子气盯着他,那一双眼睛因为生气,在黑夜里精神得熠熠发亮。他一伸手,狠狠拧了一把戚怀风的胳膊,戚怀风冷不防叫了一声,还好大家白天太累,都睡得死,没人看过来。谢雨浓看见他就觉得生气,索性一翻身转过去,回到最初的姿势,背对着他。 戚怀风不会知道,那一刻,他真的以为他要吻他。 穿着大人的工服,做着大人的工作又怎么样,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臭小孩儿! 【作者有话说】 身体状态实在太差,本月预备的杂事繁多,实在很抱歉不能如期完成约定,所以爬上来发一章存稿暂慰诸君,我没忘记此文,《回廊》绝对不会弃文,请一定放心,只是实在是身心俱疲,颈椎病连月发作,第二部 的更新只能延期了。实在是万分抱歉。 第56章 03 齿轮 戚怀风一大早就要开工,谢雨浓没起得来,他听见戚怀风对自己叮嘱了句什么,迷迷糊糊就感觉身边空了。前一晚因为那些小小乌龙和心事,弄得他不得安眠,一直到他的眼皮感受到灼目的阳光,他才用手背遮着眼皮睁开了眼。 他侧过头躲避阳光,迷蒙的眼中映入柜上的一杯豆浆和两个馒头,而那两本书则摞在柜子的角落,整整齐齐。 谢雨浓坐起来,靠着墙盯着那两册书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将目光收回,拿起桌上的早餐吃了起来。他见不到戚怀风的,戚怀风也没给他留字条,留了也不是他的风格了。他们要说的话,要交代的事,昨夜也说过了。 谢雨浓穿好衣服,抱着书包又去到昨天工地的入口,那里的尘埃满天飞舞,把人埋在一层诡异的黄沙迷雾之中,明明只是一墙之隔,却如同另一个世界一般。 坠落的重响又再次敲响,谢雨浓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正欲转身离开,就看见迷雾中站定了一个人。 那些泥灰沙尘,和行走的人,像一道江一样将他们隔开。戚怀风望着他,露出一个微笑,谢雨浓不作他想,也笑了一下,向他挥手再见。只是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背过身去的那一刻,昨天来时那颗没有落下的眼泪总算夺眶而出。 谢雨浓抹去它,便又有新的流下来。 他知道,未来,未来,他们都还需朝各自的方向再走一走。 第80章 谢雨浓没有再去什么地方,直接回了学校,他在苏州无处可去。 刚到宿舍,谢有琴的电话就进来了。谢雨浓虽然心烦意乱不想说话,但却没有不接电话的理由,况且这两年谢有琴脾气越来越古怪,不接她的电话,她就会一直打,打到谢雨浓接为止。 “喂?妈?” “你回学校了吗?” “回了……”谢雨浓听见门口有动静,回头看见张之泠拎了个大包进来,他指了指手机示意自己在打电话,独自走到窗边去,补问了句,“奶奶怎么样,咳嗽好了吗?” 谢有琴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是干巴巴地说:“好了,都好了。” 谢雨浓摸不清她打电话来的意图,其实他们每次通话都无话可说,回到家也是,不知道是从哪一秒开始,他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就像卡壳的齿轮,尴尬地一绊一绊,却怎么也转动不起来。他们总是背对着,低着头,似乎连对方的表情都不愿意知道。饶是如此,却还是要尽一些母子的义务似的,每周要见面,要通话,哪怕他们其实都如鲠在喉,对亲密的交谈感到局促不安。 黄叶簌簌,被风扰乱的树木沙沙群响,谢雨浓抬头望向窗外不远处的那株银杏。秋的萧瑟与漫漫情意都汇在这一阵风里,谢雨浓忽而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没头脑的话。 “家旁边的叶子都黄了吗?” 电话那头一阵静默,良久才传来一句:“什么?” 说那些没意思的寒暄做什么?谢雨浓自己也觉得怪异,他与母亲早就不是能谈说什么时节风景的关系,于是胡乱又说起别的,随口扯了句:“戚怀风要去深圳了。” “深圳?他去那里做什么?” “要去打工。” “他还是太任性了,早早的不读书了,没有文凭,能做什么好工作。” 谢雨浓一直没有告诉谢有琴戚怀风在工地的事,万幸谢有琴也没有过分关心戚怀风的近况,他们还小的时候,谢有琴就不大喜欢戚怀风,现在只当他是一个真正的怪胎。 这些不好听的话,谢雨浓早也不是第一次听了。谢有琴是不会理解戚怀风的,就像谢有琴也不曾理解过他,他也不曾理解过他的母亲。 “嗯……我下周会回家的,你和奶奶保重身体吧。” 言尽于此,两个人都知道没什么好再说的,谢有琴嘱咐了他一句好好学习,也没再说什么。电话就此挂断,母子之间虚弱的联系就这样断在空气里,细细的蜘蛛网丝一般,被一阵萧瑟的秋风截断。谢雨浓握着手机在窗前发呆,眼里黄的白的混成一团,模糊暧昧如同他的心事。他愣了好久,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他打了个激灵,回过头。 张之泠看他一脸呆样,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白笑了笑,问他:“你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声。” 谢雨浓把手机揣进兜里,摇了摇头:“没想什么……叫我做什么?” 张之泠把手机举起来对着他晃了晃,说:“是闫立章,叫我们出去吃饭呢。” 不说也不觉得,一说谢雨浓才觉得饿,总觉得早饭才吃了没多久,不知道为什么又饿了。谢雨浓点点头说了句好,忽然又想到什么,扭头问了句:“闫立章怎么知道我在学校。” 张之泠不经意道:“他说他在篮球场打球,看见你回宿舍了。” 回来的一路谢雨浓都有点呆呆的,脑子里一会儿放空,一会儿想戚怀风,篮球场有没有人,有人的话又是谁,显然也不在他的注意范围内。 谢雨浓点点头,自顾自去取钱包,随口嘀咕着:“他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我也这么说呢。” 上了高中之后,艺术班和文化班是分开的,所以其实谢雨浓很少见到闫立章,要么偶尔上体育课会遇到,其余就只有在食堂,他们私底下也几乎不联系。闫立章对待和谢雨浓的关系似乎变得很谨慎,相比于直接联系谢雨浓,他好像总是在从别人那里打听谢雨浓。 比如张之泠,张之泠也打篮球,有一次谢雨浓去找赵之泠,好巧被闫立章看到了。闫立章就此和张之泠走得近了些,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谢雨浓的事。张之泠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一开始没察觉到什么异常,不过时间久了,也会觉得奇怪,只是潜意识又觉得那不是自己需要关心的事。于是不知不觉,他变成了一个连接的媒介。 谢雨浓心里隐隐知道,闫立章可能还是喜欢自己。可是他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心照不宣止步于普通朋友的关系,不亲不疏。 他们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们又难道是可能的吗? 谢雨浓脑中闪过戚怀风的脸,嘴角不自觉勾了勾,笑得有点讽刺。等他抬头,已经看见闫立章抱着个篮球朝自己走来。 那种感觉蛮奇怪的。 其实他们上了高中也不是没见过面,偏偏这一天,谢雨浓忽然察觉到闫立章其实长高了不少,五官也相比于初中时候更加成熟,甚至凌厉得过于分明,稀薄的阳光在他身上仿佛一种浑然的光芒,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自然的青春的朝气。 欣欣向荣。 这是谢雨浓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词,不是一个形容人的词语,却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词语。 他恍惚了一下,才答应闫立章的招呼。 张之泠没有留意到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仍然大大咧咧地问:“吃什么去啊?” 第81章 闫立章摸了摸鼻子,眼睛时不时瞥向谢雨浓,谢雨浓却没看他,只是微微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收回目光,往张之泠的肩膀砸了一拳,骂他:“每次都叫我想吃啥,你没脑子?” 张之泠双手插在连帽衫的兜里,不好意思地嘟囔:“诶,我哪里知道什么好吃……雨哥,你想吃啥?” 谢雨浓茫然回过神,下意识啊了一声。张之泠用肩膀碰了碰他,怪道:“你怎么回事,今天看你一直魂不守舍的?” 闫立章听完一愣,不再偷偷摸摸瞥他,而是将目光定在他身上,一下没了局促紧张,又忽然觉得心中有块石头沉沉砸在了地上。 这样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注视,让谢雨浓感到不适,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闫立章将嘴唇抿成一条线,他面孔上那样朝阳似的活泼气息一下没有了,深邃的眉眼顿时就冷冰冰的。张之泠正巧看了他一眼,被他这幅神情冲得一愣,只是还没等张之泠来得及问什么,他就扭过了头。 “走吧,去吃面。” 张之泠下意识有些讪讪的,又回头看了看谢雨浓。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两个人之间,似乎远比他感觉到的要复杂得多。 【作者有话说】 我总算放假啦,计算了一下今天的速度,预计一月八九号可以完成s2全部放出,所以今天特来更新一章,通知一下进度,再次对追更的小伙伴说声抱歉!我已经开始奋笔疾书了! 第57章 04 冲突 谢雨浓知道他一定会问,却没想到闫立章也不避讳着张之泠,直接在饭桌上问了。 “你有戚怀风的消息了?” 张之泠嘴里咬着面,下意识含糊问了句:“什么?” 谢雨浓的筷子停住,狐疑地看了眼闫立章,对方却只是满不在乎地大口吃面,好像自己只是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谢雨浓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是先跟张之泠解释了句:“我们的朋友。” 闫立章冷笑了一声:“呵,朋友……” 他这一笑,让谢雨浓更摸不着头脑,甚至烦躁,于是也带着情绪回他的话:“我不知道,别问我。” “不问你问谁,问胡因梦?” “胡因梦?” 张之泠疑惑地看向闫立章发问,转头又看见谢雨浓盯着闫立章,脸上竟然有些许怒意,顿时有点惊讶。张之泠认识谢雨浓以来,从来没见过谢雨浓发脾气,甚至连眉头都很少看他皱一下,更别提现在这幅神情——活像被戳了什么短处,又或者说撕开什么疮疤。 可是这几句话又有什么?胡因梦?那个舞蹈班的漂亮姑娘?他们认识? 谢雨浓也不再有心思好心给张之泠解释,定定用眼神警告了闫立章一眼,随后低下头吃面,索性一言不发。偏偏闫立章不肯就此罢休,直接把他的碗夺了,有意要闹一样,很重地敲在桌上,谢雨浓把筷子一扔,皱着眉盯着他:“你要怎么样?” 张之泠怎么会见过两人这幅剑拔弩张的模样,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回避,可是他又怕两个人真的打起来。有两人会打起来的念头也让张之泠很心惊,他竟然下意识觉得谢雨浓会打人。 有几桌食客察觉到这桌的气氛古怪,纷纷投来目光,连同结账台的老板娘也看了过来,提防他们闹起来。谢雨浓看闫立章咬着牙却不说话,于是默默把筷子又拿了起来,要把碗拿回来。闫立章却还是把着那碗,不肯松手。 谢雨浓除了生气,更多了两分无奈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样的场景好像过去也曾经出现过,那个教室的门口,闫立章拦着谢雨浓,谢雨浓也是这样,无奈地问他,到底要怎么样。他不想怎么样,或者说他也没办法怎么样。人能把另一个人怎么样,是有先决条件的——那个人要在乎自己。 而谢雨浓从来不在乎闫立章。 这样的认知忽然在闫立章脑海里又明确了几分,他卸力松了手,任凭谢雨浓把碗拿回去。张之泠心里跟着松了口气,默默咬着筷子看谢雨浓的脸色。 谢雨浓却神情淡淡的,只是轻轻说了句:“吃吧。” 一场饭吃得尴尬,难得张之泠也变得识趣起来,吃完面竟然说自己有事要先走。于是面店门口只剩下谢雨浓和闫立章,谢雨浓知道他有话说,所以没动。而闫立章知道自己的话不该说,所以也不动声色。 闫立章的耐心在谢雨浓面前总是不值一提,总归还是他先开口:“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谢雨浓干脆地回答他:“我知道,他在工地。”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谢雨浓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古怪地看向他:“我亲眼看到的。” 闫立章愣了一下:“你们见面了?” 谢雨浓忽然有些莫名:“你到底要说什么?” “……司沁怡春天去了趟安徽,说是出差,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去见戚怀风。” 这句话分明哪里有些奇怪,这两个人没有理由再见面,况且戚怀风也不会见司沁怡。谢雨浓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面色顿时变得有两分苍白。闫立章别开目光不敢看他,只是继续把自己的话说完。 “他在安徽偷钱,被人抓住了,他爸不愿意给他保释,所以司沁怡去了。” 工地里那轰隆隆的巨响猛然又不知从哪里凭空钻进耳道,谢雨浓感觉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坍塌,粉碎,他的双腿一下竟然有些疲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神情,只是下意识要走,要逃离,却拔不开腿。他的胃翻腾起来,刚吃下去的面好像要从食道里呕出来,喉咙里生吃活鱼一般发腥的恶心。 第82章 “谢雨浓?谢雨浓!” 谢雨浓回过神来,才看见闫立章担忧地看着自己。闫立章双手稳着他的肩膀,而他身体几乎一半要依靠着闫立章的力气才能站立。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努力恢复精神,深吸了一口冷气,感觉这口气一路凉到胃里,才叫他重新振作。 闫立章看他回神才松开手,脸色也有些难看,说出那句他最不想承认的话:“这么久了,你还是喜欢他。” 谢雨浓已经没有力气否认,只是安静地站着,呆呆看着地,漆黑的眼里没有一点点神采。他到底该做出什么情状才算合理,可怜戚怀风吗?还是失望。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可怜或者失望。 身后有两位食客掀开门帘出来,两个人往旁边站了一站让路。 闫立章还在走神看那两人,却听见耳边忽然有个微弱的声音说:“能不能别告诉别人。” “什么?” 谢雨浓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能不能别告诉别人。” 他的语气里竟然是有一种恳求的意味,闫立章心里有种恐惧令他寒毛直立,他不敢相信似的看着谢雨浓,问他—— “你说什么?” 谢雨浓抬头看向闫立章,毫不掩饰他眼里的恳求与软弱,这一瞬间里,好像他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一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你——”闫立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神情复杂地望着谢雨浓,“我……我知道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他的话说完,却似乎只给了谢雨浓一秒安慰,并没有完全消除谢雨浓的顾虑。闫立章意识到了什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几近苦笑:“你放心,司沁怡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她也是跟我爸吵架时候说漏了嘴,我爸也不会出去说,我爸不是那种人。” 谢雨浓迟疑地点了点头,轻轻说了个好字。 闫立章看不得他这幅样子,连句再见也不想说,拔起腿就要走,可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忍不住冲谢雨浓发火:“他就那么好?他什么都不告诉你,想起你就叫你一下,你就这么死心塌地喜欢他?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为了这种人,值得吗?” 然而回应闫立章的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谢雨浓就是这样,像一片诡异的湖,丢下任何东西都不会有波澜。却不知道为什么,闫立章还是那样执着地立在湖前投东西,把身体外的东西,身体里的东西,一件一件丢进去,丢进一片永远不会给予回应的死水。 也许是因为闫立章知道他不是死的,他只是只为一个人活,可那个人不是自己。 这个想法让闫立章忽然有些崩溃:“我想不通,你知不知道,他今天可以偷钱,明天就可能做更坏的事,他做那些事的时候一点都没想到你啊,你懂不懂啊?你在他那里根本不重要!” “是!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你为什么不能选个更好的人喜欢呢,哪怕是胡因梦那样的女孩儿,戚怀风任性,又特立独行,做事完全不计较后果,也不想着担心他的人,他这样的人,真的值得吗?” “……不是的。” “你说什么?” “不是的,”谢雨浓喃喃又重复了一遍,随后抬头看向闫立章,用一种很坚定地眼神告诉他,“不是的,你才是什么都不懂。” 不是的,我在他那里很重要的。 不是的,在他那里,我很重要。 可是谢雨浓没办法对着闫立章说出这句话,他不知道可以再说些什么,也不想听闫立章再说任何话,他害怕听到更坏的事,于是他只好逃跑。逃开这里,却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他无处可去。 他好想要逃到戚怀风的身边去。 他知道,只要他问,戚怀风就会告诉他为什么,可是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谢雨浓总算明白他今天看见闫立章朝气蓬勃的模样时,那种古怪的心情和思绪是什么。他是想到了戚怀风,如果,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在阳光下抱着篮球向自己走来的,是不是就会是戚怀风? 没有出错的,戚怀风的人生,会不会就是现在的闫立章的样子? 可是一切都已经错了,什么都不可挽回。在他们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命运就已经降临了,他们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行动,都在往既定的命运走去,悄悄地,我们以为坚实的堡垒,也一块砖一片瓦地崩塌着,随后付诸于灰烬,粉碎,消散。 他很晚回到宿舍,张之泠一直想问他什么,都被他悄无声息地别开目光逃掉了。他从衣柜里翻出那本很久没有写过的日记,抱在怀里去了安全通道的楼梯坐着。关上门,楼梯间里只有一层薄薄的灰白的灯光,霜一样洒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他的手有些发僵,写出来的字怪异如同假手于人。 「我们一直 都是彼此最重要的, 是吗?」 他把笔停下,迟钝了很久,才一笔一画,力透纸背地又写了两个字上去。 「是的。」 谢雨浓任由这个答案嵌进这本日记,却知道其实它像一根刺,已经梗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第58章 05 思梦 一大清早,群里的消息就闪个不停,谢雨浓知道是戚怀风和石安在聊天,他看了一眼就故意没有再看。一直到中午休息,谢雨浓在听歌,耳机里忽然响起手机铃声,他分神看了眼——竟然是戚怀风打来的。 第83章 他们从那次见面之后,很久都没有再联络,戚怀风是忙,谢雨浓是心有疑虑,至于石安,是在准备比赛,也是很久没在群里说话。自然而然的,戚怀风就只在谢雨浓的生活里留下一块淡淡的影子,只要不刻意留心,就可以融入静默之中不被察觉。 谢雨浓看着屏幕有点犹豫,他抬头看了看静悄悄的班级,大家都在自顾自做自己的事。于是他复又低下头对着手机屏幕发呆,看了很久,总算坚持到电话挂断,屏幕显示了一个未接来电。 险险松了一口气,谁知道戚怀风又打来了。 这一回他只坚持到五秒,就快速站起身,走出去接通了电话。 其实接通了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只等戚怀风说话。 戚怀风往常总是有事说事,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也沉默了很久,才试探性问了一声:“喂?” 不痛不痒的。 谢雨浓轻轻应了一声,也是不痛不痒的。 “……你怎么了?” 他们已经太了解对方了,哪怕只是多了几秒的沉默,只是迟了一通的电话,都能叫人立刻察觉到对方那些,细微得如同纤细血管颤动般本应不易被察觉的情绪。 谢雨浓兀地心慌,似是生怕戚怀风能看见他的异常似的,下意识扫视起四周,眼神飘忽不定他的心绪:“没怎么……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你是不是没看群,我今天到深圳了。” “哦……这样。” 距离他们那次见面已经过了很久,秋天早已不知所踪。已向严冬,金鸡湖的湖面结了薄冰,人人将自己裹进一团厚实温暖的羽绒里,每个人都是沉沉的模样,连同神情。闫立章和谢雨浓再也没有见过面,那个秘密也随之被冰冻进湖底一般,生活里的一切都沉寂下来,仿若从未被惊扰。 谢雨浓无意去探求,他下意识抗拒知道真相,他极端地恨不得自己可以失忆。可是戚怀风的声音就在耳旁,闫立章说过的话也还在脑海。 谢雨浓只觉得脑袋蜂鸣剧痛,只得无奈催促道:“你还有事吗,我要去做题,快考试了。” 戚怀风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声音便忽然断了一样,电话对面连呼吸声也不再传来,这种熟悉又陌生的静默让谢雨浓感到不安。熟悉是因为这常常发生在他与谢有琴之间,陌生却是因为现在电话的对面是戚怀风。 持久的诡异的安静,让谢雨浓下意识去确认是否还在通话中,就是此时,他听见戚怀风平静地回了句—— “没什么,打扰你学习了,不好意思。” 谢雨浓的心一瞬好像被狠狠抽了一鞭,他还想说些什么辩白的话,可电话就被挂断。漆黑的手机屏幕里映出的自己的脸,竟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副骷髅一样,只叫人觉得恐怖。那种感觉,就好像一点点把人身体里的血抽走一样,与此同时,还有自己的精神。 而这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谢雨浓发觉,戚怀风似乎已经在他的血里。 这并没什么。 他在心里想说服自己。 可是戚怀风冰冷的没有感情的回复还在耳畔,魔咒一样摆脱不去。 那一晚,他久违梦见戚怀风,同样久违的还有那条河,他们一同站在河里,戚怀风背对着他。谢雨浓看不见戚怀风的表情,却好像知道他一定铁着脸绷紧自己的嘴巴——他抗拒面对自己。 这一整个梦境都是痛苦的,天上,河里,同时烧起大火。谢雨浓置身诡异而冰冷的火海,他却一动不能动,好像被什么给定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有眼睁睁看着戚怀风近在咫尺,却背对着自己,拒绝回头,那么坚定决绝—— 好像他的离开。 在燃起这个念头的同时,谢雨浓猛地抽醒了过来,他如同浮上水面的鱼一样剧烈地喘息,等他平静一些,他便察觉到自己的脖子粘腻不堪——原来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小心翼翼地摸黑坐了起来,室友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没人察觉到他的动静,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脖子,周身乏力又心有余悸。 等四肢的力量恢复了一些,他才悄悄爬下床,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十点之后,宿舍就没有热水了,管子里开出来的是冷水。那些冰透的水顺着谢雨浓的脖子滑进他的睡衣里,流过胸膛的时候,心脏猛地像被电了一下,心惊肉跳。谢雨浓抬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模糊看见鼻子和双颊被冻得通红,额前的头发还缓缓滴着水,他用力眨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把模糊自己视线的那滴水挤了出去。 身体,好像只有表层的皮肤是冰凉的,皮囊之下是塞满火炭的窟窿,剧烈灼烧五脏六腑,他闭眼的那一瞬间好像又回到那个梦里,那个挺直的背影,和看不见的脸。 还有他醒来那一瞬,那个念头。 他的离开,从来是坚定而决绝的。 他没想过要回头,被抛下的其实也不只是戚家和平江,其实还有谢雨浓自己。 谢雨浓忽然陷入了巨大的疑惑,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碎片,包括自己在日记本上写下的那个貌似坚定却实则毫不坚牢的答案。 他们真的是互相最重要的存在吗? 他没来由的想到谢有琴,她怀疑父亲的时候,是否也这样怀疑着她自己?可是他和戚怀风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不过只是儿时的玩伴,朋友,他们不过……他们之间其实从来没有什么牢不可破的东西捆绑着。 第84章 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无止尽的思维困境中拽了出来,谢雨浓如梦初醒似的回头看去。 “谢雨浓?你在里面吗?你怎么样?你开开门!” 谢雨浓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外面的人开始撞门,他才剧烈发了个抖,打开了门。张之泠是第一个抓住他的人,他的另外两名室友也在旁边紧张地看着他。 张之泠摸一把他的脸,却摸到一手冰凉的水:“怎么回事,一脸水?我要上厕所,敲了好久门,你不应,我以为你在里面出什么事了。” “我……我没事。” 谢雨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冻僵了,他只是觉得很冷,冷得整个人的骨头都裂开似的痛。张之泠见他神色苍白得异常,用双手不停搓热他的双臂,紧张地问他:“怎么回事啊,我们送你去医院吧?你怎么身体这么冰?” 谢雨浓迟钝地摇摇头,拨开了张之泠的手,强作镇定地应答:“没事,不用。” 随后便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床位走过去,他惊讶于自己还有力气爬上床,也幸好他还有力气爬上床,不至于让场面变得太尴尬。 有人问他,真的还好吗? 他却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复,他只是觉得很累,非常累。他需要好好地睡一觉,一个梦也不要做。 这一次,一夜到天明,他再也没有做一个梦。 临近要出门的时间,谢雨浓都没有醒来。张之泠犹豫要不要叫他,被另外两个室友劝住了,说就让他休息。三个人正要出门呢,谁知道他就起来了,张之泠赶紧跑来说:“你赶紧躺下吧,我们跟老师说一声,就说你病了,你今天就在宿舍休息。” 谢雨浓摇了摇头,固执地爬下床,闷声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 张之泠跟另外两个人相看一眼,都不知道要怎么办,只好犹豫地看了一眼卫生间的门,就都背着书包出去了。 谢雨浓果然如常来上课,只是迟到了几分钟。他从不迟到,今天脸色又一片惨白,老师看见他也是一愣,所以并没说什么,只是叫他快点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张之泠回想起昨晚的情形,也不知道谢雨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总觉得一定跟闫立章有什么关系。那天他走后,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就是从那之后,谢雨浓明明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温和,却又不知道是哪里有些不同……好像他之前是天生那样,后来是刻意维持那样的寡淡平和,害怕暴露什么似的。 忽然,张之泠的手臂被碰了一下,他一扭头,竟然是宋林兆言。 “他怎么了?” 老师像听见了,也向他投来目光,张之泠有些紧张,随口答应了句没什么,便立刻低下头去看书,心里却觉得奇怪。 宋林兆言是班里的尖子生,平时不爱说话,跟谁都不亲近,每天只是像个做题的机器一样坐在位子上学习刷题,从高一到高二,这是宋林兆言第一次跟自己说话。 这第一次,却是问谢雨浓怎么了。 怎么了?他也想知道怎么了?大家都怎么了?为什么都这么反常。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思考了一下!决定恢复日更,年底了,我也要冲冲业绩哈哈。如果早写完s2的话依然是提前全部放出,不过现在还在写,所以大家将就看看,希望大家多多留言支持!我正在奋笔疾书! 第59章 06 奶茶超人 谢雨浓周末还是照常回家,回家之前,他的室友一直叫他回家好好休息。他只觉得尴尬到无地自容,于是匆匆背着包第一个逃出的宿舍。他走路着急,脑子又乱,没防备一出宿舍就撞上一个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谢雨浓。” 谢雨浓听见自己的名字,捂着额头的手放了下来,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宋……”谢雨浓疑惑地四处望了望,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别的人,目光才回到这个人身上,“宋同学?你是在叫我?” 宋林兆言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与他抿紧的薄薄嘴唇都明显透露出他的不悦。谢雨浓实在摸不着头脑,自己好像跟他并没有什么过节,难道刚才那下撞得他很疼? “难听。” 谢雨浓有点茫然地看向他,眯了眯眼睛:“啊?” 宋林兆言又推了一下眼镜,精确了一遍自己的话:“宋同学很难听,你可以叫我宋林。” “哦……好的……嗯……宋林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有事。” 谢雨浓被他这样直白而僵硬的回答弄得措手不及,一时间只知道哦了两声,也不知道要再跟他说什么。宋林兆言其实有点奇怪,他在班里从来不说话,孤僻到有些怪异,高一的很长一段时间,谢雨浓甚至以为这个人是个哑巴。 他们除了是同班同学,也没什么交集,谢雨浓想不到他有什么事要跟自己说。而且他是苏州人,并不住宿,他今天是特地来宿舍找自己的,什么事重要到需要特地来找自己。 “我们谈谈。” 宋林兆言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拽了他的手碗就走,一点思考的时间都不给谢雨浓。 谢雨浓怎么可能想到宋林兆言会直接上手来抓他走,更没想到宋林兆言看着文质彬彬很瘦弱的样子,结果力气奇大,他一点都挣脱不掉,叫了他几次都不被理睬,只能做个闷葫芦被糊里糊涂地拖着走。 第85章 看看路,越走越迷惑,越走越奇怪,宋林兆言竟然把他拉到了学校后门的奶茶店来。 “你喝什么?” 谢雨浓茫然地啊了一声,随后便下意识拒绝:“不,我不喝。” 宋林兆言没理他的意愿,回头看着菜单自顾自替他做了决定:“那就珍珠奶茶。” “……” 谢雨浓实在摸不着头脑,一直到手里被塞进了一杯温热的奶茶,他才忍不住开口问他:“宋同……宋林同学,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宋林兆言瞥了他一眼,似乎有点不满意:“你就非要叫同学吗,很奇怪,你也不会叫张之泠,张之泠同学吧?” 你和张之泠也不一样啊…… 谢雨浓的腹诽不好直接说出来,于是只好沉默以对。如果他有事自然接下来就会说事,如果他没事,那他就立刻回头一走了之,突然被拖出来塞了杯奶茶,这算什么意思?他们又不熟。 宋林兆言利落地插吸管喝了口自己的奶茶,总算有了开口的意思:“你最近有什么事吗?” 谢雨浓忽然觉得有点惊悚,明明他也知道宋林兆言不会知道他心里的事,却还是下意识觉得心惊。 “为,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的成绩一直在下滑。” 谢雨浓干巴巴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宋林兆言却很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仔细说:“你从十月下旬开始,数学小测验就一直在跌分,虽然跌不出前五,但你一直垫底在第五,而且每次都考得很差,礼拜五这天的测验更离谱,你竟然跌到第十名。别的科目我就不说了,你自己心里也有数。” 谢雨浓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他尽力在脑海里思索宋林兆言跟自己说这些话的理由会是什么,可是宋林兆言既不是班长,也不是学习委员,更不是数学课代表,他没有任何理由跟自己说这些话。 “我对你很失望。” 他这样下定结论。 谢雨浓整个人都懵了,呆了一阵才问他:“你就要说这个?” 宋林兆言很不满意他的态度,继续道:“如果你还是这样满不在乎的样子,那我真的就彻底失望了,谢雨浓我希望你珍惜你自己的位置。” “……我什么位置?” “你是我的对手。” 谢雨浓认真盯着他看了几秒,发觉他一脸认真,不像在说胡话,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胡话。 “不好意思,我有点没理解……” 宋林兆言皱着眉推了推眼镜,补充道:“每次考试班里只有你的分数是跟我相接近的,有时候你也会超过我一两分,我唯一有三次不是班级第一,都是因为你超过我拿了第一。所以……你是我的对手,但是你最近表现得很不认真,不是你的水平,你让我觉得赢得很具有侮辱性。” 谢雨浓总算明白为什么外头的人都说良学专出怪胎,这不是怪胎是什么?他考几分跟他宋林兆言有什么关系?况且这个人说自己考得很差,就算在班里考第五,也谈不上很差吧?他宋林兆言失望又跟自己有几毛钱关系? 谢雨浓的情绪剧烈波动了一下,他冷静了一下,才能够理智地回答他的无理取闹:“宋林同学,我也不是年级里学习成绩最好的人,其实你这样的同学要找竞争对手,应该跟年级第一比吧?” “年级排名是年级排名,在班级里你就是我唯一的对手,况且我们学校年级前二十的人状态都很稳定,”他说到这里,又定定看向谢雨浓,“只有你持续发挥失常,因为你没有认真对待学习。” 谢雨浓有些无语:“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认真对待?况且,你是校长吗?这么关心学生的成绩。” “首先我不是校长,”他竟然先一本正经地辩白了一句,才继续说,“其次我们没有教什么很难的新内容,就算是我们班最差的学生,成绩也一直维持原有的水平,你成绩的下降,一定是因为你有什么原因,干扰了你学习,但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原因。” 谢雨浓疑惑地看着他,忽然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了句:“所以你来找我问原因?” “是的,”宋林兆言又推了一下眼镜,随后继续道,“并且我打算跟你一起解决这个原因,让你恢复正常。” 不管他是好意还是坏心,他的话还是像梦话一样离谱,不过谢雨浓总算也是理解了他的意图。谢雨浓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奶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宋林兆言是来跟自己谈心的。 谢雨浓盯着奶茶看了一阵,忽然笑了。 宋林兆言没预料到他这一笑,不解地问他:“你笑什么?” 谢雨浓抬头看他的神色缓和不少:“你一定没什么朋友吧?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觉得你好像没什么和人交流的经验。” 宋林兆言抿了抿唇,吐出一句话:“我不需要朋友。” 他不需要朋友。 谢雨浓听见他这句话,心里忽然很羡慕,他不需要朋友,那代表他一定是个内心很强大的人吧,强大到不需要依靠任何外界的力量或者人来支持自己,也不会被任何人左右自己的心绪。如果自己也是这样的人该多好,这样他就不会因为戚怀风摇摆自己的心绪。 谢雨浓点了点头:“真好,我也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第86章 宋林兆言迟疑了一下,似乎很惊讶他会这么说:“……你是唯一一个听到这个,却没说我奇怪的人。” “那可能是因为,”谢雨浓抱着奶茶,不知道看向地上的什么地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他们都不知道,如果我们依赖的外物和人出现问题的时候,我们会面临什么样的痛苦。” “……你现在就面临着那样的痛苦吗?” 谢雨浓愣了一下,最终抬头对他微微一笑:“算是吧。” 宋林兆言点了点头,斟酌道:“我不知道这种痛苦是什么样的,我们也没熟到那个地步,我想你不会告诉我仔细的事情,我给你个建议吧,会好受很多。” “什么?” “专注于没有感情,只有回报的东西。” 谢雨浓想了想,好像理解了什么:“比如学习?” 宋林兆言又推了一下眼镜:“是的,学习有一个很诚实的反馈机制,只要你好好努力,就会得到回报,但人不是这样的,人是有期待就有可能失望的存在,那这样不如寄托到别的更安全的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雨浓迟钝地点了一下头,但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其实大概懂宋林兆言的意思,但是他又不能够完全懂宋林兆言的想法,不过他知道,宋林兆言的好意是真诚的。 “谢雨浓。” “嗯?” “我觉得你要明白一件事。” 宋林兆言又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现在谢雨浓已经知道,他要说一些重要的话的时候,他就会推一下自己的眼镜。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比你自己更重要的。” 他把这句话说的很平静,却又那么的不容置疑,叫谢雨浓来不及反应什么,整个人木在那里,只知道呆呆地看着他,又听见他继续道:“你很优秀,不要自甘堕落,不然就太可惜了。” 其实从小到大受过的夸赞也不算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宋林兆言的性格所说出的必然不是客套的恭维,而是百分百的真心,可是人面对另一个人的真心,总是会感到羞涩,感到不匹配如此对待。 谢雨浓懵懵的,只知道胡乱点头,口里含混着一句谢谢,说了好几遍。 宋林兆言估计自己也从不跟人说这些话,后知后觉也觉得奇怪起来,喝了口奶茶,才故作轻松道:“人都说喝点甜的心情会好,你好好休息一下,想想清楚,快点调整状态吧,我走了。” 说完,再也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谢雨浓抬头再看时,宋林已经走出很远,消失在街角的转弯口。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奶茶,奶茶还是温热的,很温柔地温暖着他的手。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一下子睡清醒了似的,眼睛恢复了一些清明。 谢雨浓把吸管插进杯子里,一边喝一边往车站走去,慌乱的沉重的脚步竟然轻松了两分。 第60章 07 温柔壳 吕妙林来看了谢雨浓两次,谢雨浓都没有睡觉。第三次来看的时候,吕妙林忍不住进了房间,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谢雨浓摇了摇头,只是兀自沉默着好像看书,眼睛却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吕妙林看出他有心事,便没有走。 他也明白吕妙林担心他,终于也愿意张口:“怀风他,到深圳去了。” “哦……”吕妙林摸着床沿坐下了,惊觉这孩子的名字已经消失在他们的生活很久,难免感到些悲凉,“你太太葬礼之后,好像再也没见过这孩子,也不知道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谢雨浓看她一眼,又扫了眼身后的暖风机,伸手把暖风机换了个方向,对着她的膝盖吹。 吕妙林一时坠入回忆里,没有察觉到他的举动,只是痴痴地看着某处,红了眼眶:“你太太……可怜,没享什么福,就走了……” 谢雨浓默默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用手心的温度暖着她。他抬头看向吕妙林—— 这几年间,吕妙林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明明好像昨天还乌黑的头发, 今天就花白了,眉眼间也有了明显的疲惫。那个深冬里骑着三轮车来马路口载他的奶奶,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她变得年迈,显出她总觉得难为情的老态来,身体一向不好,却还是勉强自己去工厂做饭。深冬时,她的膝盖疼得厉害,身上总弥漫着浓重的膏药味。 自从谢素云离开,谢雨浓忽然就建立了一种认知,时间其实是一种凌迟,它每前进一秒,就是一次刀割,生命就从这薄薄的缝隙流走,却不动声色。时间要夺走一个人,不是一天一个瞬间一蹴而就,而是在这样朝夕相伴的每一刻里就开始把这个人缓缓抽走。 现在,吕妙林就在被缓缓地抽走了。 谢雨浓真害怕自己抓不住她,害怕他没有留神,她就像谢素云一样,在一个平凡的早晨,一阵烟一样消失不见了。 “奶奶……”他不敢看吕妙林的眼睛,怕看到她的疲老,于是他只是盯着自己护住她膝盖的双手,认真地说,“你会长命百岁的,一定会的。” “哪有什么长命百岁……”吕妙林说完,察觉到自己不该说这种话,于是只好收敛情绪,转移了话题,“你刚刚说小怀风怎么了?” “他……他……”谢雨浓迟疑了片刻,忽然问吕妙林,“奶奶,如果怀风做了错事,那该怎么办?” 第87章 吕妙林疑惑道:“什么怎么办?” 是啊,什么怎么办?那是戚怀风自己的事,自己又跟着白操心什么,再说,这些事情也已经过去了。可谢雨浓又忍不住想,未来呢?未来他再犯呢,如果真的像闫立章说的那样,他做了更大的错事,到时候该怎么办?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沉默地低着头,抿紧了嘴唇。 吕妙林缓缓把手覆了上来,谢雨浓下意识抬头看向她,看见她疲惫的双眼微微发红:“小雨,你和小怀风,还有阿大,都是我看着一起长大的,你们从小就要好,你们都是好孩子,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要相互理解,要帮忙,知道吗?这样的感情,以后去哪里找呢?” 谢雨浓读懂她眼里的那片哀色是什么,或许她也想起年少的朋友,年少的时光,明白那些他们以为天长地久的时光,不过匆匆一瞥,就已两鬓霜白。曾经的人,不知如何就此失散,再想寻回,连寻回的路也找不见了。 到头来,只能长叹一息——这一生,太快了。 谢雨浓低垂眼眸,深深松了一口气。 “奶奶,我知道的。” 戚怀风接到谢雨浓的电话时刚刚下班没多久,他累得坐在电瓶车上靠着车把手就睡着了,一个人还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接起来下意识就是一句“您好,我马上到”。意识到对方不说话,他才恍惚看了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谢雨浓。 “我……” 谢雨浓切断他的话,问他:“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工作?”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仍然被戚怀风捕捉到他的担心,戚怀风咬住了下嘴唇,把自己将将要暴露出来的脆弱又逼了回去,告诉他做什么,也只是害他白担心。 “没有,就今天加了一下班。”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送外卖,来钱快。” 谢雨浓听说过,外卖行业这几年崛起,大城市一个外卖员一个月最高可以赚到一万两万,不过讲起来都是辛苦钱,是以剧烈消耗身体健康为代价换来的钱。谢雨浓担心他,但实在不愿意表露出任何一点可怜的情绪给戚怀风,而戚怀风一定不想自己可怜他。 “……要记得吃饭,当心身体。” 戚怀风听见他轻轻的无奈的叹息,倏地出现一瞬又立即消失,只是这匆匆一声如同幻觉的叹息却让他一下酸了鼻子,心里软软的:“我……我没事,我上次……对不起,我不该凶你。” “我也不该……我……”谢雨浓停顿了很久,似乎很难开口,又停顿了很久才说,“我知道你在安徽出过事。” 戚怀风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反应,该羞愧,该懊悔,还是该跟谢雨浓说对不起,我做错了?哪一种都不对,哪一样都尴尬得不合时宜。他只得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连同自己在谢雨浓的记忆里的一切,一起消失。 “我不该,我对不起,小雨,我——” “怀风,”谢雨浓轻轻叫他的名字,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颤抖,“我知道,我知道你很辛苦,我没有怪你。” 戚怀风仰起头,深圳的天空没有星星,高楼遮蔽之下,也看不见月亮,只是他花了眼,恍惚以为看见那些谢溏村来的星星。 他的鼻腔被午夜冰凉的空气冻得发疼,他吸了吸鼻子,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止住摇摇欲坠的眼泪,他不想谢雨浓听见自己哭。 戚怀风努力控制自己的声线,让自己的表述显得平静一些:“我当时几天没吃饭了,我身上除了五块钱,什么都没有了……我进一个小超市买东西,我付钱的时候,发现方便面过期了,老板娘走开去帮我换,我看到抽屉打开着,有几张一百块的,我当时想我以后赚了钱,我还回来,我就……我,小雨,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真的对不起。” 谢雨浓其实也想过戚怀风偷钱的原因,多半都是因为走投无路,可是亲耳听见他说出狼狈不堪的这一切,他还是觉得压迫到无法承受,心口剧烈地绞痛着。 他沉默了很久,始终没有答复,等到他再开口的时候,戚怀风听出他已经有了鼻音——谢雨浓哭了。 “你再坚持一下,我上了大学,我就去打工,我赚了钱,我也可以帮你,到时候……”谢雨浓抽了一口冷气,平复了一下,才能让自己继续说,“到时候,你就不用这么难了。” 戚怀风几次张口,都不知道再说什么话,最后只是咧嘴笑了一下,笑时牵动眼角,眼眶盈不住滚落下一滴热泪:“你放心,我现在赚得到钱……下个月我发了奖金,我给你换个新手机,好不好?” “我不要,你自己存好钱,你不是要开店吗?” “开店的钱另外存的……你不要,我就帮你存好,等你将来结婚,我全拿来给你出礼。” 电话那头忽然陷入沉默,戚怀风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声响,以为是信号不好,问了句:“小雨?听得到吗?” “……嗯。” 谢雨浓的声音闷闷的,戚怀风拿下手机看了眼时间,擦了擦眼睛,嘱咐他:“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觉,你不要担心我,只管专心学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了,你也是,有什么事要给我打电话。” “好,晚安。” “晚安。” 第88章 谢雨浓挂断电话,抱着恢复黑屏的手机,一头倒进被子里,眼角的泪水还没干,鼻子也湿漉漉的,洇得被子也变得潮湿冰冷。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如同坠入迷雾,脚底悬空,点不到地面。 等你将来结婚—— 只不过是因为他说了这几个字。 只不过是因为这几个字罢了。 可是他又在期待什么呢,明明他心里也知道,这份心意永远不能见天日,却又在这里期待什么,又自己受伤什么。不单他会结婚,戚怀风也会结婚,将来他们都要有自己的家庭,同妻子操心自家的茶米油盐,这些年少时候虚无缥缈的私心,也不过是一声无人知晓的叹息罢了。 「只要他过得好就可以了。」 谢雨浓把自己团成一团,蜷缩在被面上,他想起谢素云的葬礼,有一个晚上,他也是这样蜷着,戚怀风从背后贴着他的姿势,也抱住了他。他闭上眼,回忆起那一晚的感觉,戚怀风就好像他的壳一样,包裹着他,给予他温度,保护他的脆弱。 「现在,我也可以保护你的脆弱了。」 第61章 08 惨白 冬至以后,天亮得尤其晚,谢雨浓起来的时候是六点钟,那时外头还是黑的,等他刷完牙洗完脸,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天竟然已经亮了大半,只余下一些昨夜的青光。 吕妙林一向是习惯性早起的,五点半就开始料理一家三口人的早饭,煮米粥,炒热两个昨夜的青菜,再打三个蛋出来煎好。看见谢雨浓起来,她就解了围裙,招呼他看好电饭锅,以防粥沸到溢出来,自己则要出去给他们买油条。 谢雨浓还有些迷糊,说话含含糊糊的:“啊,别吃了吧,太多了……” “你一个礼拜就在家里吃一回早饭呀,”吕妙林把手上的套袖子也取下来,又去里厢找了一副绒线手套出来,一边戴一边问谢雨浓,“诶,小笼馒头要不要吃,好久没吃了。” 谢雨浓看她精神奕奕的样子,忽然有些恍惚,又意识到什么——让她忙吧,她忙起来才像自己呢。 “吃不下的,就油条吧。” 吕妙林摆摆手,把围巾也围好了,抬腿就往外走,自顾自下了决定:“还是买一客,吃不掉我和你妈妈吃。” 谢雨浓跟她到门口,看她出去了,又忍不住叫住她:“奶奶,你小心点啊!” “哎呀,就在大队路口,你进去吧,冷。” 谢雨浓听不见她的脚步声,知道她走远了,才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去。一回头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人影立在主屋门口,吓了他一跳。他捂着胸口咽了咽,才慢慢往回走,佯装无事询问了句:“妈,你起来啦?” 谢有琴一只手扶在门框上,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宽大的白色睡衣盖在她的骨头上,仿佛那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具骨架,她面色又青灰,眼窝凹陷着,看起来尤其疲惫。谢素云去世之后,她一直在变瘦,如今几乎可以说是瘦骨嶙峋,整个人像一片一片锋利的石块堆起来的,谢雨浓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跟母亲接触过,他总疑心会被她割伤。 “你奶奶出去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罢了,很快弥散在空气里,叫人以为是自己误听。 “是,”谢雨浓回答完,没来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不敢看谢有琴,于是低着头又补充了句,好叫两个人的氛围自然些,“奶奶去买油条和小笼。” 谢有琴缓缓动了下脖子,似是点头,大约又站了一两秒,她也察觉到了母子之间的无话可说,于是转身又进了主屋。 谢雨浓这才抬头,看见那瘦削的背影飘到供桌前,似乎拿起什么,又听见打火机咔嗒一响,一缕细细的灰白色的烟便冉冉从她的身上升出。谢雨浓待她跪下,看见香炉里已经点上了一支新的香。他不禁往旁边看去,房门敞开着,能看见地上落着青白的天光,如同一层薄薄的雪。 如果说一个人的离开会带来什么,相比于悲痛,谢雨浓想,其实是空缺——巨大的空缺。谢素云离开以后,这个家像有一堵墙破了个巨大的窟窿,狂风骤雨不知疲倦地灌进这个家里,摧毁一切可以摧毁的东西。为了堵上这堵墙,弥补这份空缺,谢有琴几乎有些疯魔,她搬进谢素云住的那个房间,甚至偶尔也穿谢素云留下的衣服,那些如今看来不合时宜且怪异的倒大袖旗袍。 种种的古怪,都让这个家看起来失魂落魄。他们的脊梁原来都在那个早晨被悄无声息地抽走了,而谢有琴显然是最痛的那个。 谢雨浓的目光在谢有琴的背影上停留了一会儿,待谢有琴要转身的时候,他才匆匆收敛自己的目光,蜻蜓点水般与母亲的回眸匆匆擦过,往厨房去了。 米粥的香气扑鼻而来,叫他如梦初醒,顿时想起来吕妙林的嘱咐,待他急匆匆拔了插头,粥已经溢得到处都是。谢雨浓看着这片狼籍,默默拿起抹布一点一点地开始收拾,粘稠的粥水吸不进抹布,反而将抹布也弄得黏腻不堪。他手上收拾着,心中却想,这多像他们的生活。 “我来吧。” 谢雨浓的手在谢有琴将要碰到他的时候及时抽走,整个人像受了很大的惊吓一样连着后退了两步。谢有琴的手僵在那里,整个人停滞着。 “我去楼上拿个东西。” 谢雨浓没办法不快速离开现场,他怕谢有琴问他任何一句话,他怕自己对谢有琴说出不该说的,却又一直想说的话—— 第89章 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三个人各有各自的心事,一顿早饭吃得静默无声,只有咀嚼吞咽的动静。谢雨浓帮忙收拾了碗筷,就去把书包拿了下来,说要回学校。吕妙林正在洗碗,听见他要走,手也来不及擦,连忙拦他:“怎么不吃了中饭走,不是晚自习之前回去就可以了吗?” 谢雨浓瞥了眼那扇敞开的房门,正看见谢有琴背对着他们坐在那架藤椅里看书,那种熟悉的不明所以的烦躁感又朝他涌来,他只觉得毛骨悚然,自己急不可耐要离开这间屋子。 “学校里有点事,我得回去。” 吕妙林着急起来,还是伸手拦着他:“哎呀,学校里有什么事不能吃完中饭再走啊,一个礼拜就吃这三顿饭,怎么就不好吃完再走啊!” “奶奶,真的有事,我——” “让他走!” 那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呵斥似的三个字,谢雨浓的脸色一下煞白,吕妙林抓着他的袖子,挽留的话一瞬变作呜咽。谢雨浓不敢看她哭,更不想去看谢有琴的脸色。他听见那一串脚步急促地朝自己来了,于是他的心脏也跟随那串脚步一阵收紧,呼吸霎时好像被扼住,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撕拽向一边。 他惊讶又疑惑于谢有琴已经瘦成这样,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拖他。他麻木得被狠狠地拍了几下脸,却感觉不到疼,目光所及之处是谢有琴毛躁的因为激动而一根根扎刺在空气中的头发,那些话他像能听见,却又像听不见。 “有琴,有琴!你松手!松手!” “你不用拦着我,更不用拦着他!他现在大了,跟他爸爸一样!都是要走的!都是要抛下我们,离开这个家的!” 谢有琴的眼睛鼓着,青白的眼白里布满鲜红的血丝,一双眼看起来通红恐怖,她面孔上只有愤怒和绝望。吕妙林抱不住她的两条手臂,她就要去抓谢雨浓。谢雨浓也就这样木头似的地杵着,任由她的指甲把自己的脖子和脸刮出一道道血痕。 “我知道你!你跟你爸爸一样!你也要走!终归是他顾卫东的种!贱种!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她的目光忽然跳动了一下,疯疯癫癫地怪笑起来,“你是要去找那个怪胎吧?我晓得你要去找他!你一早就想跟他走了,那天晚上你们在家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你还说你跟你爸爸不一样!贱种!贱种!” 谢有琴的疯话像一支冰封的箭,直直从他的头顶穿到脚底,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望向她,周身好像阴阴爬满虫子一样毛骨悚然。她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她又是怎么知道的?所以她这些年的忧思疲劳,不只是因为谢素云的离开,还有这件事吗? 吕妙林浑然未觉,只当她在发脾气说胡话,一个字也没认真听。她好容易把谢有琴用双臂环着禁锢起来,半推半抱地送进房里,随后立刻把住门把手,任凭谢有琴疯狂地砸门,不敢打开。 她向谢雨浓投来的目光,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愧疚,却比谢有琴的指甲更痛,刀一样割在谢雨浓的身上。谢雨浓看见吕妙林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好像发不出声音。好一阵子,门里的拍打也轻下去,谢雨浓才听见吕妙林沙哑的声音呢喃着:“走,快走……” 那样疲惫而苍老的声音,让谢雨浓好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他清醒过来,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 一路狂奔,却不知道自己要逃离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他像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脑海中是一片雷电劈下的惨白。 第62章 09 鲜花 张之泠回到宿舍的时候,谢雨浓已经在自己的位子上坐着了,他还觉得奇怪,今天他约了闫立章打篮球,所以回来得早,谢雨浓又不打篮球,回这么早做什么。 “来,吃橘子。” 谢雨浓没听见他的话,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只手,浑身抽了一下,才意识到张之泠的存在。张之泠看他神色恍惚,好像有些不对,自然问他:“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没……” 他下意识地否认,脑海中又浮现谢有琴骂他的那些话,头上竟然密密出了一层冷汗。张之泠眨了眨眼睛,察觉他极度的不自然——他摸了一下谢雨浓的肩膀,是僵直的。 张之泠忍不住拍了拍他:“雨哥,谢雨浓。” 谢雨浓扭头看了一眼他,想尽量表现得轻松些,匆忙便拿了桌上一本书来看,也不知道翻到哪一页,写的是什么,正的还是反的,只是盯着一言不发。 张之泠收回手,皱起了眉头:“谢雨浓,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反正当你是我在良学最好的朋友,你有什么是不能跟好朋友讲的,你这样……挺伤人的。” 谢雨浓听见他最后一句话,才有些回过神来。他合上书本,抬头看向张之泠,犹豫了很久,却还是说不出口——他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之泠,对不起,你让我想想……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 张之泠看他诚心实意的表情,又看他苍白的脸色,明白他应当有不得言明的苦衷,也无法,只好叹了口气,把橘子往他面前又推了推:“吃吧,吃点甜的,心情好。” 谢雨浓盯着橘子发愣,觉得他的话似曾相识,好像是谁说过,是…… “之泠?” “嗯?” 张之泠回头,看见谢雨浓看着那两颗橘子若有所思。 第90章 “宋林兆言你熟吗?” “他?”张之泠觉得奇怪,只当他随口问问,“我就没跟他说上过两句话,什么熟不熟,他跟谁都不熟吧。” “哦……”谢雨浓拿起橘子,顿了一阵子,才缓缓剥起来,轻轻嘟囔了一句,“他人挺好的。” 张之泠没听清他说什么,啊了一声。谢雨浓扭头看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的橘子,一会儿我请你去吃面吧。” “好啊!” 张之泠说要叫上闫立章的时候,谢雨浓其实犹豫了一下,可是他既然答应了请张之泠吃面,也不好临时变卦,再说故意躲着闫立章,张之泠难免要问,自己再不告诉他什么,他把张之泠当了个什么。 归根结底,闫立章和他之间也没什么事情,没有一辈子不见面的道理。 面店里满是食物热腾腾的咸香,饭点将过未过,店里还有不少客人。人言嘈嘈,谢雨浓反而在这样温暖而喧闹的环境里感到安心和放松,整个人不自觉放空起来。 张之泠点完面回来,给他抽了双筷子,便又排布起自己和闫立章的,最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另外再抽了一双筷子放在谢雨浓对面。谢雨浓疑惑地看了眼他,正要问什么,就看见门帘被撩开,闫立章走了进来。谢雨浓踌躇着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就看见他身后走出一个人来。 说实话,谢雨浓确实有些惊讶,只不过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感觉。 “小雨哥哥,好久不见。” 谢雨浓抬头看向端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儿,她已经不再和小时候似的梳那样松软可爱的高挑双马尾,而是和那些舞蹈班的姑娘一样盘一个很高的丸子头,额前只留一些鹅毛似的柔软碎发,清清爽爽地显露出她五官秀丽可爱的优势来。 谢雨浓收回目光,微微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因梦。” 胡因梦再不顾旁人,直盯着谢雨浓打量,面上还是挂着甜甜的笑。这场景落到张之泠眼里,只觉得胡因梦对谢雨浓“很感兴趣”。 张之泠用肩膀碰了碰谢雨浓,八卦道:“诶,怎么回事啊,认识咱们学校校花,不给我介绍?” “没有,”谢雨浓下意识否认,紧接着却又想到否认后更难解释,于是只好描补两句,“大家都忙,联系得少。” 这也是实话,谢雨浓连胡因梦的联系方式也没有,当然联系得少。进学校以来,两个人只碰见过一次,还是高一上学期,那次也是胡因梦想打听戚怀风。想到这里,谢雨浓心里漏了一拍,他看向闫立章。闫立章正喝水,看见他扫来的目光,连忙轻轻摇了摇头——想来胡因梦的到来是个意外。 胡因梦自然捕捉到两个人小小的眼神交集,不过她也没兴趣解释,反而向张之泠示好:“小张哥哥,你好,我叫胡因梦,高二舞蹈一班的。” 张之泠受宠若惊,自然捧出笑脸了:“哦哦,我知道我知道,我叫张之泠,和谢雨浓一个班的。” 胡因梦故意扫了一眼谢雨浓,正要向张之泠说句什么,上面的师傅就端着托盘来了,四个人一人一碗,谢雨浓和张之泠都是吃大排加蛋,闫立章吃焖肉,胡因梦可能要保持身材,只要了原汤。 醉翁之意不在酒,胡因梦自然吃得不认真,只是她时不时的搭话,都得张之泠来陪着,弄得张之泠也没好好吃两口。谢雨浓本想劝一句,谁知道扭头看见张之泠一脸如沐春风的样子,很愿意呢。谢雨浓有点想笑,好容易把笑憋回去认真吃面,抬头发现闫立章在看他。 闫立章似乎也没防备他会看过来,愣了一愣,心虚地低下头闷头吃面。 “真的呀?那我们下午一起去唱歌吧!” 谢雨浓和闫立章听见都是一呆,还不知道怎么的这俩人就约上了。谢雨浓一抬头,正巧看见胡因梦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谢雨浓尴尬地瞥了眼闫立章,犹豫道:“我就,不去了吧……” 也不知道他们聊的什么,张之泠兴冲冲推了他一把:“装什么呀,因梦说你很会唱呢!” “我?”谢雨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向胡因梦,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别开玩笑了,我不会唱歌。” 还不等张之泠再劝,就听胡因梦用她清甜的嗓音撒娇道:“诶呀,小雨哥哥,你不是因为现在怀风哥哥不在我身边,就嫌弃我了吧?” 她这句话说得太怪,连闫立章都是一怔,也就只有张之泠没有听明白话里的意思,谢雨浓看向她貌似无辜无害的笑脸,开始怀疑起自己最近是不是没有行善积德,才叫什么事都撞到一起。 他担心胡因梦再抖出什么话来,只好勉强答应:“但是还要上晚自习,我们早点回来,我嗓子不舒服,我就陪你们去,不唱歌。” 胡因梦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干脆地答应了:“可以。” 谢雨浓到了地方才知道胡因梦为什么忽然搞这一出,四个人偏偏点了个小包间,胡因梦拉着张之泠在另一头点歌,而谢雨浓,自然只能跟闫立章挤在一起。 歌曲一开播,小包间的霓虹灯便开始变换晃眼,谢雨浓很不习惯地闭上眼躲避,下意识往旁边闪,肩膀碰到身旁的人。他一抬头,闫立章正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 很奇怪,除了时间还有什么变化了吗,人依旧还是那个人,可是大家再相处的时候,却什么都不同了。那两个坐在文具店柜台里争抢一支笔的孩子,早就淹没在时光的漫漫溪流之中,不知所踪。 第91章 那些七零八碎的落日时分的橘色回忆,在这一瞬间,陡然涌入谢雨浓的脑海,如潮如海。他望见闫立章竟有两分胆怯的眼神,心里冉冉有一种愧疚生发。 他好像一直忘记了,他们其实是朋友。 “你奶奶……身体还好吗?” 闫立章大约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么一句话,于是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两声,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谢雨浓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哦……”闫立章低下头愣了一会儿,忽而笑了,“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主动跟我说话……我奶奶……去年走的,走之前没吃什么苦。” 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闫立章奶奶那种状况,能坚持到去年,已经是很奇迹的事情了。可不管是几次,几十次都好,人面对死亡,永远无法习惯,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怪异和尴尬。无论是多么漫长的告别,都无法弥补告别后,那个人在生活中庞大的空缺。 这种感觉,谢雨浓是明白的,或者说太明白。他想到谢有琴绝望地冲自己嘶吼的模样,他知道就是那样庞大的空缺,压垮了谢有琴。 她的生活其实已经坍塌过两次。 闫立章看出他的不自然,故作轻松地笑笑:“其实还好,她也撑了很久了……那个文具店你还记得吗?” 谢雨浓回过神,点了点头:“当然记得。” “那个文具店现在我们找了个人打理,开花店了。” “花店?” 不怪谢雨浓惊讶,平江那种小地方,鲜花这种不是生活必须品的东西,根本赚不到钱。印象里只有菜市场有几家卖花的,但其实也不卖鲜花,只是卖那些盆栽什么的。 闫立章早就猜到谢雨浓的反应,在平江卖什么花嘛。 他垂着脑袋,包厢里的霓虹灯光与嘈杂似乎都只变成一种柔和的羊水似的包裹,温柔地笼罩着他,那样浅而薄的忧伤和一些淡淡的遗憾,让他锋利的棱角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谢雨浓看着他,知道他在这一刻,只是他奶奶的孙子。 “她说,其实文具店是爷爷要开的,她想开的是花店,所以等她走了,叫我们要么把那个店卖了,要么就替她开个花店。” 谢雨浓收回目光,眼前似乎浮现第一次见到老太太时的场景,她在黄昏的柜台里戴着老花眼镜看电视,尘埃在金色的光线中轻轻飘荡,一切恍惚仿若昨日。而记忆,总是让那些貌似平凡的镜头变得更为美好。 其实也是美好的,后来的谢雨浓知道,那些人们毕生追求的美好,不过也只是一些日常的镜头。 他笑了笑,抬起头看过去,胡因梦抱着麦克风唱得认真,而屏幕正好播到一句歌词。 / 走在风中今天阳光突然好温柔 / 天的温柔地的温柔像你抱着我 谢雨浓笑了笑,那根紧绷的神经不经意间便悄悄松懈。 “挺好的。” 第63章 10 auldlangsyne 分开的之前,胡因梦叫住了谢雨浓。谢雨浓并不意外,如果胡因梦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问,倒反而不太像她了。 胡因梦看张之泠和闫立章走远了,才抱着臂看向谢雨浓,笑得不辨心意:“聊得挺好?” 这句话自然是问他和闫立章了,只不过谢雨浓不想跟她在这些事上过分深交,所以只是云淡风轻地问她:“你有什么事吗,我还要去上晚自习。” 胡因梦像没听见他说的,只管自顾自说下去:“闫立章一直喜欢你,我几次问他,他没明说,但我也知道,如果你跟他在一起,他会对你好的。” 谢雨浓听了没忍住,笑了出来。 胡因梦眼色一下变得凌厉,毫不掩饰眼中的敌意:“你笑什么。” “胡因梦。” 谢雨浓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这似乎是他们唯一一次真正的对视。胡因梦狐疑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样的淡然,那样的冷静,好像是谢雨浓,又不像是谢雨浓。 校园里的路灯忽然点亮,彤彤火光落进那双沉静的黑色的双眸,竟然显出一种刻骨铭心的决绝来。那一刻,胡因梦总算知道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什么。 “你——” “这么多年了,我觉得你还是没想明白。不管我是什么态度,什么心思,都无法左右戚怀风的想法和决定。戚怀风是自由的,他已经向前走了很远了,而我……”他迟钝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瞬,“我也得打起精神,努力赶我的路了,至于你,我想你也有你的路要走,而不是这么久了,还停留在这些无用的执念上。” 胡因梦皱起她好看的眉毛,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谢雨浓只当自己戳中了她的心管,想必她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于是识趣地打算离开,却在转过身的时候,又被胡因梦叫住。 “谢雨浓!” 谢雨浓没有转身,只是侧了侧头,问她:“还有事吗?” “他……”胡因梦咬住嘴唇,犹豫了几秒,才问出她真正想问的,“他总是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的消息,我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他还好吗?” 示弱?让一个骄傲的公主,去向一个她眼中一向低贱的贫民低下头颅,该是怎么样的锉磨。谢雨浓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胡因梦似乎总觉得他与戚怀风的关系与众不同,也许是有些与众不同,可那又如何呢,戚怀风离开的时候,从来不会回头看任何人。他们都只是被留下的人罢了。 第92章 谢雨浓终究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很平静地声音回答她:“别找他了,过好你自己的人生吧。” 这一次,胡因梦没有再叫住他。他知道,其实胡因梦一直明白这些事实,只是不愿意明白罢了。戚怀风一直自由,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他是风啊,谁又能握得住风呢。 临近期末,大部分住宿生都不再回家,专心留在学校复习。正好也给了谢雨浓一个正当的借口,可以不用回家。谢雨浓给吕妙林打过电话,问过谢有琴的情况,吕妙林只说谢有琴还是一样上班,没什么异常,偶然间有一次还问他有没有打电话回家。 谢雨浓听过后沉默不语。 吕妙林知道他心软,所以抓紧机会劝他:“小雨,你妈妈从你太太去世之后,人就一直不好,那天……她肯定也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她只是怕……只是怕这个家真的就此散了。” 这些道理,谢雨浓又何尝不知道,只不过他心中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谢雨浓咬了咬下唇,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对吕妙林说自己知道了,等考完试他就会回去。 电话挂断,谢雨浓盯着漆黑的屏幕又发了一会儿呆,很久才丢开手机,继续看手上的题。 其实宋林兆言说得很对,既然那些人和事都可能会让自己失望,何不把自己的心思放更多在付出就有回报的东西上。而且……而且就像他对胡因梦说的一样,戚怀风已经在自己的路上走出很远了,他也不应该再留在原地,他要走出去,去实现他们曾经的梦想。 他要到上海去,到那个他们曾经约定过的地方去。 他答应过戚怀风的,要一起去,他相信,戚怀风也会去的。不论是上海还是北京,又或者哪里,戚怀风说过,那里是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到那里去。 琴山上的风,琴山上的话,他一直记得,哪怕他们再也没一起去过琴山,但谢雨浓相信,戚怀风也不会忘记。 张之泠本来一直担心谢雨浓的状态,不过临近期末的时候,从前的谢雨浓似乎又回来了,不,应该说谢雨浓似乎比从前又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但只有一点确定,那就是这一定是好的。 还有一件怪事,就是宋林兆言不知不觉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一开始是谢雨浓去吃饭什么的要叫上宋林兆言,后来有了几次,到了饭点儿,宋林兆言会主动来叫谢雨浓他们吃饭。 张之泠奇怪他们什么时候就有了交集,但宋林兆言的加入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快考试了,张之泠的物理还总是在及格线边缘徘徊,谢雨浓是个只知道自己做题,不知道怎么讲题的,别的同学更不如谢雨浓了,结果忽然来了个宋林兆言。 谁知道宋林兆言平时不声不响,讲起题来头头是道,条理清晰,第一次听他讲题,把谢雨浓和张之泠都听愣了。宋林兆言以为他俩没听懂,准备再说一遍,却被张之泠握住了手。张之泠几乎要热泪盈眶,诚挚地叫了他一声,宋哥。 很难形容宋林当时脸上嫌弃的表情,总之谢雨浓后来好几天一看到宋林讲题就会想笑,刀枪不入的宋林也算是遇到克星了。 三个礼拜一眨眼就过去,考完试的那天,张之泠提议叫上闫立章和宋林一起去学校后门的小饭馆吃一顿。谢雨浓看看时间还早,就答应了。 饭桌上,张之泠要拉着谢雨浓对答案,刚说了两题,张之泠就唉声叹气的,于是被宋林严厉喝止了。张之泠依偎在谢雨浓身上,装出一副受到极大惊吓的样子,硬核撒娇:“小雨哥哥,他凶我……” 谢雨浓很艰难地忍了才没笑出声来,只是拍拍张之泠的脑袋,劝他:“好了好了,一会儿你宋哥该揍你了。” 正说着,闫立章就进来了。 谢雨浓笑着招呼他:“这边。” 闫立章点点头,也笑了。他身上还背着一把吉他,听说艺术班要多考一门乐器,估计也是刚考完。 四个人也没多点,四个炒菜,一个汤,又点了两份蛋炒饭四个人分。宋林第一次见闫立章,似乎对闫立章充满了好奇,但又碍于不熟,除了时不时多看他两眼,也没说什么。谢雨浓想了想,就主动介绍起来。 “我跟立章是初中同学,我们都是平江人。” 有了话头,宋林也就直接问了:“艺术班都学什么啊?” 闫立章放下筷子,微微仰头思索了一下,才说:“嗯,我们学校分得还挺细的,舞蹈班和美术班除开,就是艺术班,我们艺术班里的人有一部分是学音乐的,大部分都是打算考表演和编导的,我自己是学表演和编导,嗯……课的话,我们一三五就是正常文化课,二四的下午是上台词写作什么的,就毕竟咱们学校艺术班主要还是考表演和编导的多嘛。” 张之泠虽然跟闫立章玩儿这么久,倒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们的课程安排,奇道:“那二四岂不是爽死了!” 闫立章白了他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牛肉丢在他碗里:“吃你的饭吧,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每天尽想着偷懒!” 宋林垂首想了想,认真道:“你基本条件好,又认真,肯定能考上你想去的大学。” 闫立章没防备他来了这么一句,倒有点不好意思,抓了抓后脑勺,讪笑:“谢了,你也会考上想去的大学的。” 第93章 “我?我还不知道呢。” 谢雨浓有点诧异:“你要考哪里?还有你考不上的?” 宋林摇了摇头,推了一下眼镜,才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我要学什么,仔细想想,我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方向。” 张之泠倒不以为意,殷勤地给宋林夹了一筷子菜,大大咧咧道:“你成绩这么好,实在不知道学什么,就去学医呗!你肯定行!” “胡说,”宋林看了他一眼,又推了一下眼镜,继续道,“做医生左右的是人的生命,不能随随便便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就去学医,那是不负责任。” 他说的是对的,张之泠便讪讪没说话,反倒是谢雨浓想了一会儿,看向了他:“但如果我是患者,我愿意把我的性命交到你手上,因为你是宋林,我相信你。” 他的话讲得过于理所当然,又因为是他说的,让人无法不相信他的真诚。谢雨浓自己还没觉得什么,张之泠先哇地叫了一声抱住了他:“我雨哥要和我宋哥做一辈子好兄弟!” 闫立章看见他这样作势,一下子笑得刹不住车,差点把饭喷出来,张之泠冲他挥了挥拳头,余光瞥见他身边的吉他,便又灵机一动,冲闫立章抬了抬下巴:“诶,老闫,弹两首呗,没听过你弹。” “这大庭广众的……” “怕什么,老板娘!我们弹个吉他没事儿吧!” 那老板娘早就看见那把吉他,还觉得新鲜呢,见他们现在要弹,当然答应了:“弹嘛!阿姨也听听!” 闫立章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把吉他背起来,一时间也想不到要弹什么,于是扭头问谢雨浓想听什么。张之泠起哄问怎么就问谢雨浓,被闫立章一巴掌摁回去了。 谢雨浓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就问宋林。宋林推了推眼镜,也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大家都是朋友,不如就弹友谊地久天长吧,音乐课教过,都会唱。” “啊!不要!我要听蔡依林!” “蔡你个大头鬼!” 闫立章笑着怼了张之泠一句,就开始调音,试了几个音,总算开头,前奏不算长,张之泠倒在谢雨浓肩上跟着哼哼,到了开唱,就坐直了跟着调子一摇一摇,用筷子当指挥棒,带着宋林和谢雨浓一起唱。谢雨浓不好意思所以唱得轻,宋林唱歌跟他这个人一样有点严肃,还得是张之泠和闫立章撑场面。 /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 在故乡的青山上 /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 / 到处奔波流浪 / 友谊万岁 朋友情谊 / 万岁举杯痛饮 / 同声歌唱 友谊万岁 / 友谊地久天长 冬日稀薄如同冰上粼光的阳光,穿过覆着五彩玻璃窗花的玻璃,盈满这个小小的街头小馆,吉他和少年的歌声仿若一只只青春的白鸽,从琴弦中飞出,乘风而去。很多年后,也许吉他旧了,琴弦也断,少年人皆不复当初,街头小馆亦无迹可寻,可是那样明媚得如阳春白雪般的午后,永远会在心的某处占据一席之地。 第64章 11 恒星的恒心 谢雨浓进村的时候遇到蒋玉梅,因为戴了帽子口罩和围巾,再加上两个人许久没碰见,蒋玉梅一时间竟也没认出他,还是谢雨浓先叫了她一声玉梅阿婆。 那时蒋玉梅正端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择青菜,听听声音耳熟,于是茫然抬起头看了一眼,近年来她眼睛也不好,乍一看也没看出来是谁。 到底是谢雨浓把口罩摘了,凑近了给她看,笑问:“这回认出来了吧!” “哦哟!”蒋玉梅把手里的菜也丢了,用围裙草草擦了擦手就去抱谢雨浓,声音也高起来,欢喜得不得了,“小雨小雨,哦哟,我们小雨!自从你去苏州上学,阿婆一年到头都碰不到你!” 谢雨浓也弯下腰回抱她,想想过去她抱自己还要蹲下身子,不知不觉,自己抱她已经要弯下腰了。 “玉梅阿婆,我放假了,你这一个月有什么事情,就叫我帮忙。” 也就是一年前的事,阿父的腿病了,现如今走路也很勉强,玉梅阿婆的孩子又都在外面工作,家里的大事小事全落到玉梅阿婆身上,她要照顾自己,也要照顾阿父。大儿子说要请个护工,玉梅阿婆固执地说自己是老了又不是瘫了,不必浪费那个钱,所以家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打理。 听到谢雨浓这样讲,她也感慨起来,连说:“大了大了,我们小雨长大了,阿婆现在都摸不到小雨的头了。” “哪里就摸不到了。” 谢雨浓特意把帽子摘了低下头去给她摸,老太太粗糙的手指穿过少年缎子般的头发,才察觉时间匆忙,当初襁褓里嗷嗷啼哭的孩子,如今已然成人。 蒋玉梅收回手,又牵过他的手感慨似的握在手心里拍了拍,一双浊眼望着他默了一阵,才问他:“小怀风,还联系吗?” 谢雨浓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现在在深圳打工。” “唉,”蒋玉梅面露忧色,可惜道,“他是个好孩子,就是脾气太倔,在外面肯定吃苦了。” 谢雨浓微微颔首,不知道能说什么好,每每同大人们提到戚怀风,他都觉得无话可说,戚怀风在平凡的谢溏村看来,毋庸置疑就是一个叛逆,人人都觉得哪怕戚家再对不住他,他也还是做得出格。当然谢雨浓也知道玉梅阿婆不会觉得戚怀风不好,只不过她也会觉得戚怀风做得还是不妥。 第94章 蒋玉梅一时想远了,也忘记说话,等回过神来来,只看见谢雨浓也低着头发呆,于是又拍拍他的手,笑道:“来都来了,帮阿婆带点萝卜给你奶奶和妈妈,都是阿婆今天新摘的,本来就要给你们送过去,省得我跑一趟。” 谢雨浓应了一声,蒋玉梅就转身给他拿菜去了。 到家一看挂钟,也要六点了,谢雨浓听见厨房响了一声,只当是吕妙林,大声告诉她:“奶奶,我回来遇到玉梅阿婆,给了我几个萝卜,我放回廊下面了啊!” 他摘完帽子围巾,没听见回音,察觉到有些奇怪,心脏突突跳了两下,慢慢往厨房走过去,果然看见谢有琴立在煤气灶前面看火,正在炖一锅汤。谢有琴裹着一件绒线织的大披肩,底下的衣服单薄,像只是一件绒线衫一条薄西裤。大约她也是没精神,头发扎得松松散散的,刘海虚虚掩住半张苍白的脸,也不辨神色。 “妈,你在家啊。” 谢有琴静默了一会儿,恍如未听见他的话似的,很久了才扭头看他,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只是很平静:“你奶奶出去了,村上人家做丧事,她去相帮,你洗个手吃饭吧,汤快好了。” 谢雨浓扶着门框,怔怔点了点头,见谢有琴又扭头去看火,便也不再说话了,转身去卫生间洗手。 这一顿饭,家里只有他们两个。母子两人许久没有单独相处过,桌上的热汤热饭蒸腾着白气,倒显得氛围不至于太尴尬。 谢雨浓盛了碗汤,先递给了谢有琴。 谢有琴看看手边的汤,总算问起他一句:“考试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他下意识答了一句,又觉得好像有点敷衍,便补了句,“化学卷子出得难了点,可能考得不如平时。” “嗯……”谢有琴沉吟一声,略想了想,说,“难得考得不好一次,也没什么。” 谢雨浓夹菜的手一顿,没防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从小到大,谢有琴永远只要求自己要做最好,不能退,只能进,当初往梅里去的名额没拿到,她也牵记了不少日子。 “……我下次会考好的。” 谢有琴这才抬眼看向自己的儿子。 她好像今天才发现,她的小雨已经从柜子般高矮长到这么大了。这些年她因为丈夫和弟弟的缘故,一直有心结未放下,后来谢素云去了,家里没有主心骨,她便总是郁郁沉沉,没有留神照顾过这个孩子。 到如今,一桌上吃饭,母子俩却无话可说,母亲说句关心的话,儿子也只是诚惶诚恐。 谢有琴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心口胀痛,忽而眼睛就红了。她吸了吸鼻子,忍不住用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害怕被孩子看到自己的失态。 谢雨浓没听见她声音,抬头看见她手臂之后嘴唇紧咬着,便问了句怎么了。 声音沉沉淹没在潮湿而冰冷的空气中,等谢雨浓再想问,已经看见她下颚落下一颗泪滴落在汤碗里,接着便是她再也无法掩饰的抽泣声响。 他犹豫了一下,抽出两张纸递给她,叫了她一声。 “妈。” 这一声便如同一个字的咒语,叫谢有琴只管崩溃,用双手捂住了脸痛哭起来。 于是递纸的手也只得悄悄放下,谢雨浓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的母亲。 他不是谢有琴,那些漫长岁月中,她所面临过的无助与痛苦,他无从得知,而作为母亲,示弱也似乎是不被允许的。谢雨浓早该知道,谢有琴的精神很久以前就几近崩塌,不然她是那样的人啊,怎么会容许自己一日一日消沉下去。 哭声像撕裂一张一张的布帛,把虚伪的和平一下一下地撕开,曝露出愁苦的,剜心钻骨的真相来。他们长久以来只是背对背生活,不看对方脸色,假意不知晓那些痛苦,以为只要不为人所知即可,其实不过是让一块疮口无声无息地发脓发烂。 他们不过是活在阴影里的人,却又如何能不生霉长苔。 谢雨浓站到她的身后去,伸出的双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搭到她颤动的双肩上。 小的时候,他很轻的时候,谢有琴还背过他,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样温暖宽大的肩膀,如今也只是薄薄的一片,仿佛一片落叶,轻轻颤动,吹弹即碎。 谢有琴卸力仰靠在椅背上,总算放声痛哭。她胡乱去抓谢雨浓的手,模模糊糊地喊着什么话。好几声之后,谢雨浓才辨别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她说,妈妈对不起你。 谢雨浓的心就好似被掐了一把,他俯下身抱住她的肩膀,将头靠在母亲的头边上,哭声就在耳边,震得他五脏俱动,可他反而觉得这样才算安心。 “……妈妈。” 那些没有哭声的日子里,无人留心的夜晚,谢有琴也曾这样痛哭过吗?也许有过,也许没有,总归他从来没有听见过。 大人是什么呢?大人是,在不知不觉间,你所可以依靠的人逐一退场,等回过神来,已经只身一人,繁花似锦如同昨日,今日身边也不过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与一团乱麻的家长里短。 谢有琴曾经也是心比天高的小女孩儿,只不过岁月匆匆,锉磨她的光辉,珍珠也不过成作鱼目,一颗心死过几次,也就千疮百孔,那些光辉也不过成作洒进时光急流中的一把骨灰。 “小雨,小雨,”她喃喃叫他,又把他拉回一旁坐下,勉强用一双泪眼望着他,“妈妈错了,妈妈那天……妈妈只是,妈妈只是,妈妈……妈妈真的错了……” 第95章 有些话真真假假,哪句真心哪句假意也不再重要。谢雨浓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牵着她的手,他知道谢有琴只是在担心,担心他越走越远,也许就远到有一天要抛下她和吕妙林,留她和吕妙林孤零零呆在这个地方。 谢雨浓松开她的手,重新拿自己的碗给她盛了碗热汤。谢有琴渐渐也能止住哭声,只是精疲力劲,失魂落魄,她勉强自己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深深叹了口气。 “我不是个好妈妈。” 谢雨浓沉默了一会儿,端起碗筷吃了一口饭,咽下了才忽而又说:“谁又出生就是个好妈妈呢。” 谢有琴缓缓扭头看了他一眼,看他垂着眼眸默默吃饭,似乎还是他孩提时代那样的模样,秀气的鼻子,纤颤的睫毛,那时候,大家总夸他吃饭文静,将来会是个稳重的孩子。确实,他也成为了一个稳重的孩子,只不过回头看来,还不如让他做个石安那样的孩子。 谢有琴动筷替他夹了一筷子菜,声音还是很弱:“别光吃饭,也吃点菜。” 谢雨浓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那台旧冰箱嗡嗡作响,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日光灯惨白的灯光似乎也不再那么刺眼,这一切的破旧狼狈,依然如旧,只是谢雨浓却感到自己在谢有琴面前,从未有过如此放松的时刻。 如同洪水过境,潮汐退去,滩涂上的一片狼籍与破败就此曝露,可太阳也总算能够照见地了。 往后的日子,不论曾经如何,只管再慢慢搭建就好。 “哎呀,这两个萝卜放在这里不要冻坏的啊!” 母子俩一同向外看,就看见吕妙林推了铁门,絮絮叨叨就进来了。 谢雨浓扭头,目光擦过谢有琴的脸颊,二人相看一笑。 过日子要有恒心,这是谢素云教给谢雨浓的。 【作者有话说】 加更!新的一年,愿君诸事顺遂! 第65章 12 蝴蝶谜语 寒假开始没几天,就要过年了。石安一直在忙着训练,本来说是不回来了,不知道怎么的就又要回来了。谢雨浓一大早就到公交车站预备接人,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两手也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坐在车站里一动不动,简直像尊活化石。 大巴来了。 谢雨浓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来,眼见着那辆大巴停下,车门打开,下来的一个背着半人高大包裹的中年男人,于是谢雨浓又回过头去继续坐好,决心等下一班。谁知道下一个下来的就是石安,穿了一件橘红色的羽绒服,皮肤又白,嗖地一下从车上窜下来,火似的,草棚堆里掉了个新鲜胡萝卜一样。 谢雨浓替他拎包,等车开走了,忍不住拉着他的衣服看了又看,口吻有点嫌弃:“你一个男的,你穿红的……” 言下之意其实是嫌他骚包,石安却是一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一个。他把谢雨浓手里的那个包抢过来往肩上一挂,拖着皮箱潇潇洒洒大步流星地就要进村了。 “你懂什么,真男人,就得穿红的!” 谢雨浓欣赏不来他的口号,毕竟他的衣柜里几乎找不出黑白灰之外第四个颜色。 送佛送到西,谢雨浓自然是跟着他回了一趟家。 阿大妈妈现在也是阿二妈妈了,不过小姑娘叫阿二有点难听,所以起了个可爱的小名叫衣衣,因为小妹妹小时候只管咿啊咿的叫。石安一年到头都在外头比赛训练,不着家里,虽说经常视频,但实打实的见面,衣衣总归没怎么跟哥哥面对面见过。可是小妹妹一看到石安回家,还是一脑袋扑进他怀里,甜甜地叫哥哥,这大概就是血缘关系的引力了。 想当初,阿大妈妈要生二胎的时候,谢雨浓还跟着认真担心过,现在看到石安抱着妹妹举高高,忽然也觉得当初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坏了。 阿大妈妈替石安拿东西,又招呼谢雨浓喝杯茶再走。谢雨浓生怕他们真的泡茶,赶紧说要走了。石安就说去送送他,也便要跟着出去。谁知道小妹妹拉着哥哥的衣角不肯撒手,于是就索性两个人带小妹妹去小店买糖吃。 灰扑扑的村庄里,穿着橘红色羽绒服的石安抱着穿小红棉袄的衣衣,花俏鲜艳得喜气洋洋的。衣衣又乖,坐在他的臂弯里安静吃棒棒糖,一声不响的,人家乍一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标致的父女。 谢雨浓看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看不出来你这么会带孩子。” “那是因为我们衣衣乖。” 说完,他还要咧着嘴和小妹妹头拱头地笑,小妹妹便也有样学样,大喊道:“衣衣乖!” 谢雨浓服了他们,有点求饶退缩的意思:“你乖你乖。” 他是最不会应付小孩子的。 石安对着小妹妹的脸颊啵了一口,哄了她两句,才扭头跟谢雨浓说话:“怀风呢,过年不回来吗?” 谢雨浓摇了摇头,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了起来,说话时嘴边吐出白花花的一片雾气,于是话便也像雾一般,出现时烟云密布,陡然停顿又烟消云散。 “不回来啊……再说,再说……他回来,去哪里过年……” “我家啊!” 石安讲得过分理所当然,谢雨浓看了他一眼,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拿什么还他,只好说:“你想得太简单了,哪里那么简单。” 第96章 “那怎么样,”石安掂了掂衣衣,把小妹妹又抱紧了些,教训起谢雨浓来,“你和怀风,心思就是太深了,就是心思深,才不开心,每天苦大仇深的。” 谢雨浓争了句:“我哪里不开心,我不是挺开心的。” “开心什么呀开心……”石安嫌弃地白了他一眼,“群里说话都不带个表情的。” 谢雨浓辩说:“聊天就聊天,干嘛非要表情。” “没有情趣,”石安努了努嘴,又扭头跟衣衣贴额头,叫衣衣学他说话,“小雨哥哥没情趣!” 衣衣笑哈哈地喊:“没情趣!” 谢雨浓简直被这对兄妹弄服帖了,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手插在口袋里,决定回家。 石安连忙叫住他:“诶,你还没说他最近怎么样呢!” 谢雨浓也不知道说什么,最近他们联系也不多,一方面他们不是天天就要联系的性格,另一方面戚怀风也忙,上次联系是半个月前,说是大年夜也要值班,不打算放假。 “他……他忙着呢。” “那也不知道到底是赚没赚到钱啊?吃住呢?” “租一个小房子,还好吧……”谢雨浓想了想,又下了个结论,“就是辛苦。” 石安还不知道在送外卖,一听谢雨浓说辛苦,赶紧扯住他追问:“什么辛苦不辛苦,他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因为怕石安念叨,谢雨浓和戚怀风从来没正经谈起过工作的事,偏偏石安问了好几次,今天见了面肯定是要问出个所以然的。 谢雨浓迟疑地看着他,剔透的眼珠子滚了一圈,才回过来正眼看他,口气有点怯生生的:“就……就送外卖嘛……” “送外卖?” 石安果然皱了眉,抿紧了嘴巴不大高兴,衣衣碰他的脸,他才笑了笑,扭头就对谢雨浓讲:“要是非做这个,究竟哪里不能送外卖,非跑到深圳去,大家没个照应,过年也不能回来。” 谢雨浓着急替戚怀风争辩:“他不可能一直送的,他要攒点钱,开店的。” “开什么店?” 石安的眼神忽然就凌厉地扫过来,实在像一个明察秋毫的大人了。谢雨浓恍惚发觉,石安如今也大了,他在外面训练比赛,人情世故比他只多不少,一个人看起来不像同龄的孩子还有稚气,虽然活泼却还是要稳重不少。 这样的眼神,叫谢雨浓下意识只想逃避,说话也支支吾吾的:“没,没什么……他的事,我也不大清楚。” 石安看他的样子,欲言又止,想了想才说:“你俩说得上话,其实还是劝劝他,到底回家来吧,戚家还是认他的,特别是那老头子……不管怎么样,总归先把书读完。” 谢雨浓双手插在口袋里,只是不吱声,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戚怀风的脚是真正长在他自己身上的,没有谁能留得住。 再没有别的话可以说,谢雨浓随口说了声走了,就要回家去,衣衣大声地跟他说再见,他勉强笑笑,也跟她再见。 分开前,石安还是坚持让他跟戚怀风好好说说。 谢雨浓回到家里,家里空无一人,谢有琴上班去了,吕妙林也出门去给厂子烧中饭。谢雨浓回到房间,把手机掏出来放在桌上,他盯着看了半天,想了想,还是给戚怀风打了个电话去。 “……” “……” “……喂?是我。” 戚怀风兴冲冲地回答他:“我知道是你!怎么了?” “没什么……”谢雨浓确实也没什么事,他也并不是来劝他的,只是这么久不联系,白问问他好不好,“就,我放假了……” “哦哦,好好休息,也快过年了。” “嗯……”一时无话,谢雨浓静默了一阵,又开口,“你最近怎么样?还在送外卖吗?” “送啊,”电话那头窸窸窣窣,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像是撕开包装袋的声音,下一秒戚怀风说话的声音就含糊起来,一听就是嘴里在吃东西,“我现在正好是吃饭的时间,跟你说话。” “这么早吃饭,吃饼干?” 戚怀风应了一声,又补充道:“随便对付一口。” 谢雨浓听了不是滋味——也不知道这个人身体吃不吃得消。 他闷闷地回他:“你老这样,对身体也不好。” “嗯……” 大约是嘴里东西吃干净了,于是声音又正常起来,谢雨浓听见他咽了两口水,才又讲:“你别担心,我都好,我现在还有个兼职,在批发市场做模特,给他们拍照什么的,一个礼拜去两天。” “模特?” 谢雨浓吃了一惊,不过想想戚怀风身材高挑,肩膀也阔,穿衣服应当是好看的,要说起脸么……谢雨浓没来由脸微微发烫,随口扯了句:“能行么?” “还好吧,他们说我不笑最好看,我乐得不笑呢。” 谢雨浓忍不住笑了:“其实……要真的一直做模特也挺好的。” “那怎么行?我是要做实业的!”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做了模特以后也能做明星,做了明星,那你可就不愁吃穿了,还差一爿店?” 戚怀风哈哈大笑,没认真和他理论。冷不丁就听到手机叮了一声,紧接着谢雨浓就听到他讲要走了,有单子进来了,谢雨浓叫他小心,电话便就此挂断。 挂完电话,谢雨浓才发觉自己没问他新年的安排。想想又觉得何必问那些,如果他要回来,他立刻也就出现了。 第97章 戚怀风就是那样的人,他要见你,不管多远他都要来见你。要是他没那个心,要是他没那个心……谢雨浓对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忽然从书包里把那本笔记本找了出来。 「你也会像我想你一样 想我吗」 他对着那行字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合上本子,把那些蝴蝶谜语全部困在书页之中,不得飞出。 第66章 13 温水银河 大年夜家里就三个人吃饭,也没个亲戚,所以谢雨浓一家祭过祖,就到蒋玉梅家吃年夜饭了。蒋玉梅没有不欢喜的,特地包了个大红包给谢雨浓。拿钱的时候,谢雨浓还特地回头看谢有琴的脸色,谢有琴只是笑着点点头,说这是阿婆的心意,收下吧。 谢雨浓怪不习惯的,但一颗心又忍不住有些雀跃,这是谢素云离开以后,他第一次感觉到新年的快乐,那种感觉,就好像初春的太阳晒在人的脸颊上,毛茸茸的,痒痒的,又很温柔的暖。 蒋玉梅家的两个孩子这次都在亲家家里过年,所以家里也只有蒋玉梅和阿父两个人,不然谢雨浓他们也不会来凑局,主要是来攒攒人气。 上了年纪的人,吃多了两碗黄酒就要开始犯困。蒋玉梅和吕妙林两个老姊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谢有琴在一边陪着,其实也都不是全心全意,至于阿父,早就靠在躺椅里睡着了。屋子中间烧了一个炭盆,热烘烘的,时不时发出一声炸响。 谢雨浓吃过晚饭就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去了,挨个查看消息,其实也没几条,就是闫立章他们几个,都是拜年的。 谢雨浓挨个回了,才打开戚怀风的对话框,思来想去,实在也想不出什么祝福语,所以只发了句新年快乐。刚发过去两秒,对面就播了个视频电话过来,谢雨浓心下一惊,下意识瞥了眼谢有琴,急忙挂断了。 于是戚怀风便再打过来,这回是语音。 谢雨浓接起电话,悄悄溜到门外,蹲在回廊下同他讲话。 “喂?” “怎么不接视频?” 谢雨浓心里想接了那还了得,谢有琴又该胡思乱想了,嘴上便推脱:“我不喜欢打视频。” 戚怀风在对面笑:“哟?觉得自己长得丑?” “你才长得丑呢!” “哈哈哈,你不丑你不丑,我丑。” 其实戚怀风长得是挺帅的,以前大家一道读书,他在学校人气也很高的,不然胡因梦那么高的眼界,能看上他? 谢雨浓撇了撇嘴,想起什么,便问他:“诶,你过年都跟谁在一起?” “我?跟几个同事,吃火锅。” “同事?送外卖的?” “不是,批发行那边的,就是我做模特那里,他们有的还是平江人,梅里不是有个服装城吗?他们是那里来的。” “哦……” 谢雨浓沉吟了一会儿,说不上什么感觉,索性没再说话。 戚怀风察觉到他没话讲,于是就讲起自己的事,口吻有点兴奋,像遇到好事了。 “小雨,我跟你说,这边批发行那个平江老板想开娱乐公司,正在想签我,叫我把外卖停了,把我推成专业模特。” 谢雨浓一愣,问他:“你不是要开店吗?” “是要开,但先要有钱呀,送外卖攒钱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娱乐公司……”谢雨浓想想还是觉得不靠谱,“外卖停了,一时你们公司没开起来,你靠什么生活,再说……卖衣服的改行开娱乐公司,跨度那么大,弄得起来吗?” “那不用管,那姐说了……哦,那姐就是那个平江老板娘,叫那云,她说我外卖停了,先给我五万块生活费,第一年肯定要吃苦头的,我说我不要,她就说那也可以,等公司开起来了,直接算我一股……”讲了一会儿,察觉讲得远了,戚怀风才回过头来说,“公司的事,你不要担心,那姐以前本科就是学制片的,后来改行,她也有人脉,我觉得还是挺靠谱的,而且她已经给我介绍了机会了。” 戚怀风的口气听起来跃跃欲试,谢雨浓追问:“什么机会?” “嘿嘿,”戚怀风笑了两声卖卖关子,然后才说,“那姐帮我接了个广告,开年到上海拍,结束还能来看你一下。” 谢雨浓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上海?戚怀风这就要去了吗?可他还被困在这里,一只脚也动弹不得。他的肩膀忽然没了力气,松懈下来,而戚怀风还在源源不断地说着,好像他的生活终于要飞起来了。 模特,广告,经纪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陌生的字眼,他们的距离一下子变得不止是从平江到深圳的距离,他们的距离,就好像一道银河的距离。 他有一种感觉,戚怀风正在逐渐走入另一个他所无法触碰的世界,未知的全新的世界。 谢雨浓想告诉他,其实自己也早就已经决定考复旦,他也要到上海去,可是戚怀风还记得他们的约定吗?他从前很相信的,现在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或者说,上海其实也不过是戚怀风广阔世界中一个小小的落脚点罢了,根本不值一提,只有谢雨浓一个人觉得那是一个神圣的约定之所。 “怀风。” 戚怀风听见他的声音,才停下絮叨,问他:“怎么了?我是不是说得你烦了?” 谢雨浓轻轻摇摇头,回他:“没有……那你以后一直在上海吗?” 第98章 “不一定,那姐想把公司开在北京的,但北京那边注册有点麻烦,所以可能还是在上海先安顿一下吧。” 这个那姐听起来真是神通广大,谢雨浓油然而生一股敬意,想想自己不知道未来能否像这个那姐一样独当一面。 他愣了一会儿,应了一声说:“挺好的,总归比送外卖好,送外卖太伤身体了。” 戚怀风似乎也浅浅应了一声,像表示同意,随后又讲:“不过亏是送外卖,那姐就是我去批发市场送外卖时候认识的……哦,老张你还记得吗?” 谢雨浓模模糊糊想起来:“你那个工友?” “对对对,他现在在做长途运输,明天开到平江,我叫他带了个东西给你。” 谢雨浓狐疑道:“什么东西,不是手机吧?我手机能用,不用换。” “不是不是,就别的东西,肯定有用,你收到了只管用,不要想着还我钱什么的。” 谢雨浓想不到他会送个什么,反正听口气不便宜,于是忍不住又念叨:“你难得赚点钱,就不能存起来,乱买什么。” 戚怀风在那头哎呦怪叫,逗他笑:“师父,师父,别念啦!” 谢雨浓噗嗤一声笑出来,于是对面也是笑,两个人一时无话,两边不约而同响起烟花爆竹的声响。谢雨浓抬头,看见不远处炸开的绚丽烟花,想到从前也有那样的时光,三个孩子,一道在天井里放烟花。 其实也不过几年光阴,却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怀风。” “嗯?” “新年快乐,吉祥如意。” 于是戚怀风也回他一句吉祥话,口吻带着柔和的笑意:“新年快乐,平安健康。” 漫天的烟花像广阔的银河爆炸散开的火星子,一粒一粒淋进谢雨浓的眼里,没关系,银河般的距离,他也一定可以赶过去。 谢雨浓扬起嘴角,现在他有一个银河的底气了。 “怀风,明年我们一起过年吧。” “好。” 有他这个好字,就够了。 大年初一,果然有一辆长途货车开进谢溏村。 司机一直打听22号在哪里,问了好几个人,人人都说不知道,平时没事也不会记人家的门牌号,都只是说谁谁谁的家里。 正巧遇到钓鱼老三出去买菜回来碰见,一听是22号,就问是不是姓谢,司机说是的,他就知道是谢家。于是领人家开到离谢家最近的一个入口,里面大货车是开不进去的。 司机去车后面搬货,老三歇了电瓶车也去帮忙,发现竟然是个大冰箱。 搬到家门口了,巧头碰到吕妙林要出门去买菜,看到这么大个冰箱还打趣老三:“老三,这么大个冰箱,你那个小屋塞得下啊!” 老三怪道:“这不是阿婆你家买的吗?我遇到送货师傅,搭把手。” “我家的?” 吕妙林一愣,茫然着看他们把冰箱搬进了门,放在回廊底下。谢雨浓听见楼下有动静,想到昨晚戚怀风的电话,便下楼来看,迎面就看到这么大个箱子,仔细一看还是个冰箱,也吓了一跳。 “小雨,好久不见!” 谢雨浓闻声,这才注意到一边的老张,只是还在吃惊,所以胡乱点了点头问好。 吕妙林拍了他一下肩膀,问他:“小雨,你买的?你哪来的钱?” “不是我……” “这是什么?” 几个人一回头,就见谢有琴批了个披肩出来了。谢有琴看见老三也在,客气地问了声新年好,才问谢雨浓是个什么情况。 谢雨浓无法,只得老老实实交代:“怀风买的。” “戚怀风?”谢有琴皱了皱眉,怪道,“他做什么买个冰箱给我们。” 谢雨浓哪里知道,大约他想我们家冰箱旧了不灵光了,想给我们换一个。 可这样的事,在大人眼里总归奇怪,非亲非故的,不过是小孩子间的一个朋友,突然送这么重的礼。 老张看他们一头雾水,便打起圆场来:“这也是怀风的一点心意,我是他的老同事,他特地托我送这一单,顺便问问你们新年好。” 谢有琴看了一眼谢雨浓,才看向老张,笑笑:“劳累您大老远来一趟,喝杯茶再走吧?” “哦,不了不了,我还有别的货要送……”老张四顾一圈,始终没见到男人出来,于是也有了数,便说,“我看你们也没人手,不然我和这个兄弟给你们搬进去装好,顺便把旧冰箱拿出来。” 谢雨浓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装上了新冰箱,最开心的就是吕妙林,她总嫌旧冰箱不够冷,夏天冰个西瓜都冰不来,冰箱一装好,她就欢欣说,这下小菜好隔夜了!谢有琴打开来看看内置,也是感慨:“到底大。” 钓鱼老三抱着臂在一旁帮腔,夸赞道:“小怀风有心哦,这个冰箱,我上次在超市看见,要四五千了。” 谢有琴听了一惊:“这么贵?” 这下好了,谢雨浓更加头也不敢抬,连忙说要送送老张,也不管谢有琴叫不叫他,直接跟着就出去了,心里只想戚怀风要害死自己,这样叫谢有琴怎么不多心。 老张跟谢雨浓也就是一面之缘,所以并不熟悉,两个人走一道,也只能白问问他成绩好不好。谢雨浓一一作答了,想了想又问了戚怀风的近况。 第99章 想不到老张自嘲一笑:“我还混得不如他那个小子呢,他现在是要做大明星的人了。” 大明星。虽然知道是老张夸张,他自己也开过这个玩笑,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听到这三个字,心里总是咯噔一下。 “怎么会,他就是胡闹……” “那可不是,”老张神神秘秘地看了他一眼,眯起眼睛讲,“我会看相的,这个小子,不一般,龙虎命。” 谢雨浓并不知道什么叫龙虎命,不过听起来似乎是很厉害了,确实,戚怀风是挺厉害的。 “哦……是嘛……” 他应和得兴致聊聊,满脑子只想着要怎么和谢有琴她们交代,平白无故,人家送个这么贵的冰箱做什么,况且戚怀风自己也艰难。 老张在他出神的时候,熟稔地爬上货车坐好,低头向谢雨浓咧嘴一笑:“好了,我要走了,新年快乐。” 谢雨浓抬头望着他,淡淡笑了笑:“新年快乐。” 于是大货车扬长而去,碾起的尘土叫谢雨浓想到工地上迷雾般的黄沙飞灰,那不过也只是秋天的事情…… 他和戚怀风,曾经隔着那片沙海遥遥相望,当时他想,这样的日子不要再有了,如今也算实现了。只是不知道是这片迷雾终于消失,还是变成了更大的更为混乱的迷宫。 谢雨浓茫然迷失其中,却找不到一根线索通往戚怀风,只知道他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 第67章 14 黯淡星 都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一场输比赢大的赌局。人人为这场硬仗严阵以待,只待时机一到,便就此冲锋陷阵。谢雨浓总以为这样的紧张要到高三,实情是新年一过,高二下半学期一开学,天色就已然变了。 良学学风开放,不是那种管得严的学校,平时老师们也是要学生们劳逸结合着来学,因为生源质量好,所以学习氛围也好,大家也都自觉。只是平时的自觉,与现下高二下学期的氛围相比,也差之十万八千里。 开学第一天,谢雨浓在上面帮着发新的作业本,前排聚集着几个人正在说话,他就无心听了一耳朵。听见他们是在讲,这个假期找了哪个老师补课,又打听了什么补习班,哪家水平好,哪家水平次,哪家是货真价实,哪家又是鱼目混珠。 谢雨浓总不能捂耳朵,只好佯装没听见,心里却在乍舌,一个新年的时间罢了,他们就咬得这么紧。 可惜按照国际惯例,好情报好资源总在好学生手里,热议的那几个人余光偏巧瞥见谢雨浓,自然眼睛雪亮,相看一眼,便拱了个人问谢雨浓假期做了点什么。 谢雨浓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回说:“我?我就在家看看书,跟朋友见了个面。” 那人脸色一下子有些难堪,尴尬地哦了一声,谢雨浓才脑袋响铃,反应过来他们的意图,于是又补充道:“我没补课,我一般都自己做做题。” 话一说完,才发觉自己这是越描越黑,越发像敷衍人说的话。就是这时候,他手里出现了宋林的作业本,谢雨浓如临大赦,举着作业本高声喊了句“宋林”,借口过去了。 宋林看见他亲自把作业本送来,莫名其妙道:“你放第一个位子传下来不就好了。” 谢雨浓心虚着呢。 “……我躲一会儿。” 宋林朝第一排看过去,一眼就看见前面聚了几个人,时不时还在往这边看,心里就明白了一二分,他冷笑一声:“你怕他们?几个人学十年也考不进班级前十的。” 谢雨浓赶紧碰了碰他的肩,示意他小心说话:“你小心被他们听见,人家本来就觉得我们傲得很。” “傲就傲呗,”宋林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打开了崭新的作业本,打量上面的题,分神说,“他们以为笨鸟先飞就行了,其实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高二下学期才准备要飞了,之前干嘛去了?知道自己笨,就要机灵点,高一就早点去补习班报道。” 谢雨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回头瞥了一眼那几个人,感觉背心直冒冷汗,难得凶了他一句:“闭嘴吧你。” 以前也不知道宋林这么毒舌,骂人蠢一个脏字都不带,句句还戳心窝子。现在日久见人心了,谢雨浓也算明白他为什么没朋友,一般人还真受不了他那张嘴。也就张之泠,回回宋林数落他数落得一文不值,他还傻乐着夸宋哥威武。 宋林抬头瞥一眼谢雨浓,看他那副小心样儿,不自觉笑了出来。 只怕他一会儿再口无遮拦,真被听到了,殃及自己这条池鱼,于是谢雨浓抱了作业本又回头去前面发去了。 其实补习的也不止那几个宋林口中的“笨鸟”,良学的好学生,分数都是一分咬住一分地在排名次,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没什么门路的,就各自打算着或者买什么题,或者报什么班,有门路的,什么南京重点的退休老师,又是哪里的大学教授,都去找着开小灶补课,一个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张之泠是生性散漫,不为所动,至于宋林,他八十年如一日刷题,现在那些上进人做的事儿,只是他的日常罢了。谢雨浓在这样的氛围里,也不免被影响,抽空去新华书店买了黄冈和五三,只要闲着没事干,也打开来做。 在外人看来,他们这三个人都是憋着好呢,就是不告诉人。于是背地里都议论他们搞小团体,表面看着云淡风轻,其实都有名师开小灶加餐,一般人根本比不过。 第100章 冬天的尾巴就在大家的窃窃私语之中悄然过去,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天上传来一声响亮的鸟鸣,谢雨浓抬头望向窗外,看见那些灰褐色的枝桠早已经缀满鲜嫩的绿芽,抽出新鲜的嫩叶,在麻雀扇动翅膀的时候可爱颤动,而天,是浅浅的纯净的蓝色。 历经一个冬天的洗礼和酝酿,这样鲜亮的春色就悄然无息地降临了。 随春风乘送而来的,还有戚怀风的音信。 谢雨浓收到他的消息的时候,正在赶回学校的路上。他坐在公交的最后一排,夕阳照在他的手机屏上,汽车颠簸,他看不清,于是擦了又擦。一直等车子开过了一个弯,光去到另一面,他终于看清屏幕上的字。 「小雨,我今天就飞上海了,等我在上海完成拍摄任务,就到苏州看你。」 他要到上海去了。 谢雨浓定定盯着那几行字看了三四遍,一直到车子快要到站,他才熄灭手机屏幕,背起书包往前面走去。他扶着栏杆,在公交剧烈摇晃着转弯时,他的眼皮忽然感受到一阵滚烫的暖意——是一束金色的夕阳。 他闭上眼逃避,直到到站开门,才睁开眼迈开步子下车。 那个时候,当红的明星都在公交车站有自己的广告位,大幅大幅的海报,一个人的脸占了一半。 戚怀风将来也会出现在这些广告位上吗? 谢雨浓盯着那广告位上不甚熟悉的男明星的脸,恍惚有一个瞬间以为那上面是戚怀风的脸。那样的精致,那样的光鲜,是从前一次也不曾有过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初中重新遇到戚怀风的时候。 当时的戚怀风也是闪闪发亮,像一颗星星,就那样落进他沾满灰尘的世界。而那时的他,是一个不相信任何人,在掌心里攥紧刀片生活的不折不扣的怪胎。 谢雨浓在这一刻甚至有个怪异的想法——就是因为戚怀风落进了他的世界,戚怀风才渐渐黯淡了下去。 可是星星终归是星星,戚怀风是一颗黯淡星,那又怎么样,等光重新照亮他的时候,他又会熠熠生辉,点缀在属于他的夜空,成为最闪亮的存在。 戚怀风不会知道,那一天,谢雨浓在收到他的信息的那一刻就预感,他们就此将要迎来真正的分离。而那时的戚怀风,只是如沐春风般踏上了飞往上海的航班,当时的他以为,自己只是离美好的未来更进一步,离谢雨浓所在之处,又近一步。 那一天,谢雨浓很晚才回到学校。他哪儿也没有去,只是花了两块钱,坐着环线公交绕了一圈苏州城,他坐在靠近后门的第一排靠窗,看遍了那条线路上每一个车站的广告牌。 那些相依为命的夜晚,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第68章 15 春夜 “喂?小雨?” “嗯,你说。” “真是对不起啊,这个周我也不能来了,我又有工作,要去杭州拍个广告,现在我刚有点起色,实在脱不开身……” 戚怀风的语气充满愧疚,却也不乏事业顺利的欣喜,谢雨浓能听得出来。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跟自己说来不了,其实……在他第一次说来不了的时候,谢雨浓就有预感下次他依然来不了。 戚怀风兴冲冲地告诉他:“嗳,小雨,我第一支广告要播了,口香糖呀,我站在男主角旁边牵气球的!” 谢雨浓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没有接话。他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替他高兴是真的,失落自然也是真的。 然而,然而,时间久了,那样的高兴和失落也就都没了,徒留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只有自己坐着。 也许是察觉到谢雨浓的兴致不高,戚怀风也小心翼翼起来,问了句:“喂?小雨?你生气了吗?” 谢雨浓的神思这才游转回来,答道:“没有,嗯……你好好工作,我一切都好。” “你都好就好,我……”戚怀风在对头沉吟一阵,商量似的提议,“这样吧,我下次给你买个新手机吧?你那只也旧了,只当给你赔礼道歉,放你那么多次鸽子,还有——” 他逃也似的把电话挂断,一声也不想再听他说下去。谢雨浓没来由的心慌背寒,他看见手机上显示了两条新消息,想也不用想一定是戚怀风发来的,可他却不敢看。他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戚怀风一样。 “谢雨浓?谢雨浓?” 唤他的声音如从海底传来,耳朵被水蒙了个结实,某一个瞬间,谢雨浓蓦地觉得自己浮出水面,总算可以大口呼吸,背心上那股离奇的寒意却不曾消失。 张之泠看他喘得厉害,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摇了摇他的肩:“嗳,雨哥,怎么了?” 谢雨浓茫然地抬起头,呼吸随着张之泠轮廓的清晰而逐渐平缓,他怔了一会儿,面色挣扎似的拧着眉毛:“没,没有,没什么……” “每次问你你都说没什么……”张之泠收回手,撇了撇嘴,“你不爱说,我也不追问,可你老憋在心里,要憋出毛病的。” 可不憋在心里,又如何说出口呢。 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温暖的春日阳光将整个房间照得暖意融融,房内静谧,于是越能听清窗外的鸟雀叽叽喳喳,欢欣以待好好天气。谢雨浓听着鸟鸣发了好一阵呆,在张之泠快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冷不丁说了句:“我有一个,喜欢了好多好多年的人。” 第101章 张之泠身子一僵,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谢雨浓,不知说什么好。 谢雨浓却没有看他,只是盯着眼前的白墙出神:“可在他那里,我的喜欢好像已经……不值一提了。” 张之泠静悄悄又靠回桌旁,头脑风暴了两秒,迅速问了句:“你,你告白了?” 谢雨浓摇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不值一提!”张之泠一下子来了精神,“我告诉你啊,虽然人家可能啊,就是家里条件好,人长得漂亮,现在跳舞,将来要做大明星的,可是你一句话也不说,闷声不响,人家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万一人家也对你有意思呢!你得追啊!雨哥!” “跳舞……”谢雨浓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扭头看他,“不是胡因梦,你想什么呢……” 张之泠还只当他害羞呢,抱起手臂念叨起来:“你少给我装神弄鬼,我晓得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哪里逃得过我的火眼金睛……虽说你这个外貌条件,细胳膊细腿的,是有些比不上闫立章,可我又不是瞎的,上次吃面,胡因梦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专门盯牢你,我可都看见的……” 她盯牢我可不是因为中意我……谢雨浓在心中腹诽,当然也不会说出来,只是看张之泠乱点鸳鸯谱起劲,忽然也来了兴致,问他:“那么依你看,要怎么办呢?” 张之泠一拍大腿,坐上了他的桌子,一本正经跟他讲:“问我么,你是问对人了,我那几个小弟兄恋爱,我是军师咧!我跟你讲,胡因梦现在对你有意思,那就好办了呀,你告白呀,我晓得你担心你们两个人好了,跟闫立章翻脸,问题不大的——” 谢雨浓打断他:“欸,等等,怎么我跟胡因梦好了,就要跟闫立章翻脸呢?” “闫立章也喜欢胡因梦呀!这你都看不出来啊!” 谢雨浓憋着笑点了点头,附和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对呀对呀,”张之泠答应完他,又想到什么似的,轻声对他讲,“我告诉你,虽说朋友妻不可欺,可是胡因梦又没跟闫立章定下来,你们这个属于是公平竞争,等你们两个成了,大家一起和和气气吃一顿饭,朋友还是可以做的。” 谢雨浓听完他的话,真感觉像重新认识他了,抿住唇点了点头,赞叹道:“高,高,实在是高。” 两个人又东扯西扯扯了一阵,谢雨浓总算感觉自己回到了人间。他难得大白天就爬上了床,把自己丢进柔软的床铺里,像陷落在一片云里,被子捂住他的口鼻,他呼吸得困难,却依然像要刻意折磨自己似的,忍了很久才侧过脸顺畅呼吸。 他知道,戚怀风总是戚怀风,只不过是他怕他走得太远,太快,自己就要赶不上他了。他怕自己还没回过神,就已经只看见戚怀风一个背影,在一个尽头,稀薄得快要消失。 叮—— 屏幕又亮了一下,谢雨浓看了一眼,还是戚怀风。他想了想,打开设置,把戚怀风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他想静一静,再想想看怎么去面对戚怀风。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戚怀风,才不会暴露自己无穷无尽的自卑。 晚自习下课已经要九点半,张之泠说要出去买杯奶茶喝。谢雨浓将信将疑:“这个点,奶茶店早关门了吧?而且门卫怎么可能放我们出去?” 张之泠冲他挑一挑眉毛,胸有成竹:“山人自有妙计呀!” 有人写,春天的夜里,总有一种花香,你看不见花开在哪里,只是很静谧地幽幽地叫你闻见,人就自然陶醉在风送来的香气里,茫然不知来去。谢雨浓抱着一叠书,跟在张之泠身后,总觉得闻见了书里说的那种香,于是脚下也飘飘然,散步在夜里的校园,感觉到畅畅惠风,十分惬意。 心情蛮好的。 张之泠其实并没有什么山人妙计,他的妙计是他的小阿叔,良学的门卫上个礼拜就换了,就是他的小阿叔。谢雨浓抱着书认真鞠了一躬,叫了声叔叔好。张之泠嫌他规矩多,粗粗跟他叔叔打了个招呼,就拉着他出去了。 谢雨浓被他扯了一把,手痛,阿哟叫了一声,一边揉一边问:“现在出来了,你要去哪里?奶茶店肯定是关门了。” “什么奶茶店,你还惦记奶茶店!” 谢雨浓疑惑道:“那去哪里?” “夜宵呀!” 张之泠不晓得,其实那是谢雨浓人生中第一次去吃夜宵。 良学的位置好,往前走一点就是十全街,出了名的吃喝玩乐的地方,那么要讲到十全街最好玩的地方,就要数滚绣坊。滚绣坊,一条小巷一样的街,比邻着十全河,店面就对着河开。老话讲水即财,对河开,财源广进,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滚绣坊的铺子总是最赚钱的。 那里还有一顶老桥,南对南园宾馆,北朝南林饭店。 那个时候,滚绣坊还没有装路灯,夜里的滚绣坊主要就靠人人店门口一盏老式黄灯泡照街,漆黑的街面被黄光一照,傍晚的雨水像水银一样淌在街上。张之泠果决踩进一个水溏,便像踩碎春夜一个梦境,谢雨浓抬头望去,看见他兴冲冲朝自己招手。 少年人的朝气,连夜里的电灯泡都比得过的,后来多少年,没再看见过张之泠那样的模样。 他们钻进一爿苍蝇小馆,是夜里卖小馄饨的,就在南林饭店对面。夜半的小馆里雾气腾腾,都是来讨一碗热肚皮的馄饨汤,撒一点干虾米和紫菜,倒一点点醋,就是当地人最惬意的夜宵。 第102章 张之泠跟谢雨浓挤在一条长凳上,店里全坐满了,他们一个方桌坐了五个人,还好谢雨浓体格小,跟他挤一条凳子,倒也没有十分逼仄。 两碗四块钱的小馄饨很快端上来。谢雨浓要了点醋,张之泠额外还加了点辣油。一点辣油,吃得张之泠直冒热汗,谢雨浓笑他没本事吃,还要学人家南京人。 张之泠攥了几张纸巾擦头,不以为意:“你懂什么,以前是宝剑配英雄,现在是辣油配英雄了,将来都是外地菜的天下了,不学吃辣,未来怎么做生意?” 对面的老爷叔听他讲话有意思,问他:“弟弟,你将来还要做生意啊?” “那么当然的!我将来,我,”他看了一圈周围,瞥见对面的霓虹大匾,指着那匾意气风发道,“我将来要开饭店的,开得跟南林饭店一样大!全天下的生意人都要来我店里吃饭!” 谢雨浓倒不知道他有这个雄心壮志,只问他:“你家里不是叫你考护士吗?” 张之泠啧了一声,用方言回谢雨浓:“我娘的话也能听的啊!听了她,我将来街上讨饭去!” 一桌上人全都被逗笑了,连着张之泠自己也在笑。 他们这一辈人,是七五后和八零后的孩子,父母们经历过的年代是一个遍地黄金和遍地深渊共同存在的年代,有的人一夜成名,有的人一夜失意,大起大落,但总归努力就能创造辉煌。长辈们总说,他们的每一张票子,都是靠他们的双手奋斗出来的。 张之泠显然深受那些奋斗致富经的鼓舞,一心要在这个世界闯出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来。 谢雨浓没有大志向,他一直以来都是跟着戚怀风的步伐走,可如今,戚怀风已经走得太快了,他跟不上了。 还去上海吗? 他问自己。 没有答案。 “我跟你讲啊,雨哥,我有个亲戚就在上海开大饭店,就那个天——欸,那是谁?” 谢雨浓应声抬头,看见那个人就站在校门口一盏夜灯下面,光束剪出他一个落寞的影子,他的半张脸掩在咖色风衣竖起的领子里,低低垂着眼眸,连同他的头发都柔和,温顺。 滔滔不绝的静谧的思念啊,泉水一样从他的脚底涌出,淹没了谢雨浓的脚踝。 他们又站在同一条河流之中。 他梦呓一般—— “怀风。” 第69章 16 凤凰 张之泠八卦的心摁不住,恨不得扒在两个人身边听他们说话,一对眼珠子活络得像只老鼠。谢雨浓推了他半天,答应他回宿舍一定讲给他听,他才罢休,先进校门去等着。 于是那盏灯下又只剩下他们两个,这样的场景,好像在一个秋天也发生过,那一夜的路灯像霜雪一般洒满他们的头顶……明明像昨天,却又像上辈子。 戚怀风始终低着头,两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一言不发,他眼底有乌青,看起来很疲惫。 谢雨浓抿了抿唇,抱紧了手里的书。 “你——” “你——” 两个人不约而同开口,戚怀风总算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你先说。” 谢雨浓别开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你怎么忽然来了,也不打个电话……” “你不回我消息,我想我打了你也不会接。” 他的口吻淡淡的,听不出来喜怒。谢雨浓有点尴尬,他确实一条消息也没看,可他也没想到戚怀风会连夜赶来见他。 “我,我……”谢雨浓低头看着脚尖,闷闷地说,“我学习有点忙,看见了忘记回了……” 戚怀风盯着他的发旋儿,看见他柔顺的纤长的睫毛低垂着,这样一副乖巧的模样,现在说谎也得心应手。 “要不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就信了。” 谢雨浓没想到他直接拆穿,也不想再遮掩,索性说起别的:“你在这里等又等不到我,今天赶巧我被拉出去吃宵夜,不然你也碰不到我。” “被谁?那个男生是谁?” 谢雨浓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来,还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就有些结巴:“同,同学,一个宿舍的……” 戚怀风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我也没想一定要见你。” 谢雨浓一怔,茫然地抬头看他,只见戚怀风正从口袋里掏东西——是一包烟。那是一种他没见过的外国烟,很细,褐色的一支。 戚怀风抖了抖烟盒,便挺出一根来用牙齿咬住了,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刘海掉下来一绺,发尖刺向他在光下成灰褐色的眼球,那样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旧意浓浓的橙黄灯光让他看起来像个充满故事的红尘中人,他确实也是。 那种陌生的感觉又来了。 谢雨浓低下头,眼前飘过一层白色的薄烟,嗅见了淡淡的烟草味。 他眼看着那双深褐色的皮鞋离自己又近了一步,却拔不动腿往后退。 “怎么不看我。” 谢雨浓感觉自己后背心直发凉——今天的戚怀风,怪怪的。他说的话明明很轻,却好像贴着谢雨浓的耳朵讲的一般,蜘蛛的啮一样咬住他。 他不作声,戚怀风便又近一步,香烟的迷雾漫游在二人之间,谢雨浓的耳朵烧得发烫。 “小雨,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谢雨浓猛地一抬头,定定看着他,迷雾就此散去,透露出来戚怀风一双漆黑的携着忧愁的眼睛。谢雨浓便又立刻低下头去,他害怕,他怕就此被他看清心意,从此真就再也不见了。 第103章 “没,没有……我没有事。” 戚怀风像笑了一下,抽了一半的香烟被他丢在地上,用脚碾灭,风衣的领口扫在谢雨浓的臂膀上,简直像戚怀风在拥抱他。一只鼓在谢雨浓心里不断地敲,震耳欲聋——他的心简直要从胸口里跳出来。 “谢雨浓,我有时候真的不懂你。” 谢雨浓闻声浑身一僵,别过脸去:“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正巧暴露了一只鲜红的耳朵给戚怀风。戚怀风看见那层包裹着薄薄软骨的皮肤,正呈现出一种鲜嫩的粉红色,灯光下微微透光,他的心,忽然就漏了一拍——有一个秘密就在喉咙口,呼之欲出。 戚怀风不由自主地想去摸他的耳朵,谢雨浓却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冷战,向后躲了一步。 “时间太晚了,我先回学校了!” 谢雨浓没再给他机会,落荒而逃。面对戚怀风,他从来一败涂地。 戚怀风眼看着他冲进学校,拉住那个所谓的“同学”往里逃,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的鼻尖仿佛嗅到一种莫名的冷香,令他无端联想起谢雨浓那只鲜红的耳朵,夜灯的光像一捧融化的月亮,水一般淋湿了他。 他摸了摸口袋,摸出一支通体漆黑发亮的钢笔,凉凉的一块沉在手心。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忽然自嘲似的笑了笑,反手握紧钢笔又放了回去,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校门。 保安亭里的小阿叔一直看着他走远,那风衣的衣角飞得高高的,露出他颀长的身型,小阿叔抱着保温杯喝了一口枸杞茶,感慨了句:“要死啊……电影明星啊?”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戚怀风的出现犹如一个幻梦,谢雨浓疑心其实那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还好有一个人总在不断提醒他这件事的真实。 张之泠也算是使尽浑身解数打听了,可惜谢雨浓死活不松口,只说是一个村上的朋友。张之泠听完乍舌:“你当我傻的啊?鸡窝里飞凤凰出来啊?” 谢雨浓无语了,反问他:“你的意思,我是鸡啰?” “我可没讲你是鸡……我是鸡还差不多,”讲完又觉得哪里怪怪的,看了眼身后两个室友,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讲呀,我保证不说出去。” 谢雨浓利索地扣好睡衣的扣子,推了他一把,自己爬上床去了。 “让一让啊,鸡要睡了。” “啊呀,我跟你说我没讲你是鸡呀!” 另外两个听见了发笑,打趣张之泠:“老张,也就你能把老谢惹到这样了哈哈!” “去去去,”张之泠扭头坐回自己座位,一边抬脚脱袜子一边咕哝,“不管谁是鸡,那只肯定是只凤凰,谁还想躲过我的火眼金睛……” 果不其然,也就过了两天,一伙人在食堂吃饭,食堂的电视机上插播广告,就看见了那只“凤凰”的脸。张之泠兴奋地猛摇起宋林:“就是他就是他,就是那只凤凰!” 于是谢雨浓也回头看了一眼,戚怀风演一个卖气球的人,因为广告男主要买气球给女主,镜头还不少,他看了两眼,就回过头吃饭,没搭理张之泠。 宋林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却看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铜墙铁壁的模样,心里也稍微有了点数,于是打了两记张之泠,叫他好好吃饭。张之泠不甘心,一边盯着电视,一边啃鸡腿,有些愤愤的,他心里总有一个直觉,这个人不简单,这个人同谢雨浓的关系也不简单。 不告诉他?没关系,来日方长! 于是谢雨浓一抬头,就看见他正咬牙切齿地看自己,弄得人心里发毛:“神经病啊,吃完回去做题了……” 口香糖的广告是知名影星拍的,一时间到处都在播,男生学着买男主角的运动鞋穿,女生学着女主角绑侧边歪马尾,还有一小群人,则是好奇那个牵气球的小后生是谁,从来没见过。 偏偏一点消息也没有露出来,“凤凰”拉足了神秘感。 有一天路过学校后门的奶茶店,谢雨浓碰见胡因梦,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却看见胡因梦盯着什么看得出神,他一眼看过去,是街对面一家卖彩电的,十几台大小不同的电视机,一齐播放着同一支广告。 那支广告早在他心里轮播了几百遍,可是谢雨浓一看见屏幕上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和脸庞,也依然恍惚了片刻,待回过神来,胡因梦已经走到自己面前。 “他拍广告,你知道吗?” 谢雨浓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嗯。” 胡因梦冷笑了一声,看起来很不屑,瞧他的眼神略带了两分攻击性。谢雨浓没弄懂她对自己冷嘲热讽的理由,皱了皱眉:“我先走了,我还有事。” 胡因梦扯住他的手臂,硬把他拽回来,一双水灵的眸子此刻写满怒意与不甘:“你不要得意,我会把他抢回来的!他是我的!” 谢雨浓瞠目结舌,甩开了她的手:“你疯了吧?” 说完,他也不再等胡因梦说什么,只是快步离开。一路上似乎每家的电视都在播放那支广告,他头也不敢抬一下,生怕看见那双眼睛。 他心里有个疑问,那天晚上,他到底知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不知道—— 谢雨浓两种后果都不想去想,他只希望他的秘密一辈子烂在心底,就这样悄悄淹没在时光洪流之中。 第104章 第70章 17 降落 戚怀风再也没有找过谢雨浓,以往他们超过一个月不联系也算常见,然而这一次,两个人心知肚明,不是寻常。 临近期末,群里总算传来了新消息,不过不是戚怀风,而是石安——他入选国家队了。 其实石安的年纪入选国家队已经算晚了,不过也好歹赶上了一趟末班车。他给谢雨浓来电话,话里话外都洋溢着一种掩不住的激动,他说,还有三年,2016年里约奥运会,他一定要拿冠军。 冠军阿大真的要成为冠军阿大了,谢雨浓的心也跟着飞起来,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哪怕他再也没有接到一个戚怀风的电话。 高二期末,谢雨浓算了自己的成绩,上复旦将将好,留在本地上苏大是绰绰有余的。但不管上什么,总归需要学费,要攒学费就只有这个暑假和下个暑假,所以谢雨浓决定这个暑假用来打工去。 谢雨浓不可能跟戚怀风一样送外卖,一则吕妙林知道了也不会允许,二则他也得留心照顾家里,送外卖太忙了,更何况平江小地方,外卖也没发展得起来。谢雨浓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投奔了一家奶茶店。 这个老板一听到他叫谢雨浓,就问他是不是有个朋友叫戚怀风。谢雨浓一愣,问他怎么知道。这人一拍手说:“以前他在苏州做工,我是工头呀,大家都叫我王工,他最小,我还经常关照他。” 谢雨浓看了看奶茶店,疑惑道:“那怎么……” 王工摸了摸鼻子,一个中年人,笑得倒腼腆:“我老婆平江人,我们去年养了个小孩,我也不好再到处跑了,就拿积蓄开了这个奶茶店,现在不就这个最赚钱。” “哦……”谢雨浓点点头,心想这都能遇到戚怀风的旧相识,也真是够巧的,“那我……” 王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冲他抬抬下巴:“小七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来吧,随时上工!” 谢雨浓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一下子还没回过神,只是连声说谢谢,一个头要点不点的,看起来愣头愣脑。王工推他站直了,笑道:“小七现在有出息哦,你是他的朋友,肯定也不会差的,将来都是要做大事的人。” 他能做什么大事呢……谢雨浓在心中暗暗地自嘲,余光瞥见奶茶店的电子小屏幕,上面又放到那支广告。王工看着广告,赞叹了句:“小伙子真的帅!” 谢雨浓看了一阵,没有说话,等广告播完,他就进了店里,去找围裙了。 暑热炎炎,王工是个大气的人,店里的冷饮随便谢雨浓喝,遇到谢雨浓是个老实的,这么热的天,他只是给自己倒点冰水喝喝。街道两旁的香樟上藏着苦夏的蝉,一个个叫得声嘶力竭,听得谢雨浓耳朵都有忙音了。 连着一周,平均气温都在35度,奶茶店的窗口开着,空调从来不顶事儿,谢雨浓也热得吃不消,店里不来人的时候,他就坐在椅子上自己扇扇子。王工怕他看店无聊,所以在柜台里装了个老式小电视,是从家里淘汰下来的,放倒还能放,谢雨浓没事干也看看,无非就是假期反复重播的还珠格格和武林外传。 每次扭头,似乎总能看到赵薇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像两只漂亮的蝴蝶,引人遐思。 空调外机轰隆隆地转动着,他一时出了神,手机冷不丁叮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他掏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出那个久违的名字。 怀风:最近怎么样? 谢雨浓反复看那句话,正要回消息,就听见有人叫他。他匆忙把手机放起来,起身去给客人点单。来的是个中年女人,烫一头小卷发,穿了一件闪钻英文字母的t恤,手上还拎了一串电瓶车钥匙,一头报要的奶茶一头在包里翻找些什么。 谢雨浓输完菜单,便问她:“还需要什么吗?就这些吗?” 那女人听见他的声音,愣了一下,抬头疑惑地看了眼他,摇了摇头。 谢雨浓不作他想,扭头去做奶茶,打了半个月工,他也得心应手,三杯奶茶,片刻就好了。 他翻转着奶茶,从一旁抽出吸管:“打开现在喝?” 女人摇了摇头:“都带走。” 谢雨浓应了一声,给她抽了两个袋子装好,递给她时,那女人依然是那副疑惑的目光,看得谢雨浓心里毛毛的。女人接过奶茶,本来已经背过身去,犹豫了一下,忽然转身回来问:“你是谢家的小孩吧?” 谢雨浓愣了愣,迟钝地点了点头。 那女人脸上堆笑,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与他寒暄起来:“哎呀,我是小怀风的妈妈呀!” 戚怀风的妈妈? 谢雨浓又是一怔,想了想自己眼睛应该没出毛病,这怎么可能是……他忽然想到什么,顿了一下,对那女人点点头:“哦……你好。” 她当然不是司沁怡,她是戚浩那个新娶的老婆,好像叫高什么,高……高欣悦。算起来,她养的那个男孩子,现在应该跟衣衣差不多大,快上幼儿园了。 谢雨浓眼看着高欣悦把奶茶放下,一副要与他促膝长谈的模样,又不知道如何拒绝她。老实说,他不喜欢高欣悦,但这也正常,没有几个人喜欢高欣悦,她把戚浩哄得团团转,连自己亲儿子都不认了,有的人把她说得一文不值。 “哎呀,我们小怀风太忙了,也不回家里看看……”她眼睛一拐,看向谢雨浓,操一口蹩脚的本地方言,笑眯眯地问他,“听说你们关系很好的呀?” 第105章 谢雨浓吃不准她什么意思,于是只说:“还好,一般性。” “我知道的呀,你们两个,还有阿大,你们关系最好了!” 她一个人讲得热闹,谢雨浓却低着头不接话,气氛一时间尴尬起来。高欣悦讪讪笑了笑,又把奶茶拿了起来,口气轻飘飘的:“诶呀,小雨啊,你有空叫怀风回来一趟呀,他弟弟显睿……要读幼儿园了,他如今有本事,帮帮他弟弟呀……” 谢雨浓总算抬头看了这女人一眼,只是定定地看着,一眼不发,那股冷漠看得人心里直发寒。高欣悦脸色忽然就变了,拎着奶茶嘀嘀咕咕走了。谢雨浓这才松懈了神色,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戚怀风的对话框。 他思索了片刻,拨通了语音电话。 “……” “……” “喂?” 谢雨浓听见他的声音,心也跟着颤了一颤,说话的声音发虚:“喂,怀风……” 戚怀风那边吵得厉害,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听见谢雨浓声音虚虚的,以为他病了:“怎么了?” 谢雨浓下意识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你最近怎么样?” “我?” 戚怀风显然有些意外他会主动来找他,顿了顿,说了句稍等,电话那头的哗闹忽然弱了下去,只是隐隐有一些,衬得戚怀风的嗓音有些异常的温和。谢雨浓听见他的声音,只感觉好像经历一场漫长的飞行,总算降落。 “小雨?在听吗?” 谢雨浓摸了一把后颈,总觉身上痒痒的:“嗯……在听。” 戚怀风像笑了一下,问他:“你不是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吗?” “谁说的?” “没人说,但你那么做了。” 言下之意是责怪他这么久不联络了,谢雨浓听出他的意思,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奇怪,于是只说:“没有,我忙……” 戚怀风应了一声,才说:“我知道,阿大说,你在打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对……这边这个老板,是你以前的工头,王工。” “这么巧?我还有他微信呢。” 谢雨浓连忙阻止他:“你别跟他说话,他当我们不怎么来往呢。” 戚怀风不解其意:“为什么,我叫他关照关照你,不是挺好的。” “哎呀……” 谢雨浓总不好说是怕王工因为他们的关系,去麻烦戚怀风,毕竟如今连戚怀风的后妈都来凑热闹了。 “就,”谢雨浓想了想,斟酌了说法,才开口,“你现在跟以前不好比了,找你办事的人以后越来越多,你总不好都帮忙。” 事实确实如此,谢雨浓不知道,当时戚怀风还没有正式出道,已经被几个老相识拜托这个拜托那个,最离谱的是拜托他问问下半年哪支股票赚钱,这他去哪里晓得。 “我知道……”戚怀风领他的好意,又嘱咐他,“你只管专心读书,要我说,也不要打工,好好复习,我晓得你要凑学费……你不愿意我替你出,你就当我借你的,等你工作慢慢还,我算利息好吧?” “没事,我这样挺好的,我算过了,我现在的成绩已经稳了,就是考复旦吃力点。” “复旦?你要来上海?” 谢雨浓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面颊发烫:“怎么了?” “不怎么,我开心都来不及,”他当真显出一副激动的口气,“当初我们约好的,要一起到上海!” 戚怀风不知道,他轻飘飘一句话,在谢雨浓心里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他记得,他都记得!谢雨浓咬着下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戚怀风了然于心,问他:“你是不是以为我都忘了?” “没有……” “你有,”他肯定道,“你肯定以为我把琴山上的话都忘记了,是不是?” 谢雨浓不再说话,心脏却咚咚直跳,他又想起那晚戚怀风的风衣,近在咫尺的怀抱,还有薄荷烟淡淡的带着凉意的尼古丁味。那个春夜里的梦和神秘芬芳,好像忽然被唤醒。 “小雨,我跟你的承诺,每一个,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谢雨浓感觉今天的气温也许不止35度,也许有38度,40度,该死的空调一点都不顶用,他把洗手池的龙头打开,淋湿了手,再把手往滚烫的脸颊上贴。 “我,我知道,你别说了。” 戚怀风听见他那边的动静,料想他手忙脚乱,忍不住笑了:“怎么了?雨哥?” “你怎么叫我——”谢雨浓问了一半,才想到那晚张之泠也在,于是更不好意思,“那是我同学。” “我又没说什么。” 谢雨浓这才回过神来,他辩解什么!再多一句话他都说不下去,他匆匆说了再见,便挂断电话,手机滚烫,被他丢在桌上。他接水用双手搓了把脸,扭头看见电视剧里正在播那支口香糖广告,戚怀风牵着气球,对着镜头笑得月朗风清。 谢雨浓摸了把额头,自言自语道:“要中暑了……” 第71章 18 “520” 那一天,气温确实达到过40度,只不过谢雨浓依然觉得自己中暑不是工伤,而是被“谋害”。 因为他中暑,又因为连日高温,王工索性把奶茶店关了几天。吕妙林心痛得不得了,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土方子给他喝,喝完竟然还真的舒服不少。 第106章 谢雨浓一直睡,做了许多梦,混乱的梦境里,他一会儿八岁,一会儿十二岁,相同的是每一个梦里都有戚怀风的身影。那些梦像数只无形的手拨弄着他,不肯放他离去,这不是轻松的一觉,等他醒来,已经是半夜十二点,枕头都湿透了。 他打开手机,看到几条新进来的消息,除了张之泠和宋林的问候,还有闫立章的一条消息。 闫立章不是来问候他中暑的,闫立章是来告诉他,自己要去南京集训了。 艺考生集训是常事,到了高三上学期,艺术班基本都是空的,全都出去集训专业课了。闫立章自然也不例外,谢雨浓知道闫立章想考北京的学校,学表演的,都想着往北京去。 谢雨浓想了想,回了句注意安全。没想到闫立章还没睡觉,直接打了个电话来。 “喂?” 谢雨浓嗓子发干,勉强应了一声:“喂。” “小雨,我要去南京了,我……” 闫立章迟钝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自己要说的话,谢雨浓下意识感觉到他不是简单的寒暄两句。 “我想过了,我一定会考上北影,我知道,我知道戚怀风比我走得快得多,但你等等我,我一定会混出个人样来的,我的心意也不会变,你能不能再等等我?” 谢雨浓沉默地听着,忽然觉得有种悲哀,悲哀的是谁都知道自己喜欢戚怀风,戚怀风却不知道自己喜欢他。 “立章……”他想了想,最终放弃了说那些绝情的话,只是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忽然传来闫立章兴奋的声音:“小雨!你等我!” 谢雨浓没有回答,而闫立章也很快挂断电话。也许闫立章是害怕谢雨浓又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不过也幸好他挂得快,这样谢雨浓才不必思索如何回应他的热情。这样的时候,浇他一盆冷水也不合适。 况且闫立章要去北京,他要去上海,往后天南地北,未来几何,皆是未知。 这个夏天,注定要在梦想遑遑欲动的势头里结束。人人兜里都揣着不知有没有三两重的期待,就等着明年今日,自己的努力能够跟命运兑现这张门票。谢雨浓也想要那张门票,因为他答应了戚怀风要去上海,现在戚怀风到了,只等他向他奔去。 不比之前开学,高三开学已经没有新学期新气象的躁动,只有一张张心事沉沉的面孔。唯一不变的只有张之泠和宋林,宋林不必说。张之泠是打定了主意要学厨师,张妈妈跟他斗智斗勇,最后输给了一个算命的,那个算命的说张之泠如果学医会有血光之灾,五行缺火,要靠灶台发财。 这算命的是不是被张之泠买通了还难说,但张妈妈信迷信信得深,倒也真的从了。于是张之泠成为了整个高三最自由散漫的人,良学出去的学生,竟然去学厨师,也算是闻所未闻了。 宋林整天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过谢雨浓知道他也有些紧张,宋林想考北大学医,那分数线不是唬人的,缺一分不说,缺零点五分就是不牢靠。 这样凝重的氛围,谢雨浓也难免变得心事重重,担心自己发挥失常。于是宋林想了个办法,拉着他一起跑步,两个人精神压力一大就去操场跑步,一跑就是两千米,跑到一身热汗,烂泥一样瘫在跑道上喘气,望着天上缓慢移动的云,捂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什么想法也没了。 谢雨浓路过几次艺术班,里面都只有稀稀拉拉两三个人,舞蹈班也是同样。听张之泠说,胡因梦去了北京集训,要考北京舞蹈学院。谢雨浓想起那次在街上遇到她,她眼里的那份不甘心……她也许真能考上吧。 秋天还没等人回过味来就从指缝溜走,最后一片落叶飘零,宣告这个冬天即将开始,不知不觉高三上学期也就结束。良学为了保持学生的学习状态,决定只放春节前后共七天,那是谢雨浓过得最囫囵吞枣的一个春节。他在手机上看到张之泠发来的视频,是电视台采访艺考生,拍到了闫立章和胡因梦,他们俩站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一样养眼。 张之泠气他不争气,谢雨浓也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他,心里想总不能把实情告诉他,还不如叫他一路误会下去。 除夕夜还是在玉梅阿婆家一起过的,他早早吃完饭,跟老人家拜了年,就回到房间趴在被窝里温书。过了一阵,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办,手机叮的响了一声,他一看进来的是戚怀风的消息——他才想起来自己没给戚怀风发新年快乐。 谢雨浓打开消息,当即像被雷劈了一下,愣住了——戚怀风给他发了520块钱红包。 谢雨浓一瞬间大脑宕机了,五是一个平凡的数字,二是一个平凡的数字,零也是一个平凡的数字,可是“520”不是一个平凡的数字。他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点得下去收款,而是回了他一句简单的新年快乐。 果然他发过去没五分钟,戚怀风就打了电话过来。 “怎么不收红包?” 谢雨浓用手冰脸,欲盖弥彰道:“没事干拿你的钱干嘛。” “本来答应你今年一起过年,我没回来,当然要给你赔礼道歉。” 他不提这茬儿,谢雨浓都快忘记了。去年过年通电话,好像是说过要一起过年。 谢雨浓哦了一声,又说:“你赚钱也不容易,我不好拿你的。” 第107章 谁知道戚怀风笑嘻嘻来了一句:“我赚钱还不是给你花的?” 谢雨浓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戚怀风是开玩笑,“520”也好,赚了钱给他花也好,都只不过是戚怀风一时口快,可是……如果不是玩笑呢。谢雨浓脑子里一片混沌,捋不出一根线头来,除了上辈子欠戚怀风的,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答案。 “……你工作忙,当心身体。” 戚怀风常常感觉自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就好像现在。 工作确实忙,身体也的确要当心,只不过就非要在现在讲这些话吗? 戚怀风叹了口气,默了一阵忽然问他:“决定考哪里了吗?” 回到朴素的话题,谢雨浓才总算松了口气:“决定了,要考复旦,第二志愿还没想好……可能填华东师范。” “你考什么专业?师范啊?” 谢雨浓有点不好意思:“中文系……” “中文系?” 不怪戚怀风惊讶,不管怎么说,他们这些家里没点家底的人,总归考大学往那些将来好赚钱的专业走,无非是金融,医护。谢雨浓要考中文系,出来要么去做文秘,考公务员,就是做这些也赚不到什么大钱。 戚怀风迟疑道:“中文系将来……你想做什么?” “我……”谢雨浓感觉自己面颊有点发烫,含含糊糊地说,“我说了,你不准笑话我。” 他还没告诉过别人,连张之泠也没告诉。 戚怀风似乎笑了,倒也同他保证:“我不告诉,谁也不告诉。” “我想,”谢雨浓把书合上,用手撑着下巴,台灯微弱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却是明亮的,“我想写书,写小说。” “作家?” “写书也不一定就能当作家吧……我就想能有人看我写的东西就好了。” 戚怀风好奇道:“你想写什么?” 谢雨浓用手指点了点脸颊,沉吟一阵,回答他:“还没想好,将来再说吧。” “那你写我吧。” 谢雨浓愣了愣,怔怔地竟然也答应了:“哦,哦……好啊。” “那可说好了,你的第一篇小说,要把我写进去。” 把你写进去,那不就全被发现了吗。 谢雨浓沉默不语,戚怀风也不说话,两头只有二人呼吸的声音,谢雨浓甚至有种错觉,他好像能听见戚怀风的心跳,扑通,扑通—— 砰—— 谢雨浓吓了一跳,听见戚怀风的声音穿越无线电波抵达他的耳畔:“放烟花了,新年快乐,小雨。” “新,”谢雨浓的脸颊发烫,大冬天的,他好像又要中暑了,“新年快乐……” 戚怀风不知道,每次他在电话那头笑的时候,谢雨浓总能想象出他笑的样子,眼睛微微的眯起来,而嘴唇则抿成一个温柔的弧度,更奇怪的是,在他的想象里,戚怀风总是离他那么近,近得以至于他不敢多想。 他怕自己想入非非,露了马脚。 谢雨浓也不知道,他的马脚早露了一千遍一万遍,只是有的人没有拆穿他。 第72章 19 雪与心事 那是谢雨浓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春天,黑板上的粉笔字倒计时一天一天地减少,人的神经竟然也真的因为那些被轻轻拭去的粉笔灰而紧绷起来。班主任不再像过去一样叫大家劳逸结合,而是喊起一个又一个震耳欲聋的口号,不拼不累不是高三。 张之泠背地里说教数学的老头现在像打了鸡血,去菜场买菜一定能吵过那些斤斤计较的老阿妈。宋林也没有闲心再教训他,只是叫他滚远点,别打扰他做题。 至于闫立章,下半学期开学没多久他就回来了,艺术班和舞蹈班渐渐聚起了人,整个高三全体开始严阵以待高考。 放眼望去,恐怕也就张之泠整日无所事事,只等着高考一结束就去学厨子。谢雨浓其实问过他是不是真的不读大学了,他松口说还是要读,就在江浙沪随便读一个,也不管是一本二本还是三本,不要耽误他学厨子就行。 到头来,他依然是最洒脱的那个。 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薄下去,眼看着就是要到穿短袖的日子。高三班里课桌上的书却越摞越高,上课的时候,老师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书堆后面谁是谁。人人心里都憋了一口气,就等着临阵一枪,命中不命中,好歹给个痛快。 艺术班和文化班不同,他们会提早一些迎来自己的结果。各个学校艺考的合格证就是他们的高考通行证,每到那几个重点学校公布榜单的日子,总是能压死一大片翘首以盼的小秧苗。万幸的是,闫立章等到了他的通行证。 他和胡因梦都收获颇丰,手捏几所重点的合格证,名次也都不低,只要高考不是考得太次,也就是临门一脚的事情。 张之泠听见广播里表扬他们两个,又幽幽叹息起来:“唉,我们雨哥,唉……” 谢雨浓懒得理他,倒是宋林骂了句:“怪叫什么。” “喏,”张之泠对着手里的花生皮吹了一口气,碎屑在空中兜了两个圈子,四散而去,他又摇头晃脑叹了口气:“一口气,全吹散了……唉,你是个木头,你兄弟老婆跟人跑了,你都不知道。” 谢雨浓真怕他再胡言乱语些什么,赶紧踹了他一脚,眼神警告他:“你别发神经,什么老婆不老婆,根本没有这回事……” 第108章 张之泠灵巧地躲过去,阴阳怪气地回道:“确实不是老婆了!以后,人家妹妹就是你心头的一片白月光了!求而不得!啊,好痛!” 他捂着胸口演得像一出滑稽戏,弄得谢雨浓没脾气,只得说:“你再乱讲,作业再想抄我的,可别想了。” “别呀!雨哥!小的知错了!” 宋林额角青筋直跳,丢了笔,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滚回去!” 高三最后的日子,是在一阵鸡飞狗跳里度过的,张之泠的胡闹反而成为他们紧绷时刻的安慰剂,叫他们好放松一二刻。 总算拼命捱到高考了,考试前一天良学全体放假,晚上住宿生要全部住回学校,除了很多来陪考的家长,走读生基本也都在学校旁边定了酒店,南园宾馆和南林饭店全部爆满,任你神通广大,也找不到一间空房。十全街上挤满了带着孩子吃饭的爸爸妈妈,滚绣坊的商铺沿街摆了小桌椅,碧色绸缎般浮动的河水中隐隐绰绰倒映出食客们的影子。 三年了,有的家长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说不清是谁带谁吃饭。 谢雨浓跟谢有琴和吕妙林通了电话,道过平安,再想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越看越觉得自己好像会的还不够多,不够全。 这一晚没有晚自习,张之泠和闫立章约了去打篮球,谢雨浓又看不进书,索性和宋林就去操场散步。两个人都是没话的人,默默走了一阵,忽然听见哨子响,一扭头,就看见雪花一样的纸片从教学楼里飞出来,好像一只只白色的鸽子,飞出灰色的水泥钢筋,奔往所谓自由的前路。 欢呼声和哨子一道响起,保安追着那几个撕书的学生奔来操场,谢雨浓没来得及躲开,被那男孩儿撞了一下,他包里的纸片没防备雪片般抛洒出来,淋得他一身花白。谢雨浓下意识伸手去接那些纸片——心,好似也跟这些纸片一样飞了起来。 茫茫的白雪中,他恍惚看见宋林正望着他,勾起了嘴角。 谢雨浓眨了眨眼睛,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臭小子!快回来打扫干净!” “自由啰!自由啰!哈哈哈哈!” 纷纷嘈杂中,幸好手机忽然响起,把谢雨浓的魂给叫了回来,他收回目光,接起了电话。 “喂……啊?” 宋林看见他脸上的脸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是双眸一亮,接着,就看他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宋林愣了愣,心里好像隐隐约约有个答案。 谢雨浓气喘吁吁地跑到校门口,左顾右盼都没看到人,正晕头转向,一扭头,忽然跌进一个怀抱里。他跑得面色绯红,抬头时鼻尖擦过对方冰凉的下颚,只是几个动作,目光交汇时却那样的惊心动魄。 “你,你——” 他浑身僵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任由对方抱着。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对于谢雨浓,见不到他的日子,永远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好在一个世纪也有尽头,风吹过四季,也就回转。 那一刻,谢雨浓恍惚以为自己在他眼里看到一种眷恋——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他猛地回过神来,推开戚怀风,说话结结巴巴的:“你,你怎么忽然来了。” 戚怀风穿一件白色的衬衣,袖子卷到手肘,下身是一套黑色的西裤和皮鞋,笑起来总有种气定神闲的感觉,俨然一副大人模样。谢雨浓逃避他的光芒,四顾间余光瞥见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不由瞩目望去——驾驶座里坐了一个戴墨镜的女人,黑色的长卷发和艳丽的红唇,白皙而纤长的手指夹着一支香烟,一段玉白的手臂就这样伸出车窗,垂落着。 她像一幅美丽的拼图,谢雨浓只是粗粗看见几块碎片,就已经知道她墨镜之下的真容必然动人。 也许是注意到谢雨浓的视线,那女人抿唇冲他笑了一下,谢雨浓心虚极了,赶紧收回目光。 戚怀风扭头冲轿车打了个招呼,才回过头来解释:“那个就是那姐,她载我来的。” 谢雨浓迟钝地点了点头,一时简直连四肢要怎么放都不知道,脑子里一团乱麻纠结着,话也不会说了:“哦,哦……怎么忽然来了?” 戚怀风抱起手臂,不满道:“你就知道来来回回问我怎么就来了,一点都不高兴的啊?” “高兴高兴,”谢雨浓急急地说了两遍,又觉得自己不该说高兴,余光忍不住瞥向那辆车,胡乱扯了句,“你,你今年过年回来吗?” 戚怀风被他惹笑了,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现在才六月!” 他下手不重,但确实叫谢雨浓回过一些神。谢雨浓摸摸额头,明白是自己过分紧张了,他下意识别开目光,却瞥见不远处站了一个人—— “宋林……” 戚怀风没听清,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穿校服的少年,跟上次那位“同学”的感觉很不同,他看戚怀风的时候……是冰冷的,甚至带有一丝敌意。戚怀风笑了笑,故意走近谢雨浓两步,低声问道:“他是谁啊?” 谢雨浓没防备他突然贴过来,整个人就要往后仰,被戚怀风一手捞住了。谢雨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戚怀风就要比自己高上一个头,以至于自己的体格与他相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戚怀风抓谢雨浓,简直就是老虎抓小猫。 谢雨浓心跳得发慌,下意识伸手去抓他揽自己腰的手,没想到反被他抓了个正着。 第109章 戚怀风的手指是冰凉,而他的手心却是滚烫,如果这都不能出卖心事,怎么样才能出卖。 呼吸,一寸一寸地靠近过来,眼看着鼻尖就要蹭到鼻尖,谢雨浓忽然打了个激灵,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他感觉到戚怀风的拇指蹭了一下他的手背。 “小雨,好好考,我在上海等你。” 他说完就松开手,离开谢雨浓连着后退好几步,自信地扬起他的下巴,又伸出两根手指在额边点了一下,朗声笑道:“帮我跟你的同学问好!走了!” 风,好像就吹向他。 他不知道戚怀风是什么时候钻进车子里离开的,手背,还残留着那样冰凉的触感,他……谢雨浓忽然回过神来,往一边看去,宋林还是站在原地,却一言不发。一直到谢雨浓抬脚要朝他走过去,宋林却突然回过头,离开了。 谢雨浓伸出了手,却还是放下了。 他的耳边又响起欢呼和哨响,雪花似的纸片从教学楼的窗户里抛洒而出,是六月的雪。 雪一下,纷纷心事落下,一切痕迹无从稽考,可是雪化了呢? 谢雨浓怔怔地想,他好像淋到别人的心事。 第73章 20 散伙饭 准备了三年,其实考完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这一次,没有人再想着去对答案,猜对错,千里筵席,如今也终要散场,宾客们三三俩俩逐一退场,谢雨浓并不例外。 毕业散伙饭,张之泠约了闫立章和宋林一起在学校后面的那家小饭馆吃。其实也有更好的店,也不是吃不起,但那里是他们四个人第一次一起吃饭的小饭馆,张之泠讲这是有始有终。有始有终,散伙饭才不会真的散,将来还能再见面。 意外的是,从来准时的宋林,却放了他们鸽子。 谢雨浓心里有个猜想,只不过他不愿去深思。张之泠收到消息,立刻打了电话过去痛骂宋林,宋林听完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骂完了吗,骂完挂了。” 就这么几个字,把张之泠气得双眼通红,差点砸了手机。 “宋林兆言!我白认识你了!” 电话挂断,谢雨浓看张之泠情绪不对,想主动拉他坐下:“宋林可能有别的事,高考完了,有时候亲戚朋友留吃饭,总不能不去吧。” “那他为什么不说!”张之泠鼓着眼睛质问他,“最后一面了!以后大家聚不聚还两说呢!连这他都不来!” 他说的是实话,谢雨浓无言以对。而张之泠也知道,自己在乎的其实并不是宋林露不露面,而是这次过后,大家就要各奔东西,四个人插科打诨的嬉笑怒骂,总归不会再有了。往后的路,大家都要自己走,每个人都是要各自长大的。 就像教室里那个粉笔字写的倒计时,现在,一切都归零了,而到了明天,零也将被抹去。 张之泠忽然大喊了一声,像发泄,发泄完又呆呆愣了一会儿,冷不丁趴下去哭了。谢雨浓同闫立章相看一眼,拿他一点没办法。 碰巧门帘一拉,进来的竟然是胡因梦,身后还跟了几个舞蹈班的小姑娘。闫立章对着谢雨浓使眼色,一边大声叫住她:“嗳,因梦啊!好巧啊!” 张之泠还哭着呢,听见名字还是下意识抬头找,一张脸哭得花猫一样,眼睛却亮晶晶的,看见胡因梦今天披了头发,穿了一条碎花连衣裙,走起路来真像她的名字,一个梦一样温柔漂亮。张之泠顿时破涕为笑,举高手挥舞:“因梦妹妹!这里!” 胡因梦瞥了一眼谢雨浓,才笑着对张之泠挥了挥手,朝他们走了过来。她再不喜欢谢雨浓,也不会随便下人面子,况且她乐得看谢雨浓跟自己相处时尴尬的样子,索性就叫她的几个小姐妹跟他们一起拼了桌。 三个男生四个女生,张之泠叫了四瓶啤酒,开心得不得了。除了两个姑娘不喝酒,他挨个都斟满了,倒完率先站起来,高高举起酒杯,泪中带笑地大喊道:“毕业快乐——” 老板娘笑眯眯地在柜台里织毛衣,凑热闹说了句:“小伙子,耳朵今天被你喊聋咧!” “就聋这一天!” 玻璃杯齐刷刷地碰上去,叮铃桄榔,夕阳的日光下亮晶晶的酒水饮料,碎银一样洒落进菜里,却没有人抱怨一句。那样漫长的跋涉,都化作这一杯苦尽甘来,一切总算告一段落,谁还管体面不体面的呢,只管吃喝玩乐,要把过去没体验的都体验个遍! 舞蹈班的四个姑娘,包括胡因梦在内,四个女孩子吃了三盘羊肉炒饭,还只管要加,被闫立章紧急叫停了。 胡因梦喝了两杯,脸蛋红彤彤的,伙同着她的姑娘们嘘他:“闫大帅哥管得真宽诶!” 闫立章被叫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只好扭头对老板娘说:“给她们少炒一点。” 坐在张之泠旁边的姑娘最起劲,叫姜敏,一听闫立章叫少炒点,立刻不干了,嚷起来:“嗳!闫立章,你不能因为因梦事事都向着你,你就连我们都管吧!是不是啊!” 他们俩的绯闻,早在学校里传了个满天飞。胡因梦是个喜欢站在风口浪尖的人,绝没有矢口否认的道理,至于闫立章,他是个绅士,打女孩子脸的事他不好做。偏偏今天谢雨浓坐在这里,他就有点按捺不住,冷不丁来了一句:“不是!” 谢雨浓心里一惊,却听见姜敏还在起哄:“不是什么不是!舞二班可有人看见你们打kiss了啊!” 第110章 “打kiss啊!”张之泠听了兴奋得不得了,什么宋林,都九霄云外去了,只管抓着姜敏问,“嗳,敏敏妹妹,你多讲讲啊,我们都不知道!” 姜敏扬起下巴,冲他一笑,高马尾在脑后一翘一翘,活泼得像只小鹿。 “想知道啊?点个羊肉炒饭给我!” 张之泠被她这一笑勾得心花怒放,见色忘义,高举双手投降一样大喊:“老板娘,加饭!” 于是一阵哄笑,众人的话头又集中到张之泠身上去,只有谢雨浓看了一眼闫立章,心有余悸。而胡因梦,把一切都默默看在眼里,只是吃饭喝酒,没再说话。 夜渐深了,不管良学的门卫是不是张之泠的小阿叔,住宿生都得快点回学校。四瓶啤酒,张之泠被那帮小姑娘骗了喝了毛三瓶,一个人早就东倒西歪,闫立章抱着他回学校,他要抱着闫立章亲脸颊,把闫立章弄得好不尴尬。 谢雨浓说不然他来扶他,闫立章哪里肯让,自己还没亲过谢雨浓的脸颊呢,叫张之泠亲?不可能! 等到折腾回宿舍楼下,已经要快十一点了。 宿管阿姨看了一眼谢雨浓,叫住他:“女孩子不能带进去的哦。” 谢雨浓愣了愣,扭头一看,果然看见胡因梦跟在她身后,而姜敏一行人早不知道走哪里去了。谢雨浓确认了一眼闫立章和张之泠已经上楼去,才回头问她话。 “你有事?” 胡因梦抱着臂,昂起头颅看他,谢雨浓不得不承认,她是漂亮的,她嚣张跋扈的时候比她佯装可人的样子要更美,一种带有攻击性和野心的美。 “你高考要去哪里?上海?” 谢雨浓皱了皱眉,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我去哪里跟你没关系吧。” 胡因梦背过手去,跳上了花坛的台阶,猫一样在上面一步一步地漫步,悠悠道:“我知道你要去上海,我也会去上海。” 谢雨浓确实有些惊讶于她的话,据他知道的,胡因梦收到了不少北京的名校合格证,包括北京舞蹈学院,她去上海?只能去上戏的舞院,完全是亏本买卖。 胡因梦看向他,似乎很满意他的惊讶:“你以为只有你会为了他奋不顾身吗?我也会。” 一直以来,谢雨浓不知道为什么胡因梦会这么笃定他对戚怀风的感情,笃定到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胡因梦想的那样,就那么的喜欢戚怀风。 他皱着眉,冷冷回答她:“我去上海不全是因为戚怀风。” 谢雨浓没有说假话,谢有琴和吕妙林的状态都不好,也不允许他去太远的城市上学。况且如果说能够去到更大的城市发展,开拓眼界,又为什么不去。 “不全是,”胡因梦重复他的话,狡黠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忽然笑了,“那就是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戚怀风啰?” “谢雨浓,你真的很不懂你自己。” 类似的话,似乎戚怀风也说过,在那个幻觉似的夜里,在那盏夜灯下。 谢雨浓没来由的烦躁,他强迫自己抬头直面她的注视,而胡因梦却又像猫一样的敏锐,哪怕是他不易引人察觉的一丝波澜,也会被她捕获,何况是紧蹙的眉头。 胡因梦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相信谢雨浓喜欢,哦不,是爱。她相信谢雨浓爱戚怀风,而戚怀风——胡因梦咬紧了自己的牙关,盯着谢雨浓跳下了台阶,一步一步走向他。 “谢雨浓,想要的东西不牢牢抓住,最后只会被人抢走……”她抱着臂看谢雨浓,手指悄悄绕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唇边露出一种志在必得的笑意,“别怪我没提醒你。” 谢雨浓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而他的反应似乎也正是胡因梦想要的。胡因梦拍了拍手,将手上的那缕头发轻轻一抛,留下了一句回见,便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楼群之间。 夜风轻轻,像冰凉的薄纱窗帘拂过面颊,又好像戚怀风那天冰凉的手指,若有似无擦过谢雨浓的脸庞。谢雨浓呆立在夏夜的晚风里,没来由的想到那天汽车里坐着的那个女人——那云。 她是谢雨浓从未见过的那种漂亮,豹子一样艳丽而危险,又有摄人的魄力…… 谢雨浓忍不住自嘲似的笑了笑,转身往楼上走。 胡因梦对自己的敌意这么大,不过是因为她还没见过如今戚怀风的身边,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华丽的水晶灯下,虹光摄人,那些曼妙身躯,靓丽皮囊,繁华靡丽,不知几何。现在,那里才是戚怀风的舞台。 而灰色的,黯淡的谢溏村,日落西山的小小平江,早就已经退居幕后,成为“凤凰”不值一提的狼狈经历。 锦绣绫罗如今包裹的,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在戚情的葬礼上死死磕头的孩子,如今,如今—— 谢雨浓笑了笑,他觉得胡因梦算差了,戚怀风早就不是当初的戚怀风,也许确实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支持,可是事到如今,事态千变万化,时过境也迁,谁又离不开谁呢。 深蓝色的夜光撒满楼道,谢雨浓感到自己好像浑身赤裸,他的秘密,天地日月知道,草木知道,连胡因梦也知道,但只有风,拂过他千万次,却始终不明白。 第74章 21 绿豆棒冰 几乎是高考一结束,王工就发了消息问谢雨浓还去不去打工。谢雨浓很感激他,现在暑期肯定很多人去问兼职,王工却先来问他。他要攒学费,自然答应了。 第111章 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悠长假期,不需要考虑升学,也没有做不完的习题,只有夏日炎炎,还有王工买来消暑的一支又一支的绿豆棒冰。谢雨浓很少吃冷饮,吃零食这种事是需要小时候就要养成的习惯,他小时候没有那个条件,所以也没有那个习惯。 现在吃绿豆棒冰,难为情讲一句,倒有点苦尽甘来的感觉。 谢雨浓坐在柜台里看电视剧,当红影星年年换,雷打不动的还是暑期档重播的还珠格格,赵薇的大眼睛十年如一日扑闪扑闪的,电视里的人是不会老的,林心如看人的眼神依然那样纯真无暇,像亮片水晶望进你的心底。 “老板,两杯原味珍珠奶茶!全糖去冰!” 谢雨浓连忙站起来答应了,顺手把绿豆棒冰放进保温杯里。 买奶茶的两个小姑娘是老常客,特别爱吃甜的,就在街对面卖牛仔裤,一天卖的牛仔裤钱不知道够不够两个人喝奶茶。听说王工说是宁波来的一对亲姊妹,谢雨浓总觉得她们长得不大像,也许不是一胞生的。 她们两个回回来要调戏谢雨浓两句,明明知道谢雨浓是打工的,还是叫他老板。 姐姐磕在柜台上看着谢雨浓甜甜地笑:“小老板,现在毕业了,好找女朋友了吧?” 谢雨浓顾左右而言他:“对面店里不留个人看店吗?怎么两个人一起来了。” “哎呀,你不要管呀……”姐姐忽然把妹妹拽过来,正对着他逗乐,不知道真情还是假意,“喏,我妹妹看中你很久了!现成的女朋友,要不要呀!” 谢雨浓抿着嘴唇笑,知道她们不是真心的。谁知道妹妹看见他笑,忽然心中一动,面色讪讪,一张脸涨红了,扭头跑回街对面了。 她姐姐还叫她:“慢点呀!当心车子!” 话音刚落,谢雨浓的两杯奶茶也做好了,他熟稔地抽出吸管问了句:“打开现在喝?” “老规矩,打开打开。” 谢雨浓微微一笑,挨个插好了吸管。 那姐姐平时不觉得,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见他笑,竟然也晃了一晃心神。接过奶茶时,她余光瞥见柜台里的电视,咦了一声。 谢雨浓以为奶茶不对,问她:“怎么了?” 她抬了抬下巴,眼睛瞄着柜台里:“那是谁?没见过?” “谁?” 谢雨浓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电视屏幕上已经不是还珠格格,而是一片碧绿的茶园。 清风,白云,男生穿着一件柔软的白毛衣,中和了他面上的棱角与天然带给人的傲慢之感,他站在千里碧绿如瀑之间,张开双手,于是阳光撒满他的全身,让他连一根发丝都是金光闪闪的。谢雨浓看见他松松闭上的双眼似乎在颤动,没防备他睁开了眼—— 那广告词是什么,反正谢雨浓是一句没听清。 宁波姐姐看呆了,脱口而出一句:“好帅啊。” 谢雨浓陡然回过神来,手指触电一般不听使唤,却还是把奶茶又向她推了推,不动声色道:“可能是什么新晋的小生吧。” 一支广告也没多久,宁波姐姐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电视,见上面已经换成了尔康,撇了撇嘴,便拿了奶茶跑了,谢雨浓听见她走时嘀咕了一句。 “我要有新偶像啰。” 谢雨浓看她走远了,才扭头又去看电视,却没再等到那支广告。于是他掏出手机,久违地给戚怀风发了一条信息,祝贺他。 「广告我看见了,祝贺你,现在是主角了!」 那个感叹号,他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加上去。 他往上翻了翻,上面是他给戚怀风发的录取通知书——复旦,他考上了。 收到通知书的那一天,吕妙林和谢有琴在家里抱着他大哭一场,而他只听见心脏咚咚直跳,有个雀跃的声音在脑海徘徊——得快点告诉他才行。 然而戚怀风始终没有回消息,高考之后,谢雨浓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 没有燃上十天十夜的篝火,那样的热情与兴奋,最终也都冷却下来,结上霜露。 石安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回了一趟平江,他说队里要派他去澳洲集训,这一趟回来是办签证的,另外也陪陪家里人。 自从石安选上了国家队,阿大妈妈反倒不在村里炫耀了,像有点防着谁似的,逢人问起,只说不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倒是小妹妹衣衣,每天就嚷嚷着哥哥是冠军,不过大家也只当是小孩子胡言乱语罢了。 谢雨浓跟他也很久没见,上一个春节,石安没有回家,是在北京过的。 “嗯……你旁边是牛仔裤店?那你往对面看……对,这里!” 谢雨浓冲马路对面招手,石安放下手机,也对他招手,一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神采奕奕。谢雨浓缓缓放下手,一边关手机一边还要抬头看他,总觉得石安已经不一样了。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石安也给他带了一袋子绿豆棒冰,谢雨浓打开一看,疑惑道:“绿豆棒冰打折啊?” “欸,你怎么知道的啦?买三支送一支呀,那我当然买个六支,还送我两支……”他说完就指挥谢雨浓,“你放冰柜了,我一会儿带两支回去给衣衣吃,别的都送你。” 谢雨浓随口答应了一声,按他说的放冰柜了。 “喝点什么?” 石安悻悻道:“你老板不说你啊?” 第112章 谢雨浓抽了个杯子,已经开始做了:“他总叫我喝呢,我自己不爱喝。” 石安磕在柜台上,来了兴致:“那你帮我弄杯珍珠奶茶,不要糖。” “行。” 谢雨浓做奶茶,他就无聊,索性靠在柜台边东张西望,一眼就望见马路对面两个小姑娘盯着这边窃窃私语,石安把短袖袖子卷起来,一边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问:“那是谁?老看着这边。” 谢雨浓瞥了一眼:“哦……街对面买牛仔裤的,说是宁波来的。” “牛仔裤?”石安看她们老看自己,索性伸手跟她们打招呼,两个小姑娘在街对面热烈地回招他,弄得他也不好意思,“哦……我好像是缺条牛仔裤。” 谢雨浓嗤笑一声,把奶茶放在他面前:“你别花痴好吧?” “谁花痴啦,是她们花痴我好吧?” “你?”谢雨浓打量他一眼,看见他穿的黑色t恤印了个亮钻大骷髅头,撇了撇嘴,“土里土气。” “嘁,没品位。” 谢雨浓懒得理他,扭头看电视,正巧又播到那支绿茶广告。石安看他面色如常,不免问他一嘴:“他到底怎么样?混出头了?” 谢雨浓扭头看他一眼,知道石安说的是谁,只不过石安问错了人,现在没人知道戚怀风到底如何。 “不知道。” 广告很快播完,电视屏幕上又跳出小燕子和五阿哥,两个人总在斗嘴,欢喜冤家。 石安没心思看电视,在一旁嘀嘀咕咕:“他现在发达了,拿我们两个开裆裤兄弟全忘记了……嗳,他那个后妈生的小弟弟你晓得吧?跟衣衣一道在平江中心幼儿园读书。” 谢雨浓莫名道:“那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不都是去那里读幼儿园。” “啧,”石安把奶茶放下,老妈子一样跟他絮叨,“你不知道现在的行情了,现在平江外地人多了,平江中心幼儿园塞不下,本地人读都要靠点关系,衣衣是拖我一个表亲送进去的,多少难进。” 谢雨浓心头顿了顿,忽然想到去年夏天碰见高欣悦,也是说起读幼儿园的事……他心里有个猜想,等他看向石安,石安果然脱口而出。 “听说那个小弟弟读书,就是怀风托人找的关系。” 谢雨浓将信将疑,戚怀风不过事业刚起步,又不在平江发展,哪来的什么关系。 “你不要听人乱讲。” “我怎么乱讲了,”石安看了看四周,忽然压低声音说,“怀风没关系,他老板有关系,听讲他老板也是平江人,原先做外贸服装的,在本地还算有点人脉的。” 这一讲,又有七八分可信。谢雨浓默默不语,如果真是戚怀风帮的忙,那时间果然也能抚平一切,包括仇恨,当初他和戚家闹得多少难看,如今高高举起,也只是轻轻放下,化敌为友。如果是以前的戚怀风,是绝无可能的。 谢雨浓忽然又想到那个豹子一样漂亮的女人,想到她鲜红的嘴唇,看起来野心勃勃的绚丽笑容……也许是她教给的戚怀风,教给他做人万事留一线。那是标准的商人做法,不是为了找回亲情,而是为了将来人家挖起这只“凤凰”的来历,卖相不至于太狼狈。 可是安徽那件事呢?谢雨浓忍不住担心起来,那云的神通广大,总归也有局限。 石安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戚怀风如今如何风生水起,而谢雨浓却只是看着电视里再次出现的那支广告片,陷入沉思。 第75章 22 云端直梯 有一天夜里,谢雨浓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本来他是不接的,但是那一晚他睡得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就接了。 “喂?” “喂?小雨,是我!” 电话那头有欢呼和干杯的声音,谢雨浓揉了揉眼睛,从被窝里爬起来,打开了小台灯,脑袋懵了几秒,后知后觉道:“怀风?” “是我是我,我借朋友的手机给你打个电话!” 谢雨浓稍微清醒了点:“那你的手机呢?” “我的手机?哈哈,”电话那头不知道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他的手机被我们的酒泡烂啦!” 谢雨浓伸手在床上摸了摸,有点茫然无措:“那,那怎么办呢?” “你别听他们乱讲,”戚怀风大约冲他们嘘了一声,又一阵开关门的声音,那头忽然就安静下来,只有戚怀风低低地叫他,“小雨。” 谢雨浓愣了一下,没说话。 “我要敲定第一部 戏了,一个电视剧的小配角,今晚在庆功。” 谢雨浓这才听出他有些鼻音,应该是喝了不少酒。 “奥……你少喝点,那个……祝贺你。” “你就跟我说这些啊?” 他的口吻意外的有点发嗲,谢雨浓瞬间觉得自己是被美女蛇勾引的孱弱书生,真是招架不住,涨红了脸老老实实问他:“那你要怎样?” “你总要买点礼物给我吧?我第一部 电视剧诶。” 平时的戚怀风是绝不会说这些话的,也幸亏平时的戚怀风不会说这些话,不然谢雨浓迟早心跳过速猝死。谢雨浓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张了几次口,都有点大舌头:“哦,哦……买,买,买给你。” “真的啊,你说的啊?” 戚怀风像在那头笑了,说话时那些上扬的,轻飘飘的尾音都是带着笑意的——估计醉得不轻。而谢雨浓简直产生幻觉,总觉得他的嘴唇就贴着自己的耳朵,鼻尖仿佛嗅到浓厚的酒味,弄得他也醉了,晕晕乎乎。 第113章 “……你别这样。” “我哪样?” 谢雨浓眨巴眨巴眼睛,闷声不响,脸色又红一分。他可算是被戚怀风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大约是有酒气翻上来,电话对面没有再说话,有的只是一阵粗重的喘息,很久了才听见戚怀风说:“几号开学,我来高铁站接你。” “不用……”谢雨浓想了想,又补充道,“玉梅阿婆的大儿子开车送我去。” “奥……” 他这一声答应得像叹息,谢雨浓浮想联翩,不禁问他:“怀风,不开心吗?” “我?”戚怀风像忽然清醒了一些,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小雨,现在人人都祝贺我,从前不认识的人现在都突然想起我了,我啊,像云端上一样……可是只有你问我是不是不开心。” 谢雨浓听完他的话,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在胸膛里冲突。那一刻,谢雨浓真想掏出自己的心给戚怀风看看,告诉他,不管怎么样,你看我的心,总是相信你的。原来他也醉了,醉得胡思乱想,满脑子荒唐念头。 “……累的时候,就休息休息。” 戚怀风应了一声,又说:“不能休息,现在那姐的公司刚起来,只有我一个能赚钱,我得撑着我……不说这些。” 谢雨浓沉默了一阵,回答他:“我开学之后,就来找你。” “好。”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戚怀风轻轻吐出几个字,却很快被电话那头突如其来的欢呼和尖叫淹没,电话啪啦一声落在地上,脆生生的一个响——不知道被谁掐断。徒留下谢雨浓握着手机发怔,那头嘈杂,而这边却静得连心跳快一分也可以洞悉,谢雨浓当然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 却总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他说,小雨,我好想你。 谢雨浓不会去再去追问一遍,哪怕是听错也好,权当自己听到了。 这个悠长假期很快接近尾声,谢有琴提前一个礼拜就开始帮谢雨浓收拾东西,讲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是在良学住宿那会儿的行李,原封不动搬去上海就好。 只不过是吕妙林,一下觉得这个要买,那个要加,本来只有一个26寸的行李箱,忽然又多出一个28寸的大箱子来,家里还没那么大的箱子,这个箱子是蒋玉梅送的。蒋玉梅说,这只皮箱当时是老二读书时候拖去北京的,后来老二就在北京赚钱了,用这个皮箱交好运的。 最后一件未尽事宜是买电脑。上大学总要有个电脑,谢雨浓还在犹豫要不要拿工资出去买电脑,却没想到阿大妈妈忽然登门拜访,拿来一台旧的笔记本电脑,说是石安不用的,叫他带走。谢雨浓当然知道其实这背后,是石安的好意。谢雨浓还是收下了那台旧电脑,同时对远在澳洲的石安发了一条时差短信,告诉他,早点回来,一切平安。 距离离开平江的日子不过一周,谢雨浓不由也生出一种感慨。十三岁的时候,他和戚怀风去过一趟琴山,那天他们约定说要去上海,从此他一直记在心里——要去上海。其实他知道,上海不过是那两个小孩子能想到的最远最大的地方,他们约定的从来不止是上海,上海只是一个开端。 临近开学的前两天,闫立章约了谢雨浓见面。其实他一拿到通知书就发给谢雨浓了,谢雨浓知道,他没考上北京,也是要去上海。 他们约在小镇上唯一一家快餐店见面,闫立章点了一份套餐,问谢雨浓要不要,谢雨浓说不要,他就又加了一杯可乐和一份薯条。 两个人坐定,闫立章问他:“你几号去上海?” 谢雨浓如实回答:“就明天。” “啊,”闫立章像有点惊讶,面露愧色,“我们家一直在摆谢师宴和升学宴什么的,后来又陪我外公外婆去旅游,弄得我没空见你。” 外公外婆……想想应该不是司沁怡那边的,估计是他亲妈。谢雨浓抿了一口可乐,点了点头:“没事,以后都在上海,总归有空见面。” 闫立章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又是惊讶又是高兴:“真的啊?那我约你,你要出来!” 谢雨浓笑了笑,没有说话。 事实上,后来闫立章学业重不说,因为长得好一点,又深深遭受师哥师姐“折磨”,在上海的第一个半年,两个人一次面也没见过。 “你和戚怀风还联系吗?” 谢雨浓点点头:“联系,前两天还通过电话。” 他有意这样讲,因为拒绝闫立章早就不是办法,闫立章越挫越勇,只有借戚怀风才能稍微浇灭一点闫立章的热情,也真的只是一点。其实谢雨浓至今不知道闫立章喜欢自己什么,他是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还木讷,老人家总讲他老实过头。 闫立章面上果然有点冷下去,笑得讪讪:“哦……挺好的,你们关系一直好。” 谢雨浓抿了抿嘴唇,替他找了个恰当的话题:“之泠你见了吗?他要留在苏州,读苏科大。” 说到张之泠,闫立章也忍不住笑了:“我见过了,他家里现在又转变想法了,没人想到他交好运考得那么好,竟然上到苏科大,现在一心叫他学土木,将来进国家单位。” 谢雨浓面露苦笑,无奈摇摇头:“他不会松口的,我估计他那个学到头来上个半吊子,一级厨师资格证倒考到了。” “哈哈,我也这么想的。” 第114章 两个人一时无话,闫立章低头咬了口汉堡,发现他东西没怎么动,便问他怎么不吃。 谢雨浓看向他,笑了笑:“我不爱吃这些。” 闫立章嚼东西的动作变得缓慢,他知道,谢雨浓不喜欢的不止是薯条和可乐。 告别的时候,谢雨浓从书包里掏出来一支签字笔给他,上面还系了一根红丝带。 “这个,我本来买来自己用的,现在送你了,祝你一切顺利。” 闫立章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过那支笔。那支笔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里,指甲嵌进自己的手掌心,他忍耐了很久,总归不肯放弃,还是想要问些什么。却看见谢雨浓对他摆了摆手,一声轻轻的再见飞进耳朵里,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消失在街口。 其实那支签字笔他一直没舍得用。 只有一次,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走红毯,他在高档丝绒西服的口袋上不伦不类别了一支廉价签字笔,后来那支笔就和那套西服一起封存在他的衣柜里。那时候他刚出道没多久,买下那套西服,花光了他所有积蓄。 然而,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76章 23 日月星程 临行前,家里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谢雨浓拖了两只皮箱刚站在家门口,迎面就碰见一个人,他还有些惊讶:“啊……叔叔。” 钓鱼老三笑得很憨厚,望了望他身后,见没人,就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红包要塞给谢雨浓。谢雨浓一头雾水,非亲非故的给他红包,他肯定不会收,所以下意识先要推辞回去,谁知道手还没伸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怎么来了啦?” 谢雨浓扭头,看见谢有琴手上拎了一个塑料袋,眉头紧锁。谢有琴一眼就看到那只红包,整个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抓了过来塞回老三的怀里。 “拿走拿走,不要你的钱!” 老三为难地又把红包拿出来,想偷偷就递给谢雨浓。谁知道谢有琴拧了他一把,他吃痛哎哟了一声,红包没送出去,人已经被谢有琴连踢带掐轰出去好远。谢雨浓呆呆眨了眨眼睛,恍惚回过味来,下意识摸了摸后颈,好像有些发汗。 吕妙林一边解围裙一边快步出来,嘴里念念叨叨:“喔唷,你玉梅阿婆催死了,快走吧快走吧!” 一出来就看见谢雨浓杵在门口出神,吕妙林推了他一下,问道:“怎么啦?” 谢雨浓余光瞥见谢有琴拉着钓鱼老三拐进了一条小路,于是只说没什么,拉着皮箱就要走了。 蒋玉梅的大儿子在梅里市区一个棉麻公司上班的,是国企,开一辆桑塔纳,零几年的时候桑塔纳还是好车,到了一几年,就次一些,听蒋玉梅唠叨过,说是股票亏了钱,没有换车。谢雨浓就这样看他,看不出他是个赌徒,那时候的股市瞬息万变,早就不是九几年的光景,大部分人是赔得多,赚得少,普通人家根本不敢沾手。 谢雨浓见他西装革履,笑得很温和,也对他点点头:“大阿叔。” 于是他也点点头,说了句你好,文质彬彬的。蒋玉梅拎了一个红色塑料袋从家里跑出来,像是给谢雨浓装的水果。她打眼一看少了一个人,发觉是谢有琴没来,就问:“有琴呢?不来送送?喏,小雨,水果拿好,路上吃吃。” 谢雨浓接过水果,小声说了句谢谢,不过被吕妙林的声音盖过去了。 “我以为她早来了,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小雨,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呀。” 谢雨浓哦了一声,才慢吞吞地去摸手机准备打电话,正犹豫要不要拨通,身后便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嬢嬢。” 谢雨浓悄悄收回手机,看见谢有琴立定在自己身边,手上还拿着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心里就有数了。 开车以前,谢有琴敲了敲车窗,谢雨浓把窗户摇下来,还没看清谢有琴的脸,就看见那只牛皮纸信封被塞进来。谢雨浓接过来,隔着信封摸出来就是刚才那只红包。 谢有琴伸手进来摸摸他的头发,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神色,她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从说起。谢雨浓心里一紧,抢先她开口:“我都懂的,我能理解,妈妈。” 谢有琴面色一滞,又拍拍他的头发,忽然笑了:“妈妈知道了,你一切小心。” 车窗摇上,小汽车摇摇晃晃地驶动,像一艘小船,终于要飘离谢溏村。那些沉睡的记忆,忽然齐刷刷苏醒过来,随着浪花掀动着小船,谢雨浓好像闻到河水冰冷的腥味。他扭头从后窗回望她们,灰蒙蒙的尘埃中,村口的黄沙小路上站着他童年里最重要的三个女人,而最最重要的那一个,在他心里,他带着走了。 她们在他的生命里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不可被撼动。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小河汇入过大江大河,奔流不息的河水流到过很遥远的地方,而他却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他明白他来自哪里,也明白自己再回不去,只能在漫漫江河中,思念自己曾经一遍遍击打过的那块石头。 “你妈妈是嗲你的,上海么,来回方便的呀。” 大阿叔在前面笑着打趣。 谢雨浓回过头来,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2015年,8月30号,那是谢雨浓第一次踏入他梦寐以求的校园,也是他第一次去到上海。 谢雨浓看着校门口的门牌号——邯郸路220号,未来的四年,他的地址就是这里。距离平江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而这一个半小时,谢雨浓走了六年。 第115章 午间日光一束一束折射进拥挤的楼道,那些送行李的家长交首接耳,宿舍楼里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嘈杂感,谢雨浓拖着皮箱,抱着一红一白的两塑料袋水果穿越过一个又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门牌号。新生活的茫然很快淹没了他,让他来不及思考更多。 最终,他在属于他的那扇门停下,门牌号,307。 大阿叔总归不是谢雨浓的亲生父母,所以也只是客气地把他的行李搬上三楼,问了句要不要帮忙。谢雨浓谢过他,自然说不用,然后就下楼去送他。 等他又花了一阵力气找回到宿舍,宿舍里已经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长得还有两分相似。 谢雨浓最怕初次见面打招呼,一见到人连招手都不会了,只是木呆呆地说了句你好。 女孩子先对他伸手,说话听起来很精神,吐字清晰,后来谢雨浓才知道她学过播音。 “我叫叶青,金融的新生!” 谢雨浓茫然地伸出手,目光瞥向她的身后,叶青回了回头,又扭头大大方方向他介绍:“那是我弟,叶颂!” “我是她哥。” 那男生漫不经心地纠正她。 叶青没理他,而是上下打量了一下谢雨浓。那天的谢雨浓为了收拾方便,只穿了一套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套装,与叶青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叶青身高大约有一米七,踩了一双小粗跟的棕色乐福鞋,身着一条粗毛呢白色无袖连衣裙,包裹出她的玲珑曲线和挺拔的身形,剪一种当时很流行的短发,只留到下颚,目的是凸显女孩儿修长的脖颈和漂亮的锁骨。 如果她自己不说,谢雨浓还以为她是学姐。 谢雨浓正有些无地自容,却没防备被叶青一胳膊拐进怀里,弄得他更加手足无措,面红耳赤,挣脱也不好,不挣脱也不好。 “小老弟,你这个室友可以的!朴素!是大才!” 他哪里是朴素,他是穷……谢雨浓正踌躇,叶青就被叶颂拉开了,叶颂向他伸出手,笑得很礼貌:“你好,我是叶颂,哲学系的,我妹妹脾气怪,你别在意。” 谢雨浓晕乎乎地伸手,总算看清叶颂长什么样子,他完全就是翻版叶青,只是长得更英气,叶青的鼻子精巧纤细一些,叶颂的则看起来更挺翘鼻梁更阔一些,两个人除却鼻子,眼睛嘴巴一模一样。说话间,叶青又是一胳膊吊在叶颂身上,笑道:“怎么样,我俩像吧?我俩双胞胎呀!” “像的……像的,”谢雨浓收回手,低头看见自己一双旧帆布鞋正对着叶颂脚上一双崭新的耐克,忽然有些口干舌燥,“那个……我们男女住一栋楼吗?” 叶青哈哈大笑,拍了一把叶颂:“你这个室友太老实了,你以后多关照他呀!” 叶颂白了她一眼,才对谢雨浓说:“我妹来看看我宿舍,她趁乱跑进来的,本来只有家长能进来。” “哦……哦……” 谢雨浓一时间也没话讲了,还好宿舍里又进来了两个人,大家自然各自开始收拾东西,叶青也不好再久留,临行前她特地跟谢雨浓打了招呼,随后踩着小高跟婀娜多姿地姗姗退场。 叶颂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怪腔。” 谢雨浓一听,问他:“你们是上海人啊?” 叶颂点点头:“是,我们家在静安的。” 静安,那就是上海的市中心了。怪不得,他们兄妹两个从穿衣打扮就不一样。 宿舍里的另外两个,一个是山东人,叫陈铭,也是中文系的,190的身高,人高马大的,就是性格是山东人里难得腼腆的,总感觉他干什么都有点不好意思。最活泼的是另一个,杭州人,叫梁佑安,学金融的,用老话讲是白面书生,长得十分秀气,但又因为性格十分开朗,看起来倒有点花花公子的意思。 入学第一个晚上,四个人躺在床上闲聊,无非是老家如何,高中如何。就那点话,一时间说完也就无话可说。 忽然,谢雨浓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都为什么来上海啊?” 问这句话的是叶颂,谢雨浓觉得奇怪,他的语气听起来总有些落寞。 梁佑安最先回答,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发财啊!大城市好赚钱!” 陈铭憨憨地笑,提醒他:“你才大一。” “大一怎么了?我打算放假不回家,明年过年再回去,我要带一麻袋钱回去!” 一麻袋钱?谢雨浓想想也跟着笑了。叶颂像听见他笑,伸腿蹬了蹬他的床,问他:“你笑什么?” 谢雨浓想了想说:“我是觉得麻袋跟他气质不符。” 说完一宿舍都在笑。 又扯皮一阵,叶颂便开始拷问陈铭和谢雨浓又是为什么来上海。陈铭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扭捏了很久才说:“我有个女朋友,比我大两岁……在华东师范。” “比你大两岁!”梁佑安激动地坐起来,头脑风暴了两秒,连连赞叹,“看不出来啊,陈哥,你高一就跟人家搞上了?” 叶颂叫住他:“嘿,怎么能叫搞,那叫建立友好的交往关系。” 陈铭好像又是憨憨笑了两声,没有接话,他脸皮薄,容易不好意思。只是没想到他倒领先一步,人还没到上海,女朋友已经到位了。要知道,多少人考重点不容易,人人闷头苦学,哪里来时间谈恋爱。 第116章 梁佑安哀怨地倒回床铺里,羡慕道:“我也想有个大我两岁的女朋友,都说姐姐会疼人。” “满脑子废料……”叶颂怼了他一句,想起谢雨浓还没说,又蹬了蹬谢雨浓的床铺,“谢雨浓,你呢?” “我?” 谢雨浓把自己埋在空调被里,裹成一个蛹,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天顶,好像能透过无数层厚实的粉刷墙壁,穿越万里,看见谢溏村夏夜的漫长星河。 “我……”他顿了顿,闭上眼睛,“我是来看星星的。” “看星星?”梁佑安抬头看看窗外,疑心道,“莫非我视力不好,上海哪来的星星。” 叶颂也扭头看向窗外,没看见星星,他又倒回自己的床铺里,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也想去看星星。” 那一晚,没有人仔细问谢雨浓要看什么星星,也没有人听见叶颂要去哪里看星星。 谢雨浓的星星曾经是谢溏村,平江,梅里,最闪亮的星星,他是个追星星的人,一路执着地追来上海。至于叶颂,很久之后谢雨浓才知道,叶颂的星星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第77章 24 贝母 有的学校的军训安排在第一个学期开学前,谢雨浓开学前没有军训,后来知道,他们的军训安排在第一个学年的暑假。这样也好,谢雨浓最讨厌军训,他体能不好,良学的军训时间短,只有七天,也把他训掉半吊命。 新生开学最热闹的就要数各个社团招人,学生会就不用说,模拟联合国,新闻和英语,都是受欢迎的大社。叶颂陪叶青去面试了新闻,叶青基本上往那儿一站就被录用了,新生群里早就把她评为金融系新晋系花。至于叶颂,谢雨浓听说他准备了一段英文演讲,标准的伦敦音,不知道的以为在听bbc新闻,社长当场拍桌子说他们要了。 梁佑安则不走寻常路,去面了复旦鼎鼎有名的麦田剧社。 麦田剧社是复旦的双语剧社,一年在相辉堂上演两次学期大戏,跟东华,上戏和上戏曲都有交流,好的社内演员还会被借出去用。梁佑安说话实际有点杭州口音,奈何卖相太好,每年这些社团总是要一两个帅哥撑撑门面,于是一拍板,也就录用了。 四个人中午一道吃饭,梁佑安风风火火端了一盘饭钻过来,一放下就说:“诶,喜讯啊,我过了,你们呢?” 叶颂过新闻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这话无非是问陈铭和谢雨浓。陈铭过分腼腆,面试了几个社团都因为他说话磕磕巴巴没要他,现下也有些不好意思讲出口自己的窘境。 谢雨浓便替他解围:“我性格不大适合搞社团,就没申请。” 叶颂慢悠悠地剥一颗茶叶蛋,叹了口气:“你是对的,要不是叶青拉我,我也懒得去。” 其实谢雨浓没说实话,他不上心社团是他没心思上心,他满脑子都在考虑另一件事…… “叶颂?” 叶颂应声抬头,看向谢雨浓:“怎么了?” 谢雨浓放下筷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是上海人,你知不知道要买个礼物送人,去哪里买啊?” “买礼物?”叶颂沉吟着略想了想,咬了口茶叶蛋,嘴里含含糊糊的,“我还真不晓得……这样吧,我问问叶青,回头告诉你。” 谢雨浓说了句谢谢,又低下头吃菜。只有梁佑安嗅出一股子不平常的味道,问了句:“老谢,这刚开学的,你送礼物给谁啊?” 谢雨浓被他一双火眼金睛看得耳朵发烫:“有个朋友,在上海。” 梁佑安同陈铭相看一眼,故意搞怪说:“哦——我晓得了,也是友好的交往关系!” 陈铭脸一下又红了,只有梁佑安在那里嘿嘿直笑。叶颂知道谢雨浓脸皮薄,于是挥手叫大家专心吃饭,别瞎起哄,随后又扭头问谢雨浓:“你准备多少钱,主要叶青花钱大手大脚,我怕她买的太贵了……你别多心,我是怕你没那个预算,回头又不好意思跟她说。” 谢雨浓想了想,下定决心似的说:“嗯……贵点就贵点吧,没关系。” 他这话一出,四个人都是一愣。谁都看得出谢雨浓是个朴素的人,家境估计也一般,忽然就花这样大价钱给人买礼物。梁佑安与叶颂对视了一下,咳了一声,小心地问谢雨浓:“老谢,什么朋友啊?你别被人骗钱啊?” 不怪他们多心,那时候找谢雨浓这种小地方来的腼腆的男孩子骗钱花的也不少,而且一般也不会多骗,至多一条手链一条项链什么的。保险起见,他们还是要多问一句,哪怕谢雨浓听了可能会不开心。 谢雨浓倒体谅他们的用心,笑了笑说:“你们别担心,是我从小的朋友,他现在事业起步了,我想送他一个好点的。” “事业?”梁佑安疑惑地嚼了嚼,咽下去了才问,“老谢,你有做生意的朋友啊?” “那倒不是……”谢雨浓不好透露身份,只得含糊说,“是做模特的。” “奥……” 做模特就也不怎么稀奇了。 谁晓得叶青一听说谢雨浓要给人送东西,倒比谢雨浓本人还激动,像她就是那个收礼的。红色超跑直接开到男生宿舍楼下,引得一楼人都探出脖子去看热闹。叶颂听见有人叫他,就跑到小阳台去看是谁,一看是自己那个花蝴蝶一样的亲妹妹,一捂老脸,都不敢跟谢雨浓讲了。 照理来说,学生车辆是不允许进校园的,因为叶家家里有个做教授的叔叔在学校,又拗不过叶青软磨硬泡,所以学校里竟然有个叶青的专属车位。 第117章 那是谢雨浓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叶家的家大业大,红色小超跑的车标是一匹跃起的小黑马,后来谢雨浓听人说才知道,那就是法拉利。 谢雨浓坐上那辆车真可谓是勉为其难,总觉得是自己不配。叶青却浑然未觉,一边开车一边兴奋地碎碎念:“小雨哥,你给谁送礼物呀?我见过吗?哎呀,我跟你讲,送礼物这个事情我最在行了,一拿一个准!” 谢雨浓有些招架不住:“嗯,好,好……” “嗳,你要送给谁啦?我们好挑呀!” “就一个……做模特的朋友。” “模特?那买个首饰,项链耳钉都好的,还是你想弯道超车,直接买戒指!” 叶青兴奋得不行,谢雨浓却有些尴尬:“那个……是男生。” 叶青一脚刹车,两个人挺出去半个身体,绿灯一下变红灯。叶青眨了眨眼睛,扭头看了一眼谢雨浓,又匆匆回头去看红绿灯,轻轻拍了一下方向盘,低声重复了一遍:“男生……” 谢雨浓抓紧了安全带,别过脸去大气不敢出,他生怕自己一喘气,就被叶青听出端倪。 车子一路开到静安,路过金碧辉煌的静安寺,谢雨浓第一次看见这么气派的寺庙,好像真是金的,闪闪发光。叶青把车停进车库,谢雨浓抬头看了一眼,是一家酒店。谢雨浓就问了句:“我们不是买东西吗?” 叶青摆摆手:“久光那边肯定都塞满了,停这边,反正都要付停车费。” 谢雨浓忙说:“那停车费我来吧?” 叶青笑笑,没说话,只是挥挥手,叫他跟上。 零几年的时候久光就开业了,老百货很多都没逛头,因为守旧,久光一直是百货公司里活跃的先进分子,融合了日本和香港的百货公司管理经验,走在最前面。叶青不可能带谢雨浓去恒隆,嘉里,带来久光,正正好好。 她没有问谢雨浓的意见,而是直接带他上了二楼,她还不想谢雨浓看了一楼的那些价格就想跑路。她哥已经交代过她了,其实不用交代她也知道。二楼有一家她经常逛的精品店,价格还算实惠,有不少外贸尾单的首饰珠宝。 整个店面装修成一种港式沙龙的模样,地砖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孔雀绿色,偶尔点缀一块是丹红色。谢雨浓一进店就被顶上那一盏华丽的水晶大吊灯吸引目光,因为这盏灯,整个店都弥漫着一种温柔似水的霓虹光彩。 “阿姐,有啥新货色伐?” 叶青往红丝绒沙发上丢下小包一坐,翘起了二郎腿。谢雨浓看见她脚上的黑色漆皮高跟鞋,原来是红底的。 老板娘显然是她的老熟人,听见她这样说,又看看谢雨浓,对她使了个眼色:“哪能,有情况啦?” 平江话和沪语很相似,谢雨浓听得懂上海话,所以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叶青没直接否认,而是搞怪似的吐了吐舌头,赶紧起身拉了谢雨浓坐下。谢雨浓一坐下,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放,丝绒面的沙发柔嫩得像女孩子的肌肤,他坐立难安,只好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误入俗世的出家人。 叶青上下打量他一眼,念念有词地笑道:“真看不出来……” 谢雨浓啊了一声,叶青说没什么,又扭头站起身去和老板娘看货。 最后拿出来三个墨绿色金丝绒锦盒放在玻璃茶几上,挨个打开,两副是袖钉,一个是领带夹。 叶青拿起其中一副袖钉端详:“喔唷,阿姐,镶嵌贝母的啊?贝母又不值钱的啰,你少算我点钱啊。” 老板娘嗤笑了一声:“一年到头不知道被你少掉多少钱。” “那我是实话实说呀……” 叶青端详了一阵,扭头去看谢雨浓,谁知道谢雨浓看着一个方向出神,她顺着看过去,是一个装满戒指的柜台。叶青愣了一下,心想别自己那句胡话被他听进心里了。她用肩膀碰了碰谢雨浓的肩膀,假装没发现他走神,自顾自问:“就这副吧,我看就这副袖钉不错,贝母还不贵,也就几百块钱。” 谢雨浓还没说话,老板娘已经开始肉痛:“喔唷!我进货价都不止几百块钱了!妹妹,你砍价太辣手了!” “你这里卖男人的东西又卖不掉,我帮你清清库存呀!” 谢雨浓咽了咽,最终还是收回眷恋的目光,接过了那副袖钉,脑子里却是那副修长手指戴上银圈的模样……他暗暗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勉强扯出一个笑脸,问老板娘:“这个多少钱,我就要这个吧。” 老板娘伸出两根手指,两后面一个千字还没出口,就被叶青握住了手,叶青替她宣布:“两百块!” 谢雨浓摸摸鼻子笑了。两个女人七嘴八舌地讨价还价,最后那副袖钉,是六百块买下来的,叶青狠狠砍了一千四百块。 只不过叶青不知道,其实谢雨浓一个月生活费才六百块。 回到杨浦时,路上已经点起路灯。谢雨浓打开墨绿色的锦盒,黑色的金丝绒缎面上镶嵌着两颗洁白的包金边贝母袖钉,橙黄的路灯照得那两块贝母流光溢彩。谢雨浓心里有一种小小的雀跃,哪怕这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 叶青在转向的时候瞥见他脸上淡淡的笑意,于是也笑了笑,一路无话。 后来谢雨浓知道,其实叶青那天就知道,他要送礼物的人一定不止是他的朋友。 第78章 25 麦田 第118章 谢雨浓给戚怀风发了消息约他见面,只不过等到戚怀风回复,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他解释说自己在三亚拍戏,不在上海。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好,看了看枕头边那个墨绿色的锦盒,最终只回他说没什么,那就等回上海再见。 拍戏要多久,谢雨浓不知道,反正等待戚怀风的日子永远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谢雨浓除了上课,无事可做,于是决定赶个末班车,去参加社团。招新接近尾声,很多热门社团人都满了。 有天,梁佑安看他在宿舍公告栏前面张望,一下逮住他,问他干嘛。 谢雨浓有点不好意思地回他:“我看看还有哪里招人……” 梁佑安奇道:“你不是不进社团吗?” 谢雨浓更不好意思,只是含含糊糊说又想进了。梁佑安便陪他在公告栏前面看,海报基本都被撕光了,就那么几张,也不是很适合谢雨浓。梁佑安想了想,拍拍其中一张海报,试探性地问了句:“不然你来我们戏剧社?” “我?”谢雨浓连连摆手,“我可不会演戏!” “谁告诉你戏剧社一定要演戏啦!也有别的呀。” “……什么?” 梁佑安伸出一只手掰起来:“管道具的啦,舞台的啦,灯光的啦,还有策划,编剧,导演……总有一个适合你吧。” 谢雨浓听完,脑子里就只有一个想法——没有一个适合我。 不过还是拗不过梁佑安软磨硬泡,尤其是梁佑安说他特地拜托了社长,专门给他手下留情,这下人情债也已经背好了,不好不去。 谢雨浓硬着头皮背了一段台词过去,是梁佑安选的雷雨里的。 当时的社长是13级哲学系的胡杨,据说他从13年进本科开始就导了第一年的学期大戏,本来新生是轮不到的,是他主动和老社长打擂台,拿下了主导权。胡杨是个大胆的人,不走寻常路。 谢雨浓背完那一大段台词,真感觉自己是来丢人的,前面坐了几个前辈都憋着笑。只有胡杨,戴了个鸭舌帽,听见没声音了,抬头问他:“背完了?” 谢雨浓呆呆点头:“嗯,背完了。” 胡杨其实本身长得挺上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社内的演员,眼睛是男生里少有的桃花眼,谢雨浓也是在他抬头的时候才看清。 那双桃花眼在他脸上流转片刻,忽然笑了:“过关,下次例会你要来。” 谢雨浓一怔,不单是他一怔,其他人也是一怔,立刻就有人叫了:“胡导,你不能因为小梁说了句,就这么明目张胆开后门吧!” 胡杨站起来收拾了桌上的几张纸,漫不经心道:“谁开后门了,我可没开啊,胡说八道呢。” “那你招他进来做什么?” “演戏!” “还说不是开后门!你不讲规矩啊!” “什么规矩?”胡杨把那几张纸看了眼,揉成团塞兜里了,大声说道,“长得像我初恋男友,这就是规矩!招了!” 评委席一片嘘声,好像只有谢雨浓吓得心惊,看见胡杨要走,连忙追了出去。 “那个!胡导!” 胡杨两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看他追上来,忍不住逗他:“怎么,你要跟我谈恋爱?” 谢雨浓脸唰的一下红了,低下头说:“不是,那个,我可能不大适合做演戏……” “谢雨浓。” 谢雨浓应声抬头:“啊?” 胡杨伸出两条坚实有力的臂膀,抓住了他的双肩,定定地看着他,谢雨浓被他看得心脏咚咚直跳,不知道他要干嘛。 “你演戏真的烂。” 谢雨浓愣了一下:“……啊?” 胡杨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个学期,我一定让你脱胎换骨!” 谢雨浓不懂了:“可是比我会演的人很多,我……” 胡杨忽然松开手,摆了摆手,一脸的嫌弃:“那都没你有挑战性!”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谢雨浓愣在原地,回过味来——自己是被当了个实验品了? 很快,中文系一只呆头鹅因为长得像麦田剧社社长初恋情人,所以入选麦田剧社招新的消息传遍新生群。“呆头鹅”每天进进出出只好鬼鬼祟祟,以防被认出来。 其实复旦校园还不是法外之地,因为点八卦人肉传照片的事儿暂时还是不会发生。谢雨浓担心得有点多余,不过是他做“贼”心虚了,其实他一直到毕业也不知道胡杨那句像他初恋男友的话是真是假。 但是胡杨那样明目张胆表达自己性向所带来的冲击,比他这个玩笑给谢雨浓所带来的冲击要更大。谢雨浓本来以为他是开玩笑乱讲的,结果听梁佑安说,胡杨就是喜欢男生,现在戏剧社里有一个是他男朋友。 谢雨浓听完,忍不住好奇地抓住梁佑安问:“大家都能接受吗?” 梁佑安理所当然道:“什么年头了,男的就非得配个女的?帅哥配帅哥,也很养眼的,你不知道,每次胡杨跟詹秋棠站在一起,那真是……” 后面的话,谢雨浓一句也没听清。他心里有一种异常的激动,甚至产生一种向往,如果,如果他可以……他不敢想,他怕自己想太多,到头来摔个粉身碎骨。 戏剧社第一次例会,决定了上半学期的大戏是詹秋棠的原创剧目,叫《于每个星期五的晚上》。一翻开剧本,还没看两行,谢雨浓就红了脸,啪地一声立刻合上。胡杨正抽烟呢,看他脸红一下子乐了,冲他抬抬下巴,问他:“知道你演谁吗?” 第119章 谢雨浓知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主动说:“我想演瑟利卿!” 胡杨听完哈哈大笑,卷起剧本打了一记他的脑袋:“行啊!你也不是只呆头鹅嘛!” 詹秋棠不耐烦地踹了胡杨一脚,随后对谢雨浓温和地笑了笑:“我和老胡商量了,你来演周。” “周!” 谢雨浓一下子跳起来,当然连带着跳起来的不止他,还有在场的几个参演人员。 大家都看过剧本,周是西渡欧洲的日本艺伎出身,妖娆美丽,浑身散发一种糜烂的富丽堂皇气质。而谢雨浓—— 不怨大家说他是只呆头鹅。 詹秋棠清咳了一声,卷成筒的剧本在胡杨胸前一拍:“剧本我交出来了,演员,你给我调教出来,别埋汰我的本子。” “嗳,不是,詹老板,你也不劝劝!” “就是啊!小谢演那个男三都吃力!你一下给个这样式儿的主角!” “老胡,老胡,你考虑考虑,我要毕业了我——” “好了!” 胡杨伸手一收,嘴边叼着烟,忽然冲到谢雨浓身后,伸手把谢雨浓的刘海卯足劲儿往上撸了一把,露出来他完整的眉眼五官。谢雨浓被他的烟味熏得迷眼,偏巧露出一副天真又迷惘的神色,水亮的眸子,再配上精致的鼻子和一撇薄唇,不得不说…… “这张脸不演周,你们谁来演?!” 众人忽然安静了,梁佑安也混在人群里呆呆地望着谢雨浓,感慨道:“出鬼了,老谢长得……可以啊?” 又有人咕哝:“那也不能因为他好看就……” 胡杨忽然收回手,喊了句:“一个学期,我调教不出来,我退社!” 这句话就像一根定海神针,没有人再说二话。只有谢雨浓糊里糊涂地摸着自己的刘海,不明就里,他扭头看看排练室镜子里的自己——这叫好看? 不过他苦恼了没几天,就因为一则消息多云转晴。戚怀风说自己已经回到上海,周末庆祝杀青,叫他来家里吃饭。 那天,谢雨浓穿上了自己一直没舍得穿的崭新卫衣和牛仔裤,把那只墨绿色金丝绒盒子塞进书包里最安全的位置,独自坐了一个小时地铁和公交到戚怀风位于华山路上的一栋公寓楼。 整栋公寓楼都装修成一种安宁的棕褐色,电梯口摆放着一束金橘色调的鲜花,馥郁迷人。他乘坐一部金色的直梯一层一层地往上升,一路升到18层,电梯,叮地响了一声—— 21号,21号。 他踩过楼道里铺的暗红色静音地毯,感到脚下轻飘飘的,好像逼近云端,于是紧跟着他的心也飞起来。他一间一间的找,生怕错过号码,可是等到他真正来到21号的门口,他反而不敢冒然按门铃了。 谢雨浓把书包背到胸前,把里面那个墨绿色的盒子拿出来,攥在手里,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摁响了门铃。 门的背后有一阵响动,然后是闷闷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好像听见一声来了。 厚重的棕木门打开—— “怀——” 谢雨浓眨了一下眼镜,咽下半个字的同时,下意识把那个盒子丢进书包里,眼里的光忽然熄灭,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底。 开门的人倚着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她笑起来还是像猫一样敏锐,连他一丝波澜也不会放过。 “来啦?” 谢雨浓抓紧了书包,咽了咽——他从没想过来开门的会是胡因梦。 【作者有话说】 星期五友情客串一下,不过其实小雨不是周那样美艳的类型啦,小雨比较,呃……清纯? 第79章 26 虾饼 “欸,小雨,快进来!”戚怀风手上端了一锅东西,侧着身子伸头冲他打了个招呼,顺便嘱咐了句胡因梦,“因梦,把门关上啊。” 胡因梦答应了一声,眼睛却没离开过谢雨浓。她悄无声息地勾起嘴角,像猫舔了一口它的爪子。她敞开门,谢雨浓犹豫了一阵,才迈得动双腿,踏进这扇门。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那些雀跃的欣喜烟消云散,一盆冷水浇透了谢雨浓。 参加杀青的都是戚怀风在圈里比较亲近的人,那云是戚怀风的老板,自然在其列,据戚怀风以前说的,现在那云的公司主要还是靠他在赚钱,一个人拖全公司,累死累活,所以那云才给他租了这么好的公寓。 还有两个是生面孔,没听戚怀风提过。 一男一女,女生谢雨浓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只不过他们面容姣好,精致无暇都如同精美的瓷器一般,谢雨浓便知道,都是行内人。 在家聚餐不知道吃什么,无来就是吃火锅,个人爱吃什么就涮什么,解决众口难调一事,一群人围着茶几直接坐地上打算开吃。谢雨浓注意到那云今天没化妆,眼周些许发暗,看起来有点没精神,不过气场还在,长卷发在脑后拢成一个松散的马尾,她撸起袖子就开始给谢雨浓介绍。 “小谢,我是那云,我们见过的,”她先指了指自己,不过只是一句话带过去,随后就指向那个谢雨浓不认识的女孩子,“这是我朋友,现在是我们云端娱乐的小股东,关心禾,暑假里那个没人看的爱情片知道吧?她演的。” 那姑娘披着一头深棕色的栗色长发,碎发别在耳后,嘴唇擦着一层亮亮的粉色唇釉,见那云那样说她,她杏眼一瞪,可惜毫无威慑力,口吻有南方姑娘特别的婉转,生气看起来像撒娇:“哪里没人看啦!” 第120章 那云对谢雨浓摆摆手,小声说:“赔钱赔得一塌糊涂。” 谢雨浓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有点不适应这样的场面。 “欸!那云,人家第一次见我,你就拆我台啊!” “哈哈哈,那姐,你饶了我师姐吧!” 谢雨浓这才分了一分余光给胡因梦,胡因梦彼时正笑着附和那边的话,却还是轻轻扫过他一眼,未动声色。 那云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抬手又指了指那个坐在角落已经吃了一会儿的男生——他头发上还夹了两个做头发的金属夹子,把刘海掀起之后,精致硬朗的五官便显露出来,他跟戚怀风长得不是一种类型的,戚怀风五官也算深邃,但是是亚洲人的深邃,这个人的五官像欧洲人,双眼皮是眼窝凹陷凹出来的,眼珠子和头发倒是漆黑的,有点像墨西哥人。 他察觉到谢雨浓在打量他,于是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好。” 谢雨浓一下子如坐针毡,别开目光回了句:“……你好。” 那云看他不好意思,连忙招呼他:“你别管他,他一天到晚像人家欠他八百万,是我公司的模特,叫尚磊。” “奥……” 那云的眼睛在桌上转了一圈,落到了胡因梦身上,刚伸出手就被胡因梦一把握住,胡因梦笑得人畜无害,小卷发衬得她很甜美,谢雨浓注意到,她也擦了和关心禾一样的粉色唇釉,抿唇笑起时,嘴唇会有一种漂亮的光泽,像瓷器茶杯上那层薄薄的胎釉。 “那姐,我跟小雨哥哥认识的,我跟他一起读书的。” “哦,我都忘了,你也是良学的,”那云收回手,后知后觉拍拍自己的额头,旋即扭头叫了一声厨房里的戚怀风,“小七!还不来!你再不来,外国人要给你吃光了!” 谢雨浓茫然抬首间目光与尚磊交错,看见尚磊指了指自己,还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他们叫我外国人,我爸爸是法国人。” “奥,奥……挺好的……” 谢雨浓正喃喃不知所以,就听见戚怀风喊了一句回来:“别催呀!在端出来了!” 胡因梦挽着关心禾的手臂发嗲:“怀风哥哥,你弄什么好吃的啦!是不是专门弄给心禾姐吃的啦!” 谢雨浓后背一僵,看向胡因梦和关心禾,胡因梦笑得更似春风桃花一般,痴痴贴着关心禾咬耳朵:“还是怀风哥哥会疼人哦。” 关心禾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瓷白如雪的面庞染上一层淡淡红晕,杏眼弯弯的,只说了句:“吃饭吧你。” “来了来了。” 谢雨浓下意识回头,只看见戚怀风端了一盘东西小心翼翼地朝他走来。他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针织家居服套装,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有弄,换个人你只会觉得他邋遢,可这个人是戚怀风,谢雨浓总疑心他整个人在发光。 谢雨浓心虚地收回目光,默默让开了一点,那云也就顺势跟着他也让了一点出来,似乎有意叫戚怀风坐里面——坐关心禾旁边。 “干嘛,我要坐这里的。” 还没等谢雨浓反应过来,戚怀风已经把一盘子东西放在谢雨浓眼前,一屁股挤进谢雨浓和那云中间。三个人肩膀贴着肩膀,大腿挨着大腿,谢雨浓下意识抬头看他,目光相撞的瞬间,戚怀风在众人眼皮底下冲他眨了眨一边眼睛。 心好像又悄悄被掐了一把,咬了一口,谢雨浓低头看过去—— 不知谁问了句:“咦,这是什么?” 尚磊夹过去一块,咬了一口,下定结论:“虾饼。” 谢雨浓提起筷子,却只是盯着,始终没有去碰,他反而看向戚怀风。戚怀风正和那云在谈工作,只给到他一个侧脸,半个身体,看不清表情,却也能察觉到他的专注认真,他的下颚和额头都是绷紧的,偶然一个低头,像瞥见什么,手飘过来很自然地夹了一个虾饼递进谢雨浓的盘子。 速度太快,太过自然,谢雨浓自己也没反应得过来。 不过再快,胡因梦也会看到。 谢雨浓没空管胡因梦针扎似的目光,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盘子里的虾饼,忽然把筷子放下了。 啪嗒—— 戚怀风一顿。 “怀风,我有话跟你说。” 戚怀风回过头,有些发怔:“怎么了?” 谢雨浓对大家笑笑,说了句不好意思,拿起包就往玄关走,戚怀风不知道怎么了,自然就追着他去了。那云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两个人的背影上,回过头来,却碰巧看见胡因梦也在看他们,于是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心里无声无息已经有了一盘帐。 “我说你个外国人,少吃点,明天还要拍摄!” “那姐,我已经吃得很少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吃了两份肯德基!” 戚怀风靠在玄关的柜子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他们有点闹,你要先走?” 谢雨浓勉强笑笑,顿了一会儿,才从书包里掏出那个他藏了很久的墨绿色金丝绒盒子。戚怀风看见盒子,眼睛里一下迸出光来,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谢雨浓感觉到自己耳朵有点发烫:“你上次讲,叫我送你个礼物。” “那是,那是醉话呀,叫你花钱了……” “那你不要,我拿去退了。” “别别别别!” 第121章 戚怀风赶紧抢过来护在怀里,生怕他真的拿去退了似的。谢雨浓被他这副样子逗笑,心情放松不少,戚怀风俯下身子从底下看他的表情,也跟着他笑了:“你笑啦?我当你今天不开心呢。” 谢雨浓抿住嘴唇,刹了车,别开脸不看他,声音很轻:“没有,挺开心的……” 戚怀风直起身子靠回柜子,脸上一副小心翼翼又带几分得意的神色,他缓缓把那盒子打开——黑丝绒里衬上静静躺着两枚贝母袖扣,光泽温润如同两枚上好的淡水珍珠,皎洁得好似月光遗落。 送人礼物,自己选得好不是本事,收的人要开心,才是最重要的。谢雨浓悄悄打量他的表情,就看见戚怀风挑了挑眉,嘴角缓缓扬了起来。 “小伙子,眼光怪好的。” 谢雨浓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觉得自己找叶青一起买东西是个明智的决定。当然,他全然忘记自己其实是被叶青拖上跑车的。 “那肯定。” 戚怀风合上锦盒,闭了闭眼睛,把锦盒护在心口,正式地回了他一句:“谢谢,我很喜欢。” 这下谢雨浓感觉自己似乎不止耳朵烫,面颊似乎也有点发烫,只希望单是烫没发红。 “你喜欢就好。” “那回去吃饭?月亮虾饼还没吃呢。” 谢雨浓听见那四个字,心头又是一动。尚磊知道那是虾饼,但只有谢雨浓和戚怀风知道那是月亮虾饼。谢雨浓第一次吃月亮虾饼,就是戚怀风买给他吃的。虾饼就是虾饼,没什么稀奇的,可是加上月亮两个字,就是他们的记忆,他们共同的记忆。 吃不吃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他们共同的记忆,依然存在。 哪怕他们分离,记忆也还在。 谢雨浓兀自笑了笑,抬起头时换上一副轻松的神色:“不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并没有等戚怀风说出挽留的话,而是直接拉开门走了,连声再见也没有讲。走得太急,鞋没有穿好,幸好高档公寓的红地毯没有让他摔跤,他一路逃进电梯,担心戚怀风会追过来,赶紧按了一层,关门。 18层,上来时好像地久天长,心也飞起来,下去时,一下子,也就到底了。 走出电梯时,谢雨浓回首看了眼那副金碧辉煌的电梯,电梯合上,金色的门里映出自己的脸庞,没有发红,甚至是苍白的,徒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寡淡和茫然。 就好像戚怀风已经匹配得上静安区高档公寓的18层一样,他匹配的,他的位置,是在杨浦区邯郸路220号男生宿舍里的一张上床下桌的铁架床。 月亮虾饼只存在于他们的记忆,如今的虾饼,炸的油是新的,炸的人也是新的,早就不是当初的口味。不是换上崭新的衣服就能融入崭新的世界,虾饼早就从流行小吃的行列退伍,而戚怀风的世界,也已经不再适合他踏足。 谢雨浓在归程的地铁上,靠着地铁门看着穿越隧道时黑色窗户中的自己,那隧道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好像有什么一起跟着隧道,倏地一下,就过去了。 他掏出手机,给胡杨发送了一条信息。 「胡哥,对不起,我真的演不了,我会申请退社。」 第80章 27 白玫瑰 因为谢雨浓退社的事,弄得梁佑安很尴尬。组织上布置下任务——其实就是胡杨布置下任务,一个礼拜之内,必须说服谢雨浓放弃退社,否则就叫他也一起滚蛋。梁佑安恨不得穿越回两个礼拜前,拉住在宿舍公告栏前面对谢雨浓吹牛逼的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拱火,哪来今天逼上梁山。 谢雨浓这个人也奇怪,平时看起来闷声不响,你说什么,他都可以随便。可谁知道硬气起来,九头牛拉不回来。梁佑安好说歹说,他都不愿意,说什么也要退社。 陈铭和叶颂看梁佑安苦恼,又觉得其实麦田剧社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中午四个人一起吃饭,也帮劝了两句。谁知道谢雨浓忽然撂下一句我吃好了,端起盘子人就走了,弄得三个人一下都懵了。 没人知道为什么软柿子一样好脾气的谢雨浓忽然变了。 叶颂周末回家吃饭,跟叶青讲起这件事,叶青挑了挑眉,问他:“他最近还有别的事吗?出去过伐?” “出去?”叶颂皱了皱眉,想到有天晚饭谢雨浓确实没跟他们一起吃,“好像有一天……说是去见一个朋友,做模特的。” 叶青叹了口气,随手理了理自己新做的头发,悠悠道:“人家啊,是在经历人生巨变。” 其实说人生巨变是有点夸张的,但是叶青说得对,谢雨浓确实经历了一种变化。他回想起胡因梦过去说过的话,想要的东西不牢牢抓住,就会被人抢走。胡因梦当然错了,戚怀风不是东西,是个人,人是不可能牢牢抓住另一个人的,人是有脚的。 可是他确实抓不牢戚怀风,不过他也不相信胡因梦抓得牢。 大城市的开放,繁华,像久光精品店里那盏水晶大吊灯,琳琅满目的富丽与堂皇就那样泼洒下来,让他也恍惚了片刻。其实他不是胡杨,也不是詹秋棠,他没有本事也没有勇气与世俗为敌。 谢雨浓承认自己的自卑,敏感,胆小,还有极度的自私,他既奢求戚怀风看向他,又舍不得向戚怀风主动迈出一步。 而他终于明白,戚怀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孤岛,深海之下,他连带着一丛暗礁,水势退去,自然成就一片山脉。真正的孤岛,只有他自己而已。 第122章 谢雨浓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把自己的心关进盒子里锁起来。 他决定不要再去想了。 那本日记被他锁进桌子里的最后一个抽屉,锁上之前,他写了最后一句话。 「不要回头。」 梁佑安最终没有完成任务,但胡杨也没有真的让他退社。只是胡杨依旧不甘心,在某一天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他们宿舍,把《星期五》的剧本扔在谢雨浓桌上,很蛮横地问他:“最后问你一次,演不演?” 谢雨浓转过头,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回答他:“对不起,学长。” 胡杨绷紧了下巴,一副有火发不出的样子,他抽走剧本,一声不吭扭头离开了宿舍。梁佑安要追出去看看,还没到门口就听见走廊里一声响亮的“操”字。 宿舍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看向谢雨浓,而谢雨浓却依然只是摊着一本书,安静地做笔记。 从此,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 上海的秋天像一份露水情缘,只有一个夜晚般短暂,昨天还是短袖t恤,今天就是棉衣秋裤。宿舍里三个江浙沪土著习以为常,只是苦了陈铭,冷不防得了换季感冒。来势凶猛,大约是什么病毒感冒,谢雨浓和叶颂每天轮流给他带饭,梁佑安要排戏,没空着宿舍,所以自掏腰包给全宿舍买了板蓝根,每人每天供应一杯,允许续杯。 这件事后来被叶青晓得了,把她逗得笑得花枝乱颤。谢雨浓自此知道原来板蓝根并不能预防感冒,最多起个心理作用,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真的起效,三个人总归没感冒。 期末最后一门课考完的那一天,梁佑安给了一人一张门票,请他最最亲爱的舍友到相辉堂看戏。谢雨浓看了票子上剧目的名字,不是《星期五》,而是《红楼梦》,主演梁佑安。 叶颂恍然大悟似的说:“怪不得他身边最近总是一堆女孩子,原来是十二金钗啊?” 陈铭缩在他的床上,看着那张票子有点为难:“我要去吗?我怕传染人家。” “侬老早好了好伐,”叶颂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句上海话,察觉他听不懂,于是走到陈铭床边又换了普通话,“你下半学期病假太多了,形策那个老师挂不挂你还是回事……你也是,一个感冒,哪里有那么严重……真那么严重,你那个女朋友呢?怎么不来看看你?” 他的话一说完,陈铭的眼眶唰的一下就红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得出口话,哇啦一声竟然哭了出来。叶颂吓了一跳,谢雨浓也站起来看他,而陈铭依然沉浸地痛哭流涕,他们两人相看一眼,有点尴尬。 原来陈铭不只是感冒伤风,而是伤心。 最后的最后,陈铭还是去看了梁佑安的第一场大戏。只不过他看到贾宝玉新婚夜,黛玉在病榻上悄然离世的桥段时,又忍不住大哭一场,引起了一小片骚动。还好舞台远,听不太清,演员们倒没被影响。 结束时,全宿舍上去给梁佑安鲜花,陈铭扑倒在他怀里哭,一米九的林黛玉,着实是第一次见。梁佑安莫名地看着另外两个人,兴奋地问:“我演得就这么好啊?这么感动的啊?” 叶颂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咳了一声:“是林妹妹演得好。” “元春演得不好吗!” 众人回头望去,看见叶青穿着一身正红的凤冠霞披姗姗而来,那些珍珠翠簪簇拥着她,让她看起来比平常更加珠光宝气,容光焕发。新闻社的新晋小花,金融系的新任系花,她是被请来客串的。 叶颂嫌弃似的把一把康乃馨塞到她怀里:“有点一般。” 叶青一手接过康乃馨,一手扶着头上的一只冠,惊呼道:“要死了,我几岁啊,送我康乃馨!” 谢雨浓这才把手上的一把白玫瑰递给她,笑着说:“康乃馨是老板送的,我们买的是白玫瑰。” 叶青微微蹲了一下身子,笑意盈盈地接过了白玫瑰:“谢谢!” 话音刚落,天上飘落星星点点的几片花瓣,谢雨浓的眼上落到一瓣,他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舞台上方飞舞而落一片白色的花瓣雨,雪一般淋得人满头满身,铺满舞台,女孩儿们的欢笑声让他如临大观园真境。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大喊,演员再谢一遍幕! 下台却已经来不及了,谢雨浓被拉着一起挤在演员堆里谢幕。欢呼声和花瓣雨盖过耸动的人潮,他看见观众席里有个人好像一直看着自己,只是花瓣还没落完,他看不清楚。 他眨了眨眼睛。 花,渐渐就落尽了。 那个身影逐渐清晰—— 他在所有演员鞠躬的时候,抱着叶青趁乱塞给他的那束白玫瑰呆呆地站在那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看见那个人笑了一下,随后张大口型说了四个字——好久不见。 那是高考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谢雨浓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 下雪了,他淋到过别人的心事,他疑心那是错觉,谁知道那是真的,如今人家来讨回自己的心事了。 填志愿的那天,宋林兆言在第一志愿删除了北京大学,填上了同济大学,医学院。 【作者有话说】 本文所有人的学历五毛一斤!一切高校相关,纯属虚构!切莫当真! 第81章 28 无心 有的人天天见面也还是会紧张,有的人长远不见,忽然见面也依然一如过往。谢雨浓一直以为宋林是他后一种朋友,再见面才知道,其实不是。 第123章 “您好,您的两杯伯爵奶茶。” 服务员瞥了眼桌上那把新鲜欲滴的白玫瑰,微微一笑,默默把两杯奶茶端放在桌上,又把靠边的一只瓷瓮推到桌子中间。谢雨浓总觉得服务员小姐的眼神别有深意,那束白玫瑰是叶青跑得太快,被十二金钗的小姊妹拉去庆功,所以阴差阳错只得被他带走。 谢雨浓垂着头匆匆向服务员说了谢谢,慌乱间刚要端起自己的奶茶喝一口,手却被摁住了。他浑身一僵,盯着那只手一动不敢动。然而宋林并没有其他动作,几秒之后,谢雨浓听到叮咚两声,瞥见自己的奶茶表面还泛着波纹,一圈一圈如同他心上涟漪。 宋林收回手,又从瓷瓮夹了两颗方糖,丢进自己的茶杯里。 茶匙轻轻搅动,浅棕色奶茶的表面有一缕极细的烟雾般的白色渐渐弥散,最后消失。 于是谢雨浓也学着宋林的样子搅动茶杯,只是他心中有事,茶匙总是磕碰到杯子,碰壁时叮当脆响。 “这学期怎么样?” 宋林冷不防抛出问题,还好是谢雨浓接得住的。 “还好……我没加社团,学习的时间比较多。” 其实像谢雨浓这样,连大学语文都认真学的人属实罕见了。而他说的还好纯粹是谦虚,学期末出成绩,他的每一门课都是95分以上,如果这都是还好,梁佑安那种平均分在65到75之间徘徊的人,真不知道怎么活了。 宋林点了点头,了然一笑:“那就是很好了。” 谢雨浓没有否认,毕竟他也没有想要过分掩慧的意思,他们一起拼搏了三年,对方什么人性什么水平,彼此心中都有数。 “那个……”谢雨浓把茶匙放下,问道,“你现在在哪里读书?没有去北京吗?还是你是来上海玩的?” 宋林沉沉望着他,从前那双眼睛总是藏在玻璃镜片后面,好像总是看不真切,现在镜片没了,谢雨浓才怀念起他戴眼镜的好处。谢雨浓被他看得心慌,低下头去又开始叮叮当当搅动茶杯。 “我没去北京,我现在在同济大学医学院,准备分科学临床。” 搅动的茶匙停下,奶茶表面汇出一个小小的漩涡。宋林瞥了眼谢雨浓停下的手,抬眼继续盯着谢雨浓。谢雨浓的表情依然看起来分不出喜怒,只是眉头微微有一点点不易引人察觉的皱起。 同济是好大学,同济医学院也是广大学子的向往之处。可是谢雨浓知道宋林当初考了多少分,他是良学的理科第一名,数学只扣了五分,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去北大医学院,包括谢雨浓。他没有理由不去,可是他就是没去。 谢雨浓心里有个荒唐的猜测,他抬起头看向宋林,宋林也望着他,两个人久久无言,只有目光交汇,瞳孔中冉冉的光是心神波动的踪迹。 最终,是谢雨浓先低下头,茶匙,又搅动起来。 “挺好的,同济的医学院也挺出名的。” 宋林并不意外他的态度,如果谢雨浓再追问些什么,反而不像谢雨浓了。 “是挺好的,他们在精神病学上有很多专利,我未来有研究脑科学的打算。” 谢雨浓忍不住抬头看他,却见他神色如常,一点破绽没有,反而让自己开始怀疑人生。他以前只知道宋林嘴毒,没想到他这么会斡旋关系,反客为主。谢雨浓放下茶匙,轻轻咳了一声,把手伸向自己的包。 “我就先——” “我学医是因为你,你知道吧?” 谢雨浓怔怔看着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不,不知道……” “不知道?” 宋林定定看着他,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随后抓过身边的外套,缓缓站了起来。等谢雨浓回过神来,宋林已经穿好他那件驼色的羊毛呢大衣,臂弯里挂着一条白色围巾。不过半年未见,宋林却变了许多,眼镜,衣服,谈吐,还有一些……是谢雨浓不愿多想的东西。 宋林勾了勾嘴角,眼中有一种温和若春水般的笑意:“那就等你想起来了,我们再见面。” 临走前,他瞥了一眼那捧白玫瑰:“花不错,走了。” 谢雨浓下意识把手放到花上,扭头用眼神去追他的背影,冬天咖啡馆雾蒙蒙的玻璃窗中映出那抹暖色的身影,谢雨浓看见那条白围巾在风里飘起来,像一个风帆,再一个转弯,就消失在地铁站的入口,一个尾巴也没有了。 他回过头来,盯着手里的白玫瑰,玫瑰上冰凉的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 那个六月的雪,如今终于化了,一切心事又有迹可循。 说实话,谢雨浓确实想不起来为什么宋林说自己学医是因为自己,直到他接到了张之泠的电话。 “喂?雨哥?” 谢雨浓一个学期没有他的消息,接到他的电话号还挺高兴的:“喂,之泠,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呗,你还不知道我,混混日子……”张之泠吸了吸鼻子,说话的口气轻飘飘的,听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那个,雨哥,我这个寒假要去饭店实习了。” “实习?那,那你妈知道吗?” “你还不知道我妈?她只听算命的,我给那老头子弄了一瓶五粮液,搞定!” 谢雨浓还是有点担心,默了一阵问他:“之泠,我知道你想将来自己开饭店,可是也要留个退路,你一定要把书读完。” 第124章 张之泠笑嘻嘻地回他:“诶呀,知道知道,你现在跟我妈似的了……欸,你跟宋林见过了吗?我听说他没去北京,也在上海。” 提到宋林,谢雨浓就是一阵头疼,真是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忽然想到什么,问了张之泠一句:“之泠,你还记得宋林为什么学医吗?” “他?”张之泠有些莫名,不过还是回他,“不是你说他适合学医吗?” “我?”谢雨浓一愣,“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怎么不记得。” “也不是你,是我……但你说,你相信他会是个好医生这种话。” “不是,我没有,我——” 梁佑安忽然推门进来,谢雨浓看他手上都是东西,就跑过去帮他搭把手。啪嗒一声,不知道什么落在地上,谢雨浓还没反应过来,乐声就钻进他的耳朵,那些回忆电光火石般在他的脑海里明灭变幻。 「实在不知道学什么,就去学医呗!」 「胡说,做医生左右的是人命。」 「但如果我是患者,我愿意把性命交到你手上——」 谢雨浓和张之泠不约而同,说出那天他说过的那句话:“因为你是宋林,我相信你。” 梁佑安捡起手机,把音乐关了,连声说抱歉。 谢雨浓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他把东西给梁佑安放下,听见张之泠在电话对头感慨:“你也还记得啊!你当时那么说,宋哥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可感动了!我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都晓得!” 一切阴差阳错,原来都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欸,那个花,叶青没拿走啊?” 谢雨浓顺着梁佑安疑问的视线看向窗台那束白玫瑰,午后的阳光为它增添两分温柔的光华,悄无声息地盛放着,馥郁芬芳像看不见的泉水,又像不着痕迹的烟,静静地流淌着,倾向谢雨浓。 他浑身发了个抖,收回目光,匆匆跟张之泠说了声再见,随后翻开列表不断往下滑,滑到一个名字,咬了咬牙,还是拨了出去。 “喂?我想起来了,我们再见一面。” 第82章 29 芥末章鱼 「小雨,最近怎么样?我要去一趟成都,最近不在上海,你有事打我电话。」 谢雨浓盯着信息看了一会儿,只给戚怀风发了一句注意安全,随后关上了手机屏幕,面对起眼前的人。 这次,是谢雨浓点的单,一人一杯冰美式。 宋林背靠着沙发椅,伸长手臂,一只手在桌上点了点:“你说你想起来了?” 谢雨浓知道这不是重点,宋林想试探的也不是这个,他抬起头直视宋林的眼睛:“你为什么不去北京,来了上海。” 宋林默默承受他的目光,似乎也在揣摩他的心意,某一个瞬间,宋林垂了一下眼眸,再看向他时,眼里有笑意:“你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谢雨浓皱了皱眉头,重新说了一遍,“我要确定。” “确定什么?”宋林忽然把两个手都磕在桌上,将二人的距离拉近了几分,目光有些冷冷的,像一层薄薄的冰,“谢雨浓,你有问过他吗?你确定过他吗?” 谢雨浓迟疑地看向他,后背有些发寒,咽了咽才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宋林看了他一阵,认输似的点了点头:“好,我不问……我确实是为了你来上海的。” 谢雨浓忍不住着急地拍了一下桌子,又不得不顾及人的眼色压低声音:“你简直是胡闹!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考北医考不上?” “我知道,”宋林想也没想就回答他,眼神像一条蛇一样紧紧咬着谢雨浓,一口也不松,“北医我以后也可以上,但是我知道我不来上海,我们两个一辈子就没机会了。” 谢雨浓一时语塞,他的愠怒最终在宋林的笃定面前不值一提,他缓缓地靠回椅子,心中却动乱如麻,手脚都是冰凉的。宋林到底还是把那层窗户纸挑破了,按照宋林的脾气,他能忍到现在才挑破,不过也是顾虑谢雨浓的心意。 谢雨浓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倒退到那个时间扭转一切不成?不会的,就算正有办法扭转,人还是会不管不顾踏入同一条河流,他很清楚那种无法背对宿命的感觉。 但人总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宋林也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严格来说,谢雨浓从没答应过他什么,追来上海,不留情面地讲,完全就是宋林一厢情愿。可是宋林知道,谢雨浓一定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一向光明磊落的宋林,做了一回小人。 “宋林,我,”谢雨浓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才下定决心似的看向宋林,“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手机忽然进来一条新的消息,是戚怀风。 谢雨浓看见了,但没有动,他像在忍受一种撕裂的痛苦一样,挣扎着继续看向宋林。 “我已经不会再喜欢他了,我也不会再喜欢任何人,对不起。” 谢雨浓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宋林眼中是什么样子,苍白的面色,通红的眼眶,却还是强迫自己稳定着自己的肩膀,就好像一根硬生生绷紧的弦,其实只要谁愿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摧毁他的面具。 宋林靠回自己的椅背,仰天叹了口气,又垂首静默了一阵。 “谢雨浓,你其实不懂你自己。” 胡因梦也说过这样的话,说他不懂自己。谢雨浓不知道什么是懂,什么是不懂,他可能确实不懂自己,可是难道他们懂得的就是真正的他吗? 第125章 他胡乱抓过自己的羽绒服和书包,踉跄地站了起来:“我还要去打工,不多说了……再见。” 他欲逃离现场,昭然若揭,宋林却还是忍不住叫住他:“不把咖啡喝了再走?” 谢雨浓背对着回答他:“我不喜欢喝咖啡。” 咖啡馆的门铃响起,吧台的两个小姑娘望着一个人留在座位上的宋林,看见他顿了一会儿,忽然拿起那杯冰块早就化成水的冰美式,一饮而尽。 杯壁上冰冷的水雾浸湿了他的手。 宋林望向窗外,已经找不到谢雨浓的身影。 其实宋林知道自己注定是谢雨浓生命里的落花流水,因为他见过谢雨浓看那个人的眼神,谢雨浓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谢雨浓不懂自己,他不是喜欢那个人—— 他是爱他。 15年的时候,公办本科一年的学费是六千元,住宿费另付一千两百元。而谢有琴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三千五百元,加上吕妙林,两个人一个月也不过能拿五千元不到。每个月除了家庭开销,养老保险等,一个月还要给谢雨浓六百元做生活费。 然而六百元也只是刚刚好足够每天去食堂吃个饭,回宿舍刷刷热水,一旦遇到聚餐什么的,也是不够的,谢雨浓每个月都要从自己攒的钱里划出来一些贴补。 所以这个假期,谢雨浓做了个决定,留在上海打工。 叶颂知道他在找兼职,介绍他去了一家自己熟识的日料店,叫金阁,就在古北。谢雨浓本来不想承他的人情,但是这家店是熟人推荐制,私密性很高,自然给他开的薪资条件也很好,况且日料店的活也不会重。 唯一的缺点是不放春节,大老板是日本人,日本人的春节是中国的元旦,早就过了。 谢雨浓入职之后才知道薪资和工作量其实是成正比的。店里是包房制度,全是榻榻米,他主要负责送餐,按照日本的规矩,他每次要跪在门边打开门,向客人打招呼,然后才能走进包房,然后再跪下去,为每个客人上菜。 说实话,不在这个店上班,谢雨浓可能一辈子下的跪都不会比在这里一个周跪得多。跟他一起新进的一批服务员有三个,一个干了一个礼拜薪水都不要就走了,还有一个倒是干到了发薪日,结果发了工资,第二天就把店里所有人的联系方式都删了。 于是大老板招人更慎重,招得慢,工作却还是要有人做。于是只能平分到包括谢雨浓在的三个服务员身上,本来一周一次的轮休,也全部取消了,好处是,工资翻倍。 谢雨浓抱着上菜的托盘靠在厨房的一个角落一边等菜一边休息,昨晚有一桌客人凌晨一点才走人,老板虽然给了打车费,但回到杨浦也已经快两点了,再洗漱收拾一下,谢雨浓三点才碰到枕头。第二天又被梁佑安拖去给麦田剧社做了两小时小工,因为之前的事,谢雨浓对胡杨要求的一些帮忙一概答应,一边是工作,一边是人情,他快累死了。 “小谢,小谢?” 谢雨浓茫然睁开眼,看见学厨的学徒阿明正捧着一盘刺生拼盘举在他眼前。他赶紧摇了摇脑袋,举起托盘接好,刚要走,阿明忽然拉了他一下。 “怎么了,还有吗?” 阿明趁他张嘴,往他嘴里塞了块什么,滑溜溜,冰冰凉,一开始不觉得,嚼着嚼着一股又冷又呛的辛辣从鼻子冲到天灵盖,惹得他一下子什么瞌睡都清醒了。 “这是什么?” “醒了吧?”阿明笑眯眯地说,“芥末章鱼。” 谢雨浓满脸的痛苦神色,辣得几乎要流眼泪,含含糊糊道:“谢了谢了,醒了,全醒了。” 在金阁连轴转的日子里,谢雨浓都是靠阿明匀给他的芥末章鱼打起精神。阿明的师父说,阿明什么都做不好,只有芥末章鱼拌得最好。可是芥末章鱼虽然不起眼,却是日料店里不可或缺的一道菜,所以阿明一直留在金阁。 谢雨浓有时候想,这个世界也是像一家日料店,有的人是刺身拼盘,有的人就得是芥末章鱼,甚至红姜,其实每个人都不可或缺,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后来的谢雨浓回想起那段日子,总觉得鼻子是酸酸的,不是要哭,是感觉好像又闻到了那股掀翻天灵盖的芥末味。 谢雨浓吃完阿明给他芥末加量的芥末章鱼,又回到他的战场,熟稔地跪在走廊上,问好的时候听见庭院里的惊鹿动了一下,他的话被打断,打开包厢门,迎面撞进一双水波荡漾的双眸。 “小雨。” 谢雨浓愣了愣,就听见惊鹿好像,又打了一下。 他被风裹进一个怀抱,措手不及。 “……怀风。” 第83章 30 yuki 谢雨浓很快就返回厨房,阿明远远看见他,就把自己摆好了刺生拼盘提前端起来,准备好要送给他,谢雨浓却没有接。 “欸,干嘛?竹之间的,送过去呀。” 谢雨浓咬咬牙,拉住了一样返回来取菜的另一个服务员:“兰姐,我跟你换一下,竹之间今天你去送吧。” 服务员之间换个包房也不是什么大事,兰姐也只是迟疑了几秒,就答应下来,从阿明手里接过刺生,先行离开了。谢雨浓走到另一个学徒旁边等菜,阿明觉得他怪怪的,伸脖子问了他一句:“竹之间的客人不好对付吗?” ……是有点。 第126章 谢雨浓回想起戚怀风那副西装革履的样子,鼻尖好像还能嗅到戚怀风拥抱他时候那股淡淡的香水味。 “来,山药泥萝卜煮。” 谢雨浓收回思绪,用托盘接过两份萝卜,匆匆回到走廊上去。 那一天,最后一桌客人是谢雨浓负责的菊之间的客人,三个日本人,估计是在上海做生意的,三个人喝掉两瓶南部美人,醉得一塌糊涂。谢雨浓叫了阿明一起把其中一位客人扶到店门口坐车。那日本人挂在谢雨浓身上,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不知道在说什么。 而谢雨浓只是嗨嗨嗨地答应他,其实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那日本人忽然就很兴奋,抓住他的手,狠狠往他手背亲了一口,谢雨浓一下子懵了。还好这个时候那日本人的秘书到了,下来把他扶进车里,很不好意思地对谢雨浓鞠躬说了句十分抱歉。 阿明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刚才说什么一起回到熊本,钱不钱的,他看上你了!” “谁看上他了?” 谢雨浓后背一僵,呆滞地回过头去,感觉冷风直往脖子里钻。他看见戚怀风正靠着一根路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手里还夹有一支烟,还是那种褐色的细支,味道很凉的。 阿明两手缩在厨师服的口袋里,耸起肩膀悄悄问:“你朋友啊?” 谢雨浓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 “长得蛮帅的……”阿明又嘀咕了一句,随后吸了吸鼻子拍拍谢雨浓的肩,“那你们聊,我先进去了,冻死了……” 戚怀风笑了笑,丢了烟,两手抄开黑毛呢大衣的两边,插进西裤口袋里,一步一步地走向谢雨浓。谢雨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只被钉牢在捕捉范围内的猎物,无处可逃。 他忽然清醒过来,想到自己做下的决定。 不要回头—— “那个,你最近怎么样?” 戚怀风顿住步伐,停留在距他两米远的一个距离,缓缓抬起头看他,也许是没想到谢雨浓会先问好,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谢雨浓故意别开目光不看他,脚下却甚至硬着头皮主动向他走了两步,方便说话。 “你什么时候回的上海,不是去成都了吗?” 戚怀风没有再靠近,而是留在原地,回答他:“去了,拍完戏就回来了。” 他说话的口吻那样轻,一片羽毛一样落到谢雨浓心上,轻轻扫过,又勾出那些不安的骚动。 “哦……”谢雨浓把手背到身后,想了想,只能勉强自己笑了笑,“只看你拍了,怎么没看到播出来。” “都在审核,有一部拿到证了,估计最快……过年吧。” 一时间又无话可说,谢雨浓绞尽脑汁想再寒暄两句,却死活想不出来。他眼睁睁地看见戚怀风的鞋尖又离自己更近了两步,却不敢抬头,也不敢后退。进退两难,他要藏住自己的尾巴,只能原地不动。 然而戚怀风要比他想得敏感,谢雨浓听见他好像笑了一下,随后开口问道:“小雨,你是不是在躲我?” 谢雨浓像一只被捏住后劲肉的猫,僵硬着一动不敢动,飘忽不定的口吻却出卖了他:“我?我躲你干嘛……我太忙了,我打工很忙……” “金阁?”戚怀风扭头看了一眼店门口的灯箱,又回头打量低着头的谢雨浓,“你除了这个,还打别的工吗?” 谢雨浓老老实实回答他:“不打,就这个。” “有人介绍?” 谢雨浓刚想问你怎么知道,想了想,一定是刚才他问了店里的人。 “你跟叶家的孩子很熟吗?” 谢雨浓听完这句话,没来由的觉得很抵触,一时间也不紧张了,反而抬头直视戚怀风的眼睛:“他们是我朋友,不是谁家的孩子。” 戚怀风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转向他一旁走去,两个人并肩立着,却各朝一方。 “叶氏是上海有名的投资商,他们跟那姐谈过投资,金阁也是他们的投资项目之一,也就是说,你的朋友,其实是金阁的老板。” 他的话叫谢雨浓不由一怔,怪不得叶颂介绍他的时候,大老板表现得很恭敬。他只想过叶颂可能是客人,日本人讲礼貌些,没想到……谢雨浓抿了抿唇,有些不服输似的回他:“那也是叶家的产业,不是我朋友的。” 其实他心里知道不是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承认。 “随便你怎么想,”戚怀风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小雨,我说这些是想提醒你,上海鱼龙混杂,你要小心不要卷进什么是非里。” 那是谢雨浓第一次真正的,直接的,感觉到如今的戚怀风与自己的不同,他们真正走向路的两端,不管身体是否还站在一起。 心,好像忽然下起了雨,于是目光和心同时泛起涟漪。 谢雨浓用一种倔强的眼神望向他:“他们不是什么是非,是我的朋友,我还有活,我先走了。” 久别相见,他甚至没有和戚怀风说一句再见。 谢雨浓跑进店里,回到属于他的走廊上,却还是在某一个位置忍不住回头——从那个位置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大门外的那条街道。 橙黄的灯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驻足在那片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他周身缠绕着一层稀薄的烟雾,像一抹灰蹭脏了他的黑色大衣,一点火星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忽明忽暗。某一个瞬间,谢雨浓看见那地上的影子好似动了一下,庭院里的惊鹿,踢踏一响,他扑到墙边摁灭了走廊里的灯,黑暗里只有他咚咚的心跳声。 第127章 这样,他就看不见自己了。 那一天谢雨浓知道,原来,比暗恋更痛苦的,是一个人的失恋。 2016年的春节,是谢雨浓第一个不在平江度过的春节,那也是他在上海过的第一个年。金阁像往常一样开门迎客,他站在店门口跟厨师长一起迎接除夕夜的第一对客人,那是一对中日夫妇,带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儿,小姑娘穿着毛茸茸的雪白蓬蓬裙和黑色小皮鞋,说话时候中日混用,听不大明白。 谢雨浓和厨师长接过客人,就回到厨房准备料理。谢雨浓从阿明手里接过刚出炉的茶碗蒸,准备前往他负责的包厢。他远远就看见那个小姑娘在走廊上跑闹,她妈妈在她身后叫她的名字,好像叫什么淳子。小姑娘看见他,鬼精鬼精地一笑,一路小跑到他的身后,一把环抱住了他的小腿。 谢雨浓吓了一跳,刚要低头找她,就听见孩子鲜亮的声音:“yuki!” 谢雨浓只看见她乖顺的发旋儿,默默跟着她重复:“yuki?” 小姑娘仰面冲他甜甜一笑,露出漏风的一排小米牙,伸手指向庭院:“yuki!” 谢雨浓缓缓抬头望去,看见星星点点的白色从深青色的夜空中飘落下来,在庭院的光束中如鹅绒一般缓缓舞动,旋转,落下。 惊鹿,又响了一下。 他下意识往直通庭院的大门口看去,迎宾的两位姑娘微微鞠躬,正在为新来的客人指路。 那个人还是穿了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只不过这次的质地似乎更加精致,夜灯下闪着一种浅浅的金色星光。雪,在他的肩头化开,落下盈盈露珠,倒成为他冬夜的一份装点,叫他苍白而硬朗的五官更显得冷若冰霜。 是他,好像又不是他。 从前的他,像是一座凌厉的石峰,满山嶙峋,而现在的他,更像一具完美的塑像,他有一种噤若寒蝉的冷漠和一种令人神往的魅力,在他身上并存。他是注定要叫人爱恨交融的。 那双不近烟火的双眸抬起,谢雨浓没有来得及退缩,呆呆傻傻的,遥遥与他相撞于这个雪夜。 谢雨浓亲眼看见他的眉眼霎时冰雪消融,更带上一种如水温柔,薄唇,抿成一个上扬的弧度。他没有按照迎宾小姐的指引从回廊进入餐厅,而是快步跑进庭院里,在离谢雨浓最近的地方停下来,冲他张开双臂,拥抱了那年冬天上海久违的一场微雪—— “surprise!” 谢雨浓一怔,呆呆立在那里。 那一刻,谢雨浓忽然又觉得,他还是他。 第84章 31 冬春 戚怀风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还有两个穿着朴素的男人。谢雨浓这一次没有逃避,他们所在的雪之阁,是由谢雨浓负责的。上菜的时候,谢雨浓认出了其中一个男人身上一个小小的衣标。那样的标志,他在叶青的衣服上见过,听梁佑安讲,那是lv。 他们神色严肃,每次谢雨浓进入包间,就停下话题,只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菜品好不好之类的话。谢雨浓故意不看戚怀风,只是专心服务,他不想因为尴尬,上菜时候手抖。 上完前菜,他回到厨房,匆匆问了句:“雪之间点了雪蟹三吃,卡式炉准备了吗?我先端过去。” “我来我来!” 谢雨浓被挤到一边,定睛一看,是另一个服务员兰姐。 他愣了一下:“兰姐?” 兰姐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恳求道:“拜托拜托,雪之间里有个我喜欢很久的演员,你跟我换换吧!” “演员?”谢雨浓一愣,问她,“哪,哪一个?” 兰姐往卡式炉里换新的气罐,想了想说:“嗯……进门时候穿的驼色大衣。” 那就不是戚怀风,驼色大衣的话……谢雨浓怎么想也想不起那个人的脸,甚至另一个人的,他也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印象,心里眼里全只有一个人。重病难医,他不单重还久,痊愈总要点时间。 谢雨浓撇了撇嘴,说:“那你去吧,我去负责竹之间。” 兰姐端起卡式炉,心情很好地说:“我喜欢他两年了,他的电影我全看过,没想到今天见到真人了!” 可能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认真追星的人,谢雨浓有些小小惊讶,忍不住问了句:“他叫什么?” “曲如琢!好听吧!” 一直到接近下班,谢雨浓都没有再去过雪之间。而窗外的雪,也只下了那么一小会儿,还没有见到踪迹,就全部融化了,庭院里湿漉漉的,每一片叶子都像经历一次新生。 谢雨浓送那对日本夫妇出门坐车,那个叫着yuki的小姑娘早已经趴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阿明告诉谢雨浓,yuki,是雪的意思。 穿过回廊往回走时,谢雨浓看见雪之间的包房门大开着,人已经全走光了。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可是谢雨浓望着那个空荡荡的包厢,还是停留了一会儿。 等他回过神来要往回走的时候,却看见戚怀风甩着手从走廊的一边拐了出来。谢雨浓下意识停住脚,没有往前走。戚怀风探头看了看那个空包房,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以为我走了啊?” 谢雨浓眨了眨眼睛,脱口而出:“走了我好收桌子。” “我在你也可以收桌子啊。” “你不吃,你朋友不吃吗?” “我朋友都走了啊。” 第128章 谢雨浓总算抬头看他,却没有说话。戚怀风望着他,淡淡地笑,向他摊出双手,有点耍无赖的意思:“喏,麻烦你,给我张纸,你们卫生间没纸擦手了。” 谢雨浓立刻从口袋里抽了一张纸巾拍在他手掌心,急匆匆绕过他走了。 戚怀风一边擦手,一边缓缓转过身看他离开的背影,嘴角悄悄勾起,藏不住眼里的笑意。他正欲收回目光,余光瞥见一间空包厢里的一个服务员正在看他。他心情好,伸手打了个招呼:“新年好。” 那女服务员立刻小跑到门口来,兴冲冲跟他搭话:“你跟曲如琢吃饭,你也是演员?” 戚怀风笑笑:“快了,就这个月播。” “我会看的!再来哦!” 戚怀风摆摆手,返回包厢拿了外套,离开了。 兰姐回到厨房,谢雨浓正帮着阿明收碟子,看见兰姐回来,谢雨浓似不经意地问了句:“雪之阁的客人走了吗?” “走了走了,”兰姐春心荡漾,还没从刚才那小后生的笑容里走出来,“我感觉我要换偶像了。” “啊?”谢雨浓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取笑道,“这么快?你刚才还给人家送雪蟹。” “那是人家点的……欸,就是那个包厢里看起来最年轻那个客人,我刚才在走廊上碰见他!” 谢雨浓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笑了笑:“那是谁,跟你的曲如琢怎么比?”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忘记问了,他说他拍的戏这个月就要播了,我等着看就知道了!”兰姐推了推阿明,从口袋里掏出盒薄荷糖,往嘴里倒了一颗,小声八卦,“我送雪蟹,在门外听见里面另一个是导演,他们好像要拍电影,能和曲如琢拍电影,前途不可限量!” 谢雨浓默默收拾桌子,心里对这个曲如琢倒充满了好奇。影帝?拿了很多奖?可惜自己不记得他的脸,人家走的时候,他也没赶上多看一眼。 金阁的最后一盏灯关闭,谢雨浓穿好羽绒服,拖着一个垃圾袋,从后门艰难地挤出去丢垃圾。他好不容易把那袋半人高的垃圾拖到垃圾桶旁,天太冷,冻得他鼻子都闻不到臭味。谢雨浓拍了拍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有五分钟十二点。 他双手插在兜里,往大路上走。地铁早没了,不过大老板一如既往给了他打车费。谢雨浓站在路边等网约车,他把拉链一路拉到下巴,半张脸埋在衣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留神四周。忽然,他看见不远处金阁的大门口好像站了一个人,只是灯箱已经关了,黑乎乎的,辨不清楚是谁。 谢雨浓转过身去,手在口袋里攥紧。可能是那一晚真的太冷,也可能是谢雨浓太累了,脑袋犯浑,他竟然又回过头去,径直向那个人走去。 不要回头,还是回头了。 戚怀风吓了一跳,挫着手给自己的手心哈气:“你怎么从那边过来了?” 谢雨浓没理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又看了一眼,再抬头的时候,他对戚怀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新年快乐。” 戚怀风哈气的动作顿了一下,良久才露出一个笑来,路灯下,他的眼睛是明亮的。 “新年快乐!” 那是他们一起在上海过的第一个春节。 网约车在他身后鸣笛,谢雨浓如梦初醒,回头看了看车子,不好意思地对戚怀风笑笑:“麻烦你等我了,下次请你吃饭,我先回去了。” “嗳!” 谢雨浓一滞,手上感觉到一抹冰,他低下头怔怔看着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 他听见戚怀风着急地讲:“一定!” 谢雨浓咬着下唇,僵硬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匆匆抛下一句一定,上车跑了。 戚怀风的手指似乎总是冰凉的,那种冰凉,像雪化成一个吻,落在人的皮肤上。谢雨浓扭头看向后窗外的那个人影,看见他还站在原地,仿佛是看见自己回头,于是高高伸出手向自己告别。谢雨浓趴在车后座上,也悄悄伸出一小截手,挥了挥。 他喃喃地说了句:“再见……” 那注定是他人生中一个难忘的春节,那两句平凡不过的新年快乐,其实是他们之间一次默默的和解,虽然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到底是什么。 又或者说,他们分明知道,却都在绕道而行。 【作者有话说】 目前核对好的成稿已经全部放出,接下来的几天会闭关给s2收尾,观众老爷们,18号左右再见! 第85章 32 长途列车 大一下学期开学没过多久,戚怀风的第一部 剧就开播了。戚怀风兴冲冲给他发了消息,甚至开好了平台会员,叫他没事干看看,可惜谢雨浓实在没闲工夫去看。 虽然如此,他不看,自然也有人会告诉他。 兰姐每天抓着他八卦,说她听阿明说那个小明星和他认识。谢雨浓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回她,哪有什么小明星,阿明看错了。兰姐才不相信他,兰姐这个人工作水平一般,一到这些八卦的事情上,她第六感超神,一看一个准,谢雨浓哪里逃得过她观摩。 她笃定谢雨浓和小明星肯定认识,也不管谢雨浓承不承认了,就当唠嗑,每天同谢雨浓讲戚怀风新剧剧情。久而久之,谢雨浓没看剧也知道这个剧是个什么走向。大概就是戚怀风演女主的异性好友,人设有点像妇女之友,帮着女主追男主,结果自己却爱上了女主。 第129章 这实在是个有点烂俗的剧情,谢雨浓有点好奇收视率怎么样,就随口问了一句。 兰姐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兴趣:“喏,你还说不认识,现在关心起人家收视率了?” 谢雨浓支支吾吾:“路人就不能关心收视率?” “可以!”兰姐拖长声调,更卖力地擦桌子,“你朋友人气很高,都超过男主了,好多人在微博说希望他和女主在一起呢!” “都说了不是我朋友……” 谢雨浓嘟囔了一句,继续默默收餐具。心里却忍不住想戚怀风这一路坎坷,真的不容易,如今总算也是顺风顺水,苦尽甘来。 他忍不住追问兰姐一句:“欸,那兰姐你觉得他演得好吗?” 兰姐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下巴,思索道:“你真别说,他算是有点天赋,看不出第一次演戏,没准他是真情流露?” 谢雨浓顿了顿,问她:“女主是谁演的?” “女主?好像叫关,关……关心禾!” 原来如此,所以那天关心禾才会出现在他家。谢雨浓点点头,没有再问别的话,只是把最后一只酒杯放进托盘,卯足劲一口气端了起来,往厨房去了。 戚怀风的事业总算起步了,而谢雨浓也没有因为开学就离开金阁,只是从全职转为兼职,一周上五天夜班,大老板报销打车费。说实话,这样一来雇佣谢雨浓其实是有点不划算的,谢雨浓当然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有自信,只不过他觉得大老板更多是看在叶颂的面子上留下他。 不管怎么说,他确实需要这份工作来贴补生活费。 至于家里的情况……谢雨浓收到过一次谢有琴寄来的包裹,里面是几件新衣服还有一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装了两千块钱。谢雨浓想了又想,最终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回消息说自己收到了,顺便跟家里问好。 谢有琴的工作,年终是没有奖金的,而日常开销之后也节省不出多少钱,仅有的存款总归要拿来备用,匀出两千块钱鼓励他学习,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谢雨浓又翻看了那几件新衣服,大多是时下热门的款式,谢有琴的性子古板,也不大会在这种事上花心思。 这些衣服和钱,到底是谁送的,其实母子俩心照不宣。 谢雨浓只是担心,谢有琴毕竟还没有正式离婚,未来真要过上新生活,可能还需要走不少歧路。 他的生活有一堆琐事和细枝末节需要他斤斤计较,至于戚怀风……现如今他一帆风顺,谢雨浓真心祝愿他过得好,包括感情。 回程时,他靠在地铁里,对着对话框犹豫很久,还是发了个虚假的观后感过去。 「演技很好,特别自然,剧情也挺有意思的,听说反响很不错,祝贺你」 对面好像等着他发似的,他前脚发过去,后脚戚怀风就进来一条消息,回了一个害羞的猫咪表情包。谢雨浓抿了抿唇,地铁到站,他决定让对话也停在这里。 洗澡的时候,他故意用了凉一些的水,想把脑中的胡思乱想全部冲走,剪断。他自以为洗尽一身疲惫和心烦意乱,却还是在陷入柔软枕被时,辗转难眠。 谢雨浓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打开手机搜索了戚怀风的名字,果不其然后面紧跟着的就是关心禾三个字。 他迟钝了一阵,点进了搜索词。 这个词条里,大多数都是一些粉丝大呼般配,在一起之类云云,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谢雨浓翻看了一阵,只有一张照片,让他刷到的时候停了很久。 那是一张很模糊的偷拍照,高大的棕榈树下面聚着几个举相机的人,他们的焦点聚焦于树下两个相依而坐的年轻人身上。也许是有什么好玩的事,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应当是愉悦的,画面就那样定格在女生捂着嘴看着男生笑眼弯弯的画面,而男生也温柔地看向她,浅浅地微笑着。 海风吹起他们的头发,一切都缱绻缠绵得正正好好,是般配的。 谢雨浓呆呆盯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一直到手机屏幕自动熄灭,黑暗中,什么都消失不见,连他的脸也看不清楚。他没有再打开手机,而是把它默默放到一边,闭上了双眼。 在漫长的时间里,在他小心翼翼地暗恋戚怀风的漫长时间里,他不止一次想过戚怀风会和别的女孩儿交往,相爱,甚至结婚,生子,可是那终究只是想象,想象是一种很虚弱的东西,往往只是碎片,女孩儿可以没有脸,可以没有脚,没有手,甚至女孩儿可以就是他自己。 那样反复的毫无意义的预见,让谢雨浓恍然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十分从容地接受这一天的到来。 直到看到照片的这一刻,他才明白,不是的,不是的,他没有办法接受,过去的一切设想都不足以缓冲这张模糊照片带来的冲击。 与其说是冲击,不如说是毁灭性地碾碎了他的幻想。 其实他知道,戚怀风应该没有和关心禾在一起,可是就算不是这个关心禾,终有一天,也会有下一个关心禾,甚至不用是关心禾,胡因梦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他想起自己在日记里写下的那最后一句话——不要回头。 现在看来,与其说是放过戚怀风,不如说是放过他自己。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他亲手扼杀,总好过将来事实摆在眼前,逼杀他。他多想回到那个午后,回到那个摇摇晃晃的城乡公交车厢,回到戚怀风靠在他的肩膀上的那一刻,回到那粒种子破土发芽的那一秒,告诉那个时候的自己,停下来。 第130章 快停下来,你不知道喜欢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可是时间没有指针可以回拨,一切都只是平静地,自然地,就发生了,就生长了,那粒种子也早已经成为参天大树,埋在他的身体里,超负荷生长。 谢雨浓下意识攥紧被子,把自己的口鼻埋进枕头里,他好像有点懂得自己。 他可能已经不是喜欢他……他是爱他。 就像一趟有去无回的列车,谢雨浓搭上了,没有人叫住他。 梦中,那趟列车开过群山,穿越海底,直奔云端。谢雨浓一开始还会好奇地扒着窗户张望,后来的后来,一切绮丽景色都黯然失色,变成黑白模样。他孤零零地坐在车厢里,望着车门,却始终没看到那个人踏上这趟列车。 他想说,你好傻,怎么每次你都赶不上车。 而醒过来时,望见苍白的天顶,他才想起来,傻的是他。 第86章 33 冰冻港奶 上海的春天就像是夏天的一个讯号,啪地一下,响一个烟花,讯号只是讯号,没人等你反不反应得过来,夏天就已经化作你手上的一杯杯冷饮,密切把你接入新的篇章。 谢雨浓每每走在路上,总疑心那些绿色的植物树木,都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明明昨晚他睡前,一切都还是安然沉眠的。 宿舍旁的小卖铺上新了冰冻港式丝袜奶茶,谢雨浓路过的时候看见,忽然好奇是什么味道,于是也凑热闹挤进去买了一杯,几口喝了个干净,冰冰凉凉的,确实挺丝滑,就是杯子里全是冰,有点冻手。 他丢了垃圾,想了想,站在路边打开307宿舍群,问了句谁要喝小卖铺的冻港奶,他给带回去。梁佑安千恩万谢,说自己快被热死了,急需小卖铺的冻港奶浇灌一下。另外两个发了一串哈哈哈,也说要一杯。谢雨浓熄灭屏幕,打算再舍生取义挤一趟,可惜脚还没动,手机忽然响了。 谢雨浓看见来电显示是戚怀风,怔了一会儿,才接起来。 “喂……怎么了?” 戚怀风对他的态度相当不满:“没事干就不能打你电话啊?” 谢雨浓撇了撇嘴,没有回话,一抬头却正巧看见最后一杯港奶也被拿走了,着急地连说几次坏了。 “什么坏了?” “我的奶茶,被买光了……” “什么奶茶?好喝吗?” 谢雨浓回忆了味道,斟酌了一下说:“学校小卖铺新上的冰冻港式丝袜奶茶,性价比挺高,我本来要给舍友带的……” 电话对面沉吟一阵,又问了句:“全卖完了?” 谢雨浓下意识点点头:“全卖完了。” “那你现在到校门口来。” 谢雨浓一愣:“我去校门口干嘛?” 他的声音忽然听起来有几分得意:“我五分钟后到,接你去买奶茶!” “啊,啊?” “啊什么啊,校门口不好停车,你快点!” 谢雨浓着急忙慌地哦了几声,挂断电话就匆匆往校门口赶过去。偏巧路上遇到叶青,他上气不接下气没法儿解释,叶青却浑然未觉他的意图,硬拉着他吐槽了半天食堂阿姨的不公平抖勺行为。 “你说搞笑不!那个男的帅,我就不漂亮吗!轮到我就给我抖掉一半!” “那,那个,叶,叶青。” 叶青拨了拨头发,没好气:“你说!” 谢雨浓捂着胸口顺了顺,为难地说:“有人找我,我先走了。” “啊?那你快去吧快去,”叶青看他头也不回地就跑出去,忍不住提醒他,“那不是校门口吗?” “就在校门口!” 叶青看着他的背影好奇,什么人也值得他这样奔。 五分钟,谢雨浓因为叶青迟到了两分钟。 他赶到校门口的时候,气喘吁吁,后颈似乎出了一小层薄汗。谢雨浓张望了一圈,没看到熟悉的身影,正要打电话给戚怀风,忽然听见喇叭一响,就看见校门口靠边停了一辆黑色小轿车。 谢雨浓用手遮在眼上抵挡阳光,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晰,他左右看了,确实没有人,于是他试探性地朝那辆小轿车走过去。 驾驶座的车门,啪嗒,打开,谢雨浓呆呆地看着戚怀风就从那里钻出来,两手撑在车顶上冲他笑,他今天戴了一副墨镜,穿一件朴素的白衬衫。阳光落在他身上的某处,折射出一种夺目的光彩,谢雨浓眨了眨眼睛——是那副袖扣。 戚怀风炫耀似的伸出手晃了晃,问他:“怎么样,好看吗?” 谢雨浓匆匆低下头走到车边,看了看这辆崭新的小轿车,反而问他:“你什么时候学的车,这车又是哪里来的?” “一早学了,你忘记我之前在工地跟老张混……”戚怀风轻轻拍了拍车顶,心情很好地说,“那姐换车了,淘汰给我的。” 谢雨浓这才发觉这车有点熟悉,好像就是之前开来良学那一辆,他摸了摸车门,感慨道:“还挺新的。” “那姐用车很宝贝的,所以新……上车,带你去买奶茶!” 谢雨浓上了车才意识到哪里怪怪的,戚怀风说五分钟就到,那岂不是他就在附近,没事干他来杨浦干什么……所以戚怀风是来找自己的? “你……找我有事?” 戚怀风熟稔地打方向盘掉头,打趣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你是有关单位吗?” 第131章 谢雨浓只好闭嘴,心里却有点无法压抑的高兴,静安开过来还是要一段路的,他特地开过来找自己,不管是为了什么,总归是要他愿意。谢雨浓瞥见一眼他的袖子,又看见那副贝母袖口,确实很衬戚怀风。 他低头再看看自己,一件朴素得不能更朴素的白色短袖t恤,于是忍不住煞风景地问戚怀风:“这个天穿衬衣不热?” 戚怀风脱口而出:“为了戴你送的袖扣啊,不然你看我不戴,以后都不送了。” 谢雨浓故意别开目光,扭头看向车窗外,回他:“你现在赚得多,不该你送我东西吗?” “你又不让我送,上次送你个冰箱,你念了多少。” 说到冰箱,谢雨浓又是一阵头皮发麻,他可再也不想看到谢有琴和吕妙林那种深思熟虑的目光了。 “……好吧。” 戚怀风瞥他一眼,看他一直看着窗外,没有回头,以为他生气了。 “这不是带你买奶茶去了?” 谢雨浓下意识纠正他:“又不是买给我,是买给我室友。” 他这时候才想起梁佑安他们还在宿舍等奶茶,于是赶紧掏出手机回了个消息,说自己有事晚点回,到时候再给他们带吃的。 戚怀风看他专心看手机,顺便问了一句:“石安最近联系了吗?我太忙了,都没空找他。” 谢雨浓关上手机点了点头,告诉他石安一切都好,正专心准备八月的奥运会。 其实也不怨戚怀风联系不上石安,听说他不方便发消息,所以谢雨浓也只是给他发了邮件。 然而写信是个很奇怪的事,它要比即时讯息慢一点,再慢一点,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慢,让谢雨浓感到石安的时间过得异常平静。他上次在信里问,上海的夏天来了,不知道澳洲是什么天气?石安回答他,是冬天,昨天难得下了一场薄雪,回宿舍的时候,草丛都白了。 谢雨浓收到他的回信时,窗外的阳光绚烂夺目,身处北半球的夏天的他,并不知道南半球的冬天是什么样子。 小的时候又怎么知道,石安会先他们一步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世界这么大,谢雨浓也想去看看那些语言无法表达的广袤天地。 他怔怔收回思绪,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的流淌不息的车水马龙,不自觉叹了口气。 “时间,都过去好久了。” 等红绿灯的时候,戚怀风看见他依靠着窗边,双眸有一种混沌的光芒,像是在一个洞穴中向上张望这个世界,有许多思绪,许多心事,许多茫然,而甚至连车窗中映出的他的影子,都是忧愁的。 戚怀风张了张嘴,想问句什么,却听见有人摁了喇叭,红灯转绿,他该走了。 第87章 34 布歌东京 倒车倒了半天,谢雨浓终于警觉地问了句:“你今天第一次开这个车?” 戚怀风看他一眼,嘀嘀咕咕不知说了句什么,还在那里跟一个十分宽阔的停车位拉锯战。谢雨浓有点无语,忍不住不教训他:“你第一次开这个车,跑这么远,你知不知道注意安全啊?” “哎呀哎呀,你不要着急,这就好了……” 刹车一打,两个人的车座一震,戚怀风熄了火,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逛杨浦无非就是五角场,戚怀风其实不大熟悉,就听过合生汇挺出名,所以直接开来了合生汇。看看电梯里的指示海报,眼花缭乱,东西还有点多,于是戚怀风只问谢雨浓要去哪里。谢雨浓只是轻轻扫了一眼,说,b1吧,那里估计会有港式奶茶。 戚怀风没想到他认真只奔着港奶来的,一时语塞,但仍然说了句好,摁了b1。 一般上海的商场b1层都是一些亲民的小吃,奶茶甜品蛋糕,或者说卤味炸鸡排,快餐之类的,在物价飞涨的上海,也勉强算价廉物美。谢雨浓有时候要在古北解决一下晚饭,就是去这些大商场的b1层,找个拉面或者鸡排饭之类的,就是一餐。 谢雨浓看了一圈,最后忍不住将目光定格到一个深棕色的甜品柜台,自言自语似的感慨了句:“这里也有布歌东京啊……” 戚怀风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凑在他身边问:“哪个?你喜欢?” 谢雨浓下意识躲了他一下,瞥他一眼,摇了摇头:“三十八一个布丁,抢钱,不吃。” 说完他就果断地要扭头去找奶茶,却被戚怀风一把抓住了手,径直拖着他往布丁柜台去。谢雨浓诧异地望向他,却只看见他的侧脸,神采奕奕的模样,连一根发丝耀眼。 “来都来了,哥请你吃!” 谢雨浓呆滞了一下,快速低下头去,嘀咕了句:“谁是你弟……” “什么?” “没,没什么。” 2016年的时候,38元一小罐的布歌东京还是十分少见的贵价布丁,只在一些人口流量较大的城市的中高端商场设有柜台,主要目标的购买群体一般是办公楼里上班的白领女孩儿,精致的手作布丁深受她们的追捧,美味之余不失为一种饮食时尚。 而对于普通大学生而言,相比商场里38元一小罐的布丁,还是便利店里五块钱一个的鸡蛋布丁更加有性价比。如果不是戚怀风,谢雨浓不可能走向那样精致的甜品柜台。很神奇,他人生中第一次接触流行小吃基本都是戚怀风带给他吃的,月亮虾饼,章鱼小丸子,还有布歌东京的布丁。 第132章 谢雨浓小心翼翼地从店员小姐手里接过那个白瓷小瓶和小勺,用一种好奇地目光打量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贵价布丁。接过布丁,戚怀风对柜台里说了句谢谢,扭头却看见谢雨浓没动勺子,只是发呆,忍不住用肩膀碰碰他。 “发什么呆,吃啊。” 谢雨浓看他一眼,回过神来:“我只是好奇有什么特别的,这么贵……” “你吃吃看不就知道了,吃吧吃吧,买都买了。” 两个布丁,谢雨浓的是原味,戚怀风的是巧克力味。为了扔垃圾方便,两个人就站在柜台前面吃,没有新客人,两个店员小姐也乐得多看两眼帅哥,一时间两个人的评价变得至关重要。戚怀风尝了一尝,抿了抿嘴唇,似乎没品出什么特别之处,余光瞥见那两位店员小姐,也只好客气地付之一笑,扭头去看谢雨浓。 他看见谢雨浓的眼睛被商场的各色灯源照得亮亮的,另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惊讶,一扫阴霾,神色变得很明媚,全然没有车上那副忧愁。 戚怀风不由自主地目光追随他,捕捉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与他同频品尝布丁。 他忽然很想告诉谢雨浓,他很想念,他很想念自己跟他在谢溏村,在平江度过的那些平淡时光,曾几何时,他也在许多个夜晚后悔过,如果自己当初不是那么要强,是不是一切就不会成为只能追忆的过去,而是延续到此刻现在,制造出更多平淡却难以忘记的珍贵日常。 可惜时间从不回头。 戚怀风笑了笑,问他:“好吃吗?” 谢雨浓连连点头:“好吃好吃,我要买给我舍友尝尝!” 戚怀风把自己的那只空罐还给店员小姐,勾了勾嘴角,心情很好:“麻烦你了,选四个卖得最好的口味包起来。” “欸,不要四个,”谢雨浓一边掏手机,一边招呼店员小姐,“三个就好,三个就好!” 戚怀风一把抢过他的手机,管也不管他,招呼店员小姐包装了四个口味,刷了自己的手机付款。 谢雨浓有点不高兴他自作主张:“买四个就买四个,但我自己四个布丁还是付得起。” “我绑架你出来,怎么好叫你付钱?再说了,我的钱不给你花,给谁花?” 他又说这样的话,谢雨浓心里有点不高兴,又有点别扭,还想再说点什么,就被戚怀风赶紧推走了,拎着布丁带他去找奶茶。 他们找了一圈,在一家卖鱼蛋和鸡蛋仔的小店面看到了港式丝袜奶茶,谢雨浓有意拦在戚怀风面前,戚怀风也假装不知道,由着他付钱。 店员问:“还有别的需要的吗?我们家鸡蛋仔很正宗哦。” 谢雨浓闻到那股广式甜点特有的浓郁甜香,若有所思,于是扭头问戚怀风:“吃不吃鸡蛋仔,我请你吃。” 戚怀风一百个愿意,凑到他身边说好啊好啊,谢雨浓哭笑不得,觉得自己耳朵有点疼。 到底正不正宗,这两个土生土长的平江人并不知道,不过确实很香甜。因为商场里人多又没位子,他们返回到地下车库,坐到车里去吃。主驾驶那里正好放得下两杯奶茶,一人一份鸡蛋仔,车子里弥漫了一种与夏季格格不入的冬季甜美香气,谢雨浓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不知道澳洲有没有鸡蛋仔。” 戚怀风一听,知道他想起石安,于是说:“不着急,等他拿了冠军回来,我们仨一起在上海搓一顿。” 谢雨浓缓缓看向他,可能是想到了那样的画面,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种傻傻的笑来:“真的?” 戚怀风咧嘴咬了一口鸡蛋仔,扭过头去只留个侧脸给谢雨浓——他生怕自己笑得太明显,不够帅了。 “什么真的假的……吃他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太久了吧?” 戚怀风放下鸡蛋仔,抽过安全带系好,嘴里还是嘟囔了一句:“三天么,最少了。” 谢雨浓默默拉过安全带,也系好了,倒不求三天三夜,三个人一起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像小时候那样,挨在一起,说说无聊的话,那样就很好了。 明明是原路返回,开来时红绿灯堵塞漫长的一路,忽然就变得过分短暂了。谢雨浓把四杯奶茶和一盒布丁抱在大腿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路,留心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还有三盏,就要到校门口了。 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黄昏的天边烧起一片橘红,映得路上的行车都别具温柔,路灯亮起,汽车缓缓靠边停下,戚怀风松开安全带,谢雨浓下意识看向他,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相撞于微凉的空气,汽车里鸡蛋仔的甜香早就消失不见。 他们出去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不管多久,短暂得都好像一眨眼,一眨眼就好像一个幻觉。 谢雨浓那颗升起的心缓缓降落,回到他的日常,他别开目光去解安全带,勉强扯了扯嘴角:“我先进去了,今天谢谢你。” 戚怀风忍不住叫住他:“小雨。” “怎么了?” 戚怀风却只是微微颔首,悄悄攥紧了方向盘,谢雨浓瞥见他手上的动作,想到他今天一天突如其来的出现,一切都那么反常…… “你——” 手机响起来电铃声,戚怀风看了眼屏幕,下意识按掉,没有接通。谢雨浓看着他一系列已经称得上躲避的动作,总觉得哪里不安。可是戚怀风却只是抢先他一步,笑着说:“下次见,不要太辛苦。” 第133章 谢雨浓退出车子,拎着两袋子东西站在目送他开离,渐行渐远,汇入茫茫车流。谢雨浓微微低下头,不自觉咬住了下嘴唇。 车窗后,戚怀风的侧脸,是严肃的。 因为甜品和饮料,那是307宿舍异常欢乐而和平的一个晚上,谢雨浓捧着奶茶看几个大男孩儿因为争一个巧克力布丁“大打出手”,也跟着笑了一阵。只不过心底那抹冰凉却没有那么容易轻轻拭去,戚怀风的欲言又止和异常的沉默,都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他有一种预感,就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却不能知道是什么,于是只能尽量不动神色地等待着。 第88章 35 新闻 “…………喂?” 手机铃声响了一阵,谢雨浓才伸出手接通,今天的课上完了,他难得有时间睡个午觉,这个电话他本来是很不想接的。 他决定如果是骚扰电话就立刻挂断,对面却始终没有传来声音,他拿下手机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眨了几下眼睛,才确定来电显示人的名字。 “……立章?” “喂?小雨,是我。” 谢雨浓撑着床坐了起来,调整了一下嗓子,才问他:“有什么事吗?” “你看到新闻了吗?” “新闻?”谢雨浓从床上爬起来,准备下去开电脑,“什么新闻?到底什么事?” 谢雨浓听出闫立章浅浅叹了口气:“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我要有心理准备……” 谢雨浓愣了愣,似乎已经明白过来什么,电脑还在开机,他只好追问闫立章:“是不是,是不是他……” 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剩下半句话梗在喉咙里,只希望那是假的。 “他在安徽的事,被曝光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心上悬着的那把刀终于落下来,从戚怀风入行开始,谢雨浓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电脑亮起,屏幕右下角跳出今天的新闻,很快跳到娱乐版块,谢雨浓点开了那则新闻,比起文字,更让他触目惊心的,是那张照片,显然是监控截取的画面,虽然看不清楚,但如果是熟识戚怀风的人,一定也能一眼认出是他。 谢雨浓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青年,他当时原来瘦得只有现在的一半,头发已经很长,蓄着一些胡子,躬背低头,不知看着什么方向,满目皆是颓唐。离开平江之后,他到底过了什么样的日子,谢雨浓不敢再去细想。 闫立章听他不说话, 于是安慰他:“小雨,这个圈子里,既然有这种事,他现在又正出风头,难免被人抓住机会曝光出来……你……你不要太担心,他公司应该会处理的。” 谢雨浓点点头,后知后觉应了一声,实在说不出什么话,于是只说:“谢谢你告诉我,我……我先挂了。” “好,你保重,就这样吧,再见。” “嗯,再见。” 电话挂断,谢雨浓重新回头去看那则新闻,讨论区的内容不堪入目。他又打开手机,上微博看了一圈,确认这件事是昨晚就已经被曝光,只是他不关心这些事,没有察觉。所以……所以上一次,戚怀风突然来学校找他,是想告诉他这件事的,戚怀风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 热搜上已经挂上了两个相关词条,挨个点进去,全是乱七八糟的脏话,他的目光在繁多的信息中流窜,抓取关键词,却无非逃不过那几个字。 小偷 / 骗子 / 滚出娱乐圈 谢雨浓尝到一阵腥甜,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嘴唇咬破了。 屏幕上忽然跳出一个陌生电话,谢雨浓接了起来,他心烦意乱,声音有些发虚:“喂?” “喂?小雨吗?” 谢雨浓留神分辨了一下,觉得这个女声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还好下一秒对面就自己介绍起来。 “那个,我是那云,你还记得我吧。” “记得的,记得的。” 谢雨浓点开电脑上的那则新闻,猜测那云的这通电话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果然,那云回道:“小雨,我现在人在外地,有点事耽搁着,赶不回上海,怀风那边说没事,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想问你能不能去看看他?” 谢雨浓自然答应,那云连声说好,准备挂电话,谢雨浓才想到什么,追问了一句:“那个,那姐?怀风不会有事吧?” 那云沉吟一阵,回答他:“我当初签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但也是好事,以后真的大红大紫了,再被翻出来,不如现在就被翻出来。” “那……不会影响他后续的工作吗?” “影响是一定有的,会很难,但你别担心,我有数……那个,你帮我多照顾照顾他,叫他暂时别外出。” 谢雨浓低着头默默说了个好字,电话就此挂断,宿舍门正巧打开。谢雨浓看了一眼,是梁佑安和陈铭。 梁佑安手上拎了一袋子水果,往每个人桌上都放了两个橘子,招呼谢雨浓尝尝。谢雨浓心不在焉,剥皮的力气也没有,所以只是拿起来了,却没动。 陈铭是个敏感的个性,无意间瞥见他的脸色,试探性地问了句:“怎么了,老谢,心情不好啊?” 他下意识要说没什么,却看见手里的橘子,忽然间想起张之泠那天的一番话,想了想,还是对他们坦白:“我那个做模特的朋友,出了点事……” 第134章 “啊?”梁佑安连忙扯过叶颂的椅子,坐到谢雨浓面前去,“什么事啊?要紧吗?” 谢雨浓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只有沉默。他一言难尽,梁佑安也迟疑要不要继续问他,余光却正巧瞥见他的电脑屏幕,赫然是一则新晋小生被曝因盗窃进过拘留所的新闻。 梁佑安一愣,指着屏幕问:“这是他?” 谢雨浓这才发现窗口没关,他下意识把笔记本合上,啪地一声,干脆得过分,三人间一时只剩下异样的沉默,有些尴尬。 谢雨浓这才懊悔自己敏感过度,不该反应这么大,只得解释:“你们别误会……我……我不是故意要瞒着,我……我朋友他不是故意的,他当时是有苦衷。” 屏幕上那个新晋小演员,梁佑安是有点印象的,因为喜欢关心禾,他还看过几集最近那个剧,对这个演员印象也挺好的。只是没想到的是,原来谢雨浓的那个模特朋友就是他。 现下谢雨浓情绪这样不对头,看来是很好的朋友了。 梁佑安其实有意将来做这行,圈内事他也了解一些,新人出道发生这种事,几乎是很致命的一击。 “那个……”梁佑安想了想,问他,“我记得你说他也在上海,你不然去看看他?” 谢雨浓这才恍惚想起来自己是要走的,连声答应了几声,便立刻站起来收拾东西。 陈铭也在他身后附和:“对对对,你去吧,今天周五,你今天也不兼职,你不然在你朋友那边陪陪他。” 他的话是无心一句,谢雨浓却有心一听,收东西的手慢了一拍。临走前,他想了又想,还是拿了换洗的衣服。 去的一路上,谢雨浓都在给戚怀风发消息,只不过戚怀风一直没有回。谢雨浓给他打电话,电话又一直占线。他心里发慌,一下地铁就开始狂奔,担心那些夸张的娱乐新闻惨剧会发生在戚怀风身上。 华山路这套公寓,他是第二次来,感觉却是两样。上次来时他心中雀跃,云端一样,这次却感觉身陷泥沼,周身沉重阴冷。 他在走廊里焦心地查找21号的门牌号,足下忐忑。 等到了21号门前,他却没有贸然敲门,而是站定,做了个深呼吸,又在心里模拟几遍自己该怎么自然地打招呼,才举手敲门。 笃笃 笃笃 笃—— 啪嗒—— “敲敲敲!别敲了,你们到底想干什——” 戚怀风一怔,艰难地咽了咽,茫然诧异道:“小雨?” 谢雨浓看见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面颊呈现出一种没有休息好才会显露的青黄气,只是那一瞬间,那根弦就崩了,他模拟了那么多遍的自然开场白,一句也用不上。谢雨浓紧紧闭了一下眼睛,才能勉强把那些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给逼回去。 他暗暗掐着自己的手臂,逼自己扯出一个微笑,问了一句再平凡不过的话。 “吃饭了吗?” 戚怀风看见他,眉目间的烦躁一下松懈下来,只流露出一种自然的疲惫,他松开门把手,自然地往前一步,伸手把谢雨浓揽进了怀抱里,紧紧扣住。 那一刻,一颗心好像就那样贴着另一颗心,缓慢地同步跳动着,阴沉的冰冷的寒意,一点一点消失,四肢百骸逐渐恢复温度。相比于那样充满力量的戚怀风,戚怀风沉默与脆弱永远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那样的戚怀风,像汹涌的海水一般向他扑来,拍湿了他的身体,留下绯红的痕迹,好像一块一块深刻的烙印。 谢雨浓感觉他的心都碎了。 他伸出双手回抱他,低头埋入他的怀抱。 “你不要怕,我在。” 戚怀风像是受到触动,下意识把他抱得更紧,脑袋紧紧地贴在谢雨浓的颈边,近一点,更近一点。 他张了张口,却深感疲惫,再说不出多余的话,于是只是闭上了眼,哑然说了一个字。 “好。” 第89章 36 到站 事情要比谢雨浓想象的更加糟糕。戚怀风不接电话不看消息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私人联系方式被曝光,微信和手机涌入大量骚扰信息。谢雨浓一边翻他的手机,一边心颤,只是看了几眼,就被戚怀风夺过去关掉,丢进沙发。 谢雨浓看了一圈家里,没有开灯,乱是不乱,就是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沙发上扔着两条毛毯,已经入夏,这公寓没有开空调,却还是冷飕飕的。房间里也没有任何食物的味道,他刚要回头问戚怀风,就又被戚怀风抱了个满怀。 不同于进门前的那个拥抱,谢雨浓感觉这一回,戚怀风抱得更用力,他人又高一些,几乎要把谢雨浓半个身体往上拔。谢雨浓浑身僵着,有些手足无措,只好轻轻拍他:“那个,怀风,我们先吃饭吧。” 戚怀风用脑袋蹭了蹭谢雨浓的脖子,弄得谢雨浓痒痒的,心脏一阵狂跳。 “哦。” 他闷闷地回了句,不情不愿。 谢雨浓面上发烫,又拍了拍他:“松手。” 戚怀风松开他,脸上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谢雨浓红着耳朵背过身去点外卖,希望自己大声一点,能把这股诡异的气氛盖过去。 “你吃什么!我来点!” 只是久久听不见回应,谢雨浓一回头,就看见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他心跳漏拍,赶紧扭过头去,不敢再看戚怀风。 第135章 “你不说我就点粥了。” 今天的戚怀风,有点怪。 啪嗒—— 谢雨浓摁亮电灯,房间里总算有了些温和的暖意,也好叫他那些在黑暗中默默辗转的情愫,能够暂时不动声色地藏起。 最终,谢雨浓还是点了粥,酌情根据戚怀风的意见,又加了一份春卷和一份土豆饼。 两个人在厨房的小吧台面对面坐下来,谢雨浓才陡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戚怀风好好吃过一顿饭。上一次一起好好吃饭,好像还是在谢溏村过年的时候。至于之前来这栋公寓,他也没怎么动过筷子,不能作数。 戚怀风给谢雨浓夹了一块土豆饼,像触景生情,主动提起:“上次的月亮虾饼,你都没吃就走了。” 谢雨浓心中有鬼,有意躲避目光:“对不起,我当时有事……” 戚怀风只是匆匆瞥他一眼,专注把外卖盒里的榨菜拨出来,嘴上若无其事地回他:“其实你没事吧。” 谢雨浓浑身一僵,却不得不继续手上的动作,生怕被戚怀风看出更多。 “小雨,我总觉得你一直在跟我闹别扭。” “……没有,我没有。” 戚怀风看他一眼,很肯定地说:“你有。” 谢雨浓只好保持沉默,一语不发。 他是个闷葫芦,戚怀风不是不知道。戚怀风也无意逼迫他,所以又挑起别的话头:“你今天不用去上班?” 谢雨浓点了点头,心里松了口气:“嗯,我周四周五休息。” 春卷不错,戚怀风尝过以后,给他夹了个,顺便念叨了句:“周六周日金阁最忙,给你加工资吗?” 谢雨浓忍不住替他老板辩驳道:“本来不要兼职的,现在许我兼职,我哪里还有那么多要求。” “你这样会为你老板打算,你老板知道吗?” 谢雨浓听不得他阴阳怪气,硬梆梆回他三个字:“不知道。” 戚怀风捣了捣自己的粥,试探性地看他一眼,语气又小心起来:“生气啦?” 谢雨浓一声不响,只是低头喝自己的粥。戚怀风收回目光,扫到一眼他的书包,鼓鼓囊囊的,于是动手要去抓过来看看:“书包里什么东西,这么鼓……” “哎!你别看我的!” 到底手脚不及他快,戚怀风拉开拉链,谢雨浓手也没来得及伸出去,只好眼睁睁看戚怀风拎起自己的睡衣,笑眯眯地望过来。 “你来陪我睡觉的啊?” 他这个话有大歧义,谢雨浓最烦他好起来就满口胡言,说话一点没遮没拦,弄得他不上不下,面红耳赤。 谢雨浓埋怨似的一把把书包夺过来,重新拉好拉链。 “谁来陪你睡觉,做梦呢你……” 他嘀嘀咕咕一句,戚怀风没认真听,反而自顾自地说:“你这么担心我,我很高兴。” “谁,谁担心你……” 戚怀风没有拆穿他,专心喝粥。 谢雨浓有些没好气,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自己担心他担心得失魂落魄,这个人倒好,还有心情在这里开玩笑。这么一想,于是连看他吃饭都讨厌,谢雨浓往他粥里砸了个春卷,没好气道:“出大事了,你还吃得下!” 戚怀风夹着那春卷,美滋滋咬上一口,酥香满溢,好像比自己夹的要好吃,于是再指挥谢雨浓:“再夹一个给我,好吃好吃。” 谢雨浓瞪了他一眼,没动弹。 玩闹也有限度,见好就收,这个是戚怀风的优点。谢雨浓很不高兴了,他再惹人烦就没意思了,于是又恢复平常那副稳重的模样,语重心长道:“你不要着急,我跟那姐商量好了,一起出一个道歉声明,为我在安徽的事道歉,闹是肯定要闹一阵,但毕竟我名气小,过了这一阵,大家也就忘记了,等我的新作品出来,自然是用作品说话。” “新作品?”谢雨浓想到除夕夜的事,于是问他,“你要跟曲如琢拍电影?” 戚怀风一挑眉,意外道:“这你都知道?小看你了。” 谢雨浓心虚地抿了抿唇,他不想戚怀风觉得自己过分关注他,于是推说:“店里的姐姐说的,人家是曲如琢的影迷,那天看到曲如琢跟你吃饭,我想总不会无缘无故除夕夜一起吃饭。” 戚怀风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谢雨浓低着头,感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是,曲如琢要转型做导演,外行拍电影,业内人不看好,给的片酬也少,所以没人愿意演,他在我上一部戏的试镜现场见过我,觉得我很适合他的主角,那天还有一位就是那部电影的编剧老师。” 谢雨浓小小吃惊,忍不住看向他:“你真要拍电影啊?” 戚怀风点点头,耸了耸肩:“电视剧很多角色其实不太适合我,拍了也没意思,倒是很多小成本电影,我很感兴趣,说不定走了狗屎运,冲个奖。” “……随便你,只是我还是担心安徽的事总是被翻出来旧事重提。” 戚怀风难得长叹了一口气,盖好了自己的那份粥,谢雨浓瞥见他只喝了半碗,而他的语气也呈现出一种无可奈何。 “我总要为自己做错的事买单,是我做的,我只能认下,说什么苦衷……”戚怀风笑了笑,托着下巴看向谢雨浓,“那是说给我们小雨听的,外面的人,说给他们干什么。” 第136章 谢雨浓没听出他的重点,而是想到一件事,问他:“你知不知道是谁说出去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妈?” 如果是媒体挖地三尺,神通广大也就罢了,但如果是司沁怡,那就证明媒体的人已经接触到了戚怀风最原始的人际关系,谢溏村的那些是是非非,一地鸡毛,不可避免要被牵连出来,一起拉到太阳底下曝晒,榨干。 谢雨浓一想到那样的画面,就觉得毛骨悚然——那等于把戚怀风剥光了示众。 戚怀风看他眉头紧蹙,忍不住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与他相视时,闭了闭眼示意他安下心来。 “你不要为我担心,就算我的过去被摊开来议论,那又怎么样,我光明磊落,靠自己一手一脚,摸爬滚打到今天,我不害怕人群的审视。” “可是,可是……”谢雨浓欲言又止,却还是忍不住多嘴,“可是你姑姑的事呢?这些怎么讲得清楚?” “我为什么要跟他们讲清楚?” 他的目光过分笃定,谢雨浓只有如鲠在喉,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了。 戚怀风拍拍他的手背,掌心贴着他的指骨,像绵绵的草地贴着一座崎岖山脉,谢雨浓感受到他的温度,沉默良久,认命似的咽了咽,最终只是轻轻说了句:“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 谢雨浓茫然看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目光沉璧一般,既幽深又空明。这样的目光,像来自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也许跨越了千山万水,才吹拂至谢雨浓眼前,抵达他的心底,像一份不知从何而起的脉脉深情。一个荒唐的念头,又浮现在他的心里,谢雨浓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个声音,到底是胆怯还是无从说起,他不知道。 “小雨。” 戚怀风叹息一般叫他的名字,又落寞地垂下头去,手指在他的骨节上轻轻磨蹭了一下:“不论别人怎么看我,我只在乎你怎么看我。” 一股细微的电流流经谢雨浓的全身,他机械似的动了动脖子,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为什么?” 日光灯没有关上,房间里灯火通明,于是就有那样白瓷映茶般明了的情形,他们的目光相会于漂浮的尘埃之上,无声无形地缓缓流动,融汇,片刻前拥抱的温度,触感,似乎又清晰明了,甚至于更清晰,更明了,谢雨浓心底有个声音—— “你是不是——” “是。” 他的目光那样笃定,谢雨浓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牢牢抓住。 “如果你要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谢雨浓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看着他逐字逐句地把那句话补全了。 “是,小雨,我喜欢你。” 滴— 答—— 谢雨浓眨了一下眼睛,有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他的声音有明显的颤抖,长久以来的自卑,敏感,虚弱,让他疑心自己的耳朵。 “你在说什么,你累了……” 戚怀风扣住他的手指,少年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就像他们一路而来的复杂人生,风雨交织。 “我说,”戚怀风做了个深呼吸,故作轻松似的对他一笑,“谢雨浓,我喜欢你……” “做我男朋友好吗?” 谢雨浓的目光停留在他们十指紧扣的手上,他不自觉拧紧眉头,用另一手揉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声音格外的委屈,又异样的执着。 “我没有,我没有要你喜欢我……我只是……我只是自己要喜欢你……我没有……” 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声能够就这样轻易地被自己说出口,相比于他的告白,他更不敢相信戚怀风的告白是真的。 戚怀风伸手穿过他的头发,草草揉了揉他的脑袋,和声道歉:“对不起,是我自己要喜欢你,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 你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就喜欢你,你不知道我听见你出车祸,心脏都要停跳,你也不知道我看见你站在黄沙里工作,看见你那张拘留所的照片,我有多心碎,你更不知道我为了你,心动过多少次,又痛过多少次。 在谢雨浓的世界里,戚怀风永远是个背对他的人,他追随着戚怀风,而对于他的一切,戚怀风却一无所知。 “那你以后,”戚怀风停了一下,将他颤抖的手扣得更紧,“慢慢告诉我,好吗?” 那天,谢雨浓哭得很惨,他似乎要把那些年强压在心底的眼泪一哭而尽,那些漫长有如一个世纪的等待,和等待之后期望破碎的痛苦,他从来没有发泄过,只是默默地忍耐着,希望时间能够抹平一切。 可是偏偏戚怀风转过身来,偏偏他转过身来—— 雨滴落进心海,那辆永不回头的列车最终停留在平静的海面,他长久以来等待的那个人,姗姗来迟,踏入车厢—— 于是再坚硬的城壁,全部功亏一篑,毁于一旦,经年的委屈与酸楚,就这样肆意奔涌出来。 这一天,戚怀风才知道,谢雨浓远比自己想的要更喜欢自己。 他别无他法,只有好好爱他。 第90章 37 踌躇 可能是所有的眼泪都流了个干净,也可能是眼睛哭得过分痛了,谢雨浓到后来也已经不哭了,只是安静地坐着,一语不发。戚怀风吃不准他的意思,不敢贸然说话,于是也只有一语不发。 第137章 告白是件难事。谢雨浓大概想不到,哪怕是对戚怀风来说,告白也是件顶难的事情。如果要论起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总觉得是这一次动的心,下一次再想想,却觉得是更遥远的过去就已经生出的苗头。因此,连一副好的告白措辞也想不明白,只能拖着。 有时候,他总觉得谢雨浓应该也不是对自己毫无感觉。可看看现在,又觉得自己吓坏了他,把一个好好的人吓成了木头。 戚怀风懊悔自己因为新闻的事心烦意乱,告白得过于仓促…… “你是不是可怜我才喜欢我?” 戚怀风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抬头却看见谢雨浓颓然望着自己,不像幻听,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辩解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可能因为可怜你才喜欢你,我只是……我只是单纯喜欢你。” 他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嘴笨,竟然说不出一句好话来哄一哄谢雨浓。 谢雨浓恍若未闻,自顾自低着头说:“我知道,我这个人孤僻,又敏感多疑,没有几个朋友,你总为我好……可你实在不必因为同情我,可怜我,就跟我说喜欢我。” 戚怀风腾地一下站起来:“我绝对没有!” 他否定地干脆又着急,谢雨浓恍惚抬头,看见他面色发红,额头上一层薄汗——好像是自己把他逼到了。 谢雨浓闭上眼睛,手肘撑在桌上,双手盖住了面孔,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戚怀风。他从来没想过戚怀风会喜欢自己,更没想过戚怀风会主动跟他告白,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要在一起吗?如果将来影响到戚怀风怎么办,如果谢有琴知道了怎么办,如果……如果未来他们分手了,那又怎么办? 现在看来,暗恋原来已经是最好的出路,现如今真到了悬崖边,跳还是不跳,直接能够逼疯谢雨浓。 戚怀风本来对这件事还算自信,现在看他的反应,自信度也一下子降为负数。 “小雨,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谢雨浓松开手,露出脸看向他,从未有过如此坦荡:“我喜欢。” 他难得的直率倒令戚怀风不知所措,戚怀风有些局促起来,缓缓坐回位子上:“那为什么……” “……我不知道,”谢雨浓双手扶在额头上,无可奈何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敢想任何将来的事……我只要一想,就是担心,就是害怕……” 戚怀风一愣,忐忑逐渐变成心上隐隐的刺痛,他想伸手摸摸谢雨浓的头发,却看见他怆然闭上的通红双眼,最终还是又收回了手。 “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会让你这么不安。” 谢雨浓望向他,眼睛和鼻子好像又变得酸酸的,他皱起眉头,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的情绪,才没有叫眼泪又落下来。 “……没关系……”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了句,“我来收拾,你去洗漱吧。” 戚怀风想说他来就好,却看谢雨浓从他面前夺过那些碗筷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他最终只说了一个好字,离开了餐桌。关上房门之前,他忍不住又看过去,却看见谢雨浓背对着他,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久了,他察觉到谢雨浓似乎要回头,这才匆匆关上门,把那些思绪的绳索暂时割舍。 等他洗漱好出来,谢雨浓也早就收拾好厨房。 谢雨浓抱着书包站起来,疲惫地对他笑笑:“我看你还好,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戚怀风忍不住叫住他:“不住一晚吗?也很晚了。” “不了,我……”谢雨浓停顿片刻,找了个说辞,却十分勉强,“我明天还要上班,回学校住比较方便。” 从杨浦到古北的时间,几乎是静安到古北的两倍,这样的话实在也是没有借口的借口。戚怀风送他到门口,看他穿鞋的时候,发觉他的眼睛还是红得明显,于是忍不住又说:“你不然还是住一晚,你这样……你室友也会问你,你不好解释。” 谢雨浓后知后觉摸了把自己的脸,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事,我在外面逛逛,熄灯了再回去。” “小雨……” “怀风。” 谢雨浓抢先叫住他,以一种复杂的目光定定望向他:“你让我好好想想……你也再想想。” 说完,他扭头去开门,戚怀风却没能忍住拉住了他的手。 “我不用再想,我早就想过很多遍,你要想,那我就等你,我愿意等。” 谢雨浓看着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手心炙热,皮肤都翻起一层浅浅的绯红……谢雨浓笑了笑,掰开他的手:“我明白了……你不要着急,好好休息。” 谢雨浓把门合上,下意识靠着门板长吁一口气。他微微侧过头,总觉得那个人一定就在门后,没有离开。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是一种自私,所有的情绪与不安都留在这间屋子里,让戚怀风一个人承受……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胆小的。 谢雨浓摸了一下门板,闭了闭眼,离开了21号。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他们都没有再联系,不过谢雨浓一直很关注新闻的进展。他看到云端娱乐,也就是戚怀风的公司,发布了一则道歉声明,同时也发送了一则律师函,讲清当年前因后果的同时,依法对某些不良媒体提起诉讼。 网络上的风评开始有了扭转的趋势,有的人同情戚怀风当年的辛苦遭遇,也有的人开始指责无良媒体用非法手段盗取拘留所画面,侵犯个人隐私,自然也不乏一些坚定地讨伐党,觉得戚怀风道德有亏,应该自觉退出娱乐圈……诸般种种,瞬息万变。 第138章 兰姐也受到网络风评的影响,忍不住为戚怀风担忧起来:“小谢,你朋友没事吧?” 谢雨浓收拾桌子的手顿了顿,想了想,难得没有否认,而是说:“他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兰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很快恢复精神,埋头跟他一起卖力地收拾桌子,念念有词道:“我想也是,我看那小伙子很不同的……” 谢雨浓微微一笑,脸色还有些苍白。 两个人到厨房还东西,阿明接过他们手里的托盘,放进水池。谢雨浓扭头要去处理垃圾,却被阿明拉住了手。 谢雨浓回头看他:“怎么了?” 阿明指了指自己的脸,担忧道:“你不照镜子的吗,你看起来很不好。” 谢雨浓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破罐破摔地来了一句:“没发烧就行。” 阿明撇了撇嘴,没说话,只是悄悄看了眼身后,靠近了谢雨浓。谢雨浓下意识要躲呢,却看阿明变戏法一样手里捧出一个日式茶杯,弄得他不由一愣。 “这是……” 阿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把那个尚有余温的茶杯推到他怀里,叫他拿着。 “我藏的一杯茶碗蒸,喏,勺子给你,你躲去后门吃,不要被我师父看见。” 谢雨浓护住杯子,心上不由一暖,他别无回报,只有说句谢谢。 临近午夜的古北,只有在一些居酒屋聚集的小巷还算热闹,金阁的位置有点僻静,现下除了孤零零的一盏路灯作伴,也再无其他。 谢雨浓坐在后门的台阶上,小心打开了阿明给他留的茶碗蒸。多亏阿明,他现在也晋级吃到第二份前菜了,如果能在此长久做下去,毕业之前,没准还能吃到刺身拼盘。想到这里,不免又觉得好笑,他无奈地摇摇头,挖了一勺炖得柔嫩的蛋羹,抿进嘴里。 只有一些余温了,不过还是很鲜。 “小雨?” 谢雨浓的手上一僵,抬头望去,漆黑小巷的唯一一盏老式灯泡底下站着一个人,那样黄色的灯光,让他的棱角看起来不那么分明,反倒有种浸润在旧时光里的柔美。只是一个礼拜没见罢了,却好像不知道几个秋天过去。 明明他什么也还没说,谢雨浓却好想说一句,我也好想你。 夏夜晚风多温柔,却不能替我多诉一句想念。 他笑了笑,念他的名字:“怀风。” 第91章 38 回头 谢雨浓抿了抿唇,最终没有问他为什么来这里,而是问了句别的。 “都处理好了?” 戚怀风脸上忽然露出一种释然的喜悦,几步小跑过去,坐到谢雨浓的身边。谢雨浓看见他的神色,心头一动,又一酸,自己怎么叫他变得这么小心翼翼。 “都好了,所以那姐才放我出来。” 谢雨浓面露忧色:“你之前都不能出门?点外卖?” “没有,尚磊他会做饭,他做好了会给我送一点,我自己也做一点……都还好。” 谢雨浓点点头,一时无话。 戚怀风看他手里捧着一碗茶碗蒸,便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是不是上次那个小厨师送的?” 谢雨浓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里,淡淡应了一声,想了想,又把那份茶碗蒸给戚怀风递了一递。 “尝尝?” 戚怀风手已经伸过来,却忽然又推了回去,回说:“那是你朋友送给你的,我怎么好吃你的,而且,你还没吃晚饭吧。” 谢雨浓望着自己手中小小的茶碗蒸,呆呆看着汤汁中映出的灯影,好像杯中落入一轮月亮。这样的月亮,谢溏村的河里也有一个。 他呆了很久,忽然问:“怀风,我们认识多久了。” 戚怀风想了想,说:“八岁到现在……十一年了。” “原来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间,他们纷纷经历生活的巨变,重创,生离,死别,经受洗礼,又淬炼新生。别人看到的只有谢雨浓和戚怀风,而他们互相看到的,是小小的谢溏村,香灰弥漫的黑白葬礼,一张张或慈善或刻薄的嘴脸,一条条雾霭笼罩的迷途。 那些破碎后,又努力拼凑出的自己,是他们互相捡起对方的碎片,亲手揿进对方的生命里造就。 他们是彼此最好的伙伴,也是彼此最好的亲人,更是彼此在世上的另一块拼图。 长久以来,谢雨浓好像因为他的一己之私,忽略了,漠视了,他们的曾经。以至于到如今,戚怀风就坐在自己旁边,却不敢多靠近自己一步。 谢雨浓的眼眶微微发酸,他忍不住用手撑住额头:“怀风,对不起,是我的错……一直是我推开的你。” 戚怀风一愣,忙说:“小雨,你别——” 谢雨浓摇摇头,自顾自地说道:“我自卑,自私,只想着自己的感受,从来不肯相信你,不肯相信你不会变,不肯相信你会永远记得我们经历的一切,我只愿意去相信你已经走得很远,不记得过去,因为只有这样,只有这样……” 他迟钝了很久,才认命似的闭上眼睛,说出那些埋藏在他心底太久的话。 “只有这样,只有我把你想得很坏,我才能接受自己的喜欢不被回应,但其实,其实你一直没变,是我自卑,胆小,连你的真心也不敢回应,我想我回应了,我从前那样想你,又算什么呢,我真的……我真的太糟糕了……” 第139章 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泪水已经淌湿他的面颊。戚怀风第一次听到他心里真正的想法,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所以这么久以来,谢雨浓一直都是一个人经历着这一切,而他却分毫不知。 那些他一个人的惊涛骇浪,在内心一次次翻涌,一次次摧毁他心里设置的都堤坝时,他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戚怀风实在想象不到,他只是觉得愧疚,愧疚自己察觉得太晚,表明得也太晚。可是一切又好像注定要到这个时候才能发生,过去他一无所有,甚至于窘迫,也超越不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等到他有了底气,能够守护谢雨浓了,谢雨浓却已经千疮百孔。 戚怀风很小心地捧着谢雨浓的脸,用自己的拇指去慢慢地擦拭他一道又一道的泪痕,他的心好像也下起零星小雨。 小雨的眼泪,也是小雨吧。 戚怀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谢雨浓看见他的笑意,别扭地皱了皱眉,好像更想哭了。他埋怨自己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于是皱起鼻子,眉眼拧成一团,委屈得有些可爱。戚怀风捧着他的脑袋,歪头看了看他,想了想,闭上眼睛凑了过去—— 谢雨浓在他靠近的瞬间,紧紧闭起自己的双眼,肩膀也不自觉耸了起来,半个身体向后退,却因为戚怀风抱着他的脑袋,后退不得。 那实在不能算是一个美好的初吻。 在谢雨浓的印象里,那个吻又湿又咸,又别扭,简直就像他本人。但戚怀风一直很喜欢那个吻,他记得夜风凉凉,吹得谢雨浓的眼泪也凉凉,唇间有一点淡淡的咸涩,和泪水特有的冷冷气味,那一刻,他知道,这就是谢雨浓的味道。 他固执地一个人长途跋涉,默默不语,追随另一个人的影子,却从来不奢望那个人明白。他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勇士。 戚怀风想,不会有人能做得比他更好,包括自己。 谢雨浓推开他,面颊像发烧一样滚烫,语无伦次:“你,你,我,我,我——” 戚怀风抢过他手里的茶碗蒸,笑着问他:“你把我想那么坏,那这个就当道歉,我原谅你了。” “我,不是——” “所以,”戚怀风望着他的眼睛,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脉脉细语,“你也要原谅我,迟到这么久。” 谢雨浓感觉自己的眼睛好像被泪水洗得更明亮,不然为什么他眼里的戚怀风,比平时更像一颗星星。他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的肩膀又情不自禁地耸起,整个人紧张到了极点。 戚怀风笑了笑,就要回头,却在下一秒被一双冰凉的手捧住脸颊。他的余光只来得及瞥见谢雨浓颤动的湿漉漉的睫毛,好像一头小鹿潮湿的眼睛。 老式灯泡的灯丝好像闪了一下,戚怀风眨了一下眼睛,用一只手轻轻捧住了谢雨浓的脑袋。可惜对方似乎只是想蜻蜓点水地来一下子,他没来得及撒下陷阱,小鹿就溜走了。 谢雨浓捂住一边脸,不想让戚怀风看见他狼狈的表情。 “……一人一下,比较公平。” 戚怀风盯着他笑,他却迟迟不肯松手。到后来,戚怀风用脑袋拱他的脸,谢雨浓不厌其烦地推开他,两个人,像回到八九岁,无聊又无聊。 茶碗蒸里的灯影一晃一晃的,戚怀风也看见了,他躺在谢雨浓的肩膀上,抿着小勺子,盯着那只老式灯泡,感慨似的叹了口气。 “好想回谢溏村看月亮啊。” 谢雨浓听见他的话,耳边就好像响起谢溏村潺潺河水的流动声,静谧,迟缓,犹如此刻时间的流速,从未如此平和。 “……等石安回来,”谢雨浓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说,“等石安回来,我们一起躺在谢溏村的洗衣台上看月亮。” “好啊,”戚怀风挨着他,又抿了一勺子茶碗蒸,却想到什么,又说,“就怕石安太壮,躺不下了。” 谢雨浓破涕为笑,抹了把眼睛,说话还有鼻音:“那就我躺着,你们坐地上。” “好狠的心啊,雨哥。” 这样的时光好像真的太久不曾有过,他们的肩膀和肩膀挨在一起,只是说一些无聊的废话,金阁后门的那两级水泥台阶,好像谢家天井里的那条小小回廊,夏天的时候,天潮,落雨,他和戚怀风坐在回廊下吃着西瓜看雨一串一串水晶珠子一样落下,落下,而谢素云就在他们身旁,坐在那把上了年纪的藤椅里扇蒲扇。 一摇,一摇—— 梦境一般。 回想起来,这些年的分离,也就如同一个梦境。 「就像不会游泳的人学浮水 不会织毛衣的人学结绒线 难归难 但凡事总有第一次」 墨水在最后一个笔画停留,晕开一个墨点,谢雨浓翻到前一页,看见嵌入纸中的那四个字,最终规规矩矩地把“不要”两个字划去,只留下回头。 第92章 s2 我们的分离 终 到这里,终于让我松了一口气,《回廊风雨s2:我们的分离》好歹被我写完了。整体篇幅应该要比s1要短一丢丢,但我觉得真的写了好多东西,像重走一遍我的十代年华。 s2虽然短,但写得也不算太轻松,30章左右开始,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漫长卡文,一个多周内没有新稿,总是写完五千,删掉五千,越写越觉得不经推敲。 闭关三天,我总担心赶不上18号发出,又不想仓促交出一个敷衍的东西。不过好在,老天还算眷顾我,我还算是写出我自认为到了及格线的东西。很好奇读者们又是什么想法,希望你们多多留言,让我看到,美恶之评,我都愿意接受。 第140章 完结s2之后,我会休息几天,下周周四,不出意外,我会开始连载《回廊风雨s3:执火炬的人》。这个题目想必大家很熟悉,出自《四十二章经》原文选段: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s3相比于s2,可以说是另一个风格的故事,s1-s2是两个人的人生上半场,s3开始则是下半场,s3也会增加一些怀风视角。时间范围会从交往开始,一直写到楔子的时间线,预计不会轻松。 总之,追到此处的朋友们,真心感谢你们阅读我的故事,希望你们多多包涵,多多支持,多多留言! 下周四开始,让我们一起轰轰烈烈谈恋爱搞事业吧! 第93章 s3 执火炬的人 主要人物介绍 谢雨浓:复旦15级,中文系 戚怀风:娱乐圈新晋小生 石安:戚谢好友,游泳退役 胡因梦:上戏15级,舞院 荔莉:上海美院学生,油画系 关心禾:上戏表本毕业,新晋小花 胡杨:复旦13级,哲学系 詹秋棠:复旦13级,中文系 宋林兆言:同济15级,临床医学 闫立章:上戏15级,表演本科 叶青:复旦15级,金融系 叶颂:复旦15级,哲学系 梁佑安:复旦15级,金融系 陈铭:复旦15级,中文系 那云:云端娱乐制片人 尚磊:四川人,中法混血,云端娱乐艺人 曲如琢:当红电影明星,颇有名气 徐栩:圈内知名选角导演 詹叔齐:谢大学教授,主教文艺学 vivian:圈内知名妆造 喵喵:vivian的小徒弟 藤堂一海:日本人,知名电影摄影 薛鹏明:四川人,电影投资人 江红:圈内知名选角导演 小林:戚怀风助理 薛慕容:四川人,金马影后 吕妙林:谢雨浓奶奶 谢有琴:谢雨浓妈妈 高欣悦:戚怀风继母 阿大妈妈:石安母亲 衣衣:石安妹妹 周伟国:钓鱼老三,谢溏村村民 小陶:密云路小区保安 第94章 01 搬家 “嗯……嗯,好了,我知道了,就是那个酸奶嘛,我帮你拿了,还有别的吗?” 谢雨浓专心听电话,手上还不忘要把那些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个个丢上收银台。 结账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穿着超市朱红的polo衫工作服,烫着一头棕黄色的小短卷儿,两只眼睛时不时瞄向不远处的电视机,手上的动作倒不停,谢雨浓怀疑漏扫了她都察觉不到。 他扭头看了一眼电视,正在播的是一部最新的爱情片。谢雨浓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戚怀风在里头演了个男配角。新闻风波过后,戚怀风的工作受到一定影响,现在他又开始接很多模特工作,拍戏并行,虽然都是些小角色。 谢雨浓停下来看了一阵,没看到戚怀风。 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谢雨浓皱了皱眉,忍不住凶了句:“你再烦你就自己去买,我都结账了,挂了。” 电话挂断,他回过头来,扫描机还闪着红光,那收银阿姨却痴痴盯着电视,他说了句稍等,赶紧调了付款码出来,要递出去的时候,余光却扫到柜台货架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两排东西。 他迟疑了一下,耳朵一红,飞快抽了一盒丢上柜台。 嘀—— 谢雨浓狐疑地看了眼阿姨——也没见她动啊?于是他好奇似的,又试探性地抽了一盒丢进柜台,阿姨依然盯着电视,目不转睛地告诉他:“那个不好用,好几次人家小青年找上门来了,放回去吧。” 谢雨浓两颊绯红,赶紧放回去,又给她扫了付款码,随后低下头飞快拎着东西跑了。 那阿姨叫住他:“欸,小伙子,这盒不要啦?付好钱的呀。” 谢雨浓只好硬着头皮又折回去,全程没敢看她,脸颊简直烫得像高烧。 收银阿姨笑眯眯地盯着电视,心情很好:“现在的小鬼,脸皮薄……” 上楼前,谢雨浓给小区的保安亭送了一点水果。值班保安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子,叫小陶,听口音像川渝人,为人老实和气,之前搬家,他帮了一些小忙,谢雨浓总记着他的好。 小陶看到谢雨浓这么年轻还这么客气,忍不住多聊了两句。 “哎,你在哪里工作啊?这个小区房子不便宜的。” 谢雨浓笑笑:“我还在读书,就在旁边,跟人合租的。” “旁边……”小陶思索了一下,忽而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啊呀,那你读同济啊?这么聪明!高材生诶!” 谢雨浓又是笑笑,没有否认。保安亭狭小,小空调打得人背心发寒,谢雨浓的手臂膀早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拎起东西,打算跟小陶告别,却听小陶问起:“你说你住a栋802?” “啊,是的,怎么了吗?” 小陶摆摆手,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你对面801,住的也是同济的一个学生,没准你认识呢?” 复旦和同济的杨浦校区基本是紧挨着的,一个在邯郸路,一个在四平路,两条路中间就有一条密云路,密云路离同济要比复旦近,这边的租户有几个同济的学生,也不足为奇。 第141章 谢雨浓点点头,领会他的好意:“我知道了,我回头会去打个招呼。” “对对对,你们智商高,一定有话说!” 小陶这样的人,没有坏心眼,只是说话直了些。谢雨浓没有接他的话,也不作他想,笑着跟他告别,拎着一大包东西上楼去了。 七月,不知道别处的蝉如何,上海那些栖居在法国梧桐树,或者高大香樟上的蝉已经要叫破了嗓子,谢雨浓幻听,疑心他们叫的其实是要死了要死了。不过那确实是一个格外炎热的夏天,气象局颁布了高温预警,学校的老师们叫苦不迭,致使谢雨浓的军训挪到了下个学期开学前,跟2016级的新生一起。 谢雨浓摸了一遍密码锁,他手心有汗,屏幕平白沾了一层水,却没有亮。他在裤子上擦了擦,又摸了一遍,这一遍算是亮了。 家门密码他设置了圆周率,戚怀风本来是一定要设置成两个人在一起的纪念日的,谢雨浓果断拒绝了。谢雨浓说,那种日子,偶尔拿出来纪念一下还算有意义,一直拿出来用,反而没意思了。戚怀风听了觉得也有道理,所以同意了,他不知道,其实是谢雨浓还比较害羞这些事。 房子是戚怀风坚持要租的,谢雨浓本来的意思是实在偶尔想住一起,他周末去公寓就好了。戚怀风固执地说不,说那个公寓是那云租的,不是他的,他要租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谢雨浓嫌弃他事多,回说,租的房子又不是买的,也不能算是他们的。戚怀风说,那不一样。谢雨浓也就由着他去了。 不过真正踏进这个房子,他还是觉得很新奇。 这是一个老式格局的一室一厅,中规中矩,房东像是个有情调的人,从客厅割了一小块地封出了一个不足一米宽的小阳台。看房那天,小阳台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拖把扫帚,落地窗贴满报纸,光线进不来,整个房间灰蒙蒙的,看不出多好。戚怀风一开始还不太满意,想再看别的,谢雨浓把报纸掀开一角,看了看说,就这里吧,我来打扫。 房租押三付一,一个月租金四千八百块,在戚怀风近乎胁迫的一力要求下,完全由戚怀风全权承担,谢雨浓只负责缴水电煤气费。 清理那个阳台的报纸和杂物确实耗费了很多时间,不过当谢雨浓一脑袋扑进沙发里,发烫的阳光灼吻他裸露的皮肤时,他觉得一切还是很值得的。他眯起眼抬头,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太阳刺目的白色光芒。 盛夏的上海,被灼灼日光照得一片惨白,连水泥地也泛起特殊的一种灰白,水分,蒸发,再蒸发。 这样残酷的夏天里,谢雨浓有了在上海的第一个家,一个和戚怀风一起的家。 他为这样的既定事实感到心满意足,埋在沙发里呆呆傻笑了一会儿,直到背上晒出一层薄汗,才爬起来打开客厅的空调,拎起袋子,往厨房去了。 在谢溏老家,家里自然有吕妙林和谢有琴做饭,谢雨浓虽说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但基本没怎么碰过锅子。做饭是个对他来说很陌生的事,谢雨浓对着一料理台的食材踌躇了一会儿,掏出手机下了个食谱app。 他按照菜谱一步一步倒腾,折腾了快两个小时,期间还打碎一只小碗,总算做出了一个番茄炒蛋,一个紫菜豆腐汤,还有一个红烧肉。不过在戚怀风到家之前,他还需要一一试毒。 看着卖相本来还有点信心,他又动筷子挨个尝了尝,越尝脸色越臭,最后索性把嘴里的吐进了水池冲走了。 番茄炒蛋没有盐,紫菜豆腐汤像一锅白开水,红烧肉……竟然是苦的。 谢雨浓很确信自己是按照食谱写的操作的,全程没有一点自由发挥,可是味道怎么会相差这么多?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掏出手机点外卖,还没看好菜,门却忽然响了。 谢雨浓好像被踩尾巴的猫,整个人都跳起来,手忙脚乱来不及收拾,只好把菜随手塞进碗柜。 戚怀风闻到一些酱油的焦味,又听见厨房叮铃桄榔的动静,高声问了句:“什么味道?小雨,你在做饭?” 谢雨浓不作声,戚怀风换了拖鞋,把行李箱先推到一边,往厨房去了。一拉开厨房门,戚怀风就看见他靠着灶台看着自己讪笑,笑容还有两分僵硬。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戚怀风抱着手臂眯起眼看他:“你做饭了?” 谢雨浓不动声色背着手,把身后的红烧肉往里推了推,生怕戚怀风看见,嘴上说:“我本来要做……你都回来了,就下次吧,我来点外卖。” “点什么外卖,我来做。” 戚怀风轻车熟路的走到灶前检查了一下,发现确实有烧火的痕迹,于是扭头要去打开碗柜看看餐具,却被谢雨浓怪叫一声摁住了手。戚怀风低着头望着他,果然在他脸上发现一丝恐慌。 戚怀风挑了挑眉,笑了:“你是不是已经做好了。” 谢雨浓瓷白的面色一下变得绯红,只是手上还是不肯松劲,嘟囔着说:“都说了点外卖……” 戚怀风抿着唇笑得意味深长,谢雨浓抬头望他,总觉得他要看自己笑话,正欲辩解什么,却被一个猝不及防落下的吻封住嘴巴。 也许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够久,也许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还总像个梦境。每当戚怀风吻他,谢雨浓的大脑就霎时停转,只是木呆呆地僵硬着,承受戚怀风的吻。而戚怀风的吻,就像他的人一样,总是很温柔,温热的嘴唇轻轻地贴着他的嘴唇耐心地磨蹭着,嗳昧的空气逐渐变得粘稠。当戚怀风的冰凉的手捧住他的下颚骨的时候,谢雨浓发了一个抖。 第142章 他感觉到戚怀风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于是他下意识掐紧戚怀风的手臂,咽了咽,再戚怀风又舔他的时候,试探性地微微张开了嘴唇。 只不过是柔软的舌尖被小心地啄过两下,他就感觉自己仿佛要在戚怀风的怀里化成一滩水,心像放一只小麻雀在身体里扑棱翅膀。 谢雨浓的睫毛不住颤动着,而吻也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戚怀风冰凉的手指钻进他的t恤,顺着他的脊椎骨慢慢往上爬,星星点点落在他的背上。他在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的那一刻,推开了戚怀风,逃出了厨房。 等他捂着心口跑到客厅,呼吸也渐渐平复下来,他才发觉哪里不对。 紧急回头,可惜为时已晚。 戚怀风靠在厨房门口,端着一盘子红烧肉,用手捻了一块丢进嘴里。 “欸!别吃!” 戚怀风嚼了几下,一副要慎重品味的神色。谢雨浓忍不住捂住脸,感觉自己的脸早就丢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他哀怨地咕哝了一句:“都叫你别吃了……” 戚怀风端着红烧肉靠近他两步,吮了吮自己的手指头,好玩地问:“我不吃这个吃什么?你做都做了。” 谢雨浓趁他不注意,夺过盘子又气呼呼地钻厨房里去。戚怀风紧跟着他生怕他给倒了,忙说:“我帮你回个锅嘛!你别生气!” “不要!” 半小时后,谢雨浓的三个菜重获新生,连先前还算勉强的卖相好像都光鲜亮丽了不少。谢雨浓狐疑地看着戚怀风,问他:“你水平这么好?” 戚怀风春风得意,挨个给两个人盛好饭,又给谢雨浓手里塞上一双筷子,催促道:“别废话,饿死了,吃饭吃饭。” 事实证明,戚怀风水平确实很可以,番茄炒蛋酸甜可口,紫菜豆腐汤甘味鲜美,红烧肉简直化腐朽为神奇,不仅不苦了,还软烂很多,谢雨浓好奇他做了什么,戚怀风只是随口说他过了遍水,重新调味了。 谢雨浓一边嚼吧嚼吧,一边有点沮丧:“怎么你做饭就这么好吃,我就不行,我都是按着菜谱做的。” 戚怀风给他夹了块红烧肉,满不在乎道:“那说明,你呢,天生是享福的命,以后都是我伺候你。” 谢雨浓听了不知道为什么很受用,不过嘴上还是说反话:“我伺候你还差不多。” “你伺候我?我怎么那么不信?” 戚怀风一抬头,看见他脸上小小的得意,忍不住起了作怪的心思,放下碗筷,磕在桌上,问他:“哎,我刚才在找酸奶,在袋子里翻到一盒蓝色东西,你买来干嘛?” 谢雨浓浑身一僵,咬着筷子一动也不敢动,咀嚼的动作也慢下来。戚怀风忍不住想笑,不过也不敢笑,他怕认真惹恼了谢雨浓,搬进来第一晚就要睡沙发。 好在他没再话多,谢雨浓总算有个台阶下,丢下一句吃饱了,抱着碗筷就进厨房了。 水龙头被调到凉水,谢雨浓把手放到水流下不停地冲,冲得双手冰凉,再往脸上贴,冷水打湿他的刘海,他眨了眨眼睛,余光正巧瞥见超市的那只购物袋,正静静躺在料理台的一边。 谢雨浓用湿淋淋的双手捂起了脸,希望自己立刻从世界上消失。 笨死了,叶青的话怎么能听! 第95章 02 好爱好爱 谢雨浓跟戚怀风谈恋爱的事,周围基本没人知道,唯一知道的人是叶青,而叶青会知道也是一个意外。 有天戚怀风应酬完没什么事,就打车来接谢雨浓下班。因为互相的工作,两个人也许久没见,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戚怀风牵了谢雨浓的手,谢雨浓没拒绝,反而站得更近了一些。也就是那几分钟的事情,车子到了,谢雨浓下意识要去开车门,却发现车门是红色。 他愣了一下。 下一秒,叶青的声音就从车里飘出来。 “小谢哥!” 谢雨浓后背心直冒冷汗,看见她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叶青也不是别人,一则刻意隐瞒反而不像拿她当朋友,二则刻意隐瞒也没用,叶青火眼金睛,什么事逃得过她的眼睛?况且她一早觉得谢雨浓那一阵总不住宿舍很是奇怪,问谢雨浓是不是谈对象了,谢雨浓又吞吞吐吐。 这下好了,碰见正主了。 谢雨浓一开始还想否认,只说是普通朋友,谁知道叶青提起袖扣的事情,谢雨浓一下子结结巴巴,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叶青老神在在地说,就没她不知道的事。 不过叶青尊重谢雨浓的意见,除了她自己知道,她不会讲给任何人听。 虽然如此,谢雨浓的地下恋情仍然受到不小影响。叶青隔三差五就会慰问他一下,八卦之余,她也是有点担心谢雨浓。 在叶青的眼里,谢雨浓一看就是那种傻得要死的类型,而叶青并不熟悉戚怀风,只知道这个人是个小明星,娱乐圈也不是什么琼瑶仙池,根本就是一片浑汤。叶青是担心谢雨浓真心错付,栽了跟头。 久而久之,谢雨浓确实有些问题,也会去找她聊聊,叶青乐得替他解忧。 两个人因为突然走得近,还被叶颂怀疑是不是要恋爱,别人家都是哥哥担心妹妹,叶颂倒好,反倒是旁敲侧击谢雨浓,说叶青是颗花心大萝卜,死都不要信她的鬼话。 谢雨浓支支吾吾应了好,拿起包扭头就去找叶青了。叶颂看着宿舍楼下熟稔钻进红色小跑车的谢雨浓,感觉自己很对不起谢雨浓,如果不是他!谢雨浓怎么会认识叶青这种混世大魔王! 第143章 那一头,谢雨浓还真有些只有花心大萝卜才能解答的问题。 两个人在咖啡厅选了一个小角落,神神秘秘地讲了一会儿。叶青听完,面色凝重地问:“所以,你们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谢雨浓面上一红:“就,就……他有摸我……” “奥……” 叶青期待他再说些什么,谢雨浓却目光躲躲闪闪,没有了下文。 叶青愣了一下:“就没了?” 谢雨浓本来就不好意思,被她这么一看,更加不好意思,声音更轻:“还要怎么办……” 叶青想了想,问他:“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谢雨浓摸了摸脖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就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想法……才来问你……” “你问我?我又不能跟花木兰代父从军似的代你上阵。” “……上什么阵?” 叶青理所当然道:“你说什么,就做全套啊。” 谢雨浓感觉自己头有点晕,这好像不是他能思考得过来的问题,可是最近戚怀风每次亲他总是要揉他很久,他总觉得……谢雨浓又不是傻子,他也知道戚怀风想再做点什么,只是因为自己太木讷,戚怀风还在尽量忍着。 叶青看他羞得要七窍生烟了,索性改了问题,更直接一些:“你跟他亲亲摸摸,你会有反应吗?就是,就是身体上的,你懂的吧?” 谢雨浓捂住脸,认命似的应了一声。 “那就好办了嘛,那你就是有感觉的嘛,你还有哪里有问题?” 谢雨浓捂着嘴思索了半天,斟酌着怎么开口,最后来了一句:“就是……我感觉他怕我不喜欢,所以他就是,就是……” 叶青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就是不做下去?” 谢雨浓趴倒在桌上,耳朵也红了。 “嗯……” 叶青认真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脑袋:“哎,那你就主动点呗。” 谢雨浓露出一双眼睛看她,脑袋里电光火石地模拟了一下自己主动的画面,感觉比杀他还难受,又是一脑袋埋进臂弯里。 叶青看穿他的想法,笑道:“也不用那么主动,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比如你把工具先买好喽?” 谢雨浓懵了一下,抬头看她:“什么工具,我俩……好像没啥那种爱好。”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谢雨浓泄气地抿了抿嘴巴:“就是什么都不懂,才来请教你了。” “还好还好,还好你来请教我了,不然你可怎么办哦。” 叶青打开手机霹雳啪啦打了几个字,搜到之后递给谢雨浓,谢雨浓接过来一看,一开始有些面红耳赤,后来仔细看了字,脑袋渐渐降温,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原来男的和男的……有这么多讲究?” 叶青一本正经地教育他:“比女生还难弄呢,你们不当心,小心发烧生病。” 谢雨浓忽然察觉到哪里不对,忍不住问了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叶青耸了耸肩,若无其事道:“我有几个好朋友是gay,听他们聊过。” 不管几次,谢雨浓听到gay这个词,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就像他不想把戚怀风大大方方介绍给朋友认识一样,只要不说,好像他就不是,掩耳盗铃一样。他心里知道这是个问题,这对戚怀风并不公平,可是他一想到谢有琴的背影,就无法不推迟面对。 “小谢哥,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 谢雨浓抬头看向叶青,叶青的眼里似乎有一些隐隐的担忧,于是他的心又松懈下来。 “很多年了……我心里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叶青看见他垂下眼眸的样子,没有一点羞涩不安,只有一种特别的静谧,好像他长久以来所求不过是那个人的爱,如今达成所愿,他也别无他求。叶青在心里更加敲定,谢雨浓实在是傻得要死,就这样心甘情愿沉浸在一个人身上,那得多危险。 叶青犹豫再三,最终没有说泼冷水的话,只是嘱咐他:“别的都可以没有,套一定要准备好。” 谢雨浓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低声应下了。 就是那一次,谢雨浓记好了。不过后来阴差阳错,两个人因为工作,一个去了外地,一个学校金阁两头忙得四脚朝天,根本也顾不上你侬我侬。再后来,又加上了搬家,哪有什么相处的机会。 白天在超市,谢雨浓也是鬼迷心窍,忽然就想起了叶青的话,伸手拿了一盒套……现在后悔也没用了,戚怀风已经全部看见了。谢雨浓只恨早就放假了,不然他还可以借口上课方便,住回宿舍去躲一躲,缓解一下他的尴尬。 就那么一个五六十平的房子,谢雨浓硬是给戚怀风弄出了人间迷宫的感觉。戚怀风一出现在哪里,谢雨浓就立刻离开哪里,总之就是尽量不打照面。到后来,戚怀风也懒得揪他,索性早早洗漱好了躺床上,守株待兔。 搬进来第一晚,睡沙发总归不合适,他们又没吵架。 果然,谢雨浓磨磨蹭蹭洗了一个钟头澡,在头发也吹得干到一滴水也挤不出之后,最终迫不得已,假装镇定地掀开被子,背对着戚怀风,躺了下来。 戚怀风撑着脑袋看着他的背影,挑了挑眉:“躲了一晚上了,怎么不继续躲了?” 第144章 谢雨浓狡辩道:“谁躲了,我是打扫卫生……” “那你怎么不敢看我?” “……我要睡了。” “睡了?” “睡了。” “那我也睡了。” 谢雨浓果然感觉到身后一阵动静,啪地一声,灯也被关上。黑暗里,谢雨浓干巴巴眨了两下眼睛,心里莫名七上八下的……戚怀风该不会生气了吧? 他僵直身体卧了一会儿,闭上眼,心却是醒的,千万思绪凝成一团乱麻。 谢雨浓睁开眼,忍不住转过身去。 “怀——” 第二个字被吞进一个呜咽声里。谢雨浓跌进一个满是羽毛的柔软温床一样跌进戚怀风的怀抱,戚怀风的味道,戚怀风的吻,戚怀风的温度,每一个都是魔咒,让他融化的,甘愿交出一切的魔咒。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高烧的病人,在黑暗中陷入一片水泽,只能胡乱的摸索,揪住可能拯救自己的任何一根稻草。 那些隐秘的喘息,催发着他们身体里最克制的一面。吻,宛若一根导火索,只是一个小小的火舌,便能舔舐一整片草原。冰凉的指尖,滚烫的吻,密密交织在一起,夏季的雷阵雨一般,星星点点地落在敏感的肌肤上,换得谢雨浓的颤抖,和无可遏制的低吟。 戚怀风只是不知疲倦地抚摸他,亲吻他,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一路亲吻,鼻尖触到谢雨浓的小腹,湿热的呼吸扑在对方的身体上。 戚怀风吻了一下他的肚子,问他:“谢雨浓,爱我吗?” 谢雨浓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一块膨胀的海绵,他胡乱把手指插进戚怀风的头发里,身体受到的酸楚和委屈,都真实反应作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好爱好爱。” 戚怀风抱紧他,埋在他的颈间,一个一个吻落在他耳朵上,低沉的嗓音好像一把滚烫的沙子。 “我也好爱好爱你。” 爱是什么呢? 当时的他们谁都不知道。 但是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每一滴血分明叫嚣着,好爱好爱。 第96章 03 801 谢雨浓是被戚怀风打电话的声音吵醒的。 “嗯……我知道,我知道的……嗯……我不会的……” 卧室传来窸窣的动静,戚怀风捂着手机,看了一眼卧室,果然看见谢雨浓坐了起来,正懵懵看着他。戚怀风不自觉抿唇笑了笑,对着手机说了句:“姐,下次跟你说好吧,你先冷静冷静么……我挂啰。” 谢雨浓抓了抓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总觉得自己头上一股味儿,他疑心是昨晚戚怀风的口水,于是心情更加不好,询问的口吻也带着些情绪。 “谁打来的?” 戚怀风浑然未觉,一下跳到床上蜷缩进谢雨浓的怀里,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那姐,没什么事。” 谢雨浓愣了愣,警觉地问他:“她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事了?” 戚怀风抱着他的腰,有点撒娇似的在他身上蹭脑袋,口吻含糊:“她是问我来着……” “……你怎么说的?” “我就说……我们是确定关系了……”戚怀风越说越心虚,抬头一看谢雨浓铁青的一张脸,明显生气了,感觉抱着他找补起来,“但是那姐也不是别的人啊,小雨,我们还是得让身边一些亲近的人知道吧,瞒不过去的呀?” 谢雨浓看着他的眼睛,皱起了眉:“亲近的人,是不是还要告诉我妈?我奶奶?” 戚怀风一时语塞,他知道谢有琴会是他们俩的一个大坎,当初他犹豫要不要告白,有很大原因也是因为谢家那些家事。谢雨浓的怯弱,其实他能够明白。只是他忍不住,他恨不得告诉全天下谢雨浓做他男朋友了。 叮咚—— 两个人不约而同往门外看了一眼,戚怀风回头看见谢雨浓看着他,赶紧死皮赖脸地亲了一口谢雨浓,披了件衣服准备爬起来去开门。 “不生气啰,我去开门啊。” “……快去。” 门锁咔哒一声打开。谢雨浓对着穿衣镜嫌弃地整理自己的头发,耳朵留神听门口在说什么,他现在总觉得戚怀风不如以前靠谱,是因为以前总隔着一层滤镜吗? “你好,我是对面801的住户,就是你们的垃圾,放在楼道好几天了,什么时候能清一下?” 戚怀风看了看,离自己门口四五步远确实有些垃圾堆着,但一层四户人家,这也未必是他们家的。谢雨浓听见是说垃圾的事,顿时想起什么,赶紧从床上跳起来,抓了件衣服随手一批就跑到门口抢白。 “这个垃圾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个垃圾我们马上弄走,我们前几天搬家,所以——” “谢雨浓?” 谢雨浓愣了一下,抬头看去,一张熟悉的一丝不苟的面庞映入眼帘,那双眼在他身上疑惑地滞留了一下,很快转向他身边那个人。该说巧还是不巧,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扶了一下自己滑落的针织开衫,尽量想自己规矩一点,只可惜扯出来的笑还是太僵硬了:“这么巧啊,宋林?你也住这儿?” 所以小陶说的住在801的同济学生就是宋林……密云路上这么多房子,怎么偏偏就让他们相聚在这里了,还是……谢雨浓看了一眼自己和戚怀风,实在算不上衣冠楚楚。 宋林大约也刚起床,还戴着框架眼镜,审视的目光透过镜片以一种克制的态度打量着两个人。 第145章 戚怀风不明就里,肩膀碰了碰谢雨浓:“你朋友?” 谢雨浓如芒在背,感觉自己在流冷汗:“算,算是吧……” 宋林却很大方地向戚怀风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宋林兆言,谢雨浓的高中同学。” 戚怀风握住他的手,有点惊讶:“这么巧啊,这世界可真小。” 宋林笑笑:“学校就在旁边,所以在这里租了房子。” 戚怀风收回手,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又问:“也是复旦?” “同济。” 一时无话,戚怀风忽然想到自己还没自我介绍,便又开口:“我叫戚怀风,我是小雨的……” 戚怀风瞥了一眼谢雨浓的脸色,正好接收到谢雨浓一个警告的眼神,所以咽了咽,只说:“我是小雨的朋友,我俩合租这个房子。” “朋友?”宋林分明看见谢雨浓躲闪的眼神,不过还是看破不说破,他也只是点了点头,“这样……我也没别的事,就是楼道里的垃圾,记得清理一下。” 谢雨浓真不知道哪件事更让他尴尬,他只好把戚怀风往家里一推,匆匆道:“对不起,我们刚搬进来,垃圾我一会儿出门会带出去……实在抱歉。” 宋林不知道谢雨浓到底是为哪件事在抱歉,是垃圾,还是……他推了一下眼镜,双手插回裤子口袋,抿唇点了点头,接受了谢雨浓的道歉。 “没关系,我明白……回见。” 说完,他就回头打开801的门,进屋了。 谢雨浓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着801紧闭的房门,沉默了几秒,他才缓缓关上门。 一顿早饭,谢雨浓吃得心事重重,味同嚼蜡。戚怀风看他脸色不大好,往他粥面上又夹了一个荷包蛋,谢雨浓咬了一口,才回过神来,问他:“这不是你的吗?” 戚怀风对他的说法大为不满:“什么你的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真怪,戚怀风总能把这些有些肉麻的话说得理直气壮。谢雨浓听了很难控制表情,只是尽量让自己的嘴角不要扬得过分明显。 “……神经。” 戚怀风看他表情开朗了些,低下脖子狗腿地追问:“怎么样,好吃吧?” 谢雨浓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荷包蛋,有什么好不好吃的,就那个味道。” “那不会吧?也要看谁夹的。” “吃饭啦你……” “我吃好了呀。” 谢雨浓总算忍不住笑了,有点无可奈何:“那你就去洗碗啊!” 戚怀风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站起来收拾碗筷,见谢雨浓又低下头去,他心头一动,俯下身去在他面颊飞快啄了一口。谢雨浓吓了一跳,粥差点洒出来,等他捂着脸要质问,肇事者早就躲进厨房去了。 他伸长了脖子叫戚怀风:“戚怀风,我们约定一下呗!” 戚怀风心情很好的哼哼着小调洗碗,心里明白得很谢雨浓要说什么,索性当作没听见。 谢雨浓锲而不舍,放下筷子进厨房来,见戚怀风也不看他,就伸腿轻踹了戚怀风小腿一脚。戚怀风瞥他一眼,佯装不知:“干嘛。” 谢雨浓抱着手臂,故作严肃地教育他:“你不能不分场合时间地随意亲我,你养成习惯,以后在外面也这样,被人看到怎么办啊?” 戚怀风满不在乎道:“那就被人看呗。” “你!” 戚怀风关了水龙头,湿漉漉的双手径直捧了谢雨浓的小脸。谢雨浓闭紧眼睛皱起了鼻子,脖子瑟缩着,被他小鸡啄米一样的亲吻弄得哭笑不得。 日光透过厨房残破的孔雀纹玻璃窗花,映射成一个一个光斑,落在他们的面庞上,谢雨浓感觉自己仿若置身海底隧道,绿色的光晕是摇曳的水草,散发着淡淡的水腥气。 他感到戚怀风的吻从嬉闹变得认真,动情,一个一个火星一般落在他肩膀,灼烧着他的皮肤,他不自觉剧烈喘息着,推开了戚怀风,在混乱的光影中,捕捉对方好似遥远的目光。谢雨浓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沾上了水,也许是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摸到了湿透的料理台,又或者他确实置身海底,一切都是幻觉。 他抚摸着戚怀风的脸庞,头发,发丝吸收水分,一根一根刺在戚怀风的额前,像黑色的刺。他向他靠去,潮湿的额头紧紧地靠在一起,谢雨浓用拇指摁在他柔软的嘴唇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在他的嘴角落下一个吻。 他心里有许多的许多的不真实,想要沉溺的念头,可是他知道,此刻过后,生活又将捆绑住他的手脚。他又要说戚怀风不爱听的话,变成一个胆怯的人。 戚怀风对他来说,好像枯燥生活里一个隐秘的理想港湾。他们的每一次拥抱,都让谢雨浓感到无比的放松,好像褪去一层多余的皮,自由地躺在浅浅的温水中。 原来,戚怀风是他的温水银河。 第97章 04 飞翔的鸟 那个房子简直有魔力,如果不是谢雨浓还算清醒,记得晚上要去上班,他恐怕要被戚怀风那条美男蛇给榨干精气了。 星期六晚上金阁的客人尤其多,谢雨浓在回廊上来来回回地忙碌,只有在厨房等菜的时候能稍稍靠着门闭目养神一下。阿明叫他张开嘴巴,他就张开嘴巴,嘴巴里被塞进一块浓郁的芥末章鱼,他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 阿明好奇地看着他:“吃这么久,效果还这么好啊?哭了?” 第146章 谢雨浓抹了把眼泪,催促了句:“快点,海胆饭。” 兰姐端着雪蟹锅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看见谢雨浓在哭,忍不住笑他:“阿明,你芥末又放多了吧?” 阿明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扭头看了眼师父,师父在聚精会神地切金枪鱼,没看他。 海胆饭是菊之间的客人点的,谢雨浓感觉他们挺会吃的,听主厨说,最近是海胆的盛季,一般中国客人其实不大留心,往往是日本客人留心,不过谢雨浓接待的时候,看见菊之间是中国客人。 “打扰一下。” 谢雨浓跪下来打开包厢门,开到一半,似乎听见女孩儿调笑的声音,这也不稀奇,这样私密性高的日料店,常常会有一些富商带着一些小女孩儿来玩儿。对这些人来说,经过严格筛选的金阁服务员就像没有舌头的鬼,不会再有比他们更可靠的。 谢雨浓自然也是个恪尽职守的鬼。 他挨个上了海胆饭,到最后一对客人的时候,男人忽然问了句:“小梦,怎么不说话?” 谢雨浓下意识瞥了一眼,目光与她惶恐的眼神相撞,一瞬间也有些无措。 那男人看了一眼谢雨浓,训斥了一句:“怎么这么没规矩,送完就走开。” 谢雨浓低下头应了两声,匆匆开门出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停在门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细思刚才看到的一幕,那个女人分明,分明……是胡因梦。 他走了几步,听见身后包厢开关的声音,知道一定是她追出来。 “谢雨浓?” 谢雨浓停住脚,回过头去,却并没有直视她:“好巧,你来这里吃饭。” 胡因梦抓住他的手,直勾勾地盯着他:“为什么不看我,我很丑吗?” 不,她很美。谢雨浓犹豫了一下,看向了她,今天的胡因梦穿着一条白羽毛装饰的香槟色一字领小礼裙,做了精致的卷发造型,精确到颊侧散落的一根发丝也有珠光宝气的风情,更不必说她璀璨的宝石耳钉,和大块的靓丽切割手法制作的钻石项链,不知真假,但足以衬得她光彩照人,这几乎让谢雨浓认不出她。 只是人的眼神是很难变的,她固执的不甘心的眼神,像是对谢雨浓含有某种怒意。 她想问的真的是丑不丑吗? 还是她担心自己的样子其实很廉价。 谢雨浓咽了咽,提醒她:“你该回去了,客人会来找。” 胡因梦缓缓收回手,警惕地瞥了眼身后,随后又很快回过头来,用一种威胁的语气警告谢雨浓:“不准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他……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她这个不客气实在没什么威慑力,难道要让金阁解雇他吗?恐怕一个客人的小情人似乎还没那么大权力。谢雨浓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地,一言不发。 “小梦?在干什么?还不进来?” 包房的客人催促着,显然不耐烦了。 胡因梦恢复她那副精致的笑容,勾起涂抹着鲜妍唇膏的嘴角,回答道:“我叫他们把我的点心换成冰激凌,来了。” 谢雨浓微微颔首,恭敬地转身离开走廊。他听见包房门在身后关上,女孩儿们娇娇软软的嬉笑声又传了出来。谢雨浓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包房,若有所思。 那一天,菊之间的客人是最后走的。 四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怀里各搂着一个精致明艳的美人,其中一个就有胡因梦。高档西装裹着少女明媚如春光般的身体,胡因梦倚靠在男人的怀里笑着,眼睛扫过谢雨浓时,却又像那只精明的黑猫,高傲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 谢雨浓故意没有在送客的时候跟出去,而是呆在包厢里收拾残羹冷炙。他早就风闻娱乐圈有男男女女为了自己的前途屈居人下的事情,只是戚怀风一路走得太顺,叫他忘记了这样的事。 更叫他想不到的是,他会亲眼撞见胡因梦附和其中。 谢雨浓不明白,其实他们年纪都还小,很多事情不必要操之过急,胡因梦将来真的不会后悔今天的一切吗? 可那归根结底是胡因梦的事,他也没有跟她熟到可以置喙她的生活。 谢雨浓又是最后一个关门,他把沉重的垃圾袋拖到堆放角落,拍了拍手,扭头就看见戚怀风已经在电线杆旁靠着,手里夹着一根烟,正在看手机。 谢雨浓把自己的长袖t的袖子放下来,小跑了几步凑过去。 “看什么呢?” 戚怀风察觉到是他,立刻松懈了眉头,把烟碾灭丢在后门一个专门收集烟蒂的小碗里。他看谢雨浓凑得这么近,心里痒痒的,嗅着他的头发就要去亲他,被谢雨浓皱着鼻子躲开了。 “臭死了,不许亲我。” 戚怀风搂着他的脖子,笑得很宠:“薄荷烟哪里臭啦?乱讲。” 薄荷烟特有的冰凉的味道钻进谢雨浓的呼吸腔,他嫌弃地躲戚怀风的手,钻出怀抱。谢雨浓闻得有点晕晕的,小跑了两步,故意没等戚怀风。 停车的位子还要走一段,夏夜晚风,风是温热的,譬如人的手掌,像一种温柔的抚摸。谢雨浓缓缓走在前面,戚怀风若即若离地跟在他身后,每次他一回头,就能看见戚怀风。真奇怪,相比于并肩走,谢雨浓觉得这样似乎更让他放松且安心,也许是脆弱的后背有了保护,让他觉得自己也是有依靠的人。 第147章 一钻进车里,谢雨浓就掏出了手机,开始查看一些忘记回复的消息。入了深夜,如果吹一些风,他就爱流一些清鼻涕,说话时候声音也闷闷的。戚怀风系好安全带后,给他递了两张纸,他接过去擤了一半,忽然停了。 戚怀风踩了油门,捎带看他一眼:“怎么了?” 谢雨浓擦擦鼻子,口吻呆呆的:“石安……” “石安怎么了?” 他感觉自己脑袋发懵:“石安……他回国了。” 戚怀风愣了一下,却不得不专心开车:“是不是回来休息一下?八月不就比赛了吗?” 谢雨浓重复读了几遍石安的消息,确认自己没有多看一个字,也没有少看一个字。 “他说……他被开除了。” 戚怀风踩了一把刹车,差点挺过红灯。 2016年的七月,在距离里约奥运会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候,石安被游泳队开除了。石安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从南半球飞回北半球,就像一只候鸟终于回到家乡,可是一起打包回家的,不单只是他的行李,还有一直以来,他引以为傲的梦想。 谢雨浓后来知道,石安在邮件里过分平静的口吻,只是因为他的时间仿佛停止了。 第98章 05 午后 本来谢雨浓就打算回一趟家的,一方面是一年没回去了,他也该回去看看,另一方面石安比完赛回来,大家也应该聚聚。 现在计划生变,石安突然回国,谢雨浓想了想,总是不放心,于是打算跟戚怀风在下次金阁给他放假的时候,回家两天。 石安被开除,戚怀风也吓了一跳,问谢雨浓问出什么没有。谢雨浓只说感觉他兴致不高,不知道怎么问。戚怀风就说要不要他来打个电话。谢雨浓摇摇头,拦住了他,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事当面再说,现在就让石安静静吧。 回家前两天,吕妙林接到谢雨浓的电话,听到他要回来,吕妙林欢喜得无有不可,忙说要吃什么,她提前买好。谢雨浓彼时还趴在床头犯懒,才报了几个简单的菜名,后背忽然感觉一热。戚怀风像只热烘烘的熊一样压着他,一只手灵活地从他身底下钻过去,揽住他的腰,亲昵地在他的后颈处钻。 鼻尖猝然划过谢雨浓的敏感处,谢雨浓触电似的痒,最终不耐烦地伸手揪住了这只黏人大狗的头发。 “啊,是……就这几个菜就好了。” 戚怀风无声地笑,贴着谢雨浓的脸要亲他,被谢雨浓眼神警告了。谢雨浓表面看着还好,其实心里吓得魂都没了,生怕戚怀风弄出什么声响,叫吕妙林疑心。 一通电话打得像凌迟,谢雨浓确认了两遍电话挂断,才扭头狠狠拧了一把戚怀风的大腿。戚怀风痛得惊呼一声,手上却把谢雨浓抱得更紧了,他滚起来,就带着谢雨浓一到滚,谢雨浓滚到他身上,正面趴着,弄得像他主动在调戏戚怀风。 谢雨浓不自在,就要爬开,却被戚怀风摁了一下腰,不得不塌下去贴着他。 谢雨浓面上有点红,教训他:“你下次再在我打电话时候乱弄,我就住回学校去了。” “这么狠的心?你舍得放我一个人独守空房,孤枕难眠?” 说实话,戚怀风顶着那张冷酷大帅哥的面皮在那里耍赖,谢雨浓得承认是有些杀伤力的。不过谢雨浓有抗体了。 他果断地推开戚怀风,坐回床的另一边,只回了他两个字:“舍得。” 戚怀风撑在床上侧卧着看他,一只手故意在他大腿上挠痒痒,像那种上学时候故意拽女生辫子的毛头小子,手上就是要不停讨嫌的。谢雨浓不理他,他晓得戚怀风还有点像小孩子,越理他越来劲。 谁知道戚怀风的手蚂蚁一样一点一点往里走。谢雨浓赶紧捉住他的手,警告他:“你消停一会儿会怎么样。” 戚怀风佯装不知道,欺身黏在谢雨浓身边,死皮赖脸道:“那你答应我个事。” “什么事?” “回家要带上我。” 谢雨浓莫名其妙:“你要回去就回去,关我什么事。” 谁知道戚怀风忽然来了句:“我要和你住。” 谢雨浓背心发毛,瞪大眼睛看他:“你疯啦?” 戚怀风不以为意道:“我可没疯,我们小时候不也一起住吗?” 谢雨浓有些结巴:“那,那现在跟小时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你奶奶眼里我还是小怀风呢?” 谢雨浓看见他那双眼睛微微眯起,流露出一种玩味的笑意,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你手能不能别乱摸。” 戚怀风在他锁骨上吧唧一口,收回了在他衣服里作乱的手。就在谢雨浓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却听见他忽然说:“我刚才去丢垃圾,在电梯里遇到801的住户了。” 于是谢雨浓只好缩头乌龟一样缩在角落任由戚怀风靠近他,而他只能越缩越小。 “叫什么来着?宋林兆言?” 谢雨浓默默吐槽:“你这不是记得很好嘛。” “不能记得不好啊……”戚怀风贴在他的耳旁笑,“我后来想起来了,在哪里还见过,那次我去良学看你,就是被他看见了吧?” 谢雨浓一言不发,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戚怀风的手又钻进谢雨浓的衣服里,顺着他的腰一路往上,说话似乎是蛊惑又像是要挟。 第148章 “他的眼神,我可还记着呢,恨不得一刀要剐了我。” 谢雨浓讨饶似的看着他,眼神有点委屈:“你实在要跟我回家,那就回去好了。” 戚怀风一挑眉:“刚才不是还很硬气?” 英雄懂审时度势,谢雨浓又不傻。 戚怀风似乎很满意他的妥协,得意洋洋地亲了谢雨浓的眼睛一口,收回手。 “你放心,我回去住街上小旅馆好吧?” 谢雨浓不大信:“真的?” 戚怀风看他那副小心的样子,有点觉得好笑,故意说:“假的。” 谢雨浓懒得理他,立刻拿出手机,念叨起来:“我可给你定了,你不住也得住,不然浪费我的钱,我回了上海真的去住宿舍。” 钱的事情,谢雨浓确实有点斤斤计较。戚怀风知道他既然这么说,一定不是开玩笑。其实戚怀风可以自己订住处,但他也有点小脾气,谁叫谢雨浓不让他跟回家,那不得付出点“血的代价”。 两个人挑了一会儿小旅馆,敲定好了,一时无事。谢雨浓昏昏欲睡起来,他晚上还要去上班,戚怀风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冷香,让他嗅着很舒服。戚怀风自己看书,任由他窝在自己腰侧打瞌睡,一只手时不时捏捏他薄薄的耳朵。 谢雨浓期间几次迷迷糊糊醒过来,看见他都是抿着唇严肃地盯着书。最后一次,他的生物钟催促他醒来时,自己被圈在一个怀抱里,抬头只能看见对方凹陷的锁骨。谢雨浓仿佛还在梦中,匆匆掠过他的锁骨,似亲似咬落下一个吻,迷迷糊糊道:“放开,起床了……” 戚怀风的下巴在他的头顶蹭了蹭,不舍道:“几点了。” 谢雨浓动了动脖子,随便说了个时间:“四点半了。” “那就睡到五点。” 谢雨浓有点醒了,挣扎了一阵,挣脱不出去,只好狠狠咬了他锁骨一口,戚怀风嘶了一声,痛笑了:“下这么狠手,咬废了我,不好赚钱了。” 谢雨浓挣脱他坐起来去换衣服:“你不好赚就我赚啰。” 戚怀风四仰八叉地瘫着,看见夕阳的光芒透过窗帘为谢雨浓裸露的骨骼与肌肤镀上一层温柔的光芒,这场面让他无端想起三亚白色的沙滩,阳光热浪拂过沙滩,脚趾头陷进去,总是很柔软很温柔。 谢雨浓并不知道这些,他把衣服拉好,扭头就看见戚怀风色眯眯盯着自己,有点没好气:“你每天能不能想点健康的事。” 戚怀风叫苦:“天地良心,我每天想的都是健康的事。” “少贫嘴……”谢雨浓收拾了小挎包,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你几点出去?” 戚怀风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你走了我就走。” 谢雨浓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这么早,然后扭头去开衣柜,给戚怀风找衣服。戚怀风搬过来之后,有许多衣服是他在收拾,特别是一些要见人穿的贵重套装。 戚怀风拉了拉他的衣服,谢雨浓茫然回头,看见戚怀风摇了摇头。 “今天穿的随意一点就好了,你去吧。” “你确定?你不是去谈事情吗?”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个模特的工作。” 谢雨浓点点头:“好吧。” 戚怀风像想到什么,来了兴致,多说了两句:“你回头要不要来看,这次是一个油画模特的工作,一个美院的学生找的我。” “美院的学生?”谢雨浓坐在床边穿袜子,有点惊讶,“请你也要花不少钱吧?美院的学生这么富?” “不是钱的事,她有个圈内很著名的编剧的门路,我们算是互惠互利?” 谢雨浓顿了顿:“谁介绍的?” 戚怀风回说:“尚磊,以前尚磊给她做过模特。” 谢雨浓回想起尚磊那张深邃忧郁的混血面孔,感概了句:“这个人眼光还挺好。” 戚怀风只当夸他呢,一点不谦虚:“那是必须的。” 谢雨浓拍了他大腿一下,催促他:“快起来吧,大帅哥,别叫人家久等。” “久等什么,这起学艺术的女孩儿,指不定昨晚喝到几点,说不定还要我等她。” 谢雨浓听了,咕哝了句:“女孩子啊……” “什么?” 谢雨浓赶紧站起来走了,没再多说话。关上家门,他才缓缓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这个个性要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每次他听见戚怀风见一些女孩儿,他就有点心慌,明明戚怀风喜欢的是他,可他就是觉得不安心。 每次细想,也许是因为过去胡因梦的关系,又或者是因为那张海边照片,关心禾和戚怀风在一起过分般配。 他就总不能把这段关系想得很光明正大,好像是自己偷来的幸福。 偷来的,总要还的。 第99章 06 归乡 梅里隶属苏州,但是又离真正的苏州市中心十分远。距离平江最近的是苏州北站,位于苏州与梅里之间,而从苏州北到谢溏村的公交又要开四十分钟。 谢雨浓和戚怀风一人背了一只双肩包,公交车上,两个人抱着背包,紧挨着后排落座。大约他们都是想到同一件事,扭头看向对方时,不约而同会心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谢雨浓把头埋在书包上,别过脸故意不看戚怀风。 戚怀风假装没察觉他心情很好,只是紧紧挨着他,双目直视前方,穿过叶片缝隙的细碎阳光落在他的眼里,亮晶晶的。 第149章 城乡公交途经茂密丛林般的小路,一片漫长的惬意绿荫笼罩着车子,谢雨浓嗅见青草味,雨水味,还有风的味道。他的肩膀紧贴着戚怀风,两个人都瘦,于是肩骨与肩骨之间就有磕磕绊绊,却又有不动声色的暧昧默契,时间好像随着慢悠悠的公交一下变得缓慢。 谢雨浓扬起嘴角,他感到这是个久违的悠闲假日。 戚怀风自然不会回戚家,这一趟主要是回来看看石安。两个人思来想去,还是先到村口下了,打算先到谢家放一下东西,然后就去看石安。 从大路口到谢家要走很长一段路。以前,路的两侧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夏天的时候,孩子们钻进田里,在田埂上追着跑,手里往往举着一根小树枝做的小旗帜,用作号令。大人们讨厌小孩子去田里,因为他们总把自己的衣服和脚丫子玩儿得尽是污泥,于是又有妈妈和奶奶站在路边叫,回来吧,快回来吧。 声音好像穿越时间,抵达今天的耳朵,戚怀风路过那片曾经的田野,不禁驻足。谢雨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平静地说:“你走了没多久,全部改作鱼塘了。” 明明是七月份,灰蒙蒙的鱼塘水面却莫名透露出一种寒意。大约是没有生气吧,所以看起来冰冷得有些不近人情。戚怀风默默望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了,才说了句,走吧。 谢雨浓恋恋不舍地多看了一眼,也跟着戚怀风走了。 这几年,谢溏村的年轻人陆陆续续走出去打工,只留下一些老人带着小孩子在此地生活,除此以外,此地人口要么就是在附近工厂工作的外地人,故而大白天村里都没什么人走动。 一路上索性就没有遇到什么人,谢雨浓心里稍稍放松下来。虽然戚怀风如今也变了样子,不是眼尖的人根本认不出他,但谢雨浓还是有些警惕,怕遇见什么不该遇见的人。 其实戚怀风倒没什么想法,谢雨浓不知道,他还见过一次他那个后妈和弟弟,不过不是在这里,而是在苏州。 为了小孩子要读书的事,高欣悦千辛万苦联系到他,戚怀风本来是听说戚方浔的病又重了,所以答应见面。谁知道见面是为了这件事,本来不想答应,可是他看见小男孩儿无辜地看着他,胆怯地叫他哥哥的时候,他又心软了。 小孩子有什么错呢,他那么大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懂,只能默默吞下对这个世界的怨恨。 戚怀风还是帮了忙,不过他自己是没门路,后来是去找的那云了结此事。 两个人各有心事,一路无言,等到了熟悉的家门口,戚怀风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谢雨浓推门前忍不住叮嘱他:“你就说你现在在上海工作,这次碰巧有空,就跟我一起回来看阿大。” 戚怀风听他交代了很多遍了,早就把那套说辞背得滚瓜烂熟。 “放心,一定不给你露馅。” 谢雨浓想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但不是那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他确实不想戚怀风的事被家里人察觉。 没有更多的话好辩解,好嘱咐,谢雨浓推开铁门,门轴发出铁锈金属特有的尴尬声响,有些刺耳。 “奶奶?” 吕妙林根本不等他叫,听见门响,她就跑了出来,眼里看不到别人,只看到一年没见的孙子。她喃喃叫着小雨,扑到谢雨浓怀里,两行眼泪终归守不住,沾湿了谢雨浓的衣裳。她的手磕到谢雨浓背上的肩胛骨,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锋利的骨头,她心疼得要喘不过来,捧着谢雨浓的脸看他。 吕妙林年迈了,她满脸的皱纹,苍白的头发看起来疲惫寂寞。谢雨浓看不得她的眼泪,看不得她脸上露出的哀伤,他只有伸手一点点擦掉那些苦涩的眼泪,手指压在那些刻满酸楚痕迹的皮肤上,好像压着一块豆腐,中间是空的。 谢雨浓轻轻地拂去她的泪水,勉强笑了笑:“奶奶,我回来了。” 吕妙林捧着他的脸摇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从谢雨浓降生以来,这是吕妙林跟他分开最久的一次,久到,久到吕妙林以为他也不会再回来,以为他也要走。那是她心头的一块肉,就这样生生看着他被割下了。 谢雨浓抓住她的手,捧在手心里:“下次不要跑那么快,摔了就不好了。” 吕妙林破涕为笑:“好,好,小雨长大了,长大了。” 谢雨浓微微俯下身子抱了抱她——她身上有那样陈旧的老木衣柜的味道,记忆的味道。 从前,谢素云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的。 他离开家确实很久了。 谢雨浓抱着她,抬头望去——谢有琴扶着门站在门边,她微微皱着眉,笑得有两分无奈,又有两分舍不得,而她身后的阴影一角,就是那个小小的供桌。 谢雨浓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总算回到了家。 为了好好团聚一场,这个周四,谢有琴请了一天假,吕妙林也没有去工厂烧饭,找人替了一天。看到戚怀风,两个人都有些惊讶,一开始她们也没认出来,还是谢雨浓硬着头皮介绍了,吕妙林才有点认出来了。至于谢有琴,不知道是不是谢雨浓的错觉,从听到戚怀风的名字的那一刻起,谢有琴的脸色就有些白。 趁吕妙林拉着戚怀风嘘寒问暖,谢雨浓逃到洗手间洗了把脸,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呆看了很久,才拉开门出去。 第150章 谁知道谢有琴就鬼魂一样站在门外,他迎面撞上,心虚地捂了一下心口。 谢有琴盯着他看了一阵,却不说话。谢雨浓觉得不安,一下子有点呆住了,等他要问两句什么,谢有琴忽然说:“我去洗点水果,你吃哪个?” “……有什么?” “西瓜和葡萄。” “哦……西瓜吧。” 谢有琴缓缓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谢雨浓垂着头,感觉自己逃过一劫。 “小雨?” 谢雨浓应声望去,看见谢有琴瘦削的背影对着自己,有一些细微不可察觉的颤抖。 “你假期留在上海真的是在打工?” 谢雨浓愣了一下,手心有些发汗:“是……在古北一家日本料理店。” 谢有琴扭头看了他一眼,这一次她的眼神格外的复杂,谢雨浓感觉有一种阴冷沿着他的小腿往上攀爬,喉咙像塞了铅块,不断下沉,拽着他。 最终,只有那样一个眼神,谢有琴就悄然离开,没有再说一句话。 等回到桌上,戚怀风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忍不住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他,用眼神问他怎么了。谢雨浓只是摇摇头,扭头看向吕妙林,强颜问起她最近的身体。戚怀风看着他若有所思,却没有再问什么。 不多时,谢有琴便切了西瓜过来。谢雨浓特意留心她的脸色,却看她神色轻松,仿若刚才在卫生间门口的只是她的一片游魂忽然发作。 被规整切割的西瓜一片片码在盘子里,泛着新鲜水润的红色,谢雨浓拿了一片,却吃不下,于是想提议先去看石安。 “怀——”他头皮发麻,故意不去看谢有琴,掩饰过去自己不自然的停顿,“老戚,我们去看看阿大吧。” 戚怀风的眼光匆匆擦过一下谢有琴,才落到他身上:“哦,哦,好啊。” 一刻也等不过,谢雨浓匆匆站起来,手上残有还有西瓜皮上的冰水。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谢有琴望着门口,有些愣神。 吕妙林叹了口气,感慨道:“小怀风苦啊,一个人,真的不容易……” 谢有琴收回目光,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收拾了桌上的西瓜皮,红色的汁水顺着她的腕骨滴落到地上。 第100章 07 真相 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笑声,风铃一样传出墙来。谢雨浓欣然推开大门,果然看见在小院子里顶着大太阳骑木马的衣衣,他笑了笑:“衣衣。” 衣衣看见他,兴奋到跳起来,一溜小跑到他腿边抱住他的裤管,露出一排漏风的小米牙,笑得甜甜的,像一块糯米糕。 “小雨哥哥!” 阿大妈妈听见声音跑出来,看见谢雨浓一下有些惊喜,可眼睛又看到谢雨浓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有些疑惑,又觉得有些熟悉。 “小雨,这是……” 谢雨浓哦了一声,随意指了指身后:“阿姨,这是怀风。” “怀风……”阿大妈妈反应了一下,走近了些,眼睛忽然一亮,“啊呀,是小怀风!你现在是大明星了!” 戚怀风有点不好意思:“阿姨好……阿姨,我们找阿大。” “哦哦……”阿大妈妈连着应了两声,整个人一下子黯淡下去,呆呆道,“阿大……阿大在房间里……” 谢雨浓看她表情不对,扭头看了一眼戚怀风——看样子退役的背后另有苦衷。 谢雨浓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忽然一重,是阿大妈妈拉住他。谢雨浓呆呆的,看见她眼眶有些红,委婉地恳求他:“小雨,你劝劝他,你们从小那么要好……他现在得这种病,我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 “病?”谢雨浓心里咯噔一下,“什么病?” 阿大妈妈茫然看向他:“他没有说吗?” “他——” “妈。” 谢雨浓抬头望去,看见一个人站在堂屋门前,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衫,帽子兜住脑袋,整张脸掩埋在一片阴影里。他的体格已经不如谢雨浓最后一次见他的一半,瘦削的脸庞甚至有轻微的凹陷,更不必提那双抠搂的眼睛。 如果在路上擦肩而过,谢雨浓不一定认得出他。 那竟然是石安。 谢雨浓惊讶得说不出话。戚怀风看见他,同样惊讶,上前两步,口吻有些迟疑:“石安?” 石安大约没有料到戚怀风的出现,似乎也有些诧异。他张了张嘴,一下子没发得出声音,等平复了一下,才露出一个苦笑:“好久不见,大明星。” 戚怀风被大明星这三个字噎了一下,哑然站着。 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相见,曾经挤在一张小床上插科打诨的三个小孩儿,如今站在这片旧时玩闹过的水泥地上,你我相望,却各怀心事,只是无言。炽夏炎炎,风也稀稀,谢雨浓看着石安,却觉得脚下有一片寒潮,四散弥漫,将他们笼罩进冰冷的雾霭之中。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衣衣似乎察觉到什么,有点害怕地躲到谢雨浓身后,胆怯地看着石安。 谢雨浓低下头看见小姑娘柔软的发旋,抬手轻轻摸了摸,口中发苦。 小姑娘抬头看他,不谙世事的眼睛像两片水晶。 她天真地问:“小雨哥哥可以治好哥哥吗?” 谢雨浓一时语塞,就听见石安轻轻叹了口气:“妈,你带好衣衣,我跟他们出去一会儿。” 第151章 石安双手插进口袋,匆匆擦着两个人过去,谢雨浓看见他下巴上是一片青色的胡茬。 久别重逢,本来有无数话可以说,可是两个人看见石安这样,一下子什么话都忘了,无从说起,该关心,还是该旁若无事地讲些趣事,好像怎么都不对。 三个人在河边漫步,太阳炙烤得河水也变得温热,谢雨浓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重,心似乎也被炙烤着。 戚怀风看了一眼二人,见他们无意起头,索性自己先开口:“你怎么了?” 石安闻声停下,扭头看向他,看向他如今光鲜亮丽,出落挺拔的昔日好友,不自觉笑得有些嘲讽:“我怎么了……我能怎么,我跟你不一样,我就是个loser,loser就配这么活着。” 戚怀风皱了皱眉:“你能不能别那么说话?” 石安忽然用一种尖锐的目光看向他:“怎么了?大明星现在红了,连几句话都不屑跟我这种没本事的乡下人说了?” “你——” 谢雨浓拉了一把戚怀风,站到二人之间。他眼中流露出一种担忧,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石安,你怎么了?你妈说你病了,你生了什么病?为什么没跟我说。” 石安的神色一下子缓和下来,只是缓缓流露出一种痛苦,几欲开口,却说不出顺畅的话。 “小雨,我……我真的……我……” 戚怀风看他这样,越发有些着急,他下意识觉得事情不同一般,忍不住催促:“是什么,你说啊!” 好像是一根弦忽然就崩了,石安愤愤看向戚怀风,眼睛充血,他崩溃地大喊了两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流下来。尖叫声毫无征兆,像平地长出一丛荆棘,石安发疯一样抓自己的手臂和脖子,谢雨浓手足无措地慌忙去抱住他,在他挣扎的时候,卫衣帽子忽然掉下来—— 戚怀风愣在原地,诧异地看着疯狂的石安。 “石安!石安!阿大!” 石安还在发狂地叫着,谢雨浓慌乱间看见他的头皮,人一下子就傻了。他的头发原来已经剃到不能再短,而更叫人吃惊的是那些触目惊心的疮疤,从头皮,到脖子,一道一道结了痂的灰褐色伤疤,交叠着刻在皮肤上。 谢雨浓惊讶地张大嘴巴,他本能抱紧石安:“阿大,阿大……” 石安伸手指着自己的脑袋,鼓着眼睛怒视戚怀风:“你看到了!你现在看到了!我现在是个神经病!神经病配得上做你朋友吗!配吗!” 戚怀风咽了咽,一句话说不出口。他眼看着谢雨浓就要抱不住了,索性冲上前掰开谢雨浓,自己去捉住石安乱动的两只手。谢雨浓感到一片混乱,反应不来发生了什么,他就记得尖锐的争吵声冲进自己的耳朵,眼前是花的。他伸手却总是被推开,某一个瞬间,他听见啪的一记鸣响,一切忽然安静下来。 谢雨浓呆了一下,看向戚怀风,只见他目光炯炯,白皙的面颊上有一块明显的血印。石安喃喃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是呆呆望着他,颓然失去了力气,垂下手去,半跌半跪瘫坐到地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戚怀风也没反应过来,他碰了一下刚挨了一记耳光的脸颊,又烫又疼,不自觉嘶了一声。 “石安?石安?” 谢雨浓努力摇晃着石安的肩膀,可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澳洲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叫好好的一个人现在伤痕累累地回来,变成这样?谢雨浓的脑袋磕在他的肩膀上,闭紧了眼睛,心脏像被揪成一团。 戚怀风蹲下身去,与石安黯然的双眸相视,他皱着眉伸手替石安把帽子戴上了。石安的眼睛好似亮了一下,戚怀风用手替他擦掉脸颊上的一抹灰,苦笑着说:“臭小子,这么多年不见,一上来给我一巴掌……以后我要讨回来的。” 石安张了张口,鼻子眼眶忽然就红了,脏兮兮的手掌直往眼睛里摁,眼泪变得浑浊。戚怀风隔着帽子摸着他的头,神色有些复杂:“有什么委屈,慢慢跟兄弟说……什么时候嫌过你。” 像积压了太久太久,一下子遇到了闸口,那些眼泪伴随情绪洪流般放肆地倾数涌出。石安抓紧戚怀风的手臂倚靠在他肩上,神色是痛苦的。谢雨浓替他顺背,拍了几下,背上忽然多了一双小手。 谢雨浓愣了愣,转头看见衣衣站在石安身后,一下一下用小手推石安的背,喃喃自语似的说:“哥哥不哭,哥哥不哭,不痛不痛……” 小女孩儿的声音叫石安缓缓回过神来。他停止抽泣,扭头把小姑娘拉到身旁,抱紧了小姑娘小小的身体。衣衣的身体软软的,小小的,一条热毛巾一样抚慰着石安。眼睛,好像不那么痛了。 石安等了一会儿才可以说话,声音有些闷闷的:“不哭,哥哥不哭了。” 衣衣抱着石安的头,轻轻地拍,她懵懂的眼睛没有悲悯,也没有哀伤,只是用一种单纯的目光张望着世界。大人的痛苦,她不是很能够理解,她的眼里,只看到哥哥哭了,哥哥很痛,很痛的话,抱抱就好了。以前,哥哥就是那样抱她的。 现在,她也可以这样抱抱哥哥。 衣衣摸摸哥哥的头,问:“哥哥,很痛吗?” 石安噙着眼泪,亲了亲小姑娘的头发,回答她:“现在不痛了。” 第152章 在他们很小的时候,谢雨浓以为石安是真的没心没肺。石安不会因为考试考得差而难过,也不会因为妈妈打他骂他大哭,他甚至不记仇,前天还跟别人吵架,第二天又跟人一起笑嘻嘻地搂着去上厕所。在谢雨浓的印象里,石安总是笑着的,小时候笑得小一点,长大了笑得大一点。 谢雨浓从来没想过就算是这样的石安,也有一天会患上重度抑郁症。 很多事情,没有预兆,就像夏天的雷阵雨,说下就下了。 第101章 08 夜的心迹 吕妙林把汤递给谢雨浓,顺便探头望了望饭桌,嘱咐道:“有事情叫我和你妈妈,我们先休息了。” 谢雨浓点点头,又有点歉疚:“难得回来一次,不能好好跟你们吃一顿饭。” 吕妙林摇摇头,神色很放松:“阿大的事情,奶奶早就听说了,这次……你们好好聊聊。” 谢雨浓抿了抿唇:“嗯。” “去吧。” 吊扇的影子落在饭桌上,一截一截地晃动,空气静悄悄的,如此一来就显得电冰箱的一些噪音更加明显。谢雨浓感到气氛有些尴尬,他把汤碗放下,见两个人都没吃,忍不住开口:“怎么不动筷子,吃起来吧,没有菜了。” 戚怀风嗯了一声,却没动,眼睛看向石安。石安在出神,良久才意识到二人的目光,反应过来了,也只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什么,辨不清楚到底说的什么。 谢雨浓心里又拧了一下。他往石安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夹过去才想起来肉有点肥,石安为了管理身材,不吃那么肥的。石安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抬头对他笑笑,说:“没事,现在都能吃了。” 有一股酸意始终萦绕在谢雨浓的心头,他低下头,嗓子有些哑:“到底怎么回事?” 石安嚼得缓慢,悄悄放下筷子。他的目光沉沉,只是看着饭桌上的某一角发呆,很久才说:“春天的时候,查出来抑郁和焦虑……也努力调节了,但比赛压力太大,大家都在进步……” 他忽然笑了一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我眼看着自己的成绩越来越差,状态越来越差,一把一把吃药……那些医生叫我保持心情愉悦,我怎么可能愉悦得起来……” “再后来……教练看我根本连训练的及格线都碰不到了,找我谈话……我被队上的人笑话,有一次喝多了就忍不住就动了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角挂上一抹惨然,“教练也算仁至义尽了,后来是我长期成绩实在不行,只好开除我。” 谢雨浓看着他,除了呆呆叫一声他的名字,不知道可以说什么话。 石安苦笑道:“我感谢他开除我,不然我会死在泳池……最后的那段日子,我几次感觉自己在水里喘不过气,身体很重……真是差点淹死。” 游泳是石安最热爱的事业,他从进市游泳队开始,到省队,国家队,一块一块奖牌,都是他自己奋力游出来的。泳池是他最自由的舞台,只要进到水里,他就是一切的主宰一般。 那是他曾经最骄傲的事,最后却是这样狼狈收场。 谢雨浓无法想象他的感受,他看见石安摇了摇头,黯然垂着脑袋,咕哝着说:“其实是我不行,我抵抗不住压力,我没有一个作为运动员应有的素质……” “别胡说。” 戚怀风皱着眉打断他,往他杯子里又加了些饮料。 “我确实没抵抗住……” “就算没抵抗住又怎么样,”戚怀风利落地反问他,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那样的压力本来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能坚持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 石安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懊悔地说了句:“对不起。” 他眼中的愧疚,哪里还有一个冠军的样子,他胆怯,畏惧生活,也畏惧自己。戚怀风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一阵紧促,不过他很快遮掩过去,只是释然一笑,拍了一下石安的肩膀:“我也对不起你,这些年,一直忽略联系,你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石安扯了扯嘴角:“大家都忙。” 老吊扇摇摇晃晃地努力工作着,日光灯下有几只小飞虫在打架,房间里除了那些细碎的噪音,再没有人说话,三个人又默默开始吃饭。 谢雨浓嚼了半天,食之无味,咬着筷子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石安:“那以后呢?医生怎么说?” 石安想了想说:“还是在吃药,等我状态好一点……我想找份工作。” 戚怀风提议道:“来上海吧,我们三个一起有个照应。” “不了,我想就在镇上找个工作,衣衣,”石安脸上难得露出欣慰的笑,“你们也知道我最宝贝衣衣,她现在读书要人接送照顾,我想多陪陪她。” 戚怀风看见石安的表情,知道其实不只是他陪衣衣,可能他也需要衣衣陪他。 石安看向戚怀风,冲他抬了抬下巴:“你呢?我看到新闻了……现在怎么样?” “我没事啊,都过去了……我……”戚怀风看了一眼谢雨浓,忽然波澜不惊地对石安宣布,“我谈恋爱了。” 石安愣了一下:“啊?” 谢雨浓真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一出,吓得眼睛都睁大了,在桌下踩了一脚戚怀风。戚怀风吃痛嘶了一声,石安有点没回过味来,倒没察觉异常。 第153章 等他回过味来,第一句竟然是:“你跟胡因梦在一起了?” “咳,咳——” 戚怀风看了一眼咳得满脸通红的谢雨浓,笑得无可奈何,甚至有些头痛,怎么能想到胡因梦! “什么胡因梦……不是不是,你不认识!” “真的假的……”石安嘀咕了一句,又忍不住说,“你现在不比以前了,你大小也是公众人物,有粉丝的,你别谈个不三不四的,被人抓住。” 戚怀风求饶似的看他一眼,哭笑不得:“什么不三不四!人家很好的!” 这下明白什么叫做心情好似过山车了,谢雨浓血压都上来了,他担心戚怀风再乱说话,只好小心给戚怀风使眼色。戚怀风接收了也像没接收到,收起脚提防谢雨浓又踩过来,自顾自在那里拉着石安说:“我对象很好的,高材生,脾气还好,特别特别爱我。” 石安狐疑道:“是不是啊,你不要被人骗了。” 戚怀风摆摆手:“知根知底的,怎么会骗我?” “那你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 “好啊,我来——” “那个!” 谢雨浓忽然喊起来,石安茫然看向他,谢雨浓却只是僵硬地笑笑:“老石,你吃饭,别光说话。” 石安后知后觉哦了一声,顺从地伸筷子夹菜。趁这个空档,谢雨浓瞪了一眼戚怀风,戚怀风却笑得玩味,有恃无恐,搞得他头皮发麻,这笔帐他算是计下了。 谁知道石安忽然又来一句:“小雨,你也在上海,你见过吧,他女朋友靠谱吗?” 谢雨浓耳朵有点红,低下头捣了捣米饭,故意说:“不知道,第一次听说,没告诉我。” “啊?戚怀风,你怎么可以不告诉小雨?你是不是人啊?” 戚怀风料想谢雨浓有点生气,所以没有火上浇油,只是忍俊不禁,手上给石安添了一筷子菜,催促他:“吃菜吃菜,问那么多,等以后人家愿意了,我自然带回来。” 谢雨浓抬眼看他,正巧与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相撞,余光感觉到石安似乎又看过来,心虚不已,又低下头去。 那一晚,三个人聊到很晚,这些年很多事,他们其实互相不知。哪怕是戚怀风和谢雨浓之间,也有许多沉默的过往,没有机会,总不会被提起。可能是因为在团聚的饭桌上,那些曾经辛酸的过往,再度被提起,也不过是云淡风轻的一笑。 谢雨浓第一次听说石安在南京泳队被孤立,也第一次听说他人生第一块金牌是他耳朵游出血得到的。那些痛苦,如今到他嘴里,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都过去了”。谢雨浓很难想象那个时候,石安轻松快乐的笑容背后,是那些晦暗的事实。 相比之下,安心读完初高中,顺利考上理想大学的他,好像一切都过得过分顺坦,谢雨浓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为自己这样的人生感到一丝庆幸。 戚怀风晚上还要住回街上的小旅馆,分开前,谢雨浓和石安一起去路口送他坐夜班公交,村里通了路灯,灯光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乡村的夜色浓稠而深沉,像老故事里的一个秘密,除了风动叶响,耳畔就只有蝉和青蛙的鸣叫。 戚怀风叹了口气:“现在青蛙也少了,小时候很吵的……” 石安笑笑:“现在想吵也没得吵了。” 谢雨浓嗅到一股水腥气,大约是路两边的鱼塘,他扭头望了一眼,看见粼粼的水面上,有一轮月亮抖动着,一节诗一样。他忍不住停下来,呆呆立在那里。戚怀风和石安察觉他没走上,不约而同扭头看他,见谢雨浓发呆,就顺着谢雨浓的目光遥遥望去。 多少年没有一个安静的夜晚,能够再看一看谢塘村水里的月亮。在他们的小时候,那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色,现在长大了,竟然也变得珍贵起来。 谢雨浓自言自语似的摇了摇头:“小时候不知道的……” 石安点了点头:“不知道的……” 他们的话没有说完,但戚怀风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小时候不知道的,不知道故乡水中的月亮会成为自己心里的一片珍贵回忆,不知道远走高飞后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顺心顺意,不知道人的长大是那么痛苦的事情。 他们曾经一心要离开这里,一心要长大,却没想到会有一天,竟然会那么怀念他们不屑的小时候。 【作者有话说】 提前更新一些,后面两天想闭关写作。 第102章 09 恨是鱼骨 早上约莫九点钟,小旅馆的房门就被敲响了,戚怀风看了看时间,挣扎地喊了一句:“阿姨!我今天要退房的,你晚点来打扫!” 门外没有回答,只是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戚怀风有点烦躁,他光溜溜从被窝里钻出来,随手拿了条浴巾围在腰上,就打着哈欠去开门。 “谁啊……” “……我。” 这声音怎么咬牙切齿的。 戚怀风扶着门框打完一个哈欠,眼睛总算稍稍能够对焦——原来是谢雨浓。他心道真巧,刚才梦里还在想他,现在就心想事成了,于是笑眯眯地要伸手抱他,嘴巴还没开口,就被谢雨浓惊恐地用手怼了回去。 戚怀风捂着鼻子吃痛叫了两声,再抬头,他总算看见谢雨浓旁边还有一个人——谢有琴。 谢雨浓满头冷汗,讪讪对着旁边解释:“他没睡醒……” 第154章 谢有琴只是看着戚怀风,眼神像一潭安静的水,看不清楚情绪。三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互相猜测着对方的心事。 打扫房间的阿姨推着清洁车经过,看到戚怀风,对他打了个招呼:“诶,小帅哥,今天还住吗?” 戚怀风用手臂挡着胸前,笑得有点尴尬:“不住了,不住……” 阿姨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居然对他抛了个媚眼。 谢雨浓瞥见这一幕,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觉得小旅馆走廊的空调打得也挺凉的。 “……走吧,收拾一下到家里吃中饭。” 谢有琴放下这一句,转过身,下楼去了。 那脚步声有点远了,戚怀风才敢大声说话,人早吓清醒了:“你妈怎么来了?” 谢雨浓冷冷地瞪他一眼,也走了。 其实谢有琴的出现并不是意外,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有预谋的。 早晨,谢雨浓七点半下楼的时候,碰到谢有琴正在料理供桌,他不由愣了。如果今天是礼拜六或者礼拜天,他都不会那么惊讶,可今天是礼拜五。七点半的时候,谢有琴早该出门上班了。 谢雨浓心里有点疑问,更多的是莫名的忐忑。 “妈?今天不上班吗?” 谢有琴听见声音,扭头看了他一眼,顺手把身上的围裙解了:“你洗漱一下,跟你上街吃个早饭。” “啊?”谢雨浓没来由的紧张,“奶奶没煮粥吗?” 谢有琴小心地拍了拍供桌的桌布,掸掉上面的灰尘,口吻很平静:“你奶奶帮你去烧香,中午才回来。” “……哦。” 谢雨浓扭头回去洗漱,却听见谢有琴似不经意地又补了一句:“顺便接小怀风回来吃中饭。” 谢雨浓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整个人忽然僵了一下。他不知道谢有琴有没有在看他,但他不敢回头,他只好逼迫自己抬起脚走去洗漱,佯装一切无事。 平江的早点无非就是汤面,馄饨,还有油条烧卖这些,本地人做不好馒头,好吃的馒头都是苏北人过来开的店。谢家清贫,早点这种东西,很少在外面买来吃。不过偶尔,吕妙林也会带他去街上吃,冬天喝甜甜的豆浆,夏天就有冰冰凉凉的绿豆汤。 可惜现在的绿豆汤都不用碗装了,早早的一杯一杯用一次性塑料杯封好,放在泡沫箱子里,有人买就拿一杯出来。谢雨浓把绿豆汤举到和眼睛持平,看见透明的薄荷水中飘荡着几根青红丝,糯米饭和绿豆沉在底下,有一块绿色的冬瓜糖,水晶一样埋在饭里,晨间的暑气好像就此被消解一半。 谢有琴端着两盘淋好酱油的冷拌馄饨回来,看他那样仔细地看一杯绿豆汤,心里忽然一软。其实谢雨浓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谢有琴坐下,把馄饨推给儿子,温柔地笑了笑:“吃吧,别看了。” 谢雨浓鲜少看见她那样笑,怔怔点了点头,拿筷子的时候总想起来过去很多事,母子俩这样平静地坐在小摊边吃早饭,今天是第一次。 电瓶车来来回回在小街上穿梭,偶尔有汽车通过,往往被堵着半天不得动弹,不耐烦的喇叭声惹得人人指目,于是小汽车也不好意思,只得安静下来,见缝插针慢慢动弹,心里悄悄埋怨那些不知好歹乱冲乱撞的电瓶车。 早餐摊临着小街摆着,难免看着危险,谢有琴疑心要撞到他们,就把桌子往里移了一移。谢雨浓扭头看见那辆可怜的小汽车,咕哝了一句:“怎么开小路上来了。” 谢有琴回答他:“估计是外地车子,本地人不会在早上走这边的。” 谢雨浓一看,果然是外地车牌。 “……这样。” 谢有琴若有所思地嚼着,时不时抬眼看谢雨浓,似乎有话要说。谢雨浓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咽下绿豆汤,故意抛出话题:“家里,都还好吧?” 说实话,谢雨浓不确定谢有琴到底要问什么,但是自己提问,总好过被动,这样话题也不会太尖锐……他害怕谢有琴会问起戚怀风的事。 “嗯……”谢有琴沉吟片刻,似乎在犹豫怎么开口,又默了一阵,才说,“小雨,我打算和你伟国叔叔结婚。” “伟国?” 谢雨浓愣了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 谢有琴咳了一声,神色有些慌张:“就是……就是爱钓鱼的那个……上次给了你两千块钱……他叫周伟国。” “奥……奥……是他……” 钓鱼老三,在他们家门前钓了那么久的鱼,谢雨浓今天才算知道他大名叫什么。可笑他还觉得钓鱼老三技术不好,总钓不到大鱼,却总还契而不舍地来钓鱼,敢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谢雨浓抬头看向谢有琴。他不得不承认谢有琴在这个年纪也是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她的美是一种很稀薄的迷雾一样的美, 人穿过她,会被淋上一层白霜,不自觉就被沾湿头发。而她的神色总有两分认真,总让人好奇她在看些什么。 周伟国也是那样看他的妈妈吗? 谢雨浓不知道,不过他能感觉到周伟国是个好人。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绿豆汤:“挺好的……我说真的,挺好的。” 谢有琴听见他这样说,像松了一大口气,脸上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柳暗花明:“真,真的吗?” 原来她一早上的凝重,都是因为这个……谢雨浓忽然有些心疼,其实那是她自己的幸福,轮得到别人管什么呢,哪怕他是她的孩子。 第155章 他闭了闭眼,笑着回答道:“真的。” 谢有琴松懈了肩膀,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她没有尽到一个好母亲的责任,可是她的孩子却一直是世上最好的小孩。 谢雨浓故意不看她,低下头去拨弄自己的馄饨。他总不习惯谢有琴那样充满爱意和愧疚的目光,让他觉得好像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我打算,联络一下你爸爸。” 谢雨浓愣了一下,诧异地看向谢有琴。 谢有琴用筷子拨了一下馄饨,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苦笑:“离婚也该办了……这么多年了……是该见一见。” 顾卫东,他的生父。初中见过一次之后,只知道他每隔几个月似乎有寄钱回来,别的什么也不知道。谢雨浓顿觉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其实他一直知道,是谢有琴不愿意离婚,她无法原谅弟弟和丈夫的背叛。所以现在,她愿意原谅了吗? 谢雨浓不置可否,也许爱情确实伟大,各种意义上。 他一言不发,谢有琴也不去看他,只是默默地继续说道:“这些年,彼此折磨,我知道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们都老了,是时候放手了。” 时间原来真的能抚平一切吗? 过去那样无可原谅的痛苦,现在都化作一句“是时候放手”。谢雨浓忽然想到昨晚石安脸上的表情,他说起过去受过的委屈和痛苦,也不过是一句“都过去了”。 他抿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在谢有琴也安静下来之后,说了句:“需要的时候,就叫我。” 谢有琴默默看着他,很久了,忍不住问了一句:“小雨,恨爸爸吗?” 谢雨浓顿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不觉得自己对顾卫东有任何浓烈的情感,他们的接触少到让他对一切都很懵懂,而过去的十多年,顾卫东和谢令阳也一直是这个家里一个禁忌的话题。他不知道,他没有想法。 他以为谢有琴会问他为什么,可是谢有琴只是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睛亮亮的,谢雨浓看见,那是眼泪。 “对,不要恨他,恨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妈妈最明白了。” 当时谢雨浓才明白,谢有琴并不是原谅了顾卫东和谢令阳,她只是放过了自己。恨一个人要比爱一个人长久,漫长岁月里每每涌上心头,都像一块鱼骨梗在喉头,刺痛着柔软的食管,长成一块溃疡。恨是这样缠绵的痛苦。 谢雨浓看着母亲的眼睛,有许多问题想问,他想问她,还很父亲吗? 可是一声响亮的鸣笛打断了他,谢雨浓忍不住向路口投去目光,他看见小汽车挤出车流,总算拐上大路,那一声喇叭,好似是它在庆祝。他收回目光,回首时看见谢有琴依然望着自己,他的问题一下子没有了。 两个人缓缓笑出来,时光好像就这样悄悄冲走了那块压在他们心上的石头。 离开的人,就不要再去想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完啦,容我休息两天,周六再见! 第103章 10 倦鸟 如果不是因为戚怀风光着身子失手要抱他,谢雨浓觉得那会是一个十分美好的一天。他后悔不已,自觉自己应该提前打个电话叫醒戚怀风,他早该知道戚怀风是个不靠谱的。 这起突发事件更让谢雨浓后知后觉到,谢有琴叫他上街也许不单单是为了讲结婚离婚的事情,还有可能……可能是为了考察一下他和戚怀风。难道她已经察觉到什么不对? 可是她的言行又让谢雨浓觉得是自己多心。 公交车上,谢有琴和蔼地招呼戚怀风同她挨着坐,关切地询问起他近况怎么样。戚怀风没什么好隐瞒的,就说自己在上海做模特,偶尔拍点戏演一些配角。谢有琴有点惊讶,问他怎么会做上这一行。戚怀风只是笑笑,说是阴差阳错。 再来就是一些普通的嘘寒问暖。谢雨浓在一边紧张地听着,生怕谢有琴出其不意,问点什么别的,比如——你和小雨是不是在谈恋爱。 虽然这个概率极低,但谢雨浓依然很紧张。 两个人休住话茬的空档,戚怀风下意识看向谢雨浓,只不过两个人的目光刚碰上,谢雨浓就站了起来,去摁车铃。 “下车了,别落下东西。” 戚怀风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睛,张开的嘴巴又闭上,没说话。 吃过午饭,谢雨浓和戚怀风就要回上海去。为了再见一面,石安中饭又来了谢家吃。这一回不必聊许多事,只是吃一顿安静的午饭,所以谢有琴和吕妙林没有让开,一道吃了。 吕妙林也许久没有看见过石安,又听说石安身体不大舒服,今天亲眼看见他瘦成这样,头上又满是伤疤,眼眶不由一热。石安连忙给她递纸巾,倒有点愧疚起来。 “奶奶,我这都好了……不痛了。” 吕妙林抽了抽鼻子,又用纸巾摁了摁眼睛,眼睛经过泪水的洗礼,似乎分外清明。 她喃喃道:“不痛就好了,不痛好。” 谢有琴拉吕妙林挨着自己落座,现在吕妙林年纪大了,讲讲话动不动就要哭,她那双眼睛哪里经得起那样哭。 小小的插曲过后,几个人总算坐定。中饭吃得还算丰盛,谢有琴煲了一个玉米排骨汤,剩下是吕妙林动手,做了一个红烧鸡,炒了三个时蔬,还有一盘卤鸡爪,是石安带过来的。谢雨浓的眼睛在桌上转了一圈,最终夹了一只卤鸡爪。 第156章 谢有琴笑道:“我们从小不买给你吃,因为你一吃就不吃饭了。” 谢雨浓咕哝了一句:“这个也是饭啊……” 大家都是笑,只有戚怀风想到点别的事。他仔细回想两个人一起住的这段时间,如果有机会他在家做饭,谢雨浓总会买点卤味回来,说是自己不做饭也要尽点心意,现在想来,原来是借口,其实就是他嘴馋想吃。 谢雨浓美美啃着鸡爪,好像察觉到一束意味深长的目光,于是抬头去找,却正巧看见戚怀风别开目光。他心虚地低下头,猜想以后可能不能放肆地买卤味了。 “阿姨,冰箱还好用吗?” 问话的是戚怀风,谢雨浓浑身一僵,小心抬眼打量起谢有琴的神色。谢有琴倒没立即说什么,是吕妙林先抢着说:“好用好用,诶呀,小怀风……你也没多少钱,一会儿叫有琴还你点。” 戚怀风连忙放下筷子摆手:“没有没有,以前太太在的时候那样照顾我,这都是应该的。” 谢有琴听罢,只是笑笑,没有再说别的。谢雨浓自以为安然度过一劫,却听见石安在那里起哄:“诶,兄弟,你怎么不给我家也买一个,我也挺照顾你的啊?” 戚怀风翻了个白眼给他:“你照顾我什么,你小时候尿裤子还是我帮你找的妈妈。” “你别胡说八道!我哪回尿裤子被你看见了!” “哦,原来你真的背着我尿裤子?” “欸,你怎么这么坏呢?” 吕妙林被他俩逗得笑得肚子痛,石安对着老人家撒娇起来,叫吕妙林教训戚怀风。吕妙林摆摆手,哪里还有余力陪他们折腾。谢雨浓拉了一把石安,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红烧鸡,埋汰他吵架吵不过,还要搬救兵。 石安冤极了:“谁吵得过他啊!” 那倒也是实话,谢雨浓挑了挑眉,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谢有琴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谢雨浓,看见他这副神色,谢有琴下意识低下头去,给戚怀风夹了一筷子菜。戚怀风有点意外地看着她,谢有琴却只是笑笑,嘱咐他:“怀风,你人稳重,你和小雨是最好的朋友……人一生没有几个最好的朋友……阿姨拜托你,多关照他。” 她把朋友两个字说得很慢,像为了强调什么,谢雨浓看向戚怀风,身体好像渐渐冷下去。戚怀风浑然未觉,点了点头:“阿姨,我会多留心的。” 日头毒辣,人的影子短短的只有一小截,全是抵着人地头顶心晒。吕妙林和谢有琴都没有出来送他们走,只是在家里的阳台看着几个孩子走远。石安不怕晒,打算陪他们走到路口,谁知道半路跑出来一个衣衣,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死活也要一起走。 石安无奈道:“衣衣,你看看别的小姑娘,这么热的天气,都在家吹空调呢。” 衣衣有点生气,嚷嚷起来:“衣衣又不是别的小姑娘,衣衣就是喜欢出来玩!” 戚怀风笑道:“衣衣随你,你小时候还不是大热天到处跑。” “什么随我,随我爸!” 高温不是开玩笑的,谢雨浓劝住了这对缠人的兄妹,害怕他们一病一弱晒中暑了。于是石安只送了一段,分手时候,石安拍了拍谢雨浓和戚怀风的肩,也许是因为日头太毒,他的脸是皱起的,笑得讪讪。 “你们保重,我就不送了。” 衣衣抱着哥哥的大腿大喊:“保重!保重!” 谢雨浓看着小姑娘笑了一下,随后伸手拍了拍石安,看着他倒退了几步,才扭头走了。戚怀风和他走出很远后,谢雨浓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时,石安已经背对着他们,牵着小姑娘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背道而驰。 当初头也不回就离开这里的三个小男孩儿,如今有一个已经回头了。倦鸟总归归巢,他和戚怀风又能并肩走多久呢? 可戚怀风永远不会回头的。 那自己呢?谢雨浓不知道。 他回过头,忍不住伸手拽住了戚怀风的t恤一角。 戚怀风愣了一下,扭头问他:“不要紧吗?” 什么不要紧呢?谢雨浓自嘲似的笑了笑。 “不要紧了。” 就这样走了一阵,有一辆车不管不顾地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戚怀风下意识伸手揽了他一下,瞪着那辆车骂了两句。 谢雨浓闭上眼,额头抵在他的胸前,尘埃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他感到自己好像在下坠,不停地下坠。 “她知道了。” 戚怀风愣了一下:“什么。” 谢雨浓没有说第二遍,而是伸手抓住了戚怀风的手,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第104章 11 荔莉 上海美院不像别的美院,上海美院有上级院办,隶属上海大学,全名是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它的前身,勉强可以说是上海美专,创办人之一是鼎鼎大名的刘海粟。曾经与苏州美专,北平艺专,杭州艺专合称四大美专。可惜后来这四所学校分崩离析,各自有了新的归宿,到今天,苏州美专甚至只留下一个遗址,已经找不见了。 在八大美院的时代之前,其实是四大美专。 而荔莉是个很old school的女孩子,她崇拜四大美专的时代。本来她应该要去读中国美术学院,即新生的杭州艺专,只是她亲自去看了一次,她觉得那里已经过分前卫,失去了过去的淳朴。当然这只是她的个人观点。 第157章 学艺术的女孩子,你总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最后她以全国第一的成绩,考进了上海美院。虽然考进来后没多久,她就晴天霹雳似的得知,上海美院几乎可以说是新的院校,真正的上海美专其实早就和苏州美专一起并入了南京艺术学院。 荔莉是浙江人,浙江高考是不亚于江苏高考的高三噩梦,她不想再做一遍噩梦。 她很快接受了这一切,并且因为她惊人的天赋和丰富的获奖经历,她被校方作为重点学生培养。简单来说,她在校内有一间小画室,是一间废弃的旧教室改造的。虽然校方规定了条件,要求她毕业之前要交给学校五幅大画,但这依然是破天荒的一次特例。 谢雨浓第一次听到这些的时候,跟所有人一样瞠目结舌。他很好奇荔莉到底有什么样的天赋,会叫当代高校放弃公平,给予一个本科生这样的特权。 戚怀风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她的老师好像是刘海粟的亲戚……” 谢雨浓听完呆了呆,感觉又合理了。 这一次模特工作的主顾就是这个神秘的荔莉小姐,工作要连续进行半个月,半个月后,初稿彻底定型,接下来就是荔莉凭借自己的本事自由发挥的时刻。谢雨浓作为一个朴素的文科生,其实不大明白,她完全可以拍一套戚怀风的照片来画画,何必每天叫戚怀风来这边坐着。 不过可能搞艺术的都有点奇奇怪怪的执着。谢雨浓想到詹秋棠和胡杨,这俩人已经把梁佑安折磨得对表演已经毫无激情了,原因是他们一遍遍的复排,一段台词卡了梁佑安五六十遍,而那句台词是:为什么? 谢雨浓想,梁佑安应该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吧。 放假的校园里没什么人,一路上,两个人只遇到凉亭里有一个戴着遮阳帽敲打四肢的老奶奶。谢雨浓走得后颈有些汗津津的,忍不住抱怨:“早知道走这么多路,刚才你干嘛不把车开进来。” 戚怀风兴致盎然,眼里有一种别样的期待:“你不觉得我们这样走在学校里,很像一对平凡的校园情侣吗?” 这么大的暑热,谢雨浓实在没情趣跟他搞这些,只能送他两个白眼。 好在大概又过了两三分钟,两个人就摸到了画室所在的教学楼。谢雨浓发觉没有电梯,就问戚怀风是几楼,戚怀风调出手机来看,说在三楼。还好,如果是四楼以上,谢雨浓会忍不住殴打模特,导致艺术工作没法正常进行。 画室地址是302,两个人按着顺序摸了半天,发现301和303都在,就是没有302。谢雨浓有点疑心,扭头问戚怀风:“是这里吗?” 戚怀风看着手机,也有点疑惑:“是吧……” “喂!” 二人循声望去,看见走廊尽头有个穿着青苹果绿色吊带裙的姑娘冲他们招手。谢雨浓被她明媚的笑容震慑到,一下子没挪动脚。 戚怀风招了招手,走了一步,感觉到谢雨浓没跟上来,于是又回头看他:“怎么了?走吧。” 谢雨浓回过神来,低下头去快步向前:“哦,嗯……” 那是谢雨浓第一次见到荔莉,她并不像戚怀风说的那样,是个醉醺醺的艺术疯子,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不可一世。她更像她的裙子的颜色,像一颗青翠的青苹果。 那条青苹果绿吊带裙后来被荔莉穿去许多的地方,翡冷翠,耶路撒冷,维也纳,布达佩斯……每次看到那些照片,谢雨浓就会想起第一次见荔莉的时候。她用几支小号油画笔盘起自己的长发,覆着薄汗亮津津的额头上沾了一些粉色和绿色的颜料,瘦削的身材包裹着一个充满庞大能量的灵魂,她笑起来的时候,有点亮一切的能力。 荔莉为他们倒了两杯热茶。戚怀风碰都不敢碰,苦着脸推回给她:“谁要喝,这么热的天。” “你不喝我喝……”她把另一杯递给谢雨浓,眼中有一种好奇,“英式红茶,很香的。” 谢雨浓小心地捧过来,闻了闻,确实很香。 他的表情让荔莉很满意,荔莉点了点头,笑道:“我叫荔莉,这次工作的委托人。” 谢雨浓懵懂地点了一下头:“谢雨浓,我是……我是……” “不用解释,我都懂的。” 荔莉冲他挤了挤眼镜,随后抿了口自己的红茶,随手把茶杯放在一堆复杂的美术工具小山里。 谢雨浓观察到,荔莉装茶的是他在商场里看见过的那种英式骨瓷套装,上面画有隽秀的小玫瑰花,造型优美。 可是就被她这样放在那堆可以说脏兮兮的画具里,也不知道她是精致还是不精致,好像有点矛盾。事实上她的整个画室都弥漫着这种矛盾的感觉。谢雨浓随便打眼一看就能看见一些精美的器物,比如说珐琅花瓶,水晶吊灯,或者说一些镂刻着花纹的高脚杯,还有编织精美的手工地毯。 然而这些东西的旁边,往往甩着几管干涸的颜料,又或者铺着几块不知道是白色还是灰色的麻布,更不必提这个画室灰黢黢的地面。可能画室都是这样的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谢雨浓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只骨瓷茶杯,果然有点不忍心放在那堆垃圾里,于是只是捧着。 荔莉扭头去另一堆垃圾里翻找着什么,嘴上问道:“你上次听懂了吗?我要什么?” 她这话是问戚怀风的,谢雨浓也有点好奇,他还不知道他们要画什么。 第158章 戚怀风看了一眼谢雨浓,似乎有些担忧,他走到荔莉身边小声道:“今天能不能……先给我留个底……” 荔莉直起身来看他,见他神色恳切,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了一眼谢雨浓,才回过头问戚怀风:“干嘛,男朋友看着不好意思啊?” 谢雨浓没料想到荔莉会这么说,下意识看向戚怀风,戚怀风摆摆手,表示无辜:“我可什么都没说!” 荔莉用手臂蹭到额头的汗,恍惚明白了什么,她不知道从哪里取过一柄折扇,一边扇,一边在二人之间游走目光。戚怀风有点不好的预感,还没等她开口,立刻说:“不行,他不行,你想都不要想。” “这都被你看出来。” 谢雨浓茫然地看着他们打哑谜,不明就里。 荔莉撇了撇嘴,扭头看向谢雨浓:“一会儿你男朋友要脱光,你不介意吧?” 谢雨浓愣了愣,他不知道是该否认戚怀风是他男朋友,还是该拒绝戚怀风脱光,突如其来的混乱让他措手不及,最终他竟然懵懵地点头了。 荔莉给他拖了一把椅子坐,顺便摸小狗一样摸了一下谢雨浓的头发,夸赞道:“真乖。” 处在状况之外的不止谢雨浓,还有戚怀风。戚怀风从没想到,谢雨浓会这样自然地接受别人认定他们的关系,甚至没有说一个不字。 背景早就摆好了,非常简单,就是一张绿丝绒沙发,上面铺了一块有些硬的粉色尼龙衬布。荔莉需要的,就是戚怀风脱光了躺上去。 戚怀风脱完衣服,从屏风后钻出来,目光有些闪躲。现代人的衣服是一种实际意义上的遮羞布,失去这层布,大部分人都会呈现出一种原始的羞涩和胆怯。荔莉很需要这种效果,她不想画一个游刃有余的模特,比如尚磊,画到后来,尚磊已经可以光着身子坐在画室里吃汉堡,狼吞虎咽,欧洲混血美少年化身农民工。 她肆无忌惮地左右端详了一下戚怀风雪白的,拥有良好形状肌肉的躯体,一直把戚怀风看到觉得自己是块挂出来卖的肋条肉,她才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用画笔敲了敲画框:“内裤留着干嘛,脱干净。” 谢雨浓有点懵懂又有点好奇地观察着现场,他看见戚怀风难得露出一种紧张的羞涩的神情,面颊上有两抹很明显的红晕,甚至于他白皙的身体也浅浅泛红。这一刻,戚怀风好像不是他的男朋友,是另一个人,而他坐在荔莉的身后,似乎也成为一个画师,一个观察者。 戚怀风故意不去看谢雨浓,而是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没好气地瞪了荔莉,伸手去脱了自己最后一层遮羞布。 荔莉瞥了一眼谢雨浓,看见他红透的耳朵,扭过头又敲了敲画架,这一次她笑得很狡黠。 “好了,开始做个自我介绍吧。” 第105章 12 自我介绍 戚怀风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什么?” 荔莉耸了耸肩:“我说得不清楚吗?自我介绍。” “……我只是个模特。” 谢雨浓观察到戚怀风皱起了眉头——他不大开心了。 荔莉倒是处变不惊,她把画笔垂到洗笔水桶里慢慢地搅,思索了一下,又告诉戚怀风:“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说的话,可以说一下你哪一年做了什么事。” 自我介绍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光着身子做自我介绍,戚怀风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也许这是艺术需要,戚怀风咬牙默念了一句,随后扯过衬布把自己的重要部位盖了起来。荔莉微笑着看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这一次她没有阻止戚怀风,太尖锐也不好,那样好像特殊爱好现场。 谢雨浓捧着茶杯,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不知道原来油画模特工作是这样的。当然他不确定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直觉告诉他,是荔莉比较特殊。这种特殊太新奇,导致他甚至忘记面前剥光了坐着的是他的男朋友。 戚怀风清了清嗓子,他微微颔首,额上的一缕发丝垂下来,让他看起来像是淋过一场雨。 荔莉举起了画笔,蘸取了一点颜料—— “1997年12月,我出生在平江谢溏村。” 荔莉提醒他:“具体一点,谢溏村是什么样的?” 谢雨浓看了她一眼,没料到她会进行询问,他发现画布上已经有一笔,是一抹浅浅的灰色,但又好像是一种很淡的蓝色。 戚怀风倒没有嫌她插嘴,而是愣了一下,认真思索起来。 “……谢溏村是平江的一个小村庄,夏天经常下雨。” “还有呢?” “村里都是一些老房子,有的只有一层,很小的那种小屋……” 就像瞎子阿二住的那样,谢雨浓想。 “嗯,还有呢?” 戚怀风看了眼荔莉,努力思索了一下:“小的时候,村里的大路两旁是田野,很漫长的田野,看起来绿得没有尽头。” 荔莉勾了勾嘴角,不出意料,继续问道:“还有呢,还有什么?” 戚怀风沉默了一阵,缓缓道:“还有一条小河,穿过整个村。” 荔莉注意到他的沉默,她歪了一下头:“你很喜欢那条河?” 戚怀风盯着地上不知哪一处,眼光忽然失焦,谢雨浓感觉他应该是想起了什么事。 “不……我讨厌那条河。” 谢雨浓愣了一下,手指有些僵硬。 第159章 “……为什么?” “它太冷了。” 戚怀风像在喃喃自语,他的思绪飘往遥远的过去,下着蒙蒙细雨的潮湿的夏天,他穿着白色汗背心站在小河边,河水有点湍急,哗哗作响。 画笔在画布上轻轻蹭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像被风吹动的树叶在说话。谢雨浓看着戚怀风,发觉他浸润在一层薄薄的淡黄色光晕里,好似打开了一个白日梦。 “我八九岁上,姑姑就开始告诉我,她想跳河……我很小,什么都不懂,我甚至不太晓得跳河就会死……” 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下巴……荔莉忽然站起来朝他走过去,谢雨浓张了张嘴,有点茫然。 咔嚓—— 荔莉让开,谢雨浓看见戚怀风的唇边多了一支香烟——是荔莉给他的。 荔莉问:“还有呢?” “我妈妈,”戚怀风吐出一口烟,烟雾笼罩着他的脸,使他起来好像很遥远,“那个时候,我妈也想跳河……她常常说,如果过这种日子,不如爬到河里淹死算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只要跳进那条河,一切就有个开关,可以重新开始……渐渐的,我常常去到河边。” 谢雨浓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忽然有点短促,他静静地看着戚怀风,一切都很平静,可他却感觉到一阵无形的暴风雨在这个小小的画室里卷过。 在暴风的中心坐着的那个人说—— “我想,我也跳下去算了。” 他嘲讽地补充道:“我要是条鱼就好了。” 谢雨浓的心脏咚咚直跳,茶杯几乎要被他捏碎。 荔莉坐回位子上拾起画笔,余光扫过他,若有所思,随后又投向戚怀风:“后来呢?你跳了?” “没有,我当时……我当时……”戚怀风顿了顿,烟灰抖落,红色的火星和他的眼睛一齐亮了一下,“我碰到他了,他有点怪怪的,跟我一样怪。” 荔莉了然地点了点头:“你有了朋友。” 戚怀风笑了一下。 “是。” 谢雨浓视线中的他的轮廓又清晰起来,心脏,一下,一下,以一种平和的速度跳动着。画室里的一切都融化进一片白色的光芒里,两把椅子插在一条银色的河流里,他们坐在其间,水流从他们的脚底舔吻而过,小小的浪花像金鱼的尾巴。 八岁的谢雨浓不知道戚怀风的世界有那么多的暴风雨一般的夜晚,也不知道他每天去河边不是去看钓鱼,而是想变成鱼。 只有一个又一个下雨天,他们从村庄里满是泥水的小路上奔跑着穿过,谢溏村像一个巨大的水溏,每一步都像冒险一样……记忆像一把潮湿的水草,有铁锈一般的腥味。 谢雨浓长久地望向他,眼睛好像在诉说什么——那是他们共同的记忆啊。 荔莉的画笔在画布上轻轻地扫过,她看向戚怀风,看见他的目光沉沉地望向对面,就好像一个对岸的人,凝望岸的这边。 她笑了笑,问道:“是他吗?” 戚怀风用手托着下巴,撑在膝盖上,香烟夹在他的指尖,焦黄的烟蒂抵在他的脸颊上,戳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而他的眼神好像一把温柔的春风。 风卷过纷乱的画室,袭向谢雨浓,擦过他的脸颊和耳畔。谢雨浓抿起嘴唇,浅浅地露出一个笑来。戚怀风接收到他的信号,于是笑了笑,把烟含进嘴里,吸了一口,他向后倒去,两条手臂展开扶在沙发上,朝着天花板吐出了一口烟雾。 荔莉眯了眯眼睛,默认了他的答案。 今天的自我介绍到此为止。 尴尬来得比较迟,戚怀风穿上衣服之后久久不能平息,他有点崩溃地瘫在沙发上,拒绝面对刚才发生的一切。 荔莉见怪不怪,一边用笔在画布上抹来抹去,一边埋汰他:“谁叫你第一次来就带男朋友。” “……我哪里知道会这么尴尬,我想我们……” 荔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你想你们在家都坦诚相待过了,这也无所谓。” 谢雨浓捧起茶杯抿了一口,心想,他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戚怀风忽然蹿起来,拉过一把椅子坐到谢雨浓旁边去:“小雨,我还是很威猛的,是不是?” 谢雨浓尴尬地笑笑,回答他:“是。” 荔莉站起身来观看了一下自己大作,这张半人高的画布上只抹了很多灰色的颜料,恕谢雨浓眼拙,暂时看不出跟戚怀风刚才的造型和口述有啥关系。 戚怀风抱着臂,怀疑道:“你真的在认真画?” 荔莉对他的质疑满不在乎,她随手丢了画笔,扭头充满期待地看向谢雨浓:“什么感觉?” 女孩儿的眼睛明亮异常,有一种十分清澈的感觉,使得谢雨浓无法逃避,只得再细细端详一遍画面,可是任他怎么看,他也看不出一朵花儿来。 谢雨浓严肃而诚实地说:“还得再看看。” 荔莉倒在谢雨浓身上哈哈大笑,谢雨浓躲也来不及,活像被蜘蛛精缠上的唐僧。 “嘿,你往谁身上倒呢?” 戚怀风把谢雨浓拉到身后,义正言辞地拒绝荔莉的骚扰。荔莉冲他做了个鬼脸,随后把画笔随便一揽丢进水桶里。污水溅起来,洇湿她的裙摆,谢雨浓这才注意到她那件青苹果绿吊带裙上星星点点的颜料点子。 真像一串星星。 第160章 荔莉像注意到他的目光,她对他眨眨眼睛:“走吧,咱们去吃个晚饭。” 谢雨浓感觉有一滴水滴落进心底平静的湖水,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荔莉就那样穿着一件青苹果绿的吊带连衣裙,扭进了他的生命里。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完三章,继续请假两天,希望大家喜欢新人物~ 第106章 13 雨与恶作剧 油画工作进行了半个多月,荔莉的初稿初见雏形。画面上,一个忧郁的少年坐在沙发里,他浑身赤裸,手上夹着一支香烟,粉色的绸布从他的肩像一道瀑布一样淋下来,于是少年就好像真的被淋湿过一般,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潮湿的味道。 那种感觉很神奇,谢雨浓几次端详都不知道这样潮湿的感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荔莉告诉他,是笔触和一些她的独门秘籍。谢雨浓怔怔地点头,他觉得荔莉是真正的艺术家。 荔莉发来了扫描版,精细度很高,感觉那种一丝一缕的忧郁真的透过屏幕浸染了谢雨浓。 叶颂看谢雨浓看着手机在发呆,上前拍了拍他。 谢雨浓吓了一跳,下意识摁灭了手机。叶颂瞥见他的手机,冲他抬了抬下巴:“老谢,你这是几啊?很老的型号了吧?” 谢雨浓低头看向手机,手指在棱角处摸了摸,不自觉笑了:“挺老了,好像是四代。” “竟然还能用,你用东西真省。” “因为是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 叶颂正把那件被汗浸得湿淋淋的迷彩短袖脱下,耳朵套在衣服里,没听清谢雨浓说了什么。 “啊?你说什么?” 谢雨浓摇摇头,把手机放在柜子里,也开始脱衣服。梁佑安端着盆趿拉着拖鞋进来,嘴上不知道在哼哼什么,兴致很高的样子。后面跟了个陈铭,一个澡洗得印堂通红,不知道的以为他中暑了。 梁佑安一坐下就开始吆喝:“你俩可快点啊,一会儿去晚了胖胖饭店没位子了!” “知道了,你们先去。” 叶颂忙慌慌往脸盆里丢东西,他光着上半身,只穿了条蓝格子短裤,基本准备就绪了。谢雨浓磨磨蹭蹭地还在穿睡衣,被梁佑安叫住了:“老谢,你穿那么严实,进了澡堂不还得脱?” 谢雨浓想了想,因为军训住校了十四天,戚怀风弄的痕迹约莫早没了……他想了想,把上衣剥了,端着脸盆跟叶颂一道去澡堂。白花花两条身子在梁佑安眼前晃过去,梁佑安啧了两声,感慨道:“你俩要是女的就好了,这么白,这么嫩!” 叶颂抽毛巾给了他一下,一个白眼差点没翻到天上去。 最终梁佑安和陈铭没有先去占位子,因为有英勇善战的叶青小姐提前到达战场,凭借她精英新闻社社花的三寸不烂之舌,抢到了胖胖饭店二楼靠窗最好的座位,六座景观位。虽说也没什么好景色,不过靠着窗户到底敞亮些。 谢雨浓和叶颂洗澡晚,头发还在湿漉漉地滴水,叶青看见了,自然而然地伸手摸了一把谢雨浓的刘海。谢雨浓眨了眨眼睛,顺着叶青抓的方向把刘海弄到一边,露出了一片白皙潮湿的额头。 梁佑安咬着筷子观察他俩,连连摇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叶颂对谢雨浓的死心眼既感到意外,又感到无奈,不过更令他感到乍舌的是叶青难得的“深情”,这么久了,叶青竟然还没腻?叶颂不禁有点好奇,他碰了碰叶青,小声问她:“你们都进行到哪一步了?” 叶青翻了个白眼,对亲哥有点无语:“什么哪一步……” 叶颂啧了一声:“这桌上都是自家人,你俩有什么不好说的!” 谢雨浓无力地辩解了一句:“不是的……” “咳咳——”叶青给了他一个眼神,随后自然地靠在谢雨浓身上搂着他的胳膊,笑得一朵花儿似的,“这是我跟小谢哥的小秘密。” 叶颂看见她这样,后背心直发寒,冒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就,这就给她搞到手了? 就那么短短几分钟,叶颂把未来怎么给谢雨浓致歉的腹稿都打好了,开头就要写兄弟不孝,对不住谢家的列祖列宗。 叶青的花名那是金融系里鼎鼎有名,梁佑安不可能不知道,再加上上学期联排《红楼梦》,他可算见识了,只要叶青哎呦一声,剧组那群人恨不得把心肝肺都掏给她。这样一个人,谢雨浓怎么可能hold得住,闷亏吃了八百回了估计。 在这桌上,只有陈铭是个实心眼。陈铭是个朴实的人,他觉得谢雨浓跟叶颂的妹妹在一起,就像武侠小说的表哥永远要配表妹,天造地设的一桩美谈。 酒过三巡,陈铭看见叶青给谢雨浓擦嘴巴,眼睛忽然又红了。 梁佑安连忙搂着他的肩膀朗声念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陈铭喃喃:“你不懂……小薇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孩子……” 讲着讲着又要哭了,梁佑安把这一米九山东大汉的小脑袋抱到怀里,一边笑一边像哄小宝宝一样哄他,哎哟,哎哟,不哭了,不哭了。 叶青端着酒杯笑:“陈哥,要我说,我给你介绍个呗,哎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 几个人嬉闹起来,要给陈铭做媒。其实陈铭身形高挑,五官也端正,还是挺讨女孩儿喜欢的,就是接触下来感觉有点木,以至于美色不足以惑人。 第161章 谢雨浓身上没有媒婆资源,所以只是跟着笑,默默喝酒吃饭。他酒量一般,其实不爱喝酒,一杯啤酒下肚后,他就住手。夜深了,城市的灯火亮起来,映入谢雨浓的眼中,仿若像一条游动的星河。他托着腮帮子出神,总疑心今天的啤酒度数有点高,不然他怎么老觉得那些亮光鱼尾一样在动。 也不知道是谁讲了句什么,逗得叶青笑得花枝乱颤,直往谢雨浓肩上躺。谢雨浓回过神来,下意识跟风笑笑,以防大家发现自己走神。 梁佑安瞥见他一眼,忽然道:“诶,老谢,你那个室友呢,一起叫来吃饭啊。” 陈铭一下子坐起来,来了兴致。陈铭长这么大没见过明星,而谢雨浓的神秘室友是距离他生活最近的一个明星,简直就是近在咫尺,出邯郸路拐个弯就能见到。 谢雨浓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们会提起戚怀风。虽说这提议也不算出格,可是谢雨浓心里有鬼,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的好。 叶青看见他发懵,连忙打圆场:“人家工作肯定忙得要死,哪里有空见我们,你们少为难小谢哥了。” 陈铭肉眼可见的失望了一下,又倒回梁佑安的怀里。梁佑安抱着陈铭的脑袋摸摸,狐疑的眼神在叶青和谢雨浓之间游走。梁佑安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第六感特别绝,这一次,他的雷达依然精准不误地响了。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一定不简单。 餐桌上的话题被叶青引领着导向新鲜的校园八卦,比如说金融系的系草爱上谁又甩了谁,哪个班的辅导员和学生眉来眼去被抓包,再或者新一届的小学弟小学妹里又有谁姿色过人,左不过就是那些声色犬马。梁佑安最喜欢听这些,一时间听入迷了,也就忘记谢雨浓那档子事儿了。 酒到了后半夜,谢雨浓接到戚怀风的电话,他趁桌上的人聊着,借口去卫生间,躲到楼梯角去接了。 “喂?” 戚怀风十四天没见他,声音充满了哀怨:“你今晚回不回来啊?” 谢雨浓被他的调调弄得耳朵一热:“你就不会好好说话……” “臣妾办不到啊,臣妾独守空房已久。” 谢雨浓忍不住笑:“宫斗剧没少看。” “你再不回来,我就打算开始看孝庄秘史了。” “爱看不看……” “嘿……”戚怀风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狗腿不少,“你是不是在聚餐,我听到声音了,我去接你呗?胖胖饭店?” 谢雨浓吓了一跳,有时候真怀疑戚怀风装了个监控在自己身上。他环顾四周,确认没看到一双可疑的眼睛,才问他:“你怎么晓得我在胖胖饭店聚餐?你是鬼啊?” 戚怀风嘿嘿笑了一下,似乎很得意:“我乱猜的,你之前不是也在那里吃。” 这倒是真的,毕竟这一带没什么好吃的,大学生聚餐性价比比较高的就是这家了。 不知道是哪一桌喝嗨了,欢呼了起来,谢雨浓好奇探头望了一眼,一时间没有回戚怀风的话。戚怀风听见声音,问他:“什么声音,我还是来接你吧?” “嗯……”谢雨浓又探头望了望,看见自己那三个室友显然都喝得差不多了,不由松了口,“那你来吧,你不要走太近,就到……便利店那里等我吧,我们一起买点东西再回去。” 戚怀风的语气欢快起来,答应得爽快:“路口那家喜士多?我知道了,我来了。” “你急什么,我一会儿给你发消息!” “行!都听你的!” 等他返回饭桌,陈铭喝得已经大了,梁佑安吃不消他一直喊前女友的名字,主动提议今天就到这里。叶青结账的时候问她要的生啤怎么没上,服务员跟她扯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钱退给她了。 阑珊的夜色里,梧桐叶刷刷作响好像私语,谢雨浓脚下轻飘飘,慢吞吞跟着一伙人走了几步,才拉住还算清醒的叶颂说,自己今天回租的房子住。叶颂本来还想多问两句,被叶青听见了,直接一把揽走了,于是俩兄妹斗起嘴来,哪里还管谢雨浓的去向。 天气闷闷的,谢雨浓看见黄色的路灯光束里纠缠着一伙小飞虫,于是更加加快了脚步。他是农村长大的孩子,看见这些小飞虫很敏感,雷阵雨前,这些小虫子总是一团一团地在田埂上乱飞,遇见人就追着人跑。 他默默地想,要下雨了,也不知道怀风带伞没有。 果不其然,他的额头滴落到一点雨水,谢雨浓快步小跑起来,心里祈祷着这场雨不要下大。 “小雨!” 谢雨浓应声抬头,看见戚怀风站在便利店门口冲他招手,他穿了一套简单的灰色卫衣短袖短裤,头发还有些湿湿的,像一只洗过澡还没吹干的小狗,看见谢雨浓,神色就被轻轻点亮,明媚起来。 那一瞬间,谢雨浓觉得自己的心忽然飞起来了,脚下好像变得很轻,只是三两步,他像雨夜回转的一只鸟儿一样飞向他。 飞向他,靠近他,靠近他的导航塔—— 然后降落。 戚怀风专心伸手掸去他头发肩上的雨珠,表情格外的温柔且认真。谢雨浓乖乖任由他摆弄,眼睛像钉在他身上一样,目不转睛。只要望着戚怀风,他的嘴角就不自觉地扬起来,眼里好像落进一把星光,真怪,上海哪来的星星呢。 “戚怀风?” 第162章 他感觉自己的酒好像还没醒,甚至更醉了。 “嗯?” 他笑起来:“戚怀风?” 戚怀风扫了一下他的头发,乐了:“怎么了?” 谢雨浓拉着他的衣服的一角望着他,笑得眼睛弯弯的:“戚怀风。” 戚怀风捧着他的脸搓了搓,大声地喊回去:“谢雨浓谢雨浓谢雨浓!” 也许他真的醉了,谢雨浓想。 他忽然很想亲一下戚怀风。 雨水一挂一挂玻璃珠子一样从天上滚落下来,便利店的晴雨棚隔离出来的天地像一个小小的避风港,以至于谢雨浓毫无防备,沉溺在温柔的良夜里。他拉低戚怀风的脖子,踮起一点脚,仰头——那是一个冰凉的吻。 恋人突如其来的讨好让戚怀风不知所措,他眯着眼发笑,在谢雨浓退缩后,小鸡啄米一样去追吻他。谢雨浓被他弄得很痒,下意识往后躲。 无意间,谢雨浓的目光划过斜对面的公交车站,遮雨棚下几个人紧紧缩在一起望着街这边。谢雨浓后背一僵,拽住了戚怀风的手。 雨声一下子清晰起来,冲刷了谢雨浓的耳朵。 有时候生活就是爱开一些小小的玩笑,比如一杯送错座位的生啤酒,或者一场阴差阳错的雷阵雨。 叶青尴尬地对谢雨浓招了招手,无声地说了个嗨字。谢雨浓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耸起肩,下意识躲到戚怀风的身后。 梁佑安抱着烂醉得直哼哼的陈铭,脑袋有点乱。叶颂碰了碰他,呆呆地问:“你看清了吗?” 梁佑安顿了顿,回碰碰他:“你看清了吗?” 回答他们的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只有呜咽着喊前女友的陈铭。 大二开学的前夜,谢雨浓的地下恋情,毫无预兆地被迫转为地上——新生活,奏响了。 【作者有话说】 原定明天更新的,但明天突发安排,所以挪到今天啦。 第107章 14 旅行的星星 早上六点左右,那云准时到了密云路。她靠在马路边打双闪暂停,等待的空隙,打开车窗点燃了一支烟。大约抽到还剩三分之一,小区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只拎了一支旅行包,头发乱蓬蓬的像只鸟窝。 戚怀风熟稔地打开副驾驶座,把自己丢进车里,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那云叼着烟眯起眼端详他,发觉他可能穿着睡衣就来了,鼻翼两侧甚至有微微的油光——好么,脸也没洗。 那云把烟摁灭在烟灰盒里,冷笑:“混了几个月,忘记自己是做明星的了,脸不洗头不梳,讨饭的一样。” 戚怀风闭着眼拍拍怀里的包:“好衣服都在这儿呢。” 那云不屑道:“乡下人做派。” “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嘛……” 戚怀风梦呓似的回嘴,说完了才后知后觉发觉不妙,几个月没正经收入了,还敢在这里顶撞老板,要死了。他清醒过来,坐得端正了些。 “那姐,你别生气嘛,等去了北京,我一定好好收拾自己。” 那云凝神静气专心打方向盘,等开到高速上,她才缓缓开口:“你是明星,什么是明星,明星就是24小时待命的星星,你必须保持自己每时每刻都是光鲜亮丽的,将来才不至于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没事儿就挂在热搜上。” 戚怀风把遮阳板放下来,对着镜子心虚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这也能上热搜?比如我的鸡窝头?” 那云瞥了他一眼,讽刺道:“比如放着静安的高级公寓不住跑到杨浦来挤老破小。” 她意有所指,戚怀风还不算傻,自然听出来了。其实谢雨浓不知道的是,那云并不支持他们恋爱。作为老板,那云希望她的手底下的艺人各司其职,比如尚磊,她打定主意让他做只欧洲进口的骨瓷花瓶,那尚磊就最好专心做好他的花瓶,不要有任何不漂亮的时刻曝光给大众。 而对于戚怀风,她一向期望戚怀风能成长为实力派演员,撑起云端娱乐的门面。一个好的演员,除了演技,私生活也必须清净,不能跟菜市口一样每天都是你吆喝来我吆喝去,说来说去都是裤裆子里那点烂事。 得承认,戚怀风有事业心,他从前就不是个爱搞花头的小孩儿。可是现在更为棘手的事情出现了,比起花花公子,作为老板,更不想处理的是手下艺人的同性绯闻。 那云很矛盾,说实话,她不想棒打鸳鸯,那不是她的风格,但是站在公司角度,她也很难放开手去支持。 戚怀风心里明白,那云一直忍着脾气没有教训他。他很感激那云,没有那云,就没有他今天的一切,可是他也不想为了报答那云,就委屈了谢雨浓。 他想了想,看向那云,表了忠心:“那姐你放心,曲如琢的片子我一定好好拍。” “你是得好好拍,”那云看了他一眼,随后正过头,分析起来,“虽然曲如琢第一次做导演,但剧本是詹叔齐,这个人很久没出山了,他的作品向来是要冲大奖的,曲如琢野心很大。” “詹叔齐?”戚怀风顿了顿,问道,“之前见的那个编剧不用了吗?” “踹了,写得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戚怀风笑起来:“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当时吃饭我没说……” 那云皱着鼻子摇摇头:“便宜没好货……不过詹叔齐倒也不贵,就是请他难。” 第163章 “怎么请到他的?” “曲如琢的师父搭的线,曲如琢的师父跟詹叔齐是校友。” 戚怀风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哪个学校的?” “是个名校……哦,对了,好像就是复旦吧,跟小雨一样。” 戚怀风愣了一愣,心想世界倒很小的。 两个人驱车到虹桥机场,车子预备扔在地下车库一个月。戚怀风上到三楼,航站楼内一片澄明,他扭头看向窗外——巨大的,由钢筋和玻璃筑成的航站楼,宛若一个玻璃城堡,外面的阳光热热烈烈,照进来却如同冰箱里的灯一般没有温度。 那云拍拍他的肩,叫他跟上,他回过神,拎着旅行包跟着去排队,心里淡淡地想,不知道谢雨浓回学校没。 金阁那边因为军训,谢雨浓请了两个礼拜的假,后面一整个月,他一周只能放一天。再加上开学,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一个月,谢雨浓会异常忙碌。可能忙到没空跟他通话。自从确认关系,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要分开这么久。 戚怀风忽然有点舍不得了。 那云取了机票,一扭头就看见他苦着一张脸,心里早就有数了。她伸腿踹了一脚戚怀风的腿弯,不耐烦道:“去打个电话,去了北京就不准打了。” 戚怀风差点没被她一脚踹跪下,不过挨一脚也值得。 “谢谢那姐!” 他跑到航站楼的一个角落拨通电话,等待接听的时候,看见顶上一只飞机低低划过,耳畔有一些轻微的蜂鸣。 “……” “……” “……” “……喂?怀风。” 戚怀风松了口气,这么久没接,他还以为打不通了。 “喂,小雨,是我。” 谢雨浓轻笑:“我知道是你,怎么了?落东西了吗?” “不是,嗯……你今天回校?” “嗯……没想好……有点……” 谢雨浓欲言又止,戚怀风才想起来聚餐那晚的故事。现在,谢雨浓的地下恋情可算曝光了,阴差阳错,他戚怀风在307宿舍那里也算是有名分的男人了。 戚怀风勾起嘴角,有点可怜他,又觉得有一丝微妙的谐趣。 “这是老天爷要你给我个名分,你就从了吧。” “不从也得从了……就是觉得……觉得不大好意思。” “你室友后来说什么了吗?” “叶青说,叶颂倒是挺高兴的,说是松了一大口气。” 谢雨浓想起来就觉得有点乐,叶青为此很伤心,觉得亲哥太不把自己当个好人看了。 “叶青和叶颂我知道……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可能不知道什么吧?还没聊过,不过叶颂没跟我说别的话,大概他们也没有很反对什么的……” 戚怀风点了点头,一抬头看见那云在对自己招手,他伸手示意了一下,回道:“那你也别多想,不要故意躲着,这样反而疏远了朋友了。” “我知道……我会回去的……” 他的口吻有些小小的幽怨,戚怀风晓得为难他了,毕竟他不是个张扬的人。戚怀风靠在玻璃上,听见对面浅浅的呼吸声,好像能感觉到那是温热的。他的心底忽然很放松,微微笑起来:“我这次还挺紧张的,但这样跟你打个电话,好像就不紧张了。” 谢雨浓故意逗他:“你还有紧张的时候啊,别紧张了,大不了打道回府,继续给荔莉画画去。” 他笑笑,换了话题:“接下来一个月,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这么大个人了……我知道。” “少吃点卤鸡爪。” “我不会多吃的!”谢雨浓像被拆穿,催促起来,“好了好了,你快去吧,我要回学校了。” 戚怀风晓得他不好意思,于是只叮嘱了两句要紧的:“多注意休息,家里买的维生素什么的记得吃,我结束了就尽早回来。” 这次去是为了彻底敲定剧本和妆造的,谢雨浓都知道。那条新闻之后,戚怀风一直没有新的片约,这一次机会宝贵,是冲着翻身去的,说实话谢雨浓也替他紧张。 “你不要着急回来,慢慢来,认真对待。” “我明白,你放心。” “我放心……你也放心。” 戚怀风勾起嘴角,回答他:“好,我放心。” “……拜拜。” “拜拜。” 电话挂断,谢雨浓握着手机的手垂进软软的棉被里,他望向窗外,窗帘撕开一道缝隙,能看见青白的天空,今天是个适合远行的好天气。 他恍惚仿佛听见飞机从空中低飞而过的蜂鸣声—— 心,好像就跟着颤抖了一下。 谢雨浓倒回床铺里,对着因暖暖的光照变为橘黄色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喃喃道:“一路小心。” 上海到北京飞机要飞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戚怀风落地北京。他和那云在首都机场汹涌的人流里寻找出路,当时他和那云也不过就是两个北上打拼的追梦人。很久以后,他坐飞机只走贵宾通道,没有拥挤的人流,有的只有保镖拦开的一丛丛影迷与记者。 闪光灯扑闪着他的眼睛,在惨白的聚光灯下,他已经明白要如何做好一颗24小时都在发光的星星。他飞过六小时,八小时,甚至十二小时的航班,可是每每落地首都机场,他都会不可遏制地想起曾经有段时光,他有过两小时飞行前依然要报备的浪漫。 第164章 第108章 15 西来巷 在戚怀风抵达北京后的三天后,“曲如琢 西来巷”就上了热搜。 谢雨浓跟307宿舍众人在食堂吃早饭,刷手机的时候刷到了这条热搜。梁佑安念叨着曲如琢的名字,点开了热搜。陈铭伸过一个脑袋看,惊讶道:“谁呀?我认识吗?” 梁佑安嗤笑了一声:“你认识谁,现在找个国际准一线的照片给你,你都叫不出名字。” 这是实话,陈铭是典型的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典范,他有一个特殊技能是可以按照大事年表背诵所有民国作家的名字,但如果你让他从五张照片里指认谁是范冰冰,那就有点为难他了。 叶颂一边打开热搜,一边教育梁佑安不要没事儿就欺负陈铭。梁佑安做了个鬼脸,依然在翻热搜里的消息。谢雨浓喝着馄饨汤,一言不发地盯着其中的某一条看。 叶颂瞟了一眼他的手机,也打开了那一条,缓缓念道:“西来巷杀人事件……这题材,真敢拍。” 梁佑安感到新鲜,纳罕道:“真看不出来,曲如琢还能拍电影呢?” “欸,这个剧本……是咱们教授啊?” “哪儿呢?哦……看到了,詹叔齐……”梁佑安忽然瞪大了眼睛,“那不就是詹秋棠的爸爸!” 谢雨浓头一次听说这事儿:“詹秋棠的爸爸是咱们教授?” 陈铭见状,提醒他:“老谢,你糊涂啦,你选的文艺学,延迟两周上课,就是詹教授的课。” 谢雨浓一愣,低下头去翻课表。 倒是叶颂隐约想起来这个人,说了句:“以前好像听说过,挺出名一个剧作家……他不少片子都拿奖吧?” 梁佑安骄傲起来,像詹叔齐是他爸似的:“那可不是不少,是每一部都冲大奖,不然怎么能养得出詹老板这么高级的儿子!” 叶颂笑他:“有你这么形容人的吗,还高级?你个文盲……” 这俩人争得正欢,谢雨浓察言观色,正犹豫着要不要趁气氛还好,把戚怀风也会参演的事给说了,谁知道他迟一步,就听见叶颂冷不丁问了句:“谁主演?他自己?” “不知道……”梁佑安摇摇头,继续翻起来,“我看看啊……有了有了,领衔主演……戚怀风?” 两个人手上的动作都停下来,不约而同缓缓看向谢雨浓。谢雨浓心虚得一口馄饨差点没噎死自己,拼命咳了半天,叶颂看不过,把豆浆递给他了。 陈铭后知后觉看向他,担忧道:“怎么了?好好的就呛成这样式儿了?” 话说那天之后,众人对谢雨浓的感情问题心照不宣,一切还是如常,当然大家也没失忆,只是不提起,不代表不知道。但那一晚有一个人是真的失忆了,那就是心心念念小薇的陈铭同学。也就是说,这个桌上,只有陈铭不记得戚怀风是谁,或者说就算记得也可能不清楚戚怀风是谁。 梁佑安盯着谢雨浓,愤愤咬了口鸡蛋饼,忽然恶从心头起,扭头飞快捅了一句给陈铭:“戚怀风是老谢男朋友!” 谢雨浓捧着豆浆,心揪起来紧张地望着陈铭,谁知道陈铭果然不负众望,懵懵地问—— “谁是戚怀风?” 有时候,哥几个是真怀疑陈铭到底是怎么考上复旦的。 热搜放出后,舆论反响非常不错,虽说大部分都在讨论曲如琢,但也有一部分人注意到了新人主演的影子。势不可免,就要翻出戚怀风在安徽的旧账,还有就是学历上的问题。戚怀风有些担心自己会给电影带来麻烦,却没想到曲如琢出乎意料的乐观。 黄昏的剧本会议上,曲如琢看出戚怀风的负担,主动说起这事。 “怀风,你不要太担心负面新闻,到时候预告一出来,我们跟宣发打好配合,你放心,你的负面新闻反而会给我们借势。” 这些事情上,戚怀风没什么经验,所以只看那云的脸色,他递了眼神过去,发觉那云点了点头,便也没再说什么。 忽然,曲如琢旁边传来一声冷笑,那人哗哗翻了几页剧本,讽刺道:“就这胆子,怎么演得好周小圆。” 周小圆是《西来巷杀人事件》的主角,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戚怀风睨向他,目光冷冷的,颇有些不服输的意思。那人察觉到他的目光,合上了剧本,脸上的笑意忽然变得和煦两分,与先前判若两人。 “这才有点像话了。” 戚怀风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收起了自己的敌意,低头望着剧本,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谢谢詹老师……” 詹叔齐笑笑,打开了剧本,翻到今天的讨论页面。 对于第一次挑战大荧幕的演员来说,周小圆可以是一个便利的角色,也可以是一个很艰难的角色。如果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戏骨,反而可能演不大出周小圆的那种野生感。但如果是一个有天赋的新人,那一切都有可能不一样了。 詹叔齐形容周小圆是一匹郊狼,他完全不温驯,但体型又要比一般的狼要小些,他身上有一种可爱在的。这种可爱就好像十几岁的男孩子打架,鼻青脸肿地回到家,还要跟母亲犟嘴说没有闹事。 戚怀风有点懂,又有点不懂,他问詹叔齐,可是周小圆没有母亲,他哪来这种可爱。 詹叔齐喝了一口水,对他笑笑:“周小圆出生在红灯区,他从小被小姐们挨个养大,红灯区里的每个女人都是他的妈妈。” 第165章 戚怀风低下头默默翻看剧本,他瞥见有一个镜头,写的是周小圆恶作剧吓停在路边车中寻欢的客人,人家丢了一把钱出车窗,叫他不要每次都来吓人。镜头中写周小圆笑嘻嘻地大喊谢谢老板!确实有恶童一样的俏皮感。 当然,重头戏在后面。西来巷有一天来了一位通缉犯,他威胁小姐不准泄露出去,否则就杀了她。周小圆准备帮小姐报警,却没想到被通缉犯发现,情急之下,周小圆失手杀了通缉犯。小姐塞给周小圆一信封的钱和假身份证,叫他远走高飞。 警察来盘问西来巷的小姐们,却没有人供出事实真相,大家一口咬定就是通缉犯宿处的小姐杀了通缉犯,包括当事小姐本人。周小圆好像从未出现在西来巷过,他像一个泡泡,噗地一下,就消失了。 影片来到结局,镜头切到周小圆在高速汽车站吃面,电视上正在播出时事新闻,女主播的声音冰冷漠然,周小圆茫然抬头,看到西来巷已经变成一片火海。 詹叔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会议室里陷入一片安宁,没有人再说话。曲如琢叹了口气,合上剧本,想问问戚怀风的意见,却被詹叔齐抓住了手,他抬头看见詹叔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曲如琢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觉戚怀风正定定看着剧本出神,他的神色呈现出一种恍惚与惘然,好像结局的周小圆,就坐在他们面前。 “我又是一个人了。” 他轻声下定结论,像一枚石子没入水中。 真是清脆一响。 詹叔齐捧着保温杯倒向靠背椅,满意地笑了:“小曲,你和你师父一样,会看人。” 戚怀风闻言呆呆抬头看向他们,只见曲如琢望着自己,神色释然且欣慰。 近日来,敲剧本中最大的一个关卡就是大家担心戚怀风无法理解并成为周小圆。而事实证明,曲如琢下对了一招险棋,戚怀风就是他要找的周小圆。 那云看不懂他们搞文艺的人的事情,她是个商人。不过她做过很多功课,经她研究下来,《西来巷》的剧本很有得奖相。特别是其中设置了一些老外特别爱看的禁忌部分…… 她翻看着剧本,问了戚怀风一句:“小七,你确定亲热戏没问题吗?” 戚怀风脑袋还有些发懵:“我是没问题……不过能播吗?” 如果是男女之间的亲热戏也就罢了,周小圆的亲热戏其实是被西来巷的男客人猥/亵。这一部分演员确实要克服一下心理障碍。 曲如琢与詹叔齐相看一眼,随后又看向戚怀风,试探性地问了句:“怀风,你自己觉得行不行,跟男人排斥吗?” “我……” 戚怀风眨了眨眼睛,顿住了。他忽然反应过来他们可能不是问这个电影,而是问自己的取向。 这怎么说得出口…… 戚怀风摸了摸鼻子,含糊道:“我尽力演得自然点……” 曲如琢哈哈大笑,弄得戚怀风更不好意思。 会议结束前,曲如琢给那云透了个底,这个片子题材敏感,主要冲的是国际大奖,国内国外会剪两版。 等众人吃过饭到回到酒店,已经是夜里十二点。戚怀风喝了一点酒,身体很沉,整个人累得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手机响了两遍,他一个也没听到。 那一晚,他好像梦到了周小圆,周小圆穿着一件老气的皮夹克,剔着圆寸,回头的时候,眼睛好像两汪幽幽的泉水,他那样长久地望着戚怀风,有一种委屈,又有一种不甘心。 他身后是一片火的海洋,熊熊烈火烧出呲裂的炸响,火舌舔在周小圆澄澈的眼睛旁边,像一条抽搐的红色蛇信。可是周小圆一动不动,任由火海吞噬自己。 戚怀风想要大喊,干涩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某一个瞬间,有一种光芒折射进他的眼睛,他再睁眼时,忽然意识到,火海里站着的,不是周小圆,而是谢雨浓。 第109章 16 混沌列车 戚怀风醒过来的时候,是早上五点钟,手机屏幕显示了两个未接来电,都是谢雨浓,他一个也没接到。 五点钟的天色已经不是那么浓郁,而是呈现出一种静谧的深蓝,房间像一个灌满水的鱼缸,他卧在床上,一条鱼一样。 他在聊天框停留了很久,最后只发过去一句,怎么了。 在他眨眼的时候,蓝色就翻为红色,于是他闭眼,睁眼,再闭眼,再睁眼,一直到梦中的火烧不到现实里来。 剧本敲定,曲如琢就安排了定妆。《西来巷》已经从去年拖到今年,再拖下去,投资人难免发牢骚,所以时间紧任务重,一个月内要敲定尽可能敲定的一切事宜。 五点过后,戚怀风没有再入睡,他在酒店的办公桌前坐到八点,八点一到,那云准时来敲门叫他吃早饭。他眼底有淡淡的青色,那云察觉到了,随口问他是不是没睡好。 戚怀风回想到昨晚的梦境,问道:“周小圆最后烧死了吗?” 那云皱着眉看鬼一样看他,不明白他说什么意思:“什么?” 戚怀风摇摇头,低头用叉子扒拉自己夹的几根意大利面。 那云把眉头皱得更紧:“你怎么怪怪的,怎么了。” “没什么……”他眨了眨眼睛,脑袋有点迟钝,也许是因为没睡好,“没什么。” 那云要了一碗面,只吃了一半,就接到曲如琢的电话,说化妆师提前到了,问他们几时到场地。那云拿着筷子夹了面又放下,抬头看到戚怀风的盘子里基本还是满的,就说他们现在就去,半个小时以后到。 第166章 遇到早高峰堵车,等到达拍摄场地,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那云有点不好意思,给现场的人一人点了一杯咖啡。化妆师vivian倒没有很生气,他似乎对艺人的迟到习以为常,甚至能够很好脾气地跟他们寒暄抱怨起北京的糟糕路况。 这其实还挺罕见的。 不单是因为戚怀风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糊咖,还因为vivian其实是圈内很出名的妆造,有的艺人为了抢他去戛纳釜山抢破头——是真的抢破头,据说两个经纪人打架,一个磕破了脑袋,最后vivian跟着那个磕破脑袋的去了。 戚怀风就这样看vivian其实看不出他的过人之处,vivian像圈内最常见的那一路男同,穿紧身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头发梳得油亮亮的,胸口还夹了一枚黑白波点领巾,说话的时候手指和胳膊像没有骨头,软软地做一些手势。 唯一的不同也许是vivian长得很漂亮,有一点女孩子气的漂亮,以至于他打扮得就算是像个上世纪香港烟花地的老鸨,也依然有一种异常的清纯。 vivian走到他背后,把手搭在他的椅背上,他们在镜子里相视。戚怀风礼貌性地笑笑,下意识摸了摸鼻子。vivian游刃有余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别紧张,姐姐我很温柔的。” 本来他不说,戚怀风还没那么紧张。 周小圆的造型其实很简单。故事背景是千禧年左右,那个时候时髦的男孩子流行穿皮夹克牛仔裤,还有那种大头皮鞋。这些衣服很容易就找到了,比较需要挑战的是发型和妆容。 vivian一开始看过照片,他一直担心戚怀风过分阳光。结果今天看到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轻微的忧郁,甚至有点认生,倒给他提供不少便利。vivian带来了一个发型师,他问曲如琢和那云,头发是今天剃还是晚点。那云说,他身上没有代言和工作,都行。曲如琢则问戚怀风的意见。 戚怀风搓了搓眼前的一撮头发,点点头:“就今天吧。” vivian拍拍发型师的肩膀,优雅地拎起手扭头去照看别的东西。戚怀风在镜子里看见那把剃刀离自己的越来越近,落到自己的头皮上的时候,有一种金属特有的冰凉,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剃头弄了十五分钟左右,造型师一直在用剪刀修他的头发,致力于使每一根的长度都差不多,让头看起来是圆圆的感觉。造型师夸戚怀风的后脑勺是圆的,剃圆寸很好看。戚怀风喝了口咖啡,笑了笑,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后脑勺原来是圆的。 造型师把他身上的围布揭掉,满意地笑了:“大功告成。” vivian闻声放下咖啡走过来,那云和曲如琢也转过脸去看向梳妆台。打满灯泡的梳妆镜里映出一个少年人的脸庞,他好像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很陌生。他用眼神仔细打量镜子里的自己,黑色的眼球显得很深,又很冷漠,有一个瞬间他察觉到身后的人,眼光就这样径直冰棱一样扎过去。 vivian夸张地捂了捂心口,感慨道:“他就是周小圆。” 戚怀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目光瞥向镜子中不远处的那云,那云只是看着他笑。 有时候,那云看戚怀风的眼神就像看人民币,比如此刻,那云仿佛已经预见到戚怀风为自己赚取百万票房,她的手机被打爆,银行卡余额后面疯狂加上几个零的画面。 有了这个头发,周小圆就完成了百分之五十,等到vivian妙手回春似的画好眉毛眼睛鼻子嘴,一个千禧年的叛逆少年就这样穿越时空走向了他们。 戚怀风看着镜子里有点陌生的自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盯着镜子伸手顺着自己的下颚摸了摸,似乎想通过骨骼的锐感找回一点自己的痕迹。 咔嚓—— 他愣了一下,扭头看见那云挥了挥手机:“一会儿传给你,做纪念。” 是挺值得纪念的,这是他第一个电影角色的定妆照。 拍摄进行了一个下午,除了大量的照片还有一些视频,所以现场架了一台摄像机。有一个穿得像麻袋一样的老头子一直站在曲如琢的旁边说话,戚怀风几次瞥向他,每次都是先注意到他乱蓬蓬的一窝鸟毛一样的花白头发,随后就是与他黯然的皮肤格格不入的明亮眼睛。 后来听那云说,那是曲如琢从日本请来的摄影,这次电影就是他来掌镜和调色,叫藤堂一海。 戚怀风疑心道:“他能用中文交流吗?” 那云拍了一记他的脑袋:“你也做做功课,他给中国导演拍了很多片子,很出名的,人家一年有一半时间都在中国。” 戚怀风哦了一声,心想曲如琢这次下血本了,不成功便成仁。 晚饭时候,他们一行人包括vivian,一起去见了这部片子的选角导演,还有一名四川来的投资商。饭桌上觥斛交错,酒杯碰得叮当响,戚怀风不可避免要跟着应酬两杯,他喝不惯白酒,没几杯就晕了。因为那云护着他,所以给他有空坐在角落发呆。 他打开聊天界面,看到上午十点钟谢雨浓给他回了消息,跟他说没什么,就是问他顺不顺利。忽然一股酒气涌上来,他感到头很昏,包厢里的烟味熏得自己很难受。他皱了皱眉,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脑子一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在手机里翻了一会儿,调出那云发给自己的那张照片——下午在拍摄场地拍的那张周小圆。 第167章 照片放大到只有一个人头,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相片里的人——看起来真的好像詹叔齐说的郊狼一般,野生,锐利,冰冷。 他想了想,最终没有给谢雨浓发过去,只是回说,都挺顺利,估计很快就要开拍了。 那个点,谢雨浓应当在金阁工作,不会回消息。戚怀风关闭手机,缓缓意识到他和谢雨浓已经有了时差,明明他们处在同一个时区。 忽然,他的身体一沉,脖子上搭上一只手。戚怀风像一只破风筝一样被拽着晃晃悠悠,曲如琢搂着他大喊:“小七大麦!” 那云纠正他:“西来巷大麦!” 曲如琢大手一挥,说:“从今天起!小七就是我的人了!我的人!” 那四川老板脸上的肉鼓鼓囊囊,笑得憨憨的,他战战兢兢端着自己的酒杯,白喊了两声,不知道喊的什么,竟然喊起万岁来。vivian推了一把他,笑得花枝乱颤。 那一晚,大家都喝多了。好像电影已经拍成上映,获得了千万票房。戚怀风到后来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人脸像一个个肉色面团一样模糊。只有一个瞬间,他清醒了一下。 上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他差点摔倒,扶了一下墙,等他恍恍惚惚抬头,模糊的视线忽然清晰起来——视线中映出两个交缠的躯体,vivian和四川老板在包房门口接吻。 vivian苍白的面色上泛出一种特别的的粉红,四川老板比他还矮一点,圆身体圆脖子,仰着头憨憨地被vivian捧着脸亲嘴。 戚怀风怔怔愣在那里,忽然手腕上一紧,他被拉进拐角。 等他反应过来,面前已经是曲如琢的醉得坨红的面孔。曲如琢靠在墙上好像在说什么,戚怀风听不大清。他自然地把手搭在戚怀风的脖子上,五根手指插进戚怀风的头发里。 在曲如琢要用力拉他低头的时候,戚怀风忽然醒过来。他发了个抖,推开曲如琢,冲了出去。 “欸!客人!在下雨!” 戚怀风一头扎进瀑布一样的雨里,雨水击打着他的肌肤,像滚烫的开水一样灼伤他。一辆火车开过他的脑中,每一个窗户都有一个镜头,第一个窗户是陌生的周小圆,第二个窗户是接吻的vivian和四川老板,第三个窗户是曲如琢和自己,他看见他们越靠越近,几乎要黏在一起…… 一种腐烂的酸味涌上喉头,他抓住绿化带里的矮黄杨,一弯腰,尽数吐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换封面噜!新封面好看啵! 第110章 17 爱情香槟 星期五下午,谢雨浓帮荔莉去搬画室。老教学楼要拆迁,学校准备再派一间老教室给荔莉,荔莉不高兴,离开宝山,自己在杨浦租了个画室。谢雨浓问,那你上课怎么办呢?荔莉摆摆手说,我的老师都不管我。 谢雨浓依然觉得很新奇,认识荔莉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荔莉很新奇,新奇到荔莉的每一根头发丝都会跳舞似的。 可能是这种自然的好奇心作祟吧,在戚怀风不在的日子里,他经常答应荔莉的邀约,去陪荔莉画画。因为他俩走得太近,叶青甚至还有些吃醋。谢雨浓每次都赔笑脸给叶青买奶茶喝,叶青自己不会买奶茶,她要减肥,但是谢雨浓买给她就不算她自己买的,她就会喝了。 其实还有些喝醋的是远在北京的戚怀风,有几次戚怀风都直接问了,说怎么又是荔莉。谢雨浓只好老老实实说,因为只有荔莉约他。戚怀风好奇谢雨浓去了都做什么,谢雨浓说荔莉会给他一个小画本自己画画。还有一半他没说,荔莉其实偶尔还会带他去放映厅看老电影。如果他说了,戚怀风大概会爆炸。因为他和戚怀风还没一起看过电影。 画室里的每一张画都盖了白色的油画布,它们一个个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座碑,又像一个个人,莫名的庄严肃穆。谢雨浓把包包放下,目光无法从那些盖着白布的画上移开,他没看到荔莉。于是他信步走到某一副画面前,揭开了画的一角,钻进去看,油画布被他的脑袋拱成一个小帐篷,有些闷热。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些画的碎片,亮光勉强从地下漏进来,画面仍然是暗的。谢雨浓看见一张人的面孔,只看到半张脸,嘴唇紧紧地抿着,看起来很严肃。他不记得见过这张画,也许是荔莉别的画儿。 “嘿!” 画布被猛地掀开,光从四面八方打亮谢雨浓的视野,他下意识觉得有些刺目,用手挡了一下眼睛。等他恢复视力,荔莉已经站在自己眼前,她今天没有穿苹果绿色的吊带连衣裙,而是穿一条黑色绸缎的吊带小礼裙,两只耳朵上挂着夸张的水晶吊灯一样的两串耳饰,脑袋动的时候,那两串耳饰就像白色金鱼的尾巴一样游动。 她甚至做了一个卷发才盘起来。 谢雨浓眨了眨眼睛,有点意外:“你穿成这样搬家?” 荔莉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对啊,我一会儿要开香槟的!” 谢雨浓也笑了:“就我们两个人?” 荔莉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就我们两个人。” 荔莉就是这样的,她在纷乱的画室里用精美的骨瓷茶杯喝英式小红茶,又穿高档的礼服戴靓丽的水晶大耳环搬家,在荔莉的世界里,每一天都像矛盾的极与极的碰撞,她在乱纷纷的世界里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许这会带给她不断的灵感。 第168章 对于谢雨浓而言,这是他见过的第二个天才的具象化。第一个是戚怀风。 好在搬东西的还有搬家公司的员工,比他们两个细脚伶仃的圆规强上不少,黄昏的时候,那些东西就大约摆好在杨浦的新画室,具体的排布则要等荔莉自己决定。那画室藏在一个小区里,好像是一个老车库改的,因为是车库,宽敞不少,格局也很简单,房东按照荔莉的要求只留了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荔莉拎着裙子在那些盖着白布的画片之间走,像一幕静默的舞台剧一样。她忽然弯下腰去,像要采花——等她站起来,手上拎着一瓶香槟。她炫耀似的高高举起来,谢雨浓跑过去替她接好。于是她又弯下腰去采花,柔软的身躯被黑色的缎子包裹着,像一座小小的山峰,山脚下覆盖着丛丛白雪。 她又直起身来,这一次她的手上是两只漂亮的细长杯口的高脚杯。 她用两只杯子悄悄碰了一下,发出一个很清脆的响声,然后才缓缓穿过那些画片,走出来。 她用杯子在开关上碰了一碰,啪的一声,灯丝飞快地烧了一下,整个房间都亮堂起来。谢雨浓这才发现天色已晚。 开香槟真的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会有砰地一声。谢雨浓看着那些饱含泡沫的金色液体划入自己的杯中,小气泡噗滋噗滋地炸碎,听起来很像可乐。但它可比可乐贵多了。 谢雨浓的嘴唇在杯壁上贴了贴,他惊讶道:“是冰的?” 荔莉得意道:“我放在小冰箱里的。” 谢雨浓回想起来,原来那个蓝色的小箱子不是画箱,而是冰箱。 “你等我一下……” 荔莉忽然放下酒杯,噔噔上前去数自己的画,数到某一张的时候,她下手去揭了开来,油画布哗啦哗啦地响。她在空气中一抖,画布像一片云一样下落,贴到地面。荔莉把裙子拉起来,露出两条雪白的长腿,她拉得很高,为的是能够盘腿坐下去。 那两条腿白得生生的,跟男人的白不一样,女孩儿的皮肤像会发光。谢雨浓不好意思地别过头,抿了一口香槟。 荔莉扭头看见了,笑道:“你害羞什么,我都不羞,快点快点,把酒拿过来。” 于是谢雨浓也磨磨蹭蹭地带着酒杯和酒,盘腿坐下。 荔莉一边喝一边指给他看:“看,那是我最喜欢的画之一。” 谢雨浓抬头望过去,他一开始觉得眼熟,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熟,后来他想起来,那是他下午钻进去看过的那张画。原来不是因为太黑所以他看不清上半张脸,而是因为这个画只有半张脸。画面上,赤裸的男人抱着自己的腿蜷缩着,以一个半背对观客的姿态卧着或者坐着。 他的背上有一个洞,或者说他的心上有一个洞,一个缺口,缺口是扑克牌里黑桃心的那种形状,透过缺口能看见两个起伏的膝盖,像两座小小的山峦。除此以外最吸引人的就是被涂掉的眼睛以上,用一种黄色,在整体是西瓜红色的背景上显得尤为突兀,但又莫名地和谐地跟这副画匹配在一起。 谢雨浓问:“画的什么?” 荔莉说:“爱情。” 谢雨浓看了她一眼,有点不懂:“爱情就是心上破了一个洞吗?” 荔莉沉吟了一声,随后道:“是一个切割精确的洞,切下来的那一块,就会完好地嵌到爱人的身体里。” 挖下自己的心,嵌进爱人的身体里……谢雨浓觉得有点吓人,他抿了抿香槟,随口扯了句:“香槟挺好喝的。” 荔莉笑起来:“香槟也是,把每一个年份最好的种嵌进酿造的那一年里酿制,香槟有爱情的味道。” 谢雨浓并喝不出来那种味道,于是只好沉默。荔莉懂的东西他都不大懂,当然可能他懂的荔莉也不一定懂,但谢雨浓在陌生的知识面前总是会很胆怯,于是他习惯性多听,保持沉默,少发表意见。 又有新鲜的气泡炸裂,谢雨浓瞥了一眼,荔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一手撑在地上,歪歪地躺着,躺得很随意又很美。 她忽然问:“你和戚怀风是那样吗?” 谢雨浓怔了一下,放下了酒杯。 荔莉的目光忽然投过来,透明的绸带一样绕着谢雨浓,电灯的光芒好像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洒下的日光,在苍白的皮肤上折射出绒绒的光芒。谢雨浓没有感觉到局促,他惊讶于自己很自在地被荔莉看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闭了闭眼,说:“我不知道。” 荔莉笑了笑:“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们是我见过最爱的恋人。” 谢雨浓有些惊讶:“是吗?” 荔莉忽然翻了个白眼:“拜托,你们俩对视的眼神里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谢雨浓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他的目光又投向那副画,望着那个深深的黑洞。荔莉说爱就像割下自己的心,嵌进另一个人的身体……他有时候是有那种感觉,比如戚怀风走了一个月,上海的夏天接近尾声,他的心里常常觉得很空洞,明明生活和学业都很忙碌。 也许那就是因为戚怀风带着他的一块心走了,他现在离自己的心太远了,所以觉得有些不完整。 荔莉睨着自己的那张画,眉眼冷冷的,口吻也冷冷的:“要小心爱情,人没有心,是活不下去的。” 谢雨浓感觉四肢有些麻麻的,他抿了一口香槟,决定这是最后一口,不再喝下去。 第169章 “……嗯。” 他答应荔莉。 但应该做不到。 第111章 18 夏日终曲 戚怀风走了一个月,谢雨浓都没有回密云路的房子,一个人住在那里,总觉得空荡荡的。有一天,他穿着长袖卫衣出门,风扫过他的脖子,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摸摸脖子,才发觉夏天已经结束了。 秋天来了,戚怀风还是没有回来。 谢雨浓打过他几次电话,每一次都没打通,每一次都差一点,有一次,他打过去没通,二十分钟后戚怀风打过来,阿明就叫他去上菜了。真的,每一次都差一点点。 电梯门打开,谢雨浓却浑然未觉,他垂着眸靠在角落里发呆,想起来荔莉上次说爱人是切下自己的心,嵌给对方。那么戚怀风的心,现在也嵌在自己的身体里吗?他不大清楚。有时候,他不太敢认定一件事情。 在电梯门快要合上的时候,他忽然回过了神,伸手去按开门的按键,门外闪过一个人影,好像叫了一声,也许是赶电梯。 还好比较及时,电梯门打开了。 谢雨浓看见来人,愣了一下,是宋林。 宋林大约也没想到是他,微微一愣,还是走进了电梯,摁了一楼。谢雨浓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然没说自己要下,也跟着回去了一楼。老校区的电梯升降都慢些,一层可能要七八秒,遇见不合适的人,就好像有三十秒,一分钟。 谢雨浓不确定是不是应该打招呼。 “好久没看到你了,最近很忙?” 不是他说的。电梯门是一面镜子,谢雨浓抬头看向镜子里的宋林,迟钝地点了点头:“我最近住学校,很忙。” 电梯行到六层,宋林回头看了看他,随后转过身看着镜子里微微颔首的谢雨浓,自嘲似的笑了笑:“你不用这么提防我,我还没丧心病狂到横插一脚。” 谢雨浓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宋林等他说,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宋林抬头看向显示屏,还在六层。 “……” “……” “张之泠辍学开饭店了,你知道吗?” 谢雨浓愣了一下,盯着宋林的后脑勺问:“什么时候,我不知道。” 五层了。宋林收回目光,回答他:“他怕你念叨他,所以没有告诉你。” 谢雨浓忽然笑出来,有点无奈:“难道告诉你,你就不念他?” 宋林摇摇头,舒了口气:“各人有各命,我不念。” 确实,其实从高中开始,宋林就不是那种爱置喙别人决定的人。可能有一次,那就是他第一次劝自己的时候,那时候可能是他少数干涉别人的一次。谢雨浓想到这里,忍不住问:“你高中时候为什么……为什么跟我搭话?就说叫我投入学习那次。” 宋林推了一下眼睛,镜片在他抬头低头的时候,反了一下光,随后在他转向自己的时候,变得清晰,谢雨浓看见他镜子中忽然变得有些凌厉的眼神——那双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像豹子咬住一只猎物。 叮—— 电梯门打开。 原来一层已经到了。 谢雨浓咽了咽,别开目光,打算走出电梯。 宋林叫住他:“谢雨浓。” 谢雨浓顿住脚,却没有回头。他听见脚步声愈来愈近,后来在自己的斜后方停住,宋林站得离他不近不远,他好像听见宋林叹了口气。 然后就听见宋林说:“进去吧,你不是要上楼吗,我不说话了。” 谢雨浓诧异地转过身看他。宋林却只是笑笑,抬脚走了,路上可能遇到小陶,小陶问他去哪里,他说去买点菜。小陶夸他会过日子,随后就没声音了。谢雨浓意识到小陶可能往自己这边来了,所以快速摁开电梯,上楼去了。 这一回,一楼到八楼,好像总共也才七八秒。真奇怪。 半个小时以后,荔莉来了。她带来一束新鲜的香槟色玫瑰花,可能是料想他们不会有像样的花瓶,她还带了一只双耳陶壶,拿来插花的。 谢雨浓发觉每一片花瓣都有一种绸缎一样的纹理,看起来像画一样。若有若无的玫瑰香在他的鼻尖萦绕,躲藏,让他觉得很舒服。也许早该买花放在家里。 不过他又飞快否决自己,心想这里一个月没住人,放什么花呢。 荔莉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像某种野兽的叫声。谢雨浓望了一眼,问她:“你确定不要我帮忙?” 荔莉大声回他:“你帮忙?你一看就不会做饭!” 谢雨浓失语了,这都被她看出来,画家的眼睛真毒…… 他无所事事,于是打开手机,随便看看微博。不过他才打开,一个电话就进来了,来电显示人是戚怀风。 谢雨浓呆了呆,感觉有点久违,竟然愣了好几秒才接起来。 一接起来,戚怀风就松了一口气,说:“太好了,我以为又接不到。” 谢雨浓心里想确实很巧,嘴上却说:“接不到就微信说,也没什么。” 戚怀风夸张地回他:“你一点不想我啊?” “什么想不想的……你今天很空?” “有一点,不过晚上还要去饭局,表演课结束有点空,就给你打电话……你那边怎么有点吵,什么声音?你在哪里?” “在家,”谢雨浓说完,又补充了句,“在密云路的房子里,荔莉在做饭呢,油烟机的声音。” 第170章 “又是荔莉!” 谢雨浓莫名其妙:“我总要有点社交生活。” “你从来不跟叶颂和叶青这么私交吧!你对荔莉不一样!” 谢雨浓没有否认,他无法否认,很多时候,他确实觉得自己跟荔莉更投缘,但是就算大家都是朋友,也一定会有亲一些,疏一些的,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戚怀风听他不说话,继续道:“我都要吃醋了,你跟荔莉比跟我还好。” 谢雨浓有点无语:“这有什么好比的,荔莉是朋友。” “谢雨浓我发觉你真是有渣男的潜力。” “说什么呢?你自己呢,你到底还回不回来。” 戚怀风难得没有古灵精怪地回他话,反而沉默了。谢雨浓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很快就听见戚怀风说:“我可能回不来了,等我表演课培训结束,我就可能要直接去广东拍戏了。” 其实北京的行程一拖再拖,谢雨浓对这样的安排也早有预见,只是……其实往好处想,这是戚怀风工作步入正轨的表现,其实是好事。 谢雨浓的余光瞥见桌上那瓶新鲜的香槟玫瑰,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知道香槟怎么酿的吗?” “香槟?什么香槟?” 谢雨浓摇摇头,舒了口气:“没什么。” “小雨……不开心了吗?” “我不开心什么,我是渣男。” “哈哈哈哈好好好,渣男,等我拍完,我尽快回来。” 谢雨浓笑笑:“好。” 电话那头有人喊了戚怀风的名字,谢雨浓听出来可能是那云的声音,也许是戚怀风又要去工作了。谢雨浓主动说了再见,戚怀风匆匆说等空了他再打过来。谢雨浓知道他很难再有空,不过他还是说好,然后挂断了电话。 声音像一根线一样被剪断,透明的线,消失在空气里,明明刚刚还连在自己耳朵上。谢雨浓忽然发觉空气中有些太安静,他怔了一下,抬头看见荔莉端着一盘黑漆漆的东西靠在厨房门边上看着自己笑。她笑得很温柔,像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捧着那盘菜,问谢雨浓:“可以吃饭了吗?” 谢雨浓苦笑:“你烧的什么东西。” 荔莉欢快地把菜端上桌,解释道:“麻辣香锅,看着不好,其实不错的,你试试!” 事实证明,吃着也不好。后来,谢雨浓还是点了一份外卖做的麻辣香锅,荔莉叫了一瓶酒。他们盘腿坐在客厅的茶几前一边吃喝一边看电影频道放的电影。 那天,电影频道在放《梅兰芳》。荔莉说,这个还可以,但我喜欢的是另一部。谢雨浓问另一部是哪一部。荔莉回答他,《霸王别姬》,张国荣演的。谢雨浓回想了一下,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一些片段,有一段是张国荣说,少一天少一分钟少一秒钟都不算一辈子。 谢雨浓的脑袋歪在沙发上,他盯着自己圆圆的脚趾头,默默地想,香槟其实有点苦。 就像爱情,也是有点苦的。 荔莉靠着他的膝盖,跟着电影里的人哼曲子,她好像很熟悉。 谢雨浓问:“你怎么会京剧。” 荔莉垂着眼眸,以谢雨浓的角度,只能看到她软绒绒的头发,像一盘海藻一样压在他的膝盖上,不过他能感觉到,荔莉忽然变得有些落寞。 他听见荔莉说:“有个挖走我的心的人爱听这些。” 那天晚上,荔莉喝多了,但她不管喝得再怎么多,都没有再讲过那个挖走她的心的人。 谢雨浓忽然明白过来,那张没有脸的画也许是荔莉的自画像。 第112章 19 渣男 戚怀风睁开眼发觉是喵喵在给自己描眉毛,于是他的目光向镜子里更远处头去——果然看见vivian和四川老板站在一起。 只不过这一次vivian抓自己的一条手臂垂着头立着,俨然一副拒绝的态度。而四川老板手上捧了一只小首饰盒子,似乎想要极力塞给他,但是又畏惧vivian,戚怀风看出来了,他不想搞得太难看,大小他也是个老板,可以理解。 喵喵也看见了,于是一边拿梳子梳着他完全不需要打理的寸头,一边说:“vivi姐怎么可能答应他呢,vivi姐从来不动心。” 戚怀风回想到那一个雨夜,他看见vivian粉红的面颊,怎么都不像骗人。 他撇了撇嘴说:“我以为vivian很喜欢他。” 喵喵甜甜地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她今天梳麻花辫,看起来还很纯真。 “vivi姐谁都喜欢,也谁都不喜欢。” 戚怀风也笑了:“这话怎么讲。” 喵喵继续梳头摸鱼,她眼睛又看了看vivian和四川老板,看他们还没过来的意思,于是鬼鬼祟祟地说:“vivi姐有喜欢的人,他藏在心里,哎呀,他来这部戏就是为了那个人。” “哪个?” “就是,就是……” 喵喵的眼珠子直转,但戚怀风笃定她会说出来。 果然她说了。 “就是詹老师。” 戚怀风有些意外,但又觉得很合理。 “可是编剧老师不大参与后面的事了,詹老师在上海有工作的。” 喵喵了然道:“我知道!教授嘛!vivian最崇拜他学识高,说娱乐圈谁也比不过他。” 戚怀风点点头,他的目光又看向四川老板和vivian,他看见这一次四川老板垂下了头,vivian昂首微笑着,很快四川老板就转身走了,那一幕真像话剧一样,一个灰心丧意的男人最终放弃了他的白玫瑰。 第171章 vivian不大像红玫瑰,vivian更像白玫瑰,vivian有时候有些清纯。 戚怀风就那样看着他,连他走到自己身边也没发现。 vivian双手扶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笑:“看热闹好玩不?” 戚怀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咕哝了句:“还行吧……” 喵喵哈哈大笑,片场的人都看了过来,摄影师抱着相机,不耐烦地问:“你们弄好了吗?最后一轮定妆了,我们好好收个尾,行吧?” vivian敲了一记喵喵的脑壳,嘀嘀咕咕似乎说了句什么,也许是教训喵喵,戚怀风没听清。vivian拍拍椅背,戚怀风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他的眼神冷下来,面色霜白,嘴角挂着讽刺的笑意——这是周小圆。 拍摄进行了一个下午,除了公式照片,还有几组创意照,最后一组,戚怀风被泼上大量人造血浆,看起来像恐怖片一样。喵喵埋首依偎在她vivi姐的怀里,不大敢看,她喃喃道:“但又还挺帅的……” vivian伸出食指戳了一记她的脑门,轻笑:“花痴。” 喵喵像小猫一样仰头看她的猫妈妈,用一种天真的口吻说话:“可是詹老师也很帅的。” vivian笑而不语。 北京的秋天是具象的秋天,有金黄的落叶,和适宜穿毛衣的日子,有时候不起风,夜里也静悄悄的。戚怀风从片场出来,心不在焉地站在路边等车时,忽然察觉到原来北京的秋天是这么安静。 那云告诉他今天没有饭局,可以直接回酒店休息。也好,戚怀风只在片场勉强擦了擦身子,套了干净衣服,他总觉得身上粘粘的,嘴巴里好像还有血浆恶心的甜味。他需要冲个澡,刷个牙,然后倒进一张柔软的床铺里,最好……最好身边还有个谢雨浓。 酒店的房间永远都冷冰冰的,有时候好不容易看起来有点人味了,隔两天一切就会归零重启,一切又是新的。那云好像很喜欢住酒店,她说最好一辈子住酒店,永远有人给她打扫卫生,收拾房间。戚怀风说他还是喜欢密云路的老破小。被那云白了一眼。 戚怀风想念谢雨浓,超级想,他不知道谢雨浓想不想他。他每次打电话过去,谢雨浓似乎总跟荔莉在一起,他现在都有点怀疑荔莉想做第三者了!如果不是他知道荔莉有喜欢的人的话,他就真的那么认为了。 洗完澡,他如愿穿着浴袍大剌剌地躺进酒店柔软的大床里,心里盘算着,这里也就住这两天了,下个礼拜就要去广东了。据说广东还很热,穿短袖短裤汗背心。他想,如果谢雨浓一起去就好了,谢雨浓最怕冷了。 他的四肢因为脂肪层比较薄还是怎样,总是冰凉,有时候不小心碰到谢雨浓,谢雨浓就像乌龟一样缩一下,说他死人手死人脚。奇怪的是谢雨浓要比自己瘦一点小一点,但四肢似乎总是暖暖的,手掌心,脚掌心,总是暖暖的。好吧,仔细想想,谢雨浓也不是特别瘦,他的腰上,手臂膀,腿,都有软软的脂肪层,摸起来像棉花糖一样。 吃起来也像…… 戚怀风干瞪着天花板,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些反应。他摸了手机过来,看了一眼时间,星期六,夜里十一点半。谢雨浓没准在家里……他对着手机沉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把手机丢开了,放弃打电话过去。 打过去怎么说,叫谢雨浓陪自己聊会儿色眯眯的事情吗?除非他疯了。 戚怀风自己弄了一会儿,发觉好像出不来,他懊悔自己胡思乱想,最终认命般的爬起来去冲凉水澡。 他真的超级想谢雨浓,超级超级想。 彼时的谢雨浓在上海打了个超级大的喷嚏,舞台地板太滑,他差点没滑倒。梁佑安推着道具从幕后出来,听见他打喷嚏,酸道:“有人在想你喽!” 谢雨浓脸上一红:“胡说八道什么?” “谁想他?” 这声音是属于第三个人的,谢雨浓扭头,看见胡杨两手插在牛仔裤里慢慢从阴影里出来,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是詹秋棠。 谢雨浓讪讪道:“梁佑安乱讲的。” 梁佑安顺嘴说:“谁乱讲了,有的人晚上说梦话都在喊自己男朋友的名字……” 他一说完,全场都安静下来,谢雨浓浑身一僵,递了个眼神给梁佑安。梁佑安一开始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他,随后看见胡杨的眼睛大了一圈,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打嘴。 “没有!没有!” 他喊也来不及了。詹秋棠不知什么时候飘到谢雨浓旁边,一只手靠在谢雨浓肩膀上,颇有些得意地看着胡杨,说:“怎么样?我赢了!” 胡杨无语:“小谢,藏太深了你。” 谢雨浓懵懵地看向詹秋棠,詹秋棠一只手指点在他的下巴上,慢悠悠地说:“怪人家小谢,我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胡杨白他:“你是普通人吗,你像个同志雷达!” 谢雨浓还是有点不懂:“詹老板,你怎么知道我……” 詹秋棠笑笑,低头去弄道具了。梁佑安给谢雨浓使了个眼色,也低下头去弄道具。谢雨浓脑袋晕乎乎的,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又出柜了一次。 今年是胡杨和詹秋棠最后一次导大戏,下个学期开学,他们就退社了,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他俩决定忙活实习,不弄剧社了,所以这一次相当于他们的毕业大戏。 在麦田剧社的历史上,胡杨和詹秋棠带给了麦田剧社前所未有的辉煌时代,他们导的原创剧目,在上海戏剧节的时候被邀请参加展演,获得过全国青年戏剧节一等奖。可以说,胡杨和詹秋棠将成为麦田剧社的传奇人物,传颂给他们的一代又一代学弟学妹。 第172章 所以他们的毕业大戏也必然格外受到重视,相辉堂提前三个月就借给他们用,前所未有的待遇。 谢雨浓深夜来帮忙布置排练场,做苦力。他看见道具里有很多老东西,就向詹秋棠打听剧本是什么。詹秋棠说,张爱玲的一部英文小说。谢雨浓问是哪本。詹秋棠告诉他,是《雷峰塔》,讲的是张爱玲小时候的故事。谢雨浓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原来这本书本来是英文的。 谢雨浓想起来,荔莉好像也挺喜欢张爱玲的,上次搬家他翻到好几本张爱玲的书,他只知道《小团圆》。于是他问:“我是不是可以叫朋友来看。” 詹秋棠核对着道具,漫不经心道:“当然,回头我给你两张票,你和你男朋友?” 谢雨浓下意识说:“不是,女朋友。” 詹秋棠看了他一眼,他忽然反应过来,辩解道:“不是不是!” 詹秋棠乐了:“原来你是个渣男。” 谢雨浓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理东西,他忽然想到戚怀风也这么说自己。也许他是挺渣男的。 他默了一会儿,又问:“能不能给我三张。” 詹老板挑了挑眉:“男朋友女朋友一起来?小谢,玩儿得很花啊。” 谢雨浓叹了口气,不说话了。詹秋棠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叫他回去睡觉去。 那一天,上海的夜露很深,他和梁佑安从相辉堂回到宿舍,头发湿了一小片。宿管阿姨很好脾气地起来给他们开门,她好像认识梁佑安,问梁佑安这次演什么。梁佑安说,阿姨,我这次演一个渣男。谢雨浓看了他一眼,总疑心他在骂自己。 后来,大戏开幕,谢雨浓才知道,梁佑安确实演了个渣男。不过那也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第113章 20 干炒牛河 到广东一个礼拜,戚怀风吃了十几盘干炒牛河。剧组几乎每天放盒饭就是这个东西,大家吃得怨声载道,强烈要求改善伙食。曲如琢坐在摄像机后头一边吃一边笑,余光瞥见戚怀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男主角都没叫,你们叫什么?” 戚怀风笑笑,没说什么。那云察觉到异常,踢了他一脚,低声问他:“你跟导演怎么回事?你这样能演好戏吗?” 戚怀风耸耸肩:“我开拍到现在,哪一个镜头不是五条内过的。” 那云瞪了他一眼:“你很自豪?你能你怎么不一条过?饭店那点事儿没完了……” 戚怀风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云:“你知道?” 那云不以为意:“曲如琢搂你?我看见了,怎么了,你又没少块肉,你混这行没点心理准备,将来怎么走。” “……那你觉得我应该接受?” “我觉得你应该忍让,现在是你求人家办事,不是人家求你。” 戚怀风哼哼一声:“我也没求他,你给他投了钱的。” 那云放下筷子,狠狠打了一记他的后脑勺,剧组好多人看过来,那云没说话,只是瞪他。戚怀风也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皱着眉,一言不发。曲如琢的目光玩味地在二人之间流转,他缓缓举起对讲机,提醒大家半小时后开工。 那天下午戚怀风有一条卡了二十条,那云给他递水的时候问他,是不是曲如琢为难他。戚怀风摇摇头,说不是。晚上收工,曲如琢来他的车敲了敲,叫他吃过饭去找自己。 那云也在,那云应承说了句不好意思,顺便回头用眼神警告了一下戚怀风。 戚怀风闷头用毛巾搓脑袋,搓得头皮都是红的。 晚上九点钟左右,戚怀风站在曲如琢的酒店房门口,他徘徊了十分钟,还是敲了门。曲如琢几乎是立时开的门,戚怀风僵直在门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曲如琢手上夹着一支香烟,目光在他脸上匆匆掠过,笑笑:“来吧,聊聊。” 戚怀风慢吞吞地跟他进去。 房里有很浓重的烟味,不知道他抽了多少烟。戚怀风感觉脚落在哪里都尴尬,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跟这个房间产生排异。曲如琢坐在办公椅里看电脑,他抬头瞥了一眼,说:“关门啊,还是你不放心?放心,我没那么如饥似渴。” 戚怀风看了他一眼,还是扭头回去关上了门。 曲如琢点点头,把电脑一推,转向他的那一边——屏幕上播的就是今天卡了二十多遍的那一个镜头。 “你看看吧,我选的是你今天拍的最好的一条。” 戚怀风找了个塑料凳子,坐在桌角,仔细地看,看自己的表情,看自己的行动,看灯光,看配角……他觉得不好,但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更好。 曲如琢吸了一口烟,一边吐雾一边说话:“知道哪里不对吗。” 戚怀风点点头,又摇摇头。 曲如琢笑了:“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戚怀风有点郁闷,老老实实说:“不知道。” 曲如琢又抽了口烟,笑得更深了点,连眉毛都是弯弯的。戚怀风看了他一眼,没敢多看,其实从前曲如琢就总是这样看他,但是只觉得他宠弟弟一样看自己,现在觉得……反正有点不自在。 房间里的尼古丁含量超标,戚怀风头有点晕,曲如琢给他递烟,他拒绝了,随后他听见曲如琢说:“只抽韩国烟……他也是……” 戚怀风问他:“什么?”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像忽然打起了精神,把烟灭了。 第173章 “这个镜头是演什么,你告诉我。” “演周小圆在西来巷……散步?” 曲如琢敲了敲桌子,说:“你自己听听你的语气,你根本不确定你在演什么,你怎么演得好。” 戚怀风不说话了,他承认自己确实不大懂这样的镜头,可是文艺类电影有数百个这样无意义的镜头,他不觉得每个镜头都有意义,有时候他更相信是为了美感。 “你是不是觉得剧本上只写了散步,你也没说错。” 戚怀风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曲如琢笑笑:“我刚演戏的时候,我也不懂。” “……所以这一段演的是什么?” “你有没有看到周小圆是从哪里回来?” 戚怀风愣了一下,回忆了一下剧本:“从……从他男朋友的别墅。” “对,”曲如琢点点头,又说,“他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角色不是本片的重点,找了一个模特演,每次只拍一些背影,剧本上描述的笔墨不多。戚怀风努力从现有的信息里搜刮,断断续续道:“他有别墅……他很有钱,然后他给周小圆卡,每个月打钱……嗯,应该就是很有钱。” “你说得没错,他很有钱,但你有一点没说。” “是什么?” 曲如琢抽出一根烟,又点燃了,他吸了一口,叹息一般地说:“他还很爱周小圆。” 戚怀风不大明白:“给钱就是爱?” 曲如琢笑笑,说:“你想一下你是那个人,你何必跟周小圆这样的人纠缠不清,你完全有条件去找到更好的人,而不是一个烟花巷里的小流氓,周小圆有没有性病,谁知道?” “……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可是那跟周小圆散步的关系是什么。” “你这么问我,说明你不想动脑子了,我不回答,你再想想告诉我。” 戚怀风沉默地呆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烟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他揉了揉额头,脑子里闪过无数片段,像一把敲碎的玻璃散落在脑海中,每一块都折射出一个不同的周小圆。无数双锋利的眼睛,划向自己,切割开他的皮肤,汨汨流血,好像红色的泪。 泪,他忽然想到那个火海的梦里,“周小圆”回头望向他。 戚怀风眨了眨眼睛,淡淡道:“周小圆也许也很爱这个男人。” 曲如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抽烟。 “……周小圆可能幻想过跟这个男人的未来,只是他的个性不允许自己有这种幻想,他,他……他很矛盾。” 曲如琢叹了口气,把烟碾灭在烟灰缸里,说:“你现在知道了?对于周小圆来说,每次去完别墅都是一种煎熬,逼迫他向往未来,可是他实际上已经深陷在泥潭里,爬不起来的。” 戚怀风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可是我不懂,周小圆不能抛下现在的一切,跟他去生活吗?既然那个男人爱他的话。” “抛下现在的一切是需要勇气的,如果那个男人变心呢?”曲如琢停了停,幽幽道,“很多时候,爱是很自卑的。” 戚怀风呆了一下,他脑海中又卷过一层碎片,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曲如琢再给他递烟的时候,他接过来了。 他抽了一口烟,人影被烟雾一口一口吃掉,曲如琢看不清他了。 “我总是忘记爱一个人,是会自卑的。” 曲如琢并不意外,他看着不知哪里,目光很冷淡:“你是爱情中的既得利益者,你忘记很正常。” 戚怀风想要反驳,但他一想到谢雨浓的脸,他就无从反驳。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戚怀风顿了顿,看向曲如琢。 曲如琢却没有看向他,他的眼光好像投到很远的地方,超过房间,超过酒店,超过这里的一切。 “你长得像他……他也抽韩国烟。” 戚怀风低下头,想到什么:“他还喜欢吃干炒牛河。” 曲如琢回过神来,笑了:“臭小子,被你发现了……” 戚怀风耸耸肩膀,也笑了。 这是唯一一次,后来曲如琢再也从没讲过他喜欢的那个人,一次也没有。戚怀风只知道曲如琢可能确实很放不下那个人,那个人爱抽韩国烟,爱吃干炒牛河,听起来不是一个很娇生惯养的人,也许就好像周小圆一样。 而身处万丈高台的曲如琢,享受了众多的鲜花和掌声,走过无数的红地毯,却得不到一个“干炒牛河”,甚至要去别人的身上找他的影子。 有时候,爱一个人,是很自卑的事情。 戚怀风有点明白了。 后来他把那段周小圆在西来巷散步的戏拍得很好,提名的时候,电影节把这一段剪出来作为精选片段。当时他坐在台下,望着大屏幕上那双覆着一层稀薄泪水的,透亮的,倔强的眼睛,感觉他一辈子再演不出一遍同样的周小圆。 第114章 21 回家 本来回上海那天,谢雨浓要去接的,结果忘记开车的是那云。那云在那里,他就不大好去接了,不然他两个坐在后排,那云坐在驾驶座,算怎么回事。 十二月份,上海呼啸的江风已经吹得有严冬的架势,偶尔一两个没有太阳的阴天,冻得人恨不得裹被子上街。谢雨浓出门的时候又碰见宋林,宋林问,是不是又要住回来了。谢雨浓点点头,说,嗯。宋林没说什么,而是把自己的围巾围好了,还是那条白围巾。 第174章 谢雨浓匆匆瞥过去一眼,开电梯的时候,他故意走在宋林后面。宋林肯定发现了,但不拆穿他,甚至从他的意思,走得更快点,好拉开两个人的距离。谢雨浓那一瞬间有点难过,他想,他们本来是很要好的朋友的。 路过保安亭的时候,宋林停下来跟小陶打招呼,小陶从保安亭钻出个脑袋,他手里抱着一个粉色的塑料饭盒,像头小马嚼饲料一样嚼自己的饭。谢雨浓缩在羽绒服里笑了,小陶看过来,大声喊,小谢老师!穿暖和点哦! 小陶叫谁都叫老师,听起来很虚心,好像谁都能做他的老师似的,谁都能教他点什么。谢雨浓匆匆跟上去,拉近了自己跟宋林和小陶的距离,他把羽绒服拉链拉下一点,问小陶:“保安服暖和吗,上海冻得要结冰了。” 小陶煞有其事道:“怎么没结冰!昨天夜里结冰了的,我早上五点钟起来,家里水池都是冰住的……我的保安服有夹棉的,不冷!” 他把袖子翻给谢雨浓看,谢雨浓点点头,就听见宋林问他:“你值夜班吗今天?” 小陶笑呵呵的回答他:“是,我师父年纪大了,冬天冷,让他上白班吧。” 小陶还有个师父,一起在保安亭轮班,谢雨浓见过的次数很少,甚至不大记得长相,就记得老头子背很弯。之前师父经常值夜班,小陶说师父睡不着觉,所以值夜班。 谢雨浓问:“他睡眠问题好多了吗?” 小陶撇撇嘴,说,开始吃药了。 大概是安眠药之类的吧,他们没有问下去,同小陶再见,一起离开了小区。 宋林问他要去哪里。谢雨浓说,回学校,还有一节晚课。宋林说,两个方向,下次见。说完,宋林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谢雨浓发现他的大衣也还是那件大衣,驼色的,白色围巾的一端坠在他的身后,长长的一道,好像一条走不完的雪路。 其实他们有一段路是顺路的,但是宋林选择了反方向,大概是想绕一段。谢雨浓没有再想下去,他越想会觉得越愧疚。 他忽然很想张之泠,张之泠一定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走回学校十分钟左右,十分钟里,他做了个决定,他要去找一次张之泠,把戚怀风和自己的事告诉张之泠,把宋林跟自己的事,也告诉张之泠。张之泠是有大智慧的人,他一定能告诉自己怎么处理这些事。 星期四谢雨浓最晚的一节课是晚上六点到七点十五,上的是文艺学,教授詹叔齐。詹叔齐教课很爱发散思维,陈铭跟他一起上文艺学,陈铭受不了他发散思维,陈铭觉得没有逻辑,很难受。谢雨浓笑说他应该去修社会学。 陈铭忿忿说,这个詹教授,就是想说一些高深莫测的东西,讨女同学喜欢。谢雨浓不置可否,这个课上女孩子是很多,很多人看得出来就是冲着詹叔齐来的,来犯花痴的。 谢雨浓其实稍微有点能理解,詹叔齐已经四五十岁了,但视觉年龄看起来只有三十几岁,身材是有点精壮的那种,稍微紧一点的衬衣会把他的臂膀上的肌肉勒出形状,他每次一撑手在讲台上,谢雨浓感觉身边有几个姑娘都不会呼吸了。詹叔齐的脸也很好,毕竟他是詹秋棠他爸,詹秋棠在胡杨那里可算是国色天香了,就是不知道胡杨怎么评价自己这老丈人了。 仔细想想,詹秋棠好像一次也没有跟詹叔齐一起走过,也许是有意避嫌吧。 台上詹叔齐展示了一张中世纪油画,好像在讲来历。谢雨浓今天一直走神,什么也没听清,他趁大家都在讨论那张画的空档,打开手机想问问戚怀风几点到。结果他还没发出去,谢雨浓就看到戚怀风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中,片刻之后,消息发来,谢雨浓感觉自己摒住了呼吸。 戚怀风说,我在教室门口,几点下课。 谢雨浓把手机放下,眼睛先投向讲台,然后才悄默声儿移向教室门口,好像是见到一个人影,但看不真切。他心里有点着急,但是就快下课了,只好再忍一忍。 “嗯……好,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吧。” 谢雨浓座位在比较中间,不等两边人走了,他出不太去。于是他只好一边站起来张望,一边收东西。陈铭凑在他身边看,茫然地问:“看什么呢?” 谢雨浓扭头小声说了句:“戚怀风来接我了……” “戚怀风?”陈铭又有点记不住了,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恍然大悟道,“哦,就,就是你男——” 谢雨浓捂住他的嘴,警惕地望了眼四周,他眼睛都大了一圈:“你怎么不再喊大声点!” “小雨!” 谢雨浓扭头看去,看见戚怀风戴了个渔夫帽,一级一级在朝自己走过来。他的眼睛和挺拔的鼻梁,埋在阴影里,看谢雨浓的时候要微微仰头看,他笑,谢雨浓也跟着笑,傻笑。 陈铭凑在谢雨浓耳朵边说:“我先走啦,不当电灯泡了。” 谢雨浓推了他一下,催促他快走,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戚怀风。 他问:“你不是晚点才回来吗?这就到了?” 戚怀风靠在桌边儿,把渔夫帽往后推了推,露出亮晶晶的眼睛,他的眼底有些乌青和轻微的沟壑,看起来拍摄应该很辛苦。 谢雨浓正欲问什么,就听见左边传来一个声音:“戚怀风?” 二人抬头望去——是詹叔齐。 谢雨浓忽然醒悟,《西来巷》就是詹叔齐的剧本,詹叔齐和戚怀风应该认识。戚怀风颇有些意外,往前挪了几个位子,伸出手去:“詹老师,原来是你的课。” 第175章 詹叔齐握住他的手,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脸上有一种很浅的微笑。忽然这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了谢雨浓,谢雨浓感觉像被捏住脖子的猫,一动不敢动。 “男朋友?” 戚怀风扭头看谢雨浓的神色,随后清了清嗓子,扭头对詹叔齐说:“朋友,朋友……” 詹叔齐松开手,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们之间点了点,像一幅了然于心的样子,冷哼着低笑了一声,说:“瞒我有什么好瞒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谢雨浓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詹叔齐,感觉他至少在这点上跟詹秋棠很像的,同志雷达一级响。 再多的话也没有了,詹叔齐只是来打个招呼,无意在此逗留,他临走前嘱咐了句戚怀风自己当心。谢雨浓当时没听懂,后来回家路上发觉戚怀风一直戴着帽子,他才忽然明白过来,詹叔齐是叫戚怀风要当心别被人认出来。 谢雨浓比他慢半步,路灯下树的影子像一只只黑色的手,要抓走戚怀风一样。谢雨浓悄悄伸手碰了碰他的帽子,想掸掉那些手。 戚怀风回头看他,是一种疑问的眼神。谢雨浓摇摇头,低下头继续走。 走了几步,他的手心一冰,是戚怀风把他的手塞过来了。 谢雨浓皱着眉握紧了,还搓了搓,说:“怎么老是这么冰,死人手。” 戚怀风笑:“你一骂我,我就有回家的感觉了,不然感觉太客气了。” 谢雨浓被他逗笑了,心情好了很多。 戚怀风瞥见他的神色缓和下来,放心地握着他的手,继续荡回家。 他们聊起拍电影的事,话剧社的事,荔莉的事,甚至还有石安,吕妙林,谢有琴的事,好多好多的事。从夏天到冬天,可以发生很多很多事,比如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水流了又冻,冻了又化,再比如戚怀风的头发,离开的时候,是长头发,回来的时候,是短短的胡茬一样的小圆寸。 夜里,谢雨浓亲了亲他的脑袋,嘴巴会有点刺刺的疼。 戚怀风说,那就是周小圆。 谢雨浓很难过,周小圆是这样的,是很痛的。 第115章 22 忘掉他 《雷峰塔》演出那天,是一个周五,下午七点钟,麦田剧社给很多人都送了票,还有一部分分发给友社,有的是上戏的,有的是上戏曲的,有的是上外的,有的是东华的,还有的是张江美院的。张江美院是中国美院的一个上海分院,这派人看上海美院的人特别不爽,这个不爽其实特别针对荔莉。 谢雨浓带着荔莉一出现,就感觉有几双眼睛好像总是盯着他们,荔莉敏锐地发现了,只是哼哼了两声,没说话。谢雨浓看了一眼戚怀风,戚怀风耸耸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是梁佑安问起来荔莉是谁,谢雨浓听梁佑安说了一筐话,大概就是荔莉拿了很多奖和名额,本来那些一直是分给张江美院的。 谢雨浓听了在心里乍舌,心想这些人真是小家办事,怪不得搞艺术搞不起来,荔莉心无旁骛,她从来不想那些事。 快到开始演出,谢雨浓从后台出去,他一路遇到好多熟人,但就是没遇到叶颂和叶青,他低头给叶青发消息,问她今天怎么还没来,叶青说,他和叶颂从家里来,堵车堵住了。谢雨浓想,那陈铭肯定就一个人了,于是要发消息找陈铭,谁知道还没发出去消息,就被陈铭拍了一记肩膀,吓他一跳。 谢雨浓捂着心口问:“你在这儿干什么,走,跟我去坐。” 陈铭憨憨笑了笑:“你忘了,咱们得按照票号坐,我跟叶颂一起坐。” 谢雨浓回过神来,说:“奥……那走吧,我们去坐。” 陈铭跟着他一道走了,没想到他们的位子就是前后排,应该是梁佑安特地安排的。荔莉和戚怀风跟陈铭问好,陈铭第一次见他俩,感觉人都眩晕了,好帅好美好养眼。谢雨浓叫他俩回过头来,别理他。 荔莉挨着谢雨浓咯咯直笑,说:“你室友好可爱哦!” 谢雨浓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下一秒荔莉就被戚怀风伸出去一只胳膊赶开了,荔莉瞪他,戚怀风示威一样把谢雨浓揽向自己,幼稚得像小孩子。谢雨浓笑得颇有些无奈,把他手拿开,教育两位小朋友好好看剧,不要胡闹。 过了一会儿,叶颂和叶青也到了,赶在暗灯的前一秒落座,松了好大一口气。叶青嘀嘀咕咕说,五角场堵得水泄不通,蚂蚁爬都比开车快。叶颂抱怨道,还不是你化妆太慢了,化了跟没化一样,还不如不化。叶青没理他,伸手拍拍谢雨浓。谢雨浓回头,看见微光中叶青的面庞像一朵暗夜玫瑰一样幽幽动人,眼睛和嘴唇亮亮的,笑起来的时候格外馥郁。 叶青笑眯眯地问,好看吗? 谢雨浓回答她,好看死了。 叶青得意洋洋地冲叶颂挤了挤眼睛,她还想跟戚怀风和荔莉打招呼,忽然台上有了动静,来不及说了,于是各自正襟危坐,且等开幕。深红的幕布后好像走出一个人来,是个女孩儿,她走到舞台中间,一面走一面说,但始终没有灯光。 谢雨浓听见人讲是不是灯光出问题了,周遭有些窃窃私语……忽然他听见一声开门声,他耳朵一动,扭头看了一眼,啪—— 舞台打亮了一束灯光,照向门口。 谢雨浓愣了一下——是詹叔齐。 詹叔齐正伸手牵一位女士进场,一开始女孩子半个身子被他挡着,谢雨浓看不大清,后来这大约是个意外,光束灭了,台上打亮了一束光落在女主角的头顶,众人都望过去,没人在留心这边的小小插曲。 第176章 只有谢雨浓还呆呆看着詹叔齐,以及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穿着一条白色的小礼裙,外面是一件雪白的短绒的小外套,只是模糊的光影都能辨别出她珍珠般靓丽柔润的光泽。 谢雨浓转过脸看这台上,心脏砰砰直跳。 怎么是她? 谢雨浓听见叶青说。 她不是跟徐导在一起吗? 叶颂这么回答她。 叶青哼哼了一声,有点不屑的模样,没有再说话。 只有谢雨浓,他的目光注视着二人在右边偏前的席位落座,女孩儿转过脸同詹叔齐交谈的时候,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就是胡因梦。 女主角不停地说着台词,时而喜悦时而悲伤,晦暗不明的空间中,流窜着一种诡异的氛围,谢雨浓无法克制自己不瞥向胡因梦,他不确定戚怀风看见了没有。而胡因梦似乎很快就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的眼神就要与自己交汇的时候,谢雨浓别开了目光,电光火石的瞬间,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握紧了。 谢雨浓诧异地看向身边——荔莉的那一边。 荔莉闭了闭眼睛,黑暗中,荔莉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谢雨浓发觉她跟自己看的好像是同一个方向。 谢雨浓沉默了一阵,反手握住了荔莉的手,舞台上的光暗下去,第一幕结束了。 第二幕开始的时候,梁佑安搂着一个打扮艳丽的女孩儿快步从幕后出来,他们嘻嘻笑笑,手上大肆挥洒着银票和钞票,荔莉靠在谢雨浓的肩膀上,默不作声。谢雨浓还是握着她的手,荔莉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微微的颤抖,他知道荔莉在哭。 他想到詹叔齐在课上熟稔的介绍几名出名的曲艺家,如数家珍一样报出他们每个人的代表作,甚至某一折中的某句唱词。 真巧了,荔莉也会唱。 谢雨浓轻声问:“我们要先走吗?” 荔莉沉默了一阵,很久了才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嗯……” 戚怀风听见了,也看过来,他看到荔莉这样,也是一愣:“怎么了?不舒服?” 谢雨浓嗯了一声,对他说,他先带荔莉出去坐坐。 戚怀风不大放心,跟着他们出去,开门的时候,他察觉到一束目光投向他们,他顺着目光看过去,看到了胡因梦。他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胡因梦。 他们在逃生通道的门口坐了一会儿,荔莉说她忘不了詹叔齐,他把她的心割走了。 荔莉靠着一盆高大的天堂鸟,她的一只手伸进土里,轻轻的碾表面干涸的泥土,她已经不流泪了,但面孔还是湿润的,亮亮的,她靠在那里,像一尾搁浅的人鱼。人鱼爱上人类的故事总是凄美的,不幸的,悲伤的,海浪打在岩石边的泡沫一样,不消多时,就碎了。 戚怀风靠在窗边咬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他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不少,风吹过的时候,发丝倒向一边,露出他紧蹙的眉头,深蓝的夜色里,他的骨头起伏像一条优美的山峦线,凛冽又孤独。谢雨浓扭头看向他的时候,他也看过来,他看着荔莉,眼神冷冷的,有点不像他,像另一个人。 “忘掉他,荔莉。” 谢雨浓蹲在那里,握着荔莉的一只手,感觉她好像真的变成没有骨头的鱼,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荔莉。 戚怀风把香烟放回烟盒里,说:“心会再长回来的。” 逃生通道在他们的头顶闪着绿莹莹的幽光,荔莉的脸庞也是绿色的,是树叶映出来的一种绿色。后来,她的脸色已经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像一层薄薄的蜡壳,一敲,也许就碎了。谢雨浓牵着她的手想,爱情也有逃生通道吗? 爱情的逃生通道是遗忘吗? 可是人没有那么容易操控自己的记忆的。 割掉的心,要怎么才能再长回来。 长骨头的时候,总是很痛,长心的时候,应该也很痛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起得早,再写一章!这一部的主题是爱情,其实别人的爱情,有时候会映射出小雨和小七的影子,以及不同。 第116章 23 焚烧 夜里回到密云路,已经是十二点左右的事情。梁佑安发消息来问朋友身体好点没。谢雨浓说好点了,又问他演出顺不顺利。梁佑安回说,都挺好,可惜你们没看完。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发了张照片来,照片上是两个模糊的人影,但从穿着体格还是辨别得分明。 梁佑安发了条语音来,问:“你看见了吗,詹教授今天带女朋友来了。” 谢雨浓想了想,回说没看见。 对面静了一会儿,又回过来一条消息,梁佑安说,詹老板脸都气青了。 谢雨浓没再回复。他想起上次在金阁碰到胡因梦,那个时候她身边的就是叶颂和叶青口中的徐导吗?好像也不大像。他有点想不明白胡因梦在想什么,这些男人不会只因为你长得好看就给你花钱给你资源,包括詹叔齐在内,都不是什么善茬。胡因梦是在悬崖边上跳舞,随时会掉下去。 “在想什么?嗯?” 戚怀风刚洗完澡,热腾腾的一条年糕一样粘在他的身上,湿漉漉的头发在他下巴上蹭了蹭,冰冰的。谢雨浓嫌弃地推了一下他,戚怀风笑出声,拿毛巾包了头发,躺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荔莉睡着了吗?你问过没有?” 第177章 谢雨浓刷着手机,回说:“她今天不会回消息了,明天白天我去画室找她看看。” 戚怀风点点头,拿起床头柜上的书来看,谢雨浓瞥了一眼,故作不经意似的问了句:“你今天看到胡因梦了吗?” “胡因梦?”戚怀风摇摇头,“没啊,没看见啊,她也来了?” 谢雨浓顿了顿,定定看向他,一言不发。戚怀风明显感觉到他的视线,却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盯着书。谢雨浓忽然感到一阵烦躁,他不知道戚怀风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没看到,是为了什么?为了保护胡因梦的名誉吗?就算告诉他,难道他会到处去乱说吗? 所以他故意赌气似的说:“我看到她了,她现在是詹叔齐的情人。” 房间里忽然默了一阵,又过了几秒钟,啪——书本和上,戚怀风舒了口气,说:“小雨,你不要管这件事,詹老师的事情很复杂。” 谢雨浓觉得有些可笑,他问戚怀风:“什么复杂?拈花惹草,勾三搭四,老牛吃嫩草,有什么复杂的?” 戚怀风皱起眉:“小雨,很多事情你不了解,讲话不要太难听。” “嫌我说得难听,就不该做那些事,”谢雨浓一口气有点接不上来,他顿了顿,又忿忿地补充道,“他把荔莉伤害成那样,他无辜吗?” 戚怀风看向他,沉沉地问他:“你是因为荔莉,所以才这么生气吗?” 谢雨浓瞪大眼睛反问:“你难道不生气吗?荔莉不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她只是我的工作伙伴,我们有过一次不错的合作经验。” 他的神色漠然,目光薄刃一般,冷冷瞥着手中的书,谢雨浓疑惑地看着他,看着他这副神情。谢雨浓稳了稳自己的气息,他低下头故意不看戚怀风,只是问:“你现在是在计较我跟荔莉走得太近了吗?” “是。” 戚怀风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谢雨浓看了他一眼,诧异道:“我跟荔莉只是朋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为了荔莉可以跟我翻脸,在你那里,荔莉可能比我重要。” 谢雨浓坐起来,无语道:“你跟荔莉对我来说都很重要,而且我没有跟你翻脸。” 戚怀风也跟着他坐起来,把书丢到一边,一副要好好理论理论的样子:“那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说两句这件事很复杂,你就这么生气,这么义愤填膺?” 谢雨浓莫名其妙:“因为你说错了啊,詹叔齐没有离婚你知道吗?他有老婆的,结果他还跟荔莉,跟胡因梦纠缠在一起,很复杂吗?詹叔齐人品有问题啊!” “不离婚有很多种原因,为了小孩,为了父母,不离婚不代表是因为爱,小雨,你和我难道不是很清楚吗?” 他直直盯着谢雨浓,谢雨浓一时语塞。他们的父母都没有幸福的婚姻生活,和谐都很难,更不必提爱情。 谢雨浓皱着眉,不敢置信地问他:“难道你是想说我爸和我妈吗?” 戚怀风叹了口气:“我没有,我只是想说詹老师不离婚的原因很复杂,至于他跟荔莉,跟胡因梦的关系,我们不便参与。” “是你不便参与,”谢雨浓下床找拖鞋,走了几步,又扭头补了一句,“别让我再听见詹老师三个字,叫我恶心。”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回学校!” “谢雨浓,你能不能别那么任性,我叫你别掺和肯定是有原因的!” “有什么原因!” 谢雨浓扭过头来,鼓着眼睛盯着他。他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一万遍,不要说不要说,但他还是对着戚怀风说了出来:“原因就是你怕耽误你的前程,所以你连朋友都不要了,只管自己!” 那些话像一串冰雹一样落下来,砸在戚怀风身上,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谢雨浓。而谢雨浓,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他匆匆拿了包,落荒而逃。 他不该说那些话的,他心里知道,戚怀风绝不是那样的人,可是那一刻,他就是那样说了。他伤害到戚怀风了。 戚怀风在原地站了站,从床头摸了一支烟,坐下。片刻后,他打了个电话给谢雨浓,谢雨浓很快就摁掉了,没有接。又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点燃一支烟,这一次他打给了另一个人。 “喂?是我……我们见一面吧。” 谢雨浓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打车去了荔莉的画室。荔莉一打开门,他就扑进荔莉的怀里,大哭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那样说的!” 荔莉手上拿着一只画笔,被他吓了一跳,丢了画笔,一下一下顺他的背,问他发生什么事。谢雨浓说不出口,因为荔莉也是他们的争执中的一环。荔莉摸摸他的头,笑着说:“那你来看我画画吧。” 谢雨浓松开她,发现她脸上有颜料点子,额头上是一抹粉色的颜料。他伸手抹掉的那抹粉色的灰,已经不那么想哭了。荔莉拉着他的手进去,给他找了一个干净的塑料方凳坐,她把画架从角落推出来,摆到屋子的正中间。谢雨浓发现是那张画,那张被挖掉心脏的画。 黑洞一样的骷髅已经被抹成肉粉色,背上已经是平坦的,没有瑕疵,没有洞。谢雨浓看向荔莉,有些不解。 荔莉笑笑,拿起画笔,在原来洞的位置勾勒起轮廓。 荔莉问他:“你和戚怀风吵架了?” 第178章 他才哭过,说话还带鼻音,听起来不情不愿:“嗯……” “吵什么,为了我吧?”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荔莉直起身来,端详着那个轮廓,满意地笑了笑,“我什么都知道。” “……我说了两句重话,我不该说的。” 荔莉安慰他:“有时候话赶话就说出来了,道个歉就好了。” 谢雨浓默了一阵,忽然说:“可是他也有错。” 荔莉涮了涮笔,悄悄笔筒,替他决定:“那就一起道歉,爱情有时候就是需要各退一步。” 谢雨浓不置可否,他把眼角的余泪抹去,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看那张画。 荔莉扭头看他一眼,问:“看出是什么了吗?” 谢雨浓点点头,说:“是一颗心。” 荔莉回头继续描摹着那颗心脏的形状,铺色,勾勒,雕琢,一笔一画。她垂眸盯着画面,瘦削的下颌似乎有一股力量绷着,人是缄默的,严肃的,冰冷的。谢雨浓注视着她的表情,多过于画面,某一个瞬间,他看见她眨了一下眼睛,有一点亮晶晶的东西落下来,砸进她的裙摆里,消失了。 他顿了顿,然后就听见荔莉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说:“补回来了,我把我的心补回来了。” 画布上,人裸露的脊背上长着一颗鲜粉的心脏,红色的血脉像密密的蛛网一样结在心上。谢雨浓站起来,走到画前,颜料还未干,呈现出湿润感,而画面更加鲜艳,心脏更加鲜活,他恍惚看见那颗心跳了一跳,于是他的心也跟着突突跳了一下。 荔莉的声音就在耳旁,像一个吻一样温柔—— “我要烧掉这张画。” 谢雨浓拉住她的手,他们手牵手站在那张半人高的大画前,画布上是一个找回心脏的人。谢雨浓不知道是不是只要画上,荔莉的心就真的回来了,她真的就可以就此放下一切,不再想起詹叔齐吗?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不早点那么做?那些记忆呢,哼过的曲子呢?要怎么抹灭。 那天,他们偷偷在小区的空地上点燃了这张画,上好的颜料,烧起来格外顺利,火焰没有一点杂色,纯净地分为三四层,也许更多层,近乎白色的黄,到最外层一圈褐色的焦边,一圈又一圈。他们坐在不远处,头和头挨在一起,静静地看着火烧起来,夜风带起一些火星子,像萤火虫一样飞起来,往天上走。 画一点一点,被火吞吃掉,露出那些焦黑的木头架子,人的骨架一样。 谢雨浓看着那些残骸,平静地点了点头:“画烧完了,以后不要再想他了。” 荔莉用手抹一下脸颊,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可能还有一更,我先写着。 第117章 24 为了他 戚怀风把消息滑了一遍,他给谢雨浓发了十几条消息,他一条也没回,两天了。 “先生,请问点点什么?” 戚怀风抬头对服务员笑笑,说:“等人来了再点,先给我两杯水吧。” 那服务员点点头,抱着托盘跑回了吧台,盯着戚怀风这边窃窃私语。戚怀风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脸,想想又把渔夫帽戴上了。 大概二十分钟以后,咖啡厅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儿踩着一双灰色麂皮绒长靴走进来,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狐狸毛外套,粉白的脸掩在长毛里,更有一种粉妆玉砌的美。她戴着一副咖色墨镜,四处望了望。 戚怀风对她招招手。 她摘了墨镜,姗姗走来,笑容靓丽,像一朵粉芍药。 戚怀风都有点认不出她来了,他点点头,招呼道:“好久不见,因梦。” 胡因梦托着下巴看他,漂亮的长指甲在她的颊边一点一点,发着细碎的银光,她是动人的,摄人心魄的动人。一年多以前,她还只是个跟着关心禾发嗲,擦同色唇彩的小姑娘,现在她已经像一个成熟的圈中名媛一样,穿高档的皮草,拎奢侈的包包,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精致的,华丽的。 戚怀风笑笑,抬头叫服务员过来点单。他要了一杯热拿铁,胡因梦要了一杯馥芮白,冰的。 水单被收去,点单的小姑娘恋恋不舍地望着他们的方向,目光里带着一种好奇,又带着一种羡慕。戚怀风假装没有看见,他抬头对上胡因梦考量的眼神,问她:“你和詹叔齐在一起?” 胡因梦往后一倒,靠在沙发里,她移开目光,懒懒地玩自己的一缕头发,不在意道:“可以在一起,也可以不在一起。” 戚怀风看向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她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随后重新定格到戚怀风脸上,露出一种狡黠,“如果你跟我在一起,我就考虑不跟詹叔齐来往。” 戚怀风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好像奸计得逞似的,胡因梦笑起来,唇边挂上一抹嘲讽的笑:“到现在,装什么好哥哥。” “因梦,如果你要演戏,我再帮你引荐引荐,你现在混在圈子里,名声已经那样了,你未来怎么发展?” 胡因梦凌厉地瞥过去:“哪样?我的名声哪样?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她脸上难得露出一种愤怒,这么多年,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跟戚怀风红过脸。她把戚怀风当宝贝一样供着,仰望他,不希望他沾上一丝尘埃,可是戚怀风呢?戚怀风看都不看她一眼,他满心满眼就只有那个人。 第179章 胡因梦的眼周有些湿,她问戚怀风:“你那天为什么在那里,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打扰一下,上一下咖啡哦。” 服务员弯下身子端咖啡上来,胡因梦立即侧过脸去,看向窗外。戚怀风对那小姑娘说了句谢谢,那小姑娘耳朵红红的,小声说了句不客气,又抱着托盘跑回吧台去。 戚怀风多看了她一眼,才垂眸喝咖啡。 胡因梦冷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享受人家注视你,捧着你。” 戚怀风没有理会她的话,他觉得胡因梦已经有点精神不正常了,他甚至不太明白胡因梦到底要什么东西,胡家条件并不差,什么都给了她最好的,她何必自甘堕落。 “你如果觉得靠近詹叔齐,就能拿到好剧本好角色,你就真的想错了,我……我这一年多确实忙自己的事情太多,疏忽了你,哥哥给你道歉,因梦,你再好好想想,你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吗?你知不知道詹叔齐是有家室的,他还有个儿子,那天就在后台坐着。” 胡因梦脸上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二分,她的嘴唇有些颤抖,她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戚怀风,眼神里竟然有一种怨恨,又有一种委屈,她问:“你凭什么训我?你凭什么?谁都可以训我,谁都可以觉得我下贱,你凭什么,你最没资格,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 戚怀风愣了一下:“什么为了我,你什么意思?” 胡因梦的嘴唇抖了抖,她的身体好像颤得很剧烈,戚怀风觉得不对劲,想伸手碰她,却被她一记打开了。胡因梦拎起包包,扭头跑了出去,戚怀风追出去,被服务员拦住买单,再望出去,已经看不见她的人影。 他心脏突突直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藤蔓一样伸出爪牙爬上他的身体。他静静坐了几分钟,掏出手机给那云打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那云才接通。 戚怀风没有婉转,径直问道:“当初《西来巷》到底是怎么拿下来的?” 那云沉默了一会儿,从嘈杂的地方换到一个僻静的所在,戚怀风又问了一遍,她才说:“你是不是见过胡因梦了?” 戚怀风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身体发僵。 “……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们没有做什么,是胡因梦自己要做的。” 戚怀风站起来冲电话喊了句:“你们疯了!” 咖啡厅里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那些注视,像毒蛇一样一口一口咬在戚怀风身上,让他感到眩晕,麻痹。 那云的声音还在继续:“徐栩是选角导演,他当时给这部戏定的备选还有一个,我承诺再投五十万,让他们把主演定给我们,他们说要考虑一下……我不知道胡因梦怎么就知道了这个事,主动去找了徐栩,一个礼拜以后,胡因梦自己打电话告诉我定下你了,当时徐栩就在她身边,小七……” 戚怀风瘫坐在沙发里,双目失神地望着不知何处,他想过很多种胡因梦变成这样的原因,却没想到是这一种。胡因梦说得对,最没有资格训她的,就是他自己,他根本连站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小七,这是胡因梦自己的选择,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谁都不知道……”那云顿了顿,她呼了口气,好像在抽烟,“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让她去的……她找你了是吗,她一直不回我电话,你告诉她,我可以想办法补偿她,介绍她去舞团,你让她再好好想想,她——” 戚怀风挂断了电话,他没办法再听下去一个字。补偿,拿什么补偿?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补偿给胡因梦,换回她自己。胡因梦没有说,她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那是胡因梦最后的尊严,他不能连她最后的尊严都不给她。 他在众人的注视里走出咖啡厅,服务员小妹在他推门的时候递给他一颗糖。他口中泛苦,但没有接过那颗糖,径直走了。他在街头不停地走,穿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点燃一根又一根的香烟,烟抽完了,路却没有尽头。 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黑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到的,又或者打车打到的金阁。 十一点过的时候,谢雨浓从金阁出来倒垃圾,他就站在那盏老电灯的地下,落寞的影子是长长的一道河,流进黑夜里。 谢雨浓心里燃起一种不安,他走过去,拉过戚怀风的一只手,抬头仔仔细细的用眼睛看他,看他是不是哪里缺了一点,破了一点。但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只看见戚怀风的眼眸低垂着,嘴唇隐隐有些苍白,有些颤抖。 谢雨浓心突突跳了一下,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揽进自己怀里,不停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重话,我不该的。” 戚怀风却如此沉默着,一言不发。 “怀风,怀风?你怎么了,你看看我?” 谢雨浓拍他的脸颊,眼眶有些发疼:“发生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啊?” 他总算抬头,望向谢雨浓,眼珠漆黑,陷入夜色,没有一点亮光。 “你是对的,我为了前途,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小雨,我快不认识自己了。” 谢雨浓眨了一下眼睛,一颗眼泪滑下来,他又抱紧戚怀风,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好慌好慌,明明这个人就在眼前,就在自己怀里,怎么就是觉得抓不住,要飘走。 “你不要吓我了,你不要吓我。” 第180章 谢雨浓不停摇头,死死抱紧他不松手。 终于,戚怀风也迟钝地伸出手回抱他。谢雨浓感觉自己的脖颈有些湿湿的,热热的,他咽了咽,手指插进戚怀风的头发,恨不得把他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可以为戚怀风做任何事,只要戚怀风是好的。 【作者有话说】 为了所爱的人,我们可以成为永恒的盔甲,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118章 25 他的秘密 一点过的时候,门响了。 谢雨浓去开门,荔莉抱着一袋子东西,一边探头望里面一边进来,她问:“怎么样,退烧了吗?” 谢雨浓摇摇头,忧心忡忡:“吃了药,还没退。” 荔莉把围巾摘了丢在沙发上,她对谢雨浓招招手,把那袋东西交到谢雨浓怀里,叮嘱他:“里面有纱布和酒精,我跟你把他衣服脱了,你给他擦身体,一会儿就退了。” 谢雨浓点点头,带着荔莉进卧室。两个人一人走到床的一边,荔莉伸手试了一下戚怀风额头的温度,烫得像烘山芋似的,鼻尖上都是密密的汗珠,嘴唇烧得起皮皲裂。她看看不大对,叫谢雨浓赶紧搭把手。被子掀开来就是一股热烘烘的潮气,身上的睡衣早就全汗湿了。 荔莉一边解扣子,一边说:“实在不行,只能叫120了。” 谢雨浓手忙脚乱地在旁边用酒精浸湿纱布,等荔莉拉开衣服,他看见戚怀风的身体烧得发红,眼眶一下热了。荔莉在他眼前挥挥手,叫他:“欸,别发呆呀,快点擦。” “哦哦,哦……” 他一边擦,一边鼻子酸得想哭,好几次都强忍住了,荔莉无奈地摇摇头,决定出去煮点开水。 两个人在床边守到两点过,荔莉起身摸了摸戚怀风的额头,感觉降了点温度,于是叫谢雨浓再拿温度计量一下。谢雨浓摸了一支水银温度计放下戚怀风腋下,一分钟后拿出来,两个人对着灯光,盯着那一条细细的水银线读数。 三,三十,三十七度九。 降下来了。 谢雨浓松了一口气,低头把戚怀风的被子掖好,悄悄同荔莉出去了。 荔莉给两个人一人倒了一杯开水,问:“怎么忽然发烧呢?” 谢雨浓回想起夜里的事情,还是觉得诡异得浑身发寒。戚怀风冻得像冰一样立在金阁的后门口发呆,中了邪一样怎么问都不说话。最后又忽然提起来吵架的那句话,为了前程,怎么就把这句话听进心里了。 他摇摇头,伸手撑住额头,感到十分疲惫,声音很虚弱:“我不该跟他吵架的。” 荔莉看着他,默了一阵,随后说:“等他醒了,再问问,不像是跟你吵架吵的。” 谢雨浓仰头看了她一眼,最终点了点头。 后半夜,荔莉走了,房间里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谢雨浓扶在床边看戚怀风,伸手把他额头上汗湿的头发拨开,他的手探到他鼻尖滚烫的呼吸,手就像被灼了一下,收了回来。他想到小时候也有一次发烧,烧得厉害,当时,谢素云喂了他一颗酒渍杨梅……他打开外卖软件,翻了一会儿,没看到酒渍杨梅。 他叹了口气,把手机丢开,迟来的困倦啃噬着他的神智,很快,他听着戚怀风有规律的呼吸,也跟着睡了过去。 谢雨浓感到自己的身体下陷,不断地下陷,陷入一片柔软的云里,有很多风掠吻过他的耳朵,有很多声音在他身边缠绕,窃窃私语,但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他感到自己的眼皮很重,睁不开来,手脚也被禁锢住,只能维持一个蜷缩的姿势。 忽然,有人叫他,小雨,小雨。 他的眼皮动了一动,嘴唇轻轻颤了一下,他听出来,是谢素云的声音。 谢素云还在叫他,小雨,小雨。 他的眼球在眼皮下动得更剧烈了。 谢素云又说,小雨,不要忘记回家的路。 我没忘记,他在心里大声地回答。 可是谢素云没有听到,她仍旧说着,口吻有一种悲哀,她说,造孽啊,都是造孽。 接着,她恸恸哭起来,谢雨浓在心里喊她,她一点都听不见。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陡然变大了,像一种虫子发出的尖锐的鸣叫,又像女人的厉喊,谢雨浓浑身抽搐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 “小雨?” 他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叫他。 谢雨浓怔怔的撑起身体,团在地上的脚已经全麻了,他皱着眉,扭头看见戚怀风正侧卧着看着自己,他的眼角烧得绯红,满眼都是密密的红血丝。 谢雨浓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道:“感觉怎么样?” 戚怀风的嗓子像经历一场火灾,说话时像一把破风箱:“酸,骨头酸。” 谢雨浓点点头,说:“烧过是这样的,我给你倒点水。” 他站起来去拿晾好的凉白开,等他回过来,戚怀风已经自己扶着床头坐好了。看来恢复得还不算太差,谢雨浓坐在床头,把水递给他,咕嘟咕嘟看他喝下去一大杯。再开口的时候,戚怀风的嗓子就正常多了。 “昨晚就你一个人?” 谢雨浓接过水杯的时候愣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说:“就,就我一个。” 戚怀风抿了抿唇,唇边泛出一点笑意:“我知道还有荔莉,我听见她的声音了。” 谢雨浓心有余悸地看了他一眼,说:“她就是来帮忙,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第181章 “怕什么?怕我烧没了?” 谢雨浓老老实实说:“怕你烧没了。” 戚怀风笑了笑,伸手捏了捏他的手,没有说话。谢雨浓看他这样,心里悬着的心总算落地,打算煮个粥再出门,时间还早,周一上午的课老师比较松,他可以叫陈铭帮自己签个到。 煮粥的时候,大门又响了,谢雨浓一开门,荔莉又带着一大包东西进来。她探头看了看卧室,笑道:“可算醒了,急死小雨了。” 谢雨浓接过她的一大包东西,打开一看,愣了一下:“四件套?” 荔莉点点头,抓起桌上的一个杯子,干了一大口凉白开,才说:“一会儿把他赶到沙发上,我和你换。” 戚怀风张了张嘴,被荔莉看见,制止了:“病人少说话,要不要吃水果?我买了四个大雪梨。” 戚怀风点点头。荔莉笑起来:“怪嘞,小雨找个碟子。” 谢雨浓果然从袋子底下摸出几个梨,每一个都有荔莉的两个拳头大,荔莉一边削一边说,可贵了,二十五块钱一斤,肉痛。谢雨浓嘟囔着说,简直是吃金子了。荔莉摇头晃脑地说,跟着病人尝尝鲜……忽然没话了一阵儿,荔莉轻声问:“知道什么事儿了吗?” 谢雨浓朝卧室看了一眼,扭过头来,垂着眼说:“算了吧,不要问了。” 荔莉撇撇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二十五块钱一斤的大雪梨果然不同凡响,吃进嘴里炸开一堆甜甜的汁水,嘴巴兜不住,从嘴角流下来。戚怀风才生了病,吃东西不利索,弄得睡衣领口上都是,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很憨的。谢雨浓给他擦嘴,荔莉取笑他已经开始侍老了。谢雨浓耳朵热热的,叫她别瞎说。 晨光不知不觉找对了角度,洒在被面上,一个房间因为一道缝隙变得亮堂堂的。戚怀风望向窗外,忽然意识到凛冬将至,再过几天,2016就要过去。小时候,连2012都觉得是很久远的事情,久到感觉那一天永远不会来,现在,连2017都要来了。 他呆呆地说:“时间好快的。” 荔莉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瞄着戚怀风,抿住了嘴唇。 谢雨浓走了一下神,没听得清,问说了什么。 戚怀风转头回来看着他笑笑,说没什么。 换被套的时候,戚怀风一个人坐到沙发上去,荔莉拉着谢雨浓悄悄说,戚怀风不对劲。谢雨浓问哪里不对。荔莉皱着眉说,说不清,女人的直觉,他有事儿。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手上的动作慢了慢。 忽然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是床头柜上戚怀风的手机。他拿起来看到是那云,赶紧拿出去递给戚怀风。戚怀风接过去,却没有立即接,只是抬头看向谢雨浓。谢雨浓愣了一下,扭头跑回房间里,关上了门。 荔莉疑惑地看着他,问他怎么了。谢雨浓动了动脖子,迟钝地摇了摇头,老房子的隔音不好,他的耳朵贴得离门近,戚怀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听不大真切,但听见一个久违的名字。 关心禾。 【作者有话说】 感觉今天还能再写点,就再写点,但还是没写完今天的剧情……啊!明天再来! 第119章 26 赴宴 跨年那天,《西来巷》办了杀青宴会,曲如琢关照了戚怀风,专门要带谢雨浓来。谢雨浓揪着戚怀风问,曲如琢又是怎么知道的他们的事。戚怀风回答得支支吾吾的,言辞闪烁,明显心里有鬼。谢雨浓就说,不如昭告天下得了。戚怀风还很开心,说官宣一下也好。谢雨浓心头和眉头一起跳,没把他的话当真。 官宣?开什么玩笑,真的不要前程了。 《西来巷》在戚怀风回上海之后,又断断续续补拍了一阵子,拍到跨年那一天之前几天,正好拍完。主创都很年轻,提议要个好彩头,把杀青宴订在上海跨年。2016年的12月31号,那一天正好是星期六,谢雨浓轮休,不用去金阁上班。 他问戚怀风,能不能带荔莉一起去。戚怀风不开心地嘟囔,说,荔莉如今是你的孪生姊妹了,你去哪里都要带她。谢雨浓不好意思,但他有自己的打算,《西来巷》是戚怀风的主场,他一直跟在戚怀风身边显得形迹可疑,一个人呆着他又不自在,总要有个人陪陪的好。 可巧,荔莉说《西来巷》找了她画海报,所以杀青宴她本来就要去。 谢雨浓知道了,忙问:“是不是他叫你画的?” 荔莉伸了个懒腰,吐吐舌头:“谁知道,反正我赚钱……明年我毕业了,不想读研了,赚钱的门路我要走起来了。” 谢雨浓时常忘记荔莉比他们大一点这件事,荔莉也是13级的,2017年的6月,荔莉也要毕业了。其实荔莉毕业了不是一件坏事,那样她会有更大部分时间呆在杨浦,谢雨浓想什么时候来烦她就什么时候来烦她。荔莉现在挺好的,那张画烧掉以后,她好像真的忘记了詹叔齐。 晚宴的那一天,谢雨浓第一次穿上了西装,那种感觉真的怪,他把西装照发在叶青组的小群里,叶青发星星眼,梁佑安发流口水,叶颂和陈铭竖了个大拇指。他对着屏幕发笑,问大家跨年什么安排。陈铭说,他和梁佑安去吃烧烤。叶颂发了个悲催的表情,说他和叶青呆在家接待客人。叶青倒没那么丧气,她知道谢雨浓要去杀青宴,嘱咐谢雨浓看准时机拍点帅哥的照片给她。 第182章 谢雨浓笑得眼睛都是弯的,连戚怀风挨过来都不知道,冷不丁听见戚怀风在他耳边说:“那不行,你去了可不许看别的男人。” 谢雨浓耳朵一红,把手机收起来,嘟囔道:“那是她乱说的,你也真信。” “荔莉怎么去?我去接吗?” “荔莉?”谢雨浓重复了一遍,打开手机看了看,说,“她说她自己打车去……要不我们还是去接吧?” 戚怀风故意说:“那就让她自己打车去。” “幼不幼稚……” 最后他们还是去接了荔莉,荔莉站在昏暗的老小区门口,闪闪发光得简直像一座灯塔。她今天穿了一条香槟色的小礼裙,套了一件水貂毛的灰外套,耳朵上挂着两串波西米亚风格的大耳环,金色的流苏像水的波纹一样在她颈边流动。 谢雨浓把后视镜翻下来看她,说:“今天我和怀风像你的护花使者了。” 戚怀风看了他一眼,打动了方向盘,自嘲道:“我是司机,你是保镖,她呢,是公主!” 荔莉抱着副驾驶的椅背咯咯地笑:“少放屁了,我才是护花使者来的!” 谢雨浓听得面上一红,不敢接话了。 晚宴办在嘉善路一家老公馆做的酒吧的一楼,据说这一次最大的投资方之一就是这栋酒吧的主人,另一个备选主演,就是他们推的。那云为这部戏投了一百五十万,几乎是云端娱乐账头全部的可流动资金了,一个小公司能拿出这么多钱,已经十分不容小觑。而这间酒吧,就戚怀风知道的,至少拿了五百万出来。一个酒吧,哪来这么多钱?要么是黑社会。 戚怀风到了地方,按照侍应生的指示把车停去地下车库。他下了车窗,探头看了眼那座富丽堂皇的大门,院子里有浓馥的不知名花香,也许是玫瑰,也许是栀子,总之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于连侍应生的一个微笑,都代表着这里确实是个销金窟。 他停了车,带着两朵花往宴上赶去。坐电梯的时候遇到一个抽雪茄的男人,约莫四五十岁,他叼着雪茄,一手插在裤袋里,悠然自得地刷亮了三楼。戚怀风看了他一眼,去摁一楼,尴尬的是,没亮。那男人扭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来参加一楼杀青的啊?” 戚怀风与荔莉和谢雨浓相看一眼,点了点头:“是啊,是的,先生您也是吗?” 那男人冷笑一声,听起来森森的,谢雨浓小心看着戚怀风,眼睛里有点警惕。电梯一路去到三楼,没有经停一层和二层。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那老男人瞥见戚怀风,忽然嘿嘿笑了:“你就是男主角吧?” 戚怀风一时没反应得过来:“啊,啊?啊……是……” 老男人替他们刷亮了一楼,随后叼着雪茄嘀嘀咕咕走了,嘴上好像在说什么,确实比我那个帅。电梯门关上,谢雨浓呆呆地问:“那是谁?” 戚怀风摇摇头,也是一头雾水。 等到了一楼,一队人瞩目着他们从电梯里出来,弄得谢雨浓如芒在背,荔莉倒是大方自在,搂着谢雨浓的手立刻拉他去逛,戚怀风叫都叫不住。那云踩着高跟鞋,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问戚怀风:“你怎么从那里出来了?” 戚怀风原原本本把事情讲给她听,那云一挑眉,说:“你要发达了,老骆都被你碰到了。” “老骆?谁?” “这里,时丰的老板。” 戚怀风不解道:“碰到一个酒吧老板,就要发达了?” 那云白了他一眼:“你懂个屁!” 戚怀风不置可否,他在场内扫视了一圈,没看到曲如琢,也没看到詹叔齐,倒是看到徐栩。他的目光在徐栩身上多停留两眼,徐栩察觉到,举杯对他示意,他胃里一阵翻腾,不过还是拿过身边的一支香槟举了举,没喝。 那云看在眼里,有点惊讶,但到底什么都没问。戚怀风问:“曲哥和詹老师呢?” “他们?刚才好像看到他们去小露台里抽烟,后面。” 戚怀风瞥了一眼,果然看见人群之后有个露台,露台上有几个隐隐绰绰的背影,男男女女,交首接耳,烟雾绸带一样环绕在他们之间,拢住一个又一个秘密。戚怀风看不清那里的人,但他猜测其中应该有胡因梦。 他后来打听了一下,詹叔齐去很多地方都带她,并不太避讳叫人看见,不过詹叔齐对待他的每一任情人都很大方,不爱藏着掖着。 也许总比跟着徐栩要好。 那云看他出神,便说:“心禾不在上海,她在横店拍戏,你要见她,是有什么事?” 戚怀风微微侧过身,让自己的身体尽量对着那云,他说:“当初《西来巷》二选一的事情,除了我们,还有关心禾也知道,她跟徐栩是老相识了,那个时候,因梦最信任的就是她。” 那云诧异道:“你是怀疑……” 戚怀风咽下香槟,看向那个人群中彬彬有礼的男人,他礼貌得隔空揽着一名女郎的腰,轻轻俯视,看一朵花一样看一个女人,那样的眼神让多少女人醉倒其中。 那云灌了自己一大口红酒,平复了一下呼吸,才蹙眉缓缓道:“小七,你要搞清楚,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是徐栩,还是关心禾,就目前来看,都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你确定要与他们为敌吗?” 戚怀风垂下眼眸,盯着地上攒动的影子,漂亮的裙摆,服帖的西裤,那些华丽的衣衫底下,可能包裹着最不堪的真相,最恶毒的诅咒,等他们舞动起来,脚步与脚步相互交错,秘密也就在几个耳语之间流走。 第183章 在这个圈子里,什么都不稀奇,什么都可以很正常。 他咽了咽,眼睛有点发酸,他说:“你放心……因梦还要做人,我只是想搞清楚,搞清楚,才知道这笔账要怎么记在心里。” 那云伸手拍了拍他,随后领他进入人群,去同今夜的灯红酒绿打起招呼。 【作者有话说】 又早早早醒了,索性爬起来写文了,今天要跟朋友出去吃鱼!大概只有这一更啦。 第120章 27 玫瑰只开一个上午 既然是电影主创杀青宴,主创团总要说几句话。那一小波人簇拥着戚怀风从人群里出来,而戚怀风则一面谦虚地点头拱手一面随着人群往乐池挪动。歌手搬着谱架乐得往边上挪位子,她的目光同样投射在戚怀风的身上。 人们迷恋着男主角的光辉,就像蜜蜂追逐甜蜜的花芯。 谢雨浓望着戚怀风,那一刻,真是觉得比银河还要遥远。荔莉打量着他的神情,碰碰他的手臂,问:“吃醋了?” 谢雨浓摇摇头,他不觉得自己是吃醋,戚怀风是值得这样的目光这样的注视的,只是星星愈亮了,石头好像就愈暗淡了。 荔莉又碰了一下他,说:“别急,你也有追随者呢?有个姑娘死死盯着你。” 谢雨浓愣了一下,顺着荔莉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胡因梦正高傲地看着他,她手上拿着一支香槟,看起来端立如一只修长的雪白瓷瓶。谢雨浓看了一眼荔莉,问:“你不认识她了?” “她?认识什么?”荔莉在脑海中搜索片刻,总算想起什么,于是更诧异,“是她?他盯着你干什么?詹叔齐那老淫魔不会连你也看上了?” 谢雨浓忍俊不禁,用肩膀撞了她一下:“瞎说什么……” “那你说什么?” “不说了,他们要开始了。” 主创团推了戚怀风,曲如琢,詹叔齐,那云上去,另外有一个选角导演,一个投资人,这两个谢雨浓都不认识,一个叫徐栩,一个叫薛鹏明。徐栩长得很儒雅,看起来满腹诗书,穿着也很讲究,西服的口袋里塞着叠放整齐的一条礼巾。至于薛鹏明,他身材有点敦实,看起来憨憨的,普通话很勉强,谢雨浓听出来,这是个川渝人。 谢雨浓不在乎那些人谁是谁,詹叔齐一上台,他就瞥荔莉的神色,而荔莉自始至终只是淡淡的,一副漠不关心,她只是来吃酒的样子。谢雨浓望台上递去一个目光,戚怀风准确地接收到,这是一个安全信号——peace。 台上的人叽里咕噜地说着话,谢雨浓听不大清,他头一次知道娱乐圈的人也这么爱打官腔,倒是詹叔齐随口说了几句笑话,活跃了一下气氛。荔莉看着五光十色的舞台,感到一阵眩晕,她靠在谢雨浓的肩上,说话的时候嘴巴里有葡萄的香气跑出来,这让谢雨浓觉得荔莉就是一颗甜美的葡萄。 葡萄说:“我不会再爱上他了,因为他不爱我,那我也不要爱他,我是个很俗气的人。” 谢雨浓点点头,说:“你早该这样了。” 葡萄挽住他的胳膊,额头在他的臂膀上滚来滚去顶了一会儿,她撒娇:“那会儿不认识你呀!没人陪我,我做不来的。” 谢雨浓笑笑,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看到詹叔齐好像朝他们那边看了一眼。等他再看去,詹叔齐已经下台了,胡因梦搂着他的胳膊,很亲昵地同他说话,眼光时不时瞥向他们这边。谢雨浓心里有种预感,胡因梦要来找他们说话。 果不其然,他和荔莉刚刚扭头去找喝的,就听见身后有人说:“好久不见。” 这句话绝不是对谢雨浓讲的,谢雨浓瞥荔莉的脸色,荔莉翻了个白眼,随后笑眯眯地转过头去看向来人,也说了句:“好久不见,詹老师。” 詹叔齐挑了挑眉,看了一眼慢吞吞转过身来的谢雨浓,笑道:“想不到小谢跟荔莉认识。” 谢雨浓勉强扯扯嘴角,没说话。 倒是胡因梦,似乎对他的尴尬很满意,贴着詹叔齐发嗲道:“詹老师,你看我哥都不看我。” “哥?” 荔莉疑惑地看了一眼胡因梦,又看了一眼谢雨浓,谢雨浓还来不及说,就看见戚怀风正要走过来,他可不能过来,不然这戏没完没了了。谢雨浓故意放高音量,笑着说:“没有啊,因梦,你今晚太漂亮了,一时间我没认出来。” 胡因梦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又调整了状态,仰头望着詹叔齐说:“詹老师对我太好了,我的衣服首饰都是他挑的。” 荔莉看了一眼詹叔齐,喝了一口红酒,没说话。詹叔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盯着荔莉看,他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胡因梦,他笑得很温柔,水一样温柔,极具欺骗性,谢雨浓真替荔莉捏一把汗。荔莉倒是处变不惊,也不看詹叔齐,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旁边的乐池那边扫,随口称赞今晚的歌真好听。 詹叔齐挑了挑眉,说:“觉得好听?下次一起来?” 胡因梦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她还是搂着詹叔齐的胳膊,却不那么自然亲近,有种骑虎难下的僵持感。谢雨浓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香槟,不管怎么喝,还是很涩。 荔莉扭头看了一眼詹叔齐,笑了笑,没有说话。 詹叔齐却似乎满不在乎,继续道:“你以前就喜欢听爵士乐,我每次放京剧,你都说像念经。” 第184章 谢雨浓看见胡因梦悄悄收起了胳膊,只是自己抱着自己,她手上拿了一只水钻手包,手似乎在发抖。荔莉也瞥见了,她默了一阵,把酒杯放下了。詹叔齐勾了勾嘴角,说:“其实我们有很多误会,荔莉,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荔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詹叔齐皱起眉头,嘴唇抖了抖,没说话。 荔莉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仔仔细细地打量詹叔齐,好像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她要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看明白,看清楚。也许这确实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荔莉很感谢詹叔齐今天来跟她说这些话,这才好好提醒了她,他詹叔齐有多无耻,有多下流。 荔莉向前走了两步,她贴得很近,几乎像靠在詹叔齐身上,詹叔齐的神色放松,温柔地叫她的名字。荔莉软软抬起一只手轻轻在他的的肩头拂了拂,她仰起头,明亮的眼睛像两片水晶,她暧昧地冲詹叔齐呵了一口气,馥郁的葡萄香气让詹叔齐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 在他们贴得尤为近的时候,谢雨浓忽然听见荔莉说:“别叫我恶心了,老淫棍。” 说完,詹叔齐脸色一青,荔莉哈哈大笑起来,她又端起酒杯,脚步婀娜地擦过面色难堪的胡因梦过去了。不少人看过来,包括戚怀风,戚怀风做了个口型,谢雨浓缓缓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他,他也不清楚。 没想到的是,下一秒詹叔齐竟然追着跟着荔莉出去了。谢雨浓真不明白他,不明白他是风流,还是深情,非要荔莉彻底对他失望,他才浪子回头。谢雨浓确信荔莉不会回头。他抿了一口香槟,依然是苦涩的。 于是他放下了杯子。 “看到我这样,你很得意吧?” 谢雨浓抬头看了一眼胡因梦,他轻轻靠在身后的桌子上,淡淡地说:“我没什么可得意的,从始至终,我都对你所做的事没有任何意见,那是你的选择。” 胡因梦恍若未闻,她裸露在外的肩膀有些发抖,絮絮叨叨地说:“他跟徐栩不一样,他爱我,他是爱我的,所以我才跟他在一起……你应该懂吧,你和他在一起了是不是?我知道你们在一起了。” 谢雨浓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着她,他不确定自己的眼神里有没有怜悯,但愿没有,他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怜悯胡因梦,也不想用怜悯来伤害胡因梦。 他说:“胡因梦,你应该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胡因梦定定地看向他,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慌,一丝疑惑,一丝痛苦,忽然她闭上了眼睛,眼泪就那样落下来,一束又一束。谢雨浓伸出的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肩膀。他的温度,像一种催化剂,让她绷紧的神经啪的一下全断了。她向前几步,几乎靠到谢雨浓的怀里,她的头不再那样高傲地仰着,而是低落地垂下,像一颗落寞的星星。 她哽咽着说:“我只是想有人爱我,这很难吗?” 舞池的的灯光暗下来,弦乐静谧的调子从乐池中飘出来,像潮水一样溢满整个空间,男人搂着女人的腰,女人贴着男人的耳朵。谢雨浓和胡因梦像众多舞伴中的一对,轻轻地挨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胡因梦就磕在他的肩上。 胡因梦身上是甜美的花香,可是花总要凋谢的,玫瑰只开一个上午。 “我这一生开花,就是为了凋谢。” 她这样说着。 谢雨浓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许是第一首歌结束的时候,也许是第二首歌结束的时候,总之灯光亮起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见了。他看向舞池的另一边,戚怀风正望着他。谢雨浓不知道为什么,戚怀风的神色那样的忧郁,那样的悲伤,他像一朵蓝色的玫瑰一样隐瞒在昏暗的灯光之中。芬芳的,多情的,委婉的,沉默的。 他看见了吗? 谢雨浓扭过头胡乱抓了一只杯子,灌了下去,炽烈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一道深蓝的火焰一样烧下去,烧下去。 钟声敲响,2017来临了。 第121章 28 人生就是一场旅行 詹叔齐开始追求荔莉。荔莉不胜其烦,她把许多玫瑰花丢进小区的垃圾桶,后来小区里的老太太都去捡她的丢的花,荔莉在小区里出名了,那些老太太背地里管她叫交际花。有一次谢雨浓听见了,就讲给她听。荔莉不屑地说,那些老太太,拿我的花还要嚼我的舌根,要烂舌头的。 处理那些花真是麻烦,又罪过,都是漂亮的鲜玫瑰,有的送过来上头还淋着水珠,娇艳欲滴。荔莉叫谢雨浓拿几支回家。谢雨浓立刻像烫手一样缩回手,皱了皱眉,嫌弃道,我可不要他的花,烂手。 荔莉笑起来,又抱着花去垃圾桶。 那些老太太都盯牢她,一看见她转身,三三两两蚂蚁一样从不知哪个角落里跑出来,荔莉走了几步,故意回头,把她们吓了一跳,尴尬地停在半路。荔莉扬起下巴,得意地笑着,扭头走了。 这些事被谢雨浓回家在吃晚饭时讲给戚怀风听,戚怀风笑惨了,饭粒喷到桌上,谢雨浓筷子一放,教训他:“你嘴巴漏的啊?” 戚怀风冤枉极了:“你要讲给我听呀,逗得我……” 谢雨浓看了他一眼,他讪讪低下头去,想笑又不敢笑。 “欸,过两天,我要回一趟北京呆一阵子。” “过两天?”谢雨浓迟疑了一下,说,“过两天就过年了,你去北京工作?” 第185章 戚怀风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说话很没底气:“《西来巷》要开始试映会,招商的……只好委屈你自己回家过年。” 谢雨浓没说话,心里其实想,还好戚怀风有工作,不然他真不知道该不该带他回家。于是他也只是轻轻揭过去,随口说:“那你自己当心,北京现在很冷。”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家去?” 谢雨浓摇摇头:“金阁春节排班还没出来,不过……兰姐跟我说,去年我除夕上过班,今年一般会换人。” 戚怀风点点头:“那挺好的,你也该回去过过年,对了,期末考试怎么样?” “还行吧,还没出成绩。” 一月二十几号的时候,期末考试就结束了,谢雨浓现在每天除了去荔莉的画室摸鱼,就是去金阁上班。戚怀风在上海也不算赋闲在家,他有很多应酬,经常不在家,好几次谢雨浓打车到外滩的酒吧去接他,他都喝得醉醺醺的,指着路灯说那是月亮,指着谢雨浓说这是星星。还有几次他拿回来很多剧本,谢雨浓陪他一起看,除了凶杀案,还是凶杀案。谢雨浓看得几天吃不下肉。 现在想起来这件事,谢雨浓忍不住说:“你下一部还要拍杀人吗?会不会定型了以后。” 戚怀风看着他笑:“哟,雨哥,都懂定型了?” “耳濡目染……” “是不能定型,那姐说了,让我再等等,开了年再去剧组面试,现在主动找上门来的都一般般。” 谢雨浓回想了那些剧本,确实都一般般。 离开的那天早上,又是一趟早班飞机。谢雨浓前一晚上班,很晚才回家,清晨迷迷糊糊听见声音,他睁不开眼睛,含含糊糊问是不是要走了。半梦半醒间,他的头上热了一下,应该是戚怀风亲了他一下。谢雨浓说,一路顺风,然后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打开手机查看消息,戚怀风上飞机前给他发了信息,说粥在锅子里。 吃早点的时候,他收到了叶青从三亚发来的比基尼泳装照片,另外还有一张叶颂穿着沙滩裤喝椰子的照片,两个人身上都是沙子,但看起来很快乐。小群里的其他人长吁短叹起来,梁佑安说他这辈子还没喝过椰子水,陈铭说山东冷得像冰窖。叶青发话,说,你们说一句要来,我机酒全包。梁佑安立刻举手,陈铭则发了个叹气的表情,说他得在家陪陪奶奶。梁佑安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说,大孝子! 第二天谢雨浓就收到了梁佑安在三亚机场的风骚摆拍照片,他穿了一件橙色的花衬衫,底下是一条深蓝色的沙滩裤,本地人一样的打扮。谢雨浓去画室拿给荔莉看,荔莉问谢雨浓想不想去,谢雨浓摇摇头说:“没钱去。” 荔莉翻了个白眼:“你就替戚怀风省钱吧,心疼男人倒大霉!” 谢雨浓讪讪说:“也不全是为了省钱……我也没时间,我总不能为了玩,就这样从金阁辞职。” “为什么不能?”荔莉反问他,“你现在不享乐,难道等五六十岁,身上都是皱纹了,再去沙滩穿着老汗背心晒太阳吗?” 谢雨浓一时语塞,他说不过荔莉。 荔莉又说:“你这个人,想不穿的,人生就是一场旅行。” 谢雨浓好奇地问:“那你怎么不出去旅行?” 荔莉眨眨眼睛,说:“时候未到。” 他们在画室里长日无聊地呆着,荔莉画到了瓶颈期,每天在画布上乱甩点子玩儿,画室的床上铺满她的废稿,脏兮兮的,谢雨浓在的时候就替她收拾。有一天,谢雨浓买了麻辣香锅过去同她吃晚饭,进小区的时候,有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开出去,他多看了一眼。 一进门,果然看见门口地上又多了一捧漂亮的白玫瑰。荔莉听见他进来,回头看了一眼,随后扭过头去继续甩她的颜料点子,她说:“老淫棍亲自来送花了,烦死了。” 谢雨浓都有点糊涂了,詹叔齐真这么喜欢她,为什么当初还要分手。 荔莉告诉他,因为男人就是贱,你爱他的时候,他不要,你不爱他了,他又舍不得了。 谢雨浓听完默默说,我也是男人。 荔莉搂着他蹭蹭脑袋,说,你是小羊,可爱的小羊。 那天,谢雨浓第一次搜来羊的照片,他认真地端详了半天,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好好观察过羊这种生物。小时候村上也有人家养羊,但他只是记得白白的一团棉花一样的生物,完全不记得羊的脸长什么样子,羊的眼睛眼球很大很黑,但是一点都不死板,看起来像黑色的宝石一样油亮油亮的,嘴巴正面看有一个弧度,像在笑。谢雨浓想不出自己跟羊哪里像,羊比他和蔼多了。 他甩甩脑袋,说:“我小时候见过的羊好像不是这样的。” 荔莉问:“你还见过羊?” “我见过啊,”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家是江苏农村的,一个苏州边上的小村镇。” “咦?”荔莉发出一个疑问的声音,随后激动地抓住谢雨浓的手,眼睛闪闪发光,她说,“我春节跟你回家吧!” 谢雨浓愣了一下:“啊?” “我也想去看羊,活的羊!” 谢雨浓为难道:“可我们那边全部改成鱼塘的,没人养羊了。” 荔莉挨着她撒起娇来:“哎呀,你带我吧,你带我嘛,没有羊,看看山啊,水啊,鱼啊,都好的!” 第186章 谢雨浓有点吃不消她撒娇,荔莉是浙江人,她撒起娇来,跟苏州姑娘一样嗲,那个声调像麦芽糖一样粘着你,嗨呀哎呀,每一个呀都酥酥的。他抱着头在画室里逃窜,荔莉贴烧饼一样跟着他走,转了两圈。谢雨浓吃不消了,苦笑着说,他先打电话问问有没有住的地方。 荔莉一跳一跳地举手比耶。 除夕的前一天,他和荔莉赶了早上八点的高铁回到苏州。那一次,苏州北到谢溏村的四十分钟车程,树的枝桠都是灰色的,光秃秃的,但谢雨浓每一次转头看见随着公交车颠簸,自然地轻轻摇晃哼歌的荔莉,他就觉得冬天是鲜妍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标题都有些长哈~ 第122章 29 许愿精灵 当时通电话的时候,谢有琴只说知道了,还叫他路上小心。后来谢雨浓在坐公交的路上给石安打电话,告诉他荔莉的事情,石安忽然默了一阵,然后说,你小心你妈拷问你。谢雨浓一愣,呆呆地问,拷问我什么?石安说,拷问你跟荔莉的进展啊!谢雨浓下意识挺直了腰背,这才察觉到谢有琴的反常。 果不其然,他和荔莉一进门,就看见谢有琴从堂屋出来迫不及待地张望他们,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这种表情在谢有琴脸上基本上是见所未见,开天辟地头一遭。谢雨浓看见她笑,一阵眩晕,头也大了,奈何荔莉是个局外人,她浑然未觉,还蹦蹦跳跳地冲上去跟谢有琴和吕妙林握手。吕妙林欢喜得无可无不可,一只手在荔莉的头发上摸了又摸,喃喃说,妹妹的头发真好啊。 谢雨浓一张脸阴云密布,擦过他们先行进门了。 吃饭前洗手,谢有琴就在卫生间门口堵他,果然盘问起来,问起荔莉的家世。 谢雨浓讨饶道:“我们不是男女朋友,真的不是,我们就是普通好朋友。” 谢有琴异常执着,说:“先做好朋友,以后慢慢来,自然就是男女朋友了,这有什么的。” 谢雨浓气血上涌,脱口而出一句:“妈,你明知道——” 他到底没说完,停在半路,谢有琴盯着他深深看了一眼,随后匆匆移开眼神,嘀嘀咕咕道:“荔莉人挺好的,我挺喜欢的。” 谢雨浓垂着眼眸,神色有些痛苦,有些事情,就算大家心里都知道,只要不捅穿,还是可以维持一层平和的薄膜,可如果非要尖牙利爪地捅穿,那是一副怎样的狼狈局面,谁也不愿见。 一顿饭吃下来,饶是荔莉再不在意,也感觉到了异样。中饭过后,谢雨浓陪她去小河边散步。荔莉问这是不是那条小河。谢雨浓知道她说的是戚怀风自我介绍时候说的那条,于是他点点头,说是的。 荔莉蹲在水边,看水中石阶上躺着晒太阳的小鱼,看了一阵,她忽然说:“谢雨浓,你家里人是不是不知道你和戚怀风的事?” 谢雨浓站了一会儿,也蹲下去,他的手指在水中划过去,小鱼受到惊扰,懒懒地挪了一点地方,继续晒太阳。 他看着鱼,说:“这种事怎么说,况且还有很多别的事。” 荔莉看向他:“别的事?” 他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跟着小舅舅,就是我妈妈的亲弟弟跑了,我是被我奶奶,太太,妈妈三个人一起养大的。” “太太……”荔莉想了想,吃饭的时候旁边是有个供桌,她问,“是不是那个供桌上的,我记得照片……一个很优雅的老太太。” 谢雨浓点点头,手指又从水面上划过去,那些小鱼这次连动都不动了。荔莉尝试着把手伸进去,离它们很近很近,然后慢慢伸手……哗地一声,有一条跳起来,钻进黑洞洞的水的深处,看不见了。荔莉咯咯笑了两声,湿淋淋的手在裤腿上擦了擦,随意插进羽绒服的口袋里。 “谢溏村真好玩。” 她下定结论。 谢雨浓忍不住笑了:“你可真好糊弄。” 荔莉说:“你不懂,就是写生的时候,老师也不许我近水玩儿。” 谢雨浓有点好奇:“为什么?” “他们怕我摔下去,我很金贵的,他们怕我摔死了,画不了画了。” 她说这话时候,口吻轻飘飘的,一点骄傲也没有,一点沮丧也不见,好像说一个别人的事情。谢雨浓从来不打听别人的家事,因为他也不想别人打听自己的,有些事,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其实能感觉到荔莉的家庭也不大幸福,他们认识这么久,荔莉从来不提回家的事,也不提爸爸妈妈,来谢溏村以前,他叫荔莉给家里报备。荔莉说,他们从来不过年,也不管她。 谢雨浓盯着水看了一会儿,那些小鱼又聚拢过来晒太阳,他点点头,说:“那这几天,就每天来水边玩。” 荔莉笑起来:“冷死了!” “那不然……那不然走远点,我们去前面的村子,看看有没有田,你不是想看羊吗?” 荔莉看着谢雨浓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她的头挨着谢雨浓的肩膀,转到一个可以面见阳光的角度,太阳把她的面庞晒得闪闪发亮,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是金色的。 “小雨,如果没有戚怀风,我也就爱上你了。” 谢雨浓笑笑,提醒她:“如果没有戚怀风,你都遇不到我。” 荔莉大喊:“哎呀!真讨厌!” 第187章 世上的事情,一环扣一环,不同的选择,不同的结果,其实根本没有如果这一说,如果当初做了别的选择,有的事有的人可能根本不会发生和遇见,更何谈两个人之间的结果是什么。谢雨浓不相信如果,他只相信现在正在发生的。 他对荔莉说:“看月亮吧,谢溏村的月亮总是很好看。” 其实每年的冬天,夜里天色不好,月亮都不大露面,尤其是除夕前后,这段日子是残月,根本看不太到月亮,天上是空的。夜里的水边直冒寒气,两个人傻乎乎在冷风中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看见,于是打算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荔莉看到一点微光,于是拉住谢雨浓问那是什么。谢雨浓看了看,说:“小卖铺,你要买什么吗?” 荔莉想了想,眼色一亮,问:“有仙女棒吗?” 谢雨浓不大确定,他也很久没去过了。于是两个人打算去试试,谁知道远远的就看见一个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儿站在店门口。谢雨浓一眼就认出来,叫他:“石安!” 石安扭头看过来,一开始眯着眼,后来看明白了,神色也明亮起来,衣衣眼力好,比他先认出来,在他怀里一跳一跳,张牙舞爪地甩手,大喊:“小雨哥哥!小雨哥哥!” 谢雨浓扭头对荔莉介绍:“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石安,还有他一个妹妹衣衣。” 谢雨浓走到石安身边才发觉,石安好像又长高了一些,一堵墙一样杵在他身边,一个人顶他两个,看来身体恢复得非常好。 荔莉摸摸小朋友的脸,笑眯眯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荔莉,小雨在上海的朋友。” 衣衣忙说:“衣衣长大也要去上海的!” 荔莉顺着她的口气说:“啊?你也要去呀?那你来了上海要叫姐姐一起玩!” “好哦!” 几个人笑起来,衣衣认认真真舔糖吃,沉甸甸的大眼睛透亮透亮的,好像今夜消失的月亮。荔莉摸摸她的脑袋,十分爱怜。 最终他们买了两盒仙女棒,又买了一支小蜡烛,方便两个大小仙女点仙女棒。荔莉和衣衣挨在一起,像一对亲姐妹一样。两个人聚精会神地盯着仙女棒,某一个瞬间,头上滋出火花,她们跳了一下,笑起来甩开来跑,小小的烟花像夜里舞动的星星,也许里面还藏着用魔法棒的精灵。荔莉在前面跑,衣衣在后面追,女孩儿的笑声脆脆的,像咬下一块甜瓜。 谢雨浓把羽绒服领子拉起来,只露出一双微笑的眼睛。石安点燃了一支烟,他吸了一口,说:“其实这姑娘挺好的,你不考虑考虑?” 谢雨浓闭了闭眼,垂下眼眸,没有接他的话。 石安瞥了他一眼,了然于心,就换了个话题:“我现在在街上工作,在一个小饭店里帮工。” 谢雨浓惊讶道:“小饭店?你做什么,后厨?” 石安摇摇头,说:“服务员,店面比较小,有时候帮忙收银什么的。” “那挺好的……工资够用吗?” “够,怎么不够,平江开销小,再加上家里也不用我出什么钱,我的钱都给衣衣买零食买衣服用了。” 谢雨浓笑:“你养她真的太用心了。” 石安挑了挑眉:“那怎么办,就这一个妹妹。” 谢雨浓笑而不语。 光熄灭了,荔莉和衣衣又蹲下去点新的。很快,烟花又亮起来,荔莉把亮起的仙女棒举起来,烟花将她的脸庞点亮,纤长的睫毛在她的面颊上印出两瓣羽毛一样的阴影,轻轻颤动着,她对着仙女棒吹气,好像吹蒲公英一样吹。衣衣也学她的样子吹气。 荔莉说:“这样就可以许愿啦!” 衣衣一蹦一跳的,欢呼着:“许愿!许愿!” 荔莉对着天大喊:“祝我发财!祝我发大财!祝我早日摆脱老淫棍的折磨!” 石安目瞪口呆,扭头看向谢雨浓。谢雨浓捂着脸憋笑,提醒道:“荔莉,还有小孩儿呢。” “哦,我忘了,”荔莉煞有其事地蹲下身子,在衣衣脸上吧唧一口,祝福她,“你也不会遇到老淫棍的!” 衣衣挥舞着仙女棒,瞎起哄,欢呼着,老淫棍,老淫棍!石安赶紧丢了烟去抱她,要捂她的嘴,谁知道衣衣跑得飞快,蹿来蹿去,石安硬是抓不住她,由着她喊了半天老淫棍。 【作者有话说】 我们的许愿精灵荔莉女士,郑重对谢溏村石衣衣小姐送出美好的新春祝福。 第123章 30 头香 除夕一大早开始,家里就要摆桌祭祖,谢素云走后,谢有琴尤其重视祭祖这件事,有一个本子专门记了祭祖事宜,那些口诀跟咒语一样,比如什么四汤四果四点心,谢雨浓每次听过就忘记。有时候他默默想,将来要是谢有琴也不在了,要靠他来弄这些,真不现实。 荔莉第一次见祭祖,新奇得不行,一会儿问谢雨浓这个是什么,一会儿问谢雨浓那个是什么。有的东西谢雨浓也不认识,只好乱敷衍。结果被谢有琴听到了,谢有琴就把荔莉拉到一边,教她这个是钟子,那个是锭子,什么时候要撒酒,什么时候要添饭,等一会儿要开门啦,再一会儿要关门的。谢雨浓看了一眼谢有琴,自顾自跪下去磕头。 谢有琴瞥见了,连忙叫荔莉也去磕头。 谢雨浓连忙护住荔莉的腿,不让她跪下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有琴,说:“妈,荔莉怎么好乱磕头,这又不是她的祖宗。” 第188章 谢有琴避重而就轻,推着荔莉说:“不要紧的,磕个头,长命百岁的。” 拗不过她,荔莉自己又兴致勃勃的,谢雨浓只好在荔莉跪下来之前离席,默不作声看着荔莉磕完三个头。等到撤供奉茶水的时候,他看见谢有琴在厨房叫荔莉喝席上拿下来的白糖水。谢雨浓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上楼去了。他坐在书桌前发呆,忽然很想学抽烟。 他做了几个呼吸,感觉平静了一会儿,才又下楼去。这一回,他看见谢有琴在叫荔莉放锡箔烧,荔莉被呛得直咳嗽。谢雨浓赶紧上前把一箱锡箔抢过来,叫荔莉退到吹不到烟的地方。白烟直往他的眼睛里钻,等他烧完一只箱子,谢有琴看见,他的眼眶红了。 最后一次撤供奉的时候,谢有琴没有再叫荔莉吃席上的东西。 今年除夕,玉梅阿婆和阿父被接去跟儿子过年了。于是连上荔莉,家里只有他们四个人吃年夜饭。吕妙林说荔莉是客人,要丰富一点,所以晚饭八个菜变十个。荔莉吓死了,说不用这么客气,她吃得也不多。谢雨浓安慰她,很多都是祭祖剩下来的菜,没关系。 大约六点钟,四个人就坐定下来开吃了。吕妙林特地把房里的电视搬到堂屋里来放,六点钟中央一台还只有春晚后台采访什么的。吕妙林看到董卿,感慨道,董卿也好老了。谢有琴看看说,我看她皮肤还可以。吕妙林说,那毕竟也是明星。 荔莉几乎没看过春晚,看到谁都觉得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她可能在哪里见过真人,陌生又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些人打扮成这样吉祥,笑得这样喜庆。弄得她怪不习惯,感觉都有点假了。谢雨浓听她犯嘀咕,就说,一年就假这一天,糊弄糊弄得了。荔莉说,那以后戚怀风也要这么假?谢雨浓心里一跳,看了一眼谢有琴,见她没看过来,松了口气。他对荔莉摇了摇头,荔莉没再说下去。 八点钟的时候,春晚正式开始了。第一个一定是歌舞节目,吕妙林看了说,啊呀,这五个女孩子我认识的,那个《喜欢颂》里的!荔莉纠正她,说,奶奶,那是《欢乐颂》!吕妙林笑着说,记错了记错了。 趁他们认真看春晚的空档,谢雨浓掏了手机出来,打算给戚怀风发新年快乐。谁知道刚打开手机,微信就涌出来几十条消息,好在开的静音。他翻了翻,基本都是同学。他想了想,还是先给戚怀风发新年快乐,再慢慢去回。 他发完,对着聊天框等了一会儿,对面始终没消息。谢雨浓想他估计也有饭局,就跳出去回别人的消息。叶家兄妹还有梁佑安依然在三亚,他们发来一张大合照,里面应该有叶家父母亲戚,梁佑安站在一行小辈中间,勾肩搭背得像他们自家人一样和谐。 这个时候,忽然跳出来一条消息——竟然是闫立章。 去上海这一年半,闫立章忙得人影子也摸不到,两个人私底下没有联系,但谢雨浓经常给他的朋友圈点赞。闫立章总是在聚餐,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感觉他的大学生活很丰富。他给谢雨浓发了一句简单的新年快乐,谢雨浓觉得大概是群发的时候,忽然对面又发来一句:我回平江了,新年要不要出来吃个饭? “看什么呢?” 荔莉凑过脑袋来看,正好看见这么一句,她眨了眨眼睛,小声问:“谁啊?” 谢雨浓含含糊糊说:“初中同学。” 荔莉哦了一声,重复道:“初中同学啊。” 谁知道又来一条新消息,宋林也来问他,春节要不要出来吃个饭。荔莉狡黠地笑着问:“这个也是初中同学?” 谢雨浓低着头回绝人家,支支吾吾的:“不是……高中……” “这个拒绝了,那个呢?” “那个……”谢雨浓想了想,认真说,“那个不一样,那个可以见。” 吕妙林听见了,问:“哪个?要去见哪个?” 于是连谢有琴也看过来,谢雨浓赶紧把手机揣起来打哈哈:“石安石安,他喊我明天去买烟火。” 吕妙林嘀咕道:“年都过完了,买什么烟火……” “衣衣呀,衣衣要放……” 这一圈儿好不容易就糊弄过去,谁知道谢有琴忽然说:“荔莉呀,你叫小雨带你去街上玩呀,就明天,顺便见见小雨的朋友。” 荔莉看了一眼谢雨浓,谢雨浓有点放弃挣扎的意思,答应道:“你一起去吧,带你玩玩。” 荔莉抿着筷头摇头晃脑地笑,好像在说,不关我的事哦,不关我的事!都是你们安排的哦!谢雨浓无可奈何,他有点弄不懂谢有琴,不是就是不是,难道硬凑活,他和荔莉就能成真了?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十点过的时候,吕妙林就有些困了,她说她先去睡觉,一会儿十二点叫她,她要去庙上烧头香。谢雨浓乍舌道:“以前都不烧,怎么今年烧了?” 吕妙林神神秘秘地回答他:“前面村子上有家人,年年烧头香,今年小儿子买彩票中了五百万!” 她伸出五个手指头,煞有其事。谢雨浓有点不信,笑着猜疑:“真的假的哦!” “你管那么多,烧就是了。” 荔莉也跟着说:“就是,烧就是了,我还没烧过头香。” 谢有琴和蔼地看着她笑:“以后每年都烧。” 谢雨浓感觉自己要昏倒了。 十二点前的几分钟,春晚开始准备跨年台词,谢雨浓去把吕妙林叫了起来。四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谢有琴还给荔莉戴了围巾。几个人锁好门,往村头的庙上去了。 第189章 四周轰隆轰隆地都在放烟花,荔莉拉着谢雨浓,一会儿要他看这边,一会儿要他看那边,谢雨浓挨个看过去,烟花都很漂亮,但都差不多。他们借着晦暗的光摸索着路,摸到村里的观音堂。观音堂只有两间小屋,一间供财神,一间供观音。 空地上已经聚了不少人,黑漆漆的,没有灯。谢雨浓听声音有老有少,人群便像一团团黑绒线一样纠缠着。他的左边是荔莉的声音,荔莉说好冷啊。右边是吕妙林,吕妙林说,还有一分钟。 人群开始骚动,零点的时候,烟花的声音尤其响,好像要炸坍半边天一样。谢有琴塞给谢雨浓一对蜡烛,叫他跟荔莉去点。谢雨浓被人群挤来挤去,由不得他拒绝,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和荔莉站在点烛台前,他认命地递给荔莉一支蜡烛。荔莉兴奋地接过来,问怎么点。谢雨浓演示给她看,斜着拿,头冲地,这样蜡烛油不会滴到手上。 彤彤的火光照得荔莉的面孔红彤彤的,她的眼睛亮亮的,嘴巴呈现一种自然的弧度,微微张开,露出几颗雪白的贝齿,谢有琴给她系了一条红围巾,简直就是锦上添花。有几个老太太看着她嘀嘀咕咕,估计在讨论她是谁家的女儿。点完蜡烛,谢雨浓赶紧拉着她跑了。 拜完神出来,天上还在炸烟花,天际是一片惨白的电光。荔莉环着吕妙林的手走在前面,她一会儿指这边,一会儿指那边,吕妙林看过去,都说很好看,很漂亮。她心情很好地哼起曲子,好像是刚才春晚上唱的什么流行歌。 谢雨浓默默听着,若有所思。 “过完年,我要去趟深圳。” 谢雨浓愣了一下,看向谢有琴,夜光太轻,他看不清,只看得见谢有琴一个模糊的灰色的影子。 “我要去找他,找他离婚。” 她又说。 谢雨浓垂下头,默默看着地走路,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又觉得应该说什么,所以只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谢有琴默了一阵,轻轻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其实荔莉挺好的,真的。” 谢雨浓抿着嘴唇,没有说话。那一刻,他才发觉,谢有琴是永远放不下顾卫东和谢令阳的,很多事情,发生的那一刻起,其实就已经脱轨了。而他自己,不过就是另一节脱轨列车。 第124章 31 重逢 早上八点多钟,谢雨浓接到戚怀风的电话,前一晚烧头香,他也没大睡醒,接起来说话蔫蔫的,霜打的茄子一样。 戚怀风开口就是抱歉:“对不起,小雨,昨晚跟几个同事吃年夜饭,我喝了点酒,手机找不到了。” 谢雨浓反应了一会儿,坐了起来,问他:“我发你消息才几点,你喝那么多,吃不吃得消?” 他的话相比起训斥更像是无奈关心,戚怀风听得心里又酸又甜,支支吾吾说:“还好……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谢雨浓困得不行,听得心不在焉:“什么好消息?” “我们公司年会,我抽中一只手机!给你用好不好?” “手机?”谢雨浓重复了一遍,脑子里又轻轻过了一遭,一下子反应过来,皱起眉头说,“你们公司总共几个人?还年会?你又乱花钱,我不要换手机,我手机可以用。” 拆也被拆穿,戚怀风索性赖皮了:“买都买了,你必须用了。” “去退掉。” “发票扔掉了,没得退。” “你!” 谢雨浓仿佛听见几声脚步声,这两天楼上住的是荔莉,谢有琴在楼下同吕妙林一道睡,但脚步声太轻,感觉不像荔莉。他只好压低声音说:“回来再说,少喝点酒。” 戚怀风笑嘻嘻地说:“好呀,等我回上海……哦,还有个好消息——” 忽然一阵急促地敲门声,谢雨浓心也震荡了,连忙挂了电话,他站起来要去开门,手还没伸出去,门就从外面开了。 谢有琴站在门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问:“大清老早,你和谁通电话?” 谢雨浓心里打鼓,故作镇定道:“一个朋友,没谁……” 谢有琴还是盯着他,看起来不大相信。于是谢雨浓又补充了句:“就是初中同学,今天带荔莉去见的。” 碰巧荔莉开门,伸着懒腰出来,她冷不丁看见他们两个立在那里看她,吓了一跳,问:“我是起晚了吗?” 谢雨浓眼睁睁看见谢有琴转换神色,笑得很温和,全然不见方才催逼那副样子,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荔莉是出现得及时还是不及时了。 他听见谢有琴讲:“荔莉起来啦?阿姨给你冲了自己磨的芝麻糊,还买了油条和小笼包,下去吃吧?” 荔莉一听见自己磨的芝麻糊,眼睛都亮了,跳起来回去拿外套,她身上是一条欧式白睡裙,蹦跳起来像公主一样。谢有琴欣慰地看着她的背影,扭头看到谢雨浓,又变了脸色,似乎有点嗔怪的意思,随口催促他快点下楼吃早点。 谢雨浓呆呆站在门口,感觉自己进退都不自在。 吃早饭的时候,谢有琴给荔莉夹小笼包,问她好不好吃。 荔莉嘴巴塞满,小松鼠一样点点头,呜呜应了两声。谢有琴又是笑,那样心满意足。看得谢雨浓心里发慌,他悄悄看吕妙林,发觉吕妙林也在看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有点状况之外。吃过早点,吕妙林喊谢雨浓帮他收桌子,厨房里,吕妙林偷偷拉住谢雨浓,问他荔莉到底是不是女朋友。 第190章 谢雨浓无奈地说:“当然不是。” 吕妙林有点慌,说:“那你妈……” 谢雨浓没说话,吕妙林脸色也有点为难。谢雨浓知道吕妙林的意思,要是不是女朋友,谢有琴待荔莉就过分亲近了,这样不大好,万一小姑娘误会了就不好了。可是谢有琴巴不得荔莉误会。 临出门前,谢有琴又要给荔莉戴那条红围巾。荔莉看了看谢雨浓的脸色,赶紧说自己不冷,拉着谢雨浓逃了。 一逃出来,荔莉就说:“你妈不对劲,你妈怎么这么中意我?” 谢雨浓沉默了一会儿,回她:“她可能知道我跟戚怀风的事。” 荔莉吓了一跳,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感觉身上一下子毛毛的,没再问多的话。 大年初一,平江镇上开门的餐馆不多,除了兰州牛肉拉面,基本都关了。谢雨浓昨晚碰运气问了石安打工的餐馆开了没,石安说老板好像在的,于是就跟闫立章约了那家小饭店,要是没营业,他们就只好去兰州牛肉拉面坐坐。 石安为了帮衬说话,老老早早就到了,谢雨浓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店门口背对着他跟一个人讲话。谢雨浓走过去拍拍他,眼神碰巧擦过石安对面立着的人,一下愣住了。 “之泠?” 张之泠叼着烟,茫然地望着他,嘴皮子都不利索了:“谢,谢雨浓?” 石安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懵懵地问:“你们认识啊?” 谢雨浓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又补充了句:“高中同学……” “谢雨浓!真的是你!” 张之泠猛地冲过去抱住谢雨浓,两条手臂几乎是勒着谢雨浓的身子,谢雨浓觉得自己都快无法呼吸了。张之泠却还沉浸在他的情绪里,念念叨叨说了一大堆,说着说着还哭了,眼泪鼻涕擦在谢雨浓脖子上。谢雨浓打了个激灵,捏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开了。 张之泠就抱着石安继续哭,说什么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养大,现在都不认自己了。石安听得糊里糊涂,问他,什么时候的事情啊?张之泠大喊,就是高中啊!他都忘记了! 谢雨浓哭笑不得,扭头看着荔莉笑,荔莉捧着脸捂手,顺便物理控制自己的表情,不然她可能就笑得太失礼了。碰巧这时候闫立章也到了,看见张之泠,也是一愣,喃喃才叫了个名字。张之泠又抱着他去擦鼻涕了,哭得好热闹。 这一天,谢雨浓才知道,世界好像真的很小。张之泠从苏科大辍学之后,因为本金有限,又不得不背井离乡,所以跑到了临近的平江来开小饭店。谁知道招了个员工就是石安,他还说石安是模特身材,镇上上班的女青年厂里聚餐都来他们店里,就是来看石安的。谢雨浓怪道,怪不得他身材越来越好了。张之泠很得意,说,都是我督促练的!只有石安不好意思,在一旁脸红红的。 过年放假,厨子都回家了,张之泠准备亲自下厨给他们做几个菜。荔莉点中要吃口水鸡,张之泠不好意思地说,只有冷冻的鸡,不大新鲜,要不要?荔莉很豪迈地说,当然可以,有的吃就好了!石安不大习惯老板的身份转换,只说都可以。闫立章更是一向随便的,没点菜。轮到谢雨浓,谢雨浓想起什么,忽然说,羊肉炒饭吧?羊肉有吗? 张之泠眼眶一热,差点又要哭了。 最后做了一盘番茄炒蛋,一份酸辣拍黄瓜,一例野菜口蘑汤,一份小炒黄牛肉,一份口水鸡,还有一份羊肉炒饭。 张之泠兴冲冲从门口抱了一箱啤酒,拉着谢雨浓和闫立章喊着,今天不醉不归!谢雨浓无奈地说:“你清醒点,这才大中午。” 张之泠发起嗲来不得了,浑身都是戏,嚷嚷道:“我不管我不管!你们今天必须跟我喝两杯!” 最终,谢雨浓还是妥协了,只是说好就两杯。 闫立章还是很懵,他问张之泠跟家里怎么说的。张之泠叹了口气,说:“交代得了哪里还会这么惨,我妈都不认我了。” 谢雨浓安慰他:“你妈妈刀子嘴豆腐心,你多买东西回家看看她。” “买!怎么不买?买了全部扔出来呀!” 荔莉忽然说:“你要这样,哭穷,哭穷妈妈就心痛了,她看你不按照她说的过,结果过得很好,你说她气不气?你要扮穷,她就心软了。” 三个人听她说的一愣一愣,半晌,张之泠冲她竖了个大拇指,要给她敬酒:“高,真是高!来,荔莉姐,喝酒!” 荔莉同他碰杯,笑得神采飞扬,谢雨浓倒不知道她对付爸妈这么有一手,但转念一想,她一年到头不着家,爸妈从不找麻烦,肯定也是处之有道。 三个人坐在这里,自然不约而同想到同一个人,倒是闫立章主动问起来:“宋林兆言怎么样了?他在北京?” 张之泠冲谢雨浓抬抬下巴,说:“喏,在上海呀,老谢应该见过吧?” 何止见过……谢雨浓抿了口啤酒,感觉嘴巴里苦苦的,说话声音也轻下去:“他住我对门……” 闫立章自然地接道:“他也考了复旦啊?” 谢雨浓这才意识到,他们不知道自己租房子的事,一下子无从说起,只好说:“他在同济读书,我租房子,租了才知道对门是他。” 张之泠神神叨叨地念道:“巧啊,太巧了,真的巧……” 第191章 只有闫立章,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旁敲侧击道:“一个人住啊?上海租房很贵吧?我之前看过。” 谢雨浓讪讪又喝了口酒,说了句还行,没有接下去。荔莉的眼睛一直就在闫立章身上转——这是个帅哥,而且好像还对谢雨浓有意思。她看这么一问,谢雨浓不敢接话,心里更加笃定有点故事,不过谢雨浓显然不想多说,所以主动转换了话题,问起张之泠小饭店的生意。 张之泠说:“我赚多少,石安最清楚呀!他收银的!” 石安忽然被点名,摸摸鼻子,说:“嗯……还挺好的吧。” 张之泠拍了一记他的背,大喊:“挺直腰杆!是很好!” 谢雨浓笑道:“是不是啊?别打肿脸充胖子。” 众人笑起来,只有闫立章,只是抿了抿唇,眼神时不时擦过谢雨浓。 喝到下午三点钟左右,张之泠总算喝趴下了,石安便说他留下来收拾,顺便扶张之泠去楼上卧室休息。谢雨浓忙说大家一起收拾吧。石安摇摇头说,厨房他们不熟悉,还是他来的好。于是就此散伙。 荔莉和谢雨浓同闫立章告别,已经背过身走了几步,闫立章忽然又跑回来。他看看荔莉,又看看谢雨浓,再三思索,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是不是……跟他在一起?” 他没有说名字,应该是怕荔莉听出什么。谢雨浓脸色有些为难,但有的事情含糊过去也没意思,所以如实告诉他:“是,我们在一起有段时间了。” 闫立章脸色一下子白了两分,他苦笑笑:“这样……你别误会,我也交了女朋友了,我……再见,再见……上海再见吧。” 说完,他就掉头跑了。谢雨浓看着他逃也似的穿过马路,消失在街头,总算感觉到时光荏苒,几年光阴,好像几辈子一样。荔莉拉拉他的衣服,歪着头看他,说:“你很遗憾?” 谢雨浓摇摇头,叹了口说:“没有。” 说完他默了一阵,又说:“我想说我很抱歉,可是想想,我觉得抱歉,可能也是对他的不尊重。” 荔莉点点头:“你是对的,爱情里没有对错,只有爱与不爱。” 闫立章和他的青春故事在平江开始,又在平江结束。过去的他们,不会知道今天的自己,如果知道的话,闫立章还会那样喜欢自己吗?谢雨浓不知道。可他如今想到黄昏的老街,想到玻璃柜台里老旧的风扇嘎吱作响,想到掉落的圆珠笔……他不得不承认,曾经某一刻,他是有过心动的。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才总算敢坦然面对。 荔莉说的对,爱情之中,只有爱与不爱,没有对错。他和闫立章之间,没有谁对谁错,只是差了许多缘分。 【作者有话说】 老张惊喜返场!小闫的主要戏份暂时杀青啦,往后可能会有他,但是应该是几笔带过了。 第125章 32 lovelovelove 初二,谢雨浓打算和荔莉回上海去,告诉了张之泠,张之泠非要开车送。谢雨浓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只送到高铁站。一路上张之泠都在抽烟,谢雨浓坐在副驾驶时不时看他,但又不敢盯着他,怕他多心。他总觉得张之泠有话要说,大约是因为荔莉在场,他不好说。所以到了车站,谢雨浓故意叫荔莉先去排队,自己一会儿就过去。 张之泠看荔莉走远了,才把烟灭了,又不说话,只是蹙着眉,低着头,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谢雨浓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 张之泠摇摇头:“没怎么。” “骗人吧你就,没怎么是怎么?” “就……”张之泠忽然有些烦躁,抓了抓头发,迅速地说了句,“我昨晚和石安睡了。” 谢雨浓愣在那里,反复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这句话,都没听明白,或者他听明白了,但是这冲击太大了。他结结巴巴地问:“啊,啊?那,那这,这怎么办?” 张之泠涨红了脸,也有点打哆嗦:“什,什么怎么办!他上我!他倒大霉了他!” 谢雨浓听了赶紧抓住他,说:“你别,你有事好好说,你可别告他。” 张之泠睁大眼睛看他,说:“我哪里可能告他,我,我……” 他支支吾吾的,低下头去。谢雨浓看见他通红的耳朵,心忽然跳了一下,他问:“之泠,你是不是喜欢石安?” 张之泠抬起头看他,眼神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他嗫嚅着说:“可是他是男的啊。” 谢雨浓抿住嘴唇咬了一下,良久他才下定决心似的说:“其实我也是。” 张之泠呆呆地问:“你也是什么?” 谢雨浓深吸一口气,说:“我也是同性恋。” 张之泠干巴巴地眨了眨眼睛,一开始是疑惑,后来是好奇,他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才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的?高中?” 谢雨浓吸了吸鼻子,老老实实交代起来:“我有个从小就喜欢的人,喜欢很多年了。” 张之泠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什么,他皱着眉,一副思索的样子,问他:“是不是那个夜里来良学找过你的?凤凰?” 谢雨浓没忍住,笑了。张之泠骂他:“你还笑,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么大的事,现在才说!你是不是就是跟他租房子?” 谢雨浓点点头,笑道:“不是说你的事吗?你到底怎么想的,石安昨天可没喝多。” 第192章 “对啊!他没喝多啊!他没喝多我才奇怪!我发酒疯,他发什么,发疯?” 谢雨浓撇了撇嘴,说:“他喜欢你呗。” 张之泠的脸忽然又红了,他一边哆哆嗦嗦地抽烟,一边又问了句:“你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是那种,你知道吗?” 谢雨浓摇摇头,讲:“我一直以为他喜欢女孩子。” “我也一直以为……”他抽了一口,脸色忽然有些忧郁,“他在我店里,每天起码十个女的来看他,街上卖牛仔裤的宁波小姐妹,一个礼拜来三次,每次就点个麻婆豆腐,就着他的脸吃一盆饭,妈的……” 谢雨浓听笑了:“你是不是吃醋啊?” “谁吃醋啊!你别乱讲!” 谢雨浓长声长调地哦了一声,默了一阵,又问了一遍:“你喜欢他吗?” 寒风吹乱了张之泠的头发,他捏着一支烟,火星子在灰色的天气里一明一灭,好像在呼吸的灯,谢雨浓从未见过他脸上露出如此复杂的神色。谢雨浓想,爱情真是既是灵药,又是毒药。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张之泠似乎叹气一般地说—— “再说吧……你去吧。” 谢雨浓垂下头,轻轻点了点,他在临行前像从前张之泠拍他那样拍了拍张之泠的肩膀,挺尴尬的,两个人都笑了。谢雨浓跑几步就回头看他,每次回头,张之泠都站在那里,还是在抽烟。也许他的问题,要抽许多烟才能想明白。 回程的时候,他有些出神,荔莉剥谢有琴买的橘子吃,自己吃一瓤,就递给谢雨浓吃一瓤。每次她都怼到谢雨浓嘴里,谢雨浓才张嘴,这样了几次,荔莉忍不住问:“你怎么了?张之泠同你说了什么?” “他……” 谢雨浓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件事,毕竟是张之泠的私事,但荔莉也不是什么需要瞒着的人。他有点犹豫,荔莉赶紧摆摆手,说:“你别告诉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谢雨浓嘟囔道:“那也不能这么说……” “好事你就立刻说了,肯定是什么为难的事,我不要听了,我够烦的了。” 那倒也是,确实是为难的事。谢雨浓想起那些玫瑰花,便问荔莉:“怎么办,詹叔齐不死心的样子,我猜这次回去,又有好多花。” 荔莉耸耸肩,不以为意道:“他送来,我就扔掉,送来我就扔掉,我可不信他能多持久,上次那个姑娘呢?我看她很漂亮的,我都忘记你怎么认识她。” “哦,你说她……”谢雨浓顿了顿,脑海中闪过一些回忆,“她……她叫胡因梦,小学到高中,我们都读一个学校。” 荔莉诧异道:“那岂不是青梅竹马了?” 谢雨浓纠正她:“是戚怀风的青梅竹马。” “啊?” “她是戚怀风的表妹。” 荔莉无语了,她往嘴里丢了一瓤橘子,缓缓摇头:“贵圈真乱。” 谢雨浓想到张之泠和石安,忍不住笑起来,说:“我也觉得。” 这些年兜兜转转,背井离乡,结果故事还是绕着这群人发生了。有些人和事,就像宿命一样,宿命是什么呢?宿命就是吟游诗人装满乡愁的胃,不管他的梦想之地在哪里,走得多么遥远,最后都会无奈被他的胃牵绊住,回到家乡。 荔莉挨着谢雨浓一边吃橘子,一边唱起歌来。谢雨浓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五六分钟就要到站了,他摸进微信查看消息,发现戚怀风昨天挂了电话发了一条信息,他没看见。戚怀风说,过几天,《西来巷》的预告就要放了,他们争取到了很好的赞助商。 谢雨浓看着屏幕不自觉弯了嘴角,他回过去说了句,恭喜,看看好像觉得太单调,又补了句,等你回来庆功。 荔莉的歌词唱到一串连续的love,谢雨浓问这是什么歌,荔莉说蔡依林,就叫《love love love》。 荔莉又开始唱,没答案,没答案,真爱在哪儿,我的爱,我的爱,难道是他。 谢雨浓听了一阵,问她怎么总唱那么几句。荔莉说,因为这是我的心声。谢雨浓顿了顿,问她:“你的爱是谁?” 荔莉不说话了,她叹了口气,又开始剥橘子。 过了一会儿,高铁就到站了。 三天之后,《西来巷》释出一条30s预告,占据各大软件实时热搜讨论一位,掀起了舆论热潮。一时间,所有人都在问,男主角是谁?为什么没见过?有人把戚怀风过去的广告和参演片段发出来,甚至很快就有了戚怀风专属的粉丝站和超话。 那一天,同时上热搜的还有一条话题:戚怀风 关心禾 话题置顶的是一张照片,一个咖啡馆里,面对面坐着的两个模糊的身影。女孩儿扭过头,以一种惊讶的表情正对着镜头。谢雨浓把照片放大,男生戴着帽子,只看得到下半张脸,但他认得,那是戚怀风的渔夫帽。 第126章 33 雨夜白鸽 荔莉一个电话戳过来,问谢雨浓:“他打电话来没有?说什么没有?” 谢雨浓心虚,顾左右而言他,说:“他比较忙……” “忙!忙个大头鬼!他绯闻都上热搜了!把你这个正牌男友放哪里啊!” 谢雨浓不想听她骂人,脑袋都痛了,正巧兰姐来叫他去开门,索性匆匆挂了。听老板讲,今天的第一对客人是演员,还叫他们看到什么全当没看见,嘴巴牢一点。 第193章 于是客人下车的时候,谢雨浓刻意鞠躬鞠得很低,看不见,就不会好奇了。 他的视野里,出现一双缀满银色细闪的高跟鞋,女人的脚背那样白,那样瘦,以至于脚背上那道绿色的青筋显得格外突兀。谢雨浓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跟随着厨师长一起用日语喊欢迎光临。 踢——踏—— 那双高跟鞋却来到了自己的眼前,谢雨浓微微一怔,听见头顶一个声音讲:“咦,你是小七的朋友吧?” 谢雨浓更加一呆,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精致漂亮的面孔,尽管戴着墨镜,谢雨浓还是认得出她,她依然涂着一种淡淡的粉色唇釉,身上有栀子花香,也是淡淡的。想不到前一晚还在手机上看到的绯闻女主角,今晚就出现在这里。 谢雨浓双手交叠覆着,微笑道:“关小姐,好久不见。” 关心禾摘下墨镜,露出她标志性的小鹿眼睛,今晚似乎精心化了一些妆,看起来更加明亮动人,她伸出一根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轻轻挽住身旁的人。谢雨浓瞥了一眼,心里一顿,没想到是他。 等他们进去了,兰姐赶紧抓住他八卦:“小谢,那是谁啊!那个男的!女的我好像记得,叫关,关什么,一个女明星!你认识啊?你认识的人好多啊!” 谢雨浓若有所思,他确实认识那个男人,只不过有些意外罢了。但转念一想,娱乐圈里,谁认识谁都不奇怪,大家都是为了追名逐利。 那个男人是徐栩,《西来巷杀人事件》的选角导演,也是圈内著名的选角导演。 偏巧他们入座雪之间,今晚是谢雨浓负责。谢雨浓奉了茶,回头去取茶碗蒸,回来的路上,有个人在开雪之间的门,被他叫住了。那个人看过来,两个人都是一愣。 谢雨浓磕磕巴巴地讲:“詹老板?” 詹秋棠推了推眼镜,问:“你在这里上班啊?” “……嗯,对啊……” 世界还真是蛮小的。 他们交谈的似乎也不是什么秘密业务,每次谢雨浓进去,他们都不停下,继续说,谢雨浓听得断断续续,好像是徐栩要詹秋棠写一个剧本,至于关心禾,既然她坐在那里,那么大概不是投资,就是要出演了。 詹秋棠没喝酒,因此雪之间结束得格外早,八点都不到,三个人就出来了,谢雨浓站在他们身后送客,见关心禾亲昵地倒在徐栩怀里,任由徐栩搂着,心里也就有数了。詹秋棠送了他们几步,忽然又折返回来找谢雨浓。 谢雨浓正在收餐具,看到他有点意外,忙问是不是落下东西了。 詹秋棠摆摆手,一屁股扶着榻榻米坐下了,他随手松了松领带,舒了口气:“累死我了,那老家伙太难缠。” 谢雨浓说:“还好吧,徐导看起来最多也就四十岁?” 詹秋棠一挑眉,看着他:“你认识他?” 谢雨浓手上的工作没停,点了点头说:“怀风那个戏就是他负责的。” “哈,我给忘记了……那你也认识他身边那个了?我看那女的多看了你几眼。” 谢雨浓笑:“詹老板,你真是脑袋装天线。” 詹秋棠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捏着眼镜腿把眼镜又正了正,接着讲:“你叫戚怀风离他俩远一点,我看他昨晚跟这女的一块儿上热搜了都。” “……怎么讲?” “他俩可是圈内有名的雌雄双煞。” “啊?”谢雨浓没听懂,“关心禾看着很文静啊。” 詹秋棠冷笑道:“简直就是毒妇……每年都有几个做明星梦的学校里的小姑娘折在他们手上。” 谢雨浓愣了一下,呆呆地看向詹秋棠。詹秋棠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也是生活所迫,跟这种人同事……欸,我都忘了,我找你是有事情求你。” 谢雨浓还没缓过神,听他说话只知道啊啊地迎合,脑袋里乱纷纷,雪片一样投过几个画面。 “那就这么说好啦!我回头把样章发给你,你写完了直接给我就好。” “啊……啊?什么说好了?什么样章?” 詹秋棠站起来穿西服外套,絮絮叨叨讲:“我可不管你这么多,你答应我了,写个剧本给我,况且我要求也不高吧,叫你写半本,你写到哪里算哪里就好,就这样啊,回头开学我来问你拿。” “不是!欸!” 谢雨浓连忙追他,谁知道詹秋棠跑得那样快,一下子影子都没了。偏巧兰姐在后面叫他,他只好折回去撤桌子。 就这样,谢雨浓稀里糊涂答应了詹秋棠写剧本的事。下了班,戚怀风正好来电话,谢雨浓还等不及他说话,开口先说死了死了。戚怀风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他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讲给戚怀风听。戚怀风听完,首先问的是:“你见过关心禾了?” 谢雨浓这才想起来关心禾正同他男朋友闹绯闻呢,一时间口吻尴尬起来:“啊,嗯……是啊。” 戚怀风不好意思道:“小雨,不是他们写的那样,你一定明白的。” “是……我明白。” 谢雨浓有些话堵在心里,不知道该不该问他。詹秋棠说的话,言犹在耳,他想到胡因梦的模样,感觉这件事与关心禾和徐栩脱不了关系。可如果告诉戚怀风,戚怀风是个耿直的人,他未必不会做什么事出来。 第194章 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说:“怀风,你在北京要当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才缓缓传来戚怀风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好像几天几夜没睡过一个好觉,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你在上海也一切小心。” 谢雨浓总觉得他有话没说,欲要问什么,那头就有人喊戚怀风的名字,电话在两声再聊中匆匆挂断。戚怀风的声音又消失在无线电波之中。 电话挂断又响起来,这回是荔莉。 “小雨,我跟你讲,戚怀风以后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你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要跟他立规矩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你……你在不在听啊?喂?” 谢雨浓应了一声,没精打采的。 荔莉顿了顿,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上班有点累。” 荔莉哼哼一声,说:“你早该辞职,同我一道去旅游。” 谢雨浓笑道:“不上学啦?” “学有什么好上的?休学休学!” 谢雨浓又问:“钱从哪里来?” 荔莉答:“戚怀风呀!喊他出钱!” 谢雨浓无语道:“你的算盘比我响。” “你哪来的算盘,你就没有算盘!所以要我替你打!” 谢雨浓有点头疼,只说好了好了,他累了,要休息了。荔莉有点不依不饶,听见他累,又有点心疼,问他要不要休息两天,他们一道开学前去莫干山玩。谢雨浓难得没有立即回绝,而是问怎么去。荔莉说自驾游呀!谢雨浓问那谁开车。 荔莉在那头拍胸脯,讲:“我!” 这到底谢雨浓第一次知道荔莉还会开车。 荔莉软磨硬泡,又在对面发嗲,讲说莫干山可以泡温泉,她想去很久啦,有一家民宿,老板很会做私房菜,那个菌菇都是山里摘的,很鲜啦,说了一箩筐话,谢雨浓勉强答应。但是就他们两个人也没意思,况且不方便,所以讲定叫上叶青叶颂,还有梁佑安和陈铭。 陈铭讲说开学前他要读书收心,就不去了,梁佑安则说三亚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他穷得叮当响,所以也不去了。最后就只剩两男两女,倒正好两间房。车开叶青的一辆小越野,荔莉和叶青交替着轮流开。 出发前一晚,上海下了很大的雨。谢雨浓在厨房洗碗,撑在水池边望着窗外,有点担心明天去不了了。他自言自语说,不会山体滑坡吧?说完自己都笑了,继续洗碗。 忽然听见一阵乱响,是有人在敲门。 谢雨浓喊了声来了,门外的人还是不停敲。他有点慌,在猫眼里看了看,一开始吓了一跳,只看见一条白裙子,一头湿漉漉的黑头发,鬼一样。后来定睛一看,发现是荔莉,赶紧开了门。还没说话,荔莉就扑进他怀里。 她浑身湿透了,不知道淋了多少雨,整个人冻得发抖,二月底,她只穿了一件长袖睡袍,还是棉麻的。谢雨浓赶紧把门关上,扯了玄关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荔莉却不松手,只是抱着他。谢雨浓歪头看了看,察觉到她脸上不全是水,还有泪。 荔莉的声音像一把破笛,每一个音都是歪歪斜斜的,但谢雨浓还是听出来。 “小雨,我没忍住,我真是贱。” 谢雨浓心跳漏了一拍,这才发现她脚上穿着一双男士拖鞋。 她是从一个男人的家里跑出来的。 第127章 34 露水 雨下了一整夜,一直到清晨才渐渐停下来,只听见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滴滴答答,下一声接不住上一声。谢雨浓一晚上没睡好,他睡沙发,下半夜总起来去看荔莉的状况,他担心荔莉发烧。可能是他那碗姜汤的功效,竟然一晚上平安无事。 一大早,荔莉就醒了,谢雨浓是被她吵醒的,她叮铃桄榔在厨房不知道在做什么。看见谢雨浓起来,她又特别歉疚,道歉说:“对不起,我想帮你煮个粥。” 谢雨浓摇摇头,说:“没事,一会儿车上睡……还回去拿行李吗?” 荔莉穿着他的一套格子睡衣,裤脚和衣管都卷起一大截,实在很勉强。 她想了想,才说:“拿吧。” 谢雨浓问她:“都收拾好了吗?” 她点点头,讲说:“收拾好了,画室床边有一只皮的旅行手袋。” 谢雨浓应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进到厨房顺势拿过她手里的汤勺看火,他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不要让这个话题太尴尬,但是实在是怎么说都像一句诘问。 “你昨晚从詹叔齐那里跑出来?” 他不看荔莉,荔莉也不看他,两个人都盯着咕嘟咕嘟冒泡的白粥,很久了,谢雨浓关了火说好了,荔莉才轻声说:“你别生气……” 谢雨浓一边盛粥,一边说:“你的感情问题,我生什么气。” “……你生气了。” 谢雨浓不说话,他是有点生气,他弄不明白荔莉回头找詹叔齐的原因。 一顿早饭吃得异常沉默。荔莉用筷子在碗里一夹一夹的,垂头丧气,心不在焉。谢雨浓瞥见她的样子,给她夹了一筷子橄榄菜,荔莉眼睛一下亮起来。谢雨浓全当没看见,自顾自说:“一会儿我去拿行李,叶青十一点来接我们,还有什么要拿吗?” 荔莉抿着筷子头,想了想说:“拿支笔,拿本速写本吧。” “什么笔?” “什么笔都可以。” 第195章 谢雨浓点点头:“帮你拿支针管笔。” “那你帮我拿0.3的。” “好。” 讲定了这几句话,荔莉才开始认认真真喝粥。谢雨浓看她脸上又有了神采,心下就放松了一些。 去拿行李的车上,他给戚怀风打了一通电话。本来没指望接通,谁知道戚怀风接起来了,听起来像刚睡醒。 谢雨浓有点抱歉:“我吵到你休息了?” 戚怀风打了个哈欠,说:“没事,我本来也要起了……今天有工作。” “奥……” “有什么事?” 谢雨浓有点拿不定主意,只好先问他是什么工作。戚怀风讲说是一个电影试镜,文艺片,讲母子关系的。谢雨浓有点惊讶,问道:“不是凶杀了?” 戚怀风哈哈笑了两声,回道:“争取到新资源了呀!这次预告反响很好,接到几个邀约。” “那挺好的……” 谢雨浓嘟囔了一句,心里一直跳,他总是想到荔莉的事。戚怀风像察觉到什么,忽然问他:“你怎么了?怪怪的,还是荔莉怎么了?” 谢雨浓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是荔莉的事情……” 戚怀风叹了口气,口吻有些无奈:“她又和詹叔齐见面了吧。” “……你太恐怖了,你在我们身上装了监控?” “不用装监控,想想都知道。” 车子这个时候停下,谢雨浓说了句谢谢,开门下车。戚怀风听见声音,问他这么早去哪里。谢雨浓说,拿荔莉的行李。 戚怀风显然误会了,问道:“你到詹叔齐家去?” “什么詹叔齐家……我来她画室拿行李,我们几个今天去莫干山玩。” 戚怀风叫起来:“好哇!上次叫你陪我去绍兴你都不去!我要吃醋了!” 谢雨浓有点心虚,解释道:“那个时候我比较忙呀……” “你现在不忙了?” 谢雨浓不说话了,只好老老实实被念。其实戚怀风也不是诚心要说他,撒娇一样嘀咕了他几句,也就过去了,过一会儿,还是说回荔莉。 戚怀风说:“你不要去劝荔莉,她是还没被伤透,劝不动的。” 谢雨浓不解道:“那难道看着她跳火坑,我做不出来。” “我这么说吧……詹叔齐有过那么多女伴,但是他只承认过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太太,还有一个就是荔莉。” 谢雨浓皱了皱眉,问:“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詹叔齐其实很喜欢荔莉吗?” “我不知道,但是至少代表荔莉在他那边不一样不是吗?” 谢雨浓停下来,他看到垃圾桶边站着几个老太太,她们在捞一束被打烂的白玫瑰,捡里面新鲜的拿出来。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加快了脚步,他问:“荔莉会因为这种特殊,就重新爱上他?” 戚怀风的口吻有些悲哀,他幽幽地说:“也许荔莉从来没有停止爱他……就我听到的时间来看,詹叔齐很可能是荔莉的初恋。” 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懂爱。自己好像也就是稀里糊涂就跟戚怀风在一起了,感情上的经验,他远没有叶青他们丰富。可是他知道,叶青从来不会为了一个男人伤害自己,叶青永远最爱自己。 “真是作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是一愣,这样的话,像蒋玉梅和吕妙林会说出来的口头禅。 戚怀风似乎也察觉到,口气带笑,说:“荔莉让你燃起了母爱。” 谢雨浓没好气地讲:“正好给你做素材,今天好试镜。” “这点怎么够?等我回来,亲眼看看你怎么做老妈子的。” 谢雨浓心头一动:“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就这几天吧……”戚怀风忽然贱兮兮地问,“怎么样,宝贝想我了?” 谢雨浓皱了皱鼻子,骂他:“恶心死了,挂了!” 等他挂了电话,路也走到了。车库周围静悄悄的,昨夜下了雨,泥土和草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谢雨浓转动钥匙的时候,好像嗅见铁锈腥气。又可能因为是车库改造,下过雨的画室格外阴冷,谢雨浓不禁担心雨季这里能否住人。荔莉其实有别的住处,只不过她喜欢彻夜画画,所以经常宿在画室。 本来他拿了行李袋就要出去的,可看看空气中有雾气,于是临走前又把荔莉的画都掀开了油布透气,顺手又把床铺整理好,一一检查电器,关上卫生间的门才退出去。这么一套流程下来,他也无可否认了,戚怀风说的没错,他现在确实像荔莉的老妈子。 等他回到家里,已经要十点半,叶青说自己出门早了点,叫他们提早准备好。谢雨浓说不用去画室了,直接来他家。叶青发过来一个问号。谢雨浓脸上一红,补充道:她来我家吃早饭来了。 叶青发了个哦过来,谢雨浓总觉得她意味深长。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有点短,明天再来! 第128章 35 试镜 谢雨浓发来消息,说一路上天气很好,进到湖州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荔莉忽然就哭了。戚怀风看了很唏嘘,他同荔莉不如谢雨浓亲近,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个性,他总归晓得。荔莉是一枝玫瑰,詹叔齐却不是个爱养花的人,詹叔齐热衷于把一枝变为一支,剪掉那些花,收集起来。荔莉再怎么特别,不过是他的一个收藏物。 第196章 实在不值得。 他给谢雨浓回复说,不要劝她,就让她哭吧。 不过他知道谢雨浓一定会劝荔莉,他们在荔莉这件事情一直有分歧。 “戚老师在吗?” 戚怀风关了手机站起来,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小妹从会议室的门里钻出来,笑眯眯地通知他:“下一个就是您了,您准备一下吧。” “奥……” 戚怀风探了探头,身上的肌肉有些紧张。为了试镜,他今天只穿了一件白色圆领毛衣,下半身就是普通的黑裤子,尽量去除装饰。 那小妹用纸遮住下半张脸,眼光却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戚怀风。戚怀风撞见她的眼神,只是笑笑,她却忽然开口:“戚老师,我看了《西来巷》试映,您演得真好!” 戚怀风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叫他戚老师,原来是影迷来的,说实在的,现在他还不出名,没人会叫一个新人老师。 他笑笑,表示感谢:“谢谢你,我再接再厉。” 那女孩儿激动地晃了晃脑袋,静了有没有三十秒,忽然又开口:“戚老师,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戚怀风脸上的笑一滞,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的时候。幸好这会儿里头叫人,轮到他了,他便随口扯了句糊弄过去,那女孩儿在他身后对他喊加油,声音太大,一进门,制片导演一行人全盯着他看。戚怀风头皮有点发麻,只好勉强笑笑。 导演笑道:“来了,影帝接班人。” 戚怀风摆摆手说:“没有没有……” 这一排五个人,戚怀风见过四个,分别是制片,导演,摄影,编剧,剩下一个戚怀风没见过。是个盘头发的中年女人,戴一副细框眼镜,一直在翻资料,看都没看一眼戚怀风,一直到导演他们提醒她,她才恍然抬头,推了推眼镜说:“啊,来了?” 戚怀风点点头,有点紧张,他自我介绍道:“老师你好,我叫戚怀风。” 那女人点点头,又低下头翻资料,迅速地说:“你好,我是这部戏的选角导演江红,资料……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的话……” 她扭头去看导演他们,确认了一下眼神,随后点点头,看向戚怀风,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开始吧。” 戚怀风心里有些打鼓,他在原地走了几步,略作准备,才开始表演。 因为剧本完全保密,每个人来试镜都是片方发的一段话剧台词,戚怀风搜索过,这段应该是片方自己写的台词,没有出处。奇特的是,内容只有一大段独白,却没有讲任何事件,而是讲某个地方的天气,昨夜下雨,今天天晴,窗台养了几枝花。戚怀风猜测,片方希望演员自己领悟语境。 全程大概七八分钟,戚怀风的道具和搭档是一把椅子。他时而站起来,时而坐下,台词在像涓涓细流一样从他的嘴里倾泻出来。江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的表情,看他的动作,看他的肩膀是否有一丝多余的颤动。 戚怀风念完最后一句台词,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双手垂握在两腿之间,表情很落寞。 表演结束了。 江红勾起嘴角,轻轻拍了拍手,导演们也随之鼓了鼓掌。戚怀风如梦初醒似的站起来,对他们点头鞠躬。 江红清了清嗓子,问:“我看你对台词好像有自己的理解,你说说吧。” 戚怀风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讲道:“其实我想他可能在等一个人的消息。” 江红笑了笑,追问:“怎么说?” “这段台词写了一整晚的天气,说明这个人一夜没睡,他对一草一木的变化都观察入微,说明他想转移注意力,所以我猜,他在等一个人的消息,”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试探性地说,“可能是恋人吧?” 江红点点头,没有回答他对还是不对。导演对他甚为满意,称赞他不是科班,台词却不比科班的差。编剧和制片低声交谈着什么,江红凑过去听了两句,扭过头来忽然问:“谈恋爱了吗?” 戚怀风顿了一顿,没有立刻回答。江红又是笑笑,说:“看来是谈了。” 戚怀风不置可否。 江红了然地笑笑:“别紧张,我看你对感情很敏锐,估计你有对象。” 制片调侃道:“藏藏好啊,现在的粉丝,会吃人的!” 戚怀风勉强笑笑,没有接话。江红盯着他的表情,又点了点头,戚怀风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忽然江红说可以了。他就规整了椅子,告别出去了。 他出去的时候,小林已经站在门外等消息。小林是那云给他找的助理,年纪比戚怀风大一点,但是性格很缜密,每天背一个胸包,包里有一切戚怀风可能用到的东西,包括简历。 小林递给他一杯咖啡,问他:“戚哥,怎么样啊?” 戚怀风不大习惯他叫他戚哥,但是小林不愿意改,说这是礼貌问题。戚怀风刻意忽略他的称呼,回答他:“不知道,导演挺满意的……选角导演问我谈恋爱没。” 小林啊了一声,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说:“一定是有戏,不然问咱们感情问题干嘛?” 戚怀风点点头,心想但愿是吧。 回程的路上,小林一边开车一边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瞥戚怀风。戚怀风察觉到了,主动挑起话头说:“北京今天空气还好。” 小林说:“可不是吗……欸,戚哥,你跟你那个男朋友,感情还好吗?” 第197章 戚怀风顿了顿,说:“嗯……还好吧。” 小林算半个经纪人,所以他必须要知道一些戚怀风很私人的事情,这样才好应对突发状况。一开始,戚怀风告诉小林谢雨浓的存在的时候,小林确实吓了一跳,他直言说,戚哥你看着像直男。戚怀风当时只是笑笑,没有多解释。 冷不丁提起来,戚怀风感觉有点知道他的意思。因为今天选角导演问起了,说明他们可能有点介意演员的绯闻。 红灯塞车,小林停下,扭头看了一眼戚怀风,才回过头看车况,嘴上说:“戚哥,你别怪我多嘴,做这行,总要谨慎点,我们相处也有一阵子了,我看你人真的很好……” 戚怀风一挑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你人真的很好,小心别被人骗了。 他笑笑,垂着眼眸讲:“今天天气蛮好的。” 小林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他,看见他嘴唇抿着,眼睛垂着,刀刻的五官冷冷的,赶紧住口了。戚怀风的长相其实不大亲近人,只不过他常常有表情,笑的,和善的,或者说搞怪的,总归有温度,像刚才那样的神情,小林是第一次见。 小林知道,他是说错话了。 戚怀风其实无意给小林板脸色,只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太多人关心起他的感情问题。他有些烦躁,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直截了当地跟人说起谢雨浓。而他已经意识到,这件事不会很短暂,将会很持久,甚至是永远的无法。 早上他还不屑于詹叔齐收集玫瑰,可现在却发现自己甚至不如詹叔齐坦荡磊落。如果是这样,他可能还不如詹叔齐值得去爱。 他打开手机,收到谢雨浓发来的两则讯息,一则是说荔莉不哭了,又好了,还有一则是一张照片,四个人站在车前,后面是延伸出屏幕以外的一片碧绿竹林,可能是环境使然,让他们几个人看起来也生机勃勃的。荔莉的眼睛有些红,谢雨浓站在她身边,头微微偏向她,脸庞散发着莹莹的白光,好像一张温柔的老照片。 戚怀风的手指贴在他的唇边,好像这样就算吻过他了。 【作者有话说】 惊喜加更一下,推推剧情。 第129章 36 爱人浮木 荔莉睡美人一样一下午都在睡觉,晚上才醒来,醒来草草吃了几口桂花糕,就随大家一起去泡温泉。他们包了一整个民宿,所以是泡私汤,一楼院子里一个很大的混汤,中间用草篱浅浅隔了一下,一边男生,一边女生,其实没什么区别,要看到都能看到。 谢雨浓和叶颂披着浴袍下来,荔莉和叶青已经埋在汤里泡了,一人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头上顶块毛巾,小鸭子一样在汤池里浅浅地游。叶颂说他们哪里是来享受的,根本是来运动的。叶青说:“这是荔莉说的,加快血液循环,减肥排毒。” 谢雨浓笑道:“荔莉,你精神来了就乱讲!” 荔莉大喊:“我哪里乱讲啦!就是那样的!” 大约是越游越热了,后来两个姑娘都不动了,靠在石边休息,叶颂和谢雨浓一直就靠在那边,泡得很安静。这个时节,山里的空气还是冰凉的,他们的肩头都有点冷,所以缩得更下面。风一吹,檐角的桐风铃就响,树林窃窃私语,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自己。 叶青赞道:“这个风铃装得好。” 叶颂附和道:“还是铜的,好像在庙里一样。” 荔莉笑起来:“庙里可不能男男女女的一起下饺子。” 叶青打了她一记,水花溅起来,顽皮可爱。谢雨浓看了她们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同叶颂相视一笑。叶颂轻声说:“你放心吧。” 叶青听见了耳尖,问什么放心!放什么心! 谢雨浓忙说没什么,一抬眼就看见荔莉正隔着稀疏的草篱望着自己,他只好低下头去,弄了弄水。荔莉莞尔,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叶青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讲什么,忽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她隐约知道荔莉是为了感情问题不开心,但到底两个人不大熟悉,没有深聊。 一时间无话可说,大家安静下来。忽然荔莉说,大家来交换一个秘密吧。 谢雨浓有点无话可说:“可是我感觉我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秘密。” “那你先想着!”叶青大手一挥,掀起好多水,沉吟了一声,讲道,“我在三亚跟梁佑安睡了。” 叶颂瞪大了眼睛,嘴唇直打抖,眼看着就要冲过去了,谢雨浓连忙抱住他,安慰道:“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我怎么好好说!我怎么会有这种妹妹啊!老梁做错什么!” 叶青冲他翻白眼,做鬼脸,游到荔莉身边抱怨:“你听听,哪有这样的哥哥,不关心妹妹,胳膊肘专门往外拐。” 荔莉笑着说:“说明你肯定是个花心大萝卜。” 叶青整了整自己虚无的皇冠,哎呀一声,面上很得意:“我这么漂亮,花心点也情有可原吧。” 荔莉但笑不语,看叶颂有点控制不住,她才说:“我来说我的秘密吧?” 叶颂只好住口,用眼神警告叶青,叶青不甘示弱地瞪回去,美女蛇一样缠在荔莉身上,现在荔莉就是她的护身符了。 “我……” 荔莉的眼神忽然有些空,不知道看向哪里,她欲言又止,好像有很多秘密,很多故事,但只能选一个,风铃再次响动的时候,她开口道:“我谈过很多次恋爱,但都是同一个人。” 第198章 叶青缓缓松开手,游到她身边看她,不由地问:“你这么爱他?” 荔莉沉默了。风又掀起林潮,绿色的海的波涛在他们身后万丈高一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他们意识到,荔莉有着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而她至今困在其中。风声弱下去的时候,荔莉忽然又说:“我恨他,又爱他。” 叶青摇摇头讲:“太怪了,人怎么会又爱又恨一个人?” 荔莉笑了笑,说:“我恨他教会我爱,爱我又收回,但我又学不会爱别人,我只学过爱他。” 谢雨浓皱着眉说:“你怎么不会爱别人,你明明很爱朋友。” 荔莉看着他,明白他要说的是明明你也很爱我,怎么可以说你不会爱别人。 那是不一样的。但是她没有说,她只是用手拂过水面,撂开树的影子一般撂开这段故事,随后叫下一个人说话。 谢雨浓不愿意说话,气氛有些尴尬,所以叶颂跟上了。 叶颂想了想说:“我其实不想学哲学,我想去非洲看星星,保护野象。” 叶青切了一声,说:“这算哪门子秘密,我早就知道了!” 叶颂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叶青嘿嘿一笑,没应答。叶颂看她那鬼魔鬼样,忽然意识到什么,喊道:“你看我日记!你要不要脸!” “大家都是亲兄妹!看看怎么了!” “那是个人隐私!” 叶青看他又要打过来了,赶紧催促谢雨浓,讲:“小谢哥,你快说快说,不然我哥又要打我了。” 谢雨浓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说:“我也有一本日记……里面写了关于一个人的很多事。” 荔莉问:“是戚怀风吗?” 谢雨浓看了她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叶青叹了口气,仰天感慨道:“戚怀风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谢雨浓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去把半张脸都埋进了水里,却被叶颂拎起来,狠狠拍了一记后背心,沾水的巴掌尤其疼,谢雨浓惊呼了一声。荔莉和叶青在对面笑得花枝乱颤,拍起不少水花。 因为泡了温泉,身体暖,夜里叶颂睡得很深,谢雨浓却反复想着荔莉的话,睡不大着。现在他知道詹叔齐竟然真的是荔莉的初恋,真是五雷轰顶一样绝望的事,他知道人很难忘记自己的初恋,只不过自己比较幸运,遇到了戚怀风。 他辗转难眠,只好爬起来,摸索下楼想去喝杯牛奶,却没想到厨房灯竟然是亮着的。他的心咚咚跳了一下,果然看见孤灯下沙发上坐着一个荔莉。她在画画,用谢雨浓帮她装来的速写本和签字笔。 她画得太入神,一直在谢雨浓走得很近她才发现。 荔莉捂着心口说:“你吓死我了,怎么不睡觉?” 谢雨浓低头看她的画,竟然是一张观音肖像,观音的眼睛细长低垂,看起来有似笑非笑的自然神性,既怜悯又薄情。画得很好。 荔莉拍拍沙发,谢雨浓就坐下来,撑着脑袋问她:“怎么画这个?” 荔莉说:“那个铃铛真像庙里的。” 谢雨浓这才听见檐角的铃铛似乎还在响,只不过房子隔音好,不是很吵。荔莉靠在他的肩上,把画立在膝盖上,轻轻地说:“你看,爱人不如信佛,心里还平静些。” 谢雨浓实在忍不住不说她:“詹叔齐都要把你逼得出家了?” 荔莉不以为意道:“不是说他……我是对爱情疲惫了。” 谢雨浓讲:“你只是没有遇到对的人。” “小雨,你简直像个老妈子。” “我可不是你的老妈子嘛……” 荔莉教育他:“你才几岁啊,心活得那样老。” “我几岁我都看不懂你为什么喜欢詹叔齐,他给你下了迷魂汤。” 荔莉笑道:“更像老妈子了。” 谢雨浓不说话,荔莉忽然躺到他的腿上,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像两潭水一样,轻轻晃动涟漪,她说:“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谢雨浓顿了顿,佯装不记得:“什么话?” 荔莉闭上眼睛,念诗一样念道:“我恨他教会我爱,爱我,又收回。” 谢雨浓觉得背心有些发汗,他抿着唇,沉默不语。荔莉的眼睛忽然又睁开了,她伸手轻轻碰在谢雨浓的脸庞边上,好像怕他碎掉一样轻。她的神色有些忧伤,口吻好像叹息:“小雨,爱是很危险的事情。” 这是她第二次对他说这句话。第一次的时候,谢雨浓还不能很懂得,现在他看着荔莉,看见她黯然神伤的模样,已经能够领会其中七八分意味。还有两三分,他不大想去深思。 那一刻,他忽然很想很想抱一下戚怀风,立刻就想抱到他,只有抱紧他,他才能感觉到一切都是真实的。 洪水般的生活之中,爱人好像浮木一样,有时候,他也担心,他们也会走散。 第130章 37 如梦现实 他们只在莫干山住了一个晚上,温泉这种东西,泡多了就没意思,第二天民宿主人赶到替他们烧中饭,果然有新鲜的菌菇,做了鸡汤,鲜掉眉毛。还有附近农家自己捕的泉水鲫鱼,叶青吃完要了两尾活的,说带回去给父母吃。谢雨浓发觉叶青和叶颂其实是很互补的,叶颂没有的情商,叶青基本补足了。 回程的路上,叶颂还在耿耿于怀梁佑安和叶青的事情,只不过他态度微微转变,改口说梁佑安也没定力。谢雨浓和荔莉坐在车后排,只是笑。谢雨浓给戚怀风发消息,问他几时回来。戚怀风没有回复,他有点失落。 第199章 荔莉还在画观音,车那样抖,她的手一点不晃的,很稳很稳。 车子经过盘山公路的某一段,一侧是开阔的,望下去能看到一条宽阔的河。荔莉忽然想到什么,对谢雨浓讲:“那张画要展览了。” 谢雨浓问:“哪张画?” “诶呀,戚怀风那张。” 谢雨浓一愣,叶青看着后视镜说:“戚怀风还会画画?” 荔莉讲:“是我画的戚怀风。” “这么好?改天给我也画一张?” “好啊,把你画成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叶青打趣道:“那我要戴个大点的珍珠。” 荔莉低下头继续画观音,谢雨浓看着她画了一阵,才说:“那张画起名字了吗?叫什么?” 荔莉摇摇头,讲:“不知道叫什么,就叫男子肖像,已经有买家看中了,还问我画里的人是谁。” 谢雨浓眉毛一跳,问:“你说了?” “还没有,”荔莉顿了顿,又说,“但总会被发现的,他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 谢雨浓心里感觉怪怪的,应了句:“也是。” 回到上海天色也晚了,叶青先送荔莉回了画室。门口又有新鲜的玫瑰花,叶青探头看了看,说好漂亮的花。荔莉立刻说,你要就送你。叶青眼珠子转了一转,一反常态,收下了花。往密云路去的时候,叶青忽然说:“小谢哥,你别太担心荔莉姐了。” 谢雨浓默了一阵,才点了点头,讲:“我知道。” 这样的事情,除了荔莉自己,谁也无法插手。 回到密云路时,天彻底黑了,谢雨浓趴在窗口嘱咐叶青小心开车,叶颂说放心,他都看好的。于是就此告别,约定了开学见面。 谢雨浓看着他们倒车开远,汽车声音也听不见了,才扭头上楼。回到家一开门,客厅的灯是亮着的,他心突突一跳,低头果然看见一双皮鞋摆在玄关。于是赶紧踢了鞋,穿着袜子就往里跑,打开卧室门,赫然看见一个粉色的肉体。他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把人抱得紧紧的。 戚怀风惊呼一声,吓了一跳:“怎么了?我换衣服呢!” 谢雨浓自言自语似的说:“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戚怀风摸着他的脑袋,揉他的头发,觉得今天的谢雨浓有点可爱。 谢雨浓的嘴唇印在他覆着薄薄一层肌肤的肩骨上,空气即时暧昧起来。戚怀风的手顺着他衣服的下摆伸进去,在他的脊柱上摸一节一节的骨节,一节一节,往上攀登。空气里的热量因子躁动起来,戚怀风吻着谢雨浓的耳朵,问:“现在?” 谢雨浓闭上眼睛,认命一样重复了他的话:“现在。” 床像滚烫的沙滩一样包裹着他们,某一个瞬间,谢雨浓感觉自己好像都要中暑了,他头晕得不行,手在戚怀风的背上乱抓。戚怀风很会安慰他,揉他的小腿,揽住他的腰,让他的身体省力一些,然后说一些好听的话,哄他再来一遍。如果是平时,谢雨浓不大会同意的,但那一天,他十分反常,明明已经很累了,但还是缠着戚怀风。 戚怀风后来主动放过他,两个人只是抱在床上,平复呼吸。过了一会儿,戚怀风把被子扯过来替他盖上。谢雨浓揽住他的脖子,整张脸嵌在他的颈窝里。 戚怀风笑了:“你怎么了?今天这么拼?” 谢雨浓默了一阵,才说:“怕你是假的。” “你说什么胡话,我怎么会是假的,给你看我的身份证?” 谢雨浓埋在他的怀里,心里其实还有句话没有说——我怕你会飞走。 房间里一塌糊涂,人也筋疲力尽,两个人都不愿意去做饭吃,最后点了一份酸汤豆花鱼进来,加了一堆东西,娃娃菜和土豆之类的。两个人围在茶几边盘腿坐着吃东西,戚怀风饿得像饿死鬼投胎,吃饭声音特别响,一口接一口,谢雨浓吃了两口,觉得没意思,就打开电视随便调到电影频道看看,电视里正在放《霸王别姬》。 那一段,应该是巩俐照顾戒大烟的张国荣,巩俐抱着张国荣,眼神像身体被刀子扎一样疼,她用那些鲜艳的戏服包裹婴儿一样包着张国荣。 谢雨浓看得眯了眼睛,他微微蹙眉,关掉了电视。戚怀风抬头看他,问怎么关了。谢雨浓摇摇头,说:“演得太痛了。” 戚怀风点点头,忽然说:“有时候生活比电影还痛。” 谢雨浓扭头看他,眼神有些复杂,他问:“我们也会吗?” 他以为戚怀风会即刻回答他不会,可是戚怀风只是垂眸看着残羹冷炙,缓缓用筷子拨弄着那条只剩一排骨架的鱼,沉默着。等他回过头去,又要打开电视,他才听见戚怀风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说着肯定的话,语气却没有一点肯定的意味。 后半夜,上海又下雨了,谢雨浓被几声闷雷吵醒,他迷迷糊糊从戚怀风怀里钻出来,看到手机上有一条新消息,是谢有琴发来的。他扭头看了一眼,确认戚怀风没有醒,才打开聊天框。 谢有琴说,她已到深圳,明天约了顾卫东见面离婚。 谢雨浓看着手机屏幕发了很久的呆。他坐起来,绕到戚怀风那边拿了戚怀风的一件外套。 雷声越来越响,好几声炸得好像天要破个窟窿,戚怀风捂着耳朵醒过来,伸手没摸到谢雨浓。他茫然地爬起来,看到卧室门撕开了一条缝。电光闪烁,把他的身体映得发蓝,他赤脚踩到地上,踱步而去打开了门。 第200章 开门的瞬间,谢雨浓抬头望向他——他的眼睛是湿的,面庞闪烁着莹莹的光芒,雷落下来,让他赤着的身体染成蓝色,周身好似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烟雾。戚怀风恍惚发觉,谢雨浓的手里夹着一支烟。他的手撑着下巴,烟头的火星错位在他脸上,像一滴赤红的眼泪。 戚怀风觉得自己的脑中暴风雨一样卷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谢雨浓身边,怎么跪在他身边。 他听见谢雨浓喃喃失神说:“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原来人要在失去的瞬间,才会明白自己其实不洒脱,其实舍不得。顾卫东多年来像一个幽灵一样漂浮在谢家的历史里,他好像可有可无,好像并不存在。可是当谢雨浓真的要失去他,真的要从此跟他陌路,一辈子再也没有相见的可能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幽灵的存在。 他不恨他,当然也不可能爱他,可是他其实需要他在那里。 第131章 38 错过 谢有琴落地深圳后的第三天,她发来消息,说离婚已经办妥,顺道要来上海看看谢雨浓,要住一晚。谢雨浓看到消息的时候,几乎立时跳脚,他打电话给戚怀风,戚怀风听完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说,要不要他住出去。 谢雨浓心乱如麻,说:“不用,我妈不知道我租房子……我住回学校几天。” 谢雨浓挂了电话,就去转头去订酒店。 那一阵子,他事情很多,除了要上班,上学,还要写詹秋棠要的剧本。忽然间要接待谢有琴,他真怕自己一时哪里顾及不到,露出马脚。 下午六点钟,他去虹桥机场接机,谢有琴姗姗从接机口里出来,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过膝羽绒服,神色很疲倦,交递行李的时候,甚至没有抬眼多问谢雨浓一句。谢雨浓一步三回头,怕她失魂落魄,走丢了。 地铁从虹桥到杨浦要坐五十分钟,这五十分钟内,地铁车厢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谢有琴却始终注视着黑洞洞的车窗,一言不发。谢雨浓下意识觉得在深圳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有点抗拒去思考这件事。 下了地铁,他领谢有琴去打车,地铁口等车的人很多,又是晚高峰,谢雨浓看了看手机,要等上十几分钟。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一时间有些局促。 谢有琴还是呆呆的,眉头微微皱着,有一种近乎苍白的忧郁。谢雨浓有点弄不懂她,难道她对顾卫东余情未了。他别过头去看车流,却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烂了,身体都烂了。” 谢雨浓没听清,疑惑地回头:“什么?” 谢有琴的眼眶陡然发红,嘴唇不住地哆嗦,几秒钟,眼泪就扑簌簌流下来。谢雨浓给她擦也来不及,那些眼泪就像一串剪断的珠子,一颗紧接着一颗。谢雨浓诧异地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谢有琴抓着他的手痛哭起来,嘴巴里喃喃咬着几个字。谢雨浓听了好一阵才听清是什么。 车喇叭一串串响起来,大路上堵得水泄不通,车灯像一双双发光的人眼,盯着谢雨浓,盯得他眩晕,腿软。 谢有琴告诉他,他的生父命不久矣,艾滋病到了终末期,皮肤已经发烂。 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脸庞就已经被泪水打湿。谢雨浓想过很多种他们之间的结局,但从没想过会是这一种。 后半路上,泪也流干了,司机开着车窗抽烟,车里安静得近乎诡异,红彤彤的车灯鬼火一样在玻璃前面跳动着。谢雨浓一语不发,感觉心头有一块铅石沉沉压着。 谢有琴忽然呓语一般说:“不见了,令阳不见了,丢下他。” 谢雨浓看向她,迟钝地咽了咽,眼白里布着红血丝,喉咙好像吞了火炭一样生疼。 谢有琴靠着车窗,眼睛黑得望不见底,神色惘然道:“结束了,都结束了……作孽。” 谢雨浓心中一动,他忽然想到谢素云在自己梦中说过同样的两个字——作孽。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深深吸了一口烟,随后踩动了油门,车子咯噔一下,向前去。多么蹊跷,他们那天都穿了黑色,像领了讣告特地打扮过,神色忧郁地坐着,无可遏制地为一个缺席他们生命快二十年的人哀痛。 谢雨浓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为谢有琴安置妥当,只求自己尽快逃离现场。他怕谢有琴再说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作何态度面对。可是谢有琴还是在他要走的时候拉住他,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面颊都凹进去,脸色是一种黄气的白。 她问:“荔莉呢?我们明天一道吃饭吧?” 谢雨浓胃中一阵翻腾,他不解地看着谢有琴,看陌生人一样看他的母亲。谢有琴别开脸,神色有些躲闪,只是一味说:“荔莉人很好,要把握她,我们应该多聚聚。” “聚什么?” 谢有琴还是不看他,顾左右而言他:“我看她喜欢吃酸甜的,我们明天去吃广东菜,有菠萝咕咾肉……” 谢雨浓张了张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他用手把她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硬生生掰掉,深深看了她一眼,谢有琴一语不发,还是不抬头。他后退一步,扭头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下意识往密云路走,浑然不知已经走到门口。还是小陶值班看见他,同他打招呼,他却忽然醒悟过来似的,见了鬼一样逃走了。他的电话一直响,响了可能有两三趟,他才接起来看,来电显示人是戚怀风。 第201章 戚怀风口气轻松,像遇到什么好事,他问:“怎么样,接到你妈了吗?” 谢雨浓应了一声,有点说不出话。 “哦……新手机好用吗?” 谢雨浓又是应一声,依然不说话。 戚怀风察觉到他的异常,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谢雨浓不知道从何说起,几次开口都没有一句像样的话,最后扶着额头蹲了下去,缩在路边的一角,街灯盖住他,黑色的影子只有一小团,他嗫嚅着说:“对不起……你别问了。” 戚怀风不由紧张起来,连忙说:“好,那我不问了,我……你今晚住回学校吗?到学校了吗?” “……快到了,我先挂了。” 戚怀风赶紧说:“那你到校给我发消息。” 谢雨浓闭了闭眼,答应了。 他不知道在小路上徘徊了多少个来回,一直到他的心似乎平静了,他才扭头往学校走。 开学初,校园里总有一些夜归的少男少女,一个假期没见,如胶似漆。谢雨浓尽量往暗部走,避开他们,他怕自己的鬼样子吓到人。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看起来约末尚好,他在楼底下遇到陈铭,陈铭背着书包,不知道从哪里回来。 他勉强开口跟陈铭打招呼。陈铭咦了一声,问他怎么回学校来了。谢雨浓含糊道:“这几天有点事,住学校。” 陈铭哦了一声,只当他跟戚怀风吵架,一边走一边还规劝他:“老谢,你有时候也太轴,别太较真。” 谢雨浓不说话,只是默默跟在陈铭身后,摸出了手机,给戚怀风发了一条简单的消息,通知他到学校了。戚怀风很快就回过来,嘱咐他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也许是认床的缘故,谢雨浓一直到快十二点也没睡着。他脑袋其实很空,既不想顾卫东的事,也不想谢有琴的事,那种突如其来的壮烈悲伤已经没有了。 他打开手机,开始漫无目的地刷新信息,庞大的信息流让涌入脑中,让他没有空白和可能去思考更多。临近十二点多的时候,热搜排行榜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新的热搜。谢雨浓随手点进去,赫然看见戚怀风的名字。 关联词条显示为:水生 戚怀风 谢雨浓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为何戚怀风晚间的电话听起来心情很好,他的试镜通过了。 全一线的精品文艺片阵容,由上一届金马影后薛慕容领衔主演,超新人戚怀风挑战出演其子,圈内知名选角导演江红点评四字——后生可畏。 满屏的通稿看得谢雨浓眼花缭乱,他关上屏幕,把头埋进了枕头里。 戚怀风应该很希望听到他说句恭喜的。 可他错过了。 第132章 39 骚乱 事实上,谢有琴第二天一大早就给谢雨浓发了消息,说自己坐早班高铁回去了。谢雨浓不禁怀疑起来,她是否是故意要来告诉他顾卫东的事,可目的是什么?让他也崩溃?还是她是来鞭策他的。 谢雨浓明白谢有琴需要的并不一定是荔莉,而是一个女人。只要不是男人,哪个女人跟他在一起,她都可以接受。有时候,他觉得谢有琴已经在这些事情上疯魔了。 上完下午的课,他给金阁发了消息,说自己临时有事,今天去不了。老板不大高兴,问他最近怎么事情总很多。谢雨浓回了抱歉,心想估计金阁做不长了。也许老板发现叶颂一次都没有去过金阁看他,察觉到这个人其实可有可无,并不是十分重要,所以在工作上面,不再优待他。 处理完这些,他就给戚怀风去了一只电话。戚怀风倒是很快接起来,只是口吻有些紧张,问他怎么了。谢雨浓猜想他还在顾及自己的情绪,更加觉得不好意思。 “没有……就是问你晚上有空没,请你吃饭。” 戚怀风疑惑了一下:“请我吃饭?” “你不是试镜过了,新闻都发了。” “哦,对对对,”戚怀风的声调高起来,忍不住说,“这次机会很好,制作方虽然没说,但感觉是冲奖去的。” 谢雨浓点点头,讲:“吃什么?好好庆祝一下吧。” “我都好,主要看你……你妈走了吗?” 谢雨浓不想谈及谢有琴的事,所以含混说了句走了,立刻扯开话题说:“吃云南菜吧,上次荔莉说很好吃,我现在去拿号,估计要等一两个钟头的,你晚点来正好。” “你真的要请我啊?” 谢雨浓笑了:“还能有假的?” 戚怀风的语气顿时变得有点得意起来:“那我可得好好打扮打扮。” 谢雨浓抿唇笑了笑,说了句挂了,两个人约定七点钟在合生汇碰头。 那天是周三,青黄不接的工作日最中间一天。谢雨浓真搞不懂上海怎么哪里都永远这么多的人,他的号码竟然预定在两个钟头以后才能入座,戚怀风七点来,刚好赶上。等位期间最无聊,谢雨浓把能看的东西都看了一圈,又在备忘录里打了一会儿詹秋棠要的剧本大纲,实在是脖子酸,最后想到去搜戚怀风的新电影资料来看。 影片名字就叫《水生》,是男主角的名字,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儿。49年大撤退,水生的母亲在一艘逃难的船上生下他,取名水生。失去丈夫的女人,一面替人洗衣裳赚钱,一面独自将孩子抚养长大,命运弄人的是,水生六岁时在水边玩水,遭人掳走,卖回内陆。十四年后,水生的养父母相继去世,临终前养母告诉水生真相,水生返回台湾寻找母亲。 第202章 这是一个时代洪流中,令人唏嘘的亲缘故事。谢雨浓97年出生时,时局早就十分平定,经济势起,他虽然没有过到十分富裕的生活,但总归不是十分的差,故事里的那种紧迫的生活,和命运弄人的离合,是他无法体会到的。 他很好奇戚怀风会怎么演,看这个样子,有一部分还要去台湾拍。 台湾啊……又是一个感觉很远的地方。 谢雨浓心里忽然有点乱,他舒了口气,打开备忘录,决定继续写自己的大纲。 关于这个剧本,其实詹秋棠已经给了大概的框架,需要写一个90年代大学里的爱情故事,谢雨浓完成校园部分,詹秋棠完成社会部分。这个故事对詹秋棠来说应该不是很难,谢雨浓不大懂为什么詹秋棠还要大费周章叫自己来写上半部。他除了戚怀风以外,恋爱经验根本为零,很多地方,他只能回忆着两个人的恋爱细节来写。 越回忆越觉得,聚少离多,更多的是无数条留言一般的聊天信息,和空余时分才能接起的电话。简直牛郎织女一般的恋爱。 以后这样的日子还会更多。谢雨浓想。 “小桌a90,a90在吗!a90不在就过号啦!” 谢雨浓看了一眼小票,赶紧站起来,举起手回道:“在在!这里!” 店内小桌不大宽敞,有点像快餐店的格局,一张桌子上感觉放不了几个菜,谢雨浓暗暗想,要是不好吃岂不是体验感为零。他给戚怀风发消息,告诉他自己已经坐进来了。戚怀风回说,刚停好车,五分钟后就到。 他想了想,决定等戚怀风到了再点单。 时间估算得精准,正好五分钟,戚怀风就出现在店里冲谢雨浓招手。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卫衣,一件军绿色工装马甲,身下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牛仔裤,不能算怎么打扮过,跟平时差别不大。 谢雨浓给他递菜单时问他:“不是说要好好打扮?” 戚怀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瞥了他一眼,笑道:“穿太帅被人搭讪怎么办?” 谢雨浓皱了皱鼻子,没搭理他,余光却瞄到临桌几个女孩子似乎一直在瞥过来。 两个人点了一份油焖鸡,一份小酸笋炒空心菜,一份豌豆粉,还有一份菠萝糯米饭。油焖鸡吃一两口还好,粉粉糯糯的,吃到第三口,谢雨浓就觉得有点腻,所以只吃空心菜,酸酸辣辣的,挺开胃。可惜他吃辣能力一般,跟荔莉一道点麻辣香锅,他都只能吃微辣。这一顿饭吃得他满头大汗,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吃辣能力。 戚怀风倒很能适应,可能是他走南闯北多了,什么口味都能吃上几口。他给谢雨浓加了一听旺仔牛奶,谢雨浓三两口就干完了。戚怀风抽纸巾给他擦汗,笑他太菜了。谢雨浓咕哝道:“我以为云南不怎么吃辣的……” “怎么不吃?你地理学到哪里去了,云南就在四川旁边。” 谢雨浓被辣得嘶声,身上出了汗有点难受,想去洗把脸,于是问了服务员洗手间在哪里,出去洗脸去了,叫戚怀风只管自己吃。 他匆匆洗了几把脸,又专心漱了两遍口,才感觉人有点缓了过来。可能是因为酸味,吃的时候不觉得多辣,后劲上来,人都辣得发昏。 擦手的时候,手机一直响,他摸起来看,发现是谢有琴打来的。谢雨浓心跳了两下,故意没有接。如果有急事,总归会再打来,事实证明,谢有琴并没有再打来。 谢雨浓心不在焉的往回走,抬头看路时,远远发现店门口的人好像多了一倍。他疑心怎么生意就这么好,脚刚沾到门口,就听见人讲。 “什么小明星?哪里啊?” “那里那里,那排小桌!你看!” 谢雨浓愣了愣,呆呆抬头往里看去——他们的餐桌前已经聚了不少人,围得严严实实,根本插不进去一只脚,更别提看见戚怀风的一根头发。等位的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同一个方向窃窃私语,连叫号的服务生也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探头张望着。谢雨浓茫然定在那里,双脚像灌了铁水一般,一动不能动,背心悄悄开始淌汗。 忽然,那个叫号服务生看到自己,若有所思地咦了一声,他一阵心慌,躲闪目光时恍惚听见一阵骚动。远处那一小撮聚拢的人群,忽然像被顶开封土的小蚂蚁堆一般,出现一个高峰……戚怀风伸出手,还未伸高,谢雨浓睁大了眼睛,盯着人群中的他,恐慌地摇了摇头。 下一秒,他就后退了几步,扭头跑走了。 那个服务生好像认出他是小明星同桌的客人,在身后叫他。他不敢答应,步伐更加快,抢着人群挤到电梯的角落,电梯门关上时,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脖子,竟然是湿的。 谢雨浓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是冷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可能只有一章,背有点痛。 第133章 40 失言 谢雨浓的电话打不通,戚怀风只好无头苍蝇一样在商场里转,却始终没找到人,他灰心丧意地想也许谢雨浓生气了,一早就回家了。于是下到地下车库去取车,想着路上买点什么跟他道歉。 日光灯好像快要报废,车库里能见度一般,黑洞洞的,戚怀风打开手机给谢雨浓发消息,冷不丁听见消息提示音,他探头查看,发现谢雨浓正坐在车门边的地上发呆,眼里一点精神也没有。 戚怀风被他的样子吓到了,拍拍他的肩膀,试探性地叫他:“小雨?” 第203章 谢雨浓的眼睛好像动了一动,缓缓转头看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摸索着要从地上爬起来。戚怀风动手搀他,发觉他抖了一下,好像被烫一下,很快就把手抽回去。戚怀风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愣,问道:“怎么了?” 谢雨浓扯了扯嘴角,笑得很勉强,只是说:“没有,没事,我们走吧。” 说罢就要伸手去开车门,戚怀风拽住他的手,探手摸摸他的脸,发觉他的皮肤凉得厉害,且隐隐发潮。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也没想到会被认出来,那里很多人其实都是看热闹的,我——” “没有,”谢雨浓打断他的话,轻轻挣扎了一下,拨开他的手,眼睛却逃避着什么似的始终不看他,一味垂着,“没有,我没有生气。” 戚怀风皱着眉看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疑惑:“小雨,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说。” 他念念有词:“我没有不说,没有事情,什么事都没有。” 忽然听见喇叭响了一下,一辆私家车从戚怀风的身后蹿过去,谢雨浓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他几乎立时背过身去。戚怀风诧异地看着他,张了张口,却又闭上,最后决定先开车回家再说。 一路上谢雨浓都沉默着,戚怀风在转弯时借势瞥过几眼他的神色,他脸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看起来很疲倦。直觉告诉戚怀风,谢有琴那边应该有一些事情,但是谢雨浓没有告诉他。现在看起来,谢雨浓似乎也并不愿意说。 他回想起几天前那个雷雨夜,谢雨浓拿他的烟抽,他就那样赤身坐在沙发上,皮肤是蓝色的,好像一把火烧起来……就像他的梦境。他抿紧嘴唇,隐隐觉察到一些不安的影子已经飘了过来,笼罩着他们。 谢雨浓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到了厕所,过去大约半小时,一直没出来。戚怀风焦躁起来,跑去拧门把手敲门,却什么回音都没有。他贴着门听,里面静悄悄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戚怀风又敲了两下门,喊他:“小雨?谢雨浓?你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忙?” 怎么样都没有声音,戚怀风只能不停敲门,喊:“谢雨浓?你说句话好不好,你再不说话,我就砸门进去了!” 也许是他的动静越来越大,可能真的像要砸门,门锁忽然动了,啪嗒一声,谢雨浓拧开门,看了他一眼,说:“我没事,你太紧张了。” 戚怀风简直要抓狂:“你怎么可能没事,从我北京回来到现在,你就没正常过。” 谢雨浓的肩膀剧烈抖了一下,他忽然直视起戚怀风,目光颤抖着:“我们本来就不正常。” 戚怀风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抿了抿唇,似乎在积攒力量,或者说是积攒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勇气,他在戚怀风疑惑的目光里又重复了一遍,肯定道:“我们本来就不正常。” 戚怀风稳着他的双肩,不明所以:“小雨,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谢雨浓看向他,问他:“我们难道正常吗?” 戚怀风深吸一口气,问他:“你妈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说没有爸爸了,又是怎么回事?小雨,你告诉我好不好,有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解决什么?” 谢雨浓感到自己的脑袋像一个吹得饱胀的气球,只需要轻轻一刺,即刻爆炸,他费力地闭了闭眼,垂下头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我们解决不了,我解决不了我家里的问题,你也解决不了你工作的问题,我永远不能向我妈我奶奶说出我们的事,你也永远不能向外界透露任何,你会跟一个又一个的陌生女人出现在八卦信息上,却不能解释任何事。怀风,我们解决不了任何事。” 戚怀风皱了皱眉:“你是说关心禾,我可以解释——” “谁说一定是关心禾呢?难道这辈子就只有关心禾了吗?”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们的距离只会越来越大,我会留在这里,留在上海,或者回到梅里,而你只会越飞越远,海南,北京,台湾……哪一天你就出国了呢?迟早会有那一天的。” 戚怀风舒了口气,问:“所以你是担心我工作的事?” 谢雨浓挣开他的手,苦笑道:“怀风,你没听明白我的话。” 戚怀风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梗塞,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说:“我听明白了,如果你觉得不公开,你没有安全感,那我就公开我们的关系,如果公开我们的关系要被打压,那我就不演戏了,大不了我再回去送外卖!” 谢雨浓嘴唇发抖,声音有点不像自己:“你疯了。” 戚怀风把他揽进怀里,笃定地说:“我想明白了,如果没有你,那我什么也不要。”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谢雨浓埋在他的怀里,一时语塞,他感到自己每说的一句话都不是自己要说的,可是他还是说出来了。好像疯的不只是谢有琴,他自己也疯了。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戚怀风抱着谢雨浓一动不动,一直到响第二趟,他才松开谢雨浓,扭头去找手机。 谢雨浓跟着他走出来靠在门边看他。戚怀风低声讲着电话,时不时侧过身去,眼睛却总是要看向他。谢雨浓心中一动,明白自己把他吓到了,于是走到他身边去,环住他的脖子,贴着他拥抱着。 “好……我知道了,我一会儿来见你。” 第204章 电话挂断,戚怀风低头吻了一下谢雨浓的发旋。谢雨浓顺着他的脖子摸了摸他的头发,叹了口气,讲:“你去吧。” 戚怀风搂紧他,眼眶红红的,他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讲:“我知道有很多事你不愿意讲……等我回来,我们再聊聊,好吗?” 谢雨浓伏在他的肩头,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去吧。” 那天夜里,戚怀风谈完事情回到家,已经是十二点钟。他打开卧室的门,谢雨浓并不在床上。谢雨浓没有睡在家里,他离开了。戚怀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了半夜的烟,后来实在太疲倦,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过来发现烟头落在地毯上,烧黑了一片,像一只黑色的眼睛,盯着他。 他打开手机,收到那云发来的消息。 《西来巷》定档了。 一切就像一只无形的手,一片看不见的浪潮一样,推着他们前进着,前进着,只能向前,无法后退。戚怀风没有等到谢雨浓回家,两天后他搭乘飞机飞往北京。飞机起飞以前,他还是给谢雨浓打了个电话,但谢雨浓没有接。 【作者有话说】 第三部 要收尾了,这些章都会比较虐,大家可以囤一囤一起看,这样可以一次虐完…… 第134章 41 私奔 谢雨浓花一个礼拜写完了詹秋棠要的剧本。他近乎不寝不食,夜里打字打得梁佑安扔枕头下来,他却只是安静地帮他捡回去,然后搬着电脑去楼道里坐一夜。陈铭有晨跑的习惯,早晨打开门看到谢雨浓坐在门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察觉到谢雨浓的反常,叶青觉得不对,赶紧联系荔莉。那段时间,荔莉对谢雨浓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忙于一场展览,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出现在宿舍楼底,叶颂强硬把谢雨浓拽下来,推给荔莉,催促道:“快走快走,快带他去吃饭!” 就好像他和荔莉是一对闹别扭的情侣似的,而叶颂是那个恨铁不成钢的老母亲。 荔莉摸摸他的脸,感觉他的骨头在自己手里像几片锋利的石片,又好像枯得发脆的花瓣,她惨然笑了笑:“窝在宿舍做什么,生小孩?” 谢雨浓回答:“写剧本,刚刚写完。” 荔莉了然道:“怪不得叶颂拉得动你下楼。” 谢雨浓眨了眨眼睛,说:“你叫我,我总归下来的。” “我好荣幸,你男朋友未必叫得动你。” 谢雨浓明白戚怀风应当找过她了。 他们到学校旁一条老街上吃苏州牛肉面,汤底有点甜甜的,不大烫,照顾这两个饥肠辘辘又饮食不规律的人刚刚好。 荔莉因为熬夜没胃口,片刻饭毕,面剩了一大碗,她擦擦嘴巴,问谢雨浓:“好吃吗?吃慢点。” 谢雨浓很饿,他用脑过度。 荔莉把手纸随手丢在身旁的垃圾桶,看了他良久,才开口道:“你妈妈是不是又提了我?” 谢雨浓顿了顿,默不作声吃掉最后一口面,缓缓地咀嚼,好像一种草食动物反刍。荔莉见他不说话,又说:“你这个人平时不声不响,遇到事情还是不声不响,很难不出毛病。” 他总算抬起头来看荔莉,眼神有些散,像看人又不像看人,他讲:“詹秋棠要我写一个爱情故事。” 荔莉点点头,说:“詹叔齐的儿子,我知道。” 谢雨浓擦了擦嘴,低着头继续道:“我写了,但我没按照他的写,我写了个私奔的故事。” 荔莉定定地看着他,顺着他问:“然后呢?” “一个男人稀里糊涂入赘了一个全是女人的家里,那家有一个不爱回家的小儿子。小儿子初中过后就没读书,整天在街上乱逛,有天回到家,发现自己多了个姐夫……”谢雨浓停了停,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之后,他讲,“小儿子爱上了姐夫。” 荔莉问:“那男人呢?” 谢雨浓若有所思盯着面汤,摇了摇头:“男人是个软弱的人,他不大会拒绝人……有一天小儿子跟母亲和家姐吵架,他咽不下这口气,于是连夜带着男人开车离开了家。” 荔莉评价道:“男人又不是死的,小儿子绑不走他,他是自愿的。” 谢雨浓点点头,继续道:“私奔后,他们过了一段漂泊的日子,男人后来通过家乡的人知道,妻子在他走后查出身孕,生了一个儿子。男人想要回去,可是小儿子不愿意,男人想走,却发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小儿子,小儿子发觉他爱上自己,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开始彻夜彻夜的不回家。” 荔莉沉默地看着他,谢雨浓抬头,望进她的眼里,说出了故事的结局:“小儿子最终逃走了,男人生了病,时日无多。” 荔莉舒了口气,道:“这个小儿子有病,他总是从爱他的人身边逃走,妈妈和姐姐爱他,他就从妈妈和姐姐身边逃走,男人爱他,他就从男人身边逃走。” 谢雨浓又低下头去,不置可否。两个人安静了一阵,荔莉忽然问:“那生的儿子怎么样了?” 谢雨浓抬头看她,明白她听出来是谁的故事。 他说:“被留下的人,总是很痛苦。” 荔莉望着他,从来没有那么怜惜过,她说:“小雨,怀风很爱你,你不要因为过去的事情把自己绑起来,将来后悔,一切都来不及。” 第205章 谢雨浓沉沉地望着她,眼中很亮,开口时声音是颤抖的,荔莉便明白,那是他的眼泪。 “我知道,我就是因为知道,我越来越觉得不能拖他下水,我妈妈和我奶奶已经经历过一遍最绝望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我也……她们可能会放过我,却绝不会放过怀风,人总归宁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荔莉担忧地问:“那你要怎么办?跟他分手吗?” 谢雨浓倒抽了一口冷气,闭了闭眼,才说:“我说不出口。” 荔莉点点头,皱着眉说:“但你有这个打算。” 谢雨浓没有否认。 荔莉叹了口气,默了一阵,讲道:“完成这次展览,我会提前毕业,出国深造,在我离开之前,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你也要走了?” 荔莉笑笑:“我要回来的,小雨。” 谢雨浓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问:“为了躲詹叔齐吗?” 荔莉云淡风轻地说:“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 再没有更多的话可讲。回学校的路上,荔莉告诉谢雨浓,戚怀风的那张画已经被买家买走,看戚怀风现在的劲头,估计很快就会有风声出来,甚至展出。谢雨浓已经对这些事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经过餐厅的事,他对戚怀风知名已经很有实感,以后的戚怀风只会越来越知名,渐渐的可能连出门买包烟也要很小心。如果有一天,他和戚怀风的事情爆出来,无疑是置戚怀风死无葬身之地,这些年辛苦经营的事业将会毁于一旦。 行到宿舍楼下,他叹了口气。荔莉张开手抱了抱他,谢雨浓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他们像一对伴侣似的告别。谢雨浓甚至恍惚想,如果他们真是情侣就好了,这样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可惜他们都有各自爱的人。他忽然发觉,最近的自己经常想到如果这个词。 戚怀风已经离开上海几天,谢雨浓通过微信留言知道。他当晚返回密云路的房子,经过保安亭,小陶好久没见到他,愉快地同他打招呼。他笑笑,回他好。小陶说,真奇怪,谢老师,前两天有个人跑到我们小区门口,好像你,看到我就掉头跑,可能是贼。谢雨浓笑着回,是吗,还有这回事。小陶叮嘱他,谢老师,你要当心,这些人不见光,做起事来很辣手的。 谢雨浓点点头,告别他往里走了。坐电梯的时候,他呆呆地想小陶的话,贼,不见光的,很辣手的……他也不见光,偷来很多幸福的光阴,现在谋划着很辣手的事情。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谢雨浓恍恍惚惚地走出去,迎面撞到一个人。他连声说不好意思,头也没抬。 “你怎么了?” 谢雨浓这才抬头,看见是宋林,也对,一层就四户人家,碰到的几率也不小。他们总是碰不见,才稀奇。 宋林狐疑地看着他,问:“你生病了?” 谢雨浓下意识摸了摸脸,说:“没有……你怎么样,最近很忙?” 宋林回答他:“学医总是很忙……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要不要去查查身体。” 谢雨浓摇摇头,说:“我熬了几个大夜,好好休息就会好的,谢谢你。” 宋林看了看表,又摁了一下电梯的按键,讲:“我有事要去学校,先走一步,下次再聊。” “下次再聊。” 谢雨浓已经走了两步,又听见宋林叫他,他回过头去,宋林摁着电梯门,皱着眉说:“你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你不要太顾虑过去的事。” 谢雨浓勾了勾嘴角,点点头:“好。” 电梯门关上,楼道里的感应灯忽然灭了。谢雨浓置身黑暗中,静静地呆了两分钟,黑暗像流动的潮水一样弥漫在他的身边,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吸,感觉世界好宁静。片刻后,他动了一下,感应灯怦然亮起,世界复又吵闹起来。 第135章 42 照片 荔莉发来消息说,谢雨浓没什么大事,一切回来再说。戚怀风看完放了一半心,又悬起一半心。没什么大事,说明人还可以,一切回来再说,又说明有别的悬而未决的事。 《西来巷》释出第二支1min30s的超长预告片,引起重大反响。关于新人男主角的热搜上了四五个,其中自然不乏片商尽力而为,可是大众的好奇心也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之一。有一些已经看过试映的博主更是击节叫好,夸张道《西来巷》是国内近年来最好的文艺悬疑片,又说男主角的感情戏可能要删节,因为环境不允许。本来不说还没什么,一说就引人遐思,更掀起一番讨论热潮。 小林已经不许戚怀风自己出去买烟,不知道是哪里的渠道,找人买了两条宝恒小雪茄,戚怀风要,他就给一包,要,就给一包。小林不大懂,买烟其实是一个过程,走过去的路,到店挑选的时间,回程的路,都是缺一不可的,戚怀风在这个时间里想很多事。很多关于谢雨浓的事。 晚上六点钟有一个饭局,四点半小林来戚怀风房间,刷开房间,看到他又在抽烟,烟灰缸已经满了。小林拉开窗户通风,忍不住念叨起来:“戚哥,你也该为身体考虑考虑,稍微节制点。” 因为缺少买烟的过程,戚怀风只能增加抽烟的频率来思考事情,他自己不觉得抽了很多,低头看见烟灰缸,也是一愣,把手中半支烟碾灭了。 他问:“该走了吗?” 小林低着头看手机,讲说:“还可以等一会儿,那姐来开车。” 第206章 那云喜欢自己开车,不过晚上喝过酒,就得小林代劳。 两个人等了十分钟不到,那云就来敲门,进来几步就招手叫他们走,扭头前余光在桌上多停留了半秒,戚怀风目光闪烁了一下,知道她看见了自己的烟灰缸。 北京晚高峰大堵车,所以他们才要提前出门,但也不必太早,别人未必都准时到。开到后半程,那云已经不大摁喇叭,只是随意地跟着车流慢慢挪动,天色暗下来,一眼只看得见密密的车灯,马路好像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银河。戚怀风怀疑这个城市此时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在路上。 小林在后座用电脑,噼里啪啦地处理一些工作邮件。近来除却片约,代言和广告也不少,甚至还有一些节目邀约。 那云透过反光镜看了一眼,随后又飞快瞥了一眼戚怀风,说:“这次回上海,搬回静安公寓。” 戚怀风愣了愣,诧异地看向她:“我为什么要搬家,我在杨浦又不耽误我工作。” 那云看了他一眼:“不耽误吗?” 戚怀风别过头去,咬咬牙说:“我不搬,我不可能搬回去的。” “你现在是觉得自己红了,不用我管了是吗?” 打字的声音弱下去,小林悄悄地在两个人的背影之间来回打量,车流很久不动,周围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密集起来。那云忽然砸了一下方向盘,车子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她骂道:“他妈的叫什么叫!” 小林吓了一跳,转头看向戚怀风,戚怀风却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拖拖拉拉了一个钟头,脱离了主干道,拐进小路,总算畅通起来,十分钟就到饭店。那云把车停好,扭头对小林说,你先下去,我和他有点话说。小林哦了一声,抱着电脑乖乖下车。 戚怀风看见小林走远了,才说:“小林什么都知道,赶他走干嘛。” 那云点燃一支烟,叼在嘴里,吸了一口,才说:“我当着他的面训你,以后你压不住他。” “小林不是那种人。” 那云一个眼刀飞过去,问:“小林是哪种人?” 戚怀风不说话了,他下意识在口袋里摸了摸,想了想又松手了,还是别抽烟了,抽了那云可能会更生气。但戚怀风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 “谁惹你了?” 那云吸了口烟,伸手一拉,从汽车票夹里拉出几张东西,啪一声砸在戚怀风大腿上,她平静地说:“今天刚买下来的,你自己看吧。” 戚怀风捡起来一张一张看,那是一叠拍得很暗的照片,尽管如此却依然能清晰地辨出那些在黑暗中散发着莹莹白光的面孔,谁是谁。这是那天在车库的照片,他和谢雨浓面对面站着,照片上,谢雨浓的眼睛格外的亮。他的拇指在他的眼睛处停住了,戚怀风忽然意识到,那天谢雨浓可能哭了。 他听见自己问:“这是谁拍的?” 那云冷笑道:“谁拍的重要吗,重要的是,你现在都有人跟拍了。” 戚怀风无言以对,他忽然觉得很荒谬,自己那天只是出去吃个饭而已,结果引出来这么多事。 他看了一会儿,辩解道:“也没拍到什么,最多能看出来是朋友。” 那云白了他一眼:“照片是重点吗,还不是看他们怎么写?你还想他们拍到什么,拍到你们接吻?” 戚怀风这下不说话,任由那云教训。 “还好对方眼皮子浅,等不及你更上一层楼,现在就来找我卖了,不然等到你代言和片约都跟上,以我们的盈亏,可能还是一笔巨款。” 戚怀风眨了眨眼,看向她,问:“我们现在亏很多吗?” 那云吐出一口烟雾,白色的雾遮住她微微皱起的眉眼,她轻飘飘的扔出一句:“钱的事,不用你管。” 戚怀风低下头,盯着那些照片出神。那云听没声音,就多看了他一眼,忽然意识到什么,于是迅速地把那些照片收回去,丢进票夹,骂骂咧咧道:“疯疯癫癫的,你还想留着,我回头全要烧掉!” 叫她看出来了,戚怀风也不好再说什么,他默了一阵,主动说:“我现在不能搬回静安。” “……吵架了?” 戚怀风说不好,可能比吵架还严重。他想了想,讲说:“如果只是吵架就好了。” 那云抽烟的手在空气中停了停,才说:“……年轻人哪有那么多架要吵,都是自寻烦恼,讲开就好了。” 戚怀风笑道:“那姐,你明明巴不得我分手,但我俩真出问题,你又苦口婆心。” 那云把烟头摁灭在烟盒里,骂道:“所以我倒了八辈子血霉,签了你做艺人!” 说完她就开门下车去,一股强劲的冷风灌进来,冻得戚怀风缩了缩脖子,北京的春天真不知道几时才来。听说上海又要开始下雨,每年冬末春初,天气总像个脾气很差的女子,一会儿闹分手一会儿又要复合。戚怀风没来由的想,其实倒不如这样,吵吵闹闹反而长久,从没听说过因为世道不好,春天就不来的。谢雨浓总是不响,他无从应对。 今晚的饭局是江红叫的戚怀风。戚怀风蛮意外的,江红只在《水生》试镜见过他一次,但无论是媒体方面,还是私底下,江红一直很照顾他。众人差不多都落座,还剩一个位子空着,戚怀风看了一眼那云,那云笑眯眯的摸了摸筷子,没有说话。 第207章 服务员开始上菜,隐约听见门外一阵高跟鞋乱踩的脚步声响,又伴随几声轻笑。戚怀风抬头看过去,推门进来一个靓丽的中年女人,视觉年龄四十岁左右,穿了一身黑色金丝绒套裙,袖子和一步裙裙边坠了同样乌黑的鸵鸟毛。她拿着一只苏绣手包,随手递给服务员拿着,自己在那里摘手套,笑盈盈地讲:“我晚到了,自罚自罚!” 一行人自然都站起来,戚怀风自然也不例外,江红拉开身边的位子亲昵道:“慕容,坐这边。” 那是戚怀风第一次见到薛慕容,她是《水生》一早就定下的女主角,试镜时不见她很正常。他不由多看了两眼江红,听口吻,她与薛慕容很亲近。 薛慕容笑着答应着,双手在她经过的每一把椅子后都轻抚过。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叹。她是华语影视界的一个传奇,拿过所有大奖的最佳女演员,十八岁开始红到四十八岁,还没完。 那云倾身对戚怀风说:“看到没有,你的目标在这里。” 戚怀风恍惚点了点头,想起那云说,要他做一颗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星星,他想,薛慕容大概就是那样的星星。 酒到后程,他轻轻地想,可是星星有什么好的,曲如琢也是星星,却得不到一份普普通通的干炒牛河,薛慕容闪闪发光,却像冷冷的寒星一样孤高地挂着,她的光辉均匀地播撒给每个人,但给每个人的都是有限的。人好像注定要失去什么,才能得到什么,人生忽然变得如此公平。 第136章 43 意外来电 张之泠打电话来讲,他跟石安分手了。 谢雨浓愣了一下,问:“你们几时在一起的?” 张之泠嗫嚅着讲:“就是你走后没两天……” 那算算日子,到今天是四月初,不过一个多月,两个月都不满。谢雨浓沉默了一会儿,张之泠也不说话,难得他也没话说了,谢雨浓猜想他有点伤心。他问张之泠:“是谁提的分手?” 张之泠叹了口气,说:“我提的。” “……为的什么提分手?” 张之泠又叹了口气,但没立即答话,大约又过了一两分钟,他才说:“老谢,他身边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况且是女孩子,哪个不比我正经?我终归是个男的呀。” 他讲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几乎有一种为难到要哭出来的冲动似的,谢雨浓听得心头一颤。他从床铺上爬起来,到客厅摸索香烟,不知道昨晚丢在哪里,实在找不到,只好又放弃。 “老谢?” 谢雨浓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哼哼了一声:“嗯,在听。” 张之泠的声音低落着,低落着,一只憋了的气球落下悬崖似的。 “我妈终于肯让我回家,我实在不能再不孝了……” 谢雨浓扶着椅子坐下来,他情不自禁地问:“同性恋是不孝吗?” 张之泠不说话了,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无论正确答案是什么,在父母那里都不甚重要,有时候,他们想要个孙子孙女,比想要他们幸福的欲求要强。 张之泠忽然苦笑道:“如果男人也能生孩子就好了。” 谢雨浓猜想他笑得一定很难看,也许还在哭,张之泠是个泪点很低的人。 “你要分手,石安没说什么?” “石安说,让我再想想。” “那你这不是没分手吗?” “总要分的……”他说完,似乎还想说什么,几次发了几个音节,都沉默了,最后问了句别的话,“你那个男朋友,现在好像红了,你们还好吗?” 谢雨浓摸了摸脖子,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说什么话。 张之泠还在说着:“我看他闹了好几次绯闻,这几天总被拍到跟一个上年纪的女星吃饭,我是知道内幕的……可是你真的不介意吗?他们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你吗?” 其实一连两周,戚怀风隔三差五就在热搜挂着,基本上都是见投资人,有男有女,听八卦账号讲,他现在起码是四部大戏的一号候选人,圈内都很看好他。至于张之泠说的那个女星,是《水生》的女主演,薛慕容。这个女人从相片里看不出明显的疲惫感,很精神,也很精致,视觉年龄很轻,与戚怀风坐在一起,比较像戚怀风的姐姐。 谢雨浓不知道戚怀风的圈子是否都知道他的存在,他猜测大部分人应当并不知道戚怀风的感情生活。比如这个薛慕容,谢雨浓觉得她同关心禾不一样,她看戚怀风的眼神不一样。 张之泠又自顾自地讲起来:“老谢,这回事其实不是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可以接触的,我跟你讲了一会儿,我也想明白了,我们都是有牵挂有顾忌的人。” 谢雨浓点了点头,他补充道:“我们都很胆小。” 张之泠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是却最终说不出什么话,他草草说了句要去忙,就挂断了电话。也许谢雨浓的话让他伤心了。可是在石安和戚怀风面前,他们确实很胆小。谢雨浓现在终于明白一句俗话——爱情,是勇敢者的游戏。 他又在家里找了一圈烟,最后在沙发的缝隙里找见。他蹲在沙发里抽了一会儿烟,靠在一个角落,扭头就可以照见新鲜的阳光,可他下意识背过脸去,不想让光寻到自己。 上海的春天来了,有一种樱花第一波已经开过。荔莉约他去赏花,他还没回复。 第208章 尼古丁烟雾缭绕在他的颈边,像一圈无形的绳索勒着他,他抬头无意间看见电视里的自己,木头一样的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脸糊成一团,看不见表情。 也许他该答应荔莉的邀约。 他想了想,又去摸手机出来,还没打开微信,屏幕上忽然弹出一个电话,竟然是宋林。谢雨浓愣了一下,他想不到宋林打电话给自己的理由,这么久以来,他们一直只是用微信沟通。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 “喂?宋林?” “喂?谢雨浓?” 电话对面十分嘈杂,谢雨浓能感觉到一种急促的气息,宋林似乎跟身边的人在交代什么,然后才说:“谢雨浓,在听吗?” “奥,在,在听,怎么了?” “你可能要到华山医院来一趟。” 谢雨浓愣了一下,问:“华山医院?” “对,详细的你到了再说,”他停了一下,又在跟身边的人说什么,几十秒后他才回头继续讲,“胡因梦自杀了,正在抢救。” 谢雨浓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宋林在说什么,电话那头复又嘈杂起来,宋林关照了一句赶快一点,随后电话就挂断。房间里安静得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可听见,仿佛刚才那只电话是个幻觉。谢雨浓的手在沙发上摸了一阵,脑袋里的警铃恍惚响起来,他连忙赶起来穿衣服出门。 去医院的路上,他给戚怀风打了电话,那头一直显示正忙,无法接通。本想给他留言,忽然又察觉到哪里不对。照理来说,戚怀风跟她,要比自己跟她要亲近,胡因梦自杀,怎么会联络他?除非……除非是病人自己的意愿。 四十几分钟后,他赶到华山医院急诊。他在里头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宋林。宋林穿着一件白大褂,谢雨浓一时没认出来。宋林低头看看自己,说:“我在这里实习。” 谢雨浓诧异道:“你才大二啊?” 宋林匆匆说:“特例……你跟我来,她输了血,现在情况稳定了。” 谢雨浓的心跳得有点快,他问:“胡因梦叫我来的?” 宋林说:“她送来时候血已经流了很多,人半清醒,手机也找不到,我就想到你,说了你的名字,她迷迷糊糊动了动嘴唇,我就把你叫来了。” 谢雨浓想起来,宋林应该一直误会他们是亲戚来的。 虽有心理准备,可是帘子一拉开,谢雨浓还是吓了一跳。胡因梦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一向绸缎般的头发此刻像一堆枯草一样压在头下,毫无血色到让人恍惚以为她是一尊塑像,失去珠光宝气的她,现下只是一具瘦骨嶙峋的美丽骷髅。谢雨浓想碰一下她的手,却又发现她手上挂着针,于是缩了回去。 宋林在一旁说:“她在酒店的浴缸里自杀,被打扫阿姨发现,流了很多血。” 谢雨浓茫然地回头看他,问:“为什么呢?” 宋林看着他的眼睛,一时语塞,别开目光说:“我不知道,但……” 谢雨浓看着他,下一秒就见他拿出一张纸来,说:“但是血检报告出来显示,她怀孕了。” 谢雨浓接过那张纸,他的眼睛怀疑地在数据那一栏不停地扫,宋林指给他看诊断结果,其中赫然写着妊娠二字。他扭头看向沉睡中的胡因梦,目光落到她的腹部,她盖着被子,身体很平坦,什么征兆也没有。 可是就在那里,就在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孩子在她的身体里。 【作者有话说】 sorry来晚了,and有点虐,大家坚持一下。 第137章 44 疯癫世界 转到普通病房后,宋林询问谢雨浓是否想办法联系胡因梦的家里人。谢雨浓想到她怀孕的事,她的家里人未必知道,所以只说他来陪护,暂时不要通知家人。 他在走廊给金阁打电话,抱歉道今天出了事情,不能上班。老板的态度很差,问他是不是不想干了。谢雨浓沉默了一会儿,说实在对不起。老板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讲说一会儿他就会把这个月的工资打到他帐上。谢雨浓没有辩解,他想老板应该已经想这么做很久了。写剧本那一周,他一直请假,其实那个时候他就想休息了。现在好了,他总算称心如意地被炒鱿鱼。 打开病房的时候,他看见胡因梦睁着眼睛正对着天花板发呆,她很虚弱,睁眼睛的力气也没有,眼珠有三分之一埋在眼皮下。 谢雨浓走到床头摁了呼唤铃,胡因梦看到他,似乎很惊讶,她皱着眉,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声音。谢雨浓的手在她枕边放了放,轻声说:“你等一下,医生马上就来了。” 大约一两分钟,医生就来了,他检查一遍胡因梦的状态,用灯照胡因梦的眼球的时候,胡因梦忽然抓住了谢雨浓的手。谢雨浓愣了一下,扭头看见她咬紧了嘴唇,于是浅浅回握住了她。 医生关照说还需要留院观察,另外明天会安排心理医生过来询问一些状况,今晚就好好休息就好,有什么需要就摁呼唤铃。谢雨浓拉住他问:“她好像不能说话?” 医生说:“一会儿就好了,昏迷太久了才那样的。” 谢雨浓哦了一声,医生看了一眼胡因梦,又看向他,说:“多关心关心你女朋友,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自杀的。” 谢雨浓还没来得及否认,医生就带着护士离开。他呆呆望着门口,手忽然被牵了牵,低下头去,胡因梦正望着他,她已经可以完全睁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那样明亮,不知道是灯光还是泪水。谢雨浓坐下,胡因梦的手才松开了。 第209章 她看着谢雨浓,眨了两下眼睛,眼角就多了一道泪痕。谢雨浓听见她细微的嗓音,颤了两下,最后轻轻吐出来两个字,谢谢。 谢雨浓点了点头,人还有种恍惚,默了一会儿,才说:“举手之劳,你不用太在意。” 因为是特殊病人,所以特地给他们安排了一间空病房,房间里就他们一床。墙上有一只简钟,谢雨浓瞥了一眼,已经十点钟了。他打开手机查看讯息,看到戚怀风回过电话,也许当时他在急诊,所以没有接到。他想了想,关了手机,他暂时不知道要对戚怀风说什么。 他看向病床,胡因梦还是望着天花板,断断续续应当流了一些泪。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抽了纸巾给她擦了擦眼角。 胡因梦的眼珠动了一下,看向他。 谢雨浓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别误会,你没力气擦脸的,我帮你一下。” 胡因梦缓缓闭了闭眼,又说:“谢谢。” 这一回,她的声音清晰了很多,应当恢复过来了。 谢雨浓收回手,问她:“要通知你家里人吗?” 她的眼角又落下一滴泪来,声音有些颤抖:“他们不会来的,我丢了他们的脸。” “……是因为孩子吗?” 胡因梦回过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脸上有一种罕见的羞耻的神色。谢雨浓想,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的状况,他可能永远无法想象胡因梦脸上露出那种表情。他们不是那么熟悉的关系,像这样分享一个秘密,已经太超过了。谢雨浓无意再知道更多胡因梦的秘密,可是胡因梦却开口讲了起来。 “我妈来看我,不小心发现我怀了孩子,她要我打掉……” 她的手忽然轻轻提起来,又轻轻落在自己的小腹上,眼神里竟然露出一种温柔,谢雨浓诧异地看着她,脑袋一瞬间麻了一下。 “可是我不想,这是我的孩子,我不会打掉的,我要生下来。” 谢雨浓很难形容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他分不清是胡因梦的话让他比较震惊,还是胡因梦的眼神让他比较震惊。 “……孩子的父亲是谁?” 难道她很爱孩子的父亲? 胡因梦顿了顿,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随后讲:“不重要,这是我的孩子。” 谢雨浓沉默下来,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胡因梦。而胡因梦却格外的冷静,继续道:“我本来想带着他一起死的,但我活下来了……说明孩子也想活,他一定是想活下来的,是不是?” 她用一种期许的目光看向谢雨浓,谢雨浓别开目光,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听见胡因梦似乎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然后沉默了。他回头瞥了她一眼,看见她闭上了眼睛,于是站起来,决定离开病房。 他走到门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可怜的声音,问他。 “你明天还会再来吗?” 谢雨浓脑袋嗡嗡作响,低下头匆匆说了句会,然后离开了病房。 他在医院楼下拦了一会儿车,始终没有空车停下,于是他停下来,在鲜红的急诊中心四个大字下徘徊,抽了很多支烟,一直到把自己烟盒抽空,才打开手机叫车。不知道花了多久,他终于如愿跳上一辆车。 夜晚的上海畅通无阻,去杨浦的高速路空旷得像在一片旷野上奔驰。谢雨浓打开车窗,倚着窗框发呆,风把他的眼睛吹出眼泪,他看到很多很多座房子流过去,灯好像鱼一样被冲走。 谢雨浓想,十几岁的时候,他们在平江想过的将来,明明好像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们当初跳上离开的车,难道是为了走到今天这样疯癫的世界吗。 第138章 45 盲途 大约三天后,胡因梦就出院了。本来她的状况不会这么快出院,但是她表现出对生存强烈的意志,令主治医生都十分诧异,既然各项指标也都正常,就提早出院了。 那三天,谢雨浓每天都去看她,给她送饭。胡因梦在吃饭的时候总是说小孩子的事,还有家里的事。胡家似乎松口说只要她结婚,就可以把小孩子生下来。谢雨浓当时听到,简直无言以对,但是胡因梦很乐观,她说结婚也好,这样孩子有个爸爸,比较完整。谢雨浓听得毛骨悚然。 就是那几天里,他听出来,胡因梦似乎已经休学或者辍学。她在上海的生活资金很可疑,也许是来源于某个愿意资助她的人。可以知道的是,这个人绝对不会是詹叔齐,詹叔齐似乎有了新的女朋友,梁佑安告诉他,他带那个女生来过学校。 出院那天,胡因梦一直在偷偷看他。谢雨浓假装不知道,埋头在整理东西。果然,本来说好在医院门口分开的,胡因梦忽然变卦,要他送自己回家。谢雨浓确实不想理她,但看到她手腕包着厚厚的纱布,一时心软,又松口了。 胡因梦在江苏路租一个民宅,老小区的一楼,虽然很旧,但带一个小院。谢雨浓估计这里租金不菲。胡因梦请他进去喝茶,谢雨浓把东西放在门口,婉拒了她。 胡因梦看着他,目光冷下来,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会怎么样你。” 谢雨浓无言以对,不自觉伸手进口袋摸烟,摸到了,抬头看了一眼胡因梦,最终没拿出来。 胡因梦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了句你走吧,随后扭过头去,关上了里面的门。 谢雨浓一个人在小院里站了一站,呆了一会儿,也走了。 第210章 那段时间,胡因梦经常发微信找他。有时候胡因梦像自言自语,说抽水马桶堵住了,或者是讲隔壁的邻居真吵,又或者说今天去做了检查,孩子很健康。也有的时候,胡因梦给他发消息,约他出去吃饭或者喝咖啡。谢雨浓不回复,她又会开始发消息,说起一些琐事。谢雨浓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不太确定那是什么。 某一天,他睡觉做梦,竟然梦见胡因梦穿着白纱向他走来,他惊出一身冷汗坐了起来,爬起来去厨房找水喝。喝水的时候,他的手机屏幕又亮了,胡因梦发来消息,说她睡不着。谢雨浓放下水杯,忽然有点明白过来——胡因梦可能希望他来做孩子的父亲。 胡因梦疯了。 他不敢把胡因梦拉黑,他怕胡因梦找来学校。 大约又过了一两天,荔莉说她的画全部画完了,可以出门看花。这一回,谢雨浓答应了下来。 看花那一天,荔莉穿一条深藕色的针织连衣裙,头发松松挽着,拎了一只小竹篮出现在他眼前。她炫耀似的对他晃晃小竹篮,讲说:“我做了三明治,特别好吃。” 谢雨浓勉强笑笑,答道:“一会儿尝尝。” 荔莉放下篮子,凑近看他的表情,谢雨浓往后缩了缩,荔莉下定结论说:“你状态不对,怎么回事?” 谢雨浓摸摸鼻子,岔开话题:“走吧,一会儿吃东西时候讲。” 春日的植物园游人如织,特别是放樱花的区域,人人挤着挨着要和樱花合影,荔莉连树梢都碰不到,气得她愤愤说要飞到日本去看樱花。于是两个人只好早早就去用餐区占了个位子。她献宝似的把自己做的三明治拿出来,谢雨浓发觉她切得很整齐,侧面看一层白色的面包,一层黄色的芝士,一层粉色的火腿,又是一层白色的面包,标致得拿出去卖也可以。 荔莉炫耀说:“台式三明治,抹了一层甜奶酪,口感很稀奇的。” 谢雨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尝了一口,甜甜咸咸,确实有点特别。 荔莉拿出保温杯倒咖啡,一人一杯,端正好了,她才问:“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又和戚怀风吵架?” “没有……” 谢雨浓低着头,抿了一口咖啡,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是怎么了?总不能是你们之间出现第三者了?” 谢雨浓愣在那里,脸色有点难堪。荔莉愣了愣,问:“戚怀风真的跟那个老女人有什么?” 谢雨浓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老女人?” 荔莉说:“薛慕容啊!” 她声音有点大,周围有人看过来,于是她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早就听说她喜欢小男生,最好是进圈不久的,真的假的?她跟戚怀风?” “什么跟什么……”谢雨浓别开目光咬了一口三明治,咽了下去,才犹犹豫豫地说,“你还记不记得……胡因梦?” “胡因梦?”荔莉在脑中搜索了一会儿,似乎想起来,说,“哦,詹叔齐的那个相好嘛,她怎么了?我最近都没跟詹叔齐见面,什么也不知道。” “她……她自杀了。” 荔莉愣了一下,磕磕巴巴地问:“死,死了?” 谢雨浓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还活着,还活着的。” 荔莉捂着心口,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詹叔齐终于弄出人命官司。” 刚刚松了口气,谢雨浓的下一句话又让荔莉吓得站起来。 “她可能想跟我结婚。” “什么!” 四周的人齐刷刷看过来,几十双眼睛,谢雨浓简直如芒在背,硬着头皮伸手拉她坐下来。荔莉满眼只盯着他,两手趴在桌上,身体尽量俯向他,她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 “什么东西啊?她要跟你结婚?你做什么了?她怎么会突然要跟你结婚?” 谢雨浓低声讲:“她怀孕了。” 荔莉目瞪口呆道:“你的?” “怎么可能!” 荔莉无语了:“那为什么跟你结婚啊?谁的就去跟谁结啊!” 谢雨浓在心里说,就是因为不知道是谁的,而且本人应该可能也不在乎到底是谁的。 荔莉连连摇头,念念有词道:“疯了疯了,戚怀风跟老女人约会,你这边都要结婚了……” 谢雨浓连忙说:“你胡说什么啊,我没有要跟她结婚。” 荔莉忽然想到什么,说:“你可不能给你妈知道这个事,不然是不是胡说,都成真的了。” 如果让谢有琴知道这件事……谢雨浓浑身打了个冷战,不敢想下去。 谢雨浓无可奈何,荔莉一时间接受不了,两个人又默默吃起三明治来,只不过味同嚼蜡。谢雨浓捧着咖啡,神色很惨淡,他说:“你不要跟怀风讲这件事,他还不知道。” 荔莉看了他一眼,说:“你不告诉他又怎么样,你处理不了这件事的。” 谢雨浓含含糊糊说:“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谢雨浓盯着咖啡眨了眨眼睛,说:“胡因梦一直喜欢戚怀风。” 荔莉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谢雨浓,她问:“你也疯了?她喜不喜欢戚怀风,关你什么事?” 谢雨浓答不上来,他脑海中又浮现起胡因梦那晚羞耻的表情来,他想,那样的表情,胡因梦应该永远不想让戚怀风看见。 第211章 他又讲了一些这段时间陆陆续续发生的事,荔莉的脸色越听越复杂,她简直满脸就写着一言难尽四个字。谢雨浓不敢看她的脸,他知道荔莉一定觉得很荒谬,他自己也觉得很荒谬。这样的时候,他在荔莉面前,就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子。 荔莉最终什么也没说,她默默收拾了餐盒和保温杯,把东西归置进自己的小竹篮。她的周围有一种低落的情绪潮水一样溢出来,完全没有今天碰面时的那种欢快。 谢雨浓跟在她身后走着,心中燃起一种愧疚。其实告诉荔莉好像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这样一讲,平白让荔莉也担心起来。 等车的时候,荔莉忽然说:“小雨,你太糊涂了。” 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安静地听着。 荔莉又说:“你对谁都仁慈,对自己却不放过,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人需要你这种闷头的牺牲。” 谢雨浓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车来了,荔莉打开车门的时候,他跟上去一步,荔莉回头看他,他就赶紧垂下头。荔莉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有时候,不知道我们俩谁是谁的老妈子。” 她说完便上车扬长而去。谢雨浓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等到车子汇入车流,彻底找不见,他才往地铁站去。地铁上,他靠在车厢的一个角落,盯着穿越隧道时黑洞洞的车窗,车子每次亮起就是要停下,往往就能看见对面那条地铁上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是茫然的,茫然的茫然,不耐烦的茫然,悲伤的茫然。他想,也许他的表情也是那样的,是茫然的。 他很想有个人来告诉自己怎么办。 如果谢素云还活着,谢素云会告诉自己怎么办吗?还是像他的梦一样,只是对他说一句,作孽。 第139章 46 幻觉 胡因梦的信息轰炸突然停滞在某一天。谢雨浓住回了宿舍,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出行。他总担心胡因梦会突然出现,但是胡因梦一直没有出现,胡因梦消失了。 谢雨浓还是没有告诉戚怀风这件事,他乐观地想,也许这件事能很快过去,也许胡因梦已经想通要拿掉孩子。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自己很恐怖。 有天深夜,他正在忙他的期中作业,手机突然震了两下,他盯着手机,做了几次心理建设才把手机拿起来,结果并不是胡因梦,而是詹秋棠。那一瞬间,谢雨浓忽然发觉自己有些担心胡因梦。 他调整了一会儿情绪,才点开消息,詹秋棠发来两段语音,点开后,听筒内传来詹秋棠激动的声音。 “谢雨浓,你简直就是剧作天才!” “你怎么想到这样的情节的!太妙了,我没有一个字要改!” 谢雨浓有些尴尬,他没有办法说这是他根据自己亲生父亲的故事改编的。过了一会儿,詹秋棠不再发新的消息过来,胡杨却发消息来问话。胡杨问他,他想拍这个故事,可不可以。谢雨浓很老实地回他说,这个剧本是詹秋棠定的,拍摄的事应该去问詹秋棠。胡杨回过来一串哈哈哈,说,不就是在詹秋棠那里看了才来问你。谢雨浓后知后觉自己闹了个笑话。 第二天,詹秋棠来等他下课,打算跟他聊一下职业写作的事情。 谢雨浓闷头在他对面吃面,听见他说道年薪暂时十五万,吓了一跳,抬头懵懵地问:“多少?” 詹秋棠说:“你可别嫌少,你这个价格算多的了!” “我不是嫌少,我是……”谢雨浓擦擦嘴,心里还没太反应过来,他有点疑惑,“为什么找我呢?我听说你的工作室招了很多中文系的学长。” 詹秋棠组建工作室的事情早在系里传开了,梁佑安说麦田剧社两个写剧本的应届生,全部投诚。这里是复旦,中文系的创造实力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那些学长学姐,很多毕业前已经知名杂志上发表了很多稿子。而谢雨浓自己,可能连陈铭也不如,陈铭至少还在《钟山》发过两首诗。 詹秋棠啧了一声,说:“你这个小孩儿,有钱你不赚的?我找你肯定是看中你的实力啊,我将来还要做出版的,你在我这里,既可以写剧本,也可以写小说,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儿了啊。” “……可我觉得我一年可能写不出那么多好的东西。” 詹秋棠说他不动,于是换了策略,讲说:“那这样,我还是跟你这个剧本一样,一个本子给你一万块钱,如果卖出去,我再给你分成,这样总可以了,不必受宠若惊了吧?” 谢雨浓欲言又止,詹秋棠赶紧打住他:“你可别说一万还嫌多,我真服了你了。” 谢雨浓只好作罢,晚课的时候,詹秋棠问他要了手机号,他的支付宝进来一万块。他盯着那串红色的数字看了很久,后知后觉到自己刚刚赚到自己人生中第一笔稿费。那种感觉很梦幻的,他没有洗盘子没有跪下来说打扰一下,也没有扶醉成烂泥的日本客人去坐车,他只是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获得了一笔丰厚的报酬。 下课后,夜风薄薄地吹着,空气里好像有花香。谢雨浓握着手机在树下徘徊,他想打个电话给戚怀风,可是他却又不知道打通了要怎么开口。冷不丁告诉他自己拿了一笔稿费吗?可是上次他不辞而别,还没有道歉…… 就在他出神的空档,手机忽然进来一只电话,来电显示人赫然写着戚怀风的名字。 第212章 谢雨浓呆住了,任由手机铃声响过两遍,他才手忙脚乱地接起来。 “喂?小雨?” 谢雨浓胡乱应了几声,才说:“我在,我在听。” 戚怀风好像笑了一下,说:“怎么这么紧张。” “没有……我在想事情。” 其实是在想你。 谢雨浓的脸有点发烫,他想用手冰一下,但不起作用。 戚怀风那头静了一下,貌似在说什么话,但听筒被捂住了,谢雨浓听不大清楚,于是他喂了几声。戚怀风的声音才复又出现,不知道为什么,谢雨浓觉得他的声音十分疲惫。 “小雨,你在家吗?” “啊?我刚下课,还没回家。” “哦……我一会儿就到家了,我们家里说吧。” 谢雨浓吓了一跳:“你回来了?” “对,我回来了,我——” 听筒又被捂起来,听不大清楚,谢雨浓有点着急,连着喊了几声,对面忽然传来一句回家再说,就挂断了。 他在原地握着手机发呆,缓缓回过味来,神色忽然明亮起来,快步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够快,于是把书包背好,跑了起来。 戚怀风回来了,他回来了。 谢雨浓感觉自己有一个世纪没见过他,他想牵他的手,想要拥抱他,想要和他说,对不起,那一晚我不应该先走。其实抱歉的话没有那么好说不出口,他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就知道自己有多想他,那些压抑在心底的话,像压在书底下的蝴蝶一样顶开书页飞出来,每一页,每一页都是想念。 谢雨浓跑过保安亭的时候,小陶好像叫了一下他,他没停得下来,下意识冲过去了。小区里的路灯不够亮,他差点撞到一对散步的老夫妻,刹了这一下车,才缓下脚步慢慢往里走。 他捂着心口喘气,感觉自己好像缺乏锻炼,很应该以后跟陈铭一起晨练。拐弯的时候,他远远看到自家门口的那栋楼前面停着一辆车,车灯亮着,引擎还开着,可能是戚怀风的车。谢雨浓下意识跑快了几步,果然看见戚怀风从车上下来。可是还没等他开口,他就听见戚怀风摔了车门,冲车子吼了一声。 谢雨浓浑身发了个抖,停在那里。 驾驶座的门开了,一个倩丽的身影踩着高跟下车,谢雨浓眨了眨眼睛,认出那是那云。 砰地一声,那云也把车门摔上,她的声音很尖,听起来很激动:“我不知道我哪点亏待你,让你这么不愿意听我的话!” 戚怀风吼道:“我听你的话!我听你的话,我都快变成薛慕容的狗了!” 谢雨浓愣了一下,脚忽然变得很沉,一步也迈不动,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藏起来。 “你现在就觉得你是薛慕容的狗了,那我呢!我和胡因梦呢?我们帮你争取《西来巷》的时候,我们是什么!我们也是狗!” “好端端的,你说胡因梦做什么?” 谢雨浓呆呆看向那云,那云用手把头发别到耳后,她的头发蓬着,看起来精神不佳,车灯把她的脸色映得惨白,然而她的眼睛格外亮,直直地盯着另一边,盯着戚怀风。而戚怀风垂着头,刘海把他的半张脸挡住了,谢雨浓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的下颚紧绷着,让谢雨浓觉得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很痛苦的模样。 谢雨浓诧异地探出半步,怀字卡在喉咙里。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完整的声音,就听见那云冷冷地说:“你现在不演了,可以,那胡因梦为了你的前途,把自己卖给徐栩就变得毫无意义,她真是瞎了眼,看上了你这样的废物。” 四围一时静得像坟场一般,路灯好像是绿色的,在谢雨浓的面前冒着星星打转。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前进还是后退,大约几秒钟后,戚怀风和那云可能发现了他。他抬头看过去,那云的脸色变得更白,她一脸诧异地望着自己,而戚怀风,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伸出手,好像要捉他。 谢雨浓猛地打了个冷战,扭头逃跑了。 小陶似乎又喊他,而他恐慌得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出小区迎面看到一辆空车,他拦下来跳了上去。司机问他去哪里,他茫然地抬起头,问能不能先开。那司机狐疑地盯着后视镜里的他看,他摸了把自己的脸,是冰凉的。 手机响起来,他故意不去看,一直到司机问他不接吗。他才摸出来,直接关机了,关机前,他看见来电显示是戚怀风的名字。 车子压过减速带,颠簸了一下,谢雨浓跟着车子也起伏了一下,这一晃,好像叫他的魂灵归位了些。那司机瞥了一眼他,问:“往哪里开啊?我不能一直兜圈子吧。” 谢雨浓抬头向车窗外看去,正好看见胖胖饭店,于是说就在这边停吧。他付了一个起步价的钱,下车前司机一直看他,关车门的时候,他听见司机嘀嘀咕咕骂了句有病。 出租车扬长而去,他被留在路边。马路对面就是胖胖饭店,缀满彩灯的招牌和窗户一闪一闪的,谢雨浓看见里面坐满了人,一楼和二楼的窗边,都是人。他靠在一棵树边,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点燃了一根。 吐出第一口的时候,他透过迷雾好像看见一楼的窗边好像坐着的是胡因梦,不是二十岁的胡因梦,而是很小的胡因梦,十六岁,十二岁,八岁。她仰着脸看彩灯,彩灯的光芒落在她的眼睛里,像金灿灿的星光。 第213章 谢雨浓吐出第二口烟,胡因梦的对面的人影清晰起来,坐着的是戚怀风,同样很小,他的头发那时候还很短,看人的时候还很警惕…… 第三口烟飘向对面,他看到自己坐在戚怀风和胡因梦的中间,那个八岁的孩子懵懂地看了看四周,随后望向马路对面的自己。 他呆呆地与他对望着,每当烟雾就要散尽的时候,他就再抽一口烟,吐出去。 他恍然发觉不管是八岁的自己,还是二十岁的自己,他似乎始终不知道自己该在什么地方,又为什么在这里。 香烟燃到最后的最后,再也没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弥散的烟雾就此散去,谢雨浓眨了一下眼睛,胖胖饭店的彩灯熄灭了。 那三个孩子就此消失。 “小雨。” 他的身体颤了一下,卡顿地向一边看过去,浑身觉得很冷。 他看见二十岁的戚怀风站在那里,神色忧愁。谢雨浓有些分不清那是否是自己的幻觉了,他努力睁着眼睛看着对方,眼眶很酸,也很疼。 他僵持着,眼睁睁看着对方走近,越来越近——他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夜风把他们的身体吹得冰凉,谢雨浓把脸贴在他的外套上,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戚怀风,我好累……我们分手吧。” 第140章 47 离开以后 《西来巷杀人事件》上映的那一个月里,荔莉陪谢雨浓看了五遍这部电影。谢雨浓总是抱着爆米花问东问西,荔莉不耐烦地说,你都看了多少遍了,你还问。谢雨浓每次就悻悻然闭嘴,然后很快又会问些什么。看到第五次的时候,因为剧情实在是倒背如流,荔莉忍不住出去兜了一圈。等她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她看到谢雨浓抱着爆米花在哭。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看那部电影。 荔莉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自虐,把前男友主演的电影看上五遍。 四月份的时候,谢雨浓和戚怀风就分手了。荔莉有种感觉,是谢雨浓提的分手,可是谢雨浓一直闭口不谈。她不是个爱探寻别人隐私的人,谢雨浓不想说,她也就不问。只是有一次,他们在画室喝酒,谢雨浓喝多了两杯香槟,他说,他们之间横着太多事情,一道河,跨不过去了。 在那之后,谢雨浓开始捡她的速写本,也开始画观音。 她忽然觉得画观音一点也不那么平静了,她感到很烦躁,推迟了出国计划。 谢雨浓知道了之后,沉默了很久,然后表情歉疚地说,其实不必太担心他。荔莉白了他一眼,骂他:“你现在就像一具尸体。” 谢雨浓又不说话了,任由她去骂。 六月底放暑假的时候,谢雨浓把密云路的房子退掉了。他叫荔莉对戚怀风说,有空回去拿东西,一个礼拜后房东会清空802。荔莉问他为什么不自己说,你们又没删微信。谢雨浓岔开话题讲,晚上去吃你一直要吃的松饼吧,常熟路那家。荔莉发现谢雨浓越来越会顾左右而言他,但她还是转告了戚怀风退房的事情。戚怀风很快就回复,说衣服拜托寄到北京,其他东西谢雨浓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荔莉把手机拿给谢雨浓看,谢雨浓看了没说话,第二天,他打电话来叫荔莉帮他一起打包寄东西。他把衣服寄去了北京,剩下的东西打包寄回了平江,地址写的是张之泠的饭店。 在那之后不久,网上就传出消息,《水生》开拍了。配图是很多机场的照片,是出发照,戚怀风戴着墨镜被一群人簇拥着,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神情很严肃。荔莉故意拿给谢雨浓看,谢雨浓看完认真地评价说,他瘦了很多。荔莉看见他的眉眼低垂着,于是故意说,也许是角色需要。谢雨浓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是的,那个角色挺苦的。荔莉收回手机,没有再说话,她其实想说,也许戚怀风是因为失恋才那么瘦。可是她不忍心讲,她怕谢雨浓又躲起来偷偷哭。 不过谢雨浓自此以后好像更关注戚怀风的信息,他的微博关注了一串戚怀风的粉丝站,那些站姐每天都会发戚怀风拍戏的路透。荔莉开玩笑问他是不是要做他粉丝。谢雨浓认真地说,是的。荔莉觉得他已经失心疯了。但谢雨浓好像真的很认真,他甚至开始收集一些戚怀风的照片,打印出来,按照日记排列在速写本里,跟那些他画得歪歪扭扭的观音一起,这一面是观音,那一面就是戚怀风。 荔莉觉得他病了,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谢雨浓觉得她大惊小怪,不高兴去,但是答应她说以后不弄那些了。不过很快荔莉就发现他并没有丢掉速写本,他还是在收集戚怀风的照片,本子就偷偷放在宿舍里,是叶颂看到了告诉她的。 那阵子,谢雨浓总是看起来心情很好。荔莉每次看他笑,都觉得很怪异,她不觉得谢雨浓是真心的。如果谢雨浓失恋也像她一样就好了,大哭大闹,发疯。也许那样会更好处理一些。谢雨浓总是不响,让她觉得好像夏天的雷阵雨,晴空万里,天气预报总是不准,不知道什么时候雷就打下来。 有一天,他们晚饭去久光吃泰国菜。吃完后荔莉想要逛逛,谢雨浓陪她转到二楼的时候,忽然就不动了。荔莉拽他,他不动,于是她顺着谢雨浓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视线的尽头是一家精品店,店内有一盏水晶大吊灯,璀璨夺目。 她正嘀咕着这么小一家店,这么大一只灯,是否太浮夸。扭过头去看谢雨浓的时候,却发现谢雨浓哭了。 第214章 那天以后,谢雨浓把戚怀风的所有粉丝站都取关了,他把相册带到画室,让荔莉陪他烧掉。荔莉翻了翻那本相册,看到每张相片旁边都细心地写着日期地点和变化,忽然有些不忍心烧掉。她再三确认是不是确定。谢雨浓点点头说,确定。 他们趁着夜里,在小区的空地烧那本相册。谢雨浓挨着荔莉靠着,荔莉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那一天,他们也是这样烧掉了那张画。 当时,谢雨浓说,忘掉他。她答应了,可是她最终没忘掉。 人们没有那么容易忘掉曾经住到过自己心里的人,就像搬家,明明已经搬了家,可是每次坐公交,总是不小心在那一站下车。 八月底的时候,他们回了一趟谢溏村。谢有琴看见荔莉,又开始问东问西。谢雨浓已经不那么排斥,甚至会在适当的时候,帮腔说两句话。谢有琴的眼睛里总是闪过一丝诧异。谢雨浓佯装没看见。 他们在谢溏村呆了一个礼拜,中间石安开车带他们去苏州玩了几个园林。荔莉带了速写本,画了很多古建筑,谢雨浓也画。石安凑在他边上看,问他画的是什么,一个钟?哪里有钟?谢雨浓看了他一眼,说,那是观音的头发。石安与荔莉相看一眼,无话可说。 在平江的最后一天,他们在张之泠的饭店吃饭,谢雨浓有点惊讶石安竟然还在饭店工作。但是吃饭的时候,看石安一只手总是搭在张之泠的椅背上,又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其实大家都在暧昧地得过且过。 晚些时候,厨师也下班了,店里就他们四个人,张之泠不出意外又喝多了,他蹲在角落里大哭,石安过去问他要什么。张之泠只是闷头哭,不说话。石安扭头看了谢雨浓和荔莉一眼,谢雨浓和荔莉立刻别开眼。痛哭的声音忽然就咽下去,谢雨浓耳朵动了一下,听见石安很温柔地问,现在还想哭吗?嗯? 荔莉怪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谢雨浓喝了口酒,看向玻璃门外。入夜的平江比较安静,街灯亮着,偶尔过一两辆车,行人很少,双手插在裤兜里,匆匆就过去。他又喝了一口酒,一辆车划过去,街对面忽然出现一个瘦弱的身影。谢雨浓先看见她的碎花裙子,被风卷起来,吹向一边,花色暗暗的,和她的神色一样。 他眨了眨眼睛,看见她很小心地左顾右盼,穿过马路,随后推开了饭店的门—— 她眨了眨眼睛,很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谢雨浓?” 谢雨浓咽了咽,眨了两下眼睛,才说了句:“好久不见。” 八月的最后一天,他重新遇见了胡因梦。 第141章 48 冲失河流 荔莉在小公园的角落里跟石安站在一起,他们时不时看向不远处,留心那两个人的动态。石安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有点疑惑,他问:“他们两个有什么话讲?” 荔莉的语气听起来不大好,有点不耐烦,只说了三个字:“鬼知道。” 谢雨浓模模糊糊听见一声什么,看了过去,发觉荔莉背过身去了。他回过头看胡因梦,发觉她的脸色发黄,看起来很不精神,他问:“你一直在平江?” 胡因梦抱着一条手臂,低着头说:“上海开销太大了,我要为孩子攒钱。” “那你是住在家里?” “住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 谢雨浓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家里还是不肯你生下来吗?” 胡因梦点了点头,说:“他们一定要我结婚,我不愿意。” 谢雨浓疑惑地问:“你先前不是愿意吗,还说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庭也好。” 胡因梦摇了摇头,眼眶有些红,她说:“那些人其实都不愿意要这个孩子,就算生下来,不会对孩子好的。” 谢雨浓微微皱起眉,不知道说什么,他忽然看见胡因梦看向自己,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 她欲言又止,神色很凄婉。 谢雨浓看着她的裙子发呆,长久地不说话。两个人站了一会儿,胡因梦也察觉到无话可说,她抹了抹眼角,主动说:“我还要去买饭,下次再说吧。” 她的裙摆又飘动起来,侧身时,风勒出她身体的线条,她的小腹是隆起的。 谢雨浓的头皮一阵发麻,他下意识伸手拉住了胡因梦。胡因梦诧异地看向他,用眼神问他怎么了。谢雨浓的眨了眨眼睛,说:“结婚吧,我们结婚。” 胡因梦一开始像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疑惑地皱着眉,后来像反应过来了,嘴唇有些发抖,她颤着声问谢雨浓。 “你说什么?” 谢雨浓又眨了几下眼睛,随后才说:“我们结婚吧,我同意了。” 每一次眨眼,他的脑中就出现一次关于戚怀风的画面,他们拥抱,他们接吻,他们靠在床上发呆……最后有一根指针,拨到了最后一秒,幻灯片放映结束,灯灭了,一切归零。 他重复道:“我们结婚吧。” 这样一切就无可挽回了,这样他就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胡因梦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谢雨浓听见荔莉尖叫了一声,随后身边就陷入一片混乱,荔莉冲过来拉开他们,石安不明就里,谨防荔莉抓伤人所以忙着抱住荔莉。 胡因梦一直哭,石安问:“怎么回事啊?” 谢雨浓冷静地回答:“没什么……” 第215章 荔莉的脸色缓和下来,谢雨浓下一秒忽然说:“我们打算结婚。” 荔莉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死死盯着谢雨浓问:“你和谁?” 谢雨浓一丝不苟地回答道:“我和她,胡因梦。” 荔莉愤怒地看向胡因梦,她失态地叫了一声,咬了一口石安的手,然后冲上去抓胡因梦的头发。石安痛得直叫,谢雨浓愣了五秒钟,才冲上去拉人,两个女人的疯劲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大,石安和谢雨浓比她们几乎算四个人,竟然拉不开她们。荔莉恶毒地诅咒着,去死吧,去死吧。胡因梦满脸泪痕,鼓着眼睛喊,谁也别想伤害我的孩子,谁也别想。荔莉抓着她的头发,满眼的红血丝,石安把她抱开的时候,她愤怒地叫起来,她说,你毁了他们,你毁了一切你知道吗! 那一晚,荔莉拖着她的行李箱跳上一辆出租车,离开了平江。她对谢雨浓说得最后一句话是,你疯了,你会后悔的。 谢雨浓坐在房间里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早上起来,谢有琴来敲门问他,荔莉去哪里了。谢雨浓回答她,荔莉不会再回来了,他不会跟荔莉有任何可能。谢有琴又自顾自地开始说,两个人有摩擦也很正常,荔莉很好,荔莉很体贴人……谢雨浓只听见一串忙音,他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谢有琴看着他,竟然有些畏惧的神色。谢雨浓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他告诉谢有琴,他会跟女人在一起的,不要再担心了。谢有琴霎时眼眶就红了,她张了张嘴,好像还想再说什么。谢雨浓推开她,跑了出去, 他不顾吕妙林的叫喊,闷头跑出家门,一直跑到河边,银色的水一下一下地划过去,他却没有停下来,纵身跳进了河里。在河水灌满他耳朵的那几分钟里,世界好安静。他闭上眼睛,戚怀风的脸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们离得很近很近,鼻子和鼻子能够靠在一起,戚怀风闭上眼睛,手掌抚在他的脸颊上。 他听见他说—— “再见。” “再见,谢雨浓。” 谢雨浓掐住自己的脖子咳了一下,水汹涌地灌进来,像要吞没他,吃掉他。他挣扎着蹬了几下,可是怎么转头也没有看见戚怀风,那一瞬间,他想,就这样死掉就好了。 可是他没有死,他被捞起来,在天旋地转之间狼狈地咳出了很多水,许多人围着他,他听见谢有琴的声音,听见吕妙林的声音,还听见石安叫他,他睁眼,又闭眼,太阳挂在天上,竟然灰蒙蒙的。 他闭上眼想,他曾经有一个家,太阳每一天都非常好。 后来,谢雨浓开车每次路过密云路,都会开得很慢,他试图在那些林立的楼丛之中找出他曾经住过的那一栋。可是那些楼房层层掩映着,他一次也没找见过。 那个夏天之后,时间忽然就长出了双脚,一切都以两倍的速度加速流动着,谢雨浓在一阵眩晕中持续奔跑。 2017年底,胡因梦顺利生下一个女儿,谢雨浓从上海赶回来,医院里的每一个人跟他说恭喜。他望着那个女婴的眼睛,发觉她的眼睛非常的像胡因梦。 翌年1月1日,也就是2018年元旦节,他和胡因梦举办了婚礼。婚礼那天,几乎所有人都来参加了仪式,除了荔莉。2017年8月,她离开平江以后,谢雨浓就没有再见过她,九月份开始没过多久,她的朋友圈就显示了意大利的一个地址,配图是一张漂亮的风景,水是绿色的。荔莉用她的行动表示,她不认可谢雨浓做的一切。 婚礼上,谢雨浓望着穿着白纱的胡因梦,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那种长久以来的眩晕感忽然加重,他拉了拉领子,感觉到一股腐败的味道涌上他的喉头。扭动脖子的时候,他的余光看见门边好像立了一个人。他眯着眼茫然地看过去,那个人影忽然就背过身去,伸手去拉门。他的袖子上有什么东西,反了一下彩光,晃到一下谢雨浓的眼睛。那种晕眩感陡然达到极致,谢雨浓腿一软,跪下去呕了出来。 他在一阵骚乱中望向门口,可是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几秒钟之后,胡因梦满是泪光的脸,出现在他重新聚焦的视野之中。 谢雨浓明白过来,他已经沉入水底,没有回头路了。 他们复又失散了。 第142章 s3 执火炬的人 终 按照国际惯例,我又要给s3写一点完结感言,但我现在写了一天一夜,背真的很痛,完全想不到说任何话,所以长话短说。 《回廊风雨s3:执火炬的人》写到这里就算完成了。s1的关键词是家庭,s2的关键词是成长,而s3的关键词则是爱情。s3写了很多人的爱情,谢雨浓和戚怀风旁观了很多人的爱情,照镜子一样也看见了自己。有时候很清晰,有时候很朦胧。就像标题一样,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有烧手之患。人们执着火炬逆风而行,最后都烧到了手。 s3的结尾比较伤感,但是请大家乐观地想!我们是he!第四部 就he了! 不出意外,下周四应该会开始连载s4。s4的名字将会是《回廊》,也是《回廊风雨》的最后一部,不出意外的话,三月能够写完。 多的话就不说了,感谢追到此处的每一位读者,我可能做得真的还不够好,但我会继续努力的,谢谢大家。 第143章 s4 回廊 主要人物介绍 谢雨浓:圈内知名编剧 戚怀风:炙手可热的当红小生 第216章 徐也行:花花公子,富n代投资人 张之泠:谢高中同学,欣欣饭店老板 石安:戚谢好友,欣欣饭店服务生 胡因梦:舞蹈老师,谢前妻 荔莉:旅居艺术家 胡杨:导演,主导文艺片 詹秋棠:tang studio老板,编剧,出版商 宋林兆言:华山医院神经外科主治医师 闫立章:圈内新晋小生 叶青:叶氏沪上分区总经理 叶颂:自由职业,国际志愿者 梁佑安:业余话剧演员,渣打银行职员 陈铭:自由撰稿人 陈力:知名导演 双峰:武侠小说名作家 那云:云端娱乐公司副总裁 薛慕容:云端娱乐公司总裁 曲如琢:退圈影星 尚磊:四川人,中法混血,云端娱乐艺人 黎半夏:云南人,时装模特 vivian:圈内知名妆造 喵喵:vivian的小徒弟 小林:戚怀风经纪人 雪菡:谢雨浓徒弟 吕妙林:谢雨浓奶奶 谢有琴:谢雨浓妈妈 周伟国:钓鱼老三,谢有琴男友 谢容娇:小名娇娇,胡因梦女儿 胡定邦:胡家的远方表亲,到苏州开厂 第144章 01 雨 上海冻雨,飞机整整迟到两个钟。梁佑安抱怨天公不作美,叶青白了他一眼讲,这个鬼天气,没有停飞就不错了。 大约又过了快四十分钟,叶颂才背着一个超大登山包从出口走出来,一身轻松的棉麻装扮,戴了一只迷彩渔夫帽,凡是露在外头的皮肤都是黝黑的,笑起来露出一排精白的牙齿,看起来简直像个野人。叶青翻了个白眼,从手袋里掏出了一件西服外套,冲上去裹在了叶颂身上。 她骂道:“上海几度?你不要把你肯尼亚的陋习带到这里好吧!” 叶颂傻呵呵看着她直笑,因为手上还提了东西,实在不好动,所以只是盯着叶青,眼睛格外明亮,神采奕奕的。叶青抿着嘴唇看起来十分苦瓜脸,看向叶颂的眼神里有埋怨,有不舍,又有十分的心疼。 她嘀嘀咕咕道:“好端端的日子不要过,跑到那些十里地见不到一个人的地方,吃的都是什么,瘦成这样……” 叶颂憨憨地笑着,叫了一声:“妹妹。” 叶青眨了眨眼睛,神色一下变得十分委屈,眼中划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她忽然扑倒在叶颂怀里,闷闷地叫了一声哥哥。叶家兄妹这样的温存时刻实在不多见,如果不是那样遥远的距离,那样长久的分离,想必也逼不出叶青这一声哥哥。 西装落在地上,梁佑安捡起来拍了拍,抬头时正好撞见叶颂的眼神,两个人都是欣然一笑,脱口而出一句,好久不见。 接风宴订在思南路的一家本帮菜,叶颂自己要吃的,他说本来在家吃吃也不觉得,出了国,夜里想一碗腌笃鲜想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叶青说人家店里燕窝鱼肚翅,哪怕是十二头的鲍鱼,还真的都有,偏偏没有咸肉笋做的腌笃鲜,所以还是她特地打的招呼,弄了一份特别例汤,当晚的客人,每桌都有一份。 叶颂捧着汤碗又要掉眼泪了,感慨道:“妹妹长大了,长大了。” 叶青一边盛汤一边白他一眼:“叫了一遍好了,从来没听你叫过我几声妹妹。” 叶颂叹了口气,看看梁佑安,问他:“老谢和老陈呢?” 梁佑安翻着手机说:“陈铭就在门口了,他说他正好送个客人,结单就来……老谢估计还要一会儿,叫我们先吃。” “结单?” 叶颂还没问出口,包厢的门就被推开,那来人的头发蓄到肩膀,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毛衣衬衫,还有皮革马甲,整个人像逃荒来的。他啪的一屁股坐到叶颂的身边,身上一层浓重的烟味熏得人退避三舍。 叶颂翻开他一边头发,惊讶道:“陈铭?” 陈铭草草撸了撸头发,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面孔来,眼袋有点重,笑容倒还是很腼腆:“好久不见,老叶。” 叶颂一把搂住他,狠狠在他背上拍了几巴掌,又惊又喜道:“老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刚刚截稿,没来得及收拾,我忘记你今天到了。” 叶颂松开他,又看看他一身的打扮,简直比自己还像个野人,更忍不住问:“老陈,你现在做什么呢?怎么剪个头发的时间都没有?” 陈铭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讲:“我现在主要是写稿子,赚点稿费,然后顺便开开网约车,自由一点,赚点生活费。” 叶青简直没耳朵听,用筷子挑拣着几根金花菜,幽幽道:“两个复旦的高材生,一个开滴滴,一个流浪汉,这世道……” 叶颂瞥她一眼,纠正道:“我是国际志愿者,保护野生动物的!” 叶青睨他一眼,他只好低下头去,喝了一口汤掩饰心虚,片刻后,又抬头问起梁佑安的近况。 梁佑安耸耸肩,无所谓道:“我么,老老实实的银行职员呀,之前去香港驻本行一年,现在渣打陆家嘴分行做经理。” 叶青用肩膀碰碰他,笑道:“怎么不说你还在演话剧?” 梁佑安支支吾吾道:“那有什么好讲的……” 叶颂狐疑地看着二人,刚要开口,梁佑安就摆摆手:“你放心,我可不敢高攀令妹!我们只是朋友!” 第217章 叶青笑眯眯地咬着筷头发笑,不置可否。叶颂晓得自己这个妹妹,感情上面从不拒绝,面容姣好的,她都来者不拒,伤了多少男人的心,谁知道她跟梁佑安如今是什么情形。只不过梁佑安自己也那样讲了,那就算了,无需多问。 “老谢呢?” 陈铭忽然发问。 梁佑安说:“一会儿,他今天搬家。” 众人忽然静了一静,连咀嚼的动作也慢下来。叶颂放下勺子,试探性地问了句:“是不是决定离啦?” 叶青抿了抿唇,说:“迟早的事情,拖到今天,我都觉得太久了。” 叶颂问:“这些年他怎么样呢?都还好吗?” “19年到现在,23年了,四年间像卖给詹秋棠的,写了不知多少剧本,拼死拼活养家糊口,胡因梦呢?”叶青冷笑一声,眉眼间不加掩饰的不屑,“专门跟沪上一圈权贵子弟搞不清楚,她有没有搞清楚,谢雨浓是放弃了什么跟她在一起的?况且那个孩子,大家都知道——” 讲到这里,叶青也不再愿意讲下去,讲讲她就生气,这些年每次想到谢雨浓,就为他不值一次,可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谢雨浓自己选了自己的路,她作为朋友,只能尊重。 梁佑安替她加了杯水,叶青端起来一饮而尽,还是有些气不过的模样。 一时间沉默下来,不知多久,忽然陈铭开口讲:“其实我碰见过戚怀风……” 梁佑安有些惊讶:“你从哪里碰见他?你怎么没讲过。” 陈铭看他一眼,含含糊糊道:“忽然讲他做什么,碰到了就碰到了……在一个酒会上,那个老板喜欢叫一些作家艺术家去捧场,不知道他怎么也在。” “还能为什么……” 自然是去碰碰运气的,能不能遇到某个人。 叶颂搓了把脸,沮丧道:“有时候我真不懂爱情。” 梁佑安托着下巴叹了口气,接话道:“谁懂呢。” 他的声音极轻,就那样飘进叶青的耳朵,叶青稍微偏头看了看他,不过包房的门忽然响了,众人又齐刷刷扭头看过去—— 二月底的上海,已经是早春时节,但因为断崖式降温,厚衣服脱不掉,来人也不例外。他穿一件加长的黑色呢大衣,衬得身型更加瘦削颀长,可能是怕风,所以围一条灰格围巾,刘海上有一层极细密的水珠,围巾与头发之间露出来他一双眼睛,更佳湿润。他把围巾拉下来,露出苍白的面孔,笑得很温和,口吻略带歉意。 “实在对不起,新天地那边堵车堵了一会儿。” 叶颂站起来,眼眶有些湿:“老谢。” 谢雨浓似乎松了一口气一样,看着他,又是一笑,微微张开双臂,叶颂果然起身,三步并两步冲过去把他拥到怀里。谢雨浓顺手拍拍他的背,感慨道:“你出去一晃也有三年了。” 叶颂的眼睛在他肩上蹭了蹭,蹭到一层冰冷的水汽。 “外头下雨了?” 谢雨浓笑笑,讲:“毛毛雨。” 叶颂松开他,仔细端详他的脸,谢雨浓似乎比过去更瘦了,从前他就看起来温和,只不过十分腼腆,如今看起来虽然更加温和,却有一种阅尽千帆过的疲倦。19年一别,当时不知道四年后的今天才会再相见。他长舒一口气,拍拍谢雨浓的肩膀,拉他挨着陈铭落座。 觥筹交错片刻间,毛毛雨转为中大雨,雨滴敲打着包间的窗户,初时懒懒的比较浅,到后来越来越急,雨从天上泼下来一般。众人都在笑,谢雨浓也笑,大家说的什么,他好像也没大听清,只是端起酒杯的时候不由多看了一眼窗户。 心想,米兰的天气好像也不大好。 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伞。 【作者有话说】 今天要出门,所以凌晨放出来~ 第145章 02 米兰 vivian拿着刷子在那根挺秀的鼻梁上扫了半天,做手术一样精细地使唤喵喵换刷子,总算调整到他满意的状态,正要说一句得了,酒店的房门咵地一声被踹开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望过去,只见一个穿塑料雨衣的人艰难地翻整着帽子进来,好不容易露出个湿哒哒的脑壳,原来是小林。 vivian嗔怪道:“小林哥,人家倒时差正神经衰弱呢,这下好了,直接被你吓痴呆了。” 小林把雨衣一脱,哗啦一声落在地上,露出里头精致的三件套西服,胸前抱了一大包东西,里三层外三层的红白塑料袋,不知什么东西,他那样宝贝的抱在胸前,也不怕弄脏了西服。他凑到vivian身边,笑嘻嘻地甩了甩脑袋,问:“vivi姐,一会儿帮我吹吹头发呀?” vivian娇笑着把他推开了,嫌弃道:“叫喵喵给你吹,别把水弄到我的艺术品上。” 小林伸头一看,看到镜子里的男人闭着眼睛,他小声试探道:“戚哥,吃早点啦,特地给你买的煎饼果子。” 喵喵惊叫一声,男人微微皱了皱眉,懒懒撕开一条眼睛缝,看向一旁。 “呀,真是煎饼果子,小林哥你可真有办法!来米兰都有办法给你找到煎饼果子!” 喵喵围着小林像只快乐的小鸟似的跳,小林护着煎饼果子,只管看戚怀风的脸色。昨晚到现在,因为赶时间试衣服拍摄的缘故,戚怀风基本没有睡觉,更别说吃一口饭了,好不容易躺了两个小时,就被vivian叫起来化妆,准备准备开始拍今天的衣服去。化个妆的功夫,人竟然睡着了。 第218章 小林瞅准时机,精准地从他冷若冰霜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温度,越过喵喵的咸猪手,献宝似的把煎饼果子递过去,讲:“戚哥,吃点吧,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喵喵攥着梳子愤愤地盯着小林,恨不得拗断梳子,戚怀风在镜子里瞥见,挑了挑眉,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问:“这么想吃?” 喵喵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兴奋地点了点头。 戚怀风勾了勾嘴角,说:“撕一半吧,我吃不了那么多,时装周嘛。” 小林脸上的笑僵在那里,任由喵喵欢呼着把他手里的煎饼果子抢了过去。他扭头看看喵喵,又看看又开始闭目养神的戚怀风,欲言又止。vivian了然地拉他去倒咖啡,走到房间的角落,两个人才敢说话。 vivian问:“又瘦了?” 小林瘪着嘴,闷闷道:“来米兰之前就一直在瘦,嘴上说是为了时装周作准备,其实就是因为这段时间不进组,他折磨自己呢。” vivian端着咖啡,若有所思地扭头望过去,梳妆台前坐着的人,拥有着在一众娱乐圈天之骄子之中,也能够脱颖而出的精致皮囊,他脸上的每一根骨头,每一个转折,都适宜得恰如其分,不至于太凌厉,又不至于太温柔,闭上眼的时候,仿佛一尊忧郁的陶瓷塑像。 2016年时,他第一次见到戚怀风,当时为其做其人生第一个电影妆造,那个角色的名字叫周小圆,一个剃圆寸的红灯区忧郁少年。他还记得戚怀风当时为了找到角色的感觉,花了不少功夫。当时的戚怀风,还是一个逗弄他两句就会脸红的小男孩儿。很青涩。 却不想也到了今时今日了……vivian正出神,忽然看见他睁开眼睛,目光通过镜子敏锐地折射过来,vivian心脏突突一阵狂跳,下意识躲避过去,垂下眼眸。 他讪讪抿了一口咖啡,又看向小林,问:“什么时候再进组?” 小林把头发全部撸往脑后,露出紧蹙的眉头,一副难办的神色,道:“上面斗法呢,本来讲好陈力导演的新戏给我们上的,现在又不确定了。” vivian冷笑一声:“你们公司这帮人,想起来的时候,把人当骡子使,恨不得一年拍十部,想不起来的时候,别的艺人都过完年回来开工了,你们今年第一个通告还是米兰时装周,怎么,真打算叫影帝做回老本行啊?” 小林瞥了一眼戚怀风,见他又闭上眼在养神,才敢靠近vivian小声嘀咕:“云副总一向向着我们的,是薛总……上一部戏,戚哥陪她打了好几个晚上麻将,她才松口。” vivian一个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啐了句:“老妖婆。” 关于云端娱乐的家务事,圈内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18年的时候,薛慕容从几个重要股东手里收取了云端娱乐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从此那云不再是云端娱乐最大的控股人,不过多久,薛慕容便顺理成章坐上了云端娱乐总裁的位置,那云任副总裁。而真的说起来,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总体还是经那云处理,只有戚怀风的事情,薛慕容样样都要插手,大到几个亿的电影项目,小到蝇头小利卖人情的杂志拍摄,全要经她过目才能定夺。 如果不是这几年云端娱乐又签了几个合她口味的新晋小生,她不定怎么纠缠戚怀风。好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她也就是要戚怀风陪她吃吃饭,打打麻将,更多的她也没那个胆子要求,对外粉丝看来,只是觉得前辈照顾后辈,还蛮有爱的。只有圈内人知道,薛慕容毒着呢。 不过多时,就有人来敲门,杂志社带了一台机子来跟拍看秀vlog,要清场,喵喵跟小林一个叼着煎饼果子,一个湿了一头,都不方便出镜,所以只留下vivian。vivian跟来人倒是老相识,对方打趣道,不是大红人根本请不到他跟妆,vivian瞥了一眼戚怀风,故意冲人家眨眨眼睛,说,不是有缘人才请不到我。戚怀风听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笑,披上西服外套,对着镜头说了句,开始吧。 一阵忙活到下午三点赶去秀场,进场前,小林强硬把戚怀风逼在角落,吃了一整份可颂蛋火腿三明治。 路过摄像区的时候,戚怀风在一众线条硬朗的外国面孔之间看见几个熟悉的亚洲面孔,他无奈地对她们笑笑,走近去给她们签名。 小姑娘们张牙舞爪地挤过一群扛摄像机的记者老汉,伸手过去递签名卡,好彪悍,简直比得上穆桂英。 戚怀风一边签名一边嘱咐她们:“一会儿别等我了,早点走吧,今天人多。” 不知哪一个,尖叫起来:“戚哥!我们爱你!” 戚怀风只得老老实实继续签名,反正他讲什么,她们也听不进去。 他递回签名卡,碰见挤在最前面的小姑娘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端详他,他不由愣了一下,下一秒,那姑娘问:“哥哥,你是不是不吃饭啊?好像又瘦了。” 戚怀风眯了眯眼,又是一勾嘴角,伸手轻轻擦过她的头发,把她的雨帽翻起来,小姑娘的眼睛又大了一圈,摒住呼吸盯着他。 他笑了笑,说:“下雨了,快回家吧。” 女孩子们的尖叫声淹没了小姑娘的思绪,她拉着自己的雨帽,盯着那个转过身去的背影,看见他一身沉沉的黑色大衣,一路垂到他的小腿中间,一个人如一座墨玉山峰一样林立在人群中,他似乎微微颔首。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哥哥总是不大高兴的模样。 第219章 是因为米兰下雨吗? 他看起来更孤单了。 电视机里断断续续传来异国盛典热闹的画面,詹秋棠端了一杯咖啡放到谢雨浓的桌前,他冲那边电视抬了抬下巴,问他,看到了吗?今天米兰下雨。 谢雨浓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笑了笑,回道,是吗?没注意。 詹秋棠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又转头回过去看电脑,于是丢下了一摞稿子,往别的工位上去了。 下一秒,电视画面切到一个黑白的身影,无线电波捎回一段疲倦的嗓音,传递出主人身陷靡靡雨天的惫懒。 谢雨浓的手几不可察地停了一停,他暗暗咬了一下嘴唇,但没有抬头。 画面很快切过去,他抬头看向窗外,窗户上平白溅上一滴水,就那么几秒钟,断断续续一整扇窗都被打湿,周遭此起彼伏的哀怨声冒出来,无外乎嫌避太冷,又或者忘记带伞的话。谢雨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把手伸了出去。 雨落在手心里,是冰凉的。 潮湿的冷空气刷洗了他的视野,他眨了眨眼睛,长长舒了口气。 不知道米兰的雨,会不会淋湿上海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事,今晚先更,如果明天结束早,明天晚上就还有一章。 第146章 03 娇娇 因为司美心身体不好的缘故,娇娇就被送去舅舅家住了一个礼拜,不是亲舅舅,表亲到底不一样,不是事事依她,果然闹了起来,非要回家。她挥舞着小手在舅舅家砸东西,一边哭一边喊爸爸,全部被拍下来发给谢雨浓。谢雨浓马上打电话过去,电话接起来,胡定邦倒挺淡定的,叫了他一声姐夫。 谢雨浓试探性地问:“嗳,定邦……娇娇呢?叫她听电话。” 胡定邦先是支支吾吾了两声,对面又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谢雨浓一下反应过来了,厉声道:“谢容娇,你现在马上听电话!” 果不其然,不多时,对面就传来一声娇滴滴的爸爸,还带着哭腔呢,听起来很委屈似的,好像刚才视频里张牙舞爪砸花瓶的不是她。谢雨浓有时候不得不相信基因遗传这个东西,娇娇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但是那样的装无辜耍可怜的伎俩,很难不说是遗传她妈妈。 谢雨浓无奈地捏了捏睛明穴,说:“你怎么好在舅舅家里砸东西呢?爸爸怎么教你的?” 娇娇的声音闷闷的,很委屈,但说出来的话一点却不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你都不要我了,你管我砸什么。” 谢雨浓听得一愣,问她:“你胡说什么啊,爸爸怎么会不要你呢?” “你就是不要我了!就是不要我了!你要和妈妈离婚!离婚了就把我丢给妈妈!” 小女孩儿尖叫起来,哇的一声又哭了,谢雨浓听得头痛,只好说:“爸爸晚上就去接你好不好?爸爸现在有工作,走不开。” 哭声忽然就止住了,小姑娘抽抽嗒嗒地问:“真的?” 谢雨浓心脏抽了抽,默了一阵才说:“真的,就是要晚一点,你自己把你的小包包关好,好不好?” “好!我现在就去!” 手机啪嗒一声不知道被丢到哪里,过一阵,才传来胡定邦的声音,对方笑嘻嘻地问:“姐夫,晚上来接娇娇啊?” “嗯……娇娇给你们添麻烦了,那个,砸坏的东西,你告诉我多少钱,我转你吧?” “不用不用,都是假的呀!还能真有乾隆花瓶放家里啊?那我也不必开厂了,在家享福好了!” 谢雨浓笑笑,说:“谢谢你啊,定邦。” “没事儿……”胡定邦叹了口气,忽然说,“姐夫你也不容易,我那个表姐,确实不大靠谱的。” 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好,自从民政局办过手续,他就没再见过胡因梦,不知道她现在什么行踪。不过听詹秋棠说,好像还是跟徐也行在一块儿,就前几天,徐也行还带她一起去的饭局。 “……定邦,我还有事,我估计十点以前可以到苏州,这段时间真的麻烦你了。” “好,你忙你的,姐夫,你到了给我打电话。” “嗯,行,谢谢啊,定邦。” 电话挂断,谢雨浓总算松了口气,他下意识在口袋中摸起来,没摸到烟,只好扭头回办公室,谁知道一转身,詹秋棠就站在自己身后,手上夹着一支烟,一言不发地望着谢雨浓。 谢雨浓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含糊道:“你也在啊……” 詹秋棠吐出一口烟雾,冷冷地瞥着他,说:“你真要管胡家母女一辈子啊?” 谢雨浓低下头,把手插进口袋里,悄悄掐紧了手心,一语不发。 詹秋棠冷笑一声,把烟碾灭在烟缸里,淡淡地讲:“好不容易熬到离婚了,你还想着替胡因梦养孩子,我真没搞懂你,抚养权不是已经交给胡因梦了?” 当初是胡因梦一定要孩子的抚养权,谢雨浓也就同意了,可是小孩儿给她了,她却拿去乡下养,新学期开始了,也没见送去上幼儿园,还是在家养着。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无论如何都要争取娇娇的抚养权。 “我不管,连书也不送去读,难道看着她把孩子养废了……” 谢雨浓小声辩解起来。 詹秋棠冷眼看着他,哼哼一声,说:“养废了养好了,都不是你的孩子,我是不懂你。” 第220章 关于娇娇的父亲到底是谁,别人不知道,詹秋棠一干人最清楚,谢雨浓从没说过为什么要同胡因梦结婚,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一定同戚怀风脱不了干系。詹秋棠不会多管闲事,但也对谢雨浓替别人养孩子养得这么上心这件事感到无法理解。 他皱了皱眉,看谢雨浓又是一副闷葫芦的样子,也不再说了,随口招呼他:“明晚请文化局的吃饭,给《蹒跚》通通气,你一起去,《蹒跚》毕竟是你的剧本。” 《蹒跚》是去年谢雨浓给胡杨的本子,写的是一对情侣从大学到中年的故事,本质上没什么特别的,但因为女主角有躁郁症和自杀的戏份,所以被卡了审核。胡杨去年只拍了这一部戏,很上心思,一门心思要冲奖的,结果现在卡在审核了。 谢雨浓问道:“怎么不投投国外?” 詹秋棠回说:“投,怎么没投,但国内也得上才行,他也得赚点钱。” 谢雨浓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胡杨一门心思做文艺片,国内没什么市场,这几年资金越来越短,很多是靠詹秋棠接济。《蹒跚》已经是他拍的最最普通的题材,如果连《蹒跚》都过不了审,将来国内可能真的没他可混的。 想当初,他凭借一部《夜奔》拿了柏林电影节最佳电影处女作奖,一时间风光无两,多少人冲他抛橄榄枝,可惜他一门心思要走偏门,得罪了不少业界翘楚。这几年,胡杨的事业不顺利,他也逐渐意识到是自己当初太年轻,不该把许多事说太绝。 谢雨浓长舒一口气,答应道:“明天几点,你把饭店发我。” 詹秋棠有点意外,说:“我当你又要推我。” 谢雨浓笑笑:“胡哥的事情,我总归要搭把手。” “行吧,明晚六点,金槐饭店,”詹秋棠说完,又嘱咐了一句,“你带点解酒药,那几个老瘪三,太能喝了……” 谢雨浓皱了皱鼻子,说:“叫你老公赔我钱。” 詹秋棠白了他一眼:“死开点。” 从徐汇开下去要两个多小时,将近三个钟头才能开到胡定邦相城的房子。谢雨浓算准了时间,开到那里,正好十点钟不牢。胡定邦把小姑娘从家里推出来,娇娇揉着眼睛,已经困得说不出话了。谢雨浓无奈地张开手把她抱起来,小姑娘埋在爸爸怀里,两秒钟都没有,就睡着了。 胡定邦笑道:“等你一晚上了,我叫她睡一会儿她也不要。” 谢雨浓摸摸娇娇乖顺的头发,不好意思地对胡定邦笑笑,说:“真的不好意思,砸坏你们东西……” 胡定邦摆摆手,时间也不早了,他寒暄了两句,就催他们赶紧上路,不然到上海更晚了。谢雨浓也不是那样会你来我往的人,适当推辞了两句,也就算了。他把娇娇放到车后座,系安全带的时候,娇娇忽然醒了,她眯着眼睛抱住谢雨浓的手,小声叫了句,爸爸。 谢雨浓摸摸她的头发,哄道:“乖啊,爸爸带你回家。” 娇娇点点头,念叨了句:“回家。” 回程的路上,橙黄的路灯撒满道路,谢雨浓开着车经过一个又一个高速路口,娇娇偶尔嘤咛一声,好像梦见什么,他每次都要放慢速度看过后视镜,才继续回头往前开。这些年,这样的场景好像发生过无数次。他似乎总在路上,回上海的路上,去苏州的路上,回平江的路上,他奔波着,奔波着,不知疲倦地跑着,好像只要动起来,他就能忘记许多事,不去思考许多事。 车子经过减速带,颠簸了一下,他的心也就跟着提起,又落下。 他的余光瞥见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几个工人吊着绳索挂在那里,他看过去的时候,正好铺开那个人的眼睛。好像触电一样,他立刻把目光收回来,打亮转向灯,拐进了岔路。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主要是交代一下近况,过渡过渡,就快重逢啦。 第147章 04 想见你 因为前一晚去苏州接娇娇,晚上又要应酬,詹秋棠很爽气地给谢雨浓放了一天假,正好是礼拜五,谢雨浓想趁着工作日人少,给娇娇去买两件衣服。 娇娇一觉睡到十点钟,起床了就在床上跳,一个小小的身体,穿着蜡笔小星印花棉毛衫棉毛裤,头发散得像个小疯子。谢雨浓是被她跳醒的,他摸摸娇娇的小脚丫,迷迷糊糊地问她,冷不冷啊?娇娇啪唧一下又滚到他怀里,抱住他的脸颊香了他一口。谢雨浓笑起来,眼睛还是眯着的,他捏捏小女孩的小鼻子,讲,爸爸现在就一张床了,全被你跳坏掉,跳坏掉就没得睡了。娇娇忽然就不笑了,瞪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谢雨浓感觉到她安静了,忍不住睁开眼看她,就看见她一双沉甸甸的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他有点疑惑:“怎么了?” 娇娇认真地问:“爸爸,我们不能住回原来的大房子吗?” 原来那个房子在闵行,当初胡因梦一定看中那套,是因为那是一个小独栋,虽说是旧房改建,出手价也低,但到底是在上海,其实按照两个人的收入水平首付按揭都是十分困难的,后来是胡因梦家里拿出很大一笔资金付了首付,谢雨浓负责按揭,一个月也要还近万把块。老实说,那房子卖了,谢雨浓觉得确实轻松不少。 现在的房子呢,是谢雨浓新租的,徐汇一个只有一居室的单身公寓,离工作室比较近。一个人住是正正好好的,但现在要再加个小姑娘,就有点吃力……谢雨浓其实有点拿不准胡因梦的主意,照理来说他接娇娇回上海,胡因梦应当是知道的,当初那样坚持抚养权,现在怎么又不闻不问的……如果接下来娇娇真的要跟他长住,那自然得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 第221章 这些东西不好讲给娇娇听,谢雨浓斟酌片刻,才说:“原来的大房子呢……建的不好,我们以后换一套更好的,现在先住这里,好不好啊?” 娇娇眨了眨眼睛,静了一会儿,谢雨浓被她不染一尘的眼睛看得心虚,于是又补了一句:“真的,将来我们住更好的房子……” 娇娇蹭蹭谢雨浓的下巴,忽然爬上去一点,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小手在他的脑袋上拍了拍,说:“只要跟爸爸在一起,住在哪里都很好。” 谢雨浓怔了一下,一下子不知道作何反应才好,而娇娇还在说,她说:“就算爸爸很穷很穷,娇娇也要跟着爸爸,娇娇不要跟妈妈。” 谢雨浓把她的小手扒下来,仰头看她,问:“为什么不跟妈妈?” 娇娇撅着嘴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没有说话。谢雨浓抿了抿唇,摸摸小姑娘的小脑袋,讲说:“其实妈妈还是很爱娇娇的,可是她不太会表达。” 娇娇还是撅着嘴,似乎并不认可。谢雨浓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再纠正小姑娘,转头哄她说,今天带她去吃披萨,小姑娘腾地一下子就跳起来,又在床上欢欢乐乐地蹦起来,欢呼着。 他抱起小姑娘一道去刷牙洗脸,扎辫子的时候,娇娇把卫生间里每个东西的名字都大声朗读了一遍。指到剃须刀,她不会了,回头看谢雨浓。谢雨浓告诉她,那个叫刮胡刀。她就很大声地重复一遍,刮胡刀!辫子扎好了,谢雨浓拍拍她的小屁股,娇娇就跑出去自己去找衣服穿了。他看着小姑娘在行李箱里翻翻找找的样子,若有所思,最终还是拿出手机,给胡因梦发了一条信息,他们需要谈谈。 因为是工作日,路上人不大多,谢雨浓索性开了娇娇一道去新天地转转。一来上次叶青说那里有家好看的童装,另一方面,那里的西餐厅多,总有好吃的披萨,逛完还可以买个蛋糕吃。娇娇在车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舔一根棒棒糖,晃荡着两条小腿,看到认识的店名,她就报出来。 全家,袁记云吞,心乐面馆,老北京火锅店,小米杂货铺…… 忽然,她停了停,念道:“成,成……成怀风!” 谢雨浓心脏忽然就漏了一拍,他听见娇娇兴奋地喊道:“爸爸,这个人叫成怀风!还有人姓成哒!” 谢雨浓咽了咽,匆匆扫过一眼后视镜,又是一张巨幅广告,广告上的人穿着一套藏青的西服,盯着每一个看向他的人,他的眼睛是漆黑的,一潭沉沉的黑色的水一般,很容易就叫人陷进去。谢雨浓浑身一怔,收回目光,他轻声说:“那是戚,不是成。” 娇娇疑惑道:“七?七不是那样写的呀?” 谢雨浓抿了抿唇,看向后视镜里的小姑娘,小姑娘扭头扒着车窗,还在回头看,他无奈道:“脖子都要看断掉了,下次爸爸告诉你怎么写。” “好!一言为定!” 谢雨浓笑了笑,答应她:“一言为定。” 一整个下午,娇娇都在认字,她路过哪里都要看写的什么字,谢雨浓抱她看衣服,她就指着标签读。谢雨浓有点莫名,以前没见这小姑娘多喜欢读书,倒是看了不少动画片,他在吃饭的时候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忽然这么喜欢认字。娇娇理所当然道,因为爸爸每天打很多字,可以赚很多钱,以后娇娇也要打很多字,赚很多钱,然后养爸爸。谢雨浓听她讲完,心都化了,主动问她要不要加一个冰激凌,平时是不给她吃的,娇娇贪甜,这种习惯不大好。 逛了一个下午,最后买了两条春天穿的长袖连衣裙,一套小西服小短裤。娇娇比起裙子好像更中意短裤和西服,在车上一直翻出来看。谢雨浓看看时间,已经要五点了,等红灯的时候,他扭头嘱咐娇娇:“一会儿爸爸有工作,先送你去青青阿姨家里呆一会儿,爸爸结束了就来接你,可以吗?” “好哦!喜欢青青阿姨!” 谢雨浓看见她的样子,忍不住欣然一笑。虽然说叶青一向不满意他的婚姻,却对娇娇特别喜欢,谢雨浓忙起来,委托她帮忙看一下孩子,她都十分乐意,逢年过节还要给娇娇买礼物,娇娇的第一只芭比娃娃就是叶青买的。 车子开到巨鹿路一处私宅,也是叶家的一处房产,现在是叶青一个人在住,用一个住家阿姨,姓周,也很喜欢娇娇。谢雨浓远远就看见叶青和周阿姨站在路边探头探脑,他摇下车窗,说:“这么早就出来等着?我不是说还要一会儿?” 叶青笑眯眯地跑到后座去开车门,娇娇自己松开了安全带,扑到叶青怀里,大声喊青青阿姨!叶青对着她的小脸蛋就是吧唧一口,黏糊糊地抱着她蹭脑袋。 谢雨浓笑道:“帮我关关车门,我一会儿结束就来接她。” 叶青用脚给他把车门踢上,说道:“不如今晚放我家吧?” 周阿姨也在一旁帮腔,满脸堆笑地看着娇娇道:“对啊对啊,好久没看见娇娇了。” 娇娇甜甜地冲叶青笑着,谢雨浓瞄了一眼,发觉小姑娘扭过头来,冲自己连续眨了眨眼睛,他了然于心,对叶青讲:“你们玩儿着吧,晚点我还是来接她。” 叶青白了他一眼,骂道:“小气鬼!” 娇娇嘻嘻哈哈地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因为晚高峰堵车,等开到金槐,已经要六点半了。谢雨浓穿过闹哄哄的大厅,上二楼找包间,金槐吃本帮菜,是一整栋的苏式建筑,古色古香的雕花门窗和红木楼梯,建得好似一间客栈,谢雨浓每次来都找不到包间。 第222章 他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二楼的楼梯口,打电话给詹秋棠出来接。 詹秋棠从包厢钻出个脑袋,嘀嘀咕咕道:“怎么会找不到……欸,这里!” 谢雨浓循声望去,发现他探了半个身子出来,总算寻过去。 詹秋棠拉他进门,对门的包间门忽然响了,他下意识要回头,却被桌上那几个老酒鬼起哄罚酒,于是赶紧讪讪落座,举起了酒杯。举杯的时候,门还没完全关上,那道缝隙里晃过一个黑色的影子,他眨了眨眼睛,多看了一眼,却没看得清,门就关上。 文化局三个人都是老酒鬼,嘴上喊着欣赏谢雨浓的才华,硬生生灌了谢雨浓二两白酒,谢雨浓本身不大能喝酒,更别提是白的,看在胡杨和詹秋棠的面子上,才逼自己喝了下去。席间好几次他们敬酒谢雨浓,谢雨浓都敏锐地瞥见胡杨的脸色不对头,他心里一慌,于是赶紧主动站起来回敬,他就担心胡杨忍不住替他出头。 也许是盲拳打死老师傅,谢雨浓喝到后来,起码喝了五两,结果他没趴下,文化局那几个已经开始抱着胡杨诉衷肠了。胡杨也喝得不少,张口一句他妈的,闭口一句我他妈。聊倒聊得很好,几个男人抱在一起说得眼泪汪汪。谢雨浓看看差不多,于是站起来说去上个厕所。詹秋棠在他身后说要不要陪他。他一口回绝了,说自己还行。 他确实觉得还行,走路也不觉得很虚浮,只是需要慢慢走。 谁知刚出门没两步,他就撞到一名服务生,服务生瞪大眼睛伸手拽他,没拽得住。谢雨浓横心一闭眼,他只希望喝酒能止痛,摔下去不会觉得那样疼。可下一秒,黑暗中似乎天旋地转,他的脸撞到一堵温暖的墙,嗅了嗅,还是香的……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捏了捏,那原来是一只手臂,他被抓住了,被人抓住了,是那个服务生? 谢雨浓呆呆地抬起头,眼睛却有些模糊,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他懵懵地说:“谢谢……” 那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了一阵,才说:“小心。” 谢雨浓愣了一下,他扶着他的双臂,凑上前去,仔仔细细地端详他,可是该死的酒精,让他怎么也没办法拼起这个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只看见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看了这里,又忘记那里,可是分明,分明是他熟悉的。 他忽然咧嘴笑了一下,双手拍在对方的脸上,口吻憨憨的,说:“你长得可真像我前男友。” 对方明显愣了愣,才说:“是吗?” 谢雨浓大幅度地点了点头,说:“是——” 他的是字只说了一个音节,下一秒,他就被忽然涌起的酸意侵袭,在一阵令他视野失明的眩晕里吐了出来。 那种混乱的感觉,好像蛮熟悉的,在哪里呢……哦,想起来了,好像是在他的婚礼,人的脚步就在他的耳边来来去去,然而却没有一双脚是可以带他走的。他的视野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泪水不知为何就流出来,刷洗过的视野之中,竟然出现了那张他日思夜念,却又不敢细想的面孔。 闭上眼那一瞬间,谢雨浓想,太好了,至少这次,他见到他想见的人。 【作者有话说】 凌晨赶个工。 第148章 05 擦肩 小林赶到医院的时候,戚怀风正在急诊绿化带旁一个漆黑的角落里抽烟。急诊红彤彤的光映在他的面孔上,每一个锋利的转折都是红色的,而每一片红色的另一边,又是黑色的,他的眼睛在夜色中散发着幽深的光芒,烟雾,笼罩着他,好像一个讲不完的老故事。 小林站在远处迟疑地看了一会儿,才走近了,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戚哥?” 戚怀风持烟的手似乎顿了顿,然后才缓缓转过头看他,好像没睡醒似的,说了句:“哦,你来啦。” 小林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然后把烟碾灭在烟缸里,走出稀薄的迷雾,到微光处站着。小林这才发觉他不伦不类地白衬衣外面套了一件灰色卫衣,隐隐好像还能闻到一股子酸味……戚怀风不以为意,把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嘱咐他:“你帮我守一守他,等他醒了你再走。” 叫他来的那只电话,已经充分说明了状况,小林心里都有数。 眼看着戚怀风就要走了,他忽然叫住戚怀风,犹豫道:“其实!其实……明天也没有行程,你今晚留在这里也没事。” 戚怀风的背影停在那里,宽阔,却瘦削锋利,肩膀好像两块薄而锐的岩石一般撑着,他的脖子微微低着,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最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小林看见他动了动,片刻后,他为自己戴上一顶帽子,侧过头的时候,小林只能看见他绷紧的下颚,他的嘴角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他说:“不了,他不一定想看见我。” 夜风搔过小林的脖子,他抱着双臂缩了缩头,再定神注视的时候,戚怀风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不知走的是哪一边。小林皱着眉呆了一阵,才扭头进了急诊。 值班护士听见他问那个晚上醉酒进来的病人,还有点疑心,问他,先前那个帅哥呢?小林赔笑道,他有事,先回去了,还要付钱吗?我来我来。护士迟疑地从头到脚扫了他一眼,看他穿着打扮也不像有问题,这才领着他去收费。 第223章 急诊总算转了一圈,小林才找到病床,护士把帘子拉开一些,一边在病历簿上打勾写字,一边又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的速度,叮嘱道:“他不严重,很快就能醒了,要走的话,就叫我一声。” 小林很恭敬地连声道谢,护士眼睛弯了弯,戴着口罩看不大清,但估计是在笑。小林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职业病带到医院里来了。护士双手插到口袋里,点点头:“行了,休息吧。” 帘子再次被拉上,小林把病床边的一只简易板凳拖近了些,坐在床边,第一次认真端详起这个人。他跟小林想象的模样差不多,醉酒的绯红已经褪了不少,现在只是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面色,五官是那种在男人里比较细气的类型,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身型就比较瘦,一个人陷在雪白的枕被里,都看不大出什么起伏。 小林替他掖了掖被子,发现他身上是病号服,估计是戚怀风替他换的。一想到这里,他心里不免五味杂陈。想当初,他一向坚持这段感情不合适,可是真到了分开那一天,戚怀风推开北京酒店的房门,沉默地立在门前的那一刻,小林就知道,他想错了。 他简直大错特错。 他正苦着脸出神,忽然听见一些细微的叹气声,听起来有些痛苦,等到他看过去,床上的人正拧着眉头小声痛呼。小林赶紧站起来看察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叫他醒醒。那人方才缓缓睁开眼睛,初时有一种迷茫的神色,他的嘴巴仿佛动了动,轻轻吐出来三个字。 小林听见了,脸色不由一僵,讪讪向后退开一些距离。 那人方觉察到什么,眨了两下眼睛,问:“你是……” 小林踌躇地看着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犹豫了一阵才说:“我是……我是戚哥的经纪人,你可以叫我小林。” 那人明显愣了一下,方才还惺忪的睡眼忽然清醒过来,大了一圈,他呆呆看着小林,又问了句:“你是谁?” 小林只好又说一遍:“我是戚怀风的经纪人,小林,您是……谢雨浓,谢先生吧?” 谢雨浓眨了眨眼睛,一阵剧烈的头痛电击似的蹿过他的脑袋,晚间的碎片,好像一把碎玻璃一块一块重新回到它该在的位置。他记得—— 「小心。」 那个人的嘴唇启动了一下,好像在他的耳边吐出来的一般,两个字,只是这两个字。 谢雨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小林有些尴尬的脸色,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很复杂,不过他相信自己看向小林的眼色应当也不算明白。他又闭上眼睛,那些碎片变得更清晰,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每一个音节,原来都是真实的,不是梦境。 他真的见到他了。 谢雨浓重新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医院的白炽灯耀眼十分,看得他的眼睛和大脑都是一片惨白。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太荒唐。他曾经想,上海真是足够大,这些年来来往往,虽然有刻意避之,但也真叫他相安无事躲了这六年,一面也没见过。 可实际上,上海又这样小,这些年难得醉成这副模样,竟然就叫他碰上。 他写了那样多的巧合,阴差阳错,偶然,却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谢雨浓不由咽了咽,脑中晃过一个念头,他才回过神来,挣扎着爬起来,嘴上问:“林先生,劳驾,替我看看几点钟,我还有事,我得出院。” 小林有些慌张,但又不好伸手拦他,只有口头劝他:“谢先生,你不管怎么说,输液结束再走吧?你这样急急忙忙要去哪里啊?” 谢雨浓嘴唇苍白,但还是勉强勾了勾嘴角,笑得有两分抱歉的意思,道:“替我跟他道谢,谢谢他送我来医院,那个……我就先走了,我还要去接我女儿。” 小林诧异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女,女儿?” 谢雨浓笑了笑,别过头拉开帘子叫来了护士。护士转过来问怎么了,还没等小林反应过来,谢雨浓已经拔了针头,踉跄地跟着护士走了。他赶紧跟上去,想说劝他不住,就叫护士留人。谁知道护士讲,他本来就醉得不重,急诊资源紧张,他有意愿,哪有强行扣留的。小林口干舌燥,想是磨不下来了,抬头一看,谢雨浓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他身上是一件卡其色的风衣,扣子扣到最上面,半张脸都埋在领口里,眉头微微蹙着,估计还是头疼。 小林凑上前去劝他:“谢先生,你还是再休息一下吧?你这样出了什么事,我不好交代啊?” 谢雨浓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犹豫,随后说:“这样吧,你就说我的朋友来把我接走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现在已经一点钟了,我一定要去接我女儿了。” 小林拗不过他,只好陪他到马路边儿等车,盯着他上了车,还钻进去一个脑袋,跟司机师傅嘱咐了说客人身体不好,开慢些。就是这样,他才放手,把车门关上了。谢雨浓摇下车窗,用一种歉疚的神色看着他,说了句谢谢。小林点点头,目送着车子开远了。他在冷风里白站了站,回过头时,身后一米远站了一个人。 他愣了愣,有些怀疑地叫了声:“戚哥?” 那个人动了动,从阴影之中走出来,路灯打亮他硬朗的半张面孔,他抬起头来,小林看见他目光闪动了一下。 “走了?” 第224章 戚怀风问。 小林神色复杂地点点头,余光瞥见他手上拎着两个快餐盒。戚怀风把袋子提起来,递给他,眼睛飘忽地瞟了一眼路的远处。 他的口吻很淡,没有什么起伏。 “你吃吧,两客小笼。” 这个点,也不知道哪里买来的小笼包。偏偏这样千辛万苦地买来了,却连一个面也没见上。 小林接过小笼,他便转过身去,默默沉入夜色中去,好像他不过就是散步路过,不过就是心血来潮买了两客小笼,不过就是忽然没了兴致,又不想吃了。 戚怀风沉默着,一言不发,好像那些动作,那些克制不住的关心,不过就是小林的一个幻觉。 【作者有话说】 更新一下,最近更新时间可能都会比较迷,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第149章 06 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 金槐的事故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叶青的耳朵里。接到电话的时候,谢雨浓正在上班,听见对面兴冲冲地问他,见到了?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反问叶青,什么见到了,见到谁了? 叶青啧了一声,讲:“你还不说实话,戚怀风啊!你在金槐吐人家一身,我都知道啦!” 谢雨浓抬眼瞄了一眼不远处,碰巧遇见詹秋棠也抬头,两个人四目相接,詹秋棠先是一愣,然后是诡异一笑,好么,这下明了了,原来是他老板大嘴巴。谢雨浓捏了捏睛明穴,无奈道:“姐,我现在在上班,工作时间,你有什么事,下班打来好吧?” “詹秋棠又不管你,少拿上班当借口,见到了感觉如何?有没有心动的感觉?” 谢雨浓哭笑不得,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叶青那副兴奋的八卦模样。 “叶小姐,你们公司这么闲,工作日给你拿来听八卦的啊?” “我就是老板,谁管我啊?” 谢雨浓忍不住笑出来。叶青其实也不能严格地算是老板,她在叶氏上海总部当经理,当然有裙带关系之嫌,但是能力自然也不在话下,大家心知肚明她做经理,乃是神仙下凡历劫,过不到一二年自然就飞升上仙了。 叶青在那头讲:“我跟你讲,我帮你打听了,戚怀风这一阵因为一个新戏进不到组,一直在上海拍点杂志什么的,其实就是休假,根本没工作呀,天赐良机,你现在也恢复单身了,你确定不冲一把?” 谢雨浓听得一愣,问道:“他怎么会进不到组?” “不知道,大约是高层有矛盾吧,据说他们要推一个新人,叫黎半夏,我还见过一次呢,长得嘛……”叶青忽然嘿嘿笑了一声,讲说,“没有你的戚怀风帅。” 谢雨浓低下头去摸了摸脖子,默了一阵才说:“都快一年没新戏了……” “你这么担心,不如自己亲自去慰问慰问?你们那天怎么就没聊几句,不是说是他送你去的医院吗?” 谢雨浓老老实实讲:“那天我醒过来,已经是他的经纪人了,他走了。” “走了?”叶青有些惊讶,支支吾吾说了几个音节,都不成一句话,结巴了好一会儿才说,“那,那你得主动点啊,想办法再见一面啊!你真要就这样错过去啊?” 谢雨浓张了张口,又闭上了,他说不清这些事情,他和戚怀风的纠葛简直像一团浆糊,要从浆糊里分个经纬出来,太为难他了。 默了一阵,叶青似乎又要作势絮叨两句,谢雨浓听不得她再念叨,敷衍了两句再说,匆匆挂了电话。电话挂断,詹秋棠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桌前,递给他一杯咖啡。谢雨浓接过来,看了他一眼,说:“无事献殷勤。” 詹秋棠撇撇嘴,打趣道:“你现在脾气大了,不就是把你的事说给叶青听了,这么阴阳怪气?我就是请你喝杯咖啡,大家都有啊。” 他端着杯子举了举,谢雨浓探头一看,确实看到其他人的办公桌上也有一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点进来的。谢雨浓喝了一口就放下,一边敲键盘,一边无奈讨饶:“你讲给叶青听,叶青知道了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这你就不懂了吧?”詹秋棠绕到他身边,靠着桌子小声道,“你这个事儿呢,就是需要一个铁板红娘,叶青可不就是铁板红娘吗?” 谢雨浓轻飘飘白了他一眼,转过头继续看稿子,嘴里吐出来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我跟他……没可能了。” 詹秋棠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站直了身体打算离开,却又忍不住回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讲了句:“你这次再不把握,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以后一定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同样的话,荔莉也讲过。 谢雨浓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不知思绪坠入哪片回忆的海,那时候荔莉还穿着青苹果绿色的吊带裙,用油画笔绾头发,她会端着香槟靠在他身上,忽然忧郁地说,爱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会在回程的汽车上,安静地用素描本画观音,她说,画观音心会很静。 可是荔莉走了,荔莉对他失望透顶,六年来,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唯一的链接,是谢雨浓在她每次po好看的旅行照片的时候,会为她的朋友圈点个赞,偶尔他也留言,但是荔莉一次都没有回复过。 他知道,荔莉还在生气。 谢雨浓掏出手机,调出荔莉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条,地址显示她在埃及,照片里的她,倩丽的身影是绿色的,还是那条绿色的裙子。黄沙泥穴中,她好像沙漠里的一朵绿色玫瑰。 第225章 他沉默地看了一阵,想了想,还是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一发过去,他就及时摁灭屏幕,好像害怕对面回复过来的任何话,却又有点担心对面不会回复他任何话。那种感觉很矛盾,但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一分钟后,他就接到一通国际电话,而时区显示美国。 除了她,还会有谁。 谢雨浓怔了两秒,接起来了。 还没等他开口,对面要紧传来一句质问:“真的离婚了?” 谢雨浓支支吾吾地啊了两声,不知是否认还是确认,他发的那条消息很简单,四个字——我离婚了。 荔莉静默了一阵,久到谢雨浓以为她挂断电话,刚要拿开手机确认是否还通着,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句:“我马上回来,明天就到上海。” 谢雨浓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啊了两声。 荔莉笑了,骂他:“话也不会讲,不知道怎么写的那么多剧本,詹秋棠把你舌头拔了,关你起来每天打字?” “没……没……”谢雨浓感觉心里忽然软软的,荔莉的声音像幻觉一样缠绕在他的耳边,很温柔,越温柔,越不真实,他犹豫了一下,问,“你不生我气了?” 荔莉果断地回答他:“生,怎么不生,你要跟女人结婚,跟我不能?非要跟胡因梦?” 谢雨浓心虚道:“当时有原因的……” “我管你什么原因,好了,国际长途也很贵,有事情明天再说,我到上海应该是晚上,请我吃夜宵啊。” “你买好票了?” 荔莉无所谓道:“没啊,现在买,一会儿就去机场。” 谢雨浓哑口无言,嗓子眼里堵了一堆话要讲,可是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偏偏荔莉像会读心术一样,训他:“不许哭啊,哭什么哭,准备好你的钱袋子,我在美国瘦成竹竿了都。” 他讪讪抹了把眼角,再开口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嗓子是哑的。 “……好,我带小笼包去等你。” 荔莉像是笑了一下,她的声音很轻,初春的风一样温柔地吻在谢雨浓的耳畔。 她讲:“好呀……小雨,我好想你。” 他度过了好几个春天,好几个夏天,好几个秋天,好几个冬天,都没有荔莉的影子。那是无数个寂寞的季节,他偶尔会在刷牙的时候想到她,也会在吃麻辣香锅的时候记起她,很没有征兆的,就像她是无端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的一般,无端就叫他想起她。 谢雨浓一度以为,这种想念是他一厢情愿。 原来不是的,她也在想他的。 他眨了一下眼睛,那滴眼泪就那样毫无防备地落下来。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荔莉的声音好像无形的手一样抚摸着他的头发,她告诉谢雨浓:“小雨,没有谁是可以抛弃谁的,不管谁离开你,你都要最爱自己,你不是一个东西,你只属于你自己。” 他低下头,用手撑着额头,好叫自己不至于失力磕在桌子上。 他这才反应过来,离开戚怀风之后,他好像永远失去了爱自己的能力。 【作者有话说】 助攻全员加速中…… 标题来自于歌曲《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阔以听听。 第150章 07 回转的自由 发给胡因梦的消息偏偏这个早上才传回来。 谢雨浓在机场等荔莉的时候,手机叮地响一声,他拿出来看,胡因梦告诉他,只有今天上午有空见他,日航饭店,1401。几乎是他懊恼地低下头去敲脑袋的同时,一个明亮的声音叫住了他。谢雨浓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松开手,抬头看向旅客出口,只消一个眼神,他就认出她。 她依然靓丽动人,一条透色纱巾匆匆包裹着头肩,谢雨浓看见她时,她正褪下自己半张脸一般大的墨镜,脸上没有涂脂抹粉,眉毛和眼睛都淡淡的,却涂了一抹鲜妍的红唇,好像一枝红山茶隐在白瓷瓶中绽放,明艳得相得益彰。她向谢雨浓走来,烟紫色裙子席地,走起路来泛起深紫色的波澜,就那样,一圈,一圈地,涌向谢雨浓。 带着他们漫长青春的记忆。 荔莉隔着围栏拥抱他,他们的肩膀和肩膀要很努力才能贴到一起。谢雨浓感到自己的鼻子酸酸的,他忽然有一种很委屈的感觉,可是他无从说起。 他感觉到荔莉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轻地说:“小雨,你长大了。” 谢雨浓张了张嘴巴,目光在惨白的日光灯中晃动着。好在长途航班总有许多久别重逢,来来往往的人们,有人哭,有人笑,而他们只是拥抱着,并不是那么的引人注目。谢雨浓伸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摸到她分明的肩胛骨——她真的瘦了很多。 他抿了抿唇,又努力眨了一下眼睛,这样才好叫自己不要狼狈地落下眼泪,他把手里的东西提起来,故作轻松道:“喏,你的小笼包。” “真的啊!” 谢雨浓都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袋子就被荔莉抢过去。荔莉好像变了一点,又好像哪里都没变,她看起来漂亮,瘦削,好像锋利很多,可是她的活泼和能量还是一如既往。时隔良久,谢雨浓再次处在她的磁场里,这种感觉很安心。就好像一场久违的温柔日光浴。 谢雨浓笑着指了指一边,讲:“跟我去拿车,你要住哪里?” 荔莉撇撇嘴并没搭话,拖着她的行李箱大步流星,谢雨浓这才发现她裙子下面是一双棕色的粗跟皮靴,踢踏踢踏,整个机场像她的t台。 第226章 坐电梯时,荔莉对着玻璃中自己暧昧的影子补口红,谢雨浓时不时瞥她一眼,她意识到了也不会看过来,而是露出一种很聪明的笑意,让人觉得她洞悉一切。谢雨浓忽然有些胆寒,下意识问了一句:“怎么了?” 荔莉把口红盖好,扭头冲他眨眨眼睛,狡黠如同一只诡计多端的顽皮精灵,她说:“我决定了,我哪里都不去,我要住你家。” 谢雨浓眼睛大了一圈,呆呆眨两下眼睛,电梯门打开,荔莉踩着欢快的步伐跳出去,地下停车场甬道中的风将她的裙子吹起来,鼓动如同一支盛放的重瓣花朵。谢雨浓在电梯门快要关上的时候,拖着她的箱子离开电梯,他还在状况之外,拄着箱子扶手,不知道何去何从。 荔莉扭头看他,冲他招手:“快呀,回家了!” 那一秒,谢雨浓迟疑了一下,他究竟是回哪个家。 是密云路的,还是谢溏村的,还是那个车库改造的画室。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咽了咽,最后不由自主地跟上去,跟上荔莉,好像跟着她就能回到家,回到过去。 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长途航班正点起飞降落,但是浦东机场地下车库要道一如既往地塞车。谢雨浓在车流中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而荔莉已经在副驾驶仓鼠进食一样香香地吃完了一客小笼。谢雨浓暗中观察她的脸色,感觉她心情似乎还算不错,于是琢磨着打算开口提一提…… 话到嘴边却又转弯,他不咸不淡地问:“吃饱了?会不会有点凉?” 荔莉看了他一眼,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还行,明天我要吃热的。” 谢雨浓连连答应:“可以可以,可以……就是……” 荔莉凌厉地给他一眼:“就是什么?” 谢雨浓被她看得心惊,刻意回避目光,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回家前,我们要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起来,显然是心虚,不过事情紧迫,由不得他这样暧昧不清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谢雨浓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就是……我一会儿要去见一趟胡因梦,聊一下娇娇的抚养权问题……” 他的话说完,却听不见荔莉的声音,他正要递个眼神过去,就听见荔莉叫他看前面,要出去了。出口的光照进隧道,谢雨浓感觉自己好像在黑暗中走了很久了。汽车因为起伏有一种颠簸,他的心那样提起来,又不知道如何放下去,隐隐的有些不安。 在他们完全进入主路时,日光穿过窗户,洒满了车内。 谢雨浓眨了一下眼睛,耳边听见荔莉问:“小雨,还爱他吗?” 他又眨了一下眼睛,汽车驶入平缓的道路。这条路那样漫长,又如此和平,所有人以一种温和的码速驱动着车子,保持着适宜的距离。谢雨浓想,他已经在这条路上开了很久了,太久了,久到他觉得不必要再回头去找另一条新的路。 谁又何尝不知道失去所爱的人生如同温水煮青蛙,可是人毕竟不是青蛙,人在温水里泡久了,会眷恋温水,害怕连温水也失去。 当荔莉的目光转向他时,他的目光也颤抖了一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自己也差距不到的冰冷,他说:“不爱了,早就不爱了。” 荔莉垂下眼眸,回过头靠着车窗看窗外灰扑扑的景致不停变换着,良久,她才懒懒道:“你要去见就去见吧,我在车里等你,飞了十二个钟头,我太累了。” 谢雨浓分神看她一眼,问:“很晕吗?要不要吃药。” “舟车劳顿而已,何必吃药……药也不是什么病都能医好。” 谢雨浓抿住唇,没有再说话。 从浦东国际机场到日航饭店要开近一个钟头,后面的三四十分钟里,荔莉总是睡睡醒醒,她似乎不大习惯亮光,可是车上并没有眼罩,所以只能把遮阳板翻下来凑活一下。进入市区之后,小小堵了一段车,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把她叫醒,她淡淡的眉毛皱起来,心烦意乱地用纱巾把自己的脑袋捂起来。谢雨浓看了发笑,从驾驶座侧边摸出一瓶水递给她。结果被她推回来,骂了句,娘的,没心思喝。 谢雨浓笑道:“太久没回来了,你得熟悉熟悉。” 荔莉瞪他一眼,讲:“我明天就买票回去。” 谢雨浓悻悻点头,闭上嘴不说话了,车子进入车流稀疏的道路。 上海是冷漠的,可是在最冷漠的钢筋水泥中也藏着的静安面包房,潘甬兴糕点铺,长发餐饮店,老盛兴汤包,还有不管什么时候去都会让人很放松的全家,当荔莉看到那些熟悉的店铺一间一间地在自己眼前划过,她又觉得异常的安心。 城市是矛盾的城市。 人也当然是矛盾的人类。 车子在日航门口停下,她回头,看见谢雨浓对着方向盘,微微有些出神。那一刻,她知道,她问出的那个答案不需要他嘴上的回答。他的身体,每一个下意识的反应,都为那个人相关的一丝一毫所牵动。 她毫不怀疑,谢雨浓会再次爱上他,奔向他。 或者说他一直爱他,一直在准备要奔向他。 当初,他们两把椅子,在画室中遥遥地对望,她就知道,他们是一条共生的川流不息的河流,水怎么会被切断,它永远义无反顾奔向命运。 第227章 第151章 08 爱与谎言 17年底,胡因梦生下了娇娇,休养之后,托上戏舞院的朋友找了一个舞蹈老师的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谢雨浓和胡因梦在黄浦租住一个两室一厅,而胡因梦在此期间确实做好了一个母亲的职责。谢雨浓去学校的时候,胡因梦会给小婴儿喂奶,换小衣服,换尿不湿,按照拟定的时间表哄睡叫醒,陪她玩,准备早中晚餐,等到谢雨浓下课回到家可以带娇娇了,胡因梦就会出门去教舞蹈课。 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不算很多,但他们会像很多新生儿的父母一样,挤在厨房的热水壶前,一个抱着孩子哄着,一个拿着奶瓶试温度,他们的身后会是一扇老旧的铁窗,橘黄色的灯光融化深深的黑夜,冰凉的时光竟然变得狭小而温暖。那段时间,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可以说是相依为命。 等到娇娇两岁的时候,谢雨浓本科毕业,因为确定入职詹秋棠的工作室,他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呆在家里带娇娇。大约也就是那个时候,胡因梦开始常常深夜归家,娇娇不得不从胡因梦的卧室搬到谢雨浓的卧室。有时候胡因梦会喝得烂醉回来,身上穿不知道哪里来的亮片裙子,谢雨浓蹲到地上把她扶起来,她的眼妆往往都晕得不像话,眼泪流下来,是黑色的。 谢雨浓会帮她把眼泪擦掉,然后扶她去浴室洗脸。很多个夜晚,谢雨浓替她把浴室的门关上之后,都会靠在门上思考,是否那样的界限一定要到来,或者已经要到来。 他们都心知肚明,胡因梦最终无法成为一个在灶台和婴儿车前兜兜转转的女人,她的人生故事里,应当是放得炽烈的玫瑰花,折射出夺目光彩的各色宝石,还有一场场没有尽头的奢华舞会。而在黄浦租房的那几年,胡因梦确实尝试过做一个平凡的母亲,但最终失败了。 后来闵行的房子也是她要买的,当时……谢雨浓怀疑过,她想要重新回到一个普通的美满生活,一个美好的家,她是一个体面的舞蹈老师,丈夫靠写故事赚钱,女儿是世上最可爱的女儿。也许别人的羡慕,会足够抹消她对那些虚无缥缈的爱与欲的追求。 当然,结果依然以失败告终。 谢雨浓有时候想不通,爱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他同戚怀风分开以后,不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胡因梦不可以。她不厌其烦地跳入一个又一个陷阱,被扎得浑身都是血窟窿,都在所不惜,要得到所谓的爱。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谢雨浓知道她同沪圈一个有名的富家子弟徐也行走得很近。谢雨浓不信徐也行爱胡因梦,他更相信徐也行不过是又一个为胡因梦的美丽与神秘所吸引的男人,然而美丽会枯萎,秘密也容易被挖掘殆尽。 谢雨浓站定在1401门口。他已经发了很久的呆,但始终没有伸手敲门。 门锁响了一下,谢雨浓下意识抬头看过去,胡因梦裹着浴袍脑袋贴在门上看他。她的头发还有些湿润,可能是洗完澡没多久,没有化妆的面孔有些清淡,眉眼之间有一些疲惫。她垂着眸,说话懒懒的,心不在焉地问谢雨浓:“怎么不敲门,进来吧。” 谢雨浓垂下脑袋,闷闷点了点头,他把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里,整个人显得很慎重。 胡因梦对他这副样子也习以为常,于是只是打开门,随便他几时跟进来。高级套房里只有一张桌子,她有意把唯一一张办公椅让给谢雨浓坐,所以自己只是坐在床边。不过谢雨浓还是没有坐下,他走到窗边,看了看外头林立的高楼,随后拉上了纱帘,转身靠在窗边。 胡因梦抓了抓头发,皱着眉问他:“娇娇在你那边都还好吧?” 谢雨浓点点头,说:“都还好,只是她得上学。” 胡因梦看了他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讲:“我知道,我只是暂时把她寄放在苏州。” 谢雨浓忍不住看向她,脸色不是很好看:“娇娇不是什么东西,你说寄存就寄存,如果你没有时间和精力养小孩,当初干嘛又要她的抚养权呢?” “因为我是她的妈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倨傲,口吻理所当然。谢雨浓有些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可他这一趟也不是来吵架的。 “……如果你没有空养她,我建议你还是把小孩留在我身边,我会负责她的日常生活开销,你不用担心,娇娇也是我的女儿。” 他的话刚说完,一抬头就对上胡因梦满腹狐疑的脸色,某一个瞬间,胡因梦忽然笑了出来,她用一种讽刺的口吻说:“你的女儿?最好真的是你的女儿,那我也不会跟你争了。” 谢雨浓皱了皱眉,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一如既往的沉默,像透明的潮水在房间之中蔓延,胡因梦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泡在一层浅浅的水溏之中,她闭了闭眼,神色惨然地望向谢雨浓。 她问:“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不管我发脾气也好,不发脾气也好,你好像怎么样都无所谓。” 谢雨浓迟疑地盯着她,脸上露出一种疑惑的神色。 胡因梦勾了勾嘴角,笑了一下,却掩饰不了一种悲凉。 “你带走娇娇吧,抚养权手续我们再办一次。” 谢雨浓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胡因梦又说。 “谢雨浓,”她的口吻很平静,心灰意冷地做一段陈述,“你不爱我,就像戚怀风不爱我一样,你也不爱我。” 第228章 谢雨浓诧异地看着她,下意识道:“可你明知道——” 他的话没说下去,可胡因梦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用一种很凌厉的眼神盯着谢雨浓,说:“明知道什么?明知道你爱戚怀风,所以永远不可能爱我吗?” 谢雨浓不再依靠着窗户,他站直身体,不可思议地盯着胡因梦。过去几年的种种,如今又像风卷残云,急剧流转的跑马灯一样在他的脑子里飞驰而过,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定格在胡因梦透亮的泛着浅浅红血丝的双眸上。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良久,他看见胡因梦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好像是不甘心。 胡因梦像梦呓一般念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招惹我,你也是,他也是……你们都不爱我。” “因梦……” 谢雨浓最终没有伸手替她擦去眼泪,他不应该再替她擦泪了,或者说,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替她擦泪。 “也许没有爱情,你会活得更好。” 胡因梦嗤笑了一声,她用一种讽刺的神色看着谢雨浓,问他:“你信吗?离开他,你就好过吗?” 就好像心脏忽然就被蛰了一口,谢雨浓别开目光,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把手又收回风衣的口袋,快步绕过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胡因梦忽然又叫住他。 谢雨浓微微偏过头,他感到自己的后背忽然轻松一些,他知道,胡因梦已经不再看他。 女人的声音像一缕烟,袅袅地盘旋了一阵,轻轻落到地上,撞了一下,就散了。 “谢雨浓,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那是她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电梯下行,谢雨浓靠在角落里盯着那格数字,跳一次,就小一点,他知道,每一次,他都离胡因梦更远一些。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明确,他们都选择了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条道路,可是人生没有回头路,只有下一站,下一站,永不间断的下一站。 叮—— 他茫然地回过神,随着人流往外走,他的眼睛有些模糊,手指不经意间匆匆擦过别人的衣服,光滑的西服,或者粗糙的登山服。某一个瞬间,他的眼中划过一丝不一样的色彩,一个影子,一个印象。 谢雨浓下意识刹住脚,犹豫了一瞬,还是回头望去—— 也许他也犹豫了一瞬,是否要回头,可是他最终还是回头了。 谢雨浓抹了一下眼睛,他的眼中显露出一种诧异,然而很短暂,很快,一种疼痛代替了这种诧异,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有一把粗粝的小石子在他的气管之中滑过,而这种痛越猛烈,视野里的人就越清晰,清晰到叫他害怕那是假的,以至于不敢眨一下眼睛。 他身上的气味变得很近,一种冰冷的,雨后的味道,水的腥气,如此的不真实。 谢雨浓眨了一下眼睛,发现他还在。 “好久不见,你……”他欲言又止,脸上竟然露出一种为难,“还好吗?” 我不好,我很不好,我每天都很想你,有时候想你想得浑身都会痛。 谢雨浓又眨了一下眼睛,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对他伸出一只手,道—— “好久不见,戚先生。” 不说实话曾经对谢雨浓来说很难,但离开戚怀风以后,他越来越能够把这件事做得很好了。 【作者有话说】 胡因梦到这里就暂时杀青啦,小七上线中。 第152章 09 一分钟 “戚……”他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忍不住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反问,“先生?” 眼前的人看到他的反应却不慌不忙,只是站得更端正,低垂着眉眼,好像他们真的只不过有过一面之缘,现如今久别重逢也理所当然地相敬如宾,更多两分情愫就是逾越。 戚怀风迟钝地点了点头,把双手背到身后去,他总算明白什么叫不合时宜,此时此刻便是不合时宜了,他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谢雨浓的面前,就是不合时宜。 他张了张口,还想找些什么话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六年夙夜思念抵不过对方口中不经意间的三个字,如此轻巧就将十几年光阴划为他的一种幻觉。太残忍了,他不得不承认谢雨浓太残忍,可是这样的残忍究竟只有他一个人承受,还是分明两个人都在痛苦。 戚怀风定定地盯着他,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小林买了咖啡回来,就看到这样一幕。陈力下榻在此,他和戚怀风为了争取角色,特地来拜访,他也实在没想到谢雨浓竟然会出现在这里。看两个人的气氛,也不算太好……小林犹豫几秒,还是上前插入两个人之间,打了个招呼。 “你好啊,谢先生,这么巧,在这里碰见。” 谢雨浓收回目光,下意识后退半步,笑了笑,才看向小林说:“你好,林先生,我来见个朋友,真巧啊。” 小林瞥了一眼戚怀风,见他已经把卫衣的兜帽戴起来,紧抿着嘴唇,神色黯然,自然心里也有了些数——看来这并不是一次好的重逢。 他有意挡了戚怀风半个身子,很得体地同谢雨浓寒暄:“不知道上次之后,谢先生身体怎么样了?” 谢雨浓瞥了一眼戚怀风,顿了顿讲:“奥,奥……上次多亏你……你们,有机会大家一起吃个饭吧。” 小林正要说好,就听见身后一响,戚怀风已经转身朝电梯走了。他只好尴尬地对谢雨浓说声抱歉,随后跟上戚怀风。他手上拿着咖啡,也不好拉他,几次回头都看见谢雨浓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小林凑在戚怀风身边,小声讲:“还没走呢,不然去把吃饭的事定下来?” 第229章 戚怀风连续摁了两下电梯按键,口吻和神色都是冷冷的:“他要跟戚先生吃饭,我不是戚先生,谁是就谁去跟他吃。” “戚先生?” 小林被他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扭头看了一眼大堂,哪里还有什么谢雨浓,人家已经离开,这下也不必再说了。也许是他忽然安静下来,电梯抵达一楼,进门前,戚怀风回了一次头。只是不知他在看什么,一直到电梯门就要关上,他才伸手拦了一下,进去了。 电梯一层一层上升,小林时不时瞥他神色,试探性地问:“不然我们晚点约陈导出去吃饭,现在就先回去休息。” 戚怀风靠在角落,看了他一眼,才说:“我没事,现在见就可以。” 小林知道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既然他说可以,那就可以吧。 十八层,电梯响了一声,开门后,戚怀风却没有立时走出去,一直到小林扭头找他,他才走出来。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盯着暗红色的静音地毯,忽然发问:“他那天说他要去接女儿?” “啊?”小林愣了一下,见戚怀风抬眼盯着他,他才反应过来,磕磕绊绊地讲,“哦,啊……那个,是啊,他说他去接女儿……” 在那静默的一分钟里,小林不知道戚怀风在想什么,只是看他的神色从一种冷漠变成一种忧郁,而空气中有一层薄薄的尘埃,灯光的照射下将他的身影变得朦胧——小林知道,那是戚怀风极其脆弱的一分钟。 一分钟后,戚怀风忽然看向他,勾起嘴角笑了笑。 他说:“走吧,该工作了。” 于是他走在小林的前面,伸了个懒腰,好像一切如常。小林知道他很敬业,也知道有时候,他不是真的热爱工作,只不过工作的时候,能够让他忘掉一些事情。 陈力筹备《南禅》已经两年,这是他的转型作,大奖文艺片导演首拍武侠,他找了最好的武术指导和造型团队,甚至请到武侠小说名笔双峰执笔,这部戏大卖和冲奖都将会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一年前,他主动找到戚怀风,有意把男主角交给他来演绎,谁知道临了要定角色了,他又举棋不定,一打听,备选竟然是黎半夏。 黎半夏并不能算是一个正经的演员,曾经是职业的时装模特,川渝地区出身,确实也长了一张极具蜀地特色的面孔,双眼皮十分宽,五官有阴柔美,白皙细腻的皮肉确实也是时下女孩儿们追捧的模样。他被薛慕容签进公司,与戚怀风不同,黎半夏是薛慕容真正的自己人,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黎半夏没有行程的日子几乎全在松鹤园,而松鹤园正是薛慕容北京的住处。 与其说他有什么代表作,不如说他从哪里来,背靠的又是谁。 《水生》之后,薛慕容就没有再拍过戏,可是她手里的资源人脉,乃至权力,只增不减,息影后的她比过去的她更为人所忌惮。黎半夏因是她的新宠,有一些想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团队,很乐意拿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卖这位老影后一个面子,所以黎半夏虽然名气不大,待播剧倒不少。 不过令人没想到的是,竟然连陈力都不免俗套,犹豫要不要卖薛慕容这个人情。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陈力一个三金导演,投资方连商业片都不用他拍,只管钻研艺术,他没道理启用一个风险极大的新人。 敲门前,戚怀风特地把帽子脱下来了,他用手整了整头发,扭头给小林看了一眼自己的状态,确定没什么问题,才敲响了门。 房内很快传来动静,脚步声越来越近,大约三四秒后,门就打开了。陈力穿一身睡衣,踩着酒店提供的毛巾拖鞋,头发完全乱得像鸟窝,眼镜后面的眼神倒是神采奕奕。戚怀风被他看得愣了一下,不难看出,陈力似乎等他很久了。 “陈导好——” “哎,来来来,快进来坐进来坐!” 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陈力一手一个推进了房间。 与高档套房格格不入的是,办公桌前摆着三四个颜色鲜艳的塑料板凳,看来前一晚陈力也在工作。小林把咖啡放下了,与戚怀风相看一眼,心里都有些犯嘀咕。正听见开水咕嘟咕嘟冒泡的声响,小林忙说:“陈导,我们带了咖啡来的,您要不喝一点?” 陈力摆摆手,讲:“你们坐你们坐,我冲个芝麻糊就过去。” 戚怀风和小林又对视一眼,还是没坐,一直到陈力端着杯子过来,三个人才一同坐下。陈力一边调他的芝麻糊,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戚怀风,关切地问:“怀风,《南禅》的剧本怎么样?都看过了吗?” 戚怀风看了小林一眼,小林大气不敢喘,只是眼睛滴溜溜地在二人之间转,他心下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说:“过年前您助理就发我了,我看过了,特别好。” 陈力放下杯子,兴奋道:“我跟你说,还能更好,我这次来上海就是来找编剧的,明天就能见面,等改完剧本,咱们差不多就能开机了……” 咱们? 戚怀风的目光缓缓移向小林,小林整个听懵了,反应了一会儿,才看向陈力,委婉道:“陈导,是这样,我听说咱们《南禅》还在定主演,但听您的意思又好像……” 陈力依然笑眯眯的,低头抿了一口芝麻糊,并不看小林和戚怀风,默了一阵,才说:“是这样啊,小林,早些年我跟慕容也是患难与共过,这次她提出要用新人,我也答应了考虑考虑……但其实大家心里也知道,那都是她的气话,有什么好角色,她哪一次不是先紧着你戚怀风呢?” 第230章 小林下意识看了一眼戚怀风,果然看见戚怀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松开。陈力的话他也听出来了,用黎半夏完全是薛慕容的意思,就陈力自己,肯定是首选戚怀风的。而陈力现在因为薛慕容的一句话,把《南禅》这么大一个项目拖在这里,很大概率应该是薛慕容这次出钱出力了,而且出得不少。 “怀风啊,”陈力看向戚怀风,和声道,“我是这样想的,咱们自家人的矛盾呢,自家解决,我觉得你抽空跟慕容还是把话说开,这样我们下半年也好顺利开机啊,总归和气生财,你说是不是?” 小林听完几乎要跳起来了,却被戚怀风抢先开了口。戚怀风脸上带笑,很谦逊地点了点头,随后讲:“陈导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既然这样……咱们回北京再见吧,到时候问题应该也都解决了。” “哈哈哈,怀风,我就知道你是顾大局的!”陈力摆了摆手,又说,“不急不急,我觉得……这次我见编剧,你也可以一起,可能你也认识,对接是老詹儿子开的工作室,他麾下可是有一杆名笔啊,出道作就拿了奖的,可惜是个黄毛小子拍的,水平不怎么样,全部沾了剧本的光。” 戚怀风脸上的笑几不可察地滞了一滞,随后才应声道:“我知道,詹秋棠,有过几面之缘。” 陈力摸了摸下巴,问:“诶,那部当年一起跟《水生》在釜山逐过奖的,你应该有印象吧?” 戚怀风点点头,扯了扯嘴角,神色淡淡的。小林以为他不会开口,正欲揽过话茬,却听见他说—— “《夜奔》,胡杨导演,编剧……谢雨浓。” 陈力一拍手,说:“对,就是他,谢雨浓!说起来你们年纪差不多大?有没有碰见过?” 小林看向戚怀风,太阳光转到此刻,正好穿过窗户照亮他的面孔,他的眼睛在光芒中呈现出一种淡漠的棕褐色,眉毛和皮肤上细小的绒毛仿佛镀上一层浅浅的霜白,让他看起来好似从风雪中苏醒。 他眨了一下眼睛,嘴唇动了动,轻轻掷下几个字:“是吗,我们不熟。” 【作者有话说】 其实大部分章节名都是随便起的,当然也有的是比较恰当的,这一章就真的不知道起什么……戚哥受伤一分钟。 第153章 10 长大是件难事 车门响了一下,荔莉把纱巾摘下来,扭着身子伸了个懒腰,她闭着眼随口问了句:“都结束了?” 话抛出去,却没接到回答。荔莉睁开眼,疑惑地看向身边,而谢雨浓正盯着仪表盘发呆,身体靠着椅背,肩膀有一种颓然的低落,两只手自然地垂在腿间,看起来一副失力的模样。 “你……” 谢雨浓好像终于听见她的声音,身体先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余光似乎瞥了一眼她的方向,只是身上没动作,依然那样颓然地坐着。 他忽然开口道:“我看见他了。” 他的眼睛还是望着仪表盘,看得很认真,一点都不像出神的样子。荔莉反应了两秒,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而他的眼里更不是什么仪表盘,分明是努力在回忆里描刻那个人的模样。 荔莉咽了一下,想了想才问:“大堂碰到的?都说什么了?” 谢雨浓逐个回答她:“大堂碰到的,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是说什么了?” “他跟我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他顿了顿,可能在回忆戚怀风的样子,然后才说,“我说好久不见,戚先生。” 荔莉呆呆地看着他,干巴巴眨了两下眼睛,大约安静了一两分钟,她下意识抬手对着谢雨浓的脑袋来了一下。谢雨浓没有躲,也没有捂,只是微微往另一边靠了一些,他在荔莉张口的时候,缩了一下脖子,好像那些话真的会变成冰雹落进他的衣领里。 “你有病吧!你几个意思啊?你这都离婚了,你还想不想跟人家有以后啊?哦,人家问你好,你张口三个字就把人家拒之千里之外,谢雨浓,我服你,我真的服了你了!” 谢雨浓低下头,好像真的有认错的态度似的,只有荔莉知道,他根本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心里有意见也不敢反驳,一遇到事就做缩头乌龟! “把头抬起来!” 谢雨浓浑身一震,把头抬起来了。 荔莉没好气地从一边摸出一瓶水来,咕嘟咕嘟灌了两大口,才说:“我这趟回来,不把你的终身幸福搞定,我是不会走的,我告诉你,你最好给我做好心理准备。” 谢雨浓看向她,问:“你还要走啊?” 荔莉一扭头看到他那副小心翼翼的眼神,更加来气了,恨铁不成钢地问他:“你对我,你都知道挽回,争取,你对戚怀风怎么不知道?不挽回也就算了,你还很会往外推,这几年,没有他了,你过得好吗?你开心吗?你满意吗?” 他被训得又低下头去,但想起来荔莉叫他抬头,所以没有低得很明显,只是眼睛还是不敢看荔莉,瞥向不知道哪里,闷了一阵,才说:“可是他没有我,才会过得更好。” 荔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无语道:“我真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 谢雨浓认真地数起来:“他这些年拍了二十三部电影,十四部主演,几乎每一部都有各大奖项提名,有两部拿了金像,一部金马,一部柏林银熊,三部釜山——” 第231章 “停!” 荔莉挥手斩断他如数家珍似的报戚怀风的履历,天知道这个胆小鬼每天要花多少时间追踪戚怀风的动态,明明都在一个圈子里,却一次面也没见到过,哪里是世界太大,分明是他谢雨浓胆子太小。 她反问谢雨浓:“这些名利,你没有吗?《夜奔》一上映,获了三四个电影节的最佳编剧,后来的那些,我也不说了,我记不得,我不像你,嘴上说不在乎,背地里偷偷摸摸把别人的行踪摸得明明白白……” 荔莉停了一停,无奈地叹了口气:“外表光鲜,难道真的代表心里好过?你心里明明什么都清楚,为什么总是假装不知道。” 谢雨浓沉默着,他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似乎在斟酌着什么,过了一阵,荔莉扭头看向他,与他的眼神撞了个正着。这一次,谢雨浓没有逃避,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过分的悲伤,或者别的什么情绪,或许有两分茫然吧,却也不算深。 他对荔莉说:“可是我已经配不上他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爱的地方。” 他平静地为自己宣判死刑。 在荔莉的沉默中,在他低下头的时候,他似乎更确信自己是对的,他说:“在我们的故事里,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逃兵,我没有资格再被他爱了。” 荔莉皱着眉看着他,她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发,但最终没有。她收回目光,告诉他:“小雨,你唯一没有资格的是,你没有资格替戚怀风做决定,六年前是,现在也是。” 谢雨浓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异样的闪烁。荔莉再次看向他,目光十分平静,她说:“如果戚怀风有哪里做的不好,那就是他太爱你,以至于他容忍你在这场爱情里胡作非为。” “我……” 他咽了咽,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话,而荔莉又开口道:“小雨,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吗?你对谁都仁慈,对谁都闷头牺牲,可你有没有想过,这种仁慈,可能会是对爱你的人的一种残忍。” 谢雨浓忽然就回想到戚怀风面对自己时,回避的眼神,抿紧的嘴唇,他瘦削的下颚埋在卫衣帽的阴影里,分明在隐忍着什么……他忽然觉得脑子很乱,骨头很痛,要很用力地攥紧拳头,把指甲嵌进手心里,才会能够集中精神。 他喃喃自语道:“不是,不是的,我没有想要伤害他,我没有……我希望他好的,我一直希望他很好的……” 荔莉泄气似的摇了摇头,随后伸手摸了摸谢雨浓的头发,她叹息般感慨道:“你长大了,但还不是很懂。” 他们都长大了,他们最清楚世上没有后悔药,人生没有回头路,在那些不间断的下一站,下一站,再下一站里,戚怀风可能在站台上等过他很多次。可是他现在才意识到,不是因为没有回头路,所以错过的人没有再出现,而是因为他一直停在原地,没有上车。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我以为我不出现就不会再伤害他了……” 荔莉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的唇间,说:“小雨,你们两个人的心里最知道那个答案。” 谢雨浓闭上嘴巴,他眨了眨覆着一层透亮泪水的眼睛。荔莉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一切都对谢雨浓来说很难,别人花一秒钟,一分钟就能明白的事情,谢雨浓要花一年,两年,十年。可能他也不是没意识到过,只不过他出于自我保护,都一一否定过去了。 荔莉又摸了摸他的头发,讲:“小雨,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再把自己困在过去的时间里,不要再去看不爱你的人,也不要再去怀疑,再去推开那些爱你的人。” 谢雨浓垂着眼眸,眼尾有一些绯红,他迟钝地点了点头,随后把安全带拉过来,扣在卡扣里。 他抹了一把眼睛,打起精神似的又点了两下头,说:“我明白了,我们回家吧。” 荔莉收回手,举高双臂欢呼了一句:“回家啰!” 【作者有话说】 趁有空,多写一点…… 第154章 11 泡泡糖战争 因为要出去挺久的,所以谢雨浓拜托了周阿姨过来照看娇娇几个钟头。一上午发生太多事,谈了太多话,谢雨浓需要时间消化信息,所以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什么事忘记了,但又死活记不起什么事给忘记了。一直到他开车进小区,他才想起来——他没有告诉荔莉,自己现在跟娇娇一起住。 车子停放妥当,荔莉哼着歌要开门去拿行李,却被谢雨浓叫住了。 她有点疑惑,问他:“怎么了?” 谢雨浓神色躲闪,含含糊糊道:“那个……那个……我想说……” “爸爸!” 两个人都是一怔,谢雨浓一扭头,看见娇娇被周阿姨抱着,挥舞着小手在敲打窗户。他尴尬地笑了笑,扭头看向荔莉,荔莉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谢雨浓心一横,认命道:“我现在跟我女儿一起住……” 虽然预料到荔莉可能不会喜欢这个小孩子,但事态显然还是超出了一些谢雨浓的预料。 四个人一起等电梯,娇娇本来牵着周阿姨的手站在一边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跑到谢雨浓身边,伸手牵他的手,牵了还不够,又撒娇要抱抱。谢雨浓看看电梯也快到了,于是说不抱了,就要到家了,就拉拉手。娇娇不开心,但还是牵着爸爸的手压在自己的小脸蛋上。荔莉在一旁看得直翻白眼,忽然就冲到谢雨浓身边,把他另一边手挽起来了。 第232章 谢雨浓还没反应过来呢,娇娇就指着她大喊:“你为什么牵爸爸的手!你松开!” 荔莉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我牵你爸爸的手的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呢!你才要松开!” 娇娇气得跺脚,水汪汪的大眼睛显露出一种纯真的愤怒,谢雨浓正为难呢,她忽然就松了手,一头小牛一样一脑袋朝荔莉顶过去了。荔莉完全不退缩,把谢雨浓的手抱的更紧了,嘴上还要哼哼说,就牵就牵就牵! 周阿姨赶紧去拉娇娇,谁知道小姑娘一身蛮劲,被抱起来了,小脚还一蹬一蹬的,这下好了,没留神,一脚踢在荔莉下巴上,谢雨浓眼疾手快把荔莉拦住了,环住她的身体,好叫她两只手不要支出去抓人。 “你踢我!你踢我我也要踢你!谢雨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电梯门打开,出来一对年轻小情侣,看见这样一副闹剧,指指点点地笑着躲远了。谢雨浓满脸的无奈,努力稳定荔莉的情绪,安慰她:“荔莉,娇娇还小啊,你不要跟她计较。” 娇娇听见了尖声叫起来:“娇娇才不小!爸爸坏!爸爸帮坏姐姐不帮娇娇!娇娇要回苏州了!呜哇——” 说完竟然哭起来,荔莉目瞪口呆,下一秒气得发抖,谢雨浓差点没拦住,她指着小姑娘说:“谁坏啊!你才坏!你先动脚踢我你还有理了!你还没哭呢,你哭什么哭!” 周阿姨叫苦道:“谢先生啊,我先把娇娇送上去哦,你们慢慢上来吧!” 谢雨浓连声答应:“好好好,快去吧!” “娇娇不要走!娇娇要打她!” “你敢打我我就打你!” “娇娇——” 电梯门合上,小姑娘的哭喊威胁销声匿迹,荔莉狠狠推开谢雨浓,整个人僵直站在那里,谢雨浓仔细看她的脸,结果发现不止被娇娇踢的下巴是红的,眼眶也红红的。谢雨浓上前两步,她就后退两步,因为那几下争执,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竟然很可怜。 谢雨浓无奈地笑了:“她是小孩子,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荔莉拖了行李箱就往回走,谢雨浓赶紧去拦她。谁知道她较真了,嚷嚷着:“你现在有女儿了,你最爱的女人不是我了,我要走了,你少拦我。” 谢雨浓头都大了:“你说的什么跟什么啊?你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啊?” 荔莉盯着他说:“她踢我!她还说我坏!小孩子会这样吗!” “不是……她踢你不是故意的……我回头叫她给你道歉,好吗?” 荔莉别过头不说话,一张脸气得腮帮子鼓鼓的,谢雨浓看她不说话,顺手把她的行李箱拿过来,又去牵她的手,把她往电梯带。 好不容易进电梯了,她又开始说:“她为什么忽然要你抱,因为她看见我了,她这是要宣誓主权,所以要你抱她。” 谢雨浓闷头听着,大气不敢喘一声。 荔莉愤愤道:“看到我牵你,她就要打我,凶我,你是她一个人的吗!” “一个小姑娘,心机这么重,随她妈妈!” “还踢我,她今天敢踢我,明天就敢给我下毒!” 谢雨浓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老老实实发表意见:“你会不会太夸张了。” 荔莉瞪着他说:“你觉得很夸张吗?” 谢雨浓赶紧闭嘴,不说话了。 叮地一声,电梯抵达楼层。谢雨浓拉着行李箱到家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荔莉,才试探性地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撕开一个小缝,周阿姨探出一个头来跟谢雨浓交流意见。嘀嘀咕咕不知道说的什么,荔莉急性子要冲过去直接开门,她就不信了,她还要看一个小娃娃脸色!而且她才是先出现在谢雨浓生命里的,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吧! 谢雨浓赶紧把门关上了,扭头拦住荔莉,开始约法三章。 “一会儿你进去呢,你不能再嚷嚷打娇娇,然后娇娇给你道歉,你就说没关系,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怎么样?” 荔莉狐疑地看着他,说:“你确定她会给我道歉?” 谢雨浓回道:“当然,娇娇很有礼貌的。” 荔莉哼哼一声:“没看出来。” 谢雨浓面露苦笑,没说话,回头输了密码,打开了家门。他把行李箱放在玄关,探头张了张里面,看见娇娇坐在沙发上,一双小手抱在胸前,别着脑袋,看起来还是很生气。 不过至少很安静嘛。 荔莉踢了鞋子,跟在谢雨浓身后进了家门,也是抱臂而立,别开脸,并不看任何人。谢雨浓看见她这副样子,头皮都麻了一下,他忽然感觉自己又多了一个女儿! 周阿姨拍拍娇娇,小声哄道:“好啦,娇娇是好孩子,踢了人,说了坏话,是不是应该道歉啊?” 娇娇回过头来,不过不是看向荔莉,而是第一时间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望着谢雨浓。谢雨浓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做错事的感觉,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啊。不过好在娇娇还是站起来了,她放下手臂,牵着周阿姨的小手走到荔莉面前,抬头看了一眼荔莉,随后才低下头大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踢你,也不应该说你坏。” 荔莉转过脸来看她,谢雨浓欣慰地点点头,递给荔莉一个眼神,荔莉松开手,忽然也站得笔直起来,随后稍稍弯了一下腰,说:“没关系,我也不应该对你大呼小叫。” 第233章 娇娇忽然抬头,站直了身体,她转向谢雨浓,盯着谢雨浓说:“爸爸,我现在道歉了,但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道歉的,这不代表我接受她,现在我要回房间了。” 她一说完,就一甩小马尾,扭头往卧室走了,随后还很吃力地把卧室门推上了。三个大人愣在原地呆了一阵,荔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愤愤在原地跺了跺脚,一副想发火又发不出的样子。谢雨浓只有干巴巴眨了眨眼睛,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有些疲惫。 而且他有预感,这种疲惫将会持续挺久的。 【作者有话说】 轻松一下! 第155章 12 护短 客厅的沙发可以摊出来做一张单人床,荔莉就睡在那上面。谢雨浓要出门上班的时候,荔莉都还没醒,估计是倒时差的原因。倒是娇娇,跟着爸爸一起梳洗好了,站在玄关看谢雨浓。 谢雨浓一边穿鞋一边担忧地往里看,娇娇扭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说:“爸爸,你不要担心了,她醒了我会叫她打电话给你的。” “不是那个……”谢雨浓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你下午要去幼儿园面试,周阿姨发烧没办法送你……” 娇娇点点头,说:“那你把地址告诉她,叫她送我去。” 谢雨浓穿好鞋子,神色复杂地站在玄关门口看着小姑娘,最后忍不住蹲下来嘱咐她:“你要有礼貌,要叫荔莉姐姐,不可以叫阿姨,把她叫老了她会不高兴……荔莉姐姐是客人,你是主人,你更加不能乱发脾气,娇娇很乖的,是不是?” 娇娇扑闪着透亮的眼睛,很认真地盯着谢雨浓看,一直把谢雨浓看得有点心虚,只好尴尬地笑了笑,问她怎么了。 娇娇眨了眨眼睛,垂下眼眸说:“爸爸很喜欢荔莉姐姐是不是,荔莉姐姐要做娇娇的新妈妈了。” 谢雨浓哑然失笑,摸了摸她的小辫子,讲:“想什么呢,荔莉姐姐是爸爸最好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就像……就像你和叶青姐姐一样,你和叶青姐姐也是很好的朋友是不是?” 小姑娘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最后别开脑袋,扭头走了,临了很傲娇地丢下一句:“你去上班吧,我要去吃早饭了。” 谢雨浓缓缓站起来,看着她爬上椅子开始吃烤吐司,才无奈摇了摇头,上班去了。 前一晚,詹秋棠说接到了大单子,叫他今天上班就直接到会议室去见客户。谢雨浓问他是谁的单,詹秋棠又刻意卖关子,就是不说,只讲他来了就知道了。也不知道是什么风云人物,一进公司,从前台小妹开始就窃窃私语,他想逮一个人问吧,大家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他也不好忽然拽过来问,这氛围弄得他心里莫名打鼓。 进门的时候,他特地瞥了一眼会议室,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真是还怪神秘的。谢雨浓不知道詹秋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不过他现在也要到用钱的关头了,既然是大项目,给的也自然多,娇娇要读书,他们也得换个新房子,荔莉总不能一直睡沙发。 他草草整理了笔记本电脑,抱了一个保温杯打算进会议室。推门前,不知道为什么心突突跳了一下,谢雨浓顿了顿,做了个深呼吸,才推开门。 “不好意思,我来……” 他的瞳孔不自觉放大,下意识摒住了呼吸,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一秒钟之前他为什么会忽然心慌。就在对方要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谢雨浓忽然触电一般回过神来,摸到最近的一个位子,抛下所有东西坐了下来。 在他的余光里,他知道,他望过来了。 詹秋棠瞥了他一眼,客气地介绍起来:“陈导,戚老师,这就是《夜奔》的编剧老师,谢雨浓。” 陈力念着一句久仰大名,随后兴奋地站起来,对谢雨浓伸出了手,谢雨浓勉强笑笑,自然站起来同他握手,嘴上说着幸会二字。本想寒暄到这里也差不多,詹秋棠却忽然说,也跟戚老师打个招呼吧。谢雨浓的笑僵在脸上,微微扭头看向詹秋棠,此人却一副好事卖乖的模样,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谢雨浓认命地闭了一下眼睛,硬着头皮冲一旁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很确定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背心应该出了不少冷汗。 “戚……老师。” 谢雨浓感觉如果现在有雷,应该会精准地劈在自己身上。 他勉强笑了笑,才能够抬头看向戚怀风,坚持把后半句话说完。 “你好,我是谢雨浓。” 而在他说话的时候,戚怀风始终坐着,一直到他说完,他的手就那样伸在那里,戚怀风也没有站起来。谢雨浓不敢正眼看他,目光总是集中在他的衣领——他今天穿了一件牛仔外套,里面是一件白t,脖子里挂着一条银币吊坠。 谢雨浓的手在空气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尴尬了几秒后,他觉得自己可能应该识趣地收回去比较好。就是这个时候,他收了一半的手忽然被拽了一下,整个人被那股力量往前带了一带,另一手便不得不支撑在会议桌上,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身体挺出去。 慌乱间,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那双眼睛,分明是熟悉的,却又好像是陌生的,一样深邃的眉眼,却有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冰冷——他从不知道戚怀风眼底有那样幽深的冷漠。 谢雨浓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空了一拍。 第234章 “你好,戚怀风。” 谢雨浓咽了咽,心虚地别开目光点了点头,连声念了好几句你好。某一个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好像被握得更紧了一些,于是他的心也骤然收缩,脊背整个僵直,不过好在戚怀风似乎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很快他就被松开。 戚怀风坐回自己的位子,谢雨浓也没有理由再站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也坐了下去。 小小的插曲似乎没有引起陈力的很大注意,他一门心思扑在《南禅》剧本精修上,几乎在谢雨浓一坐下,就开始兴致勃勃地打开剧本说起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等等。谢雨浓听得兴致缺缺,有些不在状态,逮到一个空隙,他问了句:“陈导,请问修改剧本,双峰老师没有意见吗?” 陈力爽快地一摆手,道:“我跟双峰是老相识了,他说了自己不是职业编剧,原稿出来以后随便你们怎么改,只要不要过分面目全非就可以。” 谢雨浓点点头,翻开某一页讲:“我粗粗过了一遍双峰老师的行文手法,改成剧本的话,台词的优势很大,只不过会有很多心理活动,要通过人物动作眼神来体现,这可能对演员的表现力要求会更高。” 陈力一拍手,道:“没问题啊,绝对没问题!怀风一定会演得很好的,我相信他,是吧,怀风?” 谢雨浓下意识也看向戚怀风的方向,抬头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戚怀风似乎正匆匆收回自己的目光,随后才看向陈力。在谢雨浓的目光抵达之时,他正对陈力温和一笑,仿佛刚才同自己的握手的是另一个人。 “当然,陈导的戏,我一定竭尽全力。”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也很愉快。 谢雨浓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剧本看了一会儿,抬头说:“陈导,恕我冒昧,《南禅》这个项目也是业内瞩目的大项目,如果按照我的修改,后面表演一定会上难度,到时候新人不一定接得住戏的。” 话一说完,会议室里便忽然静默了一瞬。谢雨浓的话意有所指,并且十分明显,《南禅》因为薛慕容的意见要换主演的事情,风声并不小,叶青提过之后,谢雨浓更加留心打听了一下,差不多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事情,这么大的项目也不会真的拿给黎半夏演,但这部戏从上到下就是没有人愿意得罪薛慕容去多一句嘴。为什么?因为他们都知道戚怀风一定会顾全大局,跟薛慕容妥协。 戚怀风身后没有资本支持,他的作品再多,在众人眼中也不过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谢雨浓感觉自己的气都有些不顺,他盯着陈力,丝毫没有转换说辞的意思。 而这一次,他也明确的感觉到有一道很强烈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而毋庸置疑,视线的另一端,必然是戚怀风。 陈力笑了笑,打太极似的说:“谢老师,这个你不用担心,开机前我们都会处理好的。” 谢雨浓微微皱了皱眉,不过只是一瞬,很快他就换上礼貌的微笑,提醒道:“陈导,我觉得您再考虑考虑比较好,我们这边业务也不算繁忙,如果您那边确定了,我三天之内就能给你把稿子赶出来,但是您那边毕竟是大项目,我觉得多考量吧,不用太着急就定我们。” 陈力的笑容有些发僵,詹秋棠不动声色地喝了口咖啡,垂着眼眸,一副要做甩手掌柜的样子。事情忽然就谈到了僵局,陈力还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百利而无一害的生意,他们何必计较最后是谁出镜呢。 那一边,作为漩涡中心的戚怀风若有所思地盯着谢雨浓看了几秒,在对方就要望向自己的时候切开了目光,看向詹秋棠,缓缓道:“詹老板,你们有顾虑我们理解,主演的事情我和陈导三天内会给你们答复,请你们放心。” 谢雨浓不由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堵得慌。 詹秋棠放下马克杯,笑了笑:“我知道了,那我就等你们好消息,不过……” 他故意迟钝了一秒,目光在谢雨浓和戚怀风的身上转了一遍,才淡淡地说:“大学毕业以后,很久没有人叫我詹老板了。” 戚怀风的眼神明显一滞,他看着詹秋棠似笑非笑的眼睛,抿紧了嘴唇,顿了一秒,才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好似云淡风轻地就把这句话揭了过去。而陈力还在埋头想刚才的事,压根没留意,等到詹秋棠站起来打算跟他握手,他才讪讪站起来,脸上露出一种惭愧的表情。 陈力叹了口气,蹙眉讲:“小棠,我也四五十的人了,真是惭愧……” 詹秋棠笑着拍拍他的手背,宽慰道:“圈子里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事情,陈导有难处我们都理解的。” “我,唉……” 谢雨浓合上笔记本站起来,目送着詹秋棠送陈力离开,同样也目送另一个人。可能是因为他背对着自己,自己就可以不必再惺惺作态,那短短的几秒钟里,谢雨浓看他看得有些放肆。也实在没防备他会忽然转身,就这样措不及防被他踩住尾巴。 谢雨浓感觉四肢的力气一下被那双眼睛抽走,叫自己连低下头都忘记,连多余的假动作也跟不上,甚至连眼神也忘记退避。 戚怀风用一种诧异而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有很多个瞬间的欲言又止,可到最后他只是别过脸去,轻描淡写地留下一句:“谢谢。” 会议室的门关上,谢雨浓对着那扇门呆滞了几秒钟,才感觉自己的四肢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能够活动。他坐回椅子里,忍不住用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懊恼地揉搓了一阵。 第235章 他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谢雨浓:你们都欺负他! 第156章 13 勇敢的人 因为那云临时安排了一些任务,小林留在了车上处理一些事情,没有跟进去谈剧本的事情。大约过了一个钟头,车门被拉开,戚怀风钻进来把自己砸进椅子里。小林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已经抱着手臂侧身假寐,疑心道:“怎么这么快?谈得不好?不应该啊……” 车里沉默了一阵,小林以为戚怀风不会说话了,却忽然在快要转头的时候,看见戚怀风忽然睁开眼,吐出一句话:“确实不应该。” 小林愣了一下,感觉他神色怪怪的。 下一秒,就听见戚怀风自言自语似的讲:“他们要定谁演,关他什么事,他那么生气……” 小林敏锐地提取到关键词,问了句:“谁生气?” 戚怀风沉默了一阵,才说:“谢雨浓。” 这倒叫小林有些惊讶,就上次见面的情形来看,这位谢先生应当对自家艺人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小林呆了呆,问:“为什么生气呢?” 戚怀风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垂下头思索了片刻,大概七八秒之后,小林又回头看他,他才说:“我们明天回一趟北京,去一趟松鹤园。” “……好,我知道了,”小林撇了撇嘴,想起什么,多问了句,“要告诉那姐吗?” 戚怀风舒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她为了尚磊的事也挺伤神的,这次我们就自己拿下来吧。” 其实说起来也是为了戚怀风的日子轻松些,所以那云才决定再培养两个亲近的人起来,尚磊是一开始就跟着他们混,做模特也算做出名气了,大众审美一直在变,本来他这一挂不太适合演戏,因为审美变化,也有了戏路。不过这小子不争气,经常闹绯闻,问他,他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确实不知道,尚磊在感情方面缺根筋,很容易让人误会。 这些年,那云一直未雨绸缪,戚怀风有点猜到她想做什么,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静候时机。 小林拉过安全带,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忍不住嘀咕起来:“也不知道薛慕容图什么……” 戚怀风讽刺地笑道:“我也不知道她图什么,真想跟我上床,现在也晚了。” 小林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说:“戚哥你倒心态好,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又没说错。” 小林抿了抿嘴唇,打开了导航,驶离了停车场。 詹秋棠端着咖啡在窗边看着那辆车驶离停车位,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于是开口道:“今天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谢雨浓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手指头一直在口袋里掐来掐去,纠缠了一阵,才说:“他们欺人太甚。” 詹秋棠扭头看了他一眼,忽而笑了。谢雨浓有些莫名,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平时也挺聪明一个人,怎么一遇到戚怀风就……” 谢雨浓有些心虚:“就什么?” 詹秋棠瞥了他一眼,评价道:“就傻里傻气的。” 谢雨浓不理会他的埋汰,自顾自说:“是薛慕容太过分了,《南禅》这么大的项目,就因为她耍脾气,生生拖到现在,连剧本都没修整好,陈导也糊涂,怕她做什么……” “怕她做什么?”詹秋棠冷笑一声,说,“我看你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薛慕容亲哥现在身居要职,不然只是一个息影女星,身上多少资本,又有什么稀奇的,圈内有钱的人还少吗。” 谢雨浓愣了一下:“所以说她有权是……这个意思?” 詹秋棠又将目光投向窗外,漫不经心地说:“官做得大着呢,不是文化局当个局长那种小官,不过……也因为这个,她不至于太放肆,她一出事,牵动上面那位一丝一毫的,她自己也清楚。” 谢雨浓有些无语:“她一个五十几岁的人了,有些事说起来都荒唐。” 如果不是从事这个行业,谢雨浓可能也想不到,荧幕上光鲜亮丽举足轻重的大影后,私底下会是这副德行。 “更荒唐的事又不是没有,咱们薛影后年轻时候浪荡事也不少,我只能说呢,”詹秋棠瞥了他一眼,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脸颊,笑道,“你家戚怀风运气还不错呢,这么久还没被她吃干抹净,现如今想对他下手都不容易了。” 谢雨浓拍开他的手,脸上露出一种厌恶的表情:“少恶心我。” 詹秋棠挑了挑眉,抿了口咖啡,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阵,若有所思道:“不过,不管怎么说,你今天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谢雨浓看着窗外,随口说:“我只是说了我该说的。” “谢雨浓。” “怎么了?” 詹秋棠认真地说:“其实你没发现,只要是遇到戚怀风的事,你就会变得很勇敢,过去和现在都是。” 谢雨浓转过脸看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话的好。他很勇敢吗?他以为他是最胆小的人,遇到事情只会逃避,面对所爱甚至无法鼓起勇气正眼看对方一眼。 他又扭头看向窗外,看向那个空荡荡的停车位。他想到他离开会议室前留下的那句谢谢,其实他们之间并不必要说句谢谢,是他亏欠戚怀风更多。在他们的关系里,戚怀风才是更勇敢的那个人,詹秋棠不知道,自己做的那些根本不算什么。 第236章 谢雨浓撇了撇嘴,随口说:“或许吧,但这也算不上什么,我能做的太少了。” 詹秋棠看了他一阵,最终叹了口气,说:“谢雨浓,不要总想着赎罪。” 他知道詹秋棠意指胡因梦的事,事到如今,他也不太清楚到底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也许再选一次……也许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那样做。与其让戚怀风为这件事痛苦,不如自己来替他痛苦。他已经吃过很多苦了,他不怕这点苦。 谢雨浓没有再说话,他的手指在口袋里又掐了自己的手心几下,人好像精神了一下,于是转身回到工位,打算开始工作。 詹秋棠看着他的身影,不由的有些唏嘘,谁都看出来他们两个谁也没放下,却又偏偏为什么落到这副田地。 第157章 14 得得得得得得 临近下班的时候,谢雨浓才想起来娇娇去幼儿园面试的事情。他匆匆收拾了东西钻进电梯里,顺便打了个电话给荔莉。荔莉还没有换内地手机号,只能打微信电话,可能是没开提示的关系,等了好久也不接电话。 谢雨浓想了想,不抱希望地给娇娇的儿童手机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这小姑娘带没带着。 没想到没等几秒,那边就接通了。 只不过环境音吵得惊人,谢雨浓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大声叫娇娇的名字。 结果小姑娘却很淡定地回他:“爸爸,我听得见,你不用那么大声。” 谢雨浓有一瞬茫然,问她:“你那边怎么那么吵?你荔莉姐姐呢?怎么不接电话。” “我们到电动城来玩了!打枪!打枪!” “电动城?”娇娇在对头欢呼,谢雨浓头都大了,赶紧说,“叫你荔莉姐姐听电话,现在立刻马上!”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骚动,各种游戏音乐震耳欲聋,谢雨浓等了两秒,一听见荔莉的声音,就对她说:“你现在立刻微信把你们的地址发给我,我开车去接你们,在我到之前,你们哪里都不许去。”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荔莉拿着挂断的儿童手机,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唇,忽然感觉衣服一重,她一低头,娇娇在扯她的裙子。 小姑娘看着她,满眼闪烁着期待的光:“姐姐,我们再去打僵尸好不好,再打一遍!” 荔莉把儿童手机给她挂上,蹲下去替她紧了紧她的小辫子,怪道:“你这小姑娘,昨天还恨不得吃了我,今天带你玩儿一会儿,你就姐姐姐姐的叫得很亲热。” 娇娇理所当然道:“因为你对我好啊,爸爸从来不带我来电动城,他说这些小孩子玩了要学坏的。” 荔莉弯了弯嘴角,摸了一把她的小辫子,问她:“那是姐姐好还是爸爸好啊?” 娇娇怯生生地看着她,奶声奶气地嘀咕了句:“那,那还是爸爸好吧……” 荔莉点点头,很满意地捏了捏她粉嫩的小脸蛋,说:“对啰,做人要有良心。” 娇娇跳起来,欢呼了两声有良心有良心,随后又问:“那我们现在能打僵尸了吗?” 荔莉大手一挥,很潇洒地说:“打!反正你爹已经生气了,不打白不打!” 半个小时后,谢雨浓总算抵达电动城,他在里头钻来钻去,最后在一个恐怖主题游戏区找到了一大一小两个疯子。荔莉在那里得得得得得地给自己打枪配音,娇娇有样学样也在那里得得得得得得得地跟着叫,两个屏幕上都是被打得脑浆四溅的僵尸头。谢雨浓把小姑娘从游戏机上揪下来的时候,小姑娘还张牙舞爪地要把游戏打完。 荔莉瞄到谢雨浓,要紧拎了自己的香奈儿小包包偷偷摸摸要走人了,结果被谢雨浓另一手揪住衣领,也逮住了。娇娇挂在谢雨浓身上看着荔莉痴笑,荔莉软趴趴瞪了她一眼,然后讨好似的跟谢雨浓赔笑。 谢雨浓叹了口气,说:“你们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荔莉赶紧举手:“我能解释我都能解释!” 娇娇起哄到:“解释解释!娇娇也解释!” 荔莉赶紧给她递眼色要她住嘴,谁知道这小姑娘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蹦蹦跳跳的,一点认错态度都没有,今天这顿教训是躲不掉了。 三个人转到商场里一家粤菜馆,谢雨浓竟然都没发作。一直到菜都上齐了,三个人都吃过了,谢雨浓忽然放下手机,放下筷子,说:“谢容娇,你坐到对面去。” 娇娇瞄了一眼爸爸,又瞄了一眼姐姐,看见姐姐对自己挤了个眼色,立刻心领神会,放下手里的叉烧包,跑到姐姐旁边的位子乖乖坐好了。两个宝贝态度倒很端正,乖乖低着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 谢雨浓抽了一张纸巾一边擦手一边看这俩人,脸色不是太好看。 “今天幼儿园面试怎么样?” 娇娇立刻接嘴大声道:“那个老师有神经病!” 荔莉赶紧捂嘴,留她一双眼睛在外面扑闪扑闪的。谢雨浓一听她这么说话,心里也有数了,于是转眼看向荔莉。 荔莉意识到他的目光,讪讪地笑了笑,说:“就是,就是那个老师她一直用英语问娇娇一些有的没的……” 她试探性地看了眼谢雨浓的脸色,意识到他的神色还好,于是越说越理直气壮:“而且啊,她英语还不标准,那还不如我来教啊,干嘛要去上幼儿园。” 第237章 她一说完,余光已经瞥见谢雨浓一张脸阴云密布,于是赶紧松开娇娇,两个人都坐端正了,又是那副认打认罚的样子。 就是这个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谢雨浓接起来听。 荔莉得空赶紧冲娇娇递眼色,小声嘀咕:“你怎么可以说老师神经病啊,你爸会生气的……” 娇娇不懂为什么,理所当然道:“是你说那个老师神经病啊。” “我那是——” “好的,嗯,实在对不起,替我跟李老师道个歉,嗯,再见。” 电话挂断,谢雨浓又回过神看向这俩人,不知道刚才在搞什么小动作,看到他看过去,两个人又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可惜这会不顶用了,刚才那通电话就是来告发这俩宝贝今日的种种劣迹的。 谢雨浓舒了口气,才勉强压下怒火,开口道:“人家说,你们今天迟到了一个小时才到幼儿园,而且忘记带他们要求准备的作品集,面试的时候,老师问问题,娇娇拒不配合,大人非但不引导,还在一旁干扰面试。” 他看向娇娇,声音有些严厉的意思:“谢容娇,老师不可能问你不会的英文单词,你之前在闵行的双语幼儿园是学过英文的,为什么不回答老师的问题?” 娇娇鼓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爸爸,小声说:“因为不想回答。” “你是去面试的,不是去玩的,老师问你问题,你不回答,你觉得你很有礼貌吗?” 娇娇被他的声音震了一下,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嘴巴委屈地向下弯,眼眶红了一两秒,忽然就哇的一声哭起来。荔莉赶紧把她抱到怀里,摸她的脑袋,扭头打抱不平:“你都不知道那老师问什么,你凭什么指责我们!” 谢雨浓有点来火了:“那你说啊,你说老师问你们什么?我倒要听听,幼儿园老师能说什么辱没人格的话!” “她问娇娇为什么没有妈妈!” 谢雨浓愣了一下,他看着荔莉气鼓鼓的模样,反应了一阵,才说:“人家可能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荔莉抱着娇娇,反驳道:“她一开始问娇娇家里都有谁,娇娇说爸爸和自己,她就问那妈妈呢,娇娇就不说话了,结果那老师还有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你没有妈妈,她这个问法就算是无心的,但真的没问题吗?” 谢雨浓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娇娇还是窝在荔莉怀里抽噎,一双眼睛肿得像小核桃一样,荔莉吻着她的头顶心,轻声地哄着什么。那一瞬间,四周的声音好像忽然消失了,他的双脚陷入泥泞的时间隧道,有很多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钻进他的耳朵,那些画面,明明很旧了,却像水洗过一样,很新很新。 他看到小小的自己被吕妙林抱在怀里,看到谢有琴永远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看到每次妈妈问话的时候,自己因为感到害怕而躲闪的眼神。 他陡然失力靠在椅背上,那些声音和画面忽然消失不见,他的身体好像从水底穿出,每一个角落都还有那种潮湿的感觉残存着。 谢雨浓动了动脖子,舔了一下嘴唇:“娇娇,我不是……” 娇娇抽抽嗒嗒地看向谢雨浓,谢雨浓看见她胆怯的神色,脸上浮现出一种格外的沮丧,他闭了闭眼,终于说:“对不起,是爸爸误会你了,是爸爸错了。” 娇娇懵懂地看着他,小姑娘抽噎的哭声渐渐消失了,忽然她就跳下椅子,跑到谢雨浓身边扒住了他的大腿。小孩子的手心热热的,又有点汗津津的,她捏着他的裤子,仰头看着爸爸,摇摇头说:“对不起爸爸,娇娇会懂事的,娇娇会做得很好的,爸爸不要生气了。” 谢雨浓感觉到自己心脏有一阵抽搐的疼痛,他好像看到幼小的自己,也是这样跟他的母亲一遍一遍地道歉,示好——我会做得更好的,我会努力的,我会争气的…… 所以,不要抛下我。 他弯下腰把娇娇抱到自己身上,脑袋埋在小姑娘的颈边,娇娇环着他的脖子,嗫嚅着说对不起。谢雨浓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愧疚,他抱歉道:“不是的,爸爸不是要你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爸爸只是希望你健康开心就好了。” 他闭了闭眼,吻了一下娇娇的头发:“爸爸很抱歉,爸爸……你不用做的很好,就算你做的不好,爸爸也会很爱你的。” 谢雨浓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一天他也会成为谢有琴那样的家长。如果今天没有荔莉,他是不是一辈子也不会发现这件事。其实不是娇娇自己很乖很懂事,而是因为他,因为害怕被他抛下,娇娇才变成了那样的孩子。 其实她可以偶尔迟到,也可以有自己的小脾气,可以不是特别合群,也可以喜欢打僵尸的,她应该很自由地成长。 而不是像自己一样。 谢雨浓蹭了蹭她的头发,很认真地说了句:“对不起,娇娇,是爸爸太差劲了。” 娇娇摸摸他的脖子,也很认真地说:“爸爸是最好的爸爸。” 谢雨浓笑了笑,回答她:“我继续努力。” 【作者有话说】 人生的每一个身份都自有其意义。 第158章 15 夜空中盘旋的鸟 因为飞机晚点加堵车,车子抵达松鹤园的时候已经将近11点。小林熄了火,从车窗里探出个头望了望,独栋别墅灯火通明,里头显然还没歇下。他扭头张嘴刚说了一个字,就闭上了嘴巴。 第238章 戚怀风整个人侧身倚靠在车座里,用一种极为提防的姿势卷着毯子半蜷着睡觉,他眉头微微锁着,鼻尖竟然冒了一些冷汗,不知梦到了什么。 小林皱了皱眉,决定扭头开车回酒店。刚刚发动引擎,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沙哑的询问声:“到了?” 小林扭头看他:“到了……不过现在时间也很晚了,不然我们明天再来。” 戚怀风把毯子拉开,甩了甩脑袋说:“不用,时间不多,今天确定好,明天就能回上海。” “哎!” 小林还没来得及说话,戚怀风已经拉开车门下去了。 三月时节的北京,季节更迭的声音尤为喧嚣,风如浪潮般袭来的时候,树丛中不知名的鸟大片大片地拍打着翅膀飞向夜空。戚怀风听见声音,不自觉瑟缩了一下脖子,抬头时,他看见夜空中盘旋着的薄薄的影子,有一瞬的出神。 咔嚓—— 突兀的金属声让他抖了一下,待他回过神来看向门口,高大的红木门边已经倚了一个人。 戚怀风点了点头,说了句:“半夏,好久不见。” 黎半夏唇边挂着一抹不辨亲疏的笑意,只不过因为他生了一副纯真俊美的面孔,便使得他不论做什么表情都算不上居心叵测。他把手上的垃圾扔向一边,随后一边拍着手上虚无的灰,一边饶有兴致地盯着戚怀风,说:“我以为你这次不会来了。” 戚怀风把手插进黑色风衣的口袋,踱步向他走去,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一种适宜的笑意,恰到好处,不必被人看穿心意,也不会叫人觉得过分热络。 “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来?” 黎半夏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扭头进了门。 戚怀风跟上前去,进门的时候,顺手把门带上了。 小林打开车窗,望着关上的大门,默默点燃了一支烟,今夜还不知道几点结束,他看见楼梯拐角的落地窗前映出一个曼妙的身影,一晃而过。他对着那抹影子吐出一口烟,有时候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些身居高位的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黎半夏踩着一双雪白的兔毛拖鞋在客厅与厨房间穿梭,踢踏踢踏,戚怀风换好鞋抬头的时候,正看见他搅着一杯咖啡从厨房里出来,两个人的目光短暂相碰,不过谁也没作停留。耳畔响起一阵懒散的脚步声,黎半夏朝楼梯口看去,弯起嘴角叫了一声:“姐。” 戚怀风顿了一顿,很快也扭头看过去,叫了一声:“慕容姐。” 薛慕容穿着敲边口缀满灰色鸵鸟毛的丝绸睡袍,缓缓地一级一级地踩着楼梯下来,她没有化妆,神色有意思倦怠,蓬松的长卷发恣意散落着,一只素白的手懒懒扶在楼梯的白栏杆上,指头上涂着鲜红豆蔻。 黎半夏倚靠到楼梯口搀她,薛慕容垂着眼眸,抿着一种浅浅的笑,瞥见他伸出的手却没有搭住,只是伸手逗弄猫狗似的搔了搔他的下巴,随后缓缓向戚怀风走去。黎半夏脸上的笑意几不可察的僵了僵,不过很快他就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顺便对戚怀风礼貌笑笑,往沙发去了。 戚怀风瞥了他一眼,回过神来看向薛慕容,说:“慕容姐,最近工作忙,很久没来看您了,您多包涵。” 薛慕容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他,似乎为他越来越能游刃有余地跟自己睁着眼睛说瞎话感到有趣,不过她并没有打算拆穿这个谎言。她勾起嘴角,笑得很玩味,开口道:“煮点夜宵吧,我打了一晚上牌,有点饿了。” 电视机细碎的对白传来,黎半夏背对着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戚怀风在电视机黑屏的一瞬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我来煮个阳春面吧。” 薛慕容和声答道:“好啊。” 这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场景,薛慕容要求他做的事情往往都很简单,比如要他陪自己去喝个咖啡,买件衣服,或者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去郊外钓鱼,又或者像这样,帮她煮个宵夜。然而事实上薛慕容往往也吃得不多,甚至不吃,她对自己的身材管理很严格,每天进食都有专业的营养师调配。换言之,她根本不会在晚餐过后吃任何可能会让她长胖变老的东西。 不过她很喜欢看戚怀风做饭。 戚怀风从冰箱的抽屉里找到了上次他用剩下的鸡蛋和挂面,又从帮佣买的新鲜食材里抽出了两根小葱,随后关上冰箱返回料理台。薛慕容全程就倚靠在厨房门口,她看着戚怀风心无旁骛地开火准备开始做面,才开口问道:“上海好玩吗?” 戚怀风把蛋打进锅子里,若无其事地回答她:“还好,几支广告拍摄都很顺利。” 薛慕容眯起眼睛看他,口吻听不出情绪:“哦,是吗?” “嗯,前几天还碰见陈导,他托我跟你问好。” 薛慕容唇边的笑意更深两分,问他:“是吗,我跟他也很久没见了,听说他的《南禅》要开拍了,我还很期待呢。” 戚怀风的手停了一停,随后抽出一只沙拉碟,把煎好的鸡蛋放在上面。另一边汤锅的水也开了,他把面撒进去,用筷子搅了两下,将火调成中火。看面软化在水中滚起来,他才放下筷子,扭头看向薛慕容,似不经意道:“我听说半夏想试试拍电影。” “奥,他啊,”薛慕容垂着眼眸轻轻瞥向一边,随手拨了拨埋在发间的钻石耳环,淡淡地说,“他喜欢就让他多试试,哦,之前陈力是说他也挺适合《南禅》的主角的。” 第239章 她的目光忽然一转,看向戚怀风,笑了一下:“不过我只当他是开玩笑的,陈力不会当真了吧?” 戚怀风别过头看火,不动声色道:“陈导一向很看重您的意见。”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脚步声渐渐近了,浓郁的香水味钻进戚怀风的鼻腔,他感到自己的手臂一热——薛慕容应当贴得很近了。 他挑了挑眉毛,转身看向薛慕容,悄悄拉开了一些距离,问道:“面要好了,我给您端出去吃吗?” 薛慕容笑了笑,伸出一只手点在他的脖子上,轻轻掠过侧边那块凸起的肌肉,她察觉到戚怀风十分细微的颤抖,于是更加满意,转而把整只手都贴在他的脖子上,虎口卡在他的喉咙。戚怀风平静地望着她,还是那样不逾越一丝一毫的温和表情。 薛慕容歪了歪头,看他:“有时候真想弄死你算了,反正你的心永远不在我这里。” 戚怀风抿唇笑了笑,说:“您说笑了。” 薛慕容勾了一下嘴角,松开他的喉咙,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说:“真奇怪,可我又很舍不得。” 戚怀风摸到灶台的阀门,拧了一下,咔的一声,熄灭了炉火。 他提醒道:“面好了,还吃吗。” 薛慕容缓缓动了动脖子,又拍了拍他的脸,随后收回手,向一旁的料理台走去,鲜红的指甲在大理石台面上刮过去,她的声音更加慵懒,又带着几分百无聊赖。 “打了一天牌有点累了,不同你周旋了,难为你特地飞一趟北京……《南禅》确实也拖了太久了,是时候该拍了,你告诉陈力,一切以呈现效果为主,别的事情不用他考虑,至于你……” 她忽然回过头,又走近了戚怀风几分,伸出手替他把风衣外套的领口拉了拉,有意整理一下似的,漫不经心道:“不要再耍脾气用工作做借口爽我的约,乖一点,我自然会让你爬得比谁都高。” 戚怀风看着她,目光有些冰冷:“比你还高吗?” 薛慕容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时,眼睛似乎更亮了一下,她又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爱怜似的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戚怀风咽了咽,很快又恢复了那样温和的表情。猎物收起尖锐的獠牙,薛慕容顿时觉得无趣,抛下他,伸着懒腰离开了厨房。在他收拾完东西,准备走出厨房的时候,他听见客厅传来一些细碎的声响。他关上灯,也许在黑暗中停留了三四秒,才重新步入光明的地方。 他轻轻踱步到玄关换鞋,抬头的时候,无意在穿衣镜里瞥见沙发后交缠的身影。 喘息的声音很大,他们并不介意这个空间里的第三个人,或者说甚至期待第三个人加入他们。当然戚怀风更愿意当一个耳聋眼瞎的仆人,当黎半夏的眼睛瞥向他的时候,那双眼中的恨意似乎可以击碎这面镜子。 戚怀风漠然无视了他的目光,转身离开了玄关,打开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试图理解老妖婆的思维逻辑就是了。 ps:故事写到现在,大家也发现了,我特别喜欢写一些有的没的。这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故事,或者可以说根本就是一团乱麻,所以后面也并不会忽然就只集中到写两个人恋爱,如果观看不适,建议及时止损,毕竟天下好看的故事那么多!是吧! 第159章 16 让他降落 因为是临时买票,所以小林连公务舱也没订到,两个人都得坐经济舱回上海。说起来这一趟也奇怪,上飞机前,小林总很担心戚怀风被认出来,所以给他口罩帽子捂得严严实实,结果一上飞机发觉映入眼帘的都是穿着红色小马甲的叔叔阿姨,叽叽喳喳都操着沪上方言,一架飞机热闹得像青浦小菜场。 小林扭头跟戚怀风相看一眼,戚怀风眨了眨眼睛,也有点懵。 因为办票晚了点,两人位置是分开的,小林把他的ipad和耳机递给他,自己就往后面去了。戚怀风扭头看了一眼,小林旁边也坐了个穿红色小马甲的老太太。老太太笑眼眯眯地盯着小林,小林尴尬地笑了笑,伸手嗨了一下。戚怀风忍不住笑了出来,摇摇头,扭头打开了ipad。 他坐靠窗,旁边的位子似乎是空的,始终没人来,他想了想,替那个空位把安全带系好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那个……” “哦哟!林姐啊,侬快一点呀!” 戚怀风耳朵一动,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烫小卷发的阿姨穿着小红马甲匆匆跑进来,时不时看向周围的“同伴”,神情有些抱歉,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红色的小旗子,上面写了几个字,戚怀风没看清。他拉了一下口罩,眼看着那位阿姨走过身旁的空位,往后面去了。他正好奇着呢,就听见一声重响,身旁的位子丢上一个捆得严严实实的登山包,上面插着那杆小红旗,红旗上写着四个字,星星之旅。 他关上ipad,默默抬头看向正在开行李架的人——对方穿了一件藏青的鹅羽绒服内胆,外面也套了那个红色小马甲,凡事看得见的皮肤都晒得黝黑,可能是意识到戚怀风的目光,他咧嘴冲戚怀风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大白牙,眼睛亮亮的,非常精神。 “你好。” 戚怀风怔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随后把渔夫帽往后拉了一些,露出了眼睛,对他说了句:“你好。” 那人正把登山包塞进行李架,听见戚怀风的声音不由顿了一顿,下意识多看了一眼戚怀风,正要说什么,乘务员就拿着小杆杆来检查行李架了,那人便匆匆忙忙坐下了。 第240章 戚怀风把ipad和耳机塞进座位口袋,扭头看向窗外,感觉到飞机缓缓开始移动。 “哎,小叶啊,我们几点到上海啦,我好叫我家老头子给我烧晚饭呀。” 戚怀风顿了顿,听见身边的人说:“李阿姨,飞两个钟头,你家住在奉贤,你到家怎么也要八点钟咧。” “啊?那我不要饿死哒?” “你放心,飞机上有点心吃的,等一等啊。” 戚怀风扭过头再次看向青年,正巧碰见他说完话转过脸来看向自己,这一次,他们都没有着急移开目光,而是停在远处注视着对方。 某一个瞬间,青年笑了一下,戚怀风低下头拉下了口罩,也笑了。 “好久不见。” 戚怀风点点头,重新看向他,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感慨:“好久不见,你是叶颂吧。” “飞机已经开始滑行,这位旅客请系好安全……”乘务员姑娘的目光瞥见一旁的人的面孔,滞愣了一下,咽了咽才重新回头看向叶颂,“请,请系好安全带。” 叶颂把屁股底下的安全带抽出来卡好了,乘务员缓缓直起身来,恋恋不舍地多看了两眼,才扭头回到前面。叶颂看见那姑娘一步三回头,忍不住笑了,轻声说:“到处都是你的粉丝。” 戚怀风不置可否,余光瞥见座位口袋里那面小红旗,好奇道:“这是什么?你现在在做导游?” “啊,也不全是……”叶颂伸手拨了一下小旗子,讲,“公益项目,这趟旅游的盈余会捐给非洲的孤儿所。” 戚怀风奥了一声,又多看了他一眼,问:“你之前一直在非洲?” 叶颂点点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很明显是吧,小青给我的防晒霜我一支没擦……” 戚怀风微微一笑,说:“不过看得出来你挺开心的。” “是挺开心的,”叶颂抿唇笑了笑,眼睛格外明亮,好像透过机舱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我觉得我在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我喜欢我现在的生活。” 也许是他的表情过于耀眼,又或者是飞机开始滑行有些颠簸,戚怀风不知为何感觉到一股眩晕,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在失重感陡然来袭时,机舱内产生了一阵小骚动,戚怀风听见叶颂小声提醒大家不要太紧张,他的眼球在眼皮下轻轻动了一下,下一秒,他听见叶颂问自己还好吗。 戚怀风睁开眼睛,张了张嘴,顿了一下才说:“我没事,就是忽然头晕。” 因为气压问题,叶颂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戚怀风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看到他口型一动一动。戚怀风摇了摇头,指了指耳朵,叶颂恍然大悟似的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什么,倒出一颗给戚怀风。戚怀风拿过来放到嘴巴里嚼了一下,是口香糖。 “现在能听清了吗?” 戚怀风嚼着口香糖,点了点头说:“嗯,好多了。” 叶颂细细打量了他一下,忽然注意到他手背上有一块淤青,细看似乎是一个针孔。现在的戚怀风已经对目光很敏感,他察觉到叶颂盯着自己的手背,不自觉掩了一下,说:“营养针,没什么事……” 叶颂扭过头看向前方,似不经意地说:“睡眠也不好吧?” 戚怀风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还好。” 叶颂靠回椅子上,没有再说话。半小时后,飞机进入平稳飞行状态,客舱灯亮起,空乘们开始忙忙碌碌地准备食物。又有阿姨向叶颂搭话,叶颂很耐心地回答着,戚怀风听了两耳朵,好像是在问北京拍的照片什么的。等到叶颂转过头来,戚怀风想了想,还是问了句:“你们都去北京哪里玩了?” 叶颂回道:“天坛啊,天安门,故宫,长城,香山啊什么的,是那些都去了。” 戚怀风扭头看了一眼那些老太太,看见他们一个个春光满面,忍不住感慨了句:“精力真好啊。” 叶颂瞥了他一眼,故意讲:“是啊,比你还好。” 戚怀风抿了抿唇,不知道接什么话,正好乘务员过来发餐食,这个话题也就揭过去了。叶颂把食物递给他,他接过来了,轻声道了句谢,目光察觉到什么,于是抬头也对那名乘务员说了句谢谢。后者明显有些惊慌,说了句不客气,扭头往另一边发餐去了。 其实本来飞机餐戚怀风是不会吃的,不过叶颂似乎有意留心他吃不吃,眼光总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瞥,戚怀风只好装模作样地撕开了铝箔纸,有一勺没一勺地抿几口。 叶颂挑了挑眉,一边嚼一边看他,咽下去了才说:“大学那会儿,你跟着老谢来看戏,肩膀比我两个宽,现在都瘦得跟我差不多了。” 戚怀风咽了咽,说:“还好吧,没那么夸张……” 他低头扒了两口饭,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吃得格外用心,谁知道叶颂一直盯着自己,也不吃饭。戚怀风只好看向他,说了句:“又怎么了,我不是在吃。” 叶颂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这么怕我做什么,你是怕我……” 叶颂眼睛转了转,故意顿了一下,戚怀风眨了一下眼睛,低下头去拨饭。 果然,就听见他说:“你是怕我告诉谢雨浓吧?” 那个名字,好像还是没办法像蜻蜓点水一样在他的心上掠过去,每一次听见,都好像一根针刺进心脏,心脏会条件反射似的缩一下,随后脑海中出现一些破碎的画面,嘴唇,睫毛,或者鲜红的耳朵,以及那个人雪白的后颈。 第241章 戚怀风缓缓地咀嚼着口中的残渣,一边咽一边又缓慢地眨了几次眼睛。 叶颂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真是不懂你们……” 戚怀风把最后一点残渣咽下去,沉默地想着——我也不太懂我们。 剩余的进食时间里,叶颂没有再说话。一直到乘务员来收完餐具,叶颂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便签纸,他一边写一边说:“本来我不应该告诉你的,这个也是我偶然发现的,但是我感觉我应该还是要告诉你。” 戚怀风听得云里雾里,下一秒叶颂便把写好的纸条塞进了他的口袋。他正要挖出来看,叶颂忽然说:“回家看吧,看完也许你会产生一些新的想法。” 戚怀风愣了愣,呆呆地看向他。叶颂察觉到他的目光,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小声说:“以后他要是问你,你可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 他? 戚怀风还没来得及深想,就听见叶颂又说:“哦,对了,你是不是不知道啊?” “我知道……什么?” 叶颂口吻轻松道:“就是老谢离婚了啊,他现在一个人了。” 戚怀风呆呆看着他,又眨了两下眼睛,等他反应过来叶颂说的是什么之后,他的眼睛大了一圈。叶颂扭头看见他这副表情,忍不住无奈地抿了抿唇,埋汰了句:“你这个信息网真的是不行……” 戚怀风动了动脖子,转头靠回椅背。客舱灯关闭,飞机开始降落,剧烈的压强差让他的耳朵再次失聪,在那静默的一分钟里,他闭上了眼睛。 那些破碎的画面缓缓地在他的脑海中拼凑着,拼凑着。 当他终于看清那张脸的时候,他在心里呼喊过一次他的名字。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第160章 17 有礼貌的陌生人 夜里十一二点的时候,谢雨浓收到詹秋棠的消息,那边说《南禅》没问题了,随时都好开工。谢雨浓看完消息,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他关上手机,想了想,打算爬起来取床头的笔记本电脑。谁知刚刚才翻了个身,就听见身边发出一声小动物似的的嘤咛,谢雨浓扭头看了娇娇一眼,确认她没有醒,才继续蹑手蹑脚坐起来靠在床头,打开了电脑。 电脑的屏光照亮他异常专注的神情,某一秒钟,他的神情忽然有些疑惑。 谢雨浓搓了一下眼皮,确认自己没眼花,才点开了留言栏那唯一一条消息。 「偶然发现这个博客,很喜欢你写的故事,很好奇这些是否是你的亲身经历。」 留言很礼貌也很简短,id也不是谢雨浓见过的id,一串乱码一样的英文字符,甚至没有设置头像,还是原始的灰扑扑的一个小人……偶然发现这个博客?这样的私人网站式的博客,怎么会被偶然发现?莫非…… 谢雨浓拿起手机翻了一会儿,找到管理网站的后台app,果然在新更新的栏目里看到了推荐阅读一栏——所以这个陌生访客很有可能是从后台app的推荐找来的。 谢雨浓放下手机,重新翻了翻自己的博客,粗粗扫过几眼最近发的文章,忽然觉得有些怪不好意思的。这些年他写了无数的故事,有时候为了迎合投资方要求,也不是没写过他自己都懒得再看一遍的肉麻情节,可是都没有此刻来得莫名尴尬。好像偷偷做坏事,结果退出不成,忽然被踩住了尾巴。 本来他有点想要假装没看见,可是心里偏偏很在意,思来想去,还是打开留言板回复了那则评论,不过他只回了一句谢谢,并没有告诉这个礼貌的陌生人博客上的故事是真是假。 18年左右的时候,叶颂想要做一个公益网站,谢雨浓从他那里得知了这样一个可以注册免费网站的地方。有一天,他就自己注册了一个网站,开始在上面记录一些琐碎的事情。一开始是他想到的关于戚怀风的一些记忆的碎片,有的是他们十一二岁的时候,有的是他们七八岁的时候,大部分都是谢溏村的事情,写着写着,不知不觉便写了很多。到后来他翻了翻,决定索性沿着时间线写下去,把后来发生的一切也写了上去。 其实他停止更新已经很久,因为关于那个人的回忆几乎已经被掏空,他也已经无话可说。 直到最近—— 谢雨浓盯着电脑屏幕眨了一下眼睛,他下意识啃咬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聚精会神对着光标闪烁的空白页面看了一阵,最后在屏幕快要进入待机画面的时候,重新敲打起键盘。 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是几点睡着的,谢雨浓醒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取过手机一看,也才六点钟。他把电脑放回床头柜,扭头看了一眼娇娇,迷迷糊糊替她把被子拉了拉,又蒙上被子睡着了。 睡梦中,有稀薄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体上,几乎让人无法分辨真实梦境。谢雨浓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有些熟悉的旧沙发上,睁开眼的话,能看见刺目的阳光射向自己的眼皮,强烈照射让自己短暂失神,再睁眼时视野中有大片大片的白色。他在炫目的白色之中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等到那些光芒变得稀疏,这个人的面孔好像就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皱起眉,努力揉了两遍自己的眼睛,却还是觉得有些模糊,他忍不住伸手去拉那个人,那张脸一下子就逼近到自己眼前,深邃的眉眼只是低垂的,却在他还在迷惑的时候,忽然抬起,目光一眼望穿他,扎进心底。 第242章 谢雨浓浑身一抖,醒了过来,卧室的门被敲得咚咚响。 这一觉睡得确实有些沉醉了,娇娇的生物钟近来因为荔莉拉着她疯狂消耗精力而紊乱,于是三个人不约而同过起了美国时间,等到荔莉察觉到不对来敲门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谢雨浓咽了咽,整理了一下思绪,就着急忙慌抱着衣服去卫生间,荔莉在卫生间外面敲门,问他们早饭吃什么。谢雨浓一边套衣服,一边回她:“我都缺勤一上午了,你还问我吃什么,你带着娇娇去小区门口吃面吧。” 娇娇趴在门上嘴巴贴着毛玻璃哈气,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荔莉伸脚蹭蹭她的小腿,冲她扬了扬下巴,问她:“你爸爸叫我们吃面,你吃吗?” 小姑娘扭头抱住姐姐的大腿,翘嘴巴:“想吃生煎小馒头。” 荔莉弯腰把她抱起来,放在怀里掂了掂,故意开玩笑说:“哦哟,都这么胖了还要吃生煎小馒头啊?” 谢雨浓忽然拉开门,一边整理领口一边瞪了荔莉一眼:“你要不要给这么小的小孩子灌输畸形审美啊?” 荔莉抱着娇娇追在他身后理论:“你不要乱讲好不好,我是出于健康考虑,生煎小馒头很多油的!” “你昨天带她吃肯德基就不油了?” 荔莉心虚地扭头看向娇娇,跟她额头顶额头,咕哝道:“一码归一码么……” 娇娇有样学样:“一码归一码!” 谢雨浓随便抽了一双运动鞋踩了进去,扭头看见两个宝贝又闹起来了,有点无奈,临出门前叮嘱她们:“你们别忘记下午要去新的幼儿园面试,晚饭别等我,我不一定有空,你们在外面吃好再回家。” “知——” 啪—— 荔莉还没说完,门就已经关上了。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紧闭的家门,扭头蹭了蹭娇娇的脸蛋,问:“你爸一直都这么忙吗?那你本来是谁带?” 娇娇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说:“娇娇两岁就上托儿所啦,四岁上幼儿园,平时都在学校里。” “那寒暑假呢?” 娇娇想了想,说:“有时候去外婆家,有时候去奶奶家。” “奶奶家……”荔莉似乎想到什么,问她,“奶奶对你好吗?” “好啊!奶奶给我做鲫鱼豆腐汤喝!” 荔莉无奈地用脑袋顶了顶她的额头,笑道:“你怎么就知道吃啊?” 等谢雨浓匆匆忙忙赶到公司,时间已经将近一点半了。詹秋棠正巧在前台,看见他慌慌张张冲出电梯,衣服却穿的还是昨天那套,于是更意味深长地多看他两眼,冲他吹了个口哨。谢雨浓莫名其妙,打完卡就往里走,詹秋棠紧随其后,八卦道:“不应该啊,你平时可是咱们公司最早到的,怎么今天衣服也不换,还迟到半天,有情况?” 谢雨浓想到早晨那个白日梦,那张脸,身体忽然一僵,匆匆道:“我有什么情况,我都卖身给你了。” “你可少说这样的话,胡杨回头听见了掐死我。” 谢雨浓把包放下,一边脱外套一边嘀咕:“胡杨还敢掐死你,你不掐死他就不错了。” “诶?”詹秋棠靠在他的办公桌前,笑得有些暧昧,问他,“我们夫妻俩床上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雨浓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人在说什么,光天化日就这么没皮没脸! “你疯了吧你!滚滚滚,我要改剧本了!” 詹秋棠哈哈大笑,随手把一个文件袋丢在他桌上,说:“喏,陈力快递来的,里面是一只u盘,应该是《南禅》的初稿,你改吧。” 他打开来检查了一下,正打算插上电脑,手机跳出来一则提示。他匆匆扫了一眼,发现是博客后台app发来的消息。 谢雨浓插好u盘,才取过手机打开了那则提示,点进去之后发现留言板又多了一条最新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跳了两下。他点开那则消息,还是那个礼貌的陌生人,对方在自己今天凌晨发布的最新文章下面留了三个字——早上好。 谢雨浓对着那条信息眨了眨眼睛,想了想,也回了三个字。 「下午好」 第161章 18 特邀嘉宾 既然是双峰写的原稿,内容必然是精彩纷呈,不在话下。谢雨浓大学时上创意写作读过他写的几篇武侠小说,还看过他关于中国武术研究方面的研究论文,只能说能写出好文章的作者一定是有丰厚的基础作为素材库,才能在不经意间为读者提供一个又一个的惊喜。 虽说陈力说得云淡风轻,但谢雨浓通读一遍,《南禅》作为双峰的第一个电影故事,的确装满了双峰的野心。 主角知我意尚在襁褓中时,惨遭灭门,南禅宗师妙方机缘巧合救下这个孩子,妙方教导知我意成人,知我意十八岁那年,决心离开南禅宗,回到出生之地,寻找屠戮自己一族的人。初次踏足江湖的知我意,在莺莺江南之中结识好友秦方言。秦方言师出霞云道,初入江湖决心问鼎武林,谁知武林大会打到第十一位便败下阵来,自觉无颜面对师父,所以流连江南。他得知知我意也是初涉江湖,身上又背如此惊天密案,于是当机立断,决心帮助知我意寻找灭门之人。二人结伴游历,却在一步步接近真相时发现,灭门案身后是江湖与朝堂都最为肮脏而不可诉与人听的密辛。害人者固然有罪,亡者却也并不全然无辜。 第243章 谢雨浓一边转录稿件,一边脑海中已经隐隐有了知我意的轮廓。他是个青年武僧,身上背着血海深沉,所以性子自小便深沉不少,滔天巨浪般的江湖之中,他与好友历经艰险为了寻找事实真相,可是当真相就摆在眼前之时,他又开始怀疑,难道自己苦苦追寻的善恶其实从根本就是错的。 雷雨夜,知我意跪倒在泥泞的乱葬岗间,手中捏着记录真相的血书,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他的茫然,悲伤,愤恨,怨怼,也不过随着雨水一齐而去了。 谢雨浓微微眯起双眼,抽了一根烟咬在嘴里,尼古丁淡淡的气味把他从想象中短暂剥离出来。他往后靠进椅子里,仰天望着工作室的天花板,发呆似的眨了几遍眼睛。 “不行啊……” 脑子里全是戚怀风的脸。 虽说编剧能够想象着男主角的脸来写本子固然也是好,但是过分跟男主角共情,下笔未免有失公允,说不定自己也不知道就不小心剥夺了别的角色的光彩。可是说实在的,知我意的形象又确实跟戚怀风挺像的,特别是眼神,谢雨浓闭上眼睛就能想象那双如同冷兵器般锋利的眼睛,那样的敏锐,那样的冷漠,那样与生俱来的决绝。 他睁开眼睛,用牙齿咬到烟丝的部分,嘴巴里尝到一些苦味,才把烟拿掉丢在桌上,想了想,拿起手机拨通了詹秋棠的电话。 手机铃响了一阵,詹秋棠才接起电话,谢雨浓不等他说话,先开口道:“《南禅》我一个人弄不了,你跟我一起吧。” “别闹你……” 谢雨浓浑身一震,啊了一声,才听见詹秋棠说:“不是跟你说,嗯,你说什么来着?《南禅》一个人弄不了?” 谢雨浓默了默,听见对面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弄得他浑身蚂蚁爬一般,也没心思说正事了,只好说:“你明天来了我跟你讲吧,你们,呃……继续。” “你——”詹秋棠刚说了一个字,电话那头忽然传来胡杨铿锵有力的一声吼,“谢老弟,谢了啊!” 谢雨浓皱着脸闭了闭眼,把手机拿远了一些,电话就此挂断。 今天肯定是写不了了,谢雨浓对着电脑又发了会儿呆,忽然想到什么,又打开了自己那个私人博客,果不其然,留言栏处又有一个小红点。他点开一看,那个人竟然在催更,问他什么时候更新。谢雨浓腹诽道自己又不是在写小说……可是这名网友也并不知道博客里的事都是真实故事,所以可能在对方眼里这就是个连载小说吧。 既然是连载小说,那肯定就有结局,所以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你所期待的结局是什么样的呢?是皆大欢喜的happyending,还是令人唏嘘的badending呢? 谢雨浓对着那则消息发了会儿呆,最终没有回复。什么结局,他哪里知道什么结局,也许这就是结局也不一定。 离开公司之前,他给荔莉发了消息,荔莉说幼儿园面试很顺利,娇娇和她吃了咖喱饭,现在已经回家了,在看电影,随之附上一张照片,谢雨浓放大了角落,果然看见桌上散着几粒爆米花。他无奈地笑了笑,回复说,自己晚点回去,要是困了就洗洗先睡。 等到他坐到车里,荔莉才回过消息,谢雨浓打开来一看,是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对着镜头龇牙咧嘴的一张自拍,配文,已经刷完牙啦,请小雨爸爸放心! 谢雨浓想了想,回了她四个字,值得表扬。 他把手机关上塞进包里,驱车往longblue去。longblue是一家富民路上的爵士乐小酒馆,每周五到周日三天都有酒吧驻唱,谢雨浓之所以会知道这里,是因为阿明从金阁出来之后,到这里做了主厨,如果不是longblue,谢雨浓不会知道阿明原来会做那么好吃的西班牙菜。捧场去过一次之后,谢雨浓偶然爱上了那边的店长特调,如果有空,他就会去小酌一杯。 今天是周五,托荔莉的福,他还能赶上一次live。 谢雨浓找了个地方停了车,刚走到马路对面,就碰见开门倒冰块的酒保小哥,他见到谢雨浓很高兴,大幅度挥了挥手,隔着大马路喊了句:“谢老师!” 他这一喊弄得许多人都望过来,谢雨浓怪不好意思的,轻轻摆了摆手,说:“哎,你好,你好……” 酒保小哥又冲他使劲招招手,讲:“谢老师,快来呀,要开始唱歌了!” 谢雨浓不禁露出一抹苦笑,为避免更引人注目,只好匆匆穿过马路,钻进店里了。 近来天气转暖,上海的俊男靓女们纷纷展露出春天应有的风采,轻装上阵,酒吧里虽然开着暖气,但谢雨浓看见那些穿着露背大吊带的姑娘们,还是忍不住替她们寒得咬了咬牙。他找到吧台自己喜欢的老位置坐下,还没说话,酒保小哥就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店长特调!” 谢雨浓笑笑,喝了口柠檬水,说:“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酒保小哥一边擦杯子一边满面春光地讲:“你不知道,我今天见到我男神……” 他脸上写满了心驰神往两个字,谢雨浓忍俊不禁,说:“我倒没看出来你这么少女心?” “谢老师,你不知道他……”酒保小哥放下杯子,正欲说什么,眼睛好像看到什么,忽然一亮,望向乐池,兴奋道,“要开始了!” 谢雨浓放下水杯,顺着他的眼睛望过去,看向乐池—— 第244章 与平时不同,没有小号,也没有萨克斯风,吉他贝斯手也全然不见,乐池的中央,只有一个抱着吉他的年轻男人,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破洞深灰色毛衣,脖子上挂了一些银色的链子,灯光一照,折射出柔润的光泽,使他看起来神采奕奕。 谢雨浓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这个人戴了半张白色面具,遮住了眉眼,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熟悉。 他微微往后仰了仰,问了句:“你们爵士乐吧改唱民谣了?” “哎呀,你听嘛……” 谢雨浓心里犯嘀咕,端起柠檬水正要抿一口,面具之下那双眼睛,忽然抬了起来,穿越旖旎的光线与窃窃私语的人群,准确无语抵达他的眼底。他愣了一下,眼睛陡然放大了一圈,在他还没来得及张口的时候,那个人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你的……”他看向自己,微微迟钝,在某个瞬间忽然勾起嘴角,随后轻轻闭上双眼,弹响了木吉他,“……眼睛,像颗水晶通透。” “里面有一个无穷无尽的宇宙 小小的你 在你小小的梦里 把我所有大大的事情都吹进风里 我为我将对你撒的谎先跟你道歉 当你发现黑白不是那么的分明 世界 不是那么的公平 别太失望 我讲的是个梦想 不用太听我们的话 不要让任何人告诉你 你该怎样对待世界 或它该怎对你 要跟现在一样随心 让你的眼睛和心依然纯净 可惜世界不及你好 原谅我们 我们都还在找 而时间它只负责流动 不负责 育你成长 不过你只需要倾听 倾听……” 他的眼光又是那样,像这个夜里偶然落下的一点星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谢雨浓感觉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只不过是一点温柔罢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他笑了,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把那最后几个字唱了出来。 “倾听你的心。” 只不过是一点温柔罢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为什么眼睛总是,不自觉地跟着他在走呢。 谢雨浓,为什么只要是他出现的地方,就看不到其他人呢。 【作者有话说】 歌曲来自陈奕迅的《baby song》,所以这位神秘嘉宾,为何要唱《baby song》呢…… 第162章 19 一千零一夜想念 “他怎么会在这……” 酒保小哥把酒推到他的手边,就听见这样一句话。 “诶,谢老师,你认识啊?” 谢雨浓被酒保小哥的声音拉回现实,吉他声停止,小酒馆内爆发出一阵欢呼与掌声,他快速地扭过头喝了一口酒。 今天的特调是酸口的。 酒保小哥一边擦杯子一边心驰神往道:“太帅了,唱歌也这么好听,不愧是我男神。” 谢雨浓默了一阵,还想再回过头去确认一眼,却发现舞台上已经换了一群穿着黑色小礼服的男男女女,萨克斯风贝斯钢琴,该有的一个不少,刚才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早就不知所踪。他正出神,忽然就被拍了一下肩膀,下意识扭过头去,他要找的白色面具不就正在眼前。 “啊!男神!你今晚好帅的!” 酒保小哥的眼睛几乎就要掉星星出来了,谢雨浓咽了咽,还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眼看着对方抿住嘴唇对自己笑了一下,眼睛在小酒馆暧昧的灯光中显得格外明亮,随后那样明媚的眼光就擦着自己的脸庞过去,那人的身体贴近了些,柔软的毛衣因举手投足悄悄蹭过他的耳畔。谢雨浓下意识捂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下一秒,对方就摸着吧台在他身边的位子坐下了,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可能只有五厘米,或者更近。 他的目光又透过面具悄悄扫过来,不过只是似有若无的几下,随后就转头去看酒保小哥,声音很温和:“谢谢……给我一杯柠檬水就好。” “啊?男神,你不试试我的手艺啊,我很会调酒哦!” 谢雨浓听见酒保小哥发嗲,忍不住面上一红,轻轻咳了两声,未掩尴尬,又抿了一口酒,还是好酸…… 那暧昧不明的目光似乎又投了过来,谢雨浓不知道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只是听见他轻笑了一声,对着吧台里头讲:“不喝了,还要开车,你老板呢,叫我来唱歌,自己怎么没在。” 酒保小哥利索地递上一杯柠檬水,唉声叹气道:“哎呀,本来今天老板生日,应该早就到了,我也不知道他……” 谢雨浓愣了愣:“你们老板是谁?今天他生日?他生日为什么……” 他下意识扭头看向那张白色面具,却在还没来得及分辨他的神色的时候,被一阵欢呼打断。 “happy birthday to myself!” 比起人,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阵炫目的彩带纸花,落满了拥挤的小酒馆,靠门口的座位中有一个穿红色吊带衫牛仔裤的漂亮女孩儿率先站起来,拥住了门口那个先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男人。谢雨浓听见年轻男女们起哄的欢呼和口哨,显然事主也很乐意陪玩一次,他一挥手,爵士乐团忽然响起了欢快的音乐。谢雨浓再回头去看他的时候,正好看见他的嘴唇刚刚离开那女孩儿的脸颊。 看来息影多年,他帅气依然,且兴致不减。 第245章 “曲……如琢。” 他听见身边的人说:“带我入行的人,生日给他唱首歌,不过分吧?” 谢雨浓看见他抿起的嘴角,心跳不知为何就漏了一拍。 曲如琢同每一个祝他生日快乐的男男女女亲吻拥抱,一路接受了不少鲜花祝福才转到吧台前。他把那寥寥几支玫瑰和雏菊放在吧台上,靠在桌边利索地用眼神扫了一遍二人,随后扬起嘴角,打了个响舌,说:“怎么样,跟我楼上坐坐吧,二位?” 酒保小哥探出个脑袋,好奇道:“老板,原来你认识谢老师啊?” 曲如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谢雨浓,随后讲:“我不怎么认识,但有人认识。” “啊?” “啊什么啊,弄几个shot上来!” 说完,曲如琢就在楼梯扶手上甩下风衣,随便在吧台抓了一杯威士忌就蹬蹬蹬往二楼去了。小酒馆的灯光暗下来,聚光灯打亮乐池,只有人的一双双眼睛如同星星一般闪烁着与摇曳的浪漫烛火同在。谢雨浓听见清脆的磕碰声,他看见手边多了一只白色面具,再抬头时,那个人深邃的眉眼已然毫无遮挡地袒露在自己的面前,就在今天早上,他还到过自己的梦里。 梦里,他离自己那样近,近得只消一个吻,就能吃掉自己。 戚怀风有一张凛冽的面孔,在荧幕上,他看起来不近人情,像一片一片锋利的岩片组成的一个人,每当他直视镜头,那种虚假的注视就引得人的心脏一阵钝痛。 这是他们分开以后,谢雨浓在电影院里才发现的事实。 他从不知道戚怀风的目光是那样的。是否是他每每注视自己都过分温柔,才叫自己得意忘形,在这段感情之中为所欲为。 就像此刻,晦暗的光芒之中,他望向自己,无端竟有两分深情意味。 谢雨浓耳朵发烫,他别开目光,讲:“你去吧,我跟他也不熟,我只是认识这里的厨子。” 他的手忽然被拉住,对方的手指依然像他们交插相握的数百次那样冰凉。谢雨浓本能的浑身一僵,就听见他说:“再不上去,灯亮了,我就要被发现了。” 心跳,咚咚,咚咚,重叠了他们跃上木制楼梯的脚步声,谢雨浓茫然地仰头看他,目光掠过二人牵住的两只手,无端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的某个雨天,他们也是这样牵着手,在雨中奔跑,泥水溅在他们的小腿肚上,细碎的小石子割伤了他们脚。 当时不知道,他们会牵着手一起跑进大雨淋漓的人生,各自带着满脚伤痕离开那场永不完结的雨。 “谢老师,还认得出我吧?” 谢雨浓怔了一下,抬头看向眼前的人,眨了几下眼睛,才清醒不少,礼貌回道:“当然,曲老师,您的电影我看了不少。” 曲如琢哈哈大笑,拍了拍沙发示意他们随意入座,自己叼了根烟,才说:“你可别说这话恭维我,这些年过去,走在路上都没人认得出我了。” 谢雨浓笑笑,摸着沙发坐到了里边些,戚怀风依然在离自己五六厘米远的地方坐下了,沙发凹陷的时候,谢雨浓感觉自己的心也往下坠了一下。 他听见戚怀风开玩笑似的抱怨:“你去哪里了?叫我来唱歌,人不在?唱给谁听?” 曲如琢端起威士忌饮了一口,皱着眉无奈道:“我被我爸妈扯住后腿啊!硬要给我介绍一个什么世家小姐……” 他目光一转,看了一眼谢雨浓,才盯着戚怀风笑道:“什么叫唱给谁听,这不是有人听了?况且,你也未必唱了生日歌。” 戚怀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寿星不在,唱生日歌干嘛。” 曲如琢没再理他,转头看向谢雨浓,问了句:“谢老师,经常来我们店?我看酒保小哥跟你很熟。” 谢雨浓忽然被点名,有种被班主任捉住小辫子的不安感,局促地回答道:“哦,那个……贵店之前新招的主厨是我的朋友,我过来吃过一次,呃……店长特调挺好喝,后来就一直来……” “啊!那个!”曲如琢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阿明那个爱喝店长特调的朋友!” “对的……” “我说谁这么有品味!爱喝我琢磨的酒,原来是我们谢老师!” 谢雨浓尴尬地笑笑,不知道接什么话,正巧碰到酒保小哥上来送酒,他简直如临大赦,恨不得帮人家布餐。酒保小哥一边摆东西,一边笑:“谢老师,我来就好了,你这样帮我忙,我反而手忙脚乱的。” 谢雨浓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又悻悻坐了回去。曲如琢的目光一直饶有兴致地在他们二人之间游离,可能是看出谢雨浓的不自在,曲如琢扭头跟戚怀风搭起话来。 “陈力的片子定了没有?” 戚怀风似乎看了一眼谢雨浓,才说:“定了,现在在弄剧本,交给詹秋棠工作室来弄。” 他刻意没讲谢雨浓的名字,谢雨浓也明白是为了少让自己被迫参与话题,可惜这样显而易见,弄得自己更加尴尬了。见曲如琢向这边投来目光,谢雨浓只好抿了口酒说:“《南禅》是我在跟,大概再有两三天吧,就能出初稿了。” 曲如琢赞赏道:“谢老师这两年在业界很出名啊,从《夜奔》开始,出品必属良品。” 谢雨浓听见《夜奔》两个字,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 第246章 戚怀风忽然问:“我听说那姐想找你带带尚磊。” 曲如琢大手一挥,讲:“那臭小子……讲起来我就来气,看了我两个剧本,都跟我说演不了,他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啊?谁挑谁?” 戚怀风轻笑一声,谢雨浓看过去,发现他脸上的神情尤为放松。 “你要这么说,我倒能听出来你挺喜欢他的,尚磊容易恃宠而骄。” “烦的要死,小孩儿……”曲如琢骂骂咧咧的喝了口酒,才讲,“那云那边怎么个情况,到底——” 说话声戛然而止,谢雨浓呆呆抬头看过去,才发觉曲如琢匆匆瞥了自己一眼,正看向戚怀风。谢雨浓一下明白过来意思,正要站起来,腿就被按住了。戚怀风的手掌握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摁了摁,随后才听见他说:“可以说,小雨不是外人。” 曲如琢显然被这个“不是外人”几个字给吸引了,更加无所顾忌地多看了谢雨浓两眼,才继续道:“那云说查到了薛慕容在渣打有一个不正常户头,估计跟她那个哥哥有关系。” 戚怀风皱了皱眉,问:“洗钱?” 曲如琢冷笑了一声,讲:“不止哦,只不过我还没找到确凿的证据……” 谢雨浓忍不住看向曲如琢,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曲如琢敏锐察觉,对他笑笑,解释道:“我与薛慕容也有些陈年的恩怨。” “什么恩……” 谢雨浓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多问,于是赶紧住口。曲如琢听见了倒不以为然,他叼着烟躺回沙发里,缓缓吐出一口烟,袅袅的烟雾在空中纠缠着,而他仿佛正眯着眼透过烟雾看见什么。 他说:“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个……很爱的人,有一天他消失了……前两年我才知道,他消失前曾经见过薛慕容。” 谢雨浓一怔,问:“他也是圈内人?” 不知道为什么,谢雨浓总觉得曲如琢脸上有些苦笑,他说:“算是吧,当初我们两个一起跑龙套,每天不是演尸体就是演灰头土脸的小兵,最苦的时候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来,两个人光着上身蹲在楼道里抽一支烟,当初想,要是做了大明星,第一个事就是要买一个我们自己的家……” 谢雨浓沉默地听着,目光却不自觉轻轻瞥向专注聆听的戚怀风,他想到他们曾经也有过一个自己的家,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房间中陷入短暂的沉默,曲如琢不再讲了,又过了一阵,他又忽然问:“小七,知道我为什么开这家酒吧吗?” 戚怀风顿了顿,问:“为什么?” 曲如琢扭头看过来,他的神情看起来既明亮又忧伤。 “他喜欢韩国烟,喜欢干炒牛河,还喜欢爵士乐,他说有一天一定要去新奥尔良听最正宗的爵士乐……黑人唱的那种。” 曲如琢转过头去仰面看着天花板出神,吸完一口烟,手臂便失力似的垂在沙发边上,他又喃喃的念了一句什么,虽然很轻,但谢雨浓听清了。 “我多期待他有一天能走进这家店。” 谢雨浓垂下眼眸,余光瞥见戚怀风还搭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只手。他明白曲如琢说的那种心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好希望每天醒来一切都是假的,他一睁眼就回到密云路那个旧旧的小房子里,他睁开眼会看见戚怀风在摸着自己的头发在看书,夕阳的光将整个卧室照得像一块融化的橘子慕斯。 曲如琢会在多少个夜晚,想起自己跟那个人光着半身在楼道里抽同一支烟的画面呢? 也许是每一天。 有时候,闭上眼就是他的身影。 他想起自己在日记上写上那句话的时候,他写到——我在日记里写恨他,可我知道我爱他。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会痛恨自己跟戚怀风分享了同一个人生,痛恨戚怀风教会给他什么是爱,如果没有戚怀风,他就什么也不会知道,就此荒芜一生也好。 可是也他知道,那都是谎话,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依然会爱上戚怀风,依然会期待他出现在自己的人生里。 谢雨浓盯着他的手,心脏有一瞬的钝痛,他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第163章 20 kiss.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曲如琢早就喝得不省人事,戚怀风和谢雨浓才下楼去找酒保小哥。驻唱已经退场,店里不乏微醺的年轻男女,戚怀风为掩人耳目,还是戴了个口罩下楼。谢雨浓看他这样,故意走在他前面,想帮他遮挡一下。 酒保小哥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马上钻出吧台来看了,见他们二人下来,没见自家老板,心里也有数了。 他抱歉道:“我家老板又喝多了吧?二位放心走吧,我上去收拾就好了。” 谢雨浓点点头,又说:“那个,帮我跟阿明说一声,我先走了。” “嗳,谢老师,后厨正要下班呢,我去给你叫阿明,你们说两句再走吧。” “啊,那好,我就在这里等他。” 虽说谢雨浓偶尔也来longblue,但是因为走得早,这里的last order又是十一点半,所以只有第一次来试菜见过一次阿明,后来两个人也没碰见过,总是托酒保小哥问候一句。今天正巧有机会,见一面也好。如今的谢雨浓,早就离金阁的日子很远了。 因为连轴转不得不靠阿明喂的芥末章鱼提神的时光,现在想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第247章 “阿明是谁?” 谢雨浓愣了一下,看向身旁的人。他不由眨了一下眼睛,脑中忽然浮现挂着老灯泡的金阁后门小巷,他和他,曾经在那里拥抱,接吻,坦露心迹。 谢雨浓回过头来,又眨了一下眼睛,说:“没什么,以前金阁的同事。” “金阁?”戚怀风诧异了一瞬,随后似乎想起来什么,抱歉道,“对不起,我竟然忘记了,后厨的那个学徒吧?” 谢雨浓点了点头:“没什么,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他感觉到戚怀风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嘈杂的酒吧里,身旁的这个人的呼吸声却为何这么鲜明。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身上,谢雨浓感觉得到。 “小雨……” “老谢!” 他的声音被盖过去了,他要说什么? 谢雨浓的耳朵动了一下,短暂停滞了一秒,不过还是走向前去同阿明打招呼。 当初在金阁学厨的时候,阿明还是个总被厨师长训得说不出话的小毛头,现如今他穿着一身漆黑的工作服,黑衬衣黑色长围裙,看起来颀长挺拔,完全是个独当一面的主厨模样。他见到谢雨浓似乎很高兴,一张嘴总是咧着笑,合不起来,于是又有两分过去的稚气。 谢雨浓跟他拥抱一下,才说:“阿明,好久不见。” 阿明笑得很潇洒,开玩笑说:“也不是很久,你才吃过我炸的薯条。” 谢雨浓松开他,打趣道:“你如今派头很足了。” “那是……”阿明露出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眼睛瞥见他身后还有个人,定睛一看,不由惊讶地张了张嘴,“欸,你不是——” 谢雨浓顿了顿,后退了一步,答道:“你还记得他啊,我朋友。” “对对对,现在不一样了……” 阿明大约想说两句夸赞的话,可见场合也不合适,所以没再说什么,只是对戚怀风点点头。戚怀风的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地也点了两下头。 谢雨浓扭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头对阿明说:“我也该回家了,下次有机会再见。” 阿明点点头,笑道:“好啊,下次再见。” 谢雨浓对他摆摆手,扭头差点撞在戚怀风身上,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一眼,戚怀风才转过身去,与他一前一后出了店。 酒保小哥钻出吧台,看着二人的背影,用手臂碰了碰阿明,问:“谢老师和我男神很熟吗?” 阿明笑笑,只说:“那你得问他们。” 凌晨正是附近的叫车高峰,不单是网约车,也包括代驾,谢雨浓站在路边叫了好一阵,软件都不应答,呼叫预计时间总是在增加。他想了想,决定先打个电话给荔莉。 “要我送你吗?” 谢雨浓怔了一下,扭头看向身边——戚怀风正看着自己,他没有走。 春夜和煦流动的风掠过二人的皮肤,橘黄色的路灯融化在戚怀风的身上,那些适宜的光与影好像温柔的流水从他的脚底倾泻而出。 谢雨浓呆了呆,才勉强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道:“不,不用……那个,我在叫代驾,你回吧,你不是开车来的吗……” “小林送我来的,我没开车来,我帮你开回去吧,我方便。” 谢雨浓愣了一下,想起他与酒保小哥的对话:“那你刚才为什么……” 戚怀风好像没听见,扭头四顾了一下,问:“车在哪儿呢?我送你吧。” “车在……” 谢雨浓怔怔地看向他,发现他躲闪的目光,偶尔擦过自己的眼睛,却始终不敢看自己……心里好像有一根针忽然落了地,叮的一声,响了一下。谢雨浓感觉自己的面颊有些发烫,他匆匆低下头,从他身边穿过,说了一句:“跟我来。” 擦肩而过时,戚怀风看见他的专注看着地面的眼睛,那一瞬间,总觉得时光倒流,回到他们十几岁的时候。 有许多话,拐弯抹角都没有说,可是你总是明白我。 戚怀风钻进车里,熟稔地系上安全带,他看见谢雨浓在另一侧踌躇了一下,才从后面回到前面,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他在黑暗的车内轻轻抿了一下嘴唇,随后才打开导航,问谢雨浓输哪个地址。 戚怀风按他的意思点了一下“家”,瞥了一眼目的地,便发动了汽车。 “你住在徐汇啊。” 谢雨浓感觉身体有些僵直,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戚怀风的话,停滞了有四五秒,才说:“啊,奥,是,是的……离工作室近。” 戚怀风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挺好的,不会花太多时间在通勤上。” 话一说完,又无话可说。谢雨浓忽然感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底为什么就鬼迷心窍让戚怀风送自己回了家,如果没有让他送自己的回家,现在也不至于两个人尴尬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现在……一个人住?” 谢雨浓大脑空白了一瞬,心里的紧张忽然就解除了,他低头看着膝盖,回道:“我和我女儿住。” 自己到底又在期待什么,紧张什么呢,时过境迁,事情早就不是当初那副单纯的模样了。 戚怀风感觉到他异常的沉默,余光多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谢雨浓回过神来,笑了笑,说:“没什么。” 接下来便一路无话,也许是晚上饮了些酒,又或者是戚怀风开得过分平缓,后面的路,谢雨浓总是昏昏欲睡。 第248章 戚怀风按照导航提示,在小区内某一处停了下来。他探头望了一眼眼前的公寓楼,看出这应该是一所单身公寓,单身公寓一个人住还好,带个孩子是不是有些勉强……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预备扭头叫谢雨浓,一转头却看见对方安静地靠在车座内,面孔朝向自己的这一面,柔顺的黑发之下,薄薄的眼皮紧闭着,本来有些苍白的面色,因为睡熟了,面颊上反倒流露出一些浅浅的绯红。 不知道他梦到什么,眼皮之下,眼球似乎动了动,以至于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要说什么,戚怀风忍不住靠近了一些,却总是听不清,于是只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他的鼻尖对着自己的鼻尖,炽热的呼吸扑在他的唇峰上,酒精特殊的芳香气钻进鼻腔,萦绕着他们。 “怀……” 戚怀风的眼睛眯了眯,抿住了嘴唇。 “……怀风。” 就算梦到过千万次,醒来之后,他也不会出现眼前。可是为什么这一次…… 谢雨浓缓缓睁开双眼,暧昧模糊的光影之间,他的眼睛低垂着,像一种怜爱,霜一般落在自己身上。 可是为什么这一次,他近在眼前。 谢雨浓伸出手在他脸庞的轮廓附近停下,抚摸一捧光一般虚虚托着这个一触即碎的幻影。呼吸腔内因酒精高热的气息烧晕了他的思绪,他下意识探头贴过去,闭上了眼睛。 假的也好,请给他十秒钟就好。 当他们的距离贴近为零的时候,谢雨浓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对方本来低垂的眼眸忽然抬起,目光像箭一般直截了当地射入他的心底,他后退不及,后脑勺被手抵住,轻而易举就被撬开嘴巴,唇齿磕碰着,在柔软的舌头侵入之时慌乱地不知如何躲避。 什么幻影—— 谢雨浓的肩膀都不自觉耸起来,手掐住对方的肩膀,整个人都是麻的。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手越掐越深,戚怀风忽然就放过他,两个人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失神相望。谢雨浓茫然地看着他,看见他复杂的眼神在夜色中跳动闪烁,也看见他嘴唇上覆着的薄薄的透明水渍,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事实—— 他和戚怀风接吻了。 【作者有话说】 风哥:想不到老婆主动亲我,谢谢各位乡亲父老(发喜糖 第164章 21 说到宵夜就是泡面 “我——” 鸣笛声惊醒了二人,戚怀风扭头看了一眼,耀眼的车灯照得人睁不开眼,谢雨浓的脸顿时红透了,他回过头紧紧贴着车座,攥紧了安全带,催促道:“往,往右,开进地库。” 戚怀风磕磕绊绊答应了两声,往一边开去给后面的车让路。 等车刚刚卡进停车位,谢雨浓就立刻开门下车往电梯口冲了过去。戚怀风愣了一下,赶紧下车叫住他:“哎!车钥匙!” 谢雨浓在心里叫了一天老天爷,然后硬着头皮低下头又跑了回去,迅速从戚怀风手里夺过车钥匙,转头又跑了。戚怀风眼看着他冲进电梯之后疯狂按关门键,然后电梯门缓缓合上,b1层转为1层,随后一层更高一层。 戚怀风摸了摸鼻子,双手插到牛仔裤口袋里,不自觉笑了一下。夜里有点冷,他耸起肩膀在车库里缓缓地走着,又哼起那首《baby song》的旋律。 谢雨浓一直到关上自家的门,才有一种警戒解除的感觉,他靠在门板上,忍不住狠狠砸了自己两个脑瓜,埋怨道:“都怪酒……” “小雨?” 谢雨浓身体又是一僵,抬头看见荔莉穿着一条睡裙立在沙发边,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他忍不住咽了咽,心虚地答应了一声。 荔莉揉了揉眼睛,讲:“站那儿干嘛啊,快洗洗睡吧,娇娇已经被我哄睡了。” “奥……奥,谢谢。” 他蹬掉鞋子,把车钥匙放在鞋柜上,身后传来叮咚水声,他扭头看过去,水声戛然而止,荔莉正端起水杯要喝,可能是察觉到谢雨浓的目光,她顿了一顿,目光投了过来。 谢雨浓浑身一震,匆匆要往洗手间去,抬脚还没走上两步,手腕一紧,被拽住了。 荔莉端着水杯凑到他跟前,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看,眼中已经没有睡意,昏暗的夜色中,荔莉像一只敏锐的猫,她很快就嗅到空气中残存的淡淡的酒味,以及不该出现在谢雨浓身上的陌生香水味。 荔莉抿唇笑了一下,问:“你去哪儿了?老实交代!” 谢雨浓咽了咽,刻意回避她的眼神:“没去哪儿啊……就去喝了杯。” “喝了杯……”荔莉的声音缓缓的,好像在考察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跟谁喝的?喝交杯酒啊?靠这么近?” 谢雨浓忽然汗毛都立起来了,不敢置信地盯着她:“谁,谁说我们靠得很近了!” 荔莉了然道:“哦……看来真的靠得很近,和戚怀风?” “……你不要乱讲好不好。” 荔莉松开他,摇头晃脑地端起水杯:“到底谁乱讲,我可不知道。” 谢雨浓眯起眼,沉默地看着她抿了一口水,眼睛却始终盯着自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水杯离开嘴唇,荔莉抱着手臂又看了他几秒,漫不经心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可睡觉了啊。” 说完,她还真的扭头做出一副要走的架势,谢雨浓拉住她,讨饶道:“我说我说,你轻点,别把娇娇吵醒了……” 第249章 “她醒不了,她晚饭吃了不知道多少焦糖爆米——” 谢雨浓眯起眼睛盯着她,她不自在地咳了咳,含糊过去:“你饿不饿,喝完酒最饿了,我给你煮个方便面……面呢,放哪儿呢……” 谢雨浓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后把风衣脱在椅背上,撸起袖子往厨房去了。 最终两碗方便面还是谢雨浓煮的,两个人没有坐餐桌,而是点了个蜡烛在客厅的小茶几上,就着细微的烛光,盘腿坐在沙发床上,一人端了一碗面,准备开启夜谈。 谢雨浓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今晚的经历,当然不可避免地错过一些重要部分,但这都不妨碍荔莉进行阅读理解。荔莉吸溜着方便面,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谢雨浓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提醒她:“你轻点好不好,把娇娇吵起来了一会儿。” 荔莉嚼吧嚼吧,咽下去了才问:“所以是他送你回来的?” 谢雨浓默默咬了一根面在嘴巴里,面上有点烫:“嗯……” “我懂了。” 谢雨浓看她一眼:“你又懂了,你懂什么了?” “我当然懂了!”荔莉把面碗放下了,抽了张纸巾随便擦了擦嘴巴,“我告诉你,他想追你!” 谢雨浓嚼了嚼,竟然出乎意料地没立刻否认,也放下了面碗,踌躇了一下才说:“可,可我都结过婚了……我都已经有女儿了啊。” 荔莉看见他的反应,愣了一下,歪了歪头看他:“你这反应怎么回事,你知道他要追你啊?” 谢雨浓看着她的眼睛,默默眨了眨但没说话,荔莉无语了,忍不住大声了一些:“那你这么好的机会,不叫人家上楼坐坐!” “嘘!嘘!” “好好好,我轻点……” 谢雨浓无语地看着她,说:“我叫他坐什么啊,你就睡在客厅,房间里还有个小姑娘。” 荔莉顿了顿,又说:“那你不会拉他去别的地方坐一坐啊。” “哪里坐?大半夜的。” “比如,比如……”荔莉思索了一下,认真提议,“酒店啊什么的……” 谢雨浓睁大眼睛,磕磕绊绊道:“你胡,胡说八道什么呢你……” “你一个成年人,你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好不好?” 谢雨浓感觉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烫,脑海中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戚怀风近在咫尺的挺拔鼻梁和精致的眉眼,嘴巴里好像还残余着对方的温度似的……他甩了甩脑袋,口不择言:“我没有欲望,我没有,你自己有欲望,不要带上我。” 荔莉伸出脚丫子挤了他一下,瞪他一眼,又端起面碗喝了一口汤。 咔哒—— 两个人的脊背都是一僵,相看一眼,缓缓往卧室门口看去——娇娇穿着棉毛衫棉毛裤,一边揉眼睛一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姐姐,我想尿尿……” 娇娇揉了一会儿,没听见声音,这才放下手,结果看见爸爸和姐姐坐在沙发上,一人端着一只碗呆呆看着自己。 她忽然就醒了:“爸爸,你们怎么可以吃独食!” 谢雨浓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看向荔莉:“你都教她什么乱七八糟的。” 荔莉放下面碗,讪讪道:“我也没教啊,她自己就学会了……来,姐姐带你上卫生间……” “我也要吃面!” “吃吃吃,先尿尿先尿尿。” 谢雨浓只好爬起来,又上厨房煮了半板方便面。 十分钟后,客厅的灯亮了起来,两个大人转移阵地,趴在桌上看着小姑娘快乐地吸溜面条。荔莉看娇娇吃得香,忍不住吧唧吧唧嘴巴,刚要说什么,就被谢雨浓堵了回去:“你不准吃了,积食。” 荔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活该你找不到男朋友。” 说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娇娇,小姑娘专心致志地跟筷子缠斗吃面,压根儿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谢雨浓心有余悸地看了她一眼,两个人继续老老实实趴着,没再说话。 小姑娘吃完面条,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巴,愉快地宣布:“我吃完啦!” 荔莉拍拍手,鼓励道:“娇娇真棒,这下可以睡觉了吧。” “姐姐,什么是男朋友啊?” 谢雨浓收碗的手一僵,睁大眼睛看着娇娇,娇娇天真地眨眨眼睛,看看姐姐,又看看爸爸,又问了一遍:“爸爸要找男朋友吗?男朋友是什么?” 荔莉与谢雨浓交换了一个眼神,清了清嗓子,斟酌道:“呃,娇娇啊……男朋友就是,男性朋友,就好像你爸爸是姐姐的男……男性朋友一样。” 娇娇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随后道:“那爸爸有很多男朋友,比如陈叔叔,梁叔叔,还有詹叔叔。” 荔莉皱了皱脸,尽量克制自己不要笑,努力解释道:“娇娇,也不是这样……你以后长大就知道了。” 娇娇好奇地仰头看着爸爸,问:“爸爸,那娇娇以后长大也会有很多男朋友吗?” 谢雨浓一时语塞,嗯了两声,又觉得不大妥当,补充道:“那,那个娇娇,这些事以后爸爸会跟你解释的,你先睡觉好不好?” “好,娇娇要睡觉,”小姑娘自顾自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边往房间走,一边念叨着,“睡觉了就会长高高,长大了就可以有很多男朋友了。” 荔莉没忍住笑了出来,打趣道:“你女儿志向远大。” 第250章 谢雨浓一边收碗筷,一边埋怨地看了她一眼:“还不是你乱说话……娇娇,等爸爸带你漱个口再睡觉!” 等安顿完娇娇,早就凌晨三点多了,荔莉迷迷糊糊又钻进被窝里,忽然听见什么响了一声,她钻出来看了一眼,是沙发床上谢雨浓落下的手机。正巧谢雨浓从卫生间出来,荔莉提醒了他一句有新信息。 谢雨浓哦了一声,心想这个时间谁会给自己发信息,拿起来一看,是自己博客的后台又响了。他猜到是那个陌生人又发了留言来,没想到这个人这么锲而不舍…… 他点开小红点,看见对方刚刚留下一则消息,就两个字,晚安。谢雨浓有点莫名其妙,顺手回了个晚安过去。 累了一天,谢雨浓太困了,根本没空细思为什么对方会在这个时间给自己道一声晚安。 第165章 22 出门在外哪有不拼桌 周末原定计划是去看房子,谢雨浓预备还是在徐汇找一个,否则上海的早高峰实在很难让他准时打卡,更何况下周开始他还得接送娇娇。荔莉在车上听完他的打算,倒是表示自己可以接送娇娇,反正自己最近也是闲着。 谢雨浓这才关心起荔莉的工作问题,问她:“你回了上海,美国那边的工作怎么办?” “工作?我哪有什么工作,我是艺术家签证,不过你也提醒我了,去年上海有一家画廊联系我想办画展,感觉这次正好把这个事儿定了。” “画廊?”谢雨浓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随后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就只管提,忙完《南禅》我也没什么大事了。” 荔莉点点头,一边儿玩儿娇娇的小辫子,一边看着车窗外流走的街道,感觉无比悠闲。娇娇靠在荔莉怀里玩魔方,她不大会弄这个,但是越不会越使劲折腾,有时候这小姑娘锲而不舍的韧性是真的挺惊人的。 谢雨浓从后视镜里瞥见这一幕,不自觉笑了。 今天原定计划就是要看四套房,前两套次卧都太小,所以都不大满意,看到第三套,谢雨浓从里到外转了一圈,感觉前主人应该很爱护这个房子,每个开关上都用标签贴标记了是哪一盏灯。谢雨浓点点头,说:“这套还可以。” 中介看他有了意向,便笑着凑上来介绍:“这套本来是房东的自住房,是对老夫妻,两个人准备回青浦住老房子了,所以把这间房子拿出来出租了,两个老人都是退休教师,读书人嘛,挺爱干净的,房子维护得很好。” 谢雨浓又点了点头:“是挺好的……你们俩觉得呢?” 荔莉拉着娇娇从次卧里出来,环顾四周,采光确实很好,如实道:“我觉得挺好,还有个阳台,我正好画画。” 谢雨浓看向娇娇,娇娇指着一个小房间说:“那个房间以后可以给娇娇睡吗?娇娇想要自己的房间。” 谢雨浓有些惊讶:“你自己一个人睡,不害怕?” 娇娇理所当然道:“娇娇是大姑娘了,娇娇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间。” 谢雨浓有时候真搞不懂这小姑娘,知道私人空间是什么意思,但不知道男朋友是什么东西。既然大家都很满意,谢雨浓斟酌下来也不去看第四套了,那一套在徐汇的很边上了,无论是娇娇上学还是自己上班,都有些路程。他同中介又谈了一遍价格,中介听到他愿意押三付六,也就妥协降了一些。 因为房东全权委托中介,合同一早也签好了,谢雨浓看没什么大问题,也就签了。中介要给他钥匙,谢雨浓想了想,说:“麻烦你们帮我换成密码锁吧,我下周搬进来之前弄好就行。” 中介了然道:“可以可以,我们这边也有熟人,回头给您打个折。” 谢雨浓笑笑:“谢谢,那我们先走了。” 中介忍不住感慨道:“先生您真是个爽快人,看您也像是个读书人,在上海做老师?” 娇娇抱住谢雨浓的大腿,笑盈盈地对中介说:“我爸爸是大作家!大作家!” 谢雨浓摸摸她的小脑袋,不好意思道:“没有,我就是个编剧。” “喔唷,那一定是才华横溢啊,不知道您写过哪些啊?” 谢雨浓有些尴尬,只好胡乱找了个借口,带着荔莉和娇娇先走了。 本来预备周末两天都拿来找房子,没想到找房之路异常顺利,半天就给解决了。谢雨浓看时间还早,可以先去吃个饭,于是扭头问两位大小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荔莉和娇娇异口同声说要吃虾饺。谢雨浓莫名其妙,问:“怎么忽然这么想吃这个?” 娇娇抢答道:“昨天电视里放的!” 谢雨浓看向荔莉,荔莉充满期待地冲自己点了点头,于是也没再问什么,查了一下大众点评,选了一家附近评分最高的粤菜馆。等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家店是在一家购物中心里。 谢雨浓把车停进地下停车库,不知道是不是周末的关系,转了三层车库才停到车位。他刚停完,这一层车位就满了。三个人下车的时候,听见一位小姐一边开车一边骂骂咧咧地往下一层去了。荔莉拉着娇娇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有些疑惑:“这商场生意这么好,之前没听说啊?” 谢雨浓也有点好奇,随口说了句:“可能有什么出名的店在这里吧。” 三个人上到一层才发现电梯外头真是人山人海,谢雨浓下意识拉紧了娇娇,又退回电梯里,说:“直接去粤菜馆那层吧,怎么这么多人。” 第251章 荔莉也有点惊讶,赶紧摁了三楼,电梯上升的时候,三个人在观光电梯里好奇地扒着玻璃往外看,发现大厅中央原来搭了一个舞台,幕布是一个人脸写真的巨幅广告,谢雨浓看看有点眼熟,电梯恰巧叮了一声,到了楼层,他也没再多看,只是拉着娇娇出去。 “啊!是他!” 谢雨浓看向身边幡然醒悟似的荔莉,疑惑道:“谁?你认识?” 荔莉啧了一声,指了指后面说:“他呀,尚磊。” “尚磊……”谢雨浓缓缓反应过来,回想那张写真,自言自语道,“他都有点长变了……” 娇娇抱着谢雨浓的大腿,好奇地问:“爸爸,尚磊是谁呀?” 谢雨浓想了想,只好说:“爸爸以前的一个朋友……走吧,我们先吃饭吧。” 可能是因为一楼有活动的关系,粤菜馆生意爆满,已经两点钟了,还是没有一张桌子是空的。谢雨浓再三询问,服务员小姐都是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偏偏娇娇看到了别桌小朋友在啃乳鸽,于是她就也要吃,为了小朋友也不好忽然换地方。 谢雨浓只好又问:“那个,如果有拼桌,我们也可以拼一下的。” “拼桌……” 服务员小姐若有所思,随后招呼他们往里走,到了一个包厢门口,她解释说:“这个客人只有两个人,而且朋友好像还没来,您这边稍等,我帮您问问他愿不愿意跟你们拼个桌。” 荔莉嘀咕道:“就两个人坐什么包间啊。” 谢雨浓也觉得有点奇怪,包间还有低消,两个人坐包间,也太不划算了,可能有的人就是财大气粗吧,可是财大气粗也不必来这种地方吃饭,真是搞不懂…… 服务员小姐进去谈话,门没有关,但是因为身体挡着,谢雨浓只看得见那人一只手臂,是一个男人,他收回目光,耳边传来里头的对话声。 “客人,我们店现在位子比较紧俏,有两位客人带着一个小朋友,小朋友饿了,您看您朋友也没到,您愿不愿意拼个桌,我们这边可以帮您取消低消,您也划算些。” “小朋友?” 谢雨浓听见声音,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往房间里看过去。服务员小姐正巧侧过身,露出坐着的人的样子,对方戴着一顶渔夫帽,可能是为了打量他们,所以仰着头正看过来。目光与目光交接的那一秒钟,谢雨浓感觉自己可能还没睡醒。 对方把渔夫帽往后又拉了拉,好叫视野更清晰一些,他的嘴巴微微张着,有些愣住了。 谢雨浓浑身一抖,连忙说:“那个我们不——” 那人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拼!拼!” 服务员小姐吓了一跳,扭头看向对方:“客,客人?” “呃,”对方低下头咳了两声,欲盖弥彰似的故作镇定地又补充了几句,“我拼,我接受拼桌,坐,请坐吧。” 谢雨浓正要出口拒绝,荔莉却已经欢呼着跟小姑娘跑进包间拉开椅子坐下了,娇娇爬上椅子靠着荔莉看菜单,嚷嚷着要吃鸽子。这一气呵成快得谢雨浓瞠目结舌,他还欲说什么,荔莉却冲她递来一个眼神,拍了拍一边桌子:“快来啊,小雨,你坐这儿。” 至于位子的旁边坐着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谢雨浓慢吞吞地拉开椅子想在靠外的位子坐下,荔莉就又拍了拍桌子,冲他挤眼色:“坐这儿啊,坐那儿干嘛。” 谢雨浓瞪了她一眼,最终在那人的注视下坐在了他身旁的位子,坐都坐下了,再不打招呼也不合适了。谢雨浓只好认命地扭头对他笑笑,寒暄道:“好巧啊,想不到你也来这里吃饭……” 戚怀风摘下帽子,神采奕奕地看着他,笑了笑,说:“对啊,好巧。” 谢雨浓不会知道戚怀风出门前犹豫过半小时要不要洗头,而现在他觉得一定是上天的指引,让他在快要出门的十分钟内决定还是洗个头再出门。 戚怀风一边翻菜单,一边想,早知道再喷个香水了。 “那个,你们吃什么,随便点。” 谢雨浓提醒道:“你不是还要等人吗?” “啊?不用管他,我们吃我们的。” 谢雨浓下意识摸了一把脸,余光注意到荔莉意味深长的笑意,更加觉得自己很不得找个地洞钻起来了。 然而戚怀风还沉浸在巧遇的喜悦之中,浑然未觉,见谢雨浓没声音,又问了句:“嗯?吃什么?” 谢雨浓抿唇对着他僵硬地笑了一下:“我都行,你看着点吧。” 话一说出口,谢雨浓才发现自己失言,这话岂不是把氛围搞得更暧昧了!果然荔莉立刻在一旁对着娇娇黏糊糊地说,我都行,娇娇看着点吧。 “我不是——” 谢雨浓本想解释什么,一转头却看见戚怀风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菜单,耳梢好像有些红。他愣了愣,在对方的目光就要看向自己的时候,下意识垂下头去,躲避了。 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声音那么响,谢雨浓下意识捂住了心口,害怕被身边的人听见。 【作者有话说】 戚怀风:早知道我就把那个鞋那个衣服那个大金链子都穿起来见老婆~ 第166章 23 帅哥的梦想是做条狗 因为那云赶鸭子上架,尚磊这阵子不得不奋力营业,连轴转了半个月,人都快废了,正巧今天活动在上海,他就想叫戚怀风出来吃个饭。为了多睡一些觉,他早饭都没吃,中饭太忙了更没顾得上,所以只叫戚怀风在活动地点找了一家餐馆,等他结束了,他就立刻飞奔上去。 第252章 小助理看他衣服都不换就想跑,立刻压住他强迫他换了一套灰扑扑的卫衣套装,再把帽子一戴……小助理盯着他那张俊俏的欧洲风情帅哥脸,摇了摇头,又替他戴上了口罩。 尚磊饿得头都晕了,任人摆布了一会儿,立刻溜了。 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从成堆的工作消息下方找到了被淹没的戚怀风,确认了餐馆位置,立刻往三楼冲,感觉现在自己可以吃下一头牛。 “老戚,我求求你,带那姐走吧,我——” 尚磊拉开包房嚎了一嗓子,结果定睛一看包间里坐着三个人外加一个小孩,那小孩儿抓着半只烤乳鸽啃得津津有味,看见自己进来,正好奇地睁大眼睛打量自己。尚磊眨了眨眼睛,看向戚怀风:“你隐婚生女了?” “咳咳咳——”戚怀风差点没被他的话呛死,“胡说八道什么!坐下!” 十分钟后,尚磊抱着一大盆艇仔粥狼吞虎咽,他的面前已经空了五个蒸笼,看起来饿得不轻。谢雨浓看他这架势,很好心好意地把新上的黑椒牛仔骨也给他推过去了。 娇娇吃乳鸽吃得嘴巴油亮亮的,她好奇地问:“哥哥,你很饿吗?” 尚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回说:“三天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荔莉摇了摇头,嫌弃道:“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还是这幅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哪个男明星吃成你这样。” 尚磊不以为意地继续喝粥,服务员进来上菜,就看见他脸都差不多埋进粥盆里了,戚怀风有点尴尬地笑笑:“孩子饿了。” 也许是饱了,一盆粥下去,尚磊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饱嗝,随后擦了擦嘴巴,心满意足地往椅子上一瘫。戚怀风听见他这个声音,头都大了,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提醒道:“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尚磊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冷冷的,下一秒,他又向谢雨浓投去目光,依然冷冷的。谢雨浓只见过尚磊一次,如果不是那次就知道他日常是个面瘫,尚磊这样的面相,这样的目光,真叫人不由一凛。 “所以……你们两个和好了?” “咳咳咳——” 这回轮到谢雨浓狂咳不止,尚磊挑了挑眉看向戚怀风,对方遮起自己的一边脸,对他使眼色。尚磊了然地挑了一下眉,低下头勾了勾嘴角——哦,还在努力。 戚怀风给他倒了杯水,主动挑起别的话题:“你最近很忙?” 尚磊无语道:“你他妈简直明知故问。” 戚怀风清了清嗓子:“你注意言辞,还有小孩子呢。” 尚磊对上那小姑娘天真的大眼睛,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那小姑娘忽然就对他咧嘴一笑,怪了,他竟然还觉得有点心动。 “……我是说,你明知故问。” 戚怀风笑了笑,讲:“那姐也是为你好,模特毕竟是碗青春饭。” “讲得好像演员不是青春饭似的,曲如琢还影帝呢,现在不是照样没戏拍。” “曲哥是自己不要拍,欸,你说话怎么没大没小的,你跟曲哥也这么说话?” 尚磊理所当然道:“那不然怎么说话,对不起,我外国人,中文不好。” “你得了吧,你的法文还不如喵喵。” “唉,说到喵喵,我上次见她还是上次……老戚,你跟那姐说说吧,我真不是大红的命啊,到了时装周放我遛两圈,偶尔站几个活动也就差不多了,干嘛非要我拍戏啊?” 谢雨浓忍不住笑出声:“遛两圈……” 戚怀风训他:“你那出息,遛两圈,你是狗吗?” 尚磊诚实地回答:“我宁愿我是条狗,不然我做你的狗吧,戚哥。” “滚滚滚,神经……” 谢雨浓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娇娇这边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主动说:“那个,我们就先走了吧,你们慢慢聊,我来买单,毕竟是我们拼桌。” 戚怀风下意识跟着站起来,着急道:“再坐一会儿吧?我来买单就好了,毕竟我们吃得比较多。” “不用不用,那个,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娇娇,擦擦手,跟大家再见。” 娇娇捏着湿巾纸使劲擦手,大声说话的时候露出一排小米牙:“哥哥再见!” 说罢,谢雨浓就匆匆拉着小姑娘出去了,荔莉关门前给了戚怀风一个眼神,似乎颇为同情。包厢门关上,戚怀风也就讪讪坐下来了。尚磊挑了挑眉,吹了一声口哨:“看来追妻路不容易啊,戚哥。” 戚怀风没心情搭理他,端起桌上的大麦茶狂灌一大口,随后迁怒似的瞪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本来我们聊得好好的!” 尚磊翻了个白眼,道:“要不是因为我,你都不可能巧遇人家好不好?” 这话也没说错,如果不是尚磊在这边有活动,戚怀风也不会跑到这里来吃饭。见戚怀风不说话,尚磊便主动问起来:“那小孩,胡因梦和他生的?” 戚怀风摇摇头:“怎么可能,胡因梦怀孕的时候,我们都还没分手。” “这你都知道?” 戚怀风沉默着,没有应答。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的消息,沪上每一次文艺活动,他都尽量出席参加,很多时候人家压根没邀请他,他也凑着去了。不过就是为了想见他一面,可偏偏就是一次也没遇见过。后来他才渐渐明白过来,不是因为圈子太大,人太多,而是因为谢雨浓根本就是在躲他。 第253章 可是,他明明—— 戚怀风抿了一下唇,疲惫地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尚磊莫名其妙,理所当然道,“喜欢就追啊,怎么,还是他根本就忘记你了。” 如果是不久之前,他可能真的会笃定谢雨浓已经忘记了自己,开始了新的生活,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 戚怀风摇了摇头,说:“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他甚至还会梦见自己,在梦里叫自己的名字。 尚磊托着下巴,撇了撇嘴:“只不过你要小心那姐知道,现在公司不太平,你自己也清楚。” “我知道。” 包厢里里忽然静默一阵,尚磊喝了口茶,想到什么,问了嘴:“徐栩你还有没有印象?” 戚怀风愣了一下,看向他:“怎么突然提起他?” 尚磊放下茶杯,垂着眼眸淡淡道:“上个礼拜我在北京一家涮羊肉吃饭,一个包厢的门没关好,我多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他了。” 几年前,因为清扫活动,徐栩身上背了官司,在里面关了半年左右,期间审讯不断,但是最后都因为没有充足的证据不了了之。不过总归元气大伤,没有人再找他合作,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徐栩就在圈子里销声匿迹了。徐栩一落马,便有不少闲言碎语流出来讲关心禾也涉案其中,那云说关心禾当时在南京被关了一个多月,后来被一个位高权重的保人保了出来。没过多久,就传出消息,关心禾息影结婚了。 相比于他们所犯下的罪孽,这样的结局实在有些温和得过分。可是世道如此,只能往好处想,至少这样的事情也总算告一段落了。 尚磊瞥了他一眼,问道:“你猜谁跟他在吃饭?” 戚怀风的心突突一跳。 “谁?” “薛慕容。” 【作者有话说】 总算写到23了,追上日期啦! 第167章 24 春天的傍晚 吃完饭,两个大人带着小姑娘去买了一些上学可能要用的东西,书包铅笔本子什么的。因为买东西的地方有一家游戏厅,荔莉就带娇娇进去玩儿了,算是开学前的放纵。谢雨浓一个人在外面逛了一会儿,最终走到吸烟区,点燃了一支烟。 这两天过得真像梦一样,自从在日航遇到戚怀风开始,他的生活就好像被打开了一个阀门,关于戚怀风的一切洪水一样涌入自己的生活。工作,生活,休闲,哪里都是戚怀风的影子。六年筑起的堤坝,在汛期来临之时,不过就是几个浪头的事情。 只是事到如今,两个人都已经不是孑然一身,他们都有着不可放弃的东西,又要怎么再心无旁骛地走到一起。 谢雨浓呆呆站了一会儿,手机忽然响起,他掏出来一看,是吕妙林打来的。 他对着来电显示呆了呆,才做了个深呼吸,接起了电话。 “喂,奶奶,怎么啦?” 吕妙林在那头笑着说:“没什么,白问问你工作忙不忙。” “还好……”谢雨浓把烟灭了,吸了吸鼻子,讲,“等忙过这一阵,我带娇娇回来看你们。” “娇娇?那好呀,奶奶好久没看见娇娇了,只是你跟小梦……” “我跟她谈了谈,现在娇娇跟我住了,手续什么的后面都会办。” “啊?”吕妙林显然有点惊讶,“胡家人没意见吗?” 说实话,这也是谢雨浓有些担心的点,虽说他和胡因梦才是娇娇的法定父母,可是孩子归谁毕竟不是他们两个可以决定的事情,有些事还需要双方家里都同意才行。只不过这么久了,胡家也没有找到自己,可能胡因梦那边也有了什么解释,暂时应该不必担忧。说实话,小孩子跟着谁才是对孩子好,大家心里也有数。 谢雨浓抿了抿嘴唇,轻声说:“以后再说吧……奶奶身体好点吗?给你买的保健品你一定要吃。” “我都吃呀,奶奶要活到一百岁的。” 谢雨浓笑了笑,问:“妈妈呢?跟周叔叔还好吗?” “哎呀,他们就是喜欢小吵小闹,你不要在意……你妈妈有时候……”吕妙林讲到这里,叹了口气,“你妈妈有时候也极端,如果不是当初她那样逼你,你也不会稀里糊涂就结了这个婚……” 这些年,虽然有心瞒着,可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小孩,谢雨浓高不高兴,幸不幸福,吕妙林全都看在眼里,所以当初谢雨浓要离婚,就算谢有琴想多说什么,也都被吕妙林给拦住了。三个人坐在家里的那天,吕妙林只说了一句话,她说,有琴,为了你,小雨已经做得够多了。谢雨浓知道,其实奶奶什么都知道,只不过不止他是奶奶的孩子,妈妈也是奶奶的孩子,有时候奶奶站在天平的中间,也不知道该走向哪一边。 无论如何,谢雨浓总是很感激她的。 “奶奶,有空跟玉梅阿婆去城里转转,不要舍不得花钱,开心一点,不要担心我,我都很好,我现在……”他迟疑一瞬,脑海中闪过戚怀风的面孔,随后轻轻点了点头,讲,“我都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你这孩子……小雨,不要总是委屈自己,只有看到你开心,奶奶才会开心。” 谢雨浓抿唇笑了笑,说:“奶奶,我现在就很开心。” 吕妙林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别的话,只是例行关照了几句衣食,便挂断电话。谢雨浓握着已经熄灭屏幕的手机,沉默地站了一阵,才往游戏厅走去。 第254章 如果不是荔莉意外开发了娇娇这天赋,谢雨浓倒不知道小姑娘打枪很有准头。游戏机实时排行榜,娇娇是第三名。谢雨浓把她抱在手里掂了掂,奇道:“是不是应该送你去做运动员啊。” 荔莉凑到他们身边讲:“做运动员太苦了,你要不要这么狠的心。” 谢雨浓还没说什么,娇娇就抢答道:“娇娇不怕吃苦的!” 荔莉摸摸她的脑袋说:“好啦好啦,打完枪了,可以回家了吧。” 回程的路上路过一家挺出名的意大利手工冰激凌店,三个人靠边买了两个冰激凌球,谢雨浓要开车,所以只是尝了一口娇娇买的,草莓味的,酸酸甜甜的,是挺像真草莓的。谢雨浓在后视镜里看见荔莉和娇娇像两只小狗一样趴在车窗边,一边吹风一边吃冰激凌,忍不住提醒她们小心感冒。 荔莉满不在乎道:“春天啦,风都是温温的,怎么会感冒。” 暮色低垂,好像每天只有这个时间,这座城市才会显得格外温柔,人行道上偶尔会看见牵着小狗散步的老年夫妇,而他们身后是洒满落日金光的陈旧居民楼,夕阳将会仁慈地降临在每一户人家的餐桌上,在这一刻,生活是被祝福的生活。 汽车驶过一个路口,遭遇红灯,谢雨浓缓缓刹车,在这样惬意的黄昏里漫不经心地朝一边望去,正好看见一大丛绿色的枝叶爬满了一处围墙,而那些枝叶之间正放着几朵小巧羞涩的粉色月季。春天来了,原来他又匆匆赶过生命的一个季节。 车又驶动,和煦的风带着复杂的气味拂面而来,荔莉轻轻地哼着一段不知名的调子,娇娇也跟着她胡乱地哼着什么。似曾相识的调子让谢雨浓没来由地想到昨晚,戚怀风抱着吉他坐在乐池中间的样子,当时他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唱的最后一句是—— 「倾听你的心」 谢雨浓眨了一下眼睛,沉默地想着,可是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呢。 因为下周要搬家,所以这个周末开始就可以断断续续整理起行李了,谢雨浓的东西其实不怎么多,倒是荔莉,人也没来几天,家里到处都是她的快递。谢雨浓特地分给她一个搬家纸箱,结果她装衣服全装满了。 谢雨浓无语地看着那一箱子衣服鞋子,问:“你什么时候买这么多裙子?” 荔莉一边打包一边说:“不止呢,剩下的还在路上,没发货的只能回头改地址了。” “……你适可而止一些,虽然搬家之后次卧大了,但不一定放得下你那么多裙子。” “放不下就放你衣柜呗,我看你也没几件衣服。” 谢雨浓看了她一眼,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好。 荔莉笑嘻嘻地说:“你放心,如果有一天这个家有了男主人,那我肯定立刻搬出去腾地儿,绝对不阻挡我最好的朋友追求幸福的道路。” 谢雨浓懒得说她:“什么跟什么……你那个画廊的事情,几时谈,要我陪你吗?” 荔莉一拍脑袋,低头去翻手机:“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人家约我时间呢,我忘记回了。” “你怎么这都能忘记……怎么样,我陪你去吗?” 荔莉刷了刷手机,说:“约我下周三下午四点……你有空吗?不过我俩都走了,娇娇谁去接?” “回头麻烦一下周阿姨,没事……”谢雨浓蹲下来看她手机,盯着那个名字念着,“o-r-a-d……什么意思?法文?” “雨的意思,”荔莉一边回消息一边讲,“这家的主理人挺有眼光的,联系我好久了……” 荔莉捂着心口春心荡漾道:“哎呀,人美心善的大美人。” 谢雨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女的?” 荔莉语重心长道:“比女的还漂亮,又帅又美,人间缪斯。” 谢雨浓还真想象不出来,不过既然连荔莉也一再盛评,肯定是少见的美人了。想到这里,谢雨浓忽然划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那你觉得戚怀风算怎么样?” 荔莉扭头看他,有些无语地评价道:“说你是恋爱脑你还不信。” 谢雨浓摸摸鼻子,心虚道:“你随便评价评价怎么了……” 荔莉凑到他眼前凶巴巴地讲:“丑。” “你——” 她讲完一遍还不够,又讲了一遍:“很丑,特别丑。” 谢雨浓懒得搭理她,站起来往厨房走,走了两步忽然扭头冲她说:“你才丑,你最丑。” “谢雨浓!我掐死你!” 【作者有话说】 戚怀风:听说有人说我丑? 第168章 25 流淌的旧时光 《南禅》的初稿最终还是谢雨浓一个人弄完了,不过他跟詹秋棠约定好,二稿开始要么詹秋棠自己搭把手,要么就给他派一个能干的。詹秋棠答应说可以,先等陈力反馈再说,只不过搭把手这个事情,别人干未必入得了你谢雨浓的眼。谢雨浓听出他话中有话,故意当没听懂,总之就先这样定下了。 周三下午两点半,谢雨浓提前下班去接荔莉谈展览的事情,娇娇则交给周阿姨帮忙照顾一下。赶去莫干山路也要点时间,谢雨浓在车库等了她半个多点也没见她下来,一打电话上去又总说是快好了。谢雨浓看时间敲过三点二十,忍不住下车要上楼去抓人。 “来了来了来了!急什么真是……” 荔莉踩着一双黑色细带小高跟噔噔噔小跑而来,身上一条烟粉色的麂皮绒修身连身长裙,头发不知倒腾了多久,已经费心卷过还要挽起,耳边点缀两颗圆润饱满的粉色珍珠耳钉。她一头冲进车里,咔哒一声就拉好副驾驶的安全带。谢雨浓愣了愣,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中长款卡其风衣,和不知道哪年买的棉麻衬衣…… 第255章 他迟钝地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嘀咕:“你穿成那样,我穿成这样……” 荔莉正对着遮阳板里的小镜子检查妆容侍弄头发,嘴上轻飘飘地答道:“哎呀,我长得丑,不打扮打扮,怎么好出门呢。” 谢雨浓哑口无言,看了她一眼:“要不要这么记仇。” 荔莉把遮阳板向上一翻,拍拍手:“好了,见帅哥去!” 等开到orad确实也迟到了。谢雨浓握着车钥匙走在前面,画廊的前台没人,他探头张了张里头,问了句有人吗。 没人应答。 他扭头看荔莉一眼,荔莉耸耸肩,于是他又叫了一句,有人吗? 这时候才忽然听见一串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谢雨浓循声望去,看见一个人影从展厅里头跑出来,绕过了几个现代雕塑。对方穿一身黑色西服,因为一些遮挡,谢雨浓不断看见这个人的一些碎片化的局部,瓷白的手,纤细的脚踝,还有秀气的下颚,以及低头时绸缎般光泽的头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整理藏品……” 那人来到跟前,脱下另一只手上的白手套,向谢雨浓伸出一只手。他的眼睛抬起的那一瞬间,谢雨浓有一瞬间的诧异,以至于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伸手回应。 按照谢雨浓的人生经验来看,无论男人的相貌生得多好,总归脱离不了俊美的范畴,而眼前这位举手投足间……他竟然忍不住要用风情来形容。十分罕见的,这个人有一种很艳丽的明媚的美丽。 荔莉面上带笑上前一步,顺便肩膀碰了一下谢雨浓,谢雨浓这才匆匆回神,耳朵飞上一些可疑红晕。 “陈先生,好久不见了。” 男人眯起狐狸似的眼睛笑起来,握住了荔莉的手:“早就说了,叫我可心就好,荔莉老师,又变漂亮了。” 荔莉摸了摸脸颊,心情很好地谦虚了一句:“诶呀,哪有……” 谢雨浓见陈可心的目光又递了过来,心里竟然有一瞬发慌,眼神躲避起来,含糊道:“哦,我是,我是荔莉的朋友……送她来的。” 陈可心点了点头,笑着问:“不知怎么称呼?” “我姓谢……谢雨浓。” 陈可心了然道:“奥,谢先生……二位请随我来吧,我们坐下聊。” 转到休息区,陈可心扭头去做咖啡,一边做一边礼貌地同二人搭话,荔莉自然认识,谢雨浓是初见,所以不免多聊两句。好在这位陈先生能言善道,又讲究分寸,进退得宜,谢雨浓倒没觉得很尴尬。 “欸,谢先生也不是本地人啊,我听你口音很像本地人的。” 陈可心放下托盘,在每人面前布置好一杯咖啡。 “谢谢……”谢雨浓捧着马克杯,回道,“我是苏州下面一个县级市,我讲话有口音吗?我倒不知道……” 陈可心笑道:“有呀,说话很斯文的。” 谢雨浓不好意思地笑笑,抿了口咖啡。 荔莉接口道:“可心,你上次说收到我一张画?” “哦,是啊,一张男子肖像,一个客人家里资金出了点问题,拿来周转的。” “男子肖像……”荔莉默默重复一遍,似乎想起什么,追问道,“一张坐姿裸身是吗?” 谢雨浓听见她的话,不自觉顿了一下,目光由荔莉看向陈可心。陈可心轻轻点头,放下了咖啡杯,讲:“就是那张,哦……我刚才还在理呢,就在后面……” “能不能——” 谢雨浓的心提起来,抢白道:“能不能让我看看?” 陈可心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又多看了一眼荔莉,才说:“奥,奥……当然可以,我带你们去。” 展厅后段有一扇小门隐藏在墙体内,陈可心掏出钥匙拧开那扇雪白的暗门,屋子里的灯还没关,谢雨浓看见每一台书架下都有暗轨道,因为白布罩着也看不见上面存了些什么,大约也是些艺术品。陈可心来到其中一台书架前,转动了书架侧边的把手,那架子就顺着滑轨移动,分开了一条小道。 陈可心一边戴手套一边冲二人礼貌地笑笑:“稍等,我搬出来。” 荔莉忙说:“要我帮忙吗?那张画还蛮大的。” “没事,有辅助滑轮。” “奥……” 荔莉回过头来,目光正巧瞥见谢雨浓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陈可心的方向,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屋内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目光犹如跳动的火苗,又好像粼粼的湖水,是不安的,是悸动的,又是紧张的。她复又望去,心想,他一定很想念吧。 画布被揭开的时候,空气中飞舞着许多细小的绒毛似的灰尘,荔莉和陈可心下意识捂住口鼻倾身后退了一步,只有谢雨浓,像一尊塑像一般立在那里,痴痴地看着那张画,一动不动。 陈可心喉咙发痒,轻轻咳了一声,眼睛却始终好奇地盯着谢雨浓,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认识画上的人,并且关系匪浅。他整理着画布踱步到他的身边,似不经意地讲道:“前主人很爱惜,所以保存得不错,只是相框磕坏了,需要重新装裱。” 谢雨浓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应答声,陈可心侧脸看他,注意到他复杂的眼神,还有绷紧的下颚与暗自抿紧的嘴唇。 “谢先生,认识画里的人?” 谢雨浓向前走了两步,注视着画中人低垂的眼眸,他并不看自己,满脸的漫不经心,似乎昏昏欲睡,头发都有些乱蓬蓬的……当时暑热正盛,他们在校园内走了很远的路赶到荔莉的画室,画到后面,他有些累了,这个人困的时候总有一些格外的稚气。 第256章 谢雨浓眨了一下眼睛,心忽然放松下来,抿起一个微笑。 “……嗯,认识。” 陈可心看着那张画若有所思道:“我第一次看这张画,就觉得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荔莉无奈地笑了笑:“也许是长得有些像你认识的哪个人。” “唔,可能是吧……” 谢雨浓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张画,缓缓点了点头,好像做了什么决定,忽然就扭头看向陈可心,他笑起来,眼睛亮亮的。 “陈先生,我想买这张画,可以吗?” 陈可心愣了一下,才迟钝地答应了两声:“奥,奥……奥,当然,这个好说。” 于是他又回过头去,继续去看那张画,在此之间他的嘴角始终扬着。陈可心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总觉得这个人与刚进门见到的时候不同了,好像他的周身忽然就明亮起来,一种植物瞬间爆芽伸长一般,浑身散发出一种鲜活的气息。 是那张画的缘故吗,或者说是那张画里的人的缘故吗? 陈可心多看了一眼那画,还是觉得那副眉眼实在眼熟,可惜总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其实这幅画不是荔莉的作品中出名的作品,又是比较早期的练习作,所以虽然辗转几任买家,因为没有进过拍卖行,所以也没有说增值多少。只不过虽然如此,毕竟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谢雨浓坐下来冷静算起账,才发现自己做了个昏头的决定,好端端买什么画…… 陈可心看出他的尴尬,笑着说:“谢先生,其实您这边可以再考虑考虑,也不用太着急,买艺术品讲究一个缘分的。” 荔莉腹诽道你不知道他们缘分有多深。她抿了抿唇,不耐烦道:“可心,这样吧,这张画的钱,你就从这次我的展览收益里面扣除,如果不够,你再告诉我,我补给你。” 陈可心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就看谢雨浓立刻作式要说什么,却被荔莉踹了一脚,狠狠瞪了一眼。他忍不住笑了,低头想了想,说:“这样吧,荔莉老师,如果接下来两年,你的画展和作品代理权,国内部分都交给orad独家,那这张画我就当礼物送给谢先生就好。” “国内独家?”荔莉眨了眨眼睛,满不在乎道,“那有什么难的,交给你弄我不要太放心。” 谢雨浓看了她一眼,说:“你不要冲动好不好……” 荔莉又瞪他一眼:“你闭嘴,大人说话,你小孩插什么嘴。” 陈可心忍俊不禁,起身去拿资料来给谢雨浓填。谢雨浓填表的时候,陈可心同荔莉随口交谈,目光却总是忍不住要落到谢雨浓身上,藏家信息没什么很难的,这个人却显得格外认真,一笔一画,聚精会神。好像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分开时,陈可心送他们到门口,荔莉同他拥抱之后,先行一步,谢雨浓恋恋不舍地多看了里头两眼,才转过身去。 陈可心不由叫住他:“谢先生。” 谢雨浓回过头来,问了句怎么了。 陈可心微笑着摇摇头,说:“遇见珍惜自己的藏家,是每件艺术品的福气,看得出来你会很珍惜这件作品。” 谢雨浓好像反应了一下,才听懂他的话。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又不知道是不是陈可心的错觉,他的眉宇之间似乎流露有一种很浅的忧愁。 “当然要珍惜……回见,陈先生。” 陈可心点点头:“嗯,回见。” 他转过身去,走入一片暮色之中。 第169章 26 扫过耳朵的猫咪尾巴 因为周末要搬家,所以那张画直接送到环汇嘉园新租的房子去了。又因为是特殊运输,需要本人签收,所以周四晚上谢雨浓特地一个人去了一趟环汇,到了地方发现中介速度挺快,密码锁已经换好了。 他站在门口翻手机,从一遛小红点中找到跟中介的聊天框,点进去果然看到对方早就发了密码。谢雨浓打开门后蹲在门口研究了一会儿,捯饬了半天,好不容易给大门换了个新密码。他对这类东西不大敏感,每次都是搬家时候叫搬家公司弄的。 等他试验完毕,电梯门便打开了,他一扭头,正好是送画的快递员。 “师傅,这边这边。” 两名快递员一人抬一边把画送进了门,见到屋子里空荡荡的,走前头的那位便问:“谢先生,给您放哪儿呢?” 谢雨浓本来也没想挂起来,毕竟家里还有个小姑娘,只不过一时间还真想不明白放哪儿,于是随手指了一下厨房前面大饭桌,讲:“先放这儿吧,我回头想好了自己收起来。” “欸,好嘞,”那大哥跟同伴把画小心放下了,又嘱咐道,“谢先生,这个画里面都打好木架的,应该没什么问题,本来我们是负责帮您挂起来的,我看您暂时不挂,那我建议您就保持这个打包状态收纳,否则拆出来了装不回去的。” 谢雨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样啊……啊,真是谢谢你们了。” “没事儿没事儿,那我们先走啦。” “好,辛苦。” 送走了快递员,谢雨浓便把门拉上,返回了餐桌。房间里只开了用餐区上方一盏暖色的顶灯,光线很微弱,这张画从诞生之初到现在,他看过无数遍了,因此只是手指抚摸着牛皮纸外包装,他都明白包装之下,哪一处是哪一处。比如此刻,他的手指应当落在画中人的耳朵上。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划过,细碎的声响好像火柴擦过砂纸,谢雨浓耳边仿佛响起一些燃烧的爆裂声,零星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有一个夜晚,他和荔莉擦燃火柴,烧毁了一张名为爱情的画。 第257章 突兀而急促的铃声叫醒了谢雨浓,他下意识咽了咽,收回手接起了电话。 “喂……什么?那你这……行吧,你还有多少没写……好,我知道了,你别急,稿子你发我邮箱,你安心陪家人……嗯,就这样。” 电话挂断,谢雨浓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看来今晚又得通宵了。他不得不给荔莉打电话,告诉她加班的事情,另外嘱咐她早点带娇娇睡觉,明天还要上幼儿园。荔莉在电话里不满地控诉他,睡了他几天沙发,已经变成全职保姆了!谢雨浓不冷不淡地回她,我送你个闺蜜每天陪你打电动看电影逛街买包,你还不够满意?荔莉支支吾吾狡辩几句,挂断了电话。 谢雨浓看了一眼车载屏上显示通话挂断的标志,忍不住笑了。幼儿园上了没几天呢,荔莉老是提前去接娇娇下课,完了也不回家,一直搞到谢雨浓回家了,两个人才大包小包的姗姗来迟。她俩还当谢雨浓不知道呢,谢雨浓就是懒得教训她们,反正这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等上了小学,也不能这么折腾了。 刚才打电话来的是谢雨浓带的小徒弟雪菡,跟了谢雨浓一年多了,很勤奋刻苦一个女孩子,本身是写网文出身的,被詹秋棠特招进的工作室,平时不用坐班,等于兼职,因为没有基础所以先跟着谢雨浓学着。每次改大纲,谢雨浓只要皱一下眉头,她就立刻表示自己再去精进,有时候她自己比谢雨浓对她更严格。大概是去年秋天开始,谢雨浓开始放她独立创作,前后写了两个本子,都卖给大厂拍短剧了。 最近雪菡一直在忙一个电影剧本,因为快截稿了,所以总是在家熬夜。屋漏偏逢连夜雨,明天就要交稿,谁知道妈妈忽然打电话来,说爸爸昏倒进医院了,雪菡是家里的独生女,只好连夜飞回武汉。这是她第一部 大剧本,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拖稿都不是什么好影响,谢雨浓听她在电话里的口吻很为难,所以主动答应下来帮她完成收尾工作。雪菡的大纲非常精细,帮她收个尾不算是什么难事。 谢雨浓很少把工作带回家,如果遇到加班,一般就在公司加完再回去。他轻车熟路从大楼后门的货梯上到公司楼层,除了前台照例留了一盏小顶灯,办公区黑漆漆的,空无一人。谢雨浓输了密码开门进去,先去茶水间泡了两袋黑咖啡才转回自己的办公桌,打开了电脑,开始工作。 跟他预料的一样,雪菡的大纲非常细致,余下二十几个镜头,跟着大纲写应该还是很快的。谢雨浓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晚上十点钟,写完再校对一遍全稿,估计凌晨两点以前怎么都能结束。他刚打开电脑打了几个字,手机屏幕就忽然亮了一下,谢雨浓多看了一眼,发现是自己那个博客后台又响了。 「晚上好,怎么不更新?」 谢雨浓抿了抿唇,本想说自己不是经常更新,看了一下电脑屏幕,便回复过去一句:无良资本,社畜加班中。 打完这一串,他自己都笑了,如果詹秋棠都算无良资本,那放眼整个行业,真是没一块好肉了。不过偶尔损一下老板,好像也挺好玩的。 博客后台没有再响过,谢雨浓喝了大半杯黑咖啡,全神贯注地开始工作。大约到凌晨的时候,二十几个分镜基本全部写完了,剩下的就是校对。一开始雪菡的剧本校对都是谢雨浓来的,去年她独立之后,校对就交给她自己了,这次事出突然,只得谢雨浓来了。 谢雨浓有意要仔细看看这个剧本,所以写完之后主动起来动了动,扭头又去冲了杯速溶拿铁,顺便把电视推到了自己办公桌附近。在办公区里安电视是詹秋棠的主意,说是这样方便大家一起看看社会新闻,而事实上这台电视大部分时候都被推来推去放宫斗剧,一年到头循环播放《甄嬛传》《如懿传》《延禧攻略》,以及《金枝欲孽》和《宫心计》,看新闻的时刻少之又少。倒是谢雨浓还真的会在加夜班的时候打开来看看新闻,不过他都看一些娱乐新闻就是了。 他靠在桌前,选了半天,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好看的,米兰时装周的速报他也看了好多遍了……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个时尚盛典的红毯合集。谢雨浓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拉到后面些,他记得当时戚怀风前一晚才杀青,连夜坐红眼航班赶过去的。 “好的,现在朝我们走来的是演员,戚怀风!” 从那个人出现在屏幕中的那一个瞬间开始,谢雨浓就听不见女主持的声音了,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跟着他走,看见他从黑色的保姆车里钻出来,站在红毯的尽头一边顾盼一边默默整理着自己的西服,然后缓缓地朝自己走来。某一个时刻,他的双眸扫过官方机位,刹那的错觉让谢雨浓觉得戚怀风好像透过电视在看着自己。 谢雨浓眨了一下眼睛,默默喝了口咖啡,他正要关电视,余光却瞥见电梯门好像开了一下,他摁了一下暂停,抱着疑惑走到玻璃门附近,果然看到一个戴帽子的人鬼鬼祟祟地在东张西望。 谢雨浓皱了皱眉,打开玻璃门,问道:“你有什么事,这里已经下班了。” 对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呆呆看着谢雨浓。几乎是他转身的那一个瞬间,谢雨浓就认出他来。谢雨浓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你——欸!” 啪—— 谢雨浓后退的时候绊了一下,手上不稳,杯子和遥控器一齐坠落地面,马克杯摔成四五片,遥控器索性泡在咖啡里了。谢雨浓下意识蹲下去收拾,视野中自然很快出现另一双手,两个人眼看着要接触到同一片碎瓷片,谢雨浓触电一样收回手,另一手却没留神碰到了遥控器。 第258章 “好的,那请问我们的,怀风,哎,怀风好久不见,接下来的计划有没有什么……” 谢雨浓几乎是霎时耳朵就红了,他手足无措地要去摁遥控器,谁知道沾了咖啡手比较滑,不小心按到音量键,电视里的声音更大了。 “茜茜姐好久不见,嗯,大家好,我是戚怀风,我——” 电视屏幕熄灭,谢雨浓感觉自己浑身都是僵的,他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一些声音,夹杂着一些克制的呼吸声。他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缓缓转过头去,硬逼着自己看向对方。 戚怀风摘下帽子和口罩,头发有些乱糟糟的,眼下有一些疲惫,又有一些无奈,说话时唇边好像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见到我,半句话不想多说,买单也要自己买,结果半夜在这里看我走红毯啊?” 他眼里的笑意好像春夜温柔的风,痒痒地袭过人的皮肤,谢雨浓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不自觉扣紧了手指头,指甲嵌进他的手心,有点疼,又有点酸。 “就这么喜欢看电视里的我?” 他又笑了一下,问:“要给你签名吗,谢雨浓,嗯?” 最后一个字他说得很轻,不大像一个字,更像一个音节,这个音节就好像猫咪毛茸茸的尾巴一样轻轻扫过谢雨浓的耳朵。 谢雨浓迅速地低下头,悄悄捂了一下一边耳朵,他知道,那是一个柔软的音节。 第170章 27 下坠 收拾一只破杯子,清理一块咖啡渍,前后也不过五分钟,这五分钟内谢雨浓想了上百种解释,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看他走红毯。可是当碎片倒进垃圾桶的那一刻,他忽然回过神来,该解释的并不是自己,而应该是戚怀风。 他在茶水间倒了一杯开水返回,远远就看到戚怀风俯身凑在他桌前打量着什么。 谢雨浓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向他:“这个时间,你来我们公司干什么?” 戚怀风听到声音猛地抬头看过来,定定看了谢雨浓几秒,才接过对方手中的水杯,手指在不经意间擦过。谢雨浓感觉指尖麻麻的,下意识偏过头不看他,把手背到身后去了。 “哦……我刚开完会,陈导把《南禅》的修改意见给我了,我路过看到这边灯还亮着,就想进来碰碰运气……” 谢雨浓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扭头看向落地玻璃窗,虽说他确实是窗边办公位,也确实开了一盏落地灯,可是……在楼下能不能看清楼上亮灯,好像还比较难说。他收回目光,又看向戚怀风,似乎在考量对方说的话的真实性。 戚怀风漫不经心地喝了口水,随口岔开了话题:“u盘我放你桌上了,你……这么晚还加班啊?” 谢雨浓绕回办公桌里侧,坐下了。 “我徒弟有个稿子来不及弄,我帮她截稿。” “你徒弟?你都带徒弟啦,好厉害。” 这实在是称不上什么有意义的对白。谢雨浓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集中到桌前咬着水杯看自己的人身上。而他的视线意味太明显,明晃晃就四个大字——你想干嘛? 戚怀风轻咳了一声,又喝了口水,眼神飘忽不定地在房间里瞟了一圈,讲:“你们这工作室环境挺好的,詹秋棠花不少钱吧。” 谢雨浓收回目光,淡淡地回他:“灯都没开,你看得清什么。” “我上回看了……” “……怀风。” 戚怀风很明显地僵了一下,这是他们重新见面以来,第一次听见谢雨浓这样叫他。他一瞬间有些无措,惊喜地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个音节:“我……” 谢雨浓咽了咽,垂着眼道:“如果你是因为上次车里的事误会了什么,我向你道歉,我当时……我喝多了,我脑子不清醒,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话说完,心里却一直打鼓,长久没有得到回复,他忍不住抬头看向戚怀风。而戚怀风眼中缓缓地流露出一种漠然,温度,一寸一寸地降了下来。谢雨浓匆忙低下头,感觉有寒气直往自己的脖子里钻。 “误会,喝多了,不清醒?” 戚怀风用疑问的语气一连向他抛出三个词,每说一个,他的心就抖一下。 谢雨浓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似的又看向他,说:“怀风,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离过婚了,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孩子,而你呢,事业有成,眼下正是上升的时节,你跟我……” 他抿了抿唇,目光不住闪烁着,却还是说出了那几个字:“已经错过了呀。” 几乎是谢雨浓说完的那一瞬间,戚怀风的眼光便明显地震颤了一下,不过他迅速闭了闭眼睛,似乎有意敛住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一下,才重新看向谢雨浓,问:“所以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你配不上我?” “不是……”谢雨浓下意识想否认,可仔细一想,自己又确实是这么想的,“算是吧,是我配不上你。” 房间中忽然静默下来,只有双方均匀的呼吸声,一起一伏。谢雨浓忍不住用手撑住额头,挫败地想着,他还是做不到,他做不到对一切视若无物,就这样朝他走去。 他们已经,错过了呀。 “对不起,我——啊!” 谢雨浓忽然失去平衡,剧烈地晃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身体紧紧贴着椅背,整把旋转椅被一瞬扭转向另一个方向,他的手胡乱抓了一下扶手,却在接触到对方手臂的那一刻,被灼了一下似的猛地又收回来。戚怀风用双手把他圈禁在这把椅子里,俯身像一片黑色的云一般压了下来,硬朗的五官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得尤为锋利,眼睛不知为何更明亮,更咄咄逼人,好像一种野生动物紧紧抓着谢雨浓不放。 第259章 谢雨浓感觉自己好像被控住了一般,逃不开眼神,动不了手脚,他怔了怔,下意识开口又是道歉:“对不起,我——” “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戚怀风的语气很笃定,也很绝对,带着毋庸置疑的威压。 谢雨浓眨了眨眼睛,喉咙有些发紧:“那……是什么。” 戚怀风蹙紧眉头,盯着他:“谢雨浓,你明明还喜欢我,为什么要假装对我没感觉,为什么?” “我没有……” 他毫不留情地打断道:“你有。” 谢雨浓承受着他的眼神,大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运行一秒便卡顿一秒,而戚怀风的气息是那样极具侵略性地包裹着他,压迫着他,以至于自己的呼吸也变得紧张起来。 “不喜欢我为什么在开会的时候替我鸣不平,不喜欢我为什么睡觉的时候叫我的名字,不喜欢我又为什么半夜躲在这里看我的视频,不喜欢我……” 戚怀风故意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为什么,把我们的一切事无巨细都记了下来。” “谢雨浓,真的不喜欢我吗?” 谢雨浓呆呆看着他,缓了几秒才猛地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眼睛忽然就放大了。而戚怀风眼睛里的忧伤,露水一般落下来,将他浸透,明明是质问的语气,却偏偏在最后一刻软下来,可怜的,可悲的,好像乞求一个答案似的抛出了一个问题。 那个人是他,原来那个人是他。 谢雨浓惊讶地张了张嘴巴:“是你,竟然是……你?” 所以他全都看见了,全都知道了,所以……他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谢雨浓感觉自己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蠢最蠢的人,他用最拙劣的演技在戚怀风面前隐藏自己的真心,而对方早就拿着所有剧本洞悉他的一切。 戚怀风故意不回答他,只是盯着他,固执地继续追问:“谢雨浓,真的不喜欢我吗?” 他无法回答的,明明他们互相心里都明白,他不会回答的。 戚怀风动了动脖子,低下头又抬起来,呼吸似乎变成一种很痛苦的事情,让他重新看向谢雨浓的时候,红了眼眶。 “谢雨浓,可我还喜欢你,我忘不掉你,我请求你,你把我当个人看好不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能够说断就断……”他沉默了一下,口吻有些颤抖,“你知不知道我听到你要结婚的时候,我心都碎了。” “如果我知道当初分手以后,你会这么做……我宁愿去死。” 谢雨浓几乎是立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眼睛因为惊恐放大了一圈。他无措地看着他,不敢听他继续说下去。戚怀风的眼神忽然就融化了,温柔的水一般流淌着,倾泄着,缠绕着谢雨浓薄弱的意志。而他不由自主地倾身去靠近谢雨浓,任由那双手挡在自己唇边,身体好像不断地下坠,再下坠—— 谢雨浓感觉到一种眩晕,在自己的嘴唇贴上手背的那一刻,这种眩晕达到了一个极致。戚怀风的吻印在自己的掌心里,湿热的鼻息扑在他的指尖,明明有一双手挡在他们之间,可是为什么竟然比径直接吻来得更加让人躁动不安,心里好像有大片大片的潮汐不断地涌上来,摧毁他的防线。 椅背和腰之间挤进一只宽大的手掌,紧紧贴合着他的后腰,谢雨浓的眼中一瞬间闪过一丝惊慌。在戚怀风施力向上托起他的时候,他下意识慌乱地抽手去拒绝,几乎是抽离双手的那一秒,他的脑袋嗡了一下,脸颊和下颚被一手捧住,炙热的吻不由分说就落下来,毫不留情掠夺他的呼吸,抽干他的意志。身体根本就是失力的状态,整个被动地被包裹着,压进对方的怀抱里。 不是的,这样是不对的,他们不应该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就是无法推开他,拒绝他。 谢雨浓紧闭着双眼,皱起了眉头,手指掐紧了戚怀风的手臂,暧昧的声响逼红了他的耳朵。在他的手又更加收紧一分的时候,戚怀风放开了他的嘴唇,随后蜻蜓点水似的又吻了一下他的下唇,发出一个很清脆的声响。谢雨浓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浑身触电似的抖了抖,脖子涨得通红。 戚怀风把他更用力地压向自己,埋头吻在他的颈窝处,呢喃道:“不要推开我,小雨。” 谢雨浓双手扶在他的肩膀上,目光有些茫然:“我……” 他听见戚怀风用一种可怜的口吻轻声问他:“你也要抛弃我吗?” 谢雨浓忽然就说不出话了,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手在他的肩膀掐得更紧。 然而戚怀风似乎洞悉他的软肋似的,变本加厉地用嘴唇磨蹭他的脖子,喃喃说:“小雨,不要再抛下我了。” 【作者有话说】 戚哥:老婆吃软不吃硬,懂了 第171章 28 最念旧的、最胆小的 谢雨浓不敢再说拒绝他的话,只好任由他留下来跟自己一起加班。好在戚怀风也还算安静,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他身边,一直在看手机,没有说更多的话。谢雨浓浑身不自在,不过还是本着专业精神投入了工作,在两点半的时候完成了校对。 点击完发送的那一刻,他深深松了一口气,随后意识到身后还有个人,扭头看去,却发现戚怀风靠在椅子里抱着一个颈枕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攻击性会弱一些,刘海很听话地贴着额头,休闲的装扮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有些稚气。 第260章 谢雨浓抿了抿唇,嘴角不自觉带上了一个弧度。明明刚才还一副铁板姿态不容拒绝,现在却又袒露出柔软的肚皮来面朝自己,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去,他似乎总是不能够完全摸透戚怀风。戚怀风像他的名字一样,风一样捉摸不定。 谢雨浓忍不住回想他的话,他说他还喜欢自己,忘不掉自己,还说了……谢雨浓不想去想他讲的那句重话,他不敢想。 “嗯……” 戚怀风伸展了双臂,缓缓醒了过来,刚睁开眼,就看见谢雨浓一脸忧色地望着自己,还没等他开口,他就听见谢雨浓说:“我结束了,怀风,我们谈谈吧。” 戚怀风的心沉了沉,意识逐渐回笼:“嗯……好。” 谢雨浓去茶水间给两个人各自倒了一杯温水,往回走的路上,他看见戚怀风呆坐在落地灯旁出神,灯光只照到他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淹没在寂静的黑暗中,几分落寞悄然溢出。谢雨浓轻轻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回到位子上,一边放下水杯,一边讲:“太晚了,就喝点温水吧。” 戚怀风点了点头:“嗯,好。” 两个人抱着杯子各自抿了一口,谢雨浓才斟酌着开口,他选了个轻松点的切口切入话题:“谁给你的博客地址?你应该不是偶然刷到的吧?” “是——”戚怀风顿在那里,眨了眨眼,话锋一转,说,“我就是偶然看到的……我下了那个软件,推送给我的。” 谢雨浓眯了眯眼,显然不相信他的话,不过看样子戚怀风也不会说出实话,所以也就懒得追问下去了。 “你……”剩余的话不论说什么,总归棘手,谢雨浓有点举棋不定,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戚怀风看向他,默然一阵,随后又垂下眼眸,磨蹭着温热的水杯,低声道:“我不逼你。” 谢雨浓停了停,总算开口:“那个时候,我妈去过一趟深圳,她去找我爸离婚,回来她落在上海,想见我一面,那天晚上她跟我说,爸爸得了艾滋病,活不长了。” 这件事后来被他写作剧本,拍成了《夜奔》,也是他一鸣惊人的出道作。戚怀风全都看过,大概也能猜到就是谢家的事情,只不过如今亲耳听到,还是感到一种异样的刺骨寒凉。 他忽然惨然地笑了一下,无奈道:“怀风,很奇怪的,他一天也没有养过我,可我竟然会为了他的离开感到痛心,后来……我去过一次深圳,本来以为或许能见上一面,结果最后在殡仪馆认领了他的骨灰。” 戚怀风沉默地注视着他,看见他的笑,心就针扎似的疼一下。他无法想象谢雨浓是怎样千里迢迢飞去深圳,又是抱着怎样紧张的情绪想要再见那个男人一面,结果最终面对的却是一捧尘埃。许多话,就这样一辈子也没再说出口,谢雨浓等不到一句道歉,那个人也没再等到一句父亲。或许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可是活着的人总会克制不住地去想一个如果。 “我把他的骨灰带回了平江,放在思亲苑里供奉,就放在曾祖母的旁边。我想,爸爸做错了,可是他也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最后……”谢雨浓抿了抿唇,默默点了点头,似乎放下了,“也该让他回家。” 戚怀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讲一句:“你做得很好。” 谢雨浓看向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心太软,抛弃我的父亲,我捡回来了,不是我的孩子,我也当亲生的一般养大了,其实这些事情根本不必去做。” “不是的,”戚怀风看着他,缓缓道,“我知道,你做这些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结局,一个交代。” 谢雨浓沉沉地看着他,跌宕的心绪不自觉就平稳下来,寥寥几字,带给他的却是无法言喻的安心。不管多少次,不管过去多久,他都得承认,爱上戚怀风是一件无比自然的,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他笑了一下,讲:“谢谢你这么说……谢谢。” 戚怀风抿唇笑了笑,垂下眼眸,默默地看着水杯。 “怀风。” “嗯?” “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我当初……”他迟钝一下,总算把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当初害怕你越走越远,我最终会失去你,所以忍不住主动离开了你,现在想来……” 谢雨浓摇了摇头,自嘲似的说:“我跟荔莉说的一样,我太自私,在我们的关系里,始终是你在容忍我为所欲为。” 戚怀风定定地看着他,问:“你真的觉得你自私吗?” 谢雨浓肯定道:“我真的觉得我自私,我只想自己好受些,索性逃走了。” “……小雨,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跟胡因梦结婚的。” 谢雨浓的眼中闪过一丝慌张,他匆忙辩解道:“不是的,跟你没关系,是我妈一直催……” 戚怀风松懈了肩膀,无奈地看着他:“小雨,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我知道你当初是为了替我赎罪,用自己的婚姻补偿了胡因梦。” “我……”谢雨浓皱紧眉头,难耐地张了张口,最后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又是我自作主张。” 这一回,戚怀风没有否定他:“是你自作主张。” “……对不起。” 他的声音和头都低下去,愧疚像虫蚁一样啃食着他的心脏,他一直知道也许自己做错了,可是直到现在戚怀风亲口说出来,他才真的确认自己当初确实做错了。他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钻进耳朵,滑轮滚动了两下,视野中就出现了另一双腿。 第261章 戚怀风分开膝盖叉开腿,好让谢雨浓跟自己更加接近一些,他弯腰倾身向前,拿开水杯,握住了谢雨浓的两只手。谢雨浓看见他反复放松了眼睛,却还是流露出一些轻微的疲惫。戚怀风用拇指在他的手背轻轻地揉,缓缓道:“不要总是跟我说对不起,我说过了,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对不——但我暂时答应不了你别的。” 戚怀风毫不意外他的答案,只是看着他的手,自顾自道:“你自作主张了,但是我不怪你,当初发生那些事,我也很迷茫,你和我都只是选择了当时我们能做的最好的选择,比起我,你比我更勇敢,你选择了保护我,而我选择的只不过是放开你。如果要说对不起,我也应该跟你说对不起,很多很多遍。” “对不起,小雨,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以为尊重你的选择才是对你好,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你固执,自卑,自苦,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哪怕遍体鳞伤也不会吭一声。” 谢雨浓盯着他,目光剧烈地闪烁着,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痛苦挣扎,好像在听见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忽然就变得不值一提,变得值得。 而戚怀风还是安然地诉说着,诉说着他早就该告诉谢雨浓的话。 “你当初应该很希望我拽住你,拖住你,不让你走的,可我什么都没有做,小雨,对不起,我太笨了,我什么都不懂,我……” 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说分手的那天,我没有直接回北京,如果我留下来,再跟你谈一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我们会不会就不用错过这些年。” 谢雨浓紧紧皱起眉头,要十分努力咬紧自己的嘴唇才不至于让眼泪落下来,他看着戚怀风低垂的头颅,看见他温柔的发旋,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面对的自己,那种落寞和愧疚让人实在无法再无动于衷。谢雨浓倾身环住他的脖子,下巴紧紧贴在他的肩膀上。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小声说:“对不起……请你再等等我,我知道你等了很久了,但你能不能再等等我。” 戚怀风微微一笑,草草揉了揉他的头发,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心。 “傻不傻,这些年我都等过来了,怎么还会在乎这几天。” 谢雨浓闭上眼睛,咸涩的眼泪滑落进嘴里,他想说,傻的是你,这世上多的是爱你的人,你又何必总是回头看那些已经错过的人。他从没想过在那些永不间断的下一站里,戚怀风其实总是站在站台上等待着他,等待着他一次回头,一个拥抱。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念旧的人,而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胆小的人,害怕你早就忘记我,早就丢掉我,所以只敢默默踩着你的影子生活,却不知道如果你没有站在我的面前,我又从哪里去找你的影子。 第172章 29 两个爸爸 周六的时候,叶颂和叶青来帮忙搬家,梁佑安本来也要来,结果忽然赶上加班,等他赶到环汇的时候,一行人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娇娇率先发现他,冲到门口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甜甜地冲他喊:“安安叔叔!” 梁佑安一把抱她起来,也不管自己那身西装皱不皱的,随便她的小手在他身上怎么捏,亲昵地跟他蹭蹭鼻子,问:“你爸爸呢?” “爸爸在里面修马桶。” “啊?” 梁佑安愣了愣,抱着小姑娘往里走,果然看见四个人围着一只马桶不知道在做什么。 “干嘛呢你们,不会修叫物业啊?” 谢雨浓费力地哼哼一声,讲:“小问题,换个马桶盖的事情。” “……我以为你们要把马桶砸了重修。” 最后闹了个大乌龙,是他们没弄明白配件,梁佑安把他们硬套上去的螺丝帽取下来,重新找了合适的安上去,两分钟就把马桶盖固定好了。家里的东西收拾的差不多,就剩一些衣服要挂起来,谢雨浓看看没什么事了,就招呼大家去小区附近的家常菜馆吃一顿便饭。 一行人都饿得发慌,并不挑剔,随便下单了几个菜就坐下了。 谢雨浓合上菜单,不好意思地说:“下次你们约个时间,再请你们吃一顿好一点的,今天时间晚了,随便吃吃。” 叶颂大手一挥,驳回了:“多大点事儿,况且咱们也喜欢吃家常菜。” 梁佑安抱着小姑娘笑:“这不是挺好的,这里还有娇娇喜欢吃的清蒸狮子头。” 娇娇咧嘴跟着说:“狮子头,狮子头!” 叶青随手掸了掸小姑娘的辫子,问她:“娇娇今天跟姐姐回家吧,好久没跟我玩了。” 娇娇看了一眼谢雨浓,才小声说:“青青姐姐,我现在有自己的小房间了,我要自己住了。” “那又怎么啦?一样可以来姐姐家玩呀。” 娇娇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讲:“娇娇要独立了,去青青姐姐家就要跟青青姐姐住,不能独立了。” 叶青被她又可爱又严肃地样子逗笑了,开玩笑说:“那你明天收拾收拾到姐姐公司上班吧,上幼儿园又不赚钱。” “可以吗!娇娇要赚钱!” 荔莉拍拍她,笑道:“好咧你,你赚钱干嘛啊,跟我一起买包包啊?” 娇娇理所当然道:“给爸爸用啊,这样爸爸就可以不那么累了。” 谢雨浓对着小姑娘亲昵地笑笑,叶颂见状捂心口道:“oh my god,女儿真是爸爸的小棉袄,我以后也要养女儿!” 第262章 叶青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无情提醒:“你?女朋友连个影子都没呢,别青天白日发梦了。” “总会有的嘛!” 不多时上菜了,娇娇跑回谢雨浓旁边的位子坐好,谢雨浓替她夹小菜放在盘子里,她自己抱一小碗米饭吃得很认真,看起来真的饿了。 梁佑安忽然问:“欸,老陈呢?他又赶稿啊?” 叶颂讲:“他说周末滴滴单子多,这个月开销紧张,就不来了,下次补一顿给我们。” 梁佑安乍舌道:“喔唷,他大小复旦中文出去的,弄得开网约车……老谢,你不然介绍介绍他写两个剧本,赚点开销。” “我倒是想,”谢雨浓幽幽道,“你不知道他写的那些题材,完全就是君子不为半斗米折腰,叫他写剧本,不如杀了他。” 梁佑安摇摇头,讲:“以前读书时候也没觉得老陈多死心眼一个人,现在发觉他真是一个乌托邦式的人,在钢筋水泥里寻找桃花源。” 众人听了,都是欣然一笑,叶青随口道:“你念诗呢。” “本来就是呀,唉,什么时候他卖本书就好了……” 谢雨浓忙说:“这最近要写完了,我打算请詹老板走走关系,帮陈铭出一本,顺便投投国内外的文学奖什么的。” 梁佑安眼前一亮:“真的啊?那可太好了,这一出不得改善改善生活,大作家老在街上开滴滴算怎么回事……” 荔莉莞尔一笑,讲:“其实没准他也挺喜欢开滴滴的,创作来源生活嘛。” 这话倒也不错,开出租有什么不好的呢,出租车上,日日夜夜,阅尽人间百态,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素材库,或许陈铭乐在其中。 谢雨浓若有所思道:“有机会我也开开好了……” 叶颂笑起来:“你?回头被有的人知道别心疼死!” 梁佑安傻呵呵跟着笑了两句,发觉大家都看着叶颂没说话,他才缓缓发现这话哪里有些不对。叶颂闷头吃鸡腿,咬了几口发现没声音了,才抬头环顾一圈,发现几个人都盯着自己,这才后知后觉发觉自己说错话。 他连忙分辩道:“不是不是,我乱讲的!” 谢雨浓眯着眼睛看他,心里顿时有数了:“原来是你讲出去的啊。” 叶颂像被捏住颈子的大狗似的,假装无辜又可怜巴巴地看着谢雨浓,闷声不响。叶青见状,忍不住好奇起来:“什么什么?讲出去什么了?也告诉告诉我呢?” 荔莉了然地哦了一声,用筷子指着叶颂,犀利点评:“看来是出卖我方情报了,怪不得敌方进展迅速,我就知道那天晚上那么晚回来有猫腻,嘴巴都是红的……” 谢雨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瞪大眼睛看她:“你乱讲什么啊,什么嘴巴都是红的,又没擦口红,怎么可能红的!” “怎么红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呀,哎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也该收拾收拾滚蛋了……” “什么什么,”叶青着急地像个上蹿下跳的猴似的脑袋不停地转来转去,怎么都没听懂,闹得她提高八个度说话,“哎呀!到底是什么,什么红的绿的?怎么就我不知道!” 叶颂皱起眉,疑惑地看向谢雨浓,嘀咕了句:“这么有效啊……这就……亲啦?” 谢雨浓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青听到亲了,眼睛忽然就亮了,强压住兴奋盯着谢雨浓问:“所以是,你跟那个谁……亲啦?” 梁佑安本来想说别乱讲,一扭头看见谢雨浓的脖子脸都是红的,一下也愣了,呆呆眨了眨眼睛,叫了声:“老谢,你……” “爸爸?” 谢雨浓浑身打了个抖,低头看向娇娇,娇娇天真地看着自己,问:“爸爸你发烧啦?脸好红啊。” 谢雨浓抿了抿唇,看着小姑娘纯净无暇水晶似的眼睛,莫名有两分心虚。 “没有,爸爸就是……” 叶青忽然插嘴道:“欸,娇娇,如果你爸爸再给你找个新妈妈怎么样啊?” 娇娇一下子鼓起小脸,有些生气:“不要新妈妈!不要新妈妈!” “欸,你不能这么问,”荔莉递了个眼神给叶青,笑盈盈地看向娇娇,问,“娇娇,要是再给你一个爸爸,跟你爸爸一样对你好,你要不要?” “再给一个爸爸?” 娇娇迟疑地念了一遍,似乎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静静思考着。谢雨浓鬼使神差地没有打断她们胡作非为逗小孩,而是专心地看着娇娇,心跳忽然加速。 娇娇吧唧吧唧嘴,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才郑重道:“爸爸是这个世界上对娇娇对好的人,那如果再有一个爸爸,就会有两个爸爸对娇娇好了……那就再给娇娇一个爸爸吧!” 谢雨浓笑了笑,明白了小姑娘的逻辑,在过去的家庭关系里,胡因梦作为妈妈没有很照顾过女儿,但是作为爸爸的谢雨浓却花费了很多精力照顾她,所以在娇娇的潜意识里,爸爸这个生物是要比妈妈好的,而她所说的再有一个爸爸,则是建立在这个爸爸是谢雨浓的克隆版的情况下。 不管是玩笑也好,认真也罢,大家都知道这些话只能点到为止,余下的饭局里,众人不过又聊起一些琐事,烦事。谢雨浓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脑子里却总是克制不住地想娇娇的那些话,有些事情未来总要跟小姑娘说清楚的,可是真到了那一天,他真的能够说出口吗。 第263章 临别时,谢雨浓下楼来送他们几个,叶颂叶青一辆车走了。他忽然想到什么,叫住梁佑安,多问了句话。 “老谢,有事啊?” “嗯,我是想问你在渣打是不是有权限可以查查看异常账户?” “查账户?”梁佑安有些惊讶,“我可以是可以……但是这个事……你遇到什么事了?” 谢雨浓摇摇头讲:“我没事,如果不行就算了。” “你先讲是要查谁?” 谢雨浓想了想,还是说了:“薛慕容。” 梁佑安听到这个名字,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意外,他顿了顿,才说:“老谢,不瞒你说,薛慕容的户头已经被上头介入监视了,这件事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巧就巧在她的户头是我开的,所以我才知道……但你是……” 梁佑安看他表情,心里猜到几分,忍不住提醒他:“老谢,戚怀风他们公司的事情不简单,而薛慕容的户头真正的主人未必是薛慕容,调查组按兵不动一个多月了,这件事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如果只是洗个钱的事,早就已经进入审讯了,到现在都没动静,我怀疑这背后牵涉的事情很多。” “你懂我的意思吧,这件事你不要多管。” 谢雨浓听完一瞬间有些晃神,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于是只是下意识应了两声,未再多言。 梁佑安看他神色凝重,不免锤他一拳,笑道:“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呢,你我都是小喽啰,你别这么担心,不会有事的。” “可是薛慕容毕竟是他公司法人……” 梁佑安撇了撇嘴,道:“老谢,今天听他们讲你的八卦,老实说,我还挺高兴的。” 谢雨浓有些慌张,不知道说什么。 梁佑安笑笑:“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我们心里都清楚,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真觉得很好。” 谢雨浓看见他脸上欣慰的笑容,神经也不自觉跟着放松下来,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那我祝你和叶青也能顺利。” 梁佑安惊讶地张了张嘴,随后无奈地苦笑道:“她呀……没有心一女的。” “好事多磨嘛。” 再多的话他们也腻歪不出来了,梁佑安摆摆手,扭头找车去了。 谢雨浓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到小花园去抽了根烟。这些年云端娱乐高层内斗的事情他也有些耳闻,只不过不曾深入了解,这些日子接触了戚怀风,又听了一些詹秋棠那儿的风言风语,他也明白过来,这一池水深得很,只是今天听完梁佑安的话,又觉得深得有点叫人心慌了。 薛慕容如果真的日落西山,对云端娱乐来说必然是个重创,旗下艺人全都不能幸免于难,戚怀风是领头羊,接受调查必不可免,可万一受到牵连…… 谢雨浓忍不住摇摇头,不想去想象那一天的到来。可是他心里知道,戚怀风心里一定也知道,那一天必然要来。 这必然是一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仗,既然戚怀风要打,他也不应该害怕。 【作者有话说】 娱乐圈扫黑除恶这个pa预计写得可能会有点草率,我反正尽量努力写好!但是如有纰漏还望海涵! 第173章 30 童心未泯 雪菡回来以后,就同谢雨浓一起接手了《南禅》的项目。根据修改意见,导演组和编剧这边开了一个周的剧本会议,千辛万苦总算敲定了最终版本。 最后一次会面的时候,陈力拉着谢雨浓在电梯口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谢雨浓都只是笑笑,随口寒暄两句:“那接下来就可以开拍了。” 陈力摆摆手,笑道:“哪里哪里,演员这几天才开始训练呢,预计还要一段时间。” 谢雨浓面上带笑,实则内心在翻白眼,要不是你们畏惧薛慕容,这么大一个项目,至于到现在才开始武训? 谢雨浓笑笑:“这样,主演的打戏不少,肯定很累吧,我和雪菡写写都累死了。” 陈力点点头,胸有成竹道:“任务重,但是我还是很相信怀风的,他是我见过最好的演员。” 谢雨浓听了没说话,正巧电梯来了,他送陈力进了电梯,礼貌地同他道别。电梯下行,红色的数字一层又少一层,谢雨浓看着电梯门中映出的自己的脸庞,是无表情的,冷漠的。 “臭着一张脸,陈力说什么了?” 谢雨浓扭头看了一眼,见是詹秋棠,便放下心来,双手插进毛衣开衫的口袋,一边往里走一边幽幽地说:“现在说戚怀风是最好的演员,真这么好,能由着薛慕容为所欲为这么久吗。” 詹秋棠听了发笑,不客气地讲:“娱乐圈好演员多了去了,陈大导演难道一个个救风尘啊?你这胳膊肘拐得还真是一点都不含糊。” “那他也是对自己的作品不负责,这么大一个项目,拖了这么久才敲定了剧本,演员才刚刚进组武训,他真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谁拿钱听谁的呗。” 谢雨浓看了他一眼,有点气不顺,摆摆手回自己工位了。谁知道詹秋棠又跟过来,在他桌上放下一盒酥皮蛋挞,挤眉弄眼道:“欸,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事儿,谢雨浓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先说事儿,要是开新项目的事儿你别找我,你先前才说忙完《南禅》给我放假。” 第264章 詹秋棠痛心疾首道:“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你这话讲的真是伤你师哥的心了。” 谢雨浓看他那副演技拙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疯疯癫癫的,什么事儿,你先说说看。” “其实也跟你有关啊,”詹秋棠绕到他身边,恭敬地捧起一个蛋挞进贡给他,笑得很谄媚,“那个上面批下来了,《蹒跚》能上了,现在就是排档期的事儿。” 谢雨浓接过蛋挞,咬了一口,点点头,满意地嗯了一声,不知道是说电影还是说蛋挞。 詹秋棠乘胜追击讲:“《蹒跚》路演,你选一场去呗,帮兄弟露个脸。” 谢雨浓莫名其妙:“我既不是演员,也不是导演,我去路演干嘛,现场表演极速打字啊。” “欸,小师弟你现在怎么说话越来越贫了呢?”詹秋棠循循善诱道,“你是咱们剧本界最神秘的一枝花啊,如果《蹒跚》路演能把你这么重量级的,从来不公开露面的业界大神请出来,那这个宣传效果,不就拉满了吗?” 谢雨浓算是听明白了,詹秋棠还真是个周扒皮,现在不单要他卖力,还要他卖身了。谢雨浓把最后一口蛋挞吃完了,冲他挤出一个笑脸:“我不。” “嘿,你个小没良心的,给我把蛋挞吐出来!吐不吐——” “就不就不……” “师父,我带稿子来了,你现在……” 谢雨浓连咳几声,尴尬地看着抱着电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雪菡。詹秋棠清清嗓子,收回圈在谢雨浓脖子作弄的手,佯装无事道:“嗯,雪菡来啦,嗯……忙吧,你们忙吧,我上别处逛逛。” 送走这尊大佛,谢雨浓才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把雪菡的电脑接过来,喊她坐到身边来。 雪菡纳罕道:“师父,詹总平时都这样的啊?” 谢雨浓冲她眨眨眼睛:“童心未泯。” 眨眼睛那一下,雪菡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就漏一拍,她偷偷观察着专心盯着电脑的师父,发现他的嘴角始终抿成一个很浅的弧度,而他身上那件卡其色的针织开衫,更衬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既温柔,又放松,身上好像有阳光的味道。 谢雨浓察觉到她的眼神,笑道:“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雪菡摇摇头,讲:“没什么……就是觉得师父你最近好像……心情很好。” 谢雨浓抿唇一笑:“是吗。” 雪菡点点头,多看了他一眼,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认真审稿。谢雨浓看完一遍,提了一些大纲修改意见,然后问她:“这个大纲没听你说过,是谁给的任务,詹秋棠?” “不是不是,”雪菡摇摇头说,“是之前合作过的一个短剧导演,他最近拿了猎风投徐总的投资,要拍一个网络大电影,找我约的。” “猎风投?徐总?”谢雨浓愣了愣,问,“徐也行?” 雪菡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谢雨浓若有所思道:“约你吃饭了吗?” 雪菡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谢雨浓:“师父你怎么知道的……约我带好草案,明天周六到芸起会吃饭。” 果然不出谢雨浓所料……徐也行这个人热衷在圈内投资一些小成本制作,利用一些职务之便勾三搭四,不在话下,当初胡因梦也是被他骗去拍了几集网剧,然后两个人就有了来往。谢雨浓看一眼雪菡,小姑娘人如其名,生得雪白可爱,去年刚刚大学毕业,平时在一间民营新闻做校对,别的时间就在tang studio这边挂名写剧本,社交圈子十分单纯,如果单枪匹马闯过去,恐怕是场在劫难逃的鸿门宴。 可这又是她第一个自己争取来的编剧工作,谢雨浓贸然要她回绝也不算回事。 谢雨浓想了想,斟酌道:“雪菡,你第一次去这种饭局,很多规矩你可能也不熟悉,不然师父陪你明天一到去吧?” 雪菡眼睛一亮,忙说:“好呀好呀,我正发怵呢,有师父陪我,我就不怕了!” 谢雨浓笑笑,心想这姑娘还是心思纯净,别的人听见这样的话,没准以为谢雨浓是过去截胡的。 第二天,晚上,谢雨浓接好娇娇回家,交代好荔莉和娇娇一些事情,就驱车去接雪菡吃饭。车子驶进嘉善路,雪菡才有些莫名紧张,小声问:“师父,这条路怎么看起来不大热闹啊。” 嘉善路本身不是餐厅众多的地方,这条路上开的餐厅大多难找,私密性很高,真正有名的其实是几家高级会所,其中最为隐秘也最为有名气的自然是时丰,会员制度,谢雨浓有幸去过一次,是《西来巷杀人事件》的杀青宴,现在想来曲如琢也确实有点门路。而徐也行他们约的芸起会,也是这条路上的一家会所,所以谢雨浓听到这个名字,才会有些担心。真正要吃饭,哪里不好吃,何必跑到这些地方来,况且又是小成本电影。只能说明徐也行醉翁之意不在酒。 谢雨浓停好车,坐电梯的时候主动问了一句雪菡:“都有些什么人?和你讲了吗?” 雪菡答得含糊:“说是几个主创和投资人……师父,我怎么有点害怕。” 谢雨浓点点头:“不怕,有师父在呢。” 出了电梯,雪菡就紧紧跟在谢雨浓后面,她穿一条西装裙,套了个开衫,黑框眼镜衬得她稚气未脱,在这样的场合,频频有人为她侧目。谢雨浓偶尔以眼神擦过周围的人,都有些冷冷的,客气地拒绝过去,随后伸手把雪菡的手拉住了。 第265章 就算天真单纯如雪菡,也明白过来,如果真是主创约个饭根本不必挑这种地方。 谢雨浓看了一眼门牌,扭头问:“是410吗?” 问下去没声音,谢雨浓拉拉她的手,雪菡才回过神来,推了一下眼镜,连声答应:“是,是……是410。” 谢雨浓松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怕,我们进去吧。” 一打开门,里头便已经有些杯盏相碰的脆响,以及细碎的调笑声。谢雨浓几乎没花费什么功夫就一眼看见坐在主位的徐也行,这浪荡子白衬衣解开头上几颗,袖子挽到手肘,正侧身同身边一位妙龄女郎言笑晏晏。 他看见谢雨浓,下意识挑了挑眉,随后偏头错过谢雨浓,看向一旁的雪菡,招呼道:“哎呀,雪菡老师,就等你啦,来来来,坐我旁边,给你留好的位子!” 雪菡看了一眼谢雨浓,谢雨浓用眼神安慰她,随后先走一步,让她跟在身后,自己则拉开徐也行身边的位子坐下,隔开了雪菡。 徐也行看着安然坐下的谢雨浓,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谢老师,你这是怎么个意思呢?” 谢雨浓浅浅倒了一杯红酒,和颜悦色地看向徐也行:“徐总,雪菡她感冒,不方便喝酒,但不喝也说不过去,我这个做师父的今天就替她多喝两杯。” 徐也行看了一眼雪菡,又看回谢雨浓,有些咬牙切齿地讲了个请字,谢雨浓一干而尽,徐也行只是浅浅抿了一口。 第174章 31 狼藉 坐下来二十几分钟,都是几个制片导演和徐也行轮流敬酒,席间并没见到男演员,倒是有三个女演员一直站起来绕到徐也行身边说话。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这饭局根本不关心这剧本写的是什么,不过是一群人背靠大树好乘凉,贴着徐也行想赚点钱。至于雪菡,纯粹是徐也行兴致来了,想要图个新鲜。 谢雨浓被灌了半瓶红酒,头有些发晕,不过心里还是庆幸还好是自己来了,不然雪菡这次还不知道怎么样。 雪菡看谢雨浓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红晕,眼眶一下就红了,小声拉着谢雨浓道歉:“师父,都怪我,我还以为……” 谢雨浓示意她噤声,压低声音讲:“吃一堑长一智,一会儿你帮师父开车。” 不过好在徐也行似乎看到谢雨浓就没了意思,后面也没再多点雪菡,只是寒暄两句,雪菡又不大会说话,所以饭局到了后半程,两个人都有点像被默认排除局外,眼下只等散席,他们就好默默走了。谢雨浓自己其实无所谓,只不过雪菡初入行,没必要就这样得罪他们,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事情不必弄得太难看。 谢雨浓又顺着喝了几杯,头有些发懵,于是拿了手机出来想看看消息,刚点进微信就跳出来一条新消息,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戚怀风发来的。 说来也怪,两个人微信虽然没删,上一条聊天记录却还是2017年。现在看到他的名字又出现在聊天列表,真有些恍如隔世。 谢雨浓点开聊天框,看见戚怀风发了一张自己吊威亚的照片,照片上他穿了一套黑色运动服,额头勒了一条发带,整张脸闷的通红,很坚定地盯着某一个方向,像要挥剑。照片后紧跟了两条消息,一条说训练好累,一条是问他在干嘛。 谢雨浓想也没想,下意识回过去一句:在应酬,头晕死了。 发完脑子忽然醒过来,连忙撤回了,谁知道下一秒微信电话就响起来,全桌人都看过来,谢雨浓手忙脚乱,想点挂断,结果点了接通,还是外放,全桌人都听见对面喊了一句小雨。谢雨浓头皮发麻,取消外放后抓起手机跑了出去。 他顺着走廊走了一阵,才接起电话,讲:“你干嘛,吓死我了。” “吓你什么了,不是你说头晕,我陪你说说话,不就不晕了。” 戚怀风声音听起来恹恹的,好像有点累,谢雨浓一听见他声音这样,又不忍心说别的了,只是问:“训练很累?” “嗯……太累了,《南禅》的打戏太多了,要求很高。” “那你收工了就早点休息,别……别有事没事打电话的。” 戚怀风像笑了一声,讲:“统共就现在打了一只电话,哪里叫有事没事,干嘛,你不好意思啊?” 谢雨浓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耳朵有点发烫,总觉得这个人的嘴唇就贴在自己耳边,呼吸热热的,扫过他的耳廓。 “……我不跟你讲了, 我要回去了,差不多也该散了。” “好,那我明天还能给你打电话吗?” 声音像微电流一样穿过谢雨浓的神经,引起一阵酥麻,谢雨浓咬了一下下唇,心脏咚咚直跳。 “……明天再说,挂了。” 他没等戚怀风再说什么,就匆匆挂断了电话,摸了把脸颊,果然烫得吓人。他甩甩头,扭头往回走,想喝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带雪菡走也不算失礼了。 他一边看手机一边推门:“徐总时间也差不多了,我看我和雪菡就——” 谢雨浓抬头的瞬间愣了一下,包厢内只有两个服务员在收拾餐具,一个人都没有。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拉住一个服务员问:“这儿的人呢?都去哪儿了?” 服务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讲:“我怎么知道,吃完就走了呀……” “什么吃完,没有……” 第266章 谢雨浓赶紧打开手机找雪菡的电话,打过去却是关机状态,雪菡不会无缘无故关机,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被徐也行他们带走了。 另一个服务生看他眼熟,问道:“您也是这个包间的客人吧?我刚听徐总说,他们要到楼上去唱唱歌。” 谢雨浓愣了一下:“知道哪个包厢吗?” 服务生若有所思道:“这倒没说,不过徐总一般都定大包的,您自己上去找找吧。” 谢雨浓几乎立刻就冲了出去,他不敢想雪菡如果今天在这里出了事会怎么样。电梯迟迟不来,他毫不犹豫地拉开安全通道往楼上奔,餐厅楼上两层就是私人休闲包间。谢雨浓酒全给吓醒了,他不管不顾地挨个去开包厢门,服务员发现异常冲过来拦他,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推开两个人高马大的服务员。 一边喊雪菡的名字,一边一间一间找。 “欸,你们这怎么回事啊?” “就是讲啊,包厢门随便开的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客人!” “哪能啦,叫吾看一看(怎么啦,让我看看)……” 旖旎的灯光晃得人视线模糊,谢雨浓打开包厢门的时候,大屏幕上正在放一支流行歌曲的mv,沙发上的人歪三倒四地叠在一起,空气中有一层浅薄的迷雾,闻得人很不舒服。他在晦暗的灯光中捕捉到沙发的角落,雪菡被徐也行搂在怀里,人好像已经不清醒了…… 谢雨浓一阵反胃,想也没想就拿了桌上一支啤酒瓶,朝徐也行的脑袋砸了下去。 包厢里爆发出惨烈的尖叫,怒骂声,丁玲桄榔砸碎东西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谢雨浓硬拽起雪菡往旁边走,立不稳一下就倒下去,雪菡昏过去了,整个人变得很沉重,还没等他再站起来,他头上就是一痛,又抱着雪菡坐了下去,头晕得厉害,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死死护住雪菡。 他听见房间里好像进来了几个人,是徐也行的人吗? 谢雨浓忍着剧痛抱紧雪菡,念念有词道:“雪菡不怕,师父在的,师父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的视线模糊,砸他的估计是红酒,浇得他眼前一片红,根本看不清东西。 “谢先生?谢先生,认得出我是谁吗?” 谢雨浓揉了一下眼睛,痛得惊呼一声,调整了一下呼吸,才能够聚焦眼前的人,他诧异地皱紧了眉头:“陈……陈可心?” 陈可心点点头,松了口气,扭头冲不远处站着的几个人讲:“还好,徐耳你帮我叫个120。” “册那(他妈的),出来吃个饭都能碰到这种鬼事体(鬼事情)……老赵你跟可心处理啊,我下去接救护车。” 谢雨浓茫然地看向陈可心身后的人,他的视线模糊,只能看得清对方西装革履,身型很高。男人踩着玻璃碎渣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发出一些不悦的音节,一直走到瘫在沙发边捂着头的徐也行身边,停下了。谢雨浓这才发现徐也行似乎被自己打得不轻,一头一手都是血。 男人低头看了看四周,目光锁定在茶几一角,他弯腰伸手捻起来一只塑封袋,里头还有一些白色的粉末残余。他啧了一声,把东西甩在徐也行脸上:“不要命了,在我们的地盘搞这些啊?作死?嗯?” “什么你们的地盘,你他妈知道老子是——赵,赵明堂,”徐也行明显打了个冷战,露出的那只眼流露出一种恐惧,“不是,赵总,你听我解释,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没有。” 谢雨浓听到这个叫赵明堂的男人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徐也行的话,随后伸出一条腿,踩在徐也行的肩膀上,用力狠狠地碾着,徐也行吃痛叫了出来。 赵明堂不悦道:“吵啊吵死了,再叫,再叫现在就把你丢下去。” 谢雨浓惶恐地看向陈可心,陈可心精致的眉眼轻轻拧了一下,对他说了句等一下,扭头站起来往二人走去,下一秒陈可心就毫不犹豫地挥起一巴掌,扇了赵明堂后脑勺一下。 “发神经啊,搭伊鲁苏啥啦(跟他啰嗦什么),过来帮我拉人,这边打只电话喊老朱来。” “侬凶啥啦(你凶什么)……来了来了。” 谢雨浓感到头越来越昏,红色的液体又浇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眼皮沉重,嘴巴里尝到一丝腥甜,昏迷前的一秒,他才反应过来,淌下来的原来不是红酒,是他的血。 【作者有话说】 灰色的雪剧组前来团建一下,沪上正义一条龙服务。 第175章 32 流浪的齿轮 谢雨浓是在一片细小的啜泣声中醒来的,脑袋还是灌了铅一般的沉,睁开眼的第一个瞬间,他的眼前是黑的,又眨了一下眼睛,视野才明亮起来。他感觉到眼皮被撑开,一道刺目的白光照射进自己的眼里,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闭了闭眼,视野中出现一个戴口罩的男人,对方冲自己挥了挥手,问着:“谢雨浓,听得见吗?” 他张了张嘴,没发得出声音,男人把口罩拉下来,露出一张清白的面孔,嘴巴一张一合,又问了句:“谢雨浓?是我,能说话吗?” 谢雨浓勉强动了动嘴巴,梦呓一般念道:“宋……林……” 宋林松了口气,点了点头,笑了:“嗳,好了,醒了。” 谢雨浓稍稍动了动脖子,一阵剧烈的疼痛侵袭而来,忍不住嘶了一声,就听见那个啜泣的女声又钻进耳朵里,他睁眼一看,是雪菡正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 第267章 “师父,你哪里痛,我叫医生再给你看。” 谢雨浓闭了眼缓了缓,才说:“没事,我……你把床给我摇起来。” “好,你等我。” 雪菡小心翼翼地把病床摇起来一些,谢雨浓总算能够勉强平视宋林,他盯着查看病历的宋林,忽然发起呆来。宋林放下病历,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于是走到他身边来检查点滴流速,确认无误,才问他:“怎么样?还记得自己怎么过来的吗?” “我……” 谢雨浓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一些混乱的画面和尖锐的叫喊,别的就是一片刺目的鲜红,额头的伤口灼烧一般地疼起来,他勉强点了点头:“嗯……有印象……” 宋林点点头:“送你来的是你朋友吧,他帮你交完费就先走了,这位是……” 他的目光移向雪菡,沉默意有所指,谢雨浓刚要开口,雪菡就接道:“谢老师是我师父,我们是同事,同事。” “奥,同事啊……”宋林看了一眼雪菡,才回过头来看谢雨浓,继续讲,“检查下来没什么大问题,万幸也没有脑震荡,等你自己觉得差不多了,就能回家。” “奥……”谢雨浓感觉好像缓过来不少,想起来问,“跟我一起送过来的应该还有一个伤员,他怎么样?” “还有一个?”宋林愣了一下,说,“没有啊,救护车就接了你来。” “……只有我?” 宋林点点头,确认道:“只有你,今天也巧,我替我同事值班,本来我不是急诊的。” “那是挺巧的……这里是华山医院?” 宋林把口罩塞进口袋里,笑了笑:“是啊,我后来还是进这里了……好久不见,真没想到。” 雪菡给谢雨浓倒了杯水,谢雨浓接过来喝了一口,想起来给她介绍:“这是我以前的高中同学,宋林兆言。” 雪菡对宋林点点头,一张脸还很苍白,勉强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雪菡。” 谢雨浓这才想起来在芸起会雪菡是昏过去的,于是不免紧张起来:“雪菡,你没事吗?他们给你吃什么了?” 宋林接道:“她没事,验血没检验到什么残留,惊吓晕厥……不过抽空做个体检吧,家里有人会这样吗?” 雪菡茫然地看着宋林,摇了摇头:“没人这样,但我自己以前贫血昏过几次。” 宋林沉吟一声,才说:“问题应该不大的,等有空到我们医院来做个体检。” 看她脸色不好,谢雨浓忍不住讲:“我现在没事了,你先回去吧,今天你也吓到了。” 雪菡摇摇头,眼睛哭得通通红,小兔子一样:“师父,我不走,要不是因为我,我真的太蠢了,害得你这样……我以后只接你和詹总分给我的工作,一定不逞能乱答应人。”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谢雨浓收回目光,心里有点捉摸不定徐也行那边的状况是怎么回事,如果他昏迷前没看错,赵明堂手上拿的应该是……谢雨浓有点不放心,问雪菡:“雪菡,他们没给你吃什么吧?” 雪菡连连摇头,忽然想到什么,紧接着讲:“但那帮人好像有吃。” 谢雨浓微微皱眉,他只知道徐也行风流浪荡,不知道他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胡因梦那边是否知情。他想了想,决定先打个电话回家。 期间护士来叫了一次,宋林只能先行离开,顺便嘱咐他要出院的话,就叫自己一声。谢雨浓谢过他的好意,帘子就被拉上了。雪菡把手机递给他,顺便透过缝隙多看了一眼那医生渐行渐远的背影。 “师父,你这个同学挺关心你的。” 谢雨浓愣了一下:“是吗。” 雪菡点点头:“是啊,你没醒的时候,他基本上五分钟就过来看你一次。” 谢雨浓咽了咽,没有作声。 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荔莉打来的,谢雨浓料想陈可心已经告知她这边情况,所以她才没有再打。他回了电话过去,几乎是立刻就被接了起来。 “喂?你醒了?你怎么样啊?伤哪里了,要不要紧啊?” “我没事,你别急……娇娇还在睡吧?” 荔莉听他声音还好,松了口气,说:“她睡着呢,什么都不知道,陈可心打电话给我真把我吓死了,你怎么回事啊,吃个饭吃得头破血流。” 谢雨浓伤口又有些疼:“没事……我等天亮我就能回来了应该,你别告诉娇娇我出事了,回头我就说我是不小心磕到了。” “你放心,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那个,你把陈可心的微信推给我一下,我想问他点事情。” “啊,可以啊,我一会儿就发给你。” “行,你睡吧,我没事了,别担心。” 荔莉叹了口气:“作孽……行了,我挂了。” 电话挂断,谢雨浓扭头又看见雪菡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头愈发疼了,只好叫她回去,自己已经没事了。雪菡死活不愿意,担心他又有什么变故。谢雨浓无奈了,只好摆出师父的架子,讲:“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今晚为你挨的伤算白挨了。” 雪菡闻言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总算站了起来,道别好几遍,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窄小的空间内只剩下自己,谢雨浓悄悄松了口气,靠在床上闭目养神休息了一会儿,重新打开手机处理一些事情。他添加了陈可心好友,对面估计没睡,立刻通过了,紧接着就发来一句是不是醒了。谢雨浓回了句谢谢,又问是否方便通话。 第268章 陈可心那头电话立刻拨过来了。 谢雨浓接起来,惭愧道:“陈先生,今晚真的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情,我们也是巧……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吧?” “对的,”谢雨浓欲言又止,顿了顿才问,“徐也行没有在医院,他……” “这件事你不要担心,嗯……芸起会其实是我爱人投资的一处产业,委托他人管理,我们也没想到会在自己的地盘,额……自己的店里发生这种事,我们这边已经联系警方处理了,请你务必放心,哦,也请那位小姐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让这个人报复你们的。” 谢雨浓听得糊里糊涂,一知半解,陈可心这段话信息量太大了点,但是看样子徐也行是已经被拘留了? “哦,好……陈先生,谢谢你啊,今晚多亏你。” “没事没事,你好好休息吧,我这边还在警局,不便多说,我就先挂了。” “哦……好,你忙。” 谢雨浓看着已经黑屏的手机,忽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他仔细回想起在包厢里见到的那个男人,对方的架势确实不像一般人,徐也行认出对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足以用恐惧来形容。徐也行已经是沪圈有名的富家子弟,权势并不一般,如果是他也会害怕的人,那应该是谢雨浓无法想象的一个阶层的人。 谢雨浓舒了口气,想了想又重新打开了聊天列表,他找到自己跟胡因梦的对话框,两个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之前委托律师办理抚养权的部分。其实他不大确定胡因梦是否还跟徐也行来往,但是徐也行如果只是花心也就算了,碰药品到底不是一般事。 他想了想,还是简短编辑了一则信息过去,算是善意提醒。谢雨浓发过去之后没有立刻退出界面,时间已经凌晨五点,没想到胡因梦的名字变成了正在输入中,切换几次,对面始终没有发来回复。没有回复就是回复,他也仁至义尽。 他正要关上手机,再闭目养神一阵,微信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谢雨浓一看,是戚怀风打来的。 说实话,他第一反应是想要挂断的,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把手指移到了接通,点了一下。 谢雨浓把手机放到耳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喂,怎么还没睡。”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才说:“你没事吧?” 谢雨浓忍不住苦笑:“荔莉这个大嘴巴。” “她不告诉我,你难道想瞒着我吗?” “我如果想瞒着你,我现在就不会接你的电话了。” 有很多事,很多习惯,谢雨浓想学着去改正,比如不要再错过那个时机,不要再因为害怕对方担心,就三缄其口。 戚怀风在对面叹了口气,询问道:“真的没事?要不要我回来。” 谢雨浓连忙说:“千万别,我真的没事,你才进组几天就跑路,回头新闻该写你耍大牌了。” “我又不是没有被写过……” 其实戚怀风风评挺好的,除了一些黑通稿老爱拿他以前被拘留的事情讲,别的可以说是一片好评。但有一次,谢雨浓清楚记得他在热搜挂了三天,铺垫盖地的黑通稿说他耍大牌,因为心情不好忽然罢演。谢雨浓知道戚怀风不是那样的人,其中一定有什么内幕。 到现在提起来,谢雨浓也有些好奇:“你那次是怎么回事,被对家黑?” “那次……”戚怀风犹豫了一下,才说,“薛慕容突然叫我去找她,当时那姐跟她有股权纠纷,我不好拒绝她。” “你……”谢雨浓欲言又止,胸口有些堵得慌,“没关系,她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戚怀风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谢雨浓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但想想戚怀风也算当事人,便没有隐瞒。 “梁佑安告诉我说,已经有人在盯她了。” “嗯……其实那姐一直让我做好准备,后面我可能也要接受调查,薛慕容经手的很大一部分项目,我都有参与,外界看来,我跟她脱不了干系。” 这样的情况也在谢雨浓预料之中,他默了一阵,问了句:“你怕吗?” “我?我有什么好怕的,无非就是被审查一段时间。” 谢雨浓听到他满不在乎的口气,就知道戚怀风并不在乎,可是不管事实真相如何,这些事情必然会出新闻通稿,人们并不一定真的关心真相如何,墙倒众人推,那场景,谢雨浓真的不想去想。 他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呼吸才讲:“好,不管怎么样,我都陪你。” 话音落地,谢雨浓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下意识有些慌张,眼睛胡乱地四处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帘子外面好像有个影子。 戚怀风在电话对头笑问:“我可以理解为你跟我表白了吗?” 谢雨浓的耳朵一阵发烫,匆匆忙忙要挂电话:“我不说了,我头痛,挂了挂了。” 通话中断了,谢雨浓才有心思重新看向帘子,那个影子始终沉默着立在那里,他很清楚那后面站着的是谁。 他想要出声问一句什么,却忽然就听见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宋老师,有个病人拮抗,快,快来看看!” 那人影动了动,脚步声匆匆响起——他离开了。 谢雨浓垂下头发了一会儿呆,最终按响了呼唤铃。 宋林处理完拮抗病人,又接了几个醉酒的急诊,夜间急诊本来就一团乱,等他忙完回过神去看那张病床,帘子已经拉开,护士正在收拾床铺。谢雨浓早就离开了。 第269章 这些年他断断续续有从张之泠那里得知一些对方的消息,可是亲自问候,却始终没有过。他是许多人羡慕的最年轻的华山神外主治医,临床零失误,很多人眼里,他像一尊精密的仪器一样不可撼动,一个齿轮卡着一个齿轮,高速地准确无误地运转着。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台机器曾经飞出过一个齿轮,义无反顾地奔向一片六月的雪,奔向那无数个只有他心动的瞬间。 叮—— 宋林掏出手机,屏幕显示接收到一条新微信,发信人谢雨浓,发信内容——谢谢。 他舒了口气,关上了屏幕。 现在,那颗流浪的齿轮也应当归位了。 【作者有话说】 小宋短暂上线杀青啰。 第176章 33 前夜 因为伤势,谢雨浓在家休息了三天,除了步行接送谢容娇,根本没有别的任务。荔莉连厨房都不让他进,说什么油烟糊了脑子就不好了,谢雨浓不知道她从哪里道听途说的这事儿,总之不用他做饭他乐得清闲,每天就吃荔莉从各种饭店餐厅打包回的三菜一汤。 今天好像是吃本帮菜,荔莉一进门,谢雨浓就闻到一股子酱香。谢雨浓摆了两碗饭,坐下来挨个撕开包装盒,一转身的功夫,荔莉已经换了睡袍出来了。 谢雨浓问她:“你下午不出去啦?这个点换睡袍。” 最近几天荔莉每个下午都要去orad弄展览的事情,陈可心开车带她看展馆,饶是美人当前,荔莉也身心俱疲,她就不是工作的命。荔莉摆摆手,一边坐下一边扎头发,一副被榨干精气的样子。 “我不行了,我今天跟陈可心说我无论如何都要休息,你看我眼袋都出来了。” 谢雨浓象征性地瞄了一眼,敷眼道:“嗯,是有点。” 荔莉戳了一筷子白米饭,要吃不吃的,念叨起来:“同样是加班加点,人家陈可心就每天光鲜亮丽的,那个脸韩国人的水光肌一样容光焕发,他是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啊……欸,你拍什么呢?我看你每天吃饭都要拍个照。” 谢雨浓按下快门,随口敷衍道:“没什么,就留个记录。” 荔莉狐疑地看着他:“是不是啊……给我看看!” “欸!” 本来谢雨浓就没拿稳,荔莉伸手一夺立刻得手。什么记录不记录的,谢雨浓一年到头照片都没两张的人,这两天拍盒饭拍这么勤奋,事出反常必有妖。荔莉翻着翻着,忍不住哎哟怪叫,笑得狡黠,把手机屏幕对着谢雨浓,打趣道:“这就是记录?记录给谁看啊?一天三顿饭顿顿都要拍了发过去,你俩干嘛呢,大学生异地恋啊,每天云打卡食堂。” 手机屏幕上不是戚怀风的聊天框又是谁的,基本上一来一回,对方发一张早餐的照片,谢雨浓也发一张早餐的,对方发午餐呢,谢雨浓也发午餐,现在人家发了晚餐了,谢雨浓当然也要发自己的晚餐。 “你懂什么,礼尚往来。” 谢雨浓夺回手机,对面正巧发来一条新消息,问他好不好吃,谢雨浓不自觉抿唇笑了一下,说还可以,等你回来带你去吃。 “啧啧啧,真是天要下雨,爹要嫁人,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谢雨浓忍俊不禁:“你这都混搭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嗳,吃饭吃饭,这个宝塔肉要预定的,我还特地叫他们做淡点呢。” 荔莉献宝似的把那盒卖相绝佳的宝塔肉推向谢雨浓,谢雨浓刚要落筷,手机屏幕上出现一则推送,他匆匆扫过一眼,捕捉到几个关键词之后,不免一怔,于是放下筷子,打开了那则新闻。荔莉看他神色严肃,好奇他在看什么,也绕到他身边去看。 新闻内容很简单,通报上海某知名投资公司法人代表因吸毒贩毒锒铛入狱,该公司资产或将进入清算程序。 荔莉皱了皱眉,问:“他还贩毒?” 谢雨浓摇了摇头表示不甚清楚,又把新闻下方的评论划了看一下,已经有人解码说是猎风投的老板,看热闹的居多,还有一条高赞评论则说猎风投主要投的都是影音业,娱乐圈要大变天了。虽然徐也行也算是沪圈有名的金主,但是认真论道起来,徐也行够不上很多a级以上的项目,一方面他能力不够,另一方面他没有渠道,一个徐也行还不至于让娱乐圈变天。 只不过谢雨浓心中又有一些异样的直觉,他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 第二天他如期复工,幼儿园附近出了一起小车祸堵车,所以进公司晚了点。一出电梯,没看见前台小姐,他还有些纳闷,扭头望过去,玻璃门大开着,整个工作室的人都聚在那台移动电视前,不知道在看什么。女主播字正腔圆的播报声钻进谢雨浓的耳朵,谢雨浓太阳穴突突跳了一下,跟詹秋棠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走到他身边看向屏幕。 画面上正播到检方出入猎风投大楼的画面,警戒线阻拦了高举相机的记者和群众,忽然镜头一晃,大楼里几个黑衣人和穿制服的人架着一个穿黑西服的男人出来。谢雨浓很仔细地辨认了一下才发现那竟然是徐也行,他的面容暗沉黄瘦得恐怖,眼窝青黑凹陷着,胡子拉碴,西服估计也是今天受审匆忙换上的,那些人架着他走到官方摄像面前。谢雨浓发现他手上罩着一条白毛巾,应当是戴了手铐。 不论媒体问什么,徐也行都是一副双目无神的放空模样,他身旁的某一位应当是律师,一直凑在他耳边小声低语,可是不管律师说什么,都不见徐也行眼中有任何波澜。 第270章 谢雨浓听见女记者递出话筒,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有传言说您为检方提供了一串涉案名单,请问这是事实吗?” 办公室内每个人都不自觉摒住了呼吸,观察着徐也行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可惜徐也行依然是一副麻木的模样,没有任何反应。记者还要追问,但被一个身材高大穿制服的男人挡在了前面,对方看起来四五十岁,是一副严肃长相,不怒自威,不过脸上始终带着浅而礼貌的笑意,回答了记者几个简单的问题,另外提示采访时间结束,一切事宜经调查属实就会通过官方渠道发布。 现场连线到此结束,画面又回到女主播口播总结,詹秋棠皱了皱眉,用不高不低的音量讲了一句散了吧,都去工作。众人听他口吻,心里也有了数,各自回到工位上去。谢雨浓从前台小姐手里接过遥控器,把音量调低了些。 詹秋棠盯着电视,手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道:“走吧,抽根烟。” “好,我放个包。” 见他们过去,吸烟区几个同事便纷纷灭了烟回去了,谢雨浓笑笑打了个招呼,才点燃了嘴里的烟。詹秋棠脸色不大好,如果谢雨浓猜得没错,是因为刚才那个女记者的最后一个问题,徐也行为了减刑招供了。 “刚才那个人,是现在上海的公安局局长,姓朱的。” 谢雨浓点点头,明白他在说哪个人。 詹秋棠吸了口烟,低声道:“小事情他从来不出面的,徐也行这趟事情大了。” 谢雨浓手指擒着烟,始终没碰烟嘴,他默然一阵,忽然问:“你是不是知道徐也行供了谁。” 詹秋棠瞥了他一眼,讲:“还记得我跟你说老影后年轻时候乱着呢吗?” 谢雨浓手上一哆嗦,烟灰落下来烫到他的指节,他睁大了眼睛看向詹秋棠,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话。 詹秋棠又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灰白色的雾霭让他看起来神秘莫测,而他的口吻始终很平淡,摸不透起伏。 “这还只是开个头,接下来估计是演艺寒冬了,我们要做好准备。” 人人都知道娱乐圈是个大染缸,但是那只是传言,只有他们这些圈内人才知道,何止是大染缸,唾手可得的名誉金钱,甚至权力,让这个行业的从业者变得疯狂,无限降低道德底线,镜头前光鲜亮丽,镜头后面目全非。如果真的要严查作风问题,能侥幸存活的真不见得能有几个。而他们这些只是靠本事吃饭的幕后工作者,不可避免要遭受牵连。虽然清扫一下,惩恶扬善是喜闻乐见的事,但是对他们来说,行业严冬也不是什么云淡风轻,一笔就能揭过的事情。 那一天估计很快就要来了。 谢雨浓低头沉思着。 詹秋棠忽然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写书,接下来咱们工作室还真得出几个作家才好过日子了。” 谢雨浓愣了愣:“我写什么书,雪菡倒是有几本,不如把她的那几本出了卖。” “小姑娘写的太嫩了呀,情情爱爱没意思。” 谢雨浓忍不住笑:“那你自己写啊,你多少年没动笔了,开了这个工作室到现在,你真像个纨绔子弟,每天端着咖啡在公司里转一圈,打两盘扫雷,看看时间差不多,吃个饭下班了。” “嘶,”詹秋棠瞪他一眼,骂道,“你是不是人啊,你要不要去打听打听别人公司,再看看我们公司,入行这么久,你们上过几次酒桌,还不都是你老板我拼死拼活,求爷爷告奶奶喝回来的项目。” 谢雨浓把烟灭了,讲:“这下好了,行业严冬了,詹老板您也不用到处喝酒了,否则要挨查了。” “你这小子,你很希望我被捉啊?” “谁希望你被捉,寻你开心。” 詹秋棠也把烟蒂丢了,抱臂于胸前,叹了口气才说:“我可开心不出来,这次徐也行倒台,我那个不靠谱的爹,不晓得怎么样呢,没准我真要被传唤过去问两句。” 谢雨浓心头一惊,问:“詹叔齐也碰了?” 詹秋棠摇摇头,说:“那倒不至于,只不过他好像有钱委托给猎风投打理,我们爷俩合不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不知道他现在跟徐也行来不来往。” 谢雨浓皱了皱眉,沉默一阵,讲:“你放心,如果你临时要配合调查,工作室这边我一定帮你稳住。” 詹秋棠看他脸色严肃,当年青春稚气腼腆过分的小男孩儿,如今也长大了,会贫嘴,会凶人,还晓得托人一把。詹秋棠不由有些感慨,忍不住伸手搓搓他的头发,说:“有你师哥在,还轮不到你充老大,你呢,目前就好好解决你的个人问题就好了。” 谢雨浓捂住被他搓乱的头发,支支吾吾道:“什,什么个人问题,发痴啊你,我进去了……” “装什么装,我都看到了。” 谢雨浓心心中警铃大作,瞪大眼睛看他:“你看到什么了你看到。” 詹秋棠耸耸肩,满不在乎道:“我手机丢在公司呀,找不到么,我就调了调监控,嗳,我一个人看的呀,别人都没看到,你这么看着我干嘛,该说不说,你家那位真是很放得开,我反复看了——嗳,你干嘛,我开玩笑的呀,我警告你把手放下来啊,你要死啊,你谋杀老板啊!” “詹秋棠!” 第177章 34 风声 不过几天,网上就走漏了风声,有娱乐博主说北京那边已经拘留了几个艺人,官方应该很快会出消息。谢雨浓心里打鼓,虽然他和戚怀风每天都在联络,并没见戚怀风有什么异常,但他知道这把火迟早要烧到戚怀风身上,这是早晚的事情。 第271章 徐也行的事情不过是根导火索,低气压笼罩了全行业,所有人都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詹秋棠这些年赚了不少钱,但是为了胡杨拍电影,也砸进去不少,tang studio的资金绝对不能出问题,因此正如他提过的,詹秋棠开始开拓新产业,做出版。不过出版业一向也不是大热门,所以詹秋棠花了点心思,要打造明星作家。 谢雨浓不禁怀疑他很早就有这个想法,否则不会从网文行业里搜罗业余人士进工作室,所以启动这个计划也不算临阵磨枪。雪菡就是他们第一个要推的明星作家。 公务繁忙,时间过得不知不觉,谢雨浓有天送完娇娇上幼儿园,开过一个转弯口,看到脚手架上攀这两个工人在锯树枝,大片大片绿色的枝叶堆叠在脚手架的两边,阳光忽然找到一个角度,准确无误地折射到谢雨浓的眼皮上,他闭眼躲了一下。睁眼时,红灯转绿,金色的天光从高架的缝隙漏下来,神迹般降临这座城市。 谢雨浓愣了一下才起步,不知是否是他的幻觉,总觉得隐约听见些微弱的蝉鸣。 悄然无息,上海入夏了。 横店的夏天早到一步,戚怀风每次发来训练的照片都是黑色短袖t恤。谢雨浓发觉他好像变壮了一些,更大只了,湿漉漉的汗湿的刘海堆叠在他的额前,眼睛神采奕奕地亮着。有时候谢雨浓放大看他,会觉得这个人好像回到过去,回到他们只有十八九岁的时候。 他们开始习惯每天晚上打上十几二十分钟电话,当然前提是戚怀风不拍夜戏的话。 今天跑了一趟印厂,忙得有点晚,谢雨浓洗漱完躺在床上已经十一点了。戚怀风为了保持状态,开早工就会休息得早一点,十一点差不多就要准备睡觉了。谢雨浓打开对话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发了条消息过去,问他睡了没。 发过去两分钟都不过,对面就拨了个语音电话来。 谢雨浓接起来,惊讶地问:“你怎么还没睡?” 戚怀风笑了笑:“你发消息难道不是希望我还没睡。”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雨浓狡辩完,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想要例行问候他工作如何,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戚怀风今天的呼吸声听起来很闷,好像有心事。 “你——” “我——” 二人同时开口,谢雨浓刹住话,无奈笑了笑,就听见戚怀风在对面说:“我先说吧。” “好,你说。” “嗯……”谢雨浓听见他好像舒了口气,才又开口,“我收到通知了,明天我就得回北京配合调查。” 谢雨浓听完一愣,心止不住下坠,舌尖有些发麻,致使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应对。 “小雨?在听吗?” “在……我在。” “嗯,”戚怀风顿了顿,继续道,“我落地就有检方带我走,所以应该会有新闻出来,你如果看到了,不要太紧张,都是正常走流程。” 谢雨浓心急道:“什么流程,现在什么都没确定呢,就直接到机场抓人,弄这么大阵仗,薛慕容是想鱼死网破吗?” “可能不是薛慕容。” 谢雨浓愣了一下,电光火石间想到詹秋棠的话。 “是她那个哥哥?” “对,之前徐也行出事供的名单里有黎半夏,你也知道黎半夏和薛慕容的关系,他们把黎半夏关起来,谢绝会面,这个事情压了很久……一个礼拜前调查组去了松鹤园,薛慕容现在已经被拘留了。” 黎半夏虽说没有什么作品,但因为人生得漂亮,这两年也演了不少讨喜的男配角,人气颇高。这样一个人被收押,还是因为这么敏感的罪名,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除非是有人刻意压制消息,而能让所有媒体缄口不言,视若无睹,这个人的力量可想而知。 谢雨浓忽然有些心慌,如果对方想让戚怀风做薛慕容的替罪羊,弃卒保车,并不是没有可能。 “怀风,你会没事的吧。”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抖得不像样子,可是也无法再说一遍,他无法再说得更好了。 戚怀风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口吻放得更柔和不少:“小雨,不要担心,等调查结束——” 谢雨浓抢白道:“等调查结束,我有话跟你说,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他似乎笑了一下:“好,我一定好好回来。” 谢雨浓用力摁了一下眼睛,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嗯,我等你。” 第二天一整天,谢雨浓都心不在焉,他的眼睛总是盯着手机,生怕错过任何一条消息。詹秋棠看出他状态不对,有意放他早下班。谢雨浓一口回绝了,他已经决定在公司看到新闻再回家去。 荔莉打电话来说自己和娇娇已经到家,问他几时回来。谢雨浓看了看时间,已经七点过,或许今天新闻不会再出了,又或者说事情出现了别的转机。谢雨浓想了想,同荔莉说自己现在就回去。下班的办公楼里异常安静,谢雨浓关了灯,一路坐电梯下到一口,全程似乎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格外清晰。等他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手机忽然弹出三四条消息,他今天刻意没开静音,响亮的提示音响个不停,他的心突突直跳,开了静音才打开推送。 他打开新闻,翻了几条,又找到实时上传的视频点开,视频画面非常抖,各种摄像机和闪光灯围绕着焦点中心,惨白的灯光将对方眼底的乌青和疲惫照得分明。谢雨浓听不清那些人在问什么,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画面中的人,他身着一件简单的黑色短袖t,就是他平时训练穿的那种,他在人群中尽量扬起头颅,尽管疲惫,目光扫过镜头时仍然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和锐利。 第272章 谢雨浓咽了一下,这才注意到戚怀风身旁除了簇拥着几个警官,还一直紧紧贴着一个人。谢雨浓心脏一阵收紧,在下一个镜头看见那个人的面孔——正是小林。小林的手死死护在戚怀风身前,摄像机忽然朝下拍摄,谢雨浓的瞳孔一阵收缩,他看见小林正用一件黑色西服死死挡在戚怀风身前。 视频到此处戛然而止,他退出查看热搜,热搜第一是戚怀风机场被捕。 谢雨浓的手抖了一下,手机落到地上。 戚怀风骗了他,他不止是回去接受调查的,同时面临的还有刑事拘留。 第178章 35 转机 如果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公安不会随意拘留配合调查方。谢雨浓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很可能成真了,薛慕容的哥哥大约想让戚怀风做替罪羊顶下所有事情。太荒唐了,也许是他们也知道太荒唐,公开审理可能会曝露大量疑点,所以这么大曝光量的案件,竟然进行不公开审理。 谢雨浓勉强镇定了两天,听到不公审的消息立刻坐不住了,立刻回家打包行李,要去北京。荔莉劝他冷静点,就算去了也无济于事,他什么也听不见,硬梆梆一块铁板一样收拾东西。 “谢雨浓,你冷静点,你走了,娇娇问起来,我怎么解释?” “就那么解释,没什么不好解释的。” 荔莉追着他问:“解释什么?解释你为男人发疯要抛下她?” 谢雨浓头皮发麻,把手里的东西砸在地上,吼了一句:“她又不是我女儿!” 啪—— 荔莉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浑身发抖,手掌心疼得厉害。谢雨浓下意识伸手碰了一下脸颊,火燎似的疼,脑中袭过一阵蜂鸣。 荔莉颤抖着问他:“现在冷静了吗。” 谢雨浓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发抖,他伸手摁在自己的额头上,调整了一下呼吸,才说:“对不起,我——” 房门口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谢雨浓浑身一抖,同荔莉对视一眼,心道不妙,两个人冲出去打开门,果然看见娇娇站在一滩玻璃碎片旁边,怯生生地望着他们。 谢雨浓伸手要去抱她,娇娇却盯着他后退了一步,透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畏惧。 谢雨浓愣了一下,干涩的喉咙一时间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泪忽然就从小姑娘的眼睛里冒出来,一串一串玻璃珠子一样落下来,娇娇含糊地问:“那是什么意思,娇娇为什么不是爸爸的女儿?” “不是的,娇娇……” 谢雨浓把她抱起来,不停摸她的头发,用拇指擦掉她脸上的泪痕,落下一个一个吻在她温热的额头上。 “爸爸说错话了,对不起,原谅爸爸。” 娇娇揉了一下眼睛,哭得有些抽抽,但对比起她平时的哭法,又过分克制,过分平静,她望着谢雨浓,又问:“娇娇不是爸爸的小孩是不是,舅妈说娇娇是野种,娇娇——” “谢容娇!” 谢雨浓睁大眼睛盯着她,嘴唇有些颤抖,否认道:“没有这种事,你从哪里学的这种话,不许你再说了,你再说爸爸就生气了。” 娇娇闭上嘴巴,眼睛仍然盯着谢雨浓,任由谢雨浓捋开她被泪水浸湿的碎发,随后默不作声地搂住了谢雨浓的脖子,被泪水泡得冰凉的小脸贴在谢雨浓的脖子上,好像一块融化的冰。 她小声道:“爸爸不要生气,娇娇会乖。” 谢雨浓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了一下,呼吸道里好像有无数根针在流动,只要他呼吸一下,就是密密麻麻,尖锐刺骨的疼痛。 他们总是在为了所爱隐瞒着什么,隐瞒心意,隐瞒真相,隐瞒我已经受伤的事实。可是什么是事实呢?事实是当伤口被揭开的时候,痛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有时候并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愿,伤害就伴随着爱,一起发生了。 接下来的两天,舆论快速发酵到了一个白热化的阶段,因为不公开审理,网络媒体众说纷纭,甚至出现了很多阴谋论,将戚怀风抹黑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耍大牌潜规则这些就不必说,别的罪名更是五花八门,逃税漏税,受贿行贿,交易毒品,甚至还有聚众淫乱这样的罪名。 谢雨浓在上海如坐针毡,想了想,决定碰运气去了一趟longblue。下午四点,酒吧还没开门,酒保小哥看见他先是惊讶,不过很快恢复镇定,还没等他说什么,就直接领他往二楼去了。曲如琢似乎并不惊讶他的到来,或者说早就做好准备他会来这一趟。 谢雨浓来不及坐下便着急地问:“曲老师,怀风的事情究竟怎么样,你们是有什么计划吗?” 曲如琢给他倒了一杯水,示意他坐下:“小七的事情很复杂,我们没想到薛慕容用小七的名义办了户头,甚至开了空壳公司,现在薛慕容想全身而退,上面又有他们的人推波助澜……” 听到这些,谢雨浓手脚冰凉,他咽了咽,问:“难道真的要他代替薛慕容坐牢吗?这件事不该这样啊。” 曲如琢沉默地注视着他,斟酌了一下,才说:“其实我们有机会反击,但是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谢雨浓的目光动了动:“什么?” “你还记得徐栩吗?” “徐栩?”谢雨浓顿了顿,想起来是谁,“我记得他,跟他有关?” 曲如琢点点头:“徐栩如果能出来做污点证人,就可以一举扳倒薛慕容,这样她哥哥也不得不放弃她,薛慕容多个户头都坐实了洗钱,薛慕容那个哥哥元气大伤,所以他们才会想要不惜代价让戚怀风顶罪,他们也怕薛慕容抖出更多事。” 第273章 谢雨浓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他问:“徐栩是污点证人,所以……徐栩帮他们做了什么?” 曲如琢看了他一眼,说:“如果我们查得没错的话,徐栩就是帮薛家兄妹打理黑钱的管家,他每两个月就会飞一次澳门,而且你知道他的前科吧?” 谢雨浓点点头,皱紧了眉头:“之前他和关心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嗯……他后来消失了一段时间,不是收手了,他在澳门很可能经营暗娼生意。” “暗,暗娼?” 谢雨浓显然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所以戚怀风莫须有的罪名里才会有聚众淫乱这样的字眼,所以这一切并不只是媒体胡编乱造的巧合。 曲如琢继续道:“现在的情况是,各大新闻媒体要么缄口不言,要么畏惧权势,不敢开口,我和那云的想法是至少找到一家正规的有权威的新闻社,先行曝光徐栩,迫于舆论压力,徐栩必然要被刑拘审理,只要他松口招供,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新闻社……” 谢雨浓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曲老师,你把稿子给我,新闻我明天就能给你发。” 曲如琢诧异道:“你?你怎么……” 谢雨浓快速从包里抽出纸笔,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的邮箱和电话,微信也是这个地址,今晚务必把稿子发给我,明天我一定给你把新闻发出去。” 曲如琢接过纸条,无措道:“你确定,现在叫得上的媒体都拒绝发稿了,哪家新闻啊?” “沪惠民生!” 第179章 36 暴雨将歇 沪惠民生在改革以前,是一家民营报社,后来统改之后变成半民营,之所以说是半民营,是因为本身沪惠民生本身不是主流纸媒,跟它的名字一样,主要发布一些利民惠民的有用信息,大部分板块的娱乐休闲性更强,所以编辑部等主干部门依然采用原班人马,整改后并未多加干涉,只是多了一道官方审核。 而雪菡毕业之后来沪第一份工作,就是沪惠民生的校对。 像这样的媒体,一方面是官媒,有一定的说服力,另一方面审核较松,很可能并不在薛氏兄妹的防备范围内。 谢雨浓直接一脚油门开车去了沪惠民生的编辑部,他在车上同雪菡交代了事情经过。雪菡惊慌之余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所以立刻答应替他先行沟通。等他停好车打开手机,邮箱里也已经收到曲如琢发来的新闻稿件,附带了几张照片,能看出来是赌场隐秘拍摄,徐栩正在灯红酒绿之间。 他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今天这则报道,必须要发出去。 雪菡在一楼大厅等他,看见他身影一出现,就蹬蹬冲过去拉他,又不敢大声说话,紧张地问:“师父,你总算来了,我刚才跟我们主编说了,他态度蛮奇怪的,说是要先看你的稿子再决定。” 谢雨浓点点头:“我带稿子了,我们打出来一起见他。” 雪菡简易排版后,纸张便一节一节地从打印机里吐出来。谢雨浓盯着那些逐渐显露的图像,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笃笃—— 沪惠民生的内部装饰简单,编辑办公区还是很陈旧的木质套装桌椅,格格不入地安了两台液晶电脑,每张桌子都堆砌着小山一般高的稿件书籍。而谢雨浓怎么也想不到,作为核心的主编办公室内会比外面的办公区更为简陋,除了一面墙的书架和一张上年纪的书桌外,这里连张沙发也没有。 转椅里坐着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听见敲门声,便微微低头,是老花镜垂直鼻梁中部,好直接看向他们。 谢雨浓与他目光相接,下意识有些紧张。 雪菡小声道:“这就是我们主编,张老师。” 谢雨浓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张老师好。” 张主编扶了扶眼镜,喉咙里发出一声暧昧不明的咕哝,随后道:“稿子给我看看吧。” 雪菡立刻跳起来,恭恭敬敬地跑到递上打印件。 谢雨浓缓步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立,小心翼翼的打量这个花甲老人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某一个瞬间,对方瞥了自己一眼,谢雨浓心头一惊,就看他敏锐的眼神又收了回去,幽幽道:“我这儿没有椅子,只好委屈一下了。” 谢雨浓连声说:“哪里,不会。” 雪菡小声解释道:“张老师一般是谢绝见客的,因为以前老有小老板想来登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广告。” 谢雨浓点点头,表示理解。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张主编的目光再也没有抬起,始终盯在这份稿子上,片刻过后,他把眼镜退下,老花镜挂在胸前,他沉沉地看向谢雨浓,问:“为什么找我们发这份稿件,别的新闻社不肯发?” 谢雨浓惊讶于他一眼识破他们的困境,看来对方已经通过内容嗅出一二分不同寻常。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交代。 “张老师,这份稿件已经被国内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媒体全部拒稿了,您在业界多年,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相信您也能猜到一二,稿子的内容您也看过了,这不是简单的贪腐案,背后涉及的除了钱,更是人命,还有无辜的人的清白。” 张主编看他一眼,随后放下稿件,倒回了靠背椅里。谢雨浓拿不准他的态度,该说的他都说了,事实如何稿子里也都写了,如果这样都没办法请动他,那也只能另寻出路…… 第274章 “这份稿子我们发了,雪菡,现在交去印厂,并且同步我们的所有官方账号。” 谢雨浓呆呆愣在原地,眼看着张主编把那份稿件递给雪菡。整个过程不过四五秒,雪菡只是匆匆看了谢雨浓一眼,就急匆匆带着稿子跑出去了。 谢雨浓茫然看了一眼跑出去的雪菡,又扭过头回来看张主编,不由自主地问:“为,为什么?” 张主编重新戴上眼镜,阅读起手边的稿件,口吻平常仿若谈论今天的天气。 “新闻社如实发布新闻,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 张主编抬头看了他一眼,刻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我们是沪惠民生,为民众服务本来就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谢雨浓愣了愣,喉咙不知为何有些发干,隔了很久,他才低下头去,郑重地向他鞠了一躬。 “别客气了,快走吧,我也要准备下班了。” 谢雨浓直起身来,眼睛格外明亮。 “谢谢您,真的谢谢。” 第二天一早,沪惠民生发布的娱乐圈重大贪腐权色案件席卷了互联网所有位置的头条,微博热搜从第一条到第十条几乎全是讨论沪惠民生报社,以及案件相关的信息,很快就有人扒出曝光对象就是很久之前有过性丑闻前科的圈内著名选角导演徐栩。借此为突破口,有不少早就按捺不住只等出头鸟的媒体及娱记开始以模糊的口吻曝光内幕。 谢雨浓冷静地意识到,其实薛氏兄妹只手遮天的行为,已经引起众怒,只是行业内众人敢怒不敢言,现在墙倒众人推,大家都很清楚徐栩倒下之后会发生什么。 当天傍晚,网络上就出现了视频,公安在浦东国际机场抓获了想要潜逃出境的徐栩。 谢雨浓关闭手机,瘫倒在靠背椅里,这短短几天,他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洗礼,一颗心提起又落下,精神几乎在摧毁的边缘,又悬崖勒马似的被扯回来。这样的事情再也不要有第二遍了,现在一切只差临门一脚,只要徐栩招供,一切就能尘埃落定。 谢雨浓睡了这一周以来最放松的一觉,梦中,他久违的梦见了谢溏村。 他看见烈日炎炎下被晒得滚烫的水泥洗衣台上躺着两个小男孩儿,他们穿着破旧的背心短裤,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泥台上,忽然起风了,河岸边的柳树沙沙作响,波光粼粼的水面毫无防备地溅起一个巨大的浪花,窜出一个人来。冰凉的河水拍打在男孩儿们的身上,很快他们也被水里的人闹起来,接连跃进河里。晶莹的水花折射出五彩的旖旎光芒,谢雨浓的视线逐渐模糊,渐渐的,好像听见什么声音,视野无限趋近于白色——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米白色的天花板。他愣了两秒,才意识到耳边的手机在响,勉强爬起来接通。 “喂?” 窗帘的缝隙露出一些暗蓝色的天空,时间应当趋近于凌晨五点。 电话那头始终没声音,谢雨浓皱了皱眉,清了清嗓子,又问了一声:“喂?” “……喂,老谢,是我。” 谢雨浓拿开手机,确认了一下通话界面,来电显示人赫然写着张之泠三个字。 第180章 37 以爱的名义 谢雨浓挂了电话就驱车往平江开,全神贯注开了两个钟头,车子驶进谢溏村的时候,正赶上上班上学的时间。他把轿车歇在离家比较近的路边上,骑电瓶车接送小孩儿的人经过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好奇这是谁家的孩子。 本来要到谢家得走很长一段小路,七弯八绕的,不过前几年村里进行了整修,拆了几座房子,又新建了一座桥,现在只要开到村里大路的某一个豁口停下,过个桥就能到谢家,相当于车子开到家门口了。谢雨浓锁好汽车,过桥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桥头那座曾经住过一对老母子的简易小屋,许多房子都推了,只有这里又是修路又是推房,竟然保留下来这间简易小屋,孤零零立在一片草丛里,好像一座墓碑。瞎子阿二死后村里把这栋房子出租给外来打工的人,不过最后都因为听说这房子不吉利而退租,所以现在只是空关在那里。 河水潺潺流过桥底,谢雨浓在桥上穿过时,感觉在某个瞬间听见了一种从很远处传来的风音。 他摇摇头,拔除杂念,缓缓往里走。 路过谢家的时候,他匆匆望了一眼,却没看见吕妙林和谢有琴,倒是看见站在院子里刷牙的周伟国,周伟国见到他像以为自己眼花了,满嘴牙膏泡泡噗噗响了两声。谢雨浓笑笑问了他一声好,又说自己一会儿回来,就那样穿过去了。 等他走到石家门口,果然看见在一个人蹲在进门的石阶上,和衣靠在门槛上。 谢雨浓微微皱眉,迟疑了一瞬,才推了推他:“之泠,之泠?” 张之泠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谢雨浓,恍若梦境,喃喃叫了他两声,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好了,快起来吧,睡在这里像什么样子,要睡到我车里去睡。” 张之泠把皮夹克套好,勉强搭着谢雨浓的手站了起来。也许是门口的动静惊动里里面,大门从内打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皱着眉正盯着他们,谢雨浓愣了一下,叫了句:“衣衣?” 小姑娘明显也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小雨哥哥!” 第275章 因为谢雨浓没空回来,又因为衣衣小学四年级就被去送去苏州读了,谢雨浓也真是很久没见过石衣衣。她跟石安一样个子高挑,十一二岁的年纪,看起来已经像一个小大人了。 衣衣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在触及谢雨浓身边的张之泠的时候,转换为一种复杂的神色。 “小雨哥哥,你认识他。” 谢雨浓咽了咽,看了一眼张之泠,才说:“奥,嗯……认识。” “小雨哥——” “衣衣?你在跟谁说话?快进来,不要跟他说话!赶他走!” 衣衣面露难色,打开大门,喊了一句:“妈,是小雨哥哥来看哥哥了。” 大门敞开,谢雨浓一眼就望见回廊下站着的阿大妈妈,上次见她好像是去年中秋,当时她穿了石安给她买的新裙子来谢家串门,烫了黄头发,看起来很显年轻。可现在这个穿着肥大针织开衫,面色暗黄的女人又是谁,谢雨浓站在门口都能看见她头顶花白的发色。 完全不像了。 阿大妈妈眯起眼睛看了看,好像认出确实是谢雨浓,却一眼又看见对方身后的张之泠,脸色暗了暗,像强压住怒气,压低声音讲:“小雨,你回去吧,石安在休息,他不舒服。” “妈,你就——” 阿大妈妈瞪着衣衣:“你插什么嘴!明天就给我回苏州,这里没有你要操心的事!” 衣衣噤声不再说话。 谢雨浓回头看了她一眼,大约也明白过来现在是什么氛围,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阿姨,你让我见见石安吧,他这样不吃不喝也不是办法。” “他不吃不喝就让他饿死好了!丢人的贱骨头!我们家养不出这种风不三不四的小孩!” 张之泠听完忽然就要冲出去,谢雨浓强拉住了,却堵不上他的嘴,就听他骂:“你算哪门子的妈!法治社会,你把你儿子关起来,不给吃不给喝,你要干嘛!就算是犯法也该给牢饭吃!有你们这样的吗!” 阿大妈妈往前冲了几步,愤怒地鼓圆了眼睛骂人:“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教训我!不男不女的勾引我儿子,不知道是什么家庭才会养出你这种变态!犯法,你还敢提犯法?我还没有报警抓你!你还有脸骂我!” “真不明白石安怎么会有你这种妈!你要是害死他,我今天就捅死你,我再自杀!” “你来啊!你现在就捅死我!你来啊!” 阿大妈妈抢了墙根搭着的火钳就要冲上来打人,衣衣拦也来不及,她瘦弱,发疯的母亲浑身是蛮劲,满眼红通通的好像魔鬼。她只好大叫哥哥的名字,屋子里传来剧烈的撞击声。谢雨浓奋力扯住张之泠不让他冲出去伤人,又得担心阿大妈妈不留神伤了张之泠,眼看着那杆铁火钳就要挥下来了,谢雨浓下意识护住张之泠,闭上了眼睛。 意料之内的剧烈疼痛没有出现,谢雨浓睁开眼睛,看见怀抱里的张之泠惊恐地看着自己身后。谢雨浓转过身去,石安面色苍白地站在自己身后,刚才那一下显然是打在他身上了。谢雨浓看见他灰白的面色和发青的眼窝及嘴唇,脑袋下意识嗡了一下。石安站不稳,谢雨浓下意识伸手扶了他一下,却摸到一手嶙峋的骨头。 张之泠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越过谢雨浓伸手抱住了石安。谢雨浓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眼看着阿大妈妈气得嘴唇发抖,又要举起火钳,于是拦在三人之间,劝道:“阿姨,不能打了,阿大这个身体,您再打真的打坏了。” “那就打死他!打死他也好过在这里丢人现眼的好!” 衣衣趁她不注意把她手里的火钳夺过来丢了,阿大妈妈扭头扇了小姑娘一巴掌,骂道:“你也帮他,你帮什么!两个男的,恶不恶心!你不觉得恶心吗!” 石安喊起来:“妈!你别打衣衣,衣衣又没做错什么,是我错了!” “你别叫我妈!我没你这种儿子!” 谢雨浓快步走过去查看衣衣脸上的伤,小姑娘的眼睛盛满泪水,脸颊上是一个鲜红的掌印,嘴角甚至有些渗血了。 “哎哟,作孽作孽,怎么回事啊!” 谢雨浓抬头一看,吕妙林同谢有琴一前一后走进来,吕妙林一眼看见面颊带伤的衣衣,于是赶紧跑上来把小姑娘护在怀里,好言相劝道:“阿大妈妈,再怎么生气也不好打小孩子啊,小姑娘才多大啊。” 阿大妈妈看见他们各护各的,每个人都用一种责备的眼神望着自己,好像自己才是那个罪人,她一口气上不来,狠狠锤了两下胸口,快倒下去的时候被谢有琴扶住了。眼泪顷刻之间涌出来,女人凄厉的哭声在这个尘埃飞扬的院子里回荡着。 她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地埋怨起来:“我养的这么大的儿子,好端端的跟男人搞不清楚啊,我不希望他多有出息,当初说退役就退役,我有没有说过你一个不好啊?可你呢,你懂感恩吗,你对得起妈妈对你的爱护吗?妈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妈妈啊!” 石安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他低头看见张之泠咬紧的嘴唇和哭得红肿的眼眶,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该死。铺天盖地的内疚像吃人的怪物一样吃掉了他,石安的五官痛苦地皱紧了,身体失力倒了下去蜷缩在地上,双手掐住脖子从嗓子里挤出被撕裂似的痛苦的喊叫。 张之泠跪倒在地上抱他,叫他的名字,却始终不起作用。衣衣大哭起来,推开吕妙林的怀抱,冲到哥哥身边搂住哥哥。 第276章 “哥哥,我是衣衣,你看看我啊,哥哥,你这样我害怕。” 可能是衣衣的哭声刺激了石安,他好像意识回笼一些,剧烈地喘息着,张之泠把他扶起来抱在怀里,伸手控制住他的两只手,不让他掐自己。 阿大妈妈哭喊道:“你想死我不想死吗,你要逼死我啊,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衣衣仰面叫道:“够了,妈!你真的要逼死哥哥吗!” “我不逼死他,他要逼死我啊,他跟男人睡在一起,他错得离谱啊!” 衣衣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站起来大声说:“我不觉得两个男人恋爱是对的,可是妈,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的哥哥,你的小孩,他为什么一定要做对的事才可以被爱,被支持?难道对错比他的幸福,比他的命还重要吗?不是的啊,妈,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谢雨浓出神地盯着衣衣,看见她执着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她站在哥哥身前,明明是那样瘦小的身体,却好像一支军队,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一般坚实可靠。 那天,阿大妈妈没有再吵下去,她忽然停止了谩骂,挫败地跪倒在地上捂着脸哭得很隐忍。阿大爸爸听见消息赶回家来,看见满院狼藉,第一时间查看了阿大,发现人已经昏过去了,于是一行人赶着上了医院。谢雨浓开车送他们,衣衣和阿大妈妈抱着阿大坐在车后座,母亲搂着儿子的头,不住地流泪,妹妹则抱着哥哥的手臂,牵着哥哥的手,依偎在哥哥的身边。 谢雨浓收回目光,余光擦过副驾驶坐着的谢有琴,发现她也在从反光镜里看他们。 第181章 38 重新转动的时间 谢雨浓因为石安的事情,留在了平江,荔莉得知这边的状况,叫他不要着急回来,娇娇那边她来照顾就好。 石安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缺水,整个人的身体机能非常混乱,又因为精神压力,有严重的自残倾向,在平江医院只住了一晚上,就送苏州的精神医院了。谢雨浓每天都载阿大妈妈往苏州去看石安,每次看完出来,阿大妈妈都要在医院的花坛坐很久,上车的时候,谢雨浓发现她的眼睛总是很红。 车厢里总是很沉默,但是他们都知道,不要开口才是更好的选择。 到第四次会面的时候,阿大妈妈上车之后主动说,能不能去欣欣饭店。 谢雨浓愣了一下,欣欣饭店就是张之泠开的那家小饭店。谢雨浓没有着急起步,转头看着阿大妈妈,问了句:“怎么了吗?不是跟你去看石安吗?” 阿大妈妈面色黯然,点了点头说:“去,叫他一起去吧,阿大见到他会开心一点。” 谢雨浓咽了咽,回过头系好了安全带,先往镇上去接张之泠。 谢雨浓也没说明白,张之泠上车没想到车上还有阿大妈妈,可是脚已经踩进车后座了,也没办法收回去,于是就此顺势坐进了后排。不管路途如何颠簸,张之泠和阿大妈妈始终保持着二十厘米左右的距离。 这一次会面似乎花了尤其长的时间,谢雨浓在小花园抽了一阵烟,望着灰白为主的住院楼,明明它的四周围绕丛生着茂密的绿植,阳光洒落在这栋建筑的身上,却仍然让它看起来冷漠无情,好像谢溏村桥头那间屋子,生机盎然之间的一座墓碑。 谢雨浓出神的空档,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回头,张之泠微微颔首立在他身后,眼眶红红的。 这一回,阿大妈妈没有在小花园独自待一会儿再上车,谢雨浓注意到她双目失神,很麻木的模样。谢雨浓想了想,在回程的路上调开了音乐广播,主持人孜孜不倦地介绍着一些怀旧金曲,因为信号问题,总是有一些滋滋的电流声,谢雨浓感谢这些电流声,让一切变得不是那么刻意。 进村前最后一个红绿灯,电流声忽然消失了,歌声伴随着和缓的吉他声从音响里溢出来,轻柔地按摩着人的耳朵。谢雨浓第一次留意起歌词唱的是什么。 「我的宝贝 宝贝 给你一点甜甜 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 小鬼 逗逗你的眉眼 让你喜欢这世界 啦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 倦的时候有个人陪 ……」 他的目光通过后视镜落到那个纤薄瘦弱仿佛一片枯叶的女人身上,他看见那双瘦削的嶙峋的双肩开始止不住地颤动着,他收回目光,假意没有听见她隐忍的啜泣。可是渐渐的,呜咽,哭泣,盖过了广播里轻松的呢喃哼唱。女人的痛苦的哭声充满了车厢。 谢雨浓再次投去目光的时候,他看见张之泠和阿大妈妈的肩膀是贴在一起的。 那天,谢雨浓在街上吃过晚饭才回来。谢有琴在厨房煮汤,听见大门响的声音,跑出来看他。谢雨浓关上门转身看见母亲围着围裙站在回廊上,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忽然就漏了一拍。 谢有琴煮的是甜汤,地瓜小圆子。谢雨浓晚餐在欣欣饭店吃得有点腻,这会儿喝这个正好缓一缓。 谢有琴与他坐方桌紧挨着的两边,母子俩默不作声地喝了几口,谢有琴才问:“阿大好点了吗?” 谢雨浓点点头,讲:“好多了,今天……阿姨叫之泠一道去看了阿大。” 谢有琴闻言一怔,愣了一会儿才说:“奥,这样……蛮好的。” “嗯。” 饭桌上又只剩下甜汤温暖的香气萦绕在彼此之间,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总是如此,不算近不算远,若即若离,不冷不热。谢雨浓放下汤匙,陶瓷之间磕碰出清脆的声响,谢有琴抬头看他,只见他将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推向自己。 第277章 谢有琴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什么?” 谢雨浓顿了顿,讲:“一部小说。” 谢有琴把信封拿起来看了看,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小说?” 信封被打开,谢有琴看到标题的那一刻,动作僵在了那里。 「回 廊 风 雨」 谢雨浓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如此放松的时刻,好像那块沉重的顽石终于滚落山崖,一切悬而未决的压抑和苦闷顷刻间释放出来。 谢有琴把稿纸塞回信封口袋,放在了桌上,她的手覆在信封上,不住地蜷起又松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冷静下来。 谢雨浓盯着静置的糖水,日光灯在水面形成一个小小的弧度,好似月牙,他用汤勺撩拨了一下,月亮就向下堕落进碗中,融化了。 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谢有琴始终没有说话,所以他决定自己先说。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一时冲动就选择结婚,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我总是不清楚自己和他怎么就走到了这幅地步,所以我花了六年时间,把我们的故事一点一点,都细细写了下来。”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真正能够写好他,写好我们的故事,是在离开他之后。” “而我想了那么多的如果,其实根本就没有如果,一切发生都是必然的,当时的我必然会因为无数个理由,轻易就放弃这段感情,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爱他,怎么爱自己。” 谢雨浓看向他的母亲,母亲苍白瘦削的侧脸薄薄的弯月一般,脆弱,冰凉,而浸泡在月光中的自己也总是那样的脆弱,冰凉。是否娇娇看向自己的时候,数个瞬间,也是如此呢。 “……我现在知道,上天安排的每一个必然都有道理,如果没有这荒诞的六年,我不会知道自己过去错在哪里,不会明白究竟怎样才算爱人爱己……” 他的目光始终不曾从母亲身上移开,他犹豫了一下,叫了一声:“妈。” 谢有琴转脸看向他,目光微微闪烁着,好像回应。 “妈,我太省心太听话的时候,其实你也会心痛吧?” 谢有琴的嘴唇抖了一下,眼中有一种汹涌的情绪,却不知如何宣泄。 谢雨浓轻轻摇头,笑了笑:“如果没有养娇娇,我不会知道,我们有多么的相似,明明我是那么地不希望自己成为像你像爸爸那样的大人,但我最终还是成为了你……也成为了爸爸。” “就像你总是希望我走正确的路那样,我也总是希望娇娇走正确的路,就像爸爸逃离我们家一样,我也逃离了我的家……太像了。” “我希望娇娇听话懂事,可是当我真的发觉她听话懂事的时候,我又觉得十分的愧疚,我不明白究竟为什么我让我的小孩变得这样胆战心惊,娇娇会变成下一个我吗?为了获得父母的爱,胡乱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谢有琴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巴,深深垂下头去。 谢雨浓缓缓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很迟钝的模样:“所以我决定,我不要再听你的话了,我不想你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忽然愧疚,忽然后悔……妈,我们不要走到失去那一步,不要走到互相怨恨,又怨恨自己的那一步,再发现其实我们不应该那样活,好吗?” 谢有琴捂住了眼睛,嘴巴痛苦地张着,抽噎着:“对不起,小雨,妈妈对不起你……” 谢雨浓握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我们也不要再互相说对不起了,从今天开始,我们不要再互相觉得亏欠,我们就……各自为了自己的人生而活吧。” 谢有琴的手放下来,湿漉漉的双眼显得格外明亮,纯粹,她喃喃道:“可是妈妈不会……” 谢雨浓点点头:“我也不会,我在学,妈妈一定也能学会。” 谢有琴沉默地抹掉了眼下的泪水,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隔了很久才轻声应了一声。 长久以来,他们的时间齿轮都停滞在了某个人离开的那一天,从那一天开始,时间只是一个数字,身体只是不知疲惫地生长,衰老,而缺了一块的灵魂却只是固执地坐在停摆的时钟边,等待着,等待着,无穷无尽地等待着。 好在,一切为时未晚,他们的时间终于又转动起来,也许未来哪一天,我们缺少的那一块灵魂也会重新,再生长出来。 第182章 39 拥抱 谢雨浓一大早接到了荔莉的电话,荔莉激动地问他看新闻了没有。谢雨浓怔了怔,忽然想起什么,于是立刻打开免提,快速点进微博查看热搜,第一位赫然就是戚怀风三个字。 话题内第一条就是戚怀风无罪当庭释放,谢雨浓翻看信息的手有点发颤,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荔莉絮絮叨叨地说:“这消息已经延迟了,北京两天前就已经拘留了薛慕容,怀风当庭释放是昨天的事情,到今天忽然就全网发布了,我估计薛慕容那个哥哥那边出了大问题了。” 谢雨浓才不关心薛家兄妹的那些破事,他满耳朵只捕捉到关键的那几个字,几乎立刻从床上跳起来,问:“昨天!那他现在在哪里,北京?” “他还没给你打电话?他今天凌晨就到上海了,刚刚打电话问我你在哪里,我说你回平江了……”荔莉后知后觉地停了一下,惊呼一声,“救命,他是不是要给你个惊喜,结果被我全说了?” 第278章 谢雨浓等不及说话,立刻挂了电话,爬起来去穿衣服找钥匙,跑出房门两步,又想起来手机没拿,于是三步并两步跑回去拿手机。下楼的动静蹬蹬蹬大得吓人,吕妙林连他的人影都没看到,就听见一串脚步声响。 “小雨啊,快,奶奶买了——” 谢有琴见他冲出去,着急叫他:“诶!小雨,哪里去啊!” “一会儿说!” 吕妙林跑出来看,门口早没人了,她茫然地看向谢有琴,问:“人呢?” 谢有琴也有点迷糊,擦了擦围裙讲:“我们先吃吧,我去叫伟国。” 跑过桥面的时候,那样遥远的空旷的风声又袭过他的耳朵,河水流动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泠冽的水腥气钻进鼻腔。那一刻,谢雨浓才知道,不是风声,是遥远的过去传来的回音。而那个瘦小的男孩儿使劲了他浑身的力气面对着自己跑来,全力跑来,在他们冲刺交汇而过的时刻,完成一次等待已久的拥抱。 他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男孩儿消失了,桥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谢雨浓放慢自己的速度,试图将目光聚焦在这个人身上。金色的碎片一样的日光透过交叠的树荫落在他的头顶,肩膀,好像一场雨,这样的场景似乎在很久以前也出现过的。 那时有过一场真正的雨,而他的目光总是很决绝,拒绝所有人,包括自己。 而在此后的漫长时光中,那个决绝的,拒绝所有人的人,似乎总是在变,有时候是他,有时候又是他。 他们曾经穿越过夏日粘稠的带着青草香气的风,穿越过豆子一样洒进小河的一把把小型雷阵雨,也曾穿越过钢筋混凝土筑造的丛林,从爱与悲伤的沼泽中爬起,笨拙地从那样泥泞的小路深深浅浅地一直走到今天。 两个痴人,就这样几步路,却兜圈子一样,走了小半辈子。 谢雨浓来到他的眼前,视线中的他没有那么光鲜亮丽,下巴上有淡青的胡茬,眼底有浅浅的疲倦,然而他是柔软的,真实的,触手可及的。戚怀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顺便伸手掸了掸他的刘海,嘀咕了句:“你跑这么急做什么,我本来也要去找你……我刚刚到。” 谢雨浓点了点头,抬头望进他的眼睛里:“戚怀风,我现在有话对你说,你可以选择答应,也可以选择不答应。” 戚怀风抿着唇淡淡地笑着,看了他一阵,才闭了闭眼,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过去做了很多蠢事,我也知道我自私,自卑,做事情冲动,事后又总是后悔,我总是……”谢雨浓停了停,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我总是不相信你会一直爱我,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其实不是的,是不是?我也很好,我也很优秀,是吗?” 他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戚怀风,戚怀风点点头,告诉他:“你很好。” 谢雨浓点了点头:“嗯,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确认,以后我会牢牢地记住这件事,我很好,我很优秀,我值得被爱。” 戚怀风纠正道:“就算你不优秀,也值得被爱。” 谢雨浓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对,就算我不做对的事,我也可以被爱。” 戚怀风嘴角噙着笑,专注地望着他:“很好,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 谢雨浓做了个深呼吸,稳定了一下,才能够重新抬头看向戚怀风,他的耳朵烧得绯红,眼睛却从未有过的明亮。 “戚怀风,你再给我个机会吧,我这一次一定好好爱你,我保证,我给你签保证书那种保证。” 遥远的过去的风,兜兜转转,终于从过去吹到了现在,而回应他的,是一个坚实的,温暖的怀抱。谢雨浓闭上眼睛,伸展双臂紧紧地回抱他,下巴紧紧地磕在他的肩头,戚怀风的身上有风尘的味道,风霜的味道。 他知道,这是他辛苦奔向自己的味道。 “好,这一次,我们都要好好表现。” 从今往后,我们不要再以爱的名义,互相伤害。 -fin- 推荐搭配bgm《儿歌》-张悬食用 第183章 s4 回廊 终 继续推荐bgm《儿歌》-张悬 以夏天的故事开始故事,以夏天结束了。《回廊风雨》至此全部结束,后续番外还没有想好,但目前就是,写完啦! 收尾的时候其实多次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没有给它一个完美的结尾,但我思考了一下,这个故事写到现在,不管我写出什么样的结局,我都不会觉得满意,完美,因为它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这个故事会持续生长下去,在我这里,也在读者那里。所以,放过自己,就到这里吧。 有很多想说的,但感觉写了一天,脑袋很空,所以把以前就写好的完结感言发上来: 今天更新完s4第十一章 ,泡泡糖战争。更新完就知道,未来这一章可能会是饱受争议的一个章节(如果看的人够多的话),当然可能不止这一章,荔莉本身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备受争议的角色。 不过我还是想写她,我希望谢雨浓有一个能够托起他的人,拉着他冲向风的人,弥补他一直以来空虚的后背,给予他坚实的后盾,让他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一切。 这是一个人生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会只有爱情,也会有友情,有亲情。谢雨浓曾经是一个小孩,然后他长大了,他变成爱人,变成朋友,变成爸爸,我想他所经历的每一个身份,都会给予他不同的能量,让他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第279章 最抱歉的是因为主谢视角,我真的没办法兼顾描述很多戚怀风的人生故事,希望我未来能在番外里写一写。 愿每一个读到这里的人,你们都能遇到自己人生中最好的爱人,最好的朋友,以及最好的亲人。如果没有遇到也不要难过,我们经历的每一段人生,都一定会有其意义,会让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 另外,不要担心我们走错了路,做下了错误的选择,没有关系,命运会带我们的双脚走向我们最终该去的地方,哪怕那是一段歧途。谁又知道坎坷的路不会有更馥郁的花呢? 看到这里的你,一定已经走在偶遇美好的路上,祝你今天明天后天心情都好。